常言道:“六月六,家家晒红绿。”
每到这一天,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把家中陈设衣被搬到向阳通风的地方晾晒,以防止物什受潮生霉、虫蛀鼠咬。
所以这天,汴京城中显得分外热闹,林林总总的店铺外晾晒着各种商品,而寻常百姓家门口却飘着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
明颜埋头在阁楼翻了许久,把一样样需要晾晒的物事搬到后院,一一码放整齐,渐渐地院子里也没多少立脚的地儿了,可阁楼的大木箱里还有不少衣物,唯有在酒廊前的几根柱子上牵上绳索,作晾衣之用。
待到酒廊也被占据之后,唯有把剩下的事物朝大门口搬,鱼姬手里拿个鸡毛掸子,不时拍打,却是为了去去灰尘。
明颜几次来回,加上天气炎热,难免有些疲累,等到再回到阁楼上,伸手在箱子里翻来翻去,却翻出一样棉布包裹的物事来。
那物事呈椭圆形,厚度不到一寸,隔着层层棉布,依然感觉得到里面的物事坚硬冰冷,似乎是金铁之物。
明颜一时好奇,拆开包裹一看,却是一面上好的铜镜!
镜宽约一尺,长不到两尺,拿在手里却不是很沉,镜面光洁,不带一点瑕疵,最为难得的是照出的人影很是清晰,浑然不似一般铜镜昏黄模糊,想来铸磨这面铜镜的工匠手艺了得,这镜子自然价格不菲。
镜框的图案只是很简单的云纹,不太像女眷闺房之物,不过雕工圆润,摸上去清凉入骨,沁人心脾。
明颜见得此物,心中莫名欢喜,心想要是开口向掌柜的讨了去,白天可以对着它梳妆打扮,这样的酷暑,晚上现出原形躺在上面,一定非常凉快,那镜面大小正合适,好似专为她而设一般,此后也就不觉得暑夏难熬了。
明颜心中打着小算盘,携着铜镜下了阁楼,转到堂前,正要开口,门外原本忙碌的鱼姬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焦急之色,“你怎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快快拿回去,不要晒着阳光!”
明颜虽不明就里,也赶快扯过袖子盖在铜镜之上,一面问道:“掌柜的,怎么了?”
鱼姬走将过去,忽然心念一动,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难怪今年会被你翻出来,原来已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啊?”明颜心中嘀咕,听鱼姬所言,自然是不必再开口索要了,于是意兴阑珊地说道:“都不知道在阁楼上压了多久的箱底了,还会有人来取这镜子啊?”
鱼姬笑笑,言道:“既然是有人会来,也就不必把它拿回去了,就暂时挂在这厅堂南墙上,不被阳光照射就成。”
明颜应了一声,取过榔头钉子,如鱼姬所言将铜镜挂好,却又心中不舍,一直摩挲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爽朗非常的笑声,“明颜妹子,爬这么高去照镜子,真是为难你了。”
鱼姬、明颜自然认得来人,双双转过头去,只见名捕龙涯立于柜台前,满脸嬉笑。
“啊,啊,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宋官家的蛀虫到了。”明颜没好气地回嘴,“我说龙捕头,你不用当差的么?天天朝这酒馆跑,对不对得起朝廷俸禄啊?”
龙涯也不动气,摆了个无所谓的姿态,“洒家闲人一个,何况最近京城安定,并无大事,来掌柜的这里坐坐,不是这么快就要赶人吧?” 鱼姬呵呵一笑,“龙捕头说到哪里去了,小店营生全仗各位老主顾看顾,哪有赶客人之说。”一面将龙涯迎到酒座之上,转身张罗菜肴酒浆。
龙涯高大的身形移动之后,方才露出后面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跟在龙涯身边,爬上长凳坐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无幼童的浮躁。
明颜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见那个男童面容清隽,一双眸子清冷如两点寒芒,而头顶早早绾了发髻,并非寻常同龄孩童刘海附额耳际垂髫。
虽说年纪尚幼,眼神气度却甚是坚毅,小小腰身挺拔,坐在条凳上双脚还不能沾地,自却有一番从容威严。
男童腰上系了把仅两尺长的木刀,白皙的小手一直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
“这个……不是你儿子吧?”明颜开口问道,不过很快摇头言道:
“想来也不可能,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和你啊没半点相像。”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开口言道:“洒家虽非俊俏郎君,好歹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儿汉,怎么从明颜妹子口里说出来就觉得上不了台面似的。你还别说,若非当年差了点缘分,还真可能有这么个儿子也不一定。”
明颜那张嘴何时饶过人,哈哈干笑两声,“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什么叫差了点啊……”
鱼姬早上来嗔道:“好了,好了,还真没完没了。”一边打发明颜去堂外晒家什,一边压酒,见得座边的男童,又特地取出些蜜饯糖点。
那男童只是点头道谢,却没有动点心,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店外的街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龙涯嘻嘻一笑,拍拍那男童的肩膀,“不用这般眼巴巴望着,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你娘办完公事自然会来接你。” 那男童听得此言,方才拿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里。
“这是谁家的孩儿,小大人似的。”鱼姬见男童吃得很香,又给他夹了一块放在碗里,那男童微微羞涩,原本清冷的面容此时方带一点孩童的稚气。
龙涯仰头畅饮一杯,开口言道:“这小鬼来头可不小,系出名门,掌柜的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川西向家?” 鱼姬微微一笑,“莫不是有神捕世家之称的川西向家?传说自大宋立国起到如今一百五十年间,每一代都是出类拔萃的金牌捕快。”
“没错了。”龙涯言道,“远的就不提了,家中那块御赐的‘神捕世家’的匾额还是他爷爷那辈时仁宗皇帝所赐。他爷爷、叔伯都是受皇帝嘉许的名捕,最了不得的还是这小鬼的娘亲向紫烟,乃是我大宋立国以来第一个女神捕。”
“原来如此。”鱼姬含笑看看南墙上悬挂的铜镜,心想果然是时候物归原主了。继而言道:“确实是不易。对了,刚刚龙捕头说差了点缘分,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涯叹息连连,“多年前的糗事,说来逗乐也无妨。大约是十年前,洒家因为与向家长子玄鹫一道破得三起连环官宦灭门案,初得圣上嘉许,受封京城第一名捕,而后受玄鹫邀请去向家做客,后来才知道向老爷子觉得我年少有为,有心招我为婿。”
鱼姬掩口一笑,“那倒也是门当户对,甚是般配啊,为何没能成就一桩佳话?”
龙涯脸上微微一红,“说来惭愧,向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次子向青鸾和幺女紫烟乃是孪生兄妹一胞所出,当日在厅堂见得向家二少爷向青鸾。早年听得传闻,这二少爷也是名捕,只是在太湖追捕江洋大盗时不慎呛入冰水,伤及肺腑,而后劳碌奔波缉拿悍匪未及时养息,虽建得功业光耀门楣,却落下了病根,染上咯血之症,所以一直在家休养。当日一见,向青鸾却是个俊秀文生,眉目之间英气非凡,并非外间传闻的病弱苍白。相互认识摆谈了几句,那向青鸾便提出要切磋武艺。”
外面的明颜早奔将过来,开口追问:“谁赢了啊?对方只是个病君,龙捕头若是输了,脸面上可不好看。”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惭愧惭愧,那一战洒家不但是输了,还输得很惨。先前一直以为向青鸾是个病君,不料向青鸾出手迅捷非常,洒家一时不察,被他点中穴道,僵立当场,被言语奚落一番后,就见向青鸾和长兄玄鹫以及向老爷子据理力争,坚决不肯将妹子配给洒家。”
明颜摇头叹道:“难怪难怪,一定是那二少爷觉得你武功低微,看不上你这个未来妹夫。”
龙涯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当日堂上闹得翻天覆地,而后内堂又转出一人来,伸手拍开洒家身上的穴道,却又是一个向家二少爷,只是这个二少爷真是满面病容。”
“啊哟……”鱼姬笑得打跌,“敢情和你动手的那位是西贝货一件。” 龙涯讪笑道:“的确,后面出来这位是真的向青鸾,和我动手那位是如假包换的向家三小姐向紫烟,他两人既是孪生,自然容貌相似,别说是我,就连身为父兄的至亲,一时也认不出来。”
明颜哈哈大笑,“难怪你没讨成老婆。人家姑娘自是不答应,否则也不必变着法儿来折腾。”
龙涯苦笑道:“妹子这张嘴好不辛辣。当日自是不成事,那向三小姐被向老爷子一番训斥勒令回房,玄鹫与向青鸾倒是一直向洒家致歉,留洒家在府中盘桓半月之久。”
“呵呵,吃瘪还留下,想来还是不死心是吧?”明颜口无遮拦。这也难怪,每次龙涯来这鱼馆都会调笑戏弄于她,而今让她逮到机会,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龙涯如何不知,也不以为忤,接着说道:“那倒不至于,只因交得玄鹫、向青鸾两位好友,言谈甚是投机。至于那桩亲事,终究是勉强不得。其实说来那向三小姐也并非针对洒家一人,只不过是与老父斗气而已。向老爷子生性执拗,说一不二,而向三小姐也是一样,是以向老爷子说东,她决计往西,向老爷子要她不出闺阁修习女红,她偏偏随两位兄长学得一身好武功,又时常随兄长外出办案,机智果断不下须眉。”
鱼姬微笑言道:“这位向三小姐倒非一般女儿,听龙捕头口气,当年自有几分倾心了。”
龙涯哈哈大笑,“洒家行伍出身,自不懂那许多情情爱爱,不过向三小姐这样的姑娘家却也难得。据向青鸾言道,自及笄以来,向老爷子便多方张罗为爱女挑选乘龙快婿,无奈越是如此,越激得向三小姐反感,这一拖就拖到花信之期还未出阁。家中父兄皆为之忧虑,这位三小姐却甚是洒脱,浑不放在心上。” 鱼姬掩口一笑,“现在听来,怕是不止几分了。龙捕头为何不多花心思,让向三小姐看到你的过人之处,说不定也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龙涯叹了口气,苦笑连连,“纵使有心,却始终少了些许机缘。原本留在向府本有机会,不料向老爷子心中焦虑,时常念叨,那三小姐性格执拗,和老父吵了两句就离府出走,只把向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做手脚处。洒家见因自己引出这般风波,也不好再叨扰,加上刑部批准的假期将满,也该回京就职,于是拜别向府众人,回归汴京。”
鱼姬叹息连连,“可惜可惜,这向老爷子也是太过顽固,虽说为人子女应听从父母之命,但子女既已成人,自有想法考量,一味紧逼,也难怪向三小姐反应过激。”
龙涯面色渐渐沉痛,继而言道:“谁料那日一别,却成永诀。我回到汴京不久,就听闻刑部接到成都府发来的加急公函,言道眉州众巡捕一共六十八人,在大宋、吐蕃边界的沫水之畔围猎马贼尽皆暴毙,就连神捕世家的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也未能幸免。据仵作验尸,众捕快与马贼一共一百五十三人,皆无明显外伤!”
