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夜之狼”鲁克罗库塔

1817年1月

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格雷斯蒂尔大夫走出大街门,驻足整理手套。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街对面的门廊里避风。

在威尼斯,每座门廊都别具一格——停留其间的人,有时也是如此。这个人颇为瘦小,虽明显已是十分落魄,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仍然很浓郁。他的穿戴破旧得厉害,显得寒酸,可他为了弥补,已把能擦亮的都擦亮,把擦不亮的也都刷扫过一遍。为了涂白自己一双发黄的旧手套,他往上打了太多的白垩粉,背后的门板上都留下他一个个的小手印子。初看之下,花花公子的标准配置他身上都有——一条长表链、表链上一串印章挂件以及一副长柄眼镜;可若再细看几分,就会发现他戴的根本不是表链,而是一条俗丽的金缎带儿,在他精心安排下,它穿过扣眼垂下来。他表链上的印章挂件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一串锡制的桃心、十字、圣母护符——意大利小贩给一两法郎就卖的玩意儿。最好瞧的要数他的带柄眼镜——带柄眼镜是一切纨绔子弟的爱物。他们用它嘲弄似的盯着那些穿戴不如他们时髦的人看。这古怪的小矮子估计是觉得没带这件东西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于是在本该挂眼镜的地方挂了一只厨房用的大勺子。

格大夫仔细把这些怪现象记在心里,准备当笑料说给朋友听。接着他便想起自己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就是斯特兰奇,而斯特兰奇已经不再关心这样的事情了。

突然间,那小矮子出了门廊,走到格大夫面前来。他把头一歪,讲起了英国话:“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

被他这么一叫,格大夫大吃一惊,并没立即作答。

“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魔法师的朋友?”

“是的,”格大夫道,声音里带着疑问,“不过我姓格雷斯蒂尔,先生,不是格雷菲尔德。”

“给您赔一千遍不是,我亲爱的格大夫!有个蠢蛋通知我的时候把您的姓都搞错了!我真是羞愧难当。我向您保证,这世上我得罪谁也不会去得罪您的!我对医疗事业怀有无限的崇敬!您站在这儿,带着一身为人敷药号脉的医道尊严,心里会问:‘这怪家伙是谁,敢这么当街招呼我,就好像把我当个寻常百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从伦敦来——从斯特兰奇先生的朋友那里来。他们听说斯先生的精神错乱到那个地步,一阵阵发急,自作主张把我派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哼!”格大夫道,“说实话我还嫌他们不够急呢。我12月初的时候就给他们写过信——那是六个礼拜前了,先生!六个礼拜前了!”

“哦,真是的!太吓人了,不是吗?他们简直是天下最懒惰的家伙!他们满脑子只想自己方便!可您还守在威尼斯——您是魔法师的一位真朋友啊!”他顿了顿,“这话没错,对不对?”他换了种很不一样的口气问,“他除了您就没别的朋友了?”

“哦,还有拜伦勋爵……”格大夫提起话头。

“拜伦!”小矮个大呼一声,“真的吗?我的天!自己疯了,还交了拜伦勋爵这样的朋友!”听他这语气,就好像分不出哪个更可怕,“哦,我亲爱的格大夫,我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您呢!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咱们好私聊?”

格大夫寓所的街门就在他们身后,可他对这小矮子的厌恶与时俱增。他虽然急着想帮斯特兰奇和斯特兰奇朋友们的忙,却不愿意把这矮子请进家门。于是他叨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中仆人这会儿进城办事去了,再走几条街有家小咖啡厅,不如一起去那里。

小矮子微笑着,一脸的客随主便。

他们往咖啡厅走去,路边就是运河。小矮子在格大夫的右手,离河水最近。他讲着话,格大夫四处张望。格大夫的目光碰巧落在运河上,发现一朵浪花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只有一朵。这现象本身就已经很奇异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这朵浪冲他们扑来,漾过了运河的石头沿。在此过程中,浪的形状也变了样;浪花化作手指头,往小矮子的脚边伸来,就好像要把他拖进河里。水一沾着他,他骂了一声便跳开了,却并未发觉有任何异常。于是格大夫什么也没说。

咖啡厅内,是躲避1月里寒湿气的好地方。屋里暖烘烘的,烟气朦胧——也许嫌暗了点儿,可暗也暗得舒服。刷成棕褐色的四壁顶棚因年代久远、烟草熏蒸,颜色已经发黑;可酒瓶子晶莹,白镴酒杯发亮,釉面极光的陶器和镶了金框的镜子闪耀着华彩,又把一切变得喜兴热闹起来。一只浑身潮乎乎、懒洋洋的西班牙小猎狗在炉子前面的方砖地上趴着。格大夫的手杖不小心蹭着了它的耳朵,这畜生晃晃脑袋,打了个喷嚏。

“我必须先警告你,”格大夫等堂倌送上咖啡、白兰地之后才说,“城里关于斯特兰奇先生的传言什么样的都有。有人说他召来了女巫,用火给自己变了一个仆人。你当然不会相信这一派胡言,但做好思想准备也没有害处。你会发现他变了,变得很惨。强说他没变,就是犯傻。可他心底里没变。他一切高贵的品质和优点都还跟从前一样。在这一点上,我确信无疑。”

“如此?不过您先告诉我,他真把自己的鞋吃了吗?他真把好几个人都变成玻璃的,然后冲人家扔石头吗?”

