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7年2月中旬
诺瑞尔先生扭头往身后的走廊看去。这条走廊曾经是从藏书室通往宅内其他地方的。假如他自信沿它走下去能找到拉塞尔斯和用人们,他早已经上路了。可他更相信斯特兰奇的魔法是会直接将他带回原地的。
藏书室里传出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等了一等,却没见人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他从前听过千百遍了——这是斯特兰奇看到书里某些段落因生气而抗议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在诺先生心中,这声音和他生命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联系得是那样紧密——诺先生因此有了勇气,推门进了藏书室。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的蜡烛。屋里灯火通明。斯特兰奇懒得找蜡扦;他直接把蜡烛粘在桌面或是书架上。他甚至还把蜡烛粘在了一摞摞的书上。藏书室眼看就有失火的危险。到处都是书——有些铺散在桌上,有些乱扔在地上,不少都面朝下扣在地板上,这样斯特兰奇就不会忘了之前读到哪个地方。
斯特兰奇正站在屋子的另一头。他比诺先生记忆中的样子瘦多了。他胡子刮得不怎么讲究,头发也东结一团、西刺一尖的。诺先生走上前去,他也没抬头看。
“1124年,诺里奇七人;”他照着手里一本书念,“1151年圣诞,约克郡的艾思加斯四人;1201年,埃克塞特二十三人;1243年,德比郡的哈瑟塞吉一人——均中了巫蛊被诱拐到仙境。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解决。”
诺先生本以为随时都有被魔法闪电劈死的危险,听他声音如此镇定,不禁回头看可有别人也在屋里。“你说什么?”他问。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斯特兰奇道,还是没费工夫转身,“他无法阻止仙子把人间男女拐骗走。他都干不成的事情,我为何自以为有这个本事呢?”他又往下读了一段。“您设的迷阵,我喜欢,”他闲闲地聊起来,“您用的是希克曼吗?”
“什么?不。是德·切佩。”
“德·切佩!真的?”斯特兰奇终于直直看向他的师父,“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学者,以为他脑里的想法没任何独到之处呢。”
“他向来不讨那种爱炫技的人的喜欢,”诺先生神情紧张,不知斯特兰奇这文明讲礼的态度还能坚持多久,“他对迷阵、魔法途径、靠走几步路拐几道弯就可能会生效的咒语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贝拉西斯在《原术》中对他的法术有一段很长的描述……”他顿了一顿,“……你从来没读到过。唯一一本《原术》在这里。就在窗户边上第三个架子上。”他伸手一指,发现那个架子已经被腾空了。“也可能在地上,”他提示道,“在那一摞里。”
“我过会儿就看。”斯特兰奇让他放心。
“你建的迷阵也相当值得称道。”诺先生说,“为了走出去,我花了大半夜工夫。”
“哦,我还跟过去碰到这类情况时一样,”斯特兰奇毫不在意地讲,“仿照您的办法,再做些改进。这情况有多久了?”
“你说什么?”
“我在黑暗里待了多久了?”
“自打12月初开始。”
“那现在是几月?”
“2月。”
“三个月!”斯特兰奇惊道,“三个月!我还以为过了多少年了!”
诺先生曾多次想象他二人这场对话会是什么样子。每一次,他脑海中的斯特兰奇都是怒火中烧、一心复仇,而他自己则为了洗脱罪名提出一个又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如今终于相见,斯特兰奇却这样漫不经心的,他彻底乱了阵脚。他那狭小枯干的灵魂里一直有些隐隐的痛,此刻也苏醒了,长出利爪撕扯着他。他的双手抖了起来。
“我一直是你的敌人!”他突然放声大叫,“我毁了你写的书——只给我自己留了一本!我毁了你的名誉,设下阴谋陷害你!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见谁都说你杀了自己的妻子,是我哄他俩相信的!”
“是啊。”斯特兰奇道。
“这可都是严重的罪过!你怎么不生气呢?”
斯特兰奇似乎也承认这问题问得很有道理。他思忖片刻:“我想这是因为我从最后一次见您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变化。我变成过树木、河流、山坡和石头。我同繁星、土地和大风谈过话。一旦做过承载英格兰所有魔法的渠道,谁也无法保持本色了。您的意思是,我本来是会生气的?”
