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雨水却少,任凭顶上骄阳高悬,空气也只是温温湿湿闷成一片。
人们大多身感困乏,平日汴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也安静了不少,只有卖酸梅瓜汤的些个小贩不时扯着嗓子吆喝一声……
鱼姬倚在柜台边上,徐摇罗扇,巴不得寻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这生意总离不得人。转头看看,只见三皮摊着四肢抱着个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这惫懒狐狸倒是享受。正寻思一脚将他踹将起来,却听一边呼哧呼哧一阵细喘,原来是明颜攀在围栏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也难怪,虽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盖,在这样的季节难免会不好过。
“掌柜的……这般闷热着实是吃不消了,不如暂时歇业几天回山里避避?”明颜长长呼了口气,将手心贴在青石围栏上,借石栏的冰凉散出体内的闷热。
鱼姬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热得难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几天,反正这等天气客人也不多,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
“掌柜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颜移步柜台边,顺便踢了三皮一脚。谁料三皮只是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个瓦缸继续睡,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明颜无奈,只得由他,取过架上的酒瓶细细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钱财于我等异类本无用,掌柜的为什么还执着于这店里的营生?”
鱼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转头望向街心,见烈日当空,晒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那街角转过一个步履迟缓的人影,顶着把油纸伞,行到近处却是个腰腹高隆的孕妇,拎着个藤盒的右手还吃力地托着沉重的肚子,颇为凌乱的发髻下是张微黑的脸,虽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狈,眉目之间倒也算清秀。
“那不是太庙南街孙记药材铺的老板娘莬娘吗?”明颜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临盆了吗,怎么大热天的还出来收太阳过冬?”
“你认识她?”鱼姬看了看那孕妇印堂,皱了皱眉头。
“也不算认识,上月三皮给我说她家铺子新进了一批山芝,我们就去看了看……”明颜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两个月牙儿。
鱼姬叹了口气,“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头也不是什么富贵商贾,都是辛苦操持的营生,那批山芝让你两个吸尽灵气,人家浑然不知拿出来卖,说不得叫识货的客人识破了,还不砸了人家的招牌?”
“这个……我倒没想这么多……”明颜垂首嘟囔道,“都怪那只臭狐狸……”
鱼姬心想这时候倒是怪起别人来了,摇了摇头,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面值百两的交子,“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买回来,我等混迹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规矩,莫要贪一时之快种下孽因。”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百两就从你两个的工钱里扣除……”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月钱也就一贯钱,连老妈子还不如,我那五十两要扣多久?”
“也不算太久……”鱼姬拨了拨算盘,“现今币制混乱,两千钱勉强抵一两银子,加上你吃我的,住我的,灯油火蜡林林总总……那就……你再给我干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寿命挺长,十年也算不了什么。这零头我还没算呢。”
三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现在尾巴还押在别人手里,正是形势比人强,只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索性又瘫下去抱着酒缸,片刻鼾声阵阵…… 鱼姬也不去理会三皮,只是盯着那莬娘,面露几分忧色。
“掌柜的,下午我就把银票送过去,你就别上心了。”明颜只道鱼姬还为此事着恼,忙开口说道。
“只怕你将银票送去,那莬娘也没有多少时间享用……”鱼姬叹了口气,“你不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明颜大吃一惊,心想她一介商贾之妇,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平稳度日,怎会惹上飞来横祸?
正在思虑之间,只见那莬娘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于地,似乎是腹中胎动,颇为痛楚,左手的伞早已经掉在地上,只是右手还抓着那藤盒,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要紧的物事,剧痛之下也不舍得放手。
明颜因山芝之事有负于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也顾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过去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口里问道:“这位嫂子可好?”
莬娘手抚腰腹,深呼几口气,腹中疼痛稍减,正要开口答谢,只觉得顶上烈日如火烤一般,头部一阵眩晕,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饶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紧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鱼姬叹了口气,自手边酒壶里斟了一杯酒水,扬手倾向半空。只见酒水遇光化为汽,不多时升至空中凝结成云,顷刻之间细雨纷纷而下,笼罩在御街之上,登时暑气尽消。
两旁店铺里拥出不少人来,个个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一场及时雨,只是人皆奇怪这雨只下在这条街,而旁边街巷居然一滴没有。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个妖怪!”一个清冽的女声传来。鱼姬转过头去,只见店内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浅蓝衫子,眉目之间颇有英气,桌上横着一把镂雕桃木剑,灵光隐隐,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鱼姬浅浅一笑,“小店菜品还算丰富,就是没有客官要的这两样酒菜,不妨换两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颜,再看了看柜台后面露出的三皮的半只脚丫子,微微颔首道:“也好,就来个清蒸狸猫、炭烤狐狸也不错。”
原本一直卧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声窜将起来,“找上门来了,大伙儿抄家伙!!!”
鱼姬暗地里踩了三皮一脚示意他收声,三皮见状,识相地退到后面,一揭帘子闪进了厨房,整个堂子里只剩鱼姬和那女子两人。
鱼姬莞尔一笑,“小二不懂规矩,惊扰了客官,这壶桂花酿就当我替他向客官赔罪。”说罢托着托盘飘然而至,将斟满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虽然看不出你是什么来路,但和那狐妖猫妖为伍的绝非常人!尔等异物混迹人世,究竟意欲何为?!”
鱼姬转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剑,“辟妖谷的诛邪剑极具灵性,如遇凶魔恶妖便会呛呛作响,出鞘诛杀。怎么换了几代主人就昏聩起来,好坏不分,忠奸不辨了?”