“吃自己的鞋?”格大夫惊诧道,“你听谁说的?”

“哦!好几个人呢——肯德尔-布莱尔太太、蒲柏勋爵、加拉哈德·丹内西爵士、安德希尔斯小姐……”小矮子不假思索地大声唱出一长串名号,都是目前正居住在威尼斯及周边城镇的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的先生女士们。

格大夫大吃一惊。斯特兰奇的朋友为什么偏要去问这些人而不来找他?“你没听我刚说过的吗?这些恰恰就是我说的那种愚蠢的胡说八道!”

小矮子一团和气地笑起来:“耐心!耐心,我亲爱的格大夫!我的脑子可没您那么快。您研究解剖学、化学,把脑筋磨得灵光,我这一向游手好闲,脑子早转不动了。”他又喋喋不休了半天,说什么他从未专心研究过任何一门正经学问,老师对他都已经绝望了,还说自己的天分都不在这个方向上。

可格大夫已经不再费神去听了。他动起了心思。他突然想到,之前这小矮子上赶着非要做自我介绍,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再提。格大夫正欲问他姓甚名谁,这小矮子扔出一个问题,一下把他脑子清空了。

“您有个女儿,对不对?”

“你说什么?”

这小矮子明显是以为格大夫耳朵聋了,提高声音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是有,不过……”格大夫道。

“他们说您把她送出了城?”

“他们!他们是谁?我女儿招谁惹谁了?”

“哦!只不过是他们说魔法师刚一变疯她就走了。似乎能看出您怕她受什么伤害!”

“我猜你这是从肯德尔-布莱尔太太那帮人嘴里听来的吧,”格大夫道,“那帮人什么都不是,纯是些傻瓜。”

“哦,我看也是!不过您究竟有没有送您女儿出城呢?”

格大夫没答话。

小矮子先把脑袋歪向一边,后又歪向另一边。他微微一笑,神情就仿佛刚知道了个秘密,正准备讲出去震一震天下的。“您肯定知道的吧,”他说,“斯特兰奇谋杀了自己的太太?”

“什么?”格大夫沉默片刻,随后爆发出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不信。”

“哦,您可一定得信!”小矮子往前凑了凑身子,兴奋得双目熠熠发光,“这事儿谁都知道!那位女士的亲哥哥——体面人——神职人员——伍德霍普先生,那位女士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场,都是他亲眼所见。”

“他看见什么了?”

“各种可疑的迹象。那位女士是中了魔。她被魔法控制得死死的,从早到晚干了什么一概不知。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都是她丈夫搞的鬼。他自然打算靠法术逃避惩罚,而诺瑞尔先生对那可怜的女士充满了同情,真的是充满了同情,一定不会让他得逞。诺瑞尔先生誓要将斯特兰奇绳之以法。”

格大夫摇了摇头:“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我相信这样的诽谤。斯特兰奇是个正人君子!”

“哦,确实!只可惜,头脑比他还清醒的人,都曾因染指魔法毁了一生。魔法这玩意儿,你若玩不转,就会灭除你身上所有的好,放大所有的恶。他公然反抗他的师父——世上最有耐心、最明智、高贵、优秀……”

形容词拉了长长一串,这小矮子似乎已经不记得原本打算说什么了;根据格大夫对他敏锐的观察,他已经走神了。

格大夫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这事儿也怪,”他慢悠悠地说道,“你说你是斯先生的朋友派来的,可你一直都没告诉我这些朋友是谁。到处去宣传人家是谋杀犯的,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小矮子没搭茬儿。

“是不是沃特·坡爵士,我猜?”

“不,”听小矮子的语气,他仿佛是在考虑什么,“不是沃特爵士。”

“那就是斯先生的几位徒弟?我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了。”

“从来没人想得起。那几位是天下最不容易被记住的人了。”

“是他们吗?”

“不是。”

“诺瑞尔先生?”

小矮子不说话了。

“你姓什么?”格大夫问道。

小矮子把脑袋冲这边歪歪又冲那边歪歪。见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么直接的问题,他只好答道:“德罗莱特。”

“哦,呵呵!会告状的来啦!是啊,真是,诋毁一个正直的人,诋毁威灵顿公爵亲任的魔法师,你的话真是分量十足啊!克里斯托弗·德罗莱特,全国闻名的骗子、小偷、恶棍!”

德罗莱特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冲格大夫眨眼。“您说这话还不是便宜自己!”他咬牙切齿道,“斯特兰奇是个有钱人,您打算把闺女嫁过去!您这样体面在哪里,我亲爱的格大夫?体面在哪里?”