诺先生点点头。
斯特兰奇脸上又现出他过去那种嘲弄人似的微笑:“那您放心吧!我敢说我会再生一遍气的。早晚会的。”
“你干出那些事来,就是为了跟我作对?”诺先生问。
“跟您作对?”斯特兰奇十分惊奇,“不!我那都是为了把我爱人救出来!”
二人一时无话。在此过程中,诺先生感觉无法与斯特兰奇对视。“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问,声音低沉。
“无非是我一直都想得到的——您的帮助。”
“破了那巫蛊?”
“是的。”
诺先生想了想。“遭巫蛊满一百年的当天往往是最有希望的,”他说,“有几种仪式及操作办法……”
“谢了,”斯特兰奇说道,曾经那嘲讽的态度愈发明显,“不过我觉得我希望办法起效得再稍微快一点。”
“施蛊者一死,这类约束与巫术都会失效,但是……”
“啊,是的!没错!”斯特兰奇急切地插话进来,“施蛊者的死!我在威尼斯的时候常常想到这一点。英格兰所有的法术都在我囊中,我有那么多办法可以把他杀掉。从极高的地方把他扔下去。召来道道闪电把他烧焦。托起群山把他压死在底下。若被囚禁的是我,我绝对是要试试看的。可失去自由的不是我——是阿拉贝拉——我万一试了以后不成功——我万一被害死了——那她的命运可就永远改变不了了。于是我就继续思考。我就想到,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千秋万代、凡间彼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知道怎样打败我的敌人,他会告诉我该怎样做。我意识到,是时候同他谈一谈了。”
诺先生神色从未这样慌张过:“噢,可我得告诉你,我再也不自认为高你一等了。我的阅读量比你丰富很多,这是实话——能帮得了你的,我也一定会帮——可我不能保证我就一定比你强。”
斯特兰奇皱起眉头:“什么?您在说什么啊?我指的不是您!我指的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我想请您帮我一起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召唤出来。”
诺先生感觉呼吸困难。连空气都像是起了震荡,似有低音奏响。他的意识清晰到几乎痛苦的程度:黑暗将他们包裹,新星在头顶升起,钟表停了以后一片沉寂。这是个重大的黑暗时刻,永无完结,直压到他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黑暗的时刻,不费吹灰之力便会相信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就在近旁——只隔一道咒语;屋子另一头角落里幽深的阴影是他长袍的皱褶;扑闪的烛火升起的黑烟是他头盔上渡鸦的护罩。
而斯特兰奇看上去并未被这非凡的恐惧所压迫。他往前探了探身,脸上带着一种迫切的、半笑未笑的神情。“来吧,诺先生,”他低声道,“给利物浦伯爵干活多无聊啊。您一定这么觉得吧?往峭壁沙滩上施保护咒这种事情让别的魔法师去干好了。能干这些的人很快就会大批涌现的!咱俩还是去干点儿不一般的事情吧!”
二人又是一时无话。
“您害怕了。”斯特兰奇不满地撤回了身子。
“害怕!”诺瑞尔爆发了,“我当然害怕!不害怕就是疯了——彻底疯了!可我反对的不是这个。这么干不管用的。无论你想达到什么目的,这么干都不管用的。就算咱们真把他召唤来了——你我合力,还是很有可能做到的——他也不会以你想象中的方式帮助你的。君王可不会成全无谓的猎奇——这位君王尤其不会。”
“您管这叫无谓的猎奇?……”斯特兰奇正要说下去。
“不,不!”诺瑞尔慌忙打断了他,“不是我。我只是向你表明他会怎么以为。丢了两个女人,他在乎什么?你这是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想成普通人了——我的意思是,把他想成你我一样的凡人。他在仙境长大,在仙境受的教育。墣落里的规矩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而大部分墣落里都有被扣押的凡人——他自己便是一个。他不会明白的。”
“那我就解释给他听。诺瑞尔先生,我为了救出我的爱人,已经改换了英格兰的模样。我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召唤个人出来,我是不会畏首畏尾的;他能有多可怕,就由他去吧。来吧,先生!在这儿争来争去没什么意义。先把他请来再说。咱们从哪里入手呢?”