那女子吃了一惊,心想此妖果然来头不小,难道真和这剑有什么渊源不成?虽知面前乃是异物,却未感一丝邪气,难怪诛邪剑全无反应,难道真是寻错了对头?
鱼姬见其不言语,接着说道:“即便是妖,也是众生一脉,只要未损天道,也不应一味打压。你师傅潇湘上人没有教你吗?”
“听你言语,似乎与家师旧识。”那女子虽然性格激烈,嫉恶如仇,也知鱼姬所言非虚。
“算不上旧识,只不过他还欠我五十两银钱。”鱼姬笑道,“是否客官一并结账?”
“啊?”那女子面露几分窘然,下意识地捏了捏钱包。鱼姬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多吗?那还是先欠着吧。”
那女子定定神,敌意尽逝,转头看看门外搀扶孕妇的明颜,见她神情关切,也不似凶残之辈,想那狐狸虽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进退,心中更是确定找错了对象,于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传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未知掌柜的怎么称呼?”
鱼姬摆手笑道:“不敢当,这里的人都叫我鱼掌柜,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鱼姐也好,小栩妹子。”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没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结识了位姐姐。”
大概听得风险已过,三皮的头又自厨房帘子后伸将出来,“都不知道是几千年的老妖精了,还捏着鼻子装嫩,和个黄毛丫头称姐道妹,也不羞……”
“刚刚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鱼姬眯着眼冲着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额头徐徐而下,只听“嗖”的一声,已消失在帘子背后,只是不知道已经遁地逃多远了……
鱼姬原本也只是恐吓两句罢了,转头见明颜搀扶莬娘去得远了,挥挥衣袖收了那场小雨,外面依旧明日当空,只是雨后空气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鱼姬转身自厨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过三巡方才开口问道:“适才小栩前来似乎是将我三人误认为敌人,不知道此番可是接了什么活计?”
“不瞒鱼姐姐,小栩是奉师命外出游历,经过开封城郊听闻有妖怪专害即将临盆的孕妇,剖腹取胎,而今已伤了十余条人命!”何栩言语之间神情激愤,“小妹四处寻访都没见异端,直到看到鱼姐姐身边两位朋友身上发出的妖气,才会一时鲁莽……”
“居然有这等事?”鱼姬眉头微沉,“姐姐在开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为祸,只怕也瞒不过姐姐的眼睛,只怕是别有内情。不知道出了这等惨事,可曾报官?”
“穷乡僻壤寻常衙门官吏也是手足无措,民间传得绘声绘色,官府理不出头绪,也只是作为悬案放在一旁。”何栩叹了口气,“倘若官府信得过,也没那么多无头公案、冤魂怨魄了。”
鱼姬笑道:“小栩所言自有其事,但也不全然如此,我倒认识个些六扇里的朋友,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如此甚好。”何栩颔首道,“这样一来小妹还要在姐姐这倾城鱼馆里叨扰几日。”
“那有何妨?”鱼姬笑道,“鱼馆虽小,友人来访自有安置之处,不过酒菜饭食可是要收银子的,小本生意,饶恕则个。” 何栩笑道:“鱼姐果然是生意人,一切听凭鱼姐安排。”
这般谈笑投机,浑然不觉已是黄昏,鱼姬起身掌灯,远远照见明颜回来,神色之间颇为抑郁。
鱼姬见状,已然猜出了七八分,扬声问道:“你这丫头,莫非又见着了什么不平事?”
明颜生性率直,哪里藏得住话,听鱼姬相问,当下噼里啪啦将白日里的见闻说了一遍,只听得何栩、鱼姬柳眉微颦,唏嘘不已。
原来那莬娘这等烈日下还携物出行是去北面金水坊为她相公孙步云送饭。
说起她家相公,在这汴梁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孙步云几年前是汴梁城郊中牟县保举的秀才,奈何应试两科都名落孙山,蹉跎了六年光阴。眼见仕途无望,家境日渐拮据,正逢乡里药商汪家说亲,便应允了这桩亲事,做了汪家的上门女婿。婚后四年,泰山驾鹤西归,留下一间药材铺子。孙步云知乡下地方没有多大作为,便关了铺子,携妻迁居汴梁,把变卖房产所得在太庙南街开了家孙记药材铺。
莬娘虽然无学识,倒也算贤惠,不但对背井离乡毫无怨言,还恪尽妇道,照料相公衣食起居,甚至连汪家不外传的医经也一并托付相公,一心望夫成龙。
这孙步云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原本对药材一窍不通,只得了汪家祖上传下的药经,日夜观摩,居然学有所成,加上口舌伶俐,生意做得还算红火,往来俱是稍有头面的商家大夫,甚至拜入前御医汪御医门下,时常在汪御医开的紫薇医馆行走观摩,研究医术。
