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灰烬、珍珠、床罩和一个吻

1817年2月中旬

卢卡斯和其他用人一起离开何妨寺的时候,史蒂芬正在哈里大街宅子顶楼自己的卧室里更衣。

伦敦这座城市摊上的奇人怪事比哪里都多,如今奇中之奇无疑是史蒂芬的卧室。这间屋里的东西无一不贵重、罕见、巧夺天工。假如内阁成员——英格兰银行的头头们——有机会将史蒂芬卧室里的东西搞到手,那他们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大不列颠欠下的债全能还清,余下的零头还够再建一个伦敦城。多亏了白毛先生,史蒂芬手上有不知哪些王国的御宝,甚至有科普特教皇穿过的绣袍。窗台上的花盆里没有花,只有珍珠红玉镶嵌的十字架、刻花首饰和一些早已入土的军事修会会众的勋章。小柜橱里装着一片西斯廷教堂天顶的墙皮和一根巴斯克圣人的大腿骨。门背后的木钉上挂的是圣克里斯托弗的帽子,地板上大部分空间都被米开朗基罗亲手雕的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大理石像占据了(雕像此前一直是立在这位伟人位于佛罗伦萨的坟墓顶上的)。

一面小镜子支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的膝盖上,史蒂芬正对镜刮脸。这时,白毛先生出现在他肩旁。

“那魔法师回到英格兰了!”他大叫起来,“昨天晚上我在王道上看见他了——周身裹着永夜,像披了件神秘的斗篷!他想要什么?打算干吗?噢,我这是要完蛋啊,史蒂芬!我能感觉得到!他是要狠狠加害于我的!”

史蒂芬感到一丝寒意。这位先生情绪焦虑、恐慌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

“咱们得把他杀掉!”先生说。

“杀了他?哦,不,先生!”

“为什么不呢?咱们就能永远摆脱掉他了!我可以用魔法捆住他的胳膊、蒙住他的眼睛、粘住他的舌头,然后你就一刀捅了他的心脏!”

史蒂芬脑子飞快地转。“不过,他回来可能跟您全无关系,先生。”他提示道,“您想想,他在英格兰就有多少仇敌——我是说人类的仇敌。他回来可能是为了跟某一位继续吵下去。”

白毛先生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任何推理过程,只要不涉及自己,他理解起来都很困难。“我觉得那种情况不太可能。”他说。

“哦,可能的!”史蒂芬感觉话题越来越稳妥了,“报纸、杂志上都登了他的事,说得可怕极了。有传言说他谋杀了自己的太太。好多人都信了。若不是如今这情况,他现在很可能都已经被抓起来了。而且大家都知道,另外那位魔法师一手编造了这一切谎言和含糊其辞。斯特兰奇极有可能是回来找他师父报仇的。”

白毛先生愣愣地盯了史蒂芬一两秒钟。随后他大笑起来,几秒钟之前情绪有多差,现在情绪就有多好。“咱们没什么可怕的了,史蒂芬!”他兴高采烈地叫起来,“两个魔法师闹翻了,彼此相恨!可离开了对方,自己又什么都不是。一想到这儿,我有多欣慰啊!有你辅佐,我有多幸福啊!可巧了,今天我正打算给你个绝妙的礼物——这玩意儿你都已经盼了好久了!”

“真的吗,先生?”史蒂芬叹了口气,“那可是大快人心啊。”

“不过咱们还是应当杀个人,”白毛先生突然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我今天上午给气得够呛,有人就该为此丧命。你觉得杀掉那个老的魔法师怎么样?——哦,等等!杀了老的,就等于帮了小的——我可不想便宜了他!坡夫人那个丈夫如何?他个头太高、脾气太傲,还把你当用人使唤!”

“可我就是个用人,先生。”

“也是英格兰的国王!是的,这方案妙极了!咱们这就一起去找英格兰国王。到了那儿,你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取而代之!我给你的宝珠、王冠和权杖都在这儿吗?”