明颜闻言一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没外伤,只怕蹊跷得很。”
龙涯点头言道:“确实蹊跷。当时眉州巡捕倾巢而出无一生还,州内已无捕快可用,唯有暂时从邻近州县调集人手,缉拿凶嫌的担子就落在了已经离任四载抱病在家的向家二少爷向青鸾身上。” 鱼姬叹了口气言道:“病弱之躯,还要担此重任,真是难为了他。” 明颜此刻早无戏谑之心,开口追问道:“后来如何?” 龙涯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川西向家的宅子本不小,虽非雕栏画栋的财阀贵胄,也算家业殷实。
向老爷子德高望重,更有玄鹫、向青鸾两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继承家声,本当老怀安慰才是,只可惜有三件心病。
第一件,是那性情执拗的小女儿紫烟,女儿家的柔顺温婉没学会半点,整日里舞刀弄枪逞强好胜。
这些年来为她物色了不少登对的少年郎,全都被她变着法儿吓得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遇到个没被吓跑的,她倒好,自个儿先跑了,而今天大地大,派出人手搜寻,偏偏她自幼就习得追踪术的精髓,若非她良心发现自己回来,恐怕不太可能有人找到她的踪迹。
这样一来,婚事自然告吹了。
第二件,就是抱病在家的次子向青鸾。
四年前向青鸾染上咯血之症,多方求医都不见好转,无法在外奔波缉拿凶嫌,唯有长留家中静养。数年下来,所用的药渣都可以堆成山,而向青鸾依旧渐渐消瘦下去,在所住的鸾苑中深居简出,若是近得鸾苑,远远就可以闻到浓郁的药味,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直到半年前将祖上传下来的护宅灵镜从神楼移到鸾苑,向青鸾才不再憔悴恶化下去,只是病症顽固,依旧不见起色。
第二件,好在身边还有长子玄鹫,公门中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公务繁忙,老在外东奔西走,年届三十还没娶妻生子……
一想到这三件事情,向老爷子就焦头烂额,全无办法。平常人家到了他这岁数,也都三代同堂,含饴弄孙,可家中这三个子女,忙的忙,病的病,闹别扭的闹别扭,没一个遂得他心愿,怎叫他不心中郁闷。
这也难怪,常言道生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为人父母者,任他如何英雄盖世,子女有事自然烦恼不已。
烦恼归烦恼,公门中的事务也颇为烦心。适才收到成都府发来的公函,言道近日眉州境内来了一伙马贼,时常抢掠过路的商家行人,更有甚者大白天纵马入市洗劫多家商铺银号,浑然不把眉州的官差放在眼里。故而成都府知府出具公函,调动他与玄鹫入眉州,率当地官差捕快一同剿灭马贼。这等跨州县的公务也是常事,是以午后向老爷子就偕同长子玄鹫一道赶去眉州,临行前吩咐向青鸾留在家中好生养病。
向青鸾送父兄出门,转身吩咐管家安排家中大小事务,待到回得鸾苑,早有仆人奉上煎好的药汤。虽说这药汤没多少作用,却不能不喝,向青鸾皱眉将汤药强灌进去,只觉得口里苦涩难当,心中却是莫名烦躁,于是挥手让仆人离去,一个人在书房偏厅的矮榻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突然闻到一阵酸甜甘香之气,一睁眼,只见一双纤纤素手托了一碟蜜饯正在眼前,忽然间心情大好,“梓影,你来了。”
那个叫梓影的女孩子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是啊,刚刚看到来福端药汤给你没有带送药的蜜饯,反正现在不当晒,就去厨房给你拿蜜饯了。” 向青鸾微笑道:“那可不得了,厨房的张妈只怕又要焚香拜狐仙了。” 梓影笑得打跌,“还不至于,这次我只揭开罐子取了这一点,她不会发觉的。喏,给你。”
向青鸾坐起身来自碟子里掂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生津,也不觉得口中苦涩难当了,自梓影手里接过碟子放在茶几之上,顺手拉住梓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快到了,现在看你的容貌越来越清晰了。”
梓影叹了口气,“又来胡说八道了,堂堂成都府二捕头偏生如此油嘴滑舌没有规矩,若是被向老爷子看到,非得大耳括子打你不可。还不松手?”虽是如此微嗔,却也不把手收回,任由向青鸾握住。
向青鸾哈哈大笑,继而言道:“爹爹若是看到,倒不会打我,反而会催我央媒下聘,他老人家早就想家里添上几口人,若是看得见你,定然欢喜。”
梓影听得此言,心中虽暖,却也有几分失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来历,向老爷子怎会让个镜妖做自家儿媳?”
向青鸾摇摇头,伸手将梓影拉入怀中,低声言道:“你都不嫌我这将死之人,为何还如此介怀你的身世来历?自你守护我向家以来,百多年中帮我向家挡去多少灾难劫数,便是我这条性命,也是因你残存至今,为何还要如此妄自菲薄?”
梓影淡淡一笑,眉头微微舒展,“自我化生以来,便一直被封印在镇幽潭中不见天日,直到百多年前鱼姬姐姐将我从镇幽潭底打捞起来便将我托付向家,那时曾言道我命中注定和向家渊源匪浅,本意便是让我守护向家家宅,并顺道了却这段夙缘。可是历经多代以来,这家中却无人可以看到我,若非半年前将我从神楼移到你这鸾苑,也不知道原来你……” 向青鸾坏笑道:“原来我什么?”
“原来你是个坏蛋!”梓影言语出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早招架不住向青鸾呵痒笑闹连连告饶。
一对情人打打闹闹,旖旎非常,惊动了在门外伺候的来福,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张望,却只见到二少爷向青鸾一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心中疑惑,却不敢进去打扰。
向青鸾一时忘形,引得咳嗽不已,甚是难受。
梓影伸手轻抚向青鸾背心,向青鸾顿觉胸中舒畅,渐渐停止了咳嗽,只觉得口里微热,用手帕一抹,帕子已然红了些许,却是先前咳出的血块。
梓影见向青鸾又咳出血来,心中难过,“终是我不好,不该和你闹的。”
向青鸾满不在乎地将沾血的手帕扔在一边,“生死有命,怎能怪到你头上?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要去介怀,岂不浪费我后面的时间?何况这世上有谁是不死的?活着的时候认识你,已经是向青鸾莫大的福气,苛求太多,只怕老天都不答应了。”
梓影听得向青鸾言语,心中难过,空有法力,却无法解向青鸾顽疾,这半年来朝夕相对,也是借着自身灵力骗过诸多纠缠不清的病魔和前来索命的鬼差而已,向青鸾所受的病痛却未缓解多少。平日里见他总是笑口常开,也是故作轻松,不想身边的人为他担惊受怕。
向青鸾见梓影眉梢隐隐带着忧虑,如何不知她是在为自己忧心,感念之余低声言道:“你放心,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这条命还得好好留着陪你。”说罢自榻边花几的盆景里捡起一枚鹅卵石,指尖劲力急吐,石子破空而去,正中花窗外的梨树。
他虽是病弱之身,但一身武艺倒不曾丢失,石子脱手而去快捷无比,击中梨树时携着柔韧内劲,是以梨树没有损伤,只是来回晃了几晃,片片雪白的梨花飘摇而下,就像在这阳春之际下了一场雪。
“你又作甚?”梓影虽爱煞这等美景,却担心他牵动内息伤了身子。向青鸾只是微微一笑,索性俯下身枕在梓影双膝之上,喃喃说道: “没有什么,只不过上次说过等我身子大好了,就一起去塞外看雪。偏偏现在有点心急,就先在这鸾苑里下场梨花雪给你看,倘若——”
话没说完,梓影伸手将那句没说出口的不祥言语掩在他口中,低声说道:“没有那么多倘若,现在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在一起就足够了,以后的事情没必要想那么多。”
向青鸾轻轻移开梓影掩他在口上的手掌,轻轻握住,眼睛看着窗外兀自随风飘舞的点点梨花,淡淡一笑,“梓影,镜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梓影不由一呆,言道:“其实也和这里一样的,只不过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向青鸾枕在梓影腿上,心中一片平静,刚刚喝过的药汤此刻发挥了作用,渐渐觉得昏昏欲睡,口里仍喃喃道:“若是我也可以进去,那就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了……”话还没说完,人已沉沉睡去。
梓影低头看着向青鸾熟睡的容颜,心头依稀泛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向青鸾很少做梦,这一次却是例外,虽然不记得梦中情形,但额头背心大汗淋漓,睁眼起身依旧觉得无比心慌。
伸手在案几上端起茶杯噙了一口,茶水犹有余温,想来半个时辰前来福才进来添过热水,幸好没被看到这般惊醒仓皇的情状,不然传将出去倒是落人笑柄了。
正走到搁铜盆的木架边取下汗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就听外面脚步声散乱,来福带着哭腔在门外喊道:“二少爷,二少爷,出事了!”
向青鸾心中一惊,人早已掠到门口,门一开,只见来福挑着灯笼,脸上尽是悲戚之情。
“出什么事了?”向青鸾心头也觉得烦躁难当,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来福扯过袖子拭泪,泣不成声,“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老爷和大少爷在眉州……归天了……” 向青鸾一生经历过无数波澜,但都不如这次的噩耗惊心动魄!向青鸾心头血潮上冲,有撕心裂肺之痛,但事情重大,悲伤号哭也无济于事,于是扬声吩咐来福取衣备马,打算亲自去衙门走一趟。
来福知晓这二少爷生病以来从没出过大门,而今漏夜策马赶去县衙,太过勉强,于是极力劝阻,奈何向青鸾心意坚决,哪里听得进去,唯有哭哭啼啼奔去房中取出昔日向青鸾所穿的官袍软甲纱帽,帮向青鸾穿戴妥当。
向青鸾走到书房,自墙上取下四载未尝出鞘的腰刀,快步出门,早有仆役牵马过来。
向青鸾翻身上马,手中缰绳一紧,暗黑夜里,一骑飞驰而去,后面的仆役们大呼小叫,哪里追赶得上?
一路颠簸,不多时向青鸾已觉得胸中剧痛难当,正在此时,突然背后一暖,一双素手围在他腰际,却是梓影出现在马后,一贴近他的身体,那份痛楚便消逝几分,耳边听得梓影低嗔:“这般危险为何不叫上我同行?”
原本向青鸾心头此起彼伏,哀痛交织,而今梓影赶来,心中反而平静许多,一声喝叱,那马匹飞速奔驰,不多时已到衙门。
只见深夜之中,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门口站立着几名衙差。
梓影在向青鸾耳边轻声言道:“衙门内有神明庇护,我不方便现身,唯有恢复原形藏在你衣衫里进去。”说罢消失无踪,向青鸾觉得背心一片清凉,触手一摸,果然是那护宅神镜。
衙门口的衙差见得向青鸾,慌忙将向青鸾迎了进去,入内堂面见当地知州。
那知州官居六品,向青鸾为捕役之职,但受得皇帝封赏,破例赐得七品出身和御赐金牌,可以说与知州平级,是以向青鸾向知州求见成都府发来的紧急公函,那知州欣然应允。
向青鸾展开公函一看,方才真正确定了父兄的噩耗,心中既哀且痛。那公函之上言道由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带领的眉州众巡捕与一干马贼都于大宋吐、蕃边界的沫水之畔离奇暴毙,而无任何外伤!
而今事关一百五十三条人命,自然非等闲之事,向老爷子和玄鹫在外的六十六名捕快是眉州衙门的精干力量,一朝折损,眉州已无可用之巡捕,一时间流言四起,满街盗匪出没,唯有暂时起用州军维护治安,再从邻近州县抽调人手,重组眉州捕役!