因为汪御医与当朝徽宗皇帝身边的红人大总管童贯私交甚密,在孙步云看来,似乎是峰回路转,原本湮灭的仕途之念不觉又有几分萌动…… 却说那汪御医年届七旬,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宠爱非常。
也算是巧合,那汪家大小姐闺名也是一个“莬”字。和莬娘不同的是那汪家大小姐自幼养尊处优,通音律,擅诗文,更难得的是精通岐黄之术,深得乃父真传。
这般女子免不了有几分傲气,等闲男子难入法眼,挑挑拣拣地耽搁下来,年届三十还待字闺中。
那孙步云时常出入紫薇医馆,与那汪大小姐日渐熟稔。虽然汪大小姐尚大他几岁,但驻颜有术,家境富裕,加上见识气度无不胜出家中糟糠,虽是同名同姓,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孙步云有心借御医之势向上爬,倾慕之余,对汪家小姐大献殷勤,口甜舌滑,哄动春心。
两人郎情妾意,便在医馆中也不避忌旁人,尤其莬娘怀孕之后,孙步云更是肆无忌惮,时常流连医馆彻夜不归。那汪家大小姐虽知其已有家室,奈何爱郎柔情蜜意割舍不下,况且自己花季不待,又早将身子交付于他,唯有非君不嫁。
老御医虽知长久下去必然有损爱女清誉,奈何两人恋奸情热,哪里听得进去。何况孙步云信誓旦旦,绝不相负,老御医也喜欢他这等伶俐的人物,到后来也是听之任之,不再过问。
时间一长,难免有些个风言风语传到坊间,最终落到了莬娘耳朵里。
莬娘初时不信,然数月来相公的确时常不归,言语冷淡无味,与前些年的夫妻恩爱判若两人。
莬娘有孕在身,原本情绪就不稳定,加之心头委屈难当,在家里寻孙步云闹了几次。孙步云越发觉得自家发妻无理取闹,只是个无知泼妇,对比那知书达理的汪家小姐,完全是云泥之别,心中更确定了要下堂再娶的念头。只是莬娘临盆在即,暂无理由休弃,唯有先拖些时日,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于是在家收拾了洗换衣裳,直接搬去紫薇医馆,与新欢朝夕相对,当真是风月无边。
莬娘激愤之余渐渐冷静,也担忧相公就此离去伤了夫妻感情,于是在家准备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放在藤盒里。也顾不得外面天气恶劣,自己身体不适,结果走到街上就差点晕了过去,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也到不了紫薇医馆。
谁料到了医馆,却不见她相公的人影,馆里的伙计见莬娘是被搀扶而来,又身怀六甲,只道是来求医的急病人,于是未经通传就让莬娘、明颜两人进去。刚入内馆,就远远看到那孙步云与汪家大小姐正粘作一堆,在那花园之中亲昵调笑……
任凭哪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的丈夫背着即将临盆的自己和别的女人偷情。眼见这般无耻行径,莬娘心中莫大的委屈顿时化作满腔的怒火,也顾不得自己怀有身孕,上前和那对奸夫淫妇理论。
抓扯之间那汪大小姐脸上吃了几巴掌,双眼含泪,委屈非常。孙步云一见哪里舍得?心头恼恨莬娘伤及新欢,更危及前程,也管不了莬娘有孕在身,蛮劲发作,要将莬娘连拖带扯地赶回家去!
明颜见如此荒唐行径,哪里按捺得住,上前伸手在孙步云肩头一按。以她数百年修行,普通人哪里受得了这样一下,只听“咔嚓”一声,孙步云左肩锁骨断裂,顿时脚下一软,瘫在地上呻吟不止!
汪家小姐见爱郎受苦,心头早慌如乱麻,高声威吓说要报官,治明颜伤人之罪。
明颜冷笑道:“要治姑奶奶的罪也不难,咱们先到官府问问私通有妇之夫又是何等罪状,看看官府先抓谁?!”
孙步云深知事情闹大不但颜面扫地,坏了汪大小姐的名声,只怕今后都无法搭上大总管童贯这条平步青云之路,枉费这一路来的心血和部署,于是强忍疼痛爬起身来劝住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哪里知道他转的心思,只道爱郎心偏原配,心中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直奔内堂,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这厢莬娘心中哀怨难当,虽恼恨相公不忠,见到他身体受创却也心疼,即使知道明颜是看不过眼替自己出头,也怕他再吃苦头,损伤夫妻感情,连忙向明颜讨人情。
明颜见她这般情状,心想到底只是她的家事,不好过问,于是径自回了鱼馆。而今再说起当时的情形,难免会义愤填膺。
三人感叹一番,均觉着那莬娘甚是委屈。
“糟了,被那对贱人气糊涂了,倒把正事耽搁了。”明颜突然想起,顿足道,“刚才我走得匆忙,忘了把银票给她……”
“也罢,反正你和她也有些渊源,过些时日再去探视也好。”鱼姬言道,“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你若能够帮她化去灾劫,远比还她一百两银票要好。”
“鱼姐的意思是……那莬娘当真会出事?”何栩沉思片刻,心念一动,“莬娘有孕在身,莫非和那城郊十余起血案有关?”