“可是大不列颠法律不允许……”史蒂芬提起话头。

“大不列颠法律!废话!胡扯!我还以为你早都明白了,大不列颠的法律无非是一纸空文,是人类妄想与幻梦的证明。若是根据我族奉为戒律的古法,一般都是谁杀掉国王谁继位的。”

“可是,先生,您还记得您碰见那位老先生的时候有多喜欢他吧?”

“呵,这倒是实话。不过要事当前,我甘愿抛开个人好恶。问题是咱们有太多敌人了,史蒂芬!英格兰有太多的坏蛋!我知道了!我得向我的盟友请教,求他们指出谁才是咱们最大的敌人。咱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咱们一定要深谋远虑。咱们一定要把问题问准确了。我得求北风和黎明立刻把咱们带到英格兰对我威胁最大的人面前。你听见了,史蒂芬,我这里说的是我自己的命,可我已经把你的命运和我的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你我二人已不分彼此。对我有威胁的人,对你也是一样!快,拿上你的宝珠、王冠和权杖,跟你被奴役的过去永别吧!也许你再也见不到它了!”

“可是……”史蒂芬正欲开口。

太晚了。白毛先生已伸出他又长又白的双手,挥舞了那么一下。

史蒂芬满以为他们会被带到其中一位魔法师的面前——也可能两位都在。然而,他和白毛先生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雪皑皑、广袤空寂的荒原。雪还在下。一面地势高起,渐渐与那阴云密布的灰天相接;另一面可见雾气笼罩下白色的远山。在这样一片荒凉寂寞的所在,只有一棵树——一棵歪脖山楂树——在不远处立着。史蒂芬心想,这儿看着真像望穿堂外的郊野。

“嘿,真是怪了!”白毛先生道,“我一个人也没见着。你呢?”

“没有,先生。一个人都没有。”史蒂芬如释重负地答道,“咱们回伦敦吧。”

“我想不通……哦,等等!这儿有人!”

约半里地开外,似乎有一条路或者小径之类的东西。路上有匹马拉着小车,正缓缓往这边走来。走到山楂树旁边,车停了,车上下来个人。这人步履沉重地穿过荒原,冲他二人走来。

“妙极了!”白毛先生叫道,“咱们马上就知道这最邪恶、最强大的敌人是谁了!戴上你的王冠,史蒂芬!让他当着咱们的威力与威严颤抖吧!好极了!举起你的权杖!对了,对了!把你的宝珠亮出来!你看着多精神哪!多有王者风范!来,史蒂芬,趁他还得走一会儿才能到……”白毛先生凝望着远处白皑皑的荒原上举步维艰的小小身影,“……我告诉你件事。今天几号?”

“2月15号,先生。圣安多尼庆日。”

“哈,真是个无聊的圣人!等将来,英格兰的百姓会在2月15号的时候庆祝点儿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纪念一个只会帮人遮雨、替人寻顶针儿的僧侣。”

“真的会吗,先生?庆祝什么呢?”

“史蒂芬·布莱克的命名!”

“您说什么,先生?”

“我告诉过你,史蒂芬,我会找到你的真名姓的!”

“什么!我妈妈当真给我取过名字了,先生?”

“是啊,当真!一切正如我所料!——倒也没什么稀奇,这种事情我错不了。她用她自己的语言给你取了个名字。这名字是她小时候常听自己族人提到的。她给你取了名,却没把你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她甚至都不曾用它轻唤过幼小的你。她还没来得及,死神就悄悄追上她,她毫无戒备就被带了走。”

史蒂芬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景——船上那幽暗且散发着霉味的货舱里,他的妈妈因分娩之苦已精疲力竭,周围站着一圈陌生人;他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初生儿。她究竟会不会说船上其他人的语言,他已无从知晓。她感觉得有多孤立啊!若能在当时伸出手去摸摸她、安慰她一下,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可他离开她后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对英格兰人,他感觉自己的心肠又硬了一分。几分钟前,他还千方百计地劝白毛先生不要杀斯特兰奇,他何必去关心一个英格兰人的命运?他何必去关心这冷酷无情的民族会有什么下场?