格大夫吼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烦躁与怒气。他站了起来:“我一定把在威尼托区的英国住家都走个遍,警告他们不要同你讲话!我这就去。我才不祝你晨安!我才不跟你道别!”说着,他往桌上甩下几枚硬币就走了。

最后这段对话动静大、带着怒意。堂倌和顾客都好奇地朝一人独坐的德罗莱特看去。他又坐了一会儿,等似乎没什么希望再在街上碰见格大夫了,他也离开了咖啡厅。他沿街行走,运河里的水极为奇异地荡漾起来。浪花涌起,一路跟着他,偶尔冲他脚边悄悄突进、冲锋,漫过了运河沿。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发觉。


格雷斯蒂尔大夫说到做到。他走访了城中所有的英国家庭,警告他们不要跟德罗莱特说话。德罗莱特不怕。他把目标转移到仆人、堂倌和刚朵拉船夫上。根据以往经验,他知道这个阶层一般要比他们伺候的主人消息灵通得多;假如消息不灵通,怕什么!他可以亲自把消息传达给他们,算是拨乱反正。要不了多久,一大批人就会知道斯特兰奇谋害了自己的老婆;就会知道他在圣马可大教堂企图用暴力胁迫格雷斯蒂尔小姐嫁给他,幸亏来了一支奥地利部队从中干预;就会知道他曾与拜伦勋爵约定,等将来有了妻子、情人,二人将共享。德罗莱特想到什么就拿去编排斯特兰奇,可他的创造力并不强,为他提供情报的人只要带来只言片语或是心里有了半成未成的想法,他都乐得拿来利用。

一个刚朵拉船夫介绍他认识了一家布店的老板娘,玛丽安娜·塞加蒂——拜伦的情人。借通事之口,德罗莱特恭维话冲她说了一箩筐,并把伦敦贵妇见不得人的秘密讲给她听。那些贵夫人,他向她保证,可远不如她漂亮。她告诉他,据拜伦勋爵说,斯特兰奇大门不出,在自己房间里边喝葡萄酒和白兰地,边作法施咒。所有这些都不算太有趣,但她把她对拜伦勋爵诗里那位魔法师的一点点了解也告诉了德罗莱特:那魔法师如何与邪灵厮混,如何与众神及全人类对抗。德罗莱特兢兢业业地用这些虚构搭建起自己的谎言。

然而,整个威尼斯德罗莱特最想收作心腹的就是弗兰克。格雷斯蒂尔大夫侮辱了他,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很快便下定决心——最好的报复就是教唆格大夫的男仆跟格大夫对着干。于是,他给弗兰克去了封信,请他去圣保罗区的一家小酒铺。令他意外的是,弗兰克竟然答应了。

当天,弗兰克如约而至。德罗莱特点了一壶粗酿红酒,为他俩各斟满一盅。

“弗兰克?”他用一种柔和而幽怨的声音提起了话头,“前几天我刚跟你家主人聊过——我猜你是知道的。他似乎是个很难对付的老头——一点儿都不体谅人。但愿你在他那儿过得还好,弗兰克?我提这个只是因为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姓拉塞尔斯——他前些日子刚刚说起在伦敦想雇到好用人太难了,假如有人能帮他找个好男仆,他觉得多少钱他都肯掏。”

“哦!”弗兰克道。

“你觉得你会喜欢在伦敦生活吗,弗兰克?”

弗兰克蘸着洒出来的红酒在桌上画圆圈,看样子是在考虑。“也许会吧。”他说。

“是这样,”德罗莱特急切地说下去,“假如你肯帮我一两个小忙,我就会告诉我朋友你有多中用,我敢肯定他会当即拍板说你就是他想找的人。”

“帮什么样的忙?”弗兰克问。

“哦!咳,头一样再简单不过了!实际上我跟你一说,你就会上赶着去做了——就算没有回报也无所谓。你瞧,弗兰克,我担心有些特别可怕的事不久就会发生在你家主人和他女儿身上。那魔法师对他二人有无尽的恶意。我试着劝过你家主人,可他太固执,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我一想到这些,连觉都睡不着。我恨自己那么蠢,没能把事情解释得再清楚些。他们是相信你的,弗兰克。你可以稍微暗示几句——别对着你家主人,去找他妹妹和他的女儿——暗示斯特兰奇是坏人,让她们多加小心。”说完,德罗莱特又讲述了阿拉贝拉·斯特兰奇如何被他谋害以及他和拜伦共妻换妾的勾当。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咱们要提防那魔法师,”德罗莱特道,“别人都被他的谎言诡计给骗了——尤其是你家主人。所以说,你我二人齐心合力、集思广益至关重要,好将他的诡计公之于众。好啦,告诉我,弗兰克,你可发现什么事或是那魔法师无意间留下过什么话柄——总之可有任何引起你怀疑的迹象。”

“啊,既然您问起来,”弗兰克挠挠脑袋,说道,“是有个事儿。”

“真的?”

“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呢。我主人我都没告诉。”

“妙极了!”德罗莱特微笑道。

“只是我讲不太清楚。还是指给您看比较容易。”

“哦,当然可以!咱们去哪儿呢?”