诺先生叹了口气:“这跟召唤任何人都不一样。但凡是牵扯到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法术,都有其特定的困难。”
“比如?”
“比如,比如首先咱们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召唤类的咒语要求施法者对姓名特别仔细。咱们用来称呼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名号没有一个真真正正是他自己的名号。根据史书记载,他还未来得及受洗起名,便被诱拐到仙境——于是他成了墣落里无名的孩子。‘无名奴隶’就是他曾经用来自称的名号之一。当然,仙灵也按他们自己的习惯给他取了个名字,不过这名字他一回到英格兰就弃而不用了。至于他那些称号——‘乌衣王’‘黑国王’‘北方之王’——都是别人称呼他用的,不是他用来称呼自己的。”
“是,是!”斯特兰奇不耐烦地大声宣告,“这些我都知道!难道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不是他的真名姓吗?”
“噢,绝不可能!这是一个诺曼贵族青年的名字,我记得这人在1097年的夏天就死了。国王——咱们的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声称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二人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众说纷纭。我认为他名号芜杂并非偶然。国王深知自己总会吸引其他魔法师的目光,为了避免那些人骚扰,他改名换姓,有意让他们把咒语搞混。”
“那我该怎么办?”斯特兰奇打了个响指,“给我点儿建议!”
诺先生眨了眨他那双小眼睛。他并不习惯把脑子动得这么快。“如果用一道普通的英格兰召唤咒——我强烈建议咱们这么干,因为这类法术再好不过了——咱们就能利用咒语的几个要素帮咱们做出目标认定。咱们需要一个特使、一条通途和一份手信。如果咱们使用的工具是认识且了解国王的,那咱们称呼他称呼得对不对就无关紧要了。咱们的工具能找到他、把他带过来并保证他一定会到——完全不用咱们管!你明白了吗?”
尽管心中充满恐惧,他一想到即将同斯特兰奇先生一起施法术——还是新法术!——整个人都生龙活虎起来。
“不,”斯特兰奇道,“我完全不明白。”
“这栋房子建在国王的土地之上,一砖一石都来自国王的僧院。附近有条河——离这间屋不足二百码;这条河过去经常带着载了国王的御用游船在水上漂荡。我厨房的菜园里有一棵梨子树和一棵苹果树——都是某个夏天傍晚国王坐在住持的园子里随口吐的果核的嫡系。就请古时僧院的砖石为咱们作特使,让那条河作通途,用来年树上结的苹果和梨子作手信。咱们只简单称他为‘国王’即可——石头、河流和果树只认得他这一个国王!”
“好,”斯特兰奇道,“那您觉得用哪条咒语合适呢?贝拉西斯里面有吗?”
“有的,三条。”
“值得一试?”
“不,不怎么值得一试。”诺先生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我知道的里面最好的了。召唤类的咒语我不太常用——用就用这条。”他把纸递给了斯特兰奇。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诺先生那一丝不苟的蝇头小字。最顶上写着:“斯特兰奇先生的召唤咒”。
“这是你过去召唤玛丽亚·阿布沙龙用的那条,”诺瑞尔解释道,“我做了些修改。我把你从奥姆斯柯克那里一字不差地抄过来的那条‘撷英拔萃’给删掉了。你是知道的,我对‘撷英拔萃’类的东西一向没什么好印象,这一条尤显得没意义。我添了一条‘维护和传送的缩影化身’,又添了一条‘锦上添花的祈愿’——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怀疑这两条对咱俩能有多大帮助。”
“我这条咒语现在也算是您的了。”斯特兰奇评论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怨恨或是竞争的意思。
“不,不,”诺瑞尔道,“原材料都是你的,我只不过是修齐了边角。”
“好!那咱们这就算准备好了,是吗?”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为了保证斯特兰奇太太的安全,必须采取一些防范措施。”诺先生解释道。