只可惜全无领头之人,是以成都府发下的另一件公函便是要抽调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鸾至眉州坐镇!
知州在此地留任六载,如何不知向青鸾有病在身,是以向青鸾入府之时,正在拟定上呈成都府的文书,婉言推辞,唯恐向青鸾病体误事。之前已折损了两名金牌神捕,若是向青鸾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州府衙门只怕吃罪不起,说到底是怕连累自己的顶上乌纱。
向青鸾得知上命差遣,加上父兄死得蹊跷,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上前请缨,请求知州应允。
那知州担心受连累,只是向青鸾言语恳切,又有上命差遣,一番踌躇之后,终于还是应允,改拟了一道文书,再三强调此番调令并非举荐,而是上命差遣,希望眉州知州予以配合,无形之中把责任推了个干净,唯恐惹祸上身。
向青鸾取得调令文书,出了衙门,来福牵了马匹,手抱包袱等候门外,却是管家吩咐准备的软细银两,以备向青鸾前往眉州之用。
向青鸾见家中事务已打理停当,无后顾之忧,翻身上马,那来福随侍在侧,主仆二人漏夜赶往眉州。
待进入眉州地界,已是次日清晨,果然见城门边加派了不少州军,城楼灯火通明,与寻常大大不同。向青鸾在城门口亮出腰牌,守城的州军不敢延误,慌忙放行。
向青鸾以往办案也曾到过眉州州府,是以轻车熟路,直接前往州府衙门,求见眉州知州蒋定远。
这眉州知州蒋定远本是新科进士出身,因拜在宰相章惇门下,颇受提拔,然而到任才半年就出了这等事情,虽说一时间刑部还未追究下来,迟早脱不了干系,是以发出紧急公文之前已修书交由驿鸽送上京师,指望恩师提携,避过这等大难。
而今仅一日光景,就见衙差进来禀报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鸾求见,一时间也慌了神,好在师爷提醒,方才镇定下来。
料得向青鸾会追究其父兄之事,而恩师的指示还未收到,唯恐此时见向青鸾行差踏错,避而不见,让师爷出去应对,见了向青鸾便推说州中遭遇虫患,知州会同农官去了乡镇田间巡视,数日之后才会回衙门。
向青鸾无法面见知州,唯有向师爷打探详情。
那师爷与知州自是唇齿相依,当然滴水不漏,直到向青鸾问起父兄遗体何在,方才将向青鸾主仆二人引到城外的义庄。
只因死者人数众多,且死因蹊跷,是以暂时不许众家眷领回,远远看到义庄大院门许多披麻戴孝的妇孺家眷,个个悲痛欲绝,哀号遍野。院外围了一圈州军,却是听从上命,不许苦主入内。
几人避开苦主,从后门进了义庄,只见院里地上密密麻麻躺满了覆盖白布的尸身,固然是没有足够的棺木,更要命的是这百余具尸身虽为新亡,但不知为何如同腐尸一般恶臭难当!
几个看守义庄的杂役会同仵作、地保,人人挑了火盆,拿了蒲扇,将火盆中烧出的白烟扇到这院落之中的每个角落,想是点燃了细辛、甘松、川芎之类避除尸臭的草药。
院中烟雾缭绕,那令人作呕的腐败之气却依旧浓烈非常!
师爷掩着口鼻,会同地保、仵作将向青鸾引到堂上,只见两具棺木并列而放,向老爷子和玄鹫躺在棺中,早无血色,双眼圆瞪,脸上仍保持着死前的惊恐表情!
向青鸾见得父兄遗容,心中哀痛万分,“扑通”一声跪在堂上,拜了三拜,悲声言道:“向青鸾请求父兄在天之灵庇佑,早日查明真相,为父亲兄长报仇雪恨!”言语之间,悲不可抑,胸中剧痛难当,忽然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在堂前!
旁人不知底细,受惊不少,来福哭哭啼啼地扑将上来扶住向青鸾道: “二少爷节哀,千万保重身子!”说罢手忙脚乱地在包袱里摸出应急的药瓶,抖出几颗药丸。
向青鸾悲痛欲绝,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只觉得背心一片清凉,胸中痛楚渐消,知晓是梓影在暗中相护,强行压下心中悲痛,自来福手中取过药丸吞服下去,站起身来,稍稍收拾心情,转身对仵作问道:“时隔一日,是否验出众人死因?”
那仵作神情惶恐,上前回话:“回大人,时间仓促,只是粗略验过,虽有不少马贼尸首有一些筋骨折断的外伤,但均不致命,死因……不详。” 向青鸾听得言语,开口问道:“如无明显致命伤,是否中毒而亡?” 那仵作躬身回道:“尸身并无变色痉挛迹象,指甲也未有发黑,小人曾用银针探试尸身,银针没有变色,是以判断并非中毒迹象。”
向青鸾眉头深锁,心中疑虑重重,除去父兄,这些捕快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也是久在公门供职,非寻常百姓。那群马贼更是时常在外抢掠,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多人一起丢了性命?
既无致命伤,也非中毒而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杀死这么多武人?
“可有检查尸首口鼻咽喉等部位?头顶发髻之内可有细细验过?”向青鸾沉声问道。
那仵作心中慌张,颤声答道:“因为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不知何故,这些尸首虽无腐烂之相,却如已故多日的腐尸一般恶臭难当,熏香也不能避除尸臭。小人本还有几个徒弟,呕吐不已染上急症,这样一来人手不足,进展缓慢……”
向青鸾微微颔首,也知仵作所言非虚,于是吩咐仵作继续查验尸首,尤其是人之七窍隐秘之处更要详加查探,继而要求师爷带路,去案发之地查看。
师爷早被义庄的尸臭熏得头晕脑涨作呕不已,巴不得离开这污秽之地,慌忙前面带路。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沫水之畔,不多时又有十余个捕快赶来,却是由邻近州县调来的,见得向青鸾,纷纷上前见礼。向青鸾微微颔首,一一记下姓名来历,而后带领众人四下查看。
案发之地靠近水边,地面多为沙土砾石,土质松软。只见地面脚印散乱,很明显曾经发生过多人械斗,与先前父兄带领众捕快剿灭马贼的事实相符。尤其是地上不少甚是深刻的马蹄痕迹,多是一双后蹄并列,蹄印后端圆盘位置深陷地面,而后四散他处,照痕迹推断,应是马匹受惊人立而起,继而四处逃窜,从大片压痕和手掌印来看,马匹受惊之时,被摔下马背的人为数不少,这也解释了马贼尸身上外伤的因由。
向青鸾查看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心头明朗,转头对师爷问道:“不知案发之后可曾见过马匹的尸首?”
那师爷微微思索答道:“除了之前被围堵之时撞上预设的绊马绳摔折颈骨而死的一匹马外,案发之后都未见其他马匹踪迹,想是都跑散了。” 说罢遥指东面的坡地。
向青鸾依言上前,果见那地上散了些许血迹,想来便是那马匹倒毙流出的,事隔许久,混在泥地里早成了黑褐色。旁边几只同样黑褐色的脚印手印,歪歪斜斜,杂乱纷繁,想是那坠马的马贼留下。
向青鸾眉头微皱,沉声言道:“烦劳师爷吩咐下去,在这眉州城中如果有人这几天牵了马匹来贩卖的,就着人先行扣留查问。” 那师爷甚是不解,问道:“不知道向神捕有何用意?”
向青鸾指着地面的痕迹言道:“看这几个血印,手脚都有,甚是清晰完整,那坠马之人定是全身浴血。既然马匹折断颈骨而死,创口不大,不可能短时间之内流出许多血来,定是那人趴伏于地多时,未有避让,才会全身浴血。最初的几个血印之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儿粘连,说明那人起身之时与坠马之时至少相差一个时辰。岸边沙地上虽有厮杀痕迹,并无多少血迹,说明众人是在遭遇不久就全军覆没,根本没来得及生死相搏。也就是说这个坠马的马贼根本就没有立刻起身加入战团,而是在所有人都倒毙的一段时间后才仓皇逃走,此人有可能还活着,而且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况!既然是与马匹为伍的马贼,自然熟悉御马之术,那几十匹马虽是四散而逃,如无意外也会自己回去老巢。那伙马贼死得只剩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平白得了许多马匹,没理由不将马匹卖掉另谋出路。而今眉州州军守卫森严,料想那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赶着许多马匹穿州过省,唯有暂时留在眉州,想法子把马匹都处理掉。倘若有人在此时贱卖马匹的,定是此人,不作他想!”
那师爷听向青鸾一番言语,不由咋舌,心想这金牌神捕果真名不虚传,这点微不足道的手印脚印就可看出许多门道来,此番隐瞒知州大人的去向,可得多加小心,若是被他看出苗头来,那就糟糕至极。于是埋头虚应几声,托词下去着人拘捕那漏网马贼,实际是一溜烟奔回衙门通风报信去了。
向青鸾在案发现场四处巡视,事隔许久,抬尸体的人已把地面踩了个遍,纵然还有线索也早被破坏,看不出什么来。如此一来,向青鸾未免有些气馁,叹息之际抬头望向对岸,只见一片崇山峻岭,草木丰沛,甚是险峻,偌大一片光秃秃的山崖上横挑着一棵几乎与峭壁垂直的老松,离地二十丈高,树身足有人合抱一般粗细,生长了数千年之久,横挑江面,姿态颇为怪异奇险。
向青鸾抬头注视许久,开口问道:“对岸山岭地势险要,究竟是什么所在?”
旁边熟悉地形的捕快上前言道,却是被当地百姓称为老魔岭的一片山脉,因山势险要,境况恶劣而闻名。那山岭周围土质坚硬石化,不适合耕种,加上山中多虎豹豺狼,经常下山伤人,是以方圆数十里少有人烟。何况那片土地有一大半是归吐蕃国界,虽无吐蕃驻军,也无宋人随意过界,实际是无人之地。
向青鸾心中颇有疑虑,招来船夫驾船渡江,到得对岸一看,果然是一片石滩,抬头看看上方那棵老松,所对的一面黝黑老树皮上现出密密麻麻的白色条横,仔细一看,现出的是白色树心,整棵树下方竟然布满斑驳的巨大划痕!
这树身离地二十丈,有一大半横跨江上,有什么人可以在上面凌空砍下这等痕迹?
向青鸾心中一凛,提气飞跃,踏着陡峭石壁飞身而上,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当当落在那树干之上,下面的捕快无不桥舌惊叹,心想这金牌神捕果真是功夫了得。
向青鸾趴在树身上,伸手触摸下方的树皮破痕,发觉那痕迹深约一寸,粗细有别,不像是刀斧砍下,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向青鸾顺着破痕走向,手指戟张覆盖上去,却甚是符合,只是那指爪大小长度都大过他手掌一倍有余!这等巨大抓痕甚是惊人,但也无任何证据证明与那百余条人命有关,
更见未所见,着实不知其来历,而周围环境并无异常,向青鸾只得顺着岩壁原路返回,带同众人重回对岸。继续在案发地巡视。突然,地保飞奔而来,却是替仵作传话,说是义庄验尸又有新发现!
向青鸾带同众捕快赶回义庄,进得院落,只觉得那恶臭比之先前还要浓烈,几个捕快忍耐不住,早在墙角作呕不止,连胆汁都吐将出来了!