“出门就行。您从这里就能看见。”

于是弗兰克和德罗莱特走出门。德罗莱特四下里看去。四周是能想象到的最寻常的威尼斯街景。他们面前就是一条运河,河对面是一座棕黄色的教堂。一个女仆正坐在敞开的大门口给鸽子拔毛;脏污的羽毛散落一地,在她面前围成一道又发灰又发白的半圆。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楼房、雕塑、盆栽、晾晒衣物,层层叠叠、杂乱无章。而极目远望,就可以看到那平地而起的一柱黑暗,表面光滑而清透。

“啊,也许不一定非从这里看,”弗兰克承认,“楼房都给挡住了。您往前走几步,就能看个一清二楚了。”

德罗莱特往前走了几步。“这儿吗?”他问,一边仍四处张望。

“是的,就那儿。”弗兰克说,说罢一脚把他踹进了运河。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弗兰克又延宕了一会儿,把他对德罗莱特道德上的一些看法大声喊出来,称其是满口胡言、阴险狡诈的恶棍,杂种狗,险恶、懦弱的无赖,毒蛇,猪。这些话骂出来自然能让弗兰克痛快些,对德罗莱特可是没什么大用——这会儿他已沉入水下,一个字也没听着。

水拍在他身上就好像拳打脚踢一般,激得他浑身刺痛,撞得他呼吸困难。他坠入昏浊的深渊。他不会游泳,心想自己一定是要淹死了。可在水里还没过几秒钟,他感觉自己又被一股大浪拽了出来,飞速托着前行。时不时地,浪偶然会将他推上水面,他才得机会换口气。他时时刻刻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却无力自救。有一回,激流将他高高托起,一瞬间他看见了阳光下的码头(地点他没有认出来);他看到起着泡沫的白水冲击着石头,浸润着人与房屋;他看到人们惊惧的面孔。他知道他还没有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被冲进海里,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发觉这浪花有任何非自然的地方。浪有时候带着他猛往一个方向冲;有的时候则是一片混乱惶惑,他以为必是大限已到。突然间,水似乎受够了他,动作戛然而止,他被扔上个石头台阶似的地方。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空气的寒冷,朦朦胧胧看出周围有房子。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吸得浑身颤抖、苦不堪言。待呼吸渐渐不那么困难了,他呕出一腔又一腔冷咸的海水来。之后过了很久,他就只闭着眼躺着,就好像一个人依偎在恋人的胸口上。他脑中空无所想。假如心头尚有一丝欲念,就是让自己在这儿永远地躺下去。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来,先是意识到石头上一定特别脏,后又发觉冷得可怕。他开始奇怪周围怎么这么安静,怎么没人过来帮他一把。

他坐起身来,睁开了眼睛。

四周围一片黑暗。难道自己进了隧道,或是地窖?不会是入了土吧!可无论哪里都一样恐怖,因为他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也不知该如何离开。他随后感觉到一丝清冷的微风吹上脸颊;抬起头来,他看见冬日里散发着寒光的星星。黑夜!

“不,不,不!”他乞求道。他靠着码头的石阶往后缩,抽抽搭搭哭起来。

四周的房屋漆黑一片,毫无动静。唯一在动、在亮的东西就是星星。它们组成的星群在德罗莱特眼中就好像闪闪发光的巨大字符——是一种看不懂的字母。在他看来,准是那魔法师把星星组合成字、拼出咒语来害他。无论往哪个方向张望,能看到的只有黑夜、星星与沉寂。没有一座房子上着灯,假如德罗莱特听说的属实,这里的房子都已空无一人。当然,除非那魔法师还在里面。

他带着极大的不情愿才从地上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近旁有一座小桥,桥对面有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消失在黑压压一片房子的高墙之间。他可以往那边走,或者也可以沿着运河边的辅路走。星光给辅路洒了一层霜,看上去是个极为诡异、凶险的所在。他选择了黑暗中的小巷。

他过了桥,穿行在那片房子之间。没走几步,小巷展开成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边缘另有几条巷子延伸出去。他往哪儿走呢?他想到势必要经过的那些幽黑的暗影,那些寂静的门廊。要是他再也走不出去了怎么办!他怕得头晕,直犯恶心。

广场上有一座教堂。就算是在星光下,外墙也显得狰狞恐怖。石柱累累,雕像支棱。天使个个张开双翼,将号角举在嘴边;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形在石檐下伸出双臂;黑洞洞的拱顶上,一张张有眼无珠的面孔俯视着德罗莱特。

“我怎么知道魔法师就不在这里?”他心想。他开始挨个儿检视那些幽黑的石像,看可会有一尊是乔纳森·斯特兰奇。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来;在他想象中,若把目光移开片刻,没准儿哪尊石像就会动起来。刚差不多说服自己可以放心地离开教堂了,他的目光落在个东西上——只是门廊幽深的黑暗里一丁点儿不寻常的迹象。他定睛细看。那儿有个东西——或者人——躺在台阶上。是个男人。他四肢叉开着趴在石阶上,仿佛是晕倒了,面朝下,一只胳膊扬起来抱着脑袋。

德罗莱特等候了片刻——哦,感觉上就跟过不完似的!——看可会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

随后他瞬间想到:那魔法师死了!也许他发着发着疯就自杀了!喜悦与轻松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兴奋得大笑出声——在一片静寂里,这笑声不同凡响。幽暗的门廊里那个黑影一动没动。他又靠近了些,凑到这人上方俯身观看。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他心想要是手头有根棍子去戳戳就好了。

这人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

德罗莱特吓得弱弱一声惊叫。

一阵沉默之后,斯特兰奇低声道:“我认得你!”