斯特兰奇瞥了他一眼,像是在怪诺先生,他这会儿才想起阿拉贝拉的安危,实在是晚了点儿。不过诺先生已冲到书架前,一头扎进一本大厚书里忙着翻看,根本没有注意到。
“查斯顿的《新籍》写到过这条咒语。啊,没错!就在这儿呢!咱们要变出一条魔法路,再开一道门,这样斯太太才能从仙境安全稳妥地走出来。不然的话,她会困在那里永不能出。咱们也许要花好几百年才找得着她。”
“哦,这个啊!”斯特兰奇道,“我都已经办妥了。我还派了个看门的守在那里,她一出来就会有人接应。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捡起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蜡烛头,把它插在一根蜡扦上点着了。接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称僧院砖石为寻找国王的特使,称附近河流为国王来时通途,称诺先生园中果树来年的收获为赠与国王的手信。他把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定为国王现身之时。
烛火扑闪跳跃了一阵,熄灭了……
……就在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屋里飞满了渡鸦。黑色的羽翼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好像一只只大手挥舞指点;布满了斯特兰奇的视野,好像纷繁跳跃的黑色火焰。鸟儿的翅膀与脚爪从四面八方袭到斯特兰奇身上。乌啼鸦鸣震耳欲聋。渡鸦在四壁、窗户,甚至斯特兰奇的身上狂轰滥炸。斯特兰奇双手护住脑袋,倒在了地上。翅膀掀起的纷乱与喧嚣又持续了一小会儿。
随后一眨眼的工夫,渡鸦全消失了,屋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斯特兰奇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可有好一会儿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黑暗里目空一切地发呆。“诺先生?”他最终开口叫道。
没人回答。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勉强站起身来。他成功地摸到了一张书桌——继续摸,他的手碰到了一根打翻的蜡烛。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火绒匣,把蜡烛点上了。
把蜡烛举过头顶,他发现屋里末日一般混沌凌乱。架子上一本书不剩,桌子、梯凳人仰马翻,几把结实的好椅子都成了劈柴。厚厚一层渡鸦羽毛铺天盖地,就好像刚下过一场黑雪。
诺瑞尔背靠张桌子,半仰半坐在地板上。他眼睛是睁着的,眼神却是一片空茫。斯特兰奇拿蜡烛从他眼前晃过。“诺先生?”他又叫了一遍。
诺先生茫然低声道:“我觉得可以假设咱们已经引起他注意了。”
“我觉得您说得没错,先生。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诺先生仍压着声音说道:“书都变成了渡鸦。我当时目光正好落在休·彭逖费克斯的《心之泉》上,我看见它起变化了。他经常这么干的,你要知道——利用黑鸟作乱。书上的记载我打小读到现在,谁承想有生之年居然亲眼见着了,斯先生!有生之年居然亲眼见着了!这法术在仙灵语里有个名号,仙灵语是他童年时使用的语言,然而这名号已经失传。”他突然抓住了斯特兰奇的手,“书可还安全?”
斯特兰奇从地上捡起一本,把上面渡鸦的羽毛抖落掉,瞅了一眼书名:《七门四十二钥》,皮尔斯·罗西诺尔著。他翻开书,随便挑了一段读出来:“……君所见,异乡如棋盘:废石间果园,枯荆伴黍田,荒漠隔草甸。法师之神赫耳墨斯至高无上,派遣守卫至异乡;道道门、座座桥,此地公羊看守,彼地毒蛇放哨……您听这些对吗?”他疑惑地问。
诺先生点了点头。他从兜里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血沾去。
两位魔法师坐在地板上的书和羽毛之间。有那么一小会儿,二人无话。世界变得只有烛光的范围那样小。
斯特兰奇终于发了话:“他得离咱们多近才能施这样的法术?”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据我所知,他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做到——就算在地狱深处也能做到。”
“可还是值得找一找的,不是吗?”
“是吗?”