叹了口气,他暂时撇开了这些想法;他发现白毛先生还在说话。

“……这件事是极有教育意义的,充分体现了我本人最负盛名的美德;具体来说就是舍己为人、友谊第一、追求高远、感知敏锐、足智多谋、英勇无畏。”

“您说什么,先生?”

“我搜寻你名姓的经历,史蒂芬,我正要跟你提呢!你听着,你的妈妈死在一艘名唤‘盘罗号’的船的货舱里,这艘船当时正从牙买加往利物浦走。后来呢,”他换上一种就事论事的口气,又补了一句,“那些英格兰水手就把她扒光,扔到海里去了。”

“唉!”史蒂芬轻叹一声。

“于是呢,你大概也想象得到,我寻你名姓的任务就变得格外艰难。一过三四十年,跟你妈妈有关的东西只剩四件:她分娩时的尖叫——渗入了船上的木地板;她的骨头——浑身只剩下骨头,皮肉和能嚼动的地方都被鱼吃掉了……”

“啊!”史蒂芬又惊叫起来。

“……她那件玫瑰红的棉布裙衣——后来落到个水手手里;还有一个吻——那艘船的船长两天前偷偷亲了她一下。接下来,”白毛先生道(显然十分得意),“你就会知道,是怎样的机智与谋略带我走遍天下,追踪她这四件东西的脚步,直到把它们一件件寻了回来,参出你辉煌的名姓。盘罗号开到了利物浦,坡夫人那恶丈夫的坏爷爷带着他的仆人下了船——仆人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你。盘罗号接下来的目的地是苏格兰的利斯,航行途中遇到暴风雨沉了船。各式各样的船柱以及船身的残骸被冲上了岩滩,其中包括吸收了你妈妈尖叫的那些木板。木板被个穷鬼捡去造房子的顶棚和四壁。找这房子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它建在一座风极大的海角上,脚下便是汹涌澎湃的大海。房子里挤着穷鬼一家,四世同堂,生活贫困潦倒。你要知道,史蒂芬,那些木头自有一种顽固傲慢的天性;它们不会那么情愿地把什么都告诉你——就算你是它们的朋友。比起直接对付木头,对付它们烧成的灰则往往容易得多。于是我就把那穷鬼的房子烧了个精光,将余烬盛进瓶子里继续赶路了。”

“烧了,先生!但愿没人受伤!”

“受伤嘛,倒是有几个。青壮年的都从大火里及时逃了出去,不过家里上岁数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小孩什么的就都烧死了。”

“噢!”

“接着,我就去追踪你妈妈的骨头。我记得我刚才说过,她被扔进海里,海水流动不息,鱼儿干扰不休,尸首只剩下骨头,骨头化作粉尘,粉尘很快又经岩面上一层牡蛎转化为一把极美的珍珠。珍珠收获后便被卖到巴黎一家珠宝行里,穿成一根五股式的珍珠项链,完美无瑕。珠宝商将其卖给一位美丽的法国女伯爵。七年后,那女伯爵被砍了头,生前的珠宝、衣裙、个人财物都被一位革命党人据为己有。这恶棍直到近些年都在卢瓦尔河谷一个小镇当镇长。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等家中仆佣全都睡下,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穿起女伯爵的裙衣,戴上女伯爵的首饰——绫罗珠宝全副武装,在一面大镜子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我找见他的那天夜里,他就这副模样——可以说是相当滑稽。我当场就把他勒死了——用的就是那串珍珠项链。”