德罗莱特努力要笑。他一向利用笑声来安抚自己的猎物。笑能令人舒心,不是吗?大家凑一块儿都是朋友?然而,从他嘴里出来的声音只是一种古怪的嘶鸣。

斯特兰奇站起身来,冲德罗莱特走了几步。德罗莱特直往后退。借着星光,德罗莱特更清晰地看到了魔法师的模样,他逐渐能够辨认出他曾经相识的眉眼五官。斯特兰奇打着赤脚,外套和衬衫都敞着怀,脸明显有些日子没刮过了。

“我认得你。”斯特兰奇又低声说了一遍,“你是……你是……”他双手在空中比画,就好像在画什么魔法符号,“你是一只鲁克罗库塔!”

“卤……”德罗莱特跟着重复道。

“你是夜之狼!你吃的是世间男女!你的生父是鬣狗,生母是母狮!你的身体像头狮子;你的蹄子是一分为二的。你无法回头看背后。你只有一颗长牙,没有牙床。可你能变作人形,仿人声说话,把人类骗上钩!”

“不是,不是!”德罗莱特乞求道。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他想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东西,想说斯特兰奇大错特错,可他嘴里发干,舌头吓得不中用,已经吐不出词儿来了。

“那么现在,”斯特兰奇静静地说道,“我就把你打回原形!”他举起双手。“急急如律令!”他喊道。

德罗莱特一头栽倒在地,声声尖叫不已;斯特兰奇则爆发出阵阵大笑——那样诡异、疯狂的笑声——笑得他深深弯下腰去,在广场上打着趔趄。

最终,一个人的恐惧和另一个的狂喜都渐渐消停了;德罗莱特意识到自己尚未变作那如噩梦一般的恐怖生物;斯特兰奇则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些严肃了。

“鲁克罗库塔,”他低声道,“起立。”

德罗莱特一边哼唧着,一边站起身来。

“鲁克罗库塔,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等等!我知道的。”斯特兰奇打了个响指,“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鲁克罗库塔,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监视我?我做过什么事是非得藏着掖着的?你怎么不来这儿问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是他们逼我来的。拉塞尔斯和诺瑞尔。拉塞尔斯把我欠的债还清了,我才出了王座监狱。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德罗莱特略迟疑了一下;就算对方真是个疯子,也不大可能会相信他的。

斯特兰奇抬起头,像是在蔑视着德罗莱特,可在黑暗里,德罗莱特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这一向确实是疯了,鲁克罗库塔!”他咬牙切齿道,“这他们告诉你了吗?好吧,这是实情。我疯到现在,以后还会再疯。不过,自打你来到这座城市,我就一直避免……我就一直避免使用某些法术,等见着你的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的心智。我曾经的心智。这样的话,我才能认出你来,才能想起我打算跟你说什么。我在这片黑暗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鲁克罗库塔,其中一样就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帮我。”

“是吗?我很荣幸!让我做什么我都肯!谢谢您!谢谢您!”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知斯特兰奇会把他扣留多久;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化成了一滩水。

“那个……那个……”斯特兰奇似乎很难把握自己的思绪,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的,“坡的那个老婆叫什么来着?”

“坡夫人?”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她还有什么名号?”

“艾玛·温特唐?”

“是了,就是它。艾玛·温特唐。她身在何处,目前?”

“他们把她送到约克郡一间疯人院里去了。这本是个天大的秘密,可我查到了实情。我在王座监狱有个相识,他儿子的心上人是做裙衣的裁缝,这件事她全知道,因为她负责坡夫人在约克郡穿的衣裳——约克郡那边可是冷得很。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叫作望什么什么的地方——我是说坡夫人,不是那个裁缝。望什么来着。等等!我能想起来!这地方我知道的,我发誓!约克郡的望穿堂!”

“望穿堂?这名字我知道。”

“是啊,是啊,您知道的。这宅子的承租人是您的一个朋友。他过去在纽卡斯尔还是约克,总之是个北方城市当过魔法师——只可惜我想不起他叫什么了。诺瑞尔先生似乎干过什么害了他一次——也可能是两次。于是,坡夫人疯了以后,齐尔德迈斯就把他看管的疯人院荐给了沃特·坡爵士,算是一点点补偿。”

一阵沉默。德罗莱特不知斯特兰奇究竟听懂了多少。随后,斯特兰奇说道:“艾玛·温特唐没有疯。她在外人眼中是疯了。可那都是诺瑞尔的过错。他召来个仙子让她起死回生,作为报答,他准许那仙子以各种方式控制她。那个仙子还曾威胁过英格兰国王的人身自由,并用法术又蛊惑了至少两位英格兰百姓,其中一位是我的爱人!”他顿了一顿:“你的第一个任务,鲁克罗库塔,是把我刚刚对你说过的话转达给约翰·齐尔德迈斯,并把这东西交给他。”

斯特兰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了德罗莱特。这玩意儿看上去是个类似鼻烟壶的小匣子,只是比一般鼻烟壶略瘦长些。德罗莱特接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斯特兰奇长叹了口气。为了讲话有条理所做的努力似乎已令他精疲力竭。“你的第二个任务是……你的第二个任务是给英格兰所有的魔法师捎个信儿。你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只有一位啊。”

“你说什么?”