“嗯,比如说,假如发现他就在近旁,咱们可以……”他思索片刻,“咱们就可以往他那里走。”
“那好吧。”诺瑞尔叹了口气,无论声音还是神色都显得不太乐观。
搜寻类咒语需要的头一样——实际上也是唯一一样工具就是一个盛满水的银盘。在何妨寺,诺先生的银盘是放在这间屋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的。渡鸦横冲直撞,桌子已经塌了,盘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俩寻摸了一会儿,终于在壁炉里发现了它。盘子倒扣在炉膛里,藏在一堆乱糟糟的渡鸦羽毛和湿乎乎的零散书页底下。
“得有水才行,”诺先生道,“我过去总是让卢卡斯从河里打水。搜寻类的法术用流速快的水最好——何妨寺边的河就算在夏天也是急流。我去打水来。”
然而诺先生可不太习惯自食其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出了门。他站在草坪上,仰望一空前所未见的星斗。他不觉得自己站在约克郡内的一柱黑暗中;他感觉更像天地陷落,只剩他与斯特兰奇二人独守一座孤岛或是海角。这念头对他来说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痛苦。这片天地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即使失落不见,他也处之泰然。
他跪在河畔冻硬了的草丛里拿盘子舀水。陌生星斗的光芒从深深的水底直照到他身上。他又站起身来(由于从未消耗过这么大体力,他有点儿头晕)——瞬间感觉到魔法在生发,这感觉势不可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假如有人让他描述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许会说整个约克郡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他一时间已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在哪个方位。他转身要走,结果一个趔趄撞到了斯特兰奇身上——斯特兰奇不知何故正在他身后站着呢。“我以为你在藏书室里等着哪!”诺先生惊道。
斯特兰奇瞪着他:“我是在藏书室里等着呢!我刚还在看古博的《阿波罗的守门人》,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上这儿来了!”
“你没跟着我?”诺瑞尔问。
“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回事?另外——您到底干吗去了,拖这么久?”
“我找不着我的大衣了。”诺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不知道卢卡斯把它放哪儿了。”
斯特兰奇挑起根眉毛,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我估计您也跟我一个感受吧?就在我被一把揪起送到这儿来之前,我有种体会,就好像风、水、火焰交融到一起——是不是?”
“是的。”诺瑞尔说。
“还有种淡淡的气味,闻着就像野草和山坡?”
“是的。”诺瑞尔说。
“仙术?”
“噢,”诺先生说,“毫无疑问!这是把你扣在无尽黑暗里的法术的一部分。”他往四周看看,“它有多大?”
“什么?”
“这片黑暗。”
“唔,我自己很难说准,因为这东西是随着我移动的。不过有人告诉过我,说它占地面积相当于我在威尼斯住的那片教区。就说有半亩地吧?”
“半亩地!站这儿别动!”诺先生把一银盘水放到冻土地上,往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只看得见他头顶灰色的假发了——星光下,那顶假发像极了一只小石头乌龟,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又是一阵天翻地覆,两位魔法师瞬间一起站在了何妨河的桥上。
“究竟怎么……”斯特兰奇发了话。
“瞧见没?”诺先生阴郁地说,“这法术不准咱俩分开太远。它把我也控制住了。我敢说这仙子法术的不严谨颇令人遗憾。他一定是没用心。我敢说他称你为‘英格兰魔法师’——或者别的什么笼统的叫法。他的法术本是针对你一个人的,结果现在只要是个英格兰魔法师撞上来,就都被套在里面了!”
“啊!”斯特兰奇道。他没再说下去。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
诺先生转身往家走。“就算没别的意义,斯先生,”他说,“这也算是个极好的教训,告诉我们咒语里用的称谓一定要极精确才行!”
斯特兰奇在他身后双眼望天。
回到藏书室,他们将盛了水的银盘放到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上。
这事儿听上去奇怪,不过当诺先生发现自己跟斯特兰奇一起困在了无尽的黑暗里,他的精神反而高涨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提醒斯特兰奇,说他们到现在还不知如何称呼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并说这必然会给搜寻工作带来极大的障碍——用不用魔法都一样。
斯特兰奇双手托着脑袋,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干脆就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试一试。”他说。
于是诺先生施法了,说他们要找的人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用几条闪闪发光的线将水面平分为四个区间,分别命名为“天堂”“地狱”“人间”和“仙境”。瞬间,一个淡蓝色的光点便闪现在代表人间的那个区间里。
“瞧!”斯特兰奇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您瞧,先生!不是什么事儿都像您想的那么难。”
诺瑞尔点了点水面,分割线消失了。他重新划分了四个区间,这次分别命名为“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其他地区”。光点出现在英格兰。他点了点英格兰那个区间,继续划分水面并查看结果。一遍又一遍,他逐渐将法术细化,光点持久不灭。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
“怎么了?”斯特兰奇问。
诺先生惊叹道:“我想咱们也许没白费力气!这上面说他在这儿。就在约克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