鱼姬叹了口气,“凡事自有因果,若是恶因种下的恶果,只怕比起因来,要糟糕得多……明颜你生性急躁,纵然是看不过去,也不要再随意向凡人出手。须知六道众生皆有其道,莫要坏了规矩。”
明颜听得似是而非,口里应了,心想掌柜的既然算出灾劫,何不直接出手解决了,却说什么因果。四下张望,却不见了三皮,“再过会儿就打烊了,也不知道那痞子狐狸去了哪里。” 鱼姬、何栩相对一笑,也不言语,各自举杯对饮……
何栩在鱼馆暂住,白日里便在城郊继续察访,所幸这大半月来再无孕妇被害,只是如此一来线索却是断了。那晚听鱼姬所言,似乎此事和那莬娘有关,于是不时随明颜去那莬娘家附近探视,并无不妥。
莬娘依旧是拖着有孕之身辛苦张罗家中内外事务,负心汉孙步云伤势虽未愈,也依旧早出晚归,不时口角之争,也是孙步云拂袖而去,到紫薇医馆过夜。正是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饶是莬娘万般委屈,千般柔顺,也只得落个空房独守、孤灯相对的结果。幸有腹中孩儿相伴,稍稍慰藉,不然也不知这等日子如何挨得过去。
一幕幕只看得何栩、明颜连连摇头,为莬娘不值。
这天又见孙步云摔门而出,面有怒色,一路急行,直奔医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若是平日,莬娘多会跟将出来哭泣挽留,这次却全无动静。
何栩与明颜担心莬娘有事,去到门前一看,莬娘额角滴血,晕倒在桌边,不知道是让那男人推的还是身重体弱不小心撞向桌角…… 何栩来不及考虑许多,慌忙上前替莬娘止血,生怕伤及腹中胎儿。
明颜生平最恨人薄情寡意,见到这般情形更是按捺不住,哪里还记得鱼姬的劝诫,心想上次的教训到底是轻了,将身一跃,直奔紫薇医馆。
远远看到那孙步云立于医馆后门外,旁边还停了一乘小轿,四个矫夫正靠树阴下歇息。明颜见有人在场,不方便现身,于是捻了个隐身诀,附将过去。
不多时,见个老者自后门闪出来,正是汪御医。只是行色慌张,不似平日那般镇定自若,快步上轿,拉下轿帘。轿夫抬了轿子,孙步云埋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放着正街不走,转背街穿小巷,处处透着一股子鬼祟。
明颜原以为孙步云抛下结发妻子是来与新欢厮会,不想却是如此,不由得疑心大起,于是悄没声息跟了过去,轻飘飘落在轿顶上。那些人俱是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她。
一群人转过几个暗巷,停在一条深巷的巷尾。汪太医下轿,孙步云低声吩咐那几名轿夫将小轿抬到旁边的巷子里等候,随即和汪太医一起走到巷尾那户人家的后门叩门。
明颜自然是跟了过去,那门上并无名牌,也不知道是谁家府邸,但见影窗内的园林水榭俱是奢华无度,想来那宅子的主人定然非富则贵,来头不小。
半晌,院内一家丁应门,开门请了汪孙二人进去,关门前还左右观望,好不谨慎。
转过回廊水榭,到了一处花厅。家丁招呼汪孙二人坐下,旁边早有丫鬟奉茶伺候。明颜一翻身上了房檐,依旧隐身潜伏,打算一探究竟。
不多时,内堂转出一人,锦衣博带,三十岁上下,只是前额早秃,说不出的猥琐。
汪太医见了来人,慌忙起身见礼:“曹经略安好。”言形颇为谄媚。孙步云也是个聪明人物,明白这位经略大人是关键人物,自然不会折了礼数。
寒暄几句后那曹经略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下,花厅中只剩他们三人。
“不知道汪太医回元丹炼得如何了?”那曹经略想是打惯了官腔,言语盛气凌人。“童大人那里已经所剩不多,如不尽快补上,只怕大人会很不高兴。”
汪太医汗颜道:“实不相瞒,赤紫河车近日短缺,没有这味药材作引,实在没办法炼出回元丹……” 曹经略面容微怒,“一直以来只需尔等寻得药引,不必尔等亲自取药,而今却只知无法,那还留你们有什么用处?!童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国殚精竭虑,需那回元丹滋补气息,若是断了丹药,有什么闪失,你们可担待得起?!”
“大人息怒。”孙步云上前一步,“并非小人推脱,只是……”
“只是什么?”曹经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此事若是办得好,自然有你的好处,若是砸了,也没你的好果子吃!”
孙步云见曹经略神色不善,颤声道:“小人也知道药引重要,只是近月来少有人延医出诊,就算有赤紫河车成熟,我们也无法得知……何况最近六扇门不知道为什么查得很严……说是刑部签发的公文。”
“刑部?”曹经略沉吟片刻,冷笑道,“刑部又算什么,一纸文书也不过是张白纸而已。”
孙步云伏首道:“可是昨日京城第一名捕龙涯也亲自到医馆察访,便是普通的一味紫河车到货也有要登记来历去向,并非我等不尽力,其中着实为难。”
明颜听得此言,心念一动,心想紫河车是指妇人产子所脱落的胞衣,却不知道加个“赤”字又是什么东西?半月前掌柜的倒是送了两瓶好酒给龙捕头,莫非为的是同一桩事情?
正思虑间,突然觉得一股恶寒,那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个中年道士,不知道为什么,明颜一见到他就浑身不舒服。
那道士不似汪孙二人一般做小伏低,见了曹经略也只是拱拱手,“适才遇到点麻烦事,所以来得晚了,大人勿怪。” 曹经略笑道:“无尘道长言重了,刚才正讨论药引之事……”
“贫道在外也听到一些言语。”无尘沉声道,“最近的确风声颇紧,取药之事只怕有些困难。”
曹经略哈哈大笑,“道长乃神人,区区几个刑部捕快翻不起什么大浪,又何必忌讳?明日禀告童大人,收回那一纸公文,也是寻常事。”
无尘面色有几分难看,“贫道对那捕快倒不如何忌讳,只是刚才在太庙南街孙记药材铺看到一只上好的赤紫河车……”说罢耐人寻味地盯住跪伏一边的孙步云。
孙步云顿时大汗淋淋,心跳如雷,白净面皮转作一片惨然。
“你不是说没有吗?!”曹经略一声暴喝,吓得孙步云身如筛糠,抖个不停。
“大人……大人恕罪……道长所见……是小人发妻……”孙步云如何不知无尘的意思,虽然早厌烦了莬娘,但她腹中孩儿到底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倘若被无尘剖腹取胎,必定一尸两命……虽然一直以来替人做这有亏阴德之事,当真落到自己头上,却是知道害怕了。
明颜心头一颤,豁然开朗,心明之后却是一片恶寒。先前听何栩言道孕妇血案,本以为是妖怪所为,不想居然是下面几个恶人的行径!