“魔法师只有一位啊,先生。既然您在这里,英格兰就只剩一位魔法师了。”

斯特兰奇像是思索了片刻。“我的徒弟,”他说道,“我的徒弟们都是魔法师。曾经想要拜诺瑞尔为师的男男女女都是魔法师。齐尔德迈斯也是。斯刚德斯也是。还有亨尼福特。订阅魔法刊物的读者们都是。过去魔法师学术协会的会员们都是。英格兰,魔法师无处不在。成百上千!诺瑞尔拒绝了他们。诺瑞尔否认了他们。诺瑞尔堵住了他们的嘴。可他们照样是魔法师。把这些告诉他们。”他以手抚额,喘了会儿粗气,“树对石语;石对水言。一切并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让他们读读写在天边的字迹。让他们问问垂落的雨帘!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昔日的盟友还都在。我派出信使,去提醒石头、天空和雨水别忘了它们古老的诺言。让他们……”斯特兰奇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他用手在空中比画着。“我解释不出,”他说,“鲁克罗库塔,你能明白吗?”

“能。哦,能!”德罗莱特答道,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斯特兰奇在说些什么。

“好。那你把我刚交给你的口信重复一遍。再给我讲一遍。”

德罗莱特讲了起来。多年来搜集、复述自己认识人的恶意流言,他记人记事的本领是好的。第一条他重复得完整无缺,重复第二条的时候,他就开始编造曲解,说了几句什么魔法师们站在雨里、观看石头。

“我演示给你看,”斯特兰奇道,“这样你就明白了。鲁克罗库塔,假如你完成了这三个任务,你我尽释前嫌。我不会伤害你。把这三条口信送到,你就可以回去接着在夜里捕猎,接着吞吃世间男女。”

“谢谢您!谢谢您!”德罗莱特感激地喘息着,不一会儿便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整个人吓住了,“三条!可是,先生,您只告诉我了两条啊!”

“三条口信,鲁克罗库塔,”斯特兰奇疲惫地说道,“你一定要送出三条口信。”

“是啊,可您还没告诉我第三条是什么哪!”

斯特兰奇没答话。他转过身去,喃喃自语。

尽管怕得不行,德罗莱特仍特别想抓住那魔法师晃一晃。假如觉得这么干有用的话,他也许真动手了。怨天尤人的泪水滑下了他的脸庞。这回斯特兰奇会因为第三个任务完不成而杀掉他的,可完不成又不是他的过错。

“鲁克罗库塔,”斯特兰奇突然走回来,说道,“给我拿点儿水喝!”

德罗莱特四下张望。广场中心有口井。他走过去,发现有只恶心的旧铁杯子由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拴在石头上。他推开井盖,摇上桶水来,把杯子舀进水里去。他真不想碰这杯子。说来也怪,当天他遇上那么多事情,他最恨的却是这只铁杯子。他生平就爱美丽的物件,可现在却被恐怖的东西包围。都是他们魔法师的错。他有多恨这帮人!

“先生?法师大人?”他喊道,“您得来这边喝了。”作为解释,他指了指铁链子。

斯特兰奇走上前来,却没有接那递上来的杯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子,递给了德罗莱特。“往水里滴六滴。”他说。

德罗莱特拔出了塞子。他手抖得太厉害,直担心自己会把这瓶东西全洒到地上。斯特兰奇似乎根本没在意;德罗莱特晃晃瓶子,往水里洒了几滴。

斯特兰奇拿过杯子,一饮而尽。杯子从他手上滑落。德罗莱特发现——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发现的——斯特兰奇变了。星空之下,他黑色的身影渐渐瘫软下去,脑袋也耷拉了。德罗莱特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可无论什么东西——就那么几滴,怎会让人醉呢?何况他身上也没有烈酒的气味儿;他闻着就像一个几礼拜没洗衣服洗澡的男人而已;此外,倒是还有种味道——前一分钟还没传过来呢——一种人上了年纪且跟五十多只猫在一起的味道。

德罗莱特产生了一种极怪的感觉。他曾有过这般感受,那是魔法即将生发之时。看不见的门在他周围一扇扇地敞开;风从遥远的地方吹到他身上,带来树林、荒野与沼泽的气息。各种景象不请自来,飞入他的脑海。周遭的房屋不再是空巢。他能直接看进屋里去,就好像房子被拆除了围墙。每间黑屋里都住着——不能说是人——一种生灵,一种远古的精灵。有的屋里住了火焰;有的屋里住了石头;有的屋是一幕雨帘;有的屋是一群飞鸟;还有间屋装了一座山坡;另一间则住着一个思想阴暗、炽烈的小家伙;各种各样,不一而足。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十分骇然,低声自问。他发觉自己的头发根根直立,就好像身体里过了电。接着,一种全新的、异样的感觉抓住了他:这感觉和往下坠落颇为相似,可他仍站在原地。往下坠落的就好像是他的心一样。

他觉得自己站在英格兰的一座山坡上。雨正在下;雨水在风中盘旋打转,好似灰色的鬼魂。雨打在他身上,他也变得像雨水一样细瘦。雨水冲走了思想,冲走了记忆,冲走了所有的是非善恶。一切都像石头上的泥巴似的被冲刷了个干净。雨把自己的思想与记忆灌了他一腔。道道银针插满山坡,像精细的网纱,像手臂上的脉络。忘了自己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个人,他变成道道雨水,随之渗入了泥土。