仵作口里含了姜片,又将麻油涂在鼻下避除尸臭,看上去口鼻油光发亮,饶是如此,也是面目扭曲,想是帮助不大。此刻仵作正取了细细的纸捻子在一具马贼的尸首耳中挑弄。
不多时扯将出来,尽是些黄褐之物,却是已然干涸的血迹脑髓!
向青鸾见如此景象,心中不由一惊,人脑藏于颅骨之中,若非被贯穿绞碎,也不至于被区区纸捻粘染出来。世上有何等武功可以如此精确地不伤颅骨震碎脑髓?
向青鸾上前仔细查询,吩咐仵作开颅查看。那仵作从没听过此等说法,取过刀锯,战战兢兢,却不敢下手。
向青鸾无奈,只得喝退众人,抽出腰刀,刀光过处,半边头盖飞将开去,引得众人一阵惊呼!只见那马贼洞开的头颅里空空如也,一颅脑髓竟然不知去向!
这些捕快虽见惯了死人,但从没见过这等诡异恐怖之事,片刻之后只听唔呕之声,呕吐之声此起彼伏……
向青鸾眉角也有几分抽搐,强压恶心,继续查探下一具尸首,却发现此人也是如此,颅骨完好,脑髓不翼而飞,只是耳道之中残留些许血迹脑髓,想来是被人自那小小的耳道将脑髓抽走!这等诡异恐怖的杀人手法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向青鸾咬牙伸手在尸身腹部按压,只觉得颇为沉实,掌上运气一压,只见尸身一震,一些黑褐之物自口中喷涌而出,却是大量尸虫裹在脓血之中,顿时院中的恶臭更浓!
早有几人不堪忍受,夺门而出,就连那久见战阵的仵作也惊得面无人色,颤声言道:“才不到两天光景,怎生如此多的尸虫,怕是……鬼怪作祟……”
向青鸾既是悲戚又是愤怒,心想父兄一生忠直,却死得如此凄惨诡异,当真苍天无眼,缓缓走到堂内父兄棺木之侧,喃喃言道:“向青鸾知晓父兄去得蹊跷,却不知竟然是如此凄惨诡异,而今在父兄灵前起誓,无论凶手是人是妖是魔是鬼是怪,也要取它性命,为众多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言罢伸手拂过父兄圆睁的双目,也许是英灵不远,听到向青鸾誓言,终于合上双目,遗容安详。
向青鸾见得眼前景象,长叹一声,收拾心情,转头吩咐仵作继续查验,而后拟出详尽的记录,只需交由知州案前批示,就可以让一干苦主领回遗体,各自安葬处理,免得积放久了愈加腐败,引发瘟疫扰民。
待到入夜,向青鸾方才到来福定好的客栈落脚,一番洗漱去除身上的污秽,打发来福去休息,自己却是难以入眠,忽然想起梓影,于是捧出灵镜轻声相唤。
若是寻常,梓影早已翩然而至,不知为何这次却全无动静。
向青鸾心中担忧,在房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到鸡鸣天亮,却又不得不忙于调查命案而疲于奔命,只是依旧把灵镜藏在背后,觉得身体还算轻健,应是梓影法力作用,只是纳闷为何入夜还不得相见。
这样过了三天,梓影依旧没有露面,那眉州知州蒋定远也是如此,衙门师爷每日顾左右而言他,询问什么都不得要领。
所幸手下一干捕快还算齐心,四下探访纠察,终于第四天在市集上捉到一个牵着几匹马贱卖的人,下到牢里稍稍威吓,就什么都招了,果然如向青鸾推测一般,此人唤作胡二,正是当日幸存的那名马贼!
向青鸾到牢房提问胡二,见那胡二神色慌张,满脸的伤疤,右手胳膊上还缠了些绷带夹板,想来是数日前坠马所致。
向青鸾询问当日之事,胡二脸上的表情更是惊惧!
原来那天傍晚,胡二与他那数十名兄弟一起外出做买卖,本以为会和平日一样捞到好处,不料还未到城边就中了埋伏,被一大群捕快围堵,一群人好不容易逃到沫水之畔,他胯下的马匹却踏中了捕快事先设下的绊马绳,一头撞向地面!胡二当即护住头脸,依旧被摔得七荤八素,手臂折了,痛得入心入肺。
听得那边兵刃相交,呼喝之声暴起,兄弟们和捕快动上了手。
此时天色黑尽,只看得到前面人影幢幢,人数多得惊人。
胡二胆子本来不大,见来了这么多捕快,心想此番凶险,还是趁早溜了的好,可那该死的死马还重重压在他腿上,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脱困,只好暂时趴伏于地,拼命挣扎,想把腿从马肚子下面拉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远处的半空悬着一块隐隐泛白光的物事,仔细一看,那光照出的却是对岸的山崖和那横挑江上的老松!
江面辽阔,有二十余丈宽,那物远看似只有蒲扇大小,若是到得近处想必颇为宽大!
那物体一直倒悬静止不动,突然间猛地一展,变得比先前大了三倍有余!
胡二看得分明,那物倒悬树下,两翼平展,却是一只在暗夜中隐隐泛光的大蝙蝠!
胡二见了这蝙蝠,心胆俱裂,那蝙蝠远看都这般硕大,到了近处,只怕比人还要大出许多!
就在这时,蝙蝠忽然松开抓在树身的两只利爪,两翼生风,直向这边冲来!
岸边众人俱在相斗,不提防半空来了这等煞星,待到发觉,那巨型蝙蝠已到了战团上空!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那蝙蝠面目狰狞,口齿杂乱犀利,那头足有巴斗般大小,双翼平展足有五丈宽,遍体银毫,指爪锋利!
那些马匹见到这等巨物,吃了惊吓,纷纷人立而起,只听呼痛连连,想来被摔下马背的人不在少数,而后马蹄铮铮,抛下主人自个儿逃命去了!岸边众人都忘记了刚才的敌对厮杀,下意识地靠近彼此,手中兵器紧握,防备那怪物的突然袭击!
那怪物在半空盘旋数圈,却是背对着胡二面朝那百余人拍打双翼,激起劲风激荡!
地上有不少人下盘不稳,被那劲风刮得东倒西歪,更要命的是那风腥臭无比,便是远在缓坡的胡二背着风闻到也想作呕!
见那怪物来得凶险,胡二大惧,刚才还把腿朝外拉,现在反而死命朝马肚子下面挤,生怕被那怪物看到自己的所在,那死马的鲜血汩汩朝外流淌,浸得他一身也顾不了许多。
就在胡二没头没脑朝马肚子下面钻的时候,只听一声悠长的鸣叫,那声音钻进耳朵难受非常!就在此时,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胡二不敢抬头看,只是捂紧耳朵将头深深埋进地上的泥土里,饶是如此,双耳也是一阵刺痛,热流滚滚而下,想来已经开始渗血!
胡二知道此时凶险,只有紧紧掩耳抱头,心知怪叫必然是那怪物所发,相隔甚远,也未正对他而发,都如此厉害,被那怪物攻击的人更是凶险!大约半炷香之后,双耳不再难受,脑袋被自己死命捂住,反倒觉得胀痛难当,于是胡二缓缓松开双手,隐隐听到撮吸面条米粥一般的声音。
胡二大着胆子探头一看,只见那头妖物身上的白光隐隐照出满地倒伏的人来,一个个东倒西歪,不知死活!
那妖物仍立于地,双翼收拢支撑地面,翼手前端的锋利指爪正抓着一人的肩膀,侧过头去,口里一件黑色的物事探入那人右耳,那“嘶嘶”的撮吸之声却是那怪在用舌头吸食那人的脑髓,便如旁人用麦管吸食瓜汁一般!胡二哪里吃得这等惊吓,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晕厥过去……
向青鸾听得胡二言语,心中哀痛难当,早知父兄亡故甚是蹊跷,却不料是折在妖物手里,便连脑髓都被吸食一空。自己立誓要擒杀那害人的妖物,到底只是一凡夫俗子,更恶疾缠身,朝不保夕,无力与那妖物相斗,唯有想个妥善的办法才成。
正思虑之间,就听胡二战战兢兢地言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的醒来时那妖物已经不见了,虽然到处黑压压的,但小的我知道满地……满地都是死人……小的早吓破了胆,全身手软脚软,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逃掉,等回寨子,才知道这么多兄弟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看到跑了十几匹马回来,小的就寻思把马卖了,寻个太平地方讨生活,不料就遇上诸位官爷……”
向青鸾微微颔首,吩咐手下将胡二所言记录在案并着其画押,而后依律将胡二下到牢里,等候发落。
那胡二见还是难逃牢狱,早瘫到地上,哭号不已:“那妖怪一口气就吃了百多号人,迟早也要飞来城里吃人,求各位官爷将小的发配得远远的,免得这条狗命也送在妖怪口里……”
向青鸾眉头微皱,步出牢房,心中却在寻思那胡二的顾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整件事情太过诡异离奇,还是需寻着那知州大人好生商量,定出应对之策才成,于是又转去厅堂找师爷打探知州蒋定远下落。
谁料到得厅堂,那师爷笑脸相迎,言道蒋大人已然视察回来,正在书房相候。
向青鸾随师爷进书房见那眉州知州蒋定远,却是个三十来岁的文生,眼神不定,给人感觉颇为奸猾。
蒋定远见到向青鸾,早捶胸顿足哀叹连连,惋惜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英年早逝,自责连连,言道因为本州境内爆发虫灾,分身乏术,未能及时阻止向老爷子和玄鹫前去围剿马贼的行动,言语之间,却是将这次捕役全军覆没的干系推了个一干二净。
向青鸾久在官场,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于是上前将提审胡二之事和义庄验尸所得直接言明。
蒋定远与师爷面面相觑,事情超乎常理,但事关重大,也不敢不信。
蒋定远藏匿衙门多日,之所以现身见向青鸾,乃是一早收到京师恩师的飞鸽传书,言明已从中斡旋,只需他将责任推脱于已故的向家父子,坚称是向家父子刚愎自用,自行带人围剿马贼,却失了计算,导致全军覆没。
刑部下达的文书数日就到,自可置身事外,再反咬向家一口。反正死无对证,这口黑锅让神捕世家来背,也说得过去。
不料向青鸾寻得胡二这一活口,更得出这惊世骇俗的结论来,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向青鸾见蒋定远神色不定,言语无物,商量不出什么事情来,心中也在寻思如何擒杀那妖物。
那日山崖上所见老松上面的抓痕虽说多是新痕,但也有少许颜色与树皮相近的老痕,说明怪物在此地出现绝非偶然。
于是向青鸾要求蒋定远允许翻阅州志,希望可以在代代相传的记载中找到相关的线索。
向青鸾着人将数百年间的州志搬回客栈,已然堆了一人高,许多书本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发霉,稍稍一抖,就散出书虫无数。
连续翻阅,州志里面详细记载了过往每一年的大事,向青鸾与来福连续翻阅数本都无所获,不知不觉天黑了都未觉察,来福难熬肚中饥饿,起身着小二准备饭食,主仆二人胡乱吃了一餐。
向青鸾心中焦虑,食不知味,饭后继续挑灯夜读,不知疲累。
来福倒是熬不住了,不多时伏在桌边,齁声渐起……
那州志纷繁复杂,一一详阅自然需要不少时日,不知不觉又是几天过去,向青鸾足不出户,饮食起居好在有家仆来福照料,但这般劳心劳力,也甚感疲惫。
起初无任何发现,这晚向青鸾继续挑灯夜读,一直追溯到近两百年前的后蜀明德年间,方才见到有记载多人感染瘟疫一夜之间离奇暴毙之事,最为奇怪的是后面特别批注亡故者皆为男性,新亡之尸臭如久腐,常人闻到无不呕吐,唯有付之一炬,方才杜绝。
这短短的记录,情形与向青鸾所见一般无二,心中更笃定了此事与那妖物有关。而这一记载倒是提醒了向青鸾一点,州志中言明死者皆为男性,数天前遭袭的百余人也全是男子,莫非这怪物袭击的对象竟然只是男子不成?