无尘无视孙步云惊惧神色,继续说道:“原本想要采药,不想却遇到个死对头,斗之不下,又恐着了痕迹,也只好先回这里……”话音未落,突然眼中精光暴涨,“什么人?” 扬手之间,一道寒光直取梁上的明颜!
明颜没想到那道人居然察觉到自己的气息,躲闪不及,只觉得肩上一痛,却是一只寒铁跗骨钉,顿时半身酸麻,现出原形,自檐上摔了下去。
“原来是只猫妖。”无尘正想伸手擒她,明颜将身一滚避了开去,飞身扑将出去,一路狂奔!无尘哪里肯放她离去,手中桃木剑出鞘,快步追了出去!
明颜身体沉重,肩头剧痛倒也罢了,此时每跑一步都觉得四肢发麻,也不知道那道士的跗骨钉上做了什么文章,此刻若跑不出去,只怕一条小命就要送在这里!
转过回廊见到外面的水榭小桥,只要出得去,就有机会跑掉,可身子已然不听使唤,而听得后面脚步声沉,更近一步!
就在此时,水塘池面如同撕裂一般,露出一条口子,里面猛地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按在明颜背上,未等她发出一声叫喊,便将她拉下水去!水面顷刻闭合,半点涟漪不现。在紧追而来的道人看来,受伤的猫妖似乎是凭空消失在这条桥上!后面有人跟了上来,见得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尘知道那猫妖已逃得远了,也不以为意,转头看看还在发呆的孙步云,“不知道在孙老板看来是童大总管重要还是发妻重要?”孙步云脸色惨白如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却说明颜被那只怪手拉下水去,张口呼叫,却只觉得水流直往口里灌,挣扎几下,却觉着口里灌入的不是水,而是酒!
蓦然身子一轻,眼前一亮,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只大酒缸里,将自己从酒缸里拉出来的正是鱼姬!
“掌……掌柜的……”明颜心头一喜,知道是鱼姬用分水换景之法救了自己,心一宽,顿时失去了知觉。
待到悠悠醒转,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里床上,肩上的伤已包扎妥当。鱼姬坐在床头,把玩着手里一枚碧泠泠的跗骨钉。
“掌柜的……”明颜想坐起身来,奈何浑身无力,似乎这个皮囊不属于自己一般。
鱼姬眉头微皱,“早跟你说过不要太过冲动,这下可吃苦头了……” 说罢取过床头一碗清冽的酒水,将那只跗骨钉浸了进去。
说也奇怪,那跗骨钉一入水酒,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婴孩啼哭声,听来分外瘆人。随着阵阵啼声,原本清彻的酒水居然飞快渗出一片混浊的暗红!酒水在碗里翻滚奔涌,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溅出半点来,到最后哭声渐息,那碗酒水变成了绛紫色,总算是完全静了下来。
明颜知道那跗骨钉有古怪,不料竟有这等异相,心中正有疑问,却听鱼姬说道:“把它喝下去。”
“啊?”明颜露出几分犯难的表情,“不是吧……”
“你可知道那跗骨钉上有什么东西?”鱼姬叹了口气,“要是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躺着,也可以不喝。”
“我喝,我喝……”明颜吃她一吓,也顾不了许多,自鱼姬手上接过酒水,捏着鼻子灌下去,只觉得喉咙里满是腥气,说不出的难受。正想翻身呕吐,突然发现身体一轻,不再像先前一般浑身无力。
“掌柜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颜干呕两声,抬头问道。
鱼姬眉头紧锁,半晌长长吁了口气,“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过炼血婴?”见明颜满脸茫然,接着说道:“玄门邪法中有一门炼魂术,专取未见天的婴孩元神炼制,所得的血婴秉承怨毒之气,可供炼术人驱使,吸取敌人元神,害的人越多,血婴就越厉害。你中的跗骨钉上便附有血婴,若非你身为异物,又有这几百年修为,只怕当时就了账了……”
明颜脸色变了变,“居然如此厉害,难怪我一看到那臭道士就浑身不自在。那些人完全是疯了,居然用这么阴损的法子!”片刻顿时叫苦连连:“掌柜的你叫我喝那酒水,岂不是连魔物也一并吞下了!”
鱼姬摇头道:“血婴早被我的浣魂露洗涤,也无什么危害。只是那血婴是无辜婴孩元神所化,身世可怜,只要你替它念经超度,也算是功德一件。”
明颜一听念经,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要念经啊……不念……我是说要是忘了,会怎么样啊?”
“也不会怎么样,最多它在你的五脏庙长住,什么时候高兴了就闹腾闹腾。”鱼姬转头看看天色,心想这猫儿不定性,吃这亏就算历练,想来也会改改冲动的性子。
明颜无可奈何道:“也只好如此了,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最可恨的就是那群恶人,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不怕报应?”