他觉得自己躺在泥土之下,躺在英格兰国土之下。多少岁月过去了;雨水与寒意在他体内渗透;石头在他体内挪移。在那片寂静与黑暗里,他生长得巨大无比。他变成了土地;他变成了英格兰。一颗星星低头看他,同他说话。一块石头向他提问,他用石头的语言回答了它。河流在他身旁盘转;山坡在他手下萌发。他张开嘴,呼出一片春意盎然……


他觉得自己被搡进了冬日暗林里的一片树丛。树木无边无际,黑柱之间由细细一道白色的冬日天光相隔。他低头看去。新生的小树苗把他穿了个透;它们钻出他的身体,戳破他的手脚。他的眼皮再也合不上了,因为嫩枝从里面冒了出来。虫豸由他耳朵蠢蠢出入;蜘蛛借他嘴巴筑巢织网。他发觉自己已经在这片树林里蜷曲了多年。他对这片林子知根知底,这片林子对他也是心知肚明。哪是树木哪是人,再也说不清。

四周一片静寂。雪花飘落。他尖叫起来……

黑暗。

像从幽暗的水底站起身来似的,德罗莱特醒了。是谁把他放了——斯特兰奇,那片树林,还是英格兰本身?他不知道。可他能体会到这东西将他重新打入他自己脑海里时的那种不屑。远古的精灵一个个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思想和感触渐渐退化到人类所能及的程度。他头晕目眩,想起之前遭受的一切就觉得天旋地转。他仔细检查自己的双手,揉了揉身上曾钻出树来的地方。一切还都健全;哦,但是疼啊!他抽噎着往四下里看去,寻找斯特兰奇。

魔法师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蹲坐着,喃喃自语地念咒。他拍了墙一下;砖石鼓胀、变形,化作一只渡鸦;渡鸦张开翅膀,一鸣惊人,直飞入夜空。他又拍了墙一下:又一只渡鸦出墙飞走了。一只又一只,接连不断,渡鸦越来越多,天上的星星都被那黑色的翅膀挡得透不出光亮。

斯特兰奇伸手又要去拍打……

“法师大人,”德罗莱特气喘吁吁地说,“您还没告诉我第三条口信是什么哪。”

斯特兰奇往四周看看。突然,他抓住德罗莱特的外套,将他揪到自己面前。德罗莱特能觉出斯特兰奇口中的臭气吹上他的脸,而且他这回终于看清了斯特兰奇的面目。那一双炽烈、狂野的眼睛里映着星光,却不见了人性与理智。

“去告诉诺瑞尔我这就去找他!”斯特兰奇咬牙切齿道,“现在就去,快去!”

德罗莱特不消吩咐二遍。他在夜色下飞奔逃离。渡鸦似乎紧随其后。他看不到,却能听到翅膀扑打的声音,也能感觉到翅膀扇起的气流。桥过了一半,他一头撞进刺眼的光芒里。瞬间,他被人声鸟鸣包围了。男男女女走着、说着、忙着他们每日里的营生。这边没有可怕的魔法——只是个平凡的世界——多么好、多么美的平凡世界。

德罗莱特的衣裳仍浸透了海水,天气又是那样苦寒。所在的城区他并不认得。没人主动过来帮他的忙,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好久,走得精疲力竭。后来,他碰巧走过一片认识的广场,才得以寻回他租了个单间住的小客栈。进屋的时候,他已浑身无力、瑟瑟发抖。他脱了衣服,拼命冲洗身上的盐。洗完,他就倒在了自己那张小床上。

之后的两天里,他躺在床上发高烧。他梦见了无法形容的东西,梦里净是黑暗和魔法,还有大地漫长而冰冷的岁月。睡梦里,他也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恐惧,就怕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埋在了地底下或是被冬日里的枯枝穿了心。

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恢复的程度足够起床去港口了。他在港口找到一艘回朴次茅斯的英国船。他把拉塞尔斯为他准备好的信件和公文交给船长过目。信上许诺,船只要把人送回英格兰,就会收到一大笔好处费,签发人是全欧洲最知名的两位钱庄主。

第五天,他坐上了回国的船。


一层冷而薄的雾气笼罩着伦敦城,似乎是有意模仿史蒂芬凉薄的生活状态。近来,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巫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喜悦、温情与平静如今在他眼中都变得那样陌生。唯有那最悲苦的情感能够穿透他心头叆叇的幻术,比如愤怒、怨恨与沮丧。他与他的英国朋友之间的分歧加深了,疏离加剧了。白毛先生也许是个恶魔,可当他控诉起英格兰人的骄傲与自以为是,史蒂芬很难否认他话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就连丧冀那个可怕的地方有时候都像个宜人的避难所,帮他避开英格兰人的傲慢与歹毒;至少在那里,史蒂芬不必为自己是谁而道歉;在那里,他一向享受着贵客的待遇。

这个冬日,史蒂芬正待在哈里大街沃特·坡爵士家马车房的马厩里。沃特爵士新买了一对品相极佳的灵缇,家里的男仆们可高兴了,每天为了来看狗总要消磨掉好长时间——他们边看边聊,懂与不懂的都要扯几句它们上了猎场会有多棒。史蒂芬知道自己应当制止这种行为,可实际上他才懒得去管。家里的男仆罗伯特今天请他去看狗的时候,史蒂芬非但没有说他,反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跟他一道去了。这会儿,罗伯特跟养马的伙计们在那儿围着狗兴奋,而他觉得自己就像隔了层脏污的厚玻璃板在看一样。