而后继续翻阅,直到唐朝天宝末年,竟然也有类似的记载,此时正值安史之乱,兵荒马乱,瘟疫横行也很正常,尤为奇特的也是后面批注一句:“新亡之尸臭如鲍鱼之肆,翌日尸虫横行,以火焚之……数日间人丁凋零,无可用之民夫,拉纤摆渡多为妇人……”
向青鸾暗自心惊,算算时间,居然与明德年间相隔又是两百年左右!向青鸾合上书本,心想莫非这妖物是两百年出来乱世一次不成?
然而这也只是向青鸾的揣测。身入公门多年,向青鸾也见过许多奇案,今次所要对付的却是这等妖物,难免有些不安。
向青鸾放下书本,揉揉眼睛,见来福睡得香甜,也不避讳,又一次取出暗藏的灵镜,轻唤梓影的名字,希望她现身相见。毕竟梓影身为异类,那种人世之外的事终究比他了解的多一些。
然而任他如何呼唤,梓影依旧没有露面。
向青鸾心中焦急,把镜子放在桌面上,起身立于一侧,忽然弯腰捂嘴大咳。
桌上的灵镜灵光一闪,梓影面容出现在灵镜之上,不多时翩然而出,来到向青鸾面前,神情关切,“你……可还好?” 向青鸾缓缓直起身来,张开手在梓影面前晃了晃,面露捉狭之色。
梓影恍然大悟,知晓是向青鸾故意装病骗自己现身,不由有些生气,“你这人好生无赖!”言罢转身要回灵镜之内。
向青鸾慌忙上前搂住,在梓影耳边低声叹道:“是啊,我就是无赖,若非是赖定你放不下我,也不会使出这无赖招数来见你一面。” 梓影叹了口气,心里自然不会真的怪责,只是垂首不语。
向青鸾见梓影不再坚持要走,轻轻松开臂膀,只是握住梓影手掌不放,“为何这些天来你都不愿见我,可是我做错什么事情惹恼了你?”
梓影转过身来,看情郎脸上尽是茫然,幽幽叹了口气,“并非我不想见你,只是不想你问一些事情。”
“可是关于那专门食人脑髓的妖孽的来历?”向青鸾目光灼灼,直视梓影双眼,心中已确定了七八分。
梓影见无法回避,只得开口言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不再瞒你。到此地的那晚,我就趁夜去查探过,还在老魔山中寻到了那妖物的巢穴。”
向青鸾吃了一惊,追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也好想办法诛杀此妖?”
梓影面色为难,摇了摇头,“那妖颇有来头,你就算带多少人手去,恐怕也是白送性命。”
向青鸾闻言沉默,梓影言道:“那妖物名叫天伏翼,本是上古妖兽,性属阴,所以偏爱以精壮男子脑髓为食,生性残暴,为天地不容,是以只能入夜之后出来活动。然而自从两千年前职司兽道的土灵尊雱笙涉嫌叛乱被天尊提桓打下轮回之后,天地之间的万兽无人约束,四处作乱。这天伏翼助提桓平乱有功,受封丹书铁券,这数百里老魔岭便是它的封地。此妖物每两百年苏醒一次,每次苏醒,都会在封地范围内猎食男子脑髓,而后继续回巢穴沉睡。此番老爷子和你兄长就是不巧遇上天伏翼出洞,才会遭此厄运。”
向青鸾心中悲愤,“我没听过什么天君、土灵尊,只是想来神明应慈悲为怀,哪有纵容妖兽害人之理?”
梓影摇了摇头,继续言道:“种种缘由,我所知不多,只是曾听鱼姬姐姐言道数千年前乃是六道并生互不干扰之世,由六名神将守护大轮回盘,天地岁月皆由轮回而定。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只剩下其中的风灵尊提桓统领六道众生,变成现在的局面。那晚我有心诛杀那天伏翼,始终未能得手,还差点将那妖物再次激出洞来,酿成大难。我自知无力除妖,唯有收手,而今那妖物已然入睡,此地又可有两百年平静,我唯恐你前去寻那妖物复仇,所以一直避而不见,谁料……还是被你查到了。”
向青鸾闻言沉默许久,说道:“既然那妖物入睡,此时不正是除妖的大好时机吗?这次我们可以好好部署,一起行动,势必马到功成!”
梓影见向青鸾跃跃欲试,只好直言道:“适才我已经说过,此妖厉害,凡夫俗子哪里可以伤害到它半分。当晚我可以全身而退,也只是由于化生出我的这面灵镜本是昔日土灵尊雱笙战甲的护心镜,是以生来便有守护之法力,若是你带得许多人马前去降妖,惊醒了妖物,那时我也只保得你一人,其他同去的人马恐怕都会成为那妖物口中之食!”
向青鸾闻言,心头一寒,“姑且不论私仇,此番伤了百余条人命,之前的加起来,何止千万,而今既然得知详情,如何可以置之不理?难道……便任由那妖物日后再出来害人不成?” 梓影知他心中悲愤,却也无奈,“既是天数,也别无他法。”
向青鸾突然心念一动,“时常听你提起那位名叫鱼姬的姐姐,想必是位道行精深的女仙,不知可否求得她出手相助?”
梓影叹了口气,摇摇头,“倘若可得她相助,自然可以诛杀这害人的妖兽。只是自从百余年前鱼姬姐姐将我托付向家先祖以来,再未见过,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地。”
向青鸾听得此言,缓缓坐在桌边,长叹一声,不知如何言语,原本紧握梓影的手也慢慢松开。梓影知道他心中难受,却无法劝慰,只是叹息连连,衣带飘飘,已然隐入灵镜之中。向青鸾心中思虑重重,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门外有人呼叫,向青鸾起身开门,门外立着几名捕快,仔细一看,却是在提审胡二之时见过。
为首的捕快见了向青鸾,颇为焦急,“向神捕,大事不好,昨晚胡二在牢里暴毙了!”
向青鸾一听,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回房带上灵镜,快步而出,直奔县衙,一路上更是疑虑,昨日提审胡二之时都还无事,怎会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到得牢狱之中,见牢门外立着几名狱卒,老远已闻到尿馊便溺的臭味,只见胡二尸身倒在遍布谷草的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双手呈爪状痉挛,面目惊恐狰狞。仵作在一边忙碌,见向青鸾到了,忙上前见礼。
向青鸾微微颔首,进入牢中仔细巡视,“死因为何?”
那仵作偷眼见向青鸾表情无异,方才定神回话:“回……回向神捕,这胡二是被吓死的。”
向青鸾蹲下身去,伸手拨弄胡二的头面发髻,“当真是吓死的吗?” 言语之间颇为威严。
那仵作听向青鸾言语不善,心里惊惶,战战兢兢地答道:“确实…… 是受惊过度……”
向青鸾冷笑一声,展开手来,手指上已是湿漉漉的。他起身用脚拨开地上的谷草,露出下面同样湿漉漉的地来,断喝一声:“尔等当向某是什么人,混身公门多年如何看不出这‘金纸糊佛面’的阴损招数来?!”
所谓金纸糊佛面,是指牢狱之中处置人犯的一种私刑,乃是以一种自西域传入的独特纸张沾水覆盖人犯头面,这种纸张是以桑树皮为原料制作,柔韧密实,更善吸水。
人犯被湿的桑皮纸覆盖口鼻,立时呼吸困难,狱卒们继续把纸一层层覆盖上去,又有多人按住人犯,令其动弹不得。这样一层一层累积,便是铁打的英雄汉都扛不住,顶多打熬到十三四张,也就一命呜呼了。
被这等酷刑夺去性命的人体表无任何伤痕,纵是家人追究,也无从下手。以往人犯在牢狱中离奇暴毙的,十之八九是折在这招上面,牢狱的黑暗现状可见一斑。只是狱卒们秘不外宣,外间的人知之甚少,此等伎俩,又如何瞒得过向青鸾的眼睛?
那几名狱卒闻言纷纷变色,见向青鸾目光灼灼,无法回避,唯有诺诺以对,不敢言语。跟随向青鸾而来的捕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将那几名狱卒拿下!
向青鸾本要详细审问,却见师爷奔将进来言道:“向神捕原来在这里,有刑部公文到,我家大人请向神捕前去,有要事商议。”
向青鸾心想来得正好,你管下的狱卒对人犯动用私刑致死,原本就应寻你讨个说法,于是吩咐捕快将那几名狱卒和仵作一起关押牢中好生看管,快步走出监牢,走向衙门内堂。
到得堂上,只见那知州蒋定远面色,看似颇为为难,正拿着张信函细看。
蒋定远见向青鸾到场,起身相迎,一面叹息连连,“适才收到刑部下来的公函,追究此番眉州捕役全军覆没之事,本官知道向神捕父兄也是因急于马贼之患才会贸然带人出击,没有等本官巡视回府仔细协商。而今出得这等纰漏,也非本官所愿,是以正在拟定回复的文书,看如何才能将此事平息,不累及神捕世家声名。”
向青鸾听得蒋定远言语,心中一凛,“蒋大人此言何意?家父家兄是受大人书函所邀协助剿匪,有调令文书为凭,岂会私自行动?”
蒋定远面露悲哀之色,言道:“虽是本官出文请求调令,可惜令尊令兄到本州之时本官并不在衙门,而是去了乡间巡视未回。想来令尊令兄也是不忍见马贼肆虐,才会集结人马前去剿匪,不想却失了计算,和马贼火拼一场,双方俱亡,实在是叫人扼腕——”
向青鸾冷笑一声,挥手打断蒋定远的伪善之言,冷声言道:“蒋大人休要黑白颠倒。若未得大人首肯出具手令,家父家兄如何可以调动全州的捕快?更何况此事尚有活口,昨日提审马贼胡二,知晓此番惨剧乃妖孽所为,就算蒋大人害怕担上干系,也不用如此辱及家父家兄声誉!”
蒋定远哈哈大笑,“向神捕所言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这青天白日哪来妖孽作祟?本官体谅你爱惜家声言语不慎,但本官清誉也不容诬蔑。向神捕所说的证人不知现在何处?”
向青鸾蓦然心惊,恍然大悟,难怪狱卒会对胡二下手,定是这蒋定远授意,杀人灭口,一心想将此事推在向家头上,当真是无法无天!
他一生最恨这等以权谋私草菅人命之辈,自然不再客气:“虽然有人无法无天杀人灭口,但昨日提审之时已有胡二画押的供词和尸首为凭,何况涉嫌杀害胡二的一干凶嫌已下在牢中,只需提审,自可水落石出!”
蒋定远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如此甚好,本官也不妨审上一审,未免有人言私。”
就在此时,师爷跌跌撞撞奔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衙门后院起火!”