“噢!”史蒂芬道。

“我把项链摘走,任那一脸苦相的尸首倒在地上,随后继续赶路。接下来,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妈妈那件俏皮的玫瑰裙上。当初得了这条裙子的水手把它跟自己的东西放在一起,就这样过了一两年,他刚巧走到美洲东海岸一个又冷又穷困的小村庄,名唤‘笛手冢’。他在那儿碰见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为了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他就把这条裙子当礼物送给了她。裙子那女人穿了不合适(你的妈妈,史蒂芬,体型浑圆可人,富有女性特点),可颜色她喜欢。于是她把裙子裁成几片,拼凑些便宜料子,缝了一面床罩。她后来的经历没什么可讲的——她嫁了好几次人,丈夫没一个能活过她。我找着她的时候,她已经老朽枯干。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床罩从她身上揭走了。”

“您没把她杀了吧,没有吧,先生?”史蒂芬焦急地问。

“没有,史蒂芬。我何必杀她呢?那里一夜苦寒,窗外积雪四尺,北风狂嗥。她可能冻死了。我不知道。好了,咱们终于说到那个吻和偷偷吻你妈妈的那个船长了。”

“您是把他杀了吗,先生?”

“没有,史蒂芬——虽说我绝对是想这样惩罚他一下的,谁让他侮辱了你敬爱的妈妈呢,可这人二十九年前就在瓦莱塔被绞死了。幸亏他生前亲吻过一大堆小姑娘,你妈妈那个吻的气节与力量也过渡到她们身上。于是,我必得把她们都找到,从她们身上把你妈妈那个吻的残余都提取出来。”

“您是怎么做到的,先生?”史蒂芬问,然而这答案他恐怕已经心知肚明了。

“噢,只要人一死,就容易得很了!”

“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找我的名字。”史蒂芬哀叹道。

“我情愿再多杀一倍——不,一百倍——不,十万倍还要多!——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么深,史蒂芬。利用蓄有她尖叫的灰烬、她骨头所化的珍珠、她裙衣裁制的床罩和她那个吻里具有魔力的精华,我参出了你的名姓——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最高贵的恩人,现在就把它……哦,咱们的敌人来了!等咱们杀了他以后,我就把你的名姓赐予你。小心啊,史蒂芬!待会儿很可能是一场魔法搏斗。我猜我必得化作他形——鸡蛇兽、剥了皮的脑袋加血淋淋的骨头、火焰雨,等等等等。你最好还是往后站站!”

陌生人走近了。这人身材跟班伯里的干酪一样单薄,长得好似只隼,面相极不体面。他身上的衬衫和外套褴褛不堪,靴子也穿坏了,上面全是窟窿。

“啊,”白毛先生略一迟疑后说道,“实在是太意外了!这个人你以前见过吗,史蒂芬?”

“是的,先生。我恐怕确实见过。我过去跟您提起过他。他身上有些奇异的损伤;是他把预言告诉了我。他名叫闻秋乐。”

“您好啊,国王陛下!”闻秋乐对史蒂芬道,“我当时不是告诉您时机快到了嘛!现在时机已到!雨水为您串起门帘,您自其间过!顽石为您砌起宝座,您自其上卧!”他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满足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史蒂芬,就仿佛史蒂芬身上的王冠、宝珠和权杖都是他的功劳。

史蒂芬对白毛先生道:“您央求的那几位圣贤也许搞错了,先生。它们也许带咱们找错了人。”

“只能是这个原因了,”白毛先生附和道,“这流浪汉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对我就更没有了。不过既然北风和黎明已经费心帮咱们找到了他,咱们不把他杀掉可就是对它们的大不敬了。”

奇怪的是,闻秋乐听到这提议毫不为所动。他大笑起来:“你若有这个能耐,不妨试试,你个仙子!你会发现我难杀得很!”

“真的吗?”白毛先生道,“可我必须要说,在我看来没什么比杀你更容易的了!你要知道,我特别善于消灭各种各样的东西!屠龙、水淹敌军、唤起地震和风暴吞噬一座座城池,我什么没干过!你是个凡人。你势单力孤——凡人皆是如此。而我身边都是古老的好友与同盟。你个流氓,你拿什么跟我们斗?”