鱼姬冷笑道:“那赤紫河车的药效不见得好过寻常紫河车,想是有人故意教唆,乘机收取婴孩元神才是真。那群名利之徒为向上爬,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只是这般忙活下来,造下孽因,却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明颜叹了口气,“可惜那些孕妇和孩子,枉送了性命……想不到那些人坏起来比妖精还坏……糟了,那臭道士在打莬娘孩子的主意,会不会……”
鱼姬起身踱到窗边,“那边有小栩在,道士一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我只是担心有人利欲熏心,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掌柜的,这事咱们得管管。”明颜心神激荡,跟了过去。
“管?怎么管?你好好休息吧,要发生的始终都会发生,急也没用。”鱼姬长长叹了口气,“要怎么管才管得了暗藏的虎狼之心呢?”说罢转身掀开门帘,走出房去…… 鱼姬到了外堂,思量片刻,便打发个街边的闲汉去金紫桥崔府跑一趟。目送那人走远,就听身后珠帘叮当,知道是明颜按捺不住,“你又想做什么?”
明颜腆着脸嬉笑道:“掌柜的口里说不管,一转身就套足了交情。先找上刑部的龙捕头,现在连兵部崔望月崔将军也请将出来……”
鱼姬伸手拨了拨算盘,“那姓曹的经略相公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背后靠山不小,唯有加以钳制,才会有所收敛。”
“何必这么麻烦?”明颜扬眉道,“不如……”
鱼姬抬眼看看明颜,“若是以暴制暴可以解决问题,那倒是简单了。你百年修行不易,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让人记下一笔,误了前程。”
明颜闻言下意识看了看天,仅见天际落日余晖,突然打了个寒战, “掌柜的,为什么恶人行凶天不收,妖精未曾作恶却还要怕天谴?”言语之间颇为不愤。
鱼姬淡然一笑,“人有人道,妖有妖规,天道使然,不可逾越。世事原本如此,哪得许多公平可言。就是这京城之地,如无鸡鸣狗盗之辈滋扰百姓,引得公门中人追缉,也显不出大老爷勤政爱民。上仙要受世人香火,自然也要有所作为。”言毕眼中俨然几分讥诮之意。
明颜心头茫然,沉默片刻,“掌柜的,难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 鱼姬轻叹一声,“以你的性子,我说不管你可会听?只要知所进退,不逾越天道,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明颜不再接口,只是隐隐觉得掌柜的心口不一,晦涩难懂。
接连几日都相安无事。
街上时常见到公门中人往来奔走,便是入夜,汴梁城的守军巡夜也频密许多。
孙步云自那日再未归家,莬娘不知自己尚处险境,只是伤其无情,时时垂泪,容颜更是憔悴。
明颜伤势渐好,不时去莬娘那里探视,见其失魂落魄的模样,更不忍心将实情告之,唯有心存侥幸,希望那孙步云尚有一丝良知,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对妻子下毒手。
这夜依旧酷暑难当,莬娘无心睡眠,独自一人身处小院,思量之前的夫妻恩爱,再看眼前的凄凉孤苦,不由得悲从中来,黯然泪下。
何栩自当日和那无尘对上一仗后,心忧莬娘母子安危,听鱼姬言语,知道莬娘临盆在即,只要等到孩儿出世,就自然不怕那道士为祸,索性暂时留守孙记药材铺附近,暗中保护。此刻何栩藏身屋顶,见她这般情状,心头也觉憋闷。
正寻思是否要现身出言宽慰,就见墙外人影一闪,依稀是那日交手的道人!
“好贼道!”何栩清叱一声,飞身直追而去,只见那人脚步甚快,直奔南门。
何栩见状,哪会放他轻松离去,紧跟其后,追出半个时辰,南门城楼已在眼前。
门前守军见道人急奔而至,纷纷上前拦截喝问。
那无尘道人无奈停下脚步,后面的何栩追到近处,手中诛邪剑呛呛作响,似乎要自行出鞘!
何栩大惊,心道上次交手,诛邪剑并无如此反应,那道士虽然邪恶,也是肉身凡胎,怎么引得剑啸?当下不敢大意,横剑胸前。
那道人面色突然转为赤红,眉目之间说不出的狰狞,宽大道袍内顿时浓烟滚滚,片刻之间将自己完全笼罩其中,不见人形。浓雾中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婴孩啼哭声,更夹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四下扩张!
周围的军士见此异相都惊得目瞪口呆,手里抓着兵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此时,那腥臭的浓烟如同有生命一般横扫而来,一名军士躲闪不及,顿时被卷了进去,只听浓烟中除了婴孩啼哭外,更有那军士的惨呼声!何栩心知凶险,但也不能见死不救,手中的诛邪剑挽作一片剑花,宝剑到处,浓雾顿清,露出那军士满是惊惧的脸来!
虽是身不由己,他手中的钢刀依然快如闪电,冲着何栩的颈项劈了下来!
何栩大惊,慌忙举剑相迎,不料那刀上劲力奇大,一时居然招架不住!而那浓烟已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向何栩罩下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阵马蹄声响,旁边闪出一柄银枪,红缨过处,带起一道寒芒!
那枪杆以横扫千军之势拍在军士的胸口,只听“啪”的一声,那名军士顿时摔将出去,原本劈向何栩颈项的钢刀也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何栩的诛邪剑不用抵御钢刀,自然不畏惧那近身的浓烟。
旋身起舞,剑光如织,衣带翩翩。
当她的剑冲破浓烟包围时,那婴孩凄厉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浓烟顿时消散,一张人形的黄纸飘摇而下,连带一枚被斩作两段的钢钉。
“是傀儡!”何栩猛省,“糟糕!调虎离山!”