突然,所有人都挺直身子列队走出了马厩。史蒂芬浑身一激灵。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类反常的举动无一例外都是在宣告白毛先生驾到。

他来了,一头银发,一双蓝眸闪闪,一袭绿衣鲜亮,令昏暗窄仄的马厩蓬荜生辉;他大声地说笑个不停——史蒂芬是不是像他一样相见欢,他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他跟那些仆人一样喜欢那对猎犬,还招呼史蒂芬过来一起欣赏。他用自己的语言同它们讲话,狗儿快活地上蹿下跳,对他似乎比对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着迷。

白毛先生道:“我想起1413年有一回我南下访问新登基的南英格兰国王。这位国王英武而谦和。他把我介绍给朝廷上的权贵,向他们讲述了我无数的辉煌成就、我广大的国土疆域、我的侠骨柔肠,等等等等。可惜,这么富有教育意义、催人奋进的宣讲,朝廷上有位贵族不打算专心听,只顾站在那儿跟他的属下窃窃谈笑。受到这般待遇,我当时——你能想象得到的——我当时气坏了,决心教教他们什么叫礼貌!第二天,这帮坏家伙到哈特菲尔德森林附近猎兔子。我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庆幸自己能想到把人都变成兔子,而把兔子都变成人。猎犬先是把它们的主人撕咬个粉碎;后来那些兔子——化作人形之后——终于可以狠狠报复一下那些追着自己骚扰的猎犬了。”说到这儿,白毛先生停下来等史蒂芬夸他这招厉害。可还没等史蒂芬出声,他先大呼起来:“啊,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先生?”史蒂芬问。

“所有的门都震了一震!”

史蒂芬看了看马厩的门。

“不是,不是这些门!”白毛先生道,“我指的是从英格兰通往天下各处的门!有人正试图开启它们。有人找天空谈过,可那人不是我!有人向石头与河流发号施令,可那人不是我!那人是谁?谁?快跟我来!”

白毛先生一把抓起史蒂芬的胳膊,他二人平地飞升一般上了天,就好像突然站到高山或是高塔的顶端。哈里大街的马车房消失了,史蒂芬眼前换上一幕新景——随后便一幕又一幕地变换起来。一会儿是桅杆密如丛林的港口——随后港口就好像从他脚底下飞走,瞬间换上一片冬日里灰色的海洋,海面上的航船迎风满帆前进——接着又出现了一座城市,放眼望去遍是建筑物的尖顶与精美的桥梁。奇怪的是,他并未察觉任何动态;就仿佛他二人原地不动,而整个世界正朝他们飞来。这会儿脚下出现了白雪皑皑的山峰,米米小的人影正艰难地往山顶上爬——接下来是乌峰环绕的一池如镜的湖水——后又变为平原上的一片国土,小镇、河流遍布其上,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他们前方有个东西,起初看上去像是一道黑线,将天幕一分为二。待他们走近,黑线成了平地而起的黑柱,高处不见顶。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来到威尼斯高空一块地方歇脚(他们歇在什么东西上,史蒂芬决心不去猜想)。夕阳西沉,脚下的街道和房屋一片晦暗,天与海却是一片光芒:玫红、乳蓝、玉黄、珍珠白,几种色彩和谐调匀。整座城市就好像飘浮在一片明亮的虚无之上。

大体来看,这座黑柱表面光滑得像块玻璃玉,可就在比屋顶稍高一点的地方,暗影扭转飞旋,自柱体喷薄而出,在空中渐渐飘远。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史蒂芬无法可想。

“是烟吗,先生?这座塔着火了?”史蒂芬问。

白毛先生没有回答。他们走近了些,史蒂芬才看出那并不是烟雾。一大群黑色的东西正从塔里往外飞。是渡鸦。成千上万的渡鸦。它们这是从威尼斯起航,飞往史蒂芬和白毛先生来的方向。

有一群盘旋着朝他们飞来。空气里突然起了骚动,千双翅膀齐振,嗡嗡隆隆,声响巨大。尘土、细砂泛布叆叇,飞入史蒂芬的双目鼻喉。他深深弯下腰去,拱手扣住鼻子,好挡住这股恶臭。

鸟群飞走了,他惊魂未定地问:“这都是些什么啊,先生?”

“那魔法师造出来的生物,”白毛先生道,“他派它们回英格兰,给天空、大地、高山、河流带去指示。他这是在纠集乌衣王过去的盟友。不久它们就会听命于英格兰的魔法师,而不是我!”他大吼一声,吼出了愤怒与绝望,“我已经惩罚过他了,惩罚他的手段我还从来没在我敌人身上用过!可他仍跟我对着干!他怎就不认命呢?他怎就不死心呢?”

“我可从没听说他是个缺乏勇气的人,先生,”史蒂芬道,“毕竟他在半岛留下不少英勇事迹。”

“勇气?你在说什么呀?这根本不是勇气!这是敌意,纯粹的敌意!咱们这一向都大意了,史蒂芬!咱们让英格兰的魔法师乘虚而入,占了便宜。咱们一定要想个办法击败他们!咱们要加倍努力,争取把你推上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