向青鸾心中一惊,飞掠而出,奔向后院,只见后院浓烟滚滚,波及监牢和证物房,许多衙役在那里扑打救火,院中早乱成一片,适才的捕快狱卒都在其中,左右奔走!
那火势来得极快,非人力所能挽救,不多时,众人已纷纷退出门去,院中烈焰熊熊……
向青鸾明知这场火来得蹊跷,却是无能为力,只得随众人退将出去,心想这样一来,将所有供词证物付之一炬。这火一烤,就算不将胡二尸身烧毁,也势必将那牢房烤干,再也无法证明胡二死因!
转头见那蒋定远满脸得意之色,只恨不得上前一掌拍扁那张臭脸,可公门中人却不可如此不计后果。
蒋定远见向青鸾面色阴沉,只是唉声叹气装模作样,“唉,我这眉州衙门怕是流年不利,接二连三遇上这等事情……向神捕,而今一片混乱,不知道还能否找到向神捕所说的证据……” 向青鸾冷哼一声,也不言语。
蒋定远接着言道:“事已至此,也无其他办法,本官唯有尽力斡旋,尽量不让上面追究到神捕世家……只是事关重大,本官也做不得准……”
向青鸾心中悲愤交加,却无他法,转身言道:“向某所言句句属实,不日之内自当设法诛杀妖孽,到那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蒋定远自是不信,打了个哈哈,“既然向神捕言之凿凿,那本官唯有拭目以待,若真是妖孽作祟,自当无人有过。若是……哈哈,本官也只有秉公执法,不敢偏袒你神捕世家。”
向青鸾料到那蒋定远为推脱责任早有部署,而今父兄枉死却还要背负这等污名,当真是苍天无眼,这般激愤之下胸中血直往上冲!
但要当着这虎狼之辈向青鸾却是万分不肯示弱,于是“咕嘟”一声,又把涌到喉头的鲜血硬吞了进去,对蒋定远拱拱手,转身离去…… 离开衙门,向青鸾人早已跌跌撞撞。
家仆来福早在外等候,见向青鸾面色不佳,慌忙上前扶住,翻出应急的药丸给向青鸾服食,然后扶了向青鸾慢慢回到客栈上床休息,一面要去寻大夫来诊治。
向青鸾知晓自己的问题,开口阻止,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来福出去,吩咐关上门窗,不露半点光进来。
等到来福出门,向青鸾方从床上捧起那灵镜,稍稍摩挲,灵光过后,梓影出现在身后,伸手揽住向青鸾肩头,向青鸾顿时觉得胸中痛楚减轻许多,微微转头,只见耳际露出梓影的娇美容颜此时却甚是悲凉。
“我没事……”向青鸾故作轻松,轻轻拍拍梓影的手臂,却惹得梓影泪如泉涌,哀声嗔道:“我说过灵镜万万不可离身,你偏偏不听,那衙门之中有神明庇护,我也进不去,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言语哽咽,却是说不下去了。
向青鸾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你我二人原本就应该在一起,永不分离才是。”说罢转身将梓影拥入怀中。
梓影微微点头,将面庞贴在向青鸾胸膛,片刻之后突然言道:“你心里有事,我听得出来……”
向青鸾知道瞒不过她,于是把衙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梓影沉默半晌,幽幽言道:“而今你是非去不可了?” 向青鸾点点头,沉声说道:“事已至此,已不只是为父兄复仇这么简单了,那昏官处心积虑毁灭证据,将失责之罪推给向家,我向家的声誉乃是祖祖辈辈拼搏而来,绝不可以毁在我的手上!”
梓影心知向青鸾病体违和,近日来频频发作咯血,虽有灵力相护,长此以往,也难逃油尽灯枯,然而也明白向青鸾所言非虚,此事关乎家声,势必无法劝得他就此收手,唯有长叹一声,轻轻挣脱向青鸾臂膀,走到一边隐隐抽泣,许久方才言道:“那妖物怕见阳光,所以都是夜间出没。十天之后的午时是本年天地交泰之时,有天狗食日发生,若是趁天狗食日之时将那妖物引出洞外,再将妖巢封闭,待天狗食日一过,那妖物纵然发觉,也无法及时返回洞中。曝晒烈日之下,必定虚弱不少,或者我们有机会诛杀那妖物……”
向青鸾听得梓影言语,面露喜色,“梓影,你既然有此好计,为何不早说?”
梓影摇了摇头,“虽有此机遇,却不见得是好事。我也忌见阳光,到那时只能藏于你衣衫之内暗中相护,你这病弱之身和妖物相斗究竟有无胜算,也是难说。”言语之间忧心忡忡。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向青鸾微微一笑,“我曾听那胡二言过,那妖物只是体形巨大,可飞翔,而后是啸声厉害,若是得你相助,自然多了许多胜算。”
梓影点点头,“不错,那天伏翼的啸声在十丈以内可击碎人的脑髓,我与你同往,自然是不惧怕这一点,但是它力大无穷,飞行速度相当快捷,就算你躲过它的攻击,也不见得可以在它飞天逃遁之前伤到它,需得想法设下陷阱将其困住才行。”
向青鸾闻言微微思索,言道:“妖物的啸声如此厉害,此事则不可再让旁人插手,以免多伤人命。上次去那江岸巡视之时见老魔岭山势奇险,古木林立,若是将那妖物引入密林,想必可以将它困住……” 正在言语之间,忽然听来福在门外呼叫:“二少爷,三小姐到了。” 自父兄亡故,向青鸾一直忧心命案之事,倒是把那离家出走的小妹忘了,而今听得小妹回来,总算是这许多时日来的唯一一件好事。
梓影怕见阳光,身影一闪,遁入灵镜之中。
向青鸾将灵镜贴身收藏,起身开门,只见小妹紫烟立于来福身后,脸上尽是悲戚之色。
兄妹俩在这样的情形下见了面,自是唏嘘不已。
当日紫烟离家也只是一时意气,不久便在江湖上听闻父兄的噩耗,快马加鞭赶回家中,从管家那里得知兄长向青鸾已到了眉州追查父兄命案,于是跟了过来。
而今见了向青鸾,心中的悲伤苦痛便化作眼泪全流了出来,继而问及父兄遗体何在,想要前去拜祭。
向青鸾告知紫烟为免父兄遗体再遭尸虫所噬,数日前已将遗体焚化,骨灰暂时寄存在义庄。
紫烟无缘再见父兄最后一面,愈加自责,向青鸾含泪劝慰一番。兄妹二人一同前去义庄拜祭父兄亡灵之后,向青鸾方才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紫烟。
紫烟得知向青鸾要去对付那妖物,便言明要同去,助兄长一臂之力。诚然,紫烟虽为女儿身,一身武功却不在向青鸾之下,若是得她相助,自然如虎添翼。
可向青鸾并不愿小妹涉险。
父亲和长兄玄鹫已亡,他便是这神捕世家的当家人,却无法无视自己病弱之体存亡朝夕的事实。
此去对付那妖物,原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
若是小妹也有什么三长两短,向家从此终结,神捕世家的显赫家声就此湮没,那他无法面对父兄和历代祖先……
向青鸾也明白同胞所出小妹的执拗性子,若是言明不让她插手,只怕会反应过激,表面上答应,心里却一直在盘算如何让小妹置身事外。
此时离梓影所说的天狗食日尚有十天,要对付那妖物自然要详加部署,这十天之中,向青鸾、紫烟带着家仆来福深入那层峦叠嶂的老魔岭,详细查探山势地势,也曾在梓影暗中指引下寻到天伏翼妖巢的洞口。
那洞口约有六七丈宽,高却只有一人,乃是嵌于山腹的一个狭长的裂口,洞口上方悬垂的山壁颇为巨大,洞中黑暗深邃,不知道有多深,只是偶尔洞内刮起阵阵阴风,和外面世界的阳光明媚有天渊之别。
向青鸾在洞口勘查许久,吩咐来福回城中张罗大批火药火油和采石工匠。
那天伏翼饱食人脑,在深邃的巢穴内沉睡不醒,纵有数十人在洞外劳作,开石埋火药,它也依旧不知。
五天下来,工匠们已在那悬垂洞口的山壁上凿出无数深坑,填埋了不少火药,更理出火线,用火油浸泡,担保稍有火星一点就着。
向青鸾担心不够保险,更悬挂了十余坛火油在山壁之上,若是山壁塌陷,那十数坛火油自然倾覆下来,形成熊熊烈焰,纵使碎石无法完全堵住那洞穴,这烈焰也可抵挡妖物逃回巢穴!
那洞外的大片参天密林,多是合抱粗的千年老树,枝叶茂密,荫庇林间,不见阳光。
向青鸾有心将那妖物困于林间,于是又招来数十名樵夫,将那林中的老树枝叶砍伐一空,只剩下粗壮冲天的主干。
这等浩大工程要在不到十天之内完成,的确有些勉强。幸好向青鸾说动了与父兄一起遇难的捕快们的亲人帮忙,到后来,林间往来穿梭何止数百人!
人多力量大,终于在第九天,那林中只留下了许多参天林立的硕大木桩!万事俱备,只等天狗食日!
不少苦主想要留下帮忙,都被向青鸾兄妹一一劝走,毕竟对付那仅凭啸声就可伤人性命的妖物,寻常人来得再多也是无益。
决战前夜,向青鸾在房中擦拭腰刀,突然间来福进来拜伏于地,声声求恳,希望向青鸾准许他一同前往。
向青鸾心中感动,忙把来福扶将起来,还未开口,就听来福言道: “来福少年流落街头,若非老爷见怜,只怕早就饿死,而今大少爷和老爷都被妖怪害了,来福自然要和二少爷一起去对付那妖怪。”
向青鸾微微动容,来福平日里颇为胆小怕事,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却这般义勇,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还有老婆孩子要照料,终不能让你去冒险。”
来福泣道:“来福知道此行凶险,但来福也知道二少爷一定不会让小姐一起去冒险,来福若是不去,二少爷一人独木难支,如有来福埋伏洞口,便可伺机封住洞口,少爷才好心无旁骛地对付那妖怪。”
向青鸾听得此言,无法回绝。诚然,如无人相助就需要在妖物出洞之后立刻引燃火药,万一妖物行动迅捷,也就无法将其引到木桩林中困住,的确少许多胜算。若是得来福相助,先趁天狗食日将妖物引到林中,再封住洞口,等到天狗食日一过,怪物醒觉,已然来不及飞回去了。只是倘若被妖物发现了来福,岂不危险?