这里是血婴所附的傀儡,那真的恶道人只怕已在莬娘小院之中!
这里离孙记药材铺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便是插上翅膀飞回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上马!”何栩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匹玄色骏马四蹄踏雪,上面端坐着一位白袍将军,铁甲银枪,威风凛凛,想必是适才为她解围之人。
何栩不记得认识这等人物,踌躇片刻也顾不得许多,旋身落在马背上。
那将军笑道:“坐稳,抱紧了。”正要催马前行,突然身子一轻,已然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他身手了得,一个翻身站稳身形,见得马背上佳人莞尔一笑,一声呵斥,骏马人立而起,发足狂奔而去。
深深的夜色中一骑快如流星,远处风中传来一声:“得罪——”
周围的军士看得呆了,半晌才围了上来,“崔将军,你的马……” 崔望月又好气又好笑,“本将军乐意借给人家,几时轮到你们管?!”心道这等过河拆桥的刁钻女人也不知道怎生养成……
却说莬娘在院中见到何栩飞身离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本能地想要回房躲避,却听院外响起叩门声。
莬娘犹自踌躇是否应门,就听得自己相公的声音。
莬娘虽恨他无情,思及腹中孩儿,也难以将之拒之门外,于是忍着腰身沉重,快步过去开门。一开门便见孙步云埋首立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人,没有掌灯,看不分明。
“你舍得回来了吗?”莬娘心中哀怨,冷冷撂了一句,也不去理他,径自转身回屋。
门外两人也不言语,只是进院关门,跟了过去。
莬娘在灯下见自家相公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后还跟了个道士,不由得好生奇怪。
那日无尘无意间看到莬娘,本想下手,却被何栩坏了好事。莬娘对自己遇险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认识无尘,只觉得自家相公平日里从不近僧道之流,不知为什么突然带个道士回来。
“这位道长是……”莬娘转头询问孙步云,却见他脸色更加难看,不由心中慌乱,向后退了一步,蓦然身子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你要干什么?”莬娘顿时回过神来,眼见无尘阴恻恻的脸自眼前晃过,心中大骇,想要挣扎逃脱,却哪里动得了?
“相公!”莬娘没有办法,惊惧之下只是呼唤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可以保护自己。可是很快这个希望破灭了。
她的丈夫只是缩在角落里,拉过袖子,遮住那张可鄙的脸。别说像个男人一般站出来保护她,此刻他抖得像一只鹌鹑!
无尘自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塞在莬娘口里,免得她高声呼救,惊来旁人,然后将她移到床上。由于角度的关系,莬娘只能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家相公发抖的身影。
无尘冷笑着自怀中摸出一个匣子放在床头,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和一把锋利的小刀。而后用刀熟练割开她的襦裙,让她高隆的腹部袒露在外,口中更是念念有词。
莬娘又惊又羞,依稀觉察那道士是要对自己腹中的孩儿不利,不由得方寸大乱,泪眼中尽是乞求之意。
无尘对胎儿志在必得,又怎么会放过她,一面蘸取玉瓶中的猩红血水在莬娘腹部画符禁锢婴孩元神,一面缓缓举刀……
“喵嗷!”一声凄厉的猫叫惊破夜空,无尘只觉得脸上一痛,闪避开去却发现床前多了一只通体黄毛的猫,双眼幽碧,寒光四射,顷刻间化为一个怒目少女,手中匕首锋利,正是明颜!
莬娘见得明颜,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心神激荡之下居然晕了过去!
“猫妖?”无尘冷笑道,“手下败将居然还敢来送死?”
“是送你这个妖道去死!”明颜恨然道,话音未平,已然出手!两人斗在一处,房中拳脚纷飞,家具早被砸了个稀巴烂。
论实力,无尘自然占上风,但明颜发起狠来也非等闲之辈,这般缠斗下来,无尘倒是开始心慌了。
用傀儡调开劲敌,时间有限。适才用咒语禁锢元婴,必定引发元婴挣扎,若不能够在三炷香内取胎,婴孩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自产门出世,到那时便得物无所用了……
“孙步云,你动手!”无尘偷了个空当,将小刀扔在孙步云面前,只惊得孙步云面无人色。
“还在磨蹭什么!”无尘见他没有动弹,一面逼开明颜,一面厉声喝道,“误了时辰就功亏一篑,你可吃罪得起?!”
“你是不是人啊,那是你老婆孩子!”明颜无法甩开无尘,气急败坏的喝道。然而似乎却没有任何作用。
她看到那个抖作一团的男人一边颤抖,一边慢慢爬过去捡那把罪恶的刀,惊慌失措的眼中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是的,对他而言,老婆孩子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个粗鄙的村女,原本就配不上他。
有了经略大人和童大总管的提携,以后有的是大好前程。
他可以再娶,可以娶汪大小姐,可以继承御医世家…… 他还年轻,孩子要生多少就可以生多少。
就算汪大小姐年纪大了,有了财势,多得是女人给他生…… 这个粗鄙的妇人和她肚子里的又算什么?
孙步云原本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辣的笑意,一步一步挨到床边,用厨子看案板上的菜的眼神看着自己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你疯了?!”明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疲于应付那极其狠辣的无尘道人。
阵痛……
莬娘颤抖着睁开眼睛,她感觉得出孩子的躁动不安。
眼前是丈夫的笑脸,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过的笑脸,自从他把笑脸给了那个美丽高贵的汪大小姐,已经许久不见……
“相公……”莬娘满足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因为她感到一道冰冷的寒气刺入自己的肚子的同时,丈夫的笑脸上笼罩了一片猩红!