闻秋乐把脏乎乎的下巴冲白毛先生一扬,显得极不以为然。“我有本儿书!”他说。

这话来得奇怪。史蒂芬不禁想到,闻秋乐手上若真有本书,还是把书卖了买件好点儿的外套比较明智。

白毛先生扭过头去,突然专注地凝望起远方连绵一线的白山来。“啊!”他怒吼一声,激动得就好像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啊!他们把她从我这儿拐跑了!贼!贼!英格兰的贼!”

“谁,先生?”

“坡夫人!有人破了魔咒!”

“那是英格兰人的魔法,仙子!”闻秋乐叫道,“英格兰人的魔法又回来了!”

“你现在看出他们有多傲慢了吧,史蒂芬!”白毛先生喊道,随后飞快地转过身来,给了闻秋乐一眼,眼里的怒火呼之欲出,“你现在看出咱们的敌人有多凶险了吧!史蒂芬,给我找根绳子来!”

“绳子,先生?我敢说走出几里地去都找不到的。咱们何不……”

“没有绳子咯,仙子!”闻秋乐嘲笑他。

他们头顶上空有了一些变化。道道雨雪不知怎的绞在了一起,蛇行一般从空中飞向史蒂芬。转眼间,一截粗壮的绳子落到了他的手上。

“看哪!”白毛先生欢欣鼓舞地大叫起来,“史蒂芬,你看!这儿有一棵树!这么一大片荒原里只有这么一棵树,正符合咱的需要!不过英格兰一向是我的朋友,一向对我特别有帮助。快把绳子搭在树枝上,咱们一起把这流氓给吊死!”

史蒂芬犹豫了,一时不知如何阻止下一幕惨剧。他手里的绳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跳出了他的手心,自己把自己齐齐分为两段。其中一条贴地蛇行至闻秋乐站的地方,紧紧将他捆了个动弹不得。另一条飞快地把自己系成个完美的套索,干脆利落地挂上了枝头。

白毛先生喜不自胜,一看要把人吊死,他的精神头又来了。“跳不跳舞,流氓?”他问闻秋乐,“我这就教你点儿新舞步!”

一切犹如噩梦里的光景。事情发生得迅速且毫无间隙,史蒂芬既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插手,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插嘴。至于闻秋乐本人,在被处决的过程中,其行为一直都很怪异。他似乎一直没搞清别人要对他做什么。他一个字没说,只是烦躁地嚷嚷了几声,就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并因此发了脾气。

白毛先生抓起闻秋乐,扔在了套索底下,整个过程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套索自动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后猛地一提,他双脚便离了地;与此同时,另一条绳子从他身上松了绑,把自己理顺了躺在地上。

闻秋乐双脚在空中无谓地踢蹬;他的身子直打挺,在空中不停旋转。他自诩难杀得很,脖子却相当容易断——在这空寂的荒原上,那喀嚓一声听得分外清晰。他又抽搐了一两下,随后便断了气。

史蒂芬忘了自己曾下定决心仇视所有的英格兰人,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白毛先生绕着圈儿又唱又跳,跟个小孩遇到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一样;唱完了跳完了,他聊闲话儿似的说道:“嘿,这可真没劲!他一点儿都没挣扎。我好奇他是什么人。”

“我和您说了,先生,”史蒂芬边说边擦眼睛,“是他把预言告诉了我。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损伤,就像写了字一样。”

白毛先生扒了闻秋乐的外套、衬衫和领巾。“是啊,这不是嘛!”他声音里隐约有些惊讶。他用指甲刮了刮闻秋乐右肩上的一个小圆圈,看看能不能刮掉。发现刮不掉,他便没了兴致。

“来吧!”他说,“咱们这就去给坡夫人下一道咒。”

“下咒,先生!”史蒂芬道,“咱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噢!让她活不过一两个月。这办法——先不说别的——相当有传统了。摆脱了魔法控制还有机会活长久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假如是从我这里逃的,我绝不给这个机会!坡夫人离咱们不算远,并且咱们一定要让那些魔法师知道:反对咱们,惩罚是躲不掉的!跟我来,史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