来福见向青鸾还在忧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念,自怀中摸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一包棕色的小颗粒。“来福出身猎户,幼时也曾经为家计去抓蝙蝠卖给药材店制药,这类畜生嗅觉听觉都很灵敏,若是贸然前去,势必一逃而空,所以通常全身涂满蝙蝠粪潜伏其巢穴之中,才不易被发觉,等白天蝙蝠群都已入睡,才能够用网将其一网打尽。来福想那妖物虽然巨大,到底还是蝙蝠的样貌,想来习性应该不差多少。”
向青鸾掂起包裹里的小颗粒一看,果然是被称作“夜明砂”的药材,由蝙蝠粪便晒干制成。向青鸾见来福言之凿凿,颇为宽心,拍拍来福臂膀说道:“既然如此,唯有偏劳于你。不过还需万事小心,需等妖物远离洞口再行动,更要保重自己的安危。” 来福点头称是,下去准备停当。
向青鸾目送来福出门,心中的烦恼消掉些许,不过此刻最为头痛的还是如何支开小妹,不让她插手此事。正在思量之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知道是梓影来了,于是转过头去,见她眉目之间仍是颇为忧虑,笑道:
“我们部署得还算不错,想来是可以一举成功。”
梓影微微点点头,伸手取过向青鸾横放桌面的腰刀,“呛”一声佩刀出鞘,只见刀锋凌厉,“果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向青鸾淡淡一笑,“这刀许久不用,本还担心已然钝了,适才细细擦拭一番才发现还算犀利。” 梓影微微颔首,仔细端详那刀锋,“刀是好刀,不过要对付那上古妖兽,还差点东西。”说罢咬破中指,那嫩如葱白的手指上顿时冒出一片血花,而后迅速将血液涂抹在刀锋之上,顿时寒气森森。
向青鸾大吃一惊,正要相问,只见梓影左手扣住刀锋顺势一拉,指缝间顿时鲜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雪亮的刀上,发出“嗤嗤”的声音,就像将冰水滴在火热的钢板上一般。
向青鸾哪里见得梓影如此,忙上前一步掰开梓影紧握刀锋的手,“你这是为何?”
梓影微微一笑,依旧把受伤的左手覆在刀身,让手心滴落的鲜血一滴不漏地滴在腰刀上,言语之间甚是平静,“这刀虽犀利,终究是凡间之物,不能伤到那妖物,若是以我这镜妖之血开锋,却又不同。”
向青鸾心中一动,心想你这般自残身体原来全是为我,情动之下轻轻搂住梓影颤声道:“向青鸾何德何能,可得你一心相待……”
梓影轻轻放开腰刀,手上长长的刀痕片刻之间已愈合成一条白线,面目之间颇为疲累憔悴,靠在向青鸾胸前喃喃言道:“你心,我心,如此而已……”
向青鸾闻言,心中一片温暖,怀中佳人已经化为轻烟回到灵镜中,那淬过梓影鲜血的腰刀此刻寒光四射,与先前模样大大不同!
自衣衫之中捧出灵镜,只见原本光滑的镜面上多了一条隐隐的裂痕,泛起一丝苍白。
向青鸾心潮澎湃,轻轻摩挲镜面,万般情愫难以言喻……
一夜无眠,天刚亮紫烟已在门外敲门,向青鸾开门让她进来,见紫烟一身劲装打扮,头上如男子般绾了发髻,若非两人之间少了面镜子,便如一个人在照镜子一般。
“你这是为何?”向青鸾不是第一次见到小妹女扮男装,不过像今天这般刻意装扮成自己的,唯有上次拒婚龙涯而已。
紫烟在屋里转了一圈,笑道:“二哥要引妖物进木桩林,中间距离不短。若是有小妹接力,想来要轻松许多。”
向青鸾闻言微微一笑,心想虽然小妹想得周到,但此事凶险异常,自身有梓影相护,不畏惧那妖物的夺命啸声,小妹虽轻功不错,但也不可冒险,于是扬声向紫烟身后道:“来福你准备好了没有?”
紫烟闻言下意识转头,忽然觉得胁下一麻,顿时浑身动弹不得,吃惊之下问道:“二哥,你这是为何?”
向青鸾运指如飞,连封紫烟背脊几处要穴,顺势封住她的哑穴,让她无法呼叫,沉声言道:“小妹勿怪,二哥不想你去冒险,才出此下策。你暂且在此休息,十二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若是……二哥可以顺利诛杀妖物回来,再向你赔罪。”说罢将紫烟横抱在手,走到床边轻轻放下。
紫烟心知向青鸾此去已存必死之心,惊惶无措,情急之下双目含泪,却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青鸾坐在床边,伸手拭去小妹眼角的泪水,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向家历经这么多代,如今仅剩你我兄妹两人,今日一战关乎我向家家声,故而非去不可。此去生死难料,二哥只得你这一个妹子,自然无法任你身陷险境。若是二哥回不来,虽无法阻止奸人污我向家威名,至少向家还留有你这点血脉。日后向家祖业能守便守,若是因父兄之事被朝廷怪罪下来,也不要做无谓之争,远遁他乡便可,此后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任性妄为……”说到这里向青鸾有些哽咽,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放下蚊帐,走出门外关好房门,吩咐小二不可打搅。
走到院中,却见来福抱了一罐化开的夜明砂,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先前干枯无味的夜明砂变得气味熏人,便如新鲜的蝙蝠粪一般。
主仆二人一同出城,渡江赶往老魔岭,到得天伏翼栖身的山洞口,已过了巳时。看看太阳快要升到树梢,想来将近午时。
两人再次排查了洞口的火药火油,确定一切正常,来福打开装夜明砂的罐子,把里面黑黝黝的又腻又臭的膏状物全身糊了个遍,静卧在洞口的草丛中,只待妖物远离巢穴,就点燃火折子将洞口炸毁。
向青鸾见午时将近,不再迟疑,取过几罐火油顺着洞口倾倒下去。那洞内颇为陡峭,火油顺着坡度蜿蜒而下,不多时就只见淡淡的油痕。
向青鸾点燃火折子扔进洞中,只听轰隆一声,那条油痕顿时化为一道火线直冲下去,惊起洞中无数小蝙蝠吱吱乱叫,在洞中横冲直撞!忽而劲风一展,洞中的火苗顿时支离破碎,向青鸾知道那天伏翼已然惊醒,忙退后数丈,只觉得洞中传来恶臭难当的气味,更带声声咆哮!
虽然看不清黝黑洞口里的真相,但向青鸾感觉得出它的存在,就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中怒视着自己!
此时外间烈日当空,那天伏翼不敢出来,向青鸾取出一面铜锣,在洞外卖力地敲击。天伏翼在洞中烦躁不安,来回作动,啸声连连,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却不起任何作用!
忽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向青鸾抬头,天上的太阳已然缺了一块,果真如梓影所言,天狗食日依时发生!
向青鸾开始向木桩林方向退去,远远地向隐藏在洞外的来福打了个手势,一面敲锣一面退走。
一旦日食过半,天黑的过程很明显加快了许多,最后一度强烈的光照闪耀后,天与地都沉沦于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传来一阵幽深的鸣叫,天伏翼出洞了!
向青鸾的眼睛由明到暗颇为不适,不过事先曾用磷光粉涂抹在木桩上一周,是以林中的无数光圈也指明了方向,于是提气飞跃而去,身形快如闪电!
就在此时,背后劲风呼啸,向青鸾知道是那天伏翼追了上来,于是将手里的铜锣一扔,加快了脚步,身形几次闪避之后,已然遁入那木桩林中!那天伏翼啸声尖锐,奈何向青鸾有灵镜相护,行动快捷,不受其害,周围的树木却纷纷震裂表皮,一时间木屑横飞!
那林中巨木林立,对身形灵便的向青鸾而言不失为一个上佳的躲避之所。而对行动迅速却身形庞大的天伏翼而言,却是处处受阻,张开的巨翼不时撞上巨大的树干,虽然蛮力惊人,不时扫断些许树干,依旧难以行动!蓦然只见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天伏翼巢穴的方向闪现大片的火光,却是来福点燃了暗埋的火药,将那狭长的洞口封闭!事先悬垂的火油罐早摔成碎片,火油遇火,更是燃成一片!
来福早已躲入事先挖好的地道,听到外面燃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想来是连山壁上的山草都被点燃!就在来福炸毁洞口之时,向青鸾也停止了逃避,手中寒光一现,已多了把寒气森森的宝刀!
天伏翼本要袭击向青鸾,被那爆炸声一吓,一转眼失去了目标,忽然间背脊撕裂一般的疼痛,却是向青鸾的宝刀自其背后穿胸而过!
天伏翼不料这凡人的兵器也可以伤到它,负痛尖啸挣扎,两片巨翼登时将周围的几棵巨木拍成数段!
向青鸾本落在它背后,此时翻落在那妖物的下方,手中单刀翻飞旋转,犹如一股平地而起的飓风!这一招石破天惊,乃是神捕世家不外传的绝技——旋风斩。
此招一出,少有人能够抵挡,只可惜向青鸾久病在身,已无法如当年一般发挥出旋风斩十成的威力,一招出手气息不觉有几分散乱,更何况他所要对付的不是人,而是力大无穷的上古妖兽!纵然如此,这一招也将那妖兽的左翅削了下来!妖兽无法保持平衡,惨叫连连,自树顶急速下坠!
向青鸾慌忙跃身闪避,忽然后背猛地一震,人已经如飞鸟投林一般摔将出去,撞上一段巨木,顿时口吐鲜血,却是天伏翼右翅的利爪拍中向青鸾背心!
“呛啷”一声,一直收藏于向青鸾背后的灵镜从向青鸾撕破的衣衫中摔落在地!
就在此时,天空逐渐转亮,却是天狗食日结束,太阳正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天伏翼忌讳阳光,纵然没了一只巨翼,依然一路扑打冲撞想要逃回巢穴,反倒无视受伤的向青鸾。林间的巨木虽然茂密粗壮,也难以承受妖物的拼死冲撞,只见大片大片的树木被撞倒折断,现出一条宽大的路径来,而那妖物的黑血涂满了地上的泥土残木,四处弥漫着浓厚的恶臭!
向青鸾吐血倒地之后,灵镜离身,身体顿时迅速衰弱下去,原本已无气力再战,忽见天光照射大地,那灵镜完全暴露在光照之下,被阳光照射后嗤嗤作响,不断震动,冒起阵阵白烟!
向青鸾方才想起梓影见不得阳光,忙强打精神爬将过去,将身伏在灵镜之上。
得向青鸾以身荫庇,那灵镜方才停止震动,安静下来,伸手一探,灵镜已被炙得滚烫!
眼见那受伤的妖物爬远,向青鸾自然不甘放过,扯下衣襟将发烫的灵镜裹住,牢牢束缚在胸前。有灵镜在身,向青鸾恢复了几分精神,手中单刀一紧,飞身追了出去。
在逐渐加强的阳光照射下,天伏翼的肢体开始灼伤冒烟,痛得撕心裂肺,惨叫连连,好不容易爬到巢穴之外,却发现洞口被大堆落石封闭,石上还带熊熊烈焰!
天伏翼畏惧阳光,一心想逃回洞中,也顾不上火焰烧燎,残存的右爪上下翻飞,不断抓刨那封闭洞口的石堆。
天伏翼力大无穷,那石堆也多是碎石堆砌,这样刨得一阵,居然被它刨开一个小洞来,眼见巢穴近在眼前,又被阳光炙得痛楚难耐,动作更加快速粗暴!
向青鸾追将上来,见此情状,将身一纵,手中的宝刀再次向那妖物招呼过去,下手狠辣非常,毫不留情!
那妖物吃痛,也停止了挖掘,转过身来,只见一身燎泡,面目分外狰狞恐怖,更是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眼见向青鸾立于眼前,早已狂暴非常,呼啸连连,扑了上去!
向青鸾知是困兽之斗,必然凶险非常,本想施展轻功左右闪避,但那妖物已是拼死一战,如何会让他有躲闪的空闲?那数丈宽的巨翼往来拍打袭击,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一时间沙石飞溅,遮天蔽日!
向青鸾受了重伤,身形不比先前灵活,险险躲过几次,还未退开,那妖物的利爪已在眼前,唯有举刀相迎!