她听到丈夫歇斯底里的笑声,笑得像哭,甚至听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孩子……”莬娘叹息一般的声音渐渐遥不可闻,圆睁的双眼还在看着正在割裂自己身体的丈夫,看着他粗暴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抱出一团血肉模糊,然后空空的肚子像一个破旧的口袋一样瘪了下去……
孙步云托起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孩,他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小小的手,小小的头,圆圆的肚子上破开一个大口,却是刚才刀子贯穿莬娘腹部之时连婴孩也一并贯穿!
这个还没出世就被自己亲父刺死的女婴有着圆圆的大眼睛,和她母亲一样的,圆圆的,睁开的大眼睛…… 眼睛在看他。
孩子的,妻子的,同样圆圆的眼睛,都在看他。
孙步云蓦然身上一冷,手上无力,婴孩滚落床榻,撞翻了床头那个羊脂玉瓶,一大瓶猩红的血浆喷洒在孩子身上,红得发紫…… 无尘听得有异,转过头去,顿时惊骇万分,“你做什么了?!”
只见那沾染在婴孩尸体上的暗紫色血液面积在飞快地扩大,一时间根本分不出是混合了婴孩和她的母亲身上的血液,还是因为那小小的羊脂白玉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暗紫色的血液来,抑或两者皆有。
很快的,地面上已经汇成一大摊血泊,血泊中翻滚着无数气泡,浮起来,又裂开去,每次裂开都发出咯咯的笑声,婴孩的笑声!紫色的血似乎永远都流不尽,在地板上蔓延…… 孙步云的眼睛此刻也睁到很大,很圆,甚至眼角都裂开血口,他看到那紫色黏稠的血泊中在一下一下涌动着什么,感觉既笨拙,又莽撞。他的心跳得很快,也怕得要命,可是他一点也动不了。
因为那血液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下,黏黏糊糊,就像粘住小虫的蛛网一般柔韧,只可惜的是,像小虫一般被牢牢缚住的是他自己。
而后他看到一个个有着小手小脚的紫色的婴儿从血泊中浮现,挥舞着肉呼呼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爬过来!
看到这些,孙步云已经连手脚并用爬走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的身体很重很重,就像浑身挂满了铅块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瘫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那些紫色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慢慢爬上他的身体,从脚慢慢爬上来,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一百年这么久,每爬上来一点点,就觉得身子又冷了一分……
耳边只听到婴儿娇滴滴的笑声和惨烈的嚎叫声,只不过嚎叫的是他自己。
当紫色的血液爬到他喉咙的时候,他悠悠想起幼时父亲向他解释他名字的由来:孙步云,平步青云……
然后那一张张紫色的小脸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带着天真稚嫩的微笑,张开布满利齿的嘴,一口一口开始撕咬他的脖颈面庞,扯下的肉块淋漓着他的带着温度的血液融进那一摊紫色的血泊中,带起一阵颇为惬意的婴儿独有的满足笑声……
明颜和无尘早停止了打斗,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步云全身布满紫色的血液,如同一个巨大的破败人偶,渐渐残缺,露出皮肉包裹的森森白骨!
最为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死,非但是没死,对于疼痛的感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准确完整。而他无力挣扎,只有徒劳地看着自己被渐渐蚕食殆尽。
不过很快,他看不到了,因为他的两颗眼珠已经被啄食掉了。
但是看不见也不妨碍他的感知,身体绵绵无尽的痛楚和耳边那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婴儿笑声,已经渗入骨髓……
“小心!”明颜听得一声叫喊,身子一轻,却是何栩及时赶到,把她拉出屋去!那无尘见机稍慢,却是来不及了,那紫色的血液已经蔓延到他的脚下……
在凄惨的嘶叫声中,无尘也和孙步云一般,渐渐消逝在那摊黏稠的紫色血液之中,将血液的颜色染得更为混浊……
何栩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诛邪剑。明颜见状忙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何栩沉声道:“这里邪气太重,只有一并净化了……”
“不行,莬娘和孩子都是无辜的,你用诛邪剑镇邪岂不是连她们也一并灭了?”明颜摇头道。
何栩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贻害无穷啊……”
话音刚落,院内突然下起雨来,冷冷清清,弥漫着淡淡的酒香。雨滴穿透屋顶,滴落血泊之中,点滴都是凄清……
“是掌柜的。”明颜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浣魂露。” 夜色渐渐淡去,天边已有曙光。
那片阴冷的紫色血泊早已干涸,面上浮起一层鲜嫩的苔藓,裹着清晨的露珠,闪着紫亮的光。
一片生机盎然。
谁也猜不到那片紫苔下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翌日。
鱼姬的酒馆人声鼎沸,坐了不少客人。
明颜偷眼朝堂子里看了看,低声对鱼姬说道:“掌柜的,龙捕头把手下的弟兄带来了,崔将军也把小的们带来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鱼姬偷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一个俊俏的女孩儿揭开珠帘走了出来,腰上系了块漂亮的围裙,微红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涩。
“小栩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明颜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你……”
“嘘~~~”鱼姬自柜台下亮出半柄木剑,“这是抵押的酒债啊,昨晚的浣魂露可是下了老本呢……”
何栩端着托盘,走过一个青年男子的身边,听着他有节奏地敲着酒杯,终于停下脚步。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促狭的笑容,低声说道:“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