那天伏翼蛮力惊人,利爪横扫之下,向青鸾已如一片树叶一般被掀上半空,背心向下重重撞向地面!
还未落地,忽然背心一寒,妖物的利爪已嵌入向青鸾背部,将他高高举起!受此重创,向青鸾血如泉涌,自创口、口鼻喷射而出,右手无力再握紧宝刀,只听“嚓”的一声,那宝刀插落在地!就在此时,向青鸾胸前白光一闪,灵镜自衣衫里飞射而出,在半空不断旋转,原本光滑润泽的边缘在烈日的曝晒下化为火红的旋转刀锋!
在天伏翼的惨叫声中,灵镜齐肩割断了那妖物的右翼,向青鸾的身体和妖物的断肢一起跌落于地,终于脱离了妖物的掌控。
向青鸾模糊的双眼看过去,发觉那被曝晒得火红的灵镜滚落于地发出阵阵白烟,知晓是梓影拼死相护,虽断得妖物巨翼,已是强弩之末,这般曝露在烈日之下,只怕是返魂无术了,于是顾不得身受重伤,一个虎扑跃将出去,将那火红的灵镜护于身下!那灵镜炙热非常,向青鸾伏在镜上,就连胸膛血肉都被炙得焦黑纠结!皮肉痛楚虽难耐,最为危险的还是近在咫尺的妖物。那天伏翼被向青鸾、梓影分别断去双翼,加上烈日曝晒,早已难以支持,倒伏于地,血盆大口离向青鸾不过区区数尺。
这妖物暴怒疼痛,见仇人近在咫尺,早弹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向青鸾咬了下去!
向青鸾避无可避,更无力相抗,眼见利齿越来越近,心想终究功亏一篑,此番要折在这妖物口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片雪亮的刀光席卷成的白色旋风激射而来,正中那天伏翼头部,刀光旋动之处血肉横飞,那妖物巴斗大的脑袋已被这刀网交织而成的旋风搅成肉酱!
“旋……风……斩……”向青鸾含笑咳出喉中鲜血,勉力回头一望,只见小妹紫烟抱刀而立,面露关切。
向青鸾封住紫烟穴道需十二个时辰才可自由行动,但向青鸾久病以来功力也打了不少折扣,紫烟心忧兄长安危,更是竭尽全力运气冲破被封的穴位,飞身赶来正看到那天伏翼袭向兄长,情急之下捡起兄长落下的宝刀,拼尽毕生修为给了那妖物致命一击!
那宝刀有梓影之血开锋,再加上这威力无比的向家绝学“旋风斩”,犀利非常!天伏翼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向青鸾见小妹手刃妖兽,心中快慰,再无牵挂萦系,俯身紧拥怀中灵镜,感觉那股炙热的火烫已然融入心中,似乎永世不可分割,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却再也听不到小妹紫烟撕心裂肺的呼叫……
次日清晨,当太阳再度在这山中升起之时,这片经历过激战洗礼的山麓中多出一个碎石累积的石堆,石堆前方立着一把雪亮的单刀,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华!
两个疲惫而悲伤的身影出现在下山的路上,在朝阳的映衬下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
眉州衙门里的知州蒋定远万万没有想到会接到成都府发下的停职公文,当那个面容清隽、英气勃勃的神捕向青鸾将一只硕大的恐怖利爪掷在他面前,并遵公文手令立案调查他草菅人命之罪时,蒋定远已来不及向京城的恩师求救。
再看到那个年轻的神捕脸上冷峻的表情时,蒋定远方才确信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做下不该做的事,身陷牢狱回想前尘往事,更是追悔莫及。
妖物伏诛,昏官入狱,无疑给神捕世家光芒万丈的门楣家声上添加了极为辉煌的两笔。
神捕向青鸾的声名再度响彻江湖,一干宵小贼寇无不闻风丧胆。
便如她在兄长无碑的坟前立下的誓言一般,他没能做到的,她会替他完成,种种只为共同祖先和手足拼搏而得的声名荣耀!
或许有人觉得重出江湖的神捕向青鸾比之当年更加冷峻,手段更加强硬,而让人更为敬畏。只有紧跟其后侍奉的向家家仆来福才知道,在那层峦叠嶂的老魔岭中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战斗,这神捕世家的牌匾上凝结着怎样的牺牲和隐忍,还有那走在前方英气勃勃的“少爷”所摒弃的脂粉红妆……
明颜听龙涯说到向青鸾战死,感叹唏嘘之余言道:“那神捕向青鸾以病弱之身对抗妖邪强权,当真可叹可佩,不过既然其妹紫烟誓言继承遗志,以向青鸾的身份担起神捕世家的家声,为何还会成为现在的紫衣女神捕呢?”
龙涯微微一笑,“数年后紫烟因破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结果圣上不但没追究其欺君之罪,反而传旨嘉奖,颁下女神捕的钦命腰牌,从此紫烟终于可以以本来身份行走江湖,监察要案,因为通常身着紫衣,所以人称‘紫衣女神捕’。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惊险的故事了。” 明颜坏笑一声,伸手摸摸桌边正在吃糕点的孩子的头,“不过说到底,至少还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就是有人相思成空,至今没着没落。”说罢抓起一块糕点塞在口中。
龙涯长叹一声,正色道:“明颜妹子这张嘴当真是不饶人,我与紫烟虽不成伉俪,却也引为知交,不然怎会放心将这小鬼托管我处?没着没落也只是暂时而已,这鱼馆中美女如云,说不定什么时候锦绣良缘就水到渠成也不一定。”说罢看看鱼姬,又看看明颜,脸上尽是坏笑。
明颜被他这眼神一看,心里直发毛,倒抽一口冷气,却被口里的糕点碎屑呛得大咳不已,弯下腰去。
鱼姬在一旁看龙涯戏弄明颜,引得明颜如此反应,笑得打跌,伸手在明颜背上轻抚,“好了好了,龙捕头开玩笑的,你这丫头还真信了。”
言语之间听得脚步声响,一个紫衣女子走进店来,容貌俏丽,英气勃勃。
那桌边端坐的孩子一见这个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欢喜,奔将过去抱住,“娘,你来接我了。”却是孩儿撒娇的天性流露。
向紫烟摸摸孩儿的头,对鱼馆中众人拱拱手,来到桌边,龙涯急忙一一引见。
鱼姬吩咐明颜添了副杯盏碗筷,众人对饮数杯之后向紫烟举杯对龙涯言道:“多谢各位代为照看铁衣,若是这孩儿为各位添麻烦,紫烟在此先代为道歉。”
鱼姬起身还礼道:“向神捕说到哪里去了。这孩子沉稳乖巧,哪里会添什么麻烦。”
向紫烟点头称谢,抱拳言道:“紫烟尚有公务在身,要远赴他地,各位后会有期。”
众人还礼之后,向紫烟携了孩子的手,正要出门,却被鱼姬轻声唤住:“向神捕请留步。”说罢吩咐明颜自墙上取下那面镜子,“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而今送个礼物给他,就算见面礼吧。”
那名叫铁衣的男孩子闻言露出几分微笑,倒不再似先前初到之时一般全无孩童的稚气,没等母亲开口已奔将过来,接过铜镜。
向紫烟从没见过自己儿子这般爽朗,也有些惊愕,而后轻叱一声:“铁衣,不可这么没规矩。”而后对鱼姬微微一笑,“多谢掌柜的见赐。” 鱼姬微微一笑,“这镜子本是神捕家中之物,何以反不认得了?”
向紫烟吃了一惊,走上前来看着儿子手中的镜子,依稀记得正是原先家中的护宅灵镜,当年兄长向青鸾去世之时紧抱不放,也已经残破不堪,故而一早就随向青鸾下葬了。
等到她受封女神捕,前去迁坟之时,却发觉坟冢中既无残镜,也无兄长尸骨,而坟茔完好无损,并无开启迹象,原本就一直觉得蹊跷,而今在这里见到完好无损的护宅灵镜,如何不叫她惊奇?
鱼姬微笑言道:“昔年有对化外佳偶曾来我馆中做客,留下这铜镜,言明请我代为转交神捕向家传人。放在阁楼中数年,而今向神捕到来,正好因缘际会,了却一桩心事。”
向紫烟俯身轻轻摩挲那光滑镜面,思及旧事,难免有些唏嘘,却听儿子铁衣言道:“娘啊,你看,镜子里有两个人呢,一男一女,都在对着我笑……男的长得和娘好像。”
向紫烟闻言轻轻搂住儿子,却无法在镜中看到儿子所说的两个人。听儿子铁衣所言,分明就是已然亡故的兄长向青鸾,想来另外一位女子便是当年向青鸾提过的镜中女子梓影,如此一来,多年来萦系心头的兄长遗骸下落之谜也就不再困扰心中。
诚然,她更愿意相信向青鸾未死,而是求仁得仁,抛却病弱皮囊,进入灵镜之中,与爱侣朝夕相伴。
“既然这孩子看得见镜中人,想必和这灵镜有缘,必定可得灵镜庇佑,健康成长,无往不利。”鱼姬微笑言语,取过一幅丝绢递给向紫烟。
向紫烟含泪称谢,用丝绢将灵镜包裹停当,告别众人,携了孩子离开鱼馆。
龙涯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一边小酌,一边言道:“洒家所知是自紫烟而来,看来掌柜的也有关于神捕向青鸾的另一段故事。”
鱼姬微笑言道:“既然那是一面灵镜,破镜重圆回归旧主自有另一段渊源。灵镜因情而碎自然也可因情而重圆。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显得俗套?” 龙涯哈哈大笑:“掌柜的果然是个妙人。”他听得鱼姬如此言语,自然猜到此事和鱼姬有关,是鱼姬前去青鸾坟前取回灵镜修缮也好,是灵镜自己有灵托付鱼姬转交紫烟也好,然而鱼姬既未言明,他也没有追问不休的习惯,想来世间的事情,很多时候过程如何,远没有结果重要。既然而今灵镜重圆回归向家,他也更乐意去相信鱼姬所说的俗套,毕竟在世为人,都不能免俗。
明颜倚在门口,目送向紫烟母子远去,颇为惋惜地言道:“虽然是应该物归原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镜子就觉得亲切非常,十分舍不得……”
鱼姬笑骂一声小气鬼,言道:“这灵镜和神捕向家尚有十数年因缘,待这因缘了却,倘若你与灵镜有缘,早晚会回到你身边,哪用如此惦念不已?”
明颜闻言不语,觉得鱼姬言语话中有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为何紫烟看不见,那叫铁衣的孩子却看得见呢?莫非这孩子非同一般?”
鱼姬微微叹了口气,“铁衣虽是普通的孩子,不过他将来要背负的,不比向青鸾、紫烟更轻松,路更艰难也不一定,有灵镜相护,或许会比较容易一点。”
言罢又携起酒壶为龙涯压酒,龙涯淡淡一笑,满饮此杯,而后言道:
“知不知道为什么洒家总喜欢来这里盘桓?”
“因为这里有好酒好菜?”鱼姬浅笑言道。
龙涯微微颔首,“不光如此,还有好故事、好人,况且洒家刚才所说的言语并非全是戏言,不知道这样说又算不算俗套?” 扑通!
门前的明颜闻言脚下微软,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酒桌边的鱼姬握着酒壶,虽仍在笑颜以对,但豆大的一颗汗珠已从额角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