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6年1月底
沃特·坡爵士的马车在约克郡一条荒寂无人的路上行驶。史蒂芬·布莱克骑匹白马跟在一旁。
路两侧淤青色的荒原直连上灰黑色的天,天眼看就要下雪。奇形怪状的灰石头遍野皆是,令这里的景致看上去更加凄凉、蛮荒。偶尔一线斜阳穿过云层,片刻将泛着白沫的溪流点亮,照得那积满水的坑洼灼灼发光,就仿佛一枚银角子落在地上。
他们行至一处岔路口。车夫勒住马,阴着脸盯住一块他认为本该有指路标的地方。
“这儿没有路石,”史蒂芬道,“看不出这几条路分别是往哪儿走的。”
“你们总以为这些路一定会走到哪儿去,”车夫道,“我已经开始怀疑了。”他说罢从兜里掏出个鼻烟壶,抓了一大把,深深地嗅了嗅。
坐在车夫旁边轿厢顶上的那位男仆(目前是三位跟班儿里最冷最受罪的那一个)骂约克郡的人、约克郡的路——把整个约克郡骂了个全。
“咱们应当继续往北或者东北走,我觉得,”史蒂芬道,“不过我在这片荒野上有点儿转向。你能看出来哪边是北吗?”
这话是问车夫的,车夫说他现在看哪个方向都像北。
车顶上的男仆短短一声苦笑。
见这帮随从全无用处,史蒂芬只好拿出专门对付这种情况的老办法:他自己当上这次出远门的总指挥。他叫车夫选一条路走,自己走另一条:“我要是走对了,就回来追你,或者派人给你送个信儿。假如你走对了,就把该送的人送到,不用管我了。”
史蒂芬骑马上路,疑惑地看着眼前时不时出现的一条条小径。他碰见另一位独行者,向人家问了问路,可那人也跟他一样是头回来这片荒野,从没听说过史蒂芬问的那个地方。
他后来走到夹在两面墙之间弯弯曲曲的一条窄巷。墙是依本地土法拿干石头垒的,不抹灰浆。他进了这条窄巷。巷子两侧过了围墙各有一排光秃秃的树。天上落下了第一片雪花。他通过一座窄窄的驮马桥骑进一个村子,村里只有死气沉沉的石屋和坍塌的石墙。四周安静极了。村里没多少房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栋。这房子长而低矮,附带一片石砖墁地的前庭。他把这里低矮的屋顶、老式平开窗还有那长满青苔的石砖打量了一番,脸上显得极为不满。“喂!”他喊了一声,“有人吗?”
雪下得越来越急了。两个男仆从房子侧面某个地方跑了过来。他们打扮得干净整齐,态度却慌张莽撞,史蒂芬见了直皱眉,心想这俩人真该归他调教。
这俩男仆见院儿里来了一位骑着白马的黑人,都看呆了。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冲他屈屈膝盖,算是鞠了半个躬。
“这儿就是望穿堂吗?”史蒂芬问。
“是的,先生。”胆大的那个男仆答道。
“我替沃特·坡爵士来这儿办事。去把你们主人叫来。”
男仆跑去叫了。不一会儿,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黑发男人。
“您是疯人院的负责人吗?”史蒂芬问道,“您就是约翰·斯刚德斯?”
“是的,没错!”斯刚德斯先生叫道,“欢迎!欢迎!”
史蒂芬下了马,把缰绳往用人手里一扔:“这鬼地方忒难找了!我们在破荒地里兜了一个钟头。您能派个人过去把坡夫人的马车带这儿来吗?他们在两公里外的岔路口处就上了左边那条路。”
“没问题。马上就去。”斯先生让他放心,“让你们折腾半天,十分抱歉。这地方您也瞧见了,僻静得很。可这不正合了沃特爵士的意。坡夫人她还好?”
“夫人她跑这一趟,已经累坏了。”
“接待工作一切就绪。不过……”斯先生领史蒂芬往宅子里走,“我知道这里跟夫人她常待的地方不能比……”
穿过短短一条石廊,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刚见过屋外凄凉幽暗的景致,屋内的反差令人愉悦:一切都是那样舒适、讨喜。房间里挂着油画,摆着漂亮的家具,地毯柔软,灯光喜庆。夫人累了有脚凳歇脚,冷了有屏风挡风;想读点儿什么的话,也不缺消遣读物。
“还不够好?”斯刚德斯先生一脸焦虑,“我看您的表情就知道不够好。”
史蒂芬张口打算告诉斯刚德斯先生——在自己眼中,这里的东西都变了模样。他能看见坡夫人进屋以后所能看到的一切:椅子、油画、灯火都会变得影影绰绰。虚影之下更坚实、牢靠的则是丧冀那荒凉、灰黑的厅堂和楼道。
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话一出口就全都变成胡言乱语:比如说有种啤酒是由怒火加复仇之心酿造的;再比如说月亮一圆,有些女孩子的泪水就化作珍珠、猫眼;而月亮一弯,她们的脚印里就蓄满了血。他最后只好说:“不不不。已经足够了。夫人她什么都不缺了。”
很多人听了,会觉得这反应有点儿冷淡——尤其是像斯刚德斯先生这么努力的人——可斯刚德斯先生并不在意。“您家夫人就是当年诺瑞尔先生给复生了的那位?”他问。
“是的。”史蒂芬道。
“只此一举,奠定了英格兰魔法整条复兴之路的地基!”
“是的。”史蒂芬道。
“那她还想杀他!这事儿怎么看都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史蒂芬什么都没说。在他看来,一个看管疯人院的琢磨这些事情不太合适;就算琢磨也琢磨不到点子上。
为了不让斯刚德斯先生总想着坡夫人和她的罪名,史蒂芬说:“沃特爵士点名儿挑了您这里。我不知道他听了谁的推荐。您干这一行挺长时间了吧?”
斯刚德斯笑起来:“不长,一点儿都不长。其实才俩礼拜。坡夫人是我头一位病人。”
“原来如此!”
“我猜沃特爵士觉得我缺乏经验反倒是好事!干这一行的人惯于独断专横地让病人干这干那并对他们强加约束——沃特爵士可不想让自家夫人受这种待遇。不过,您瞧,这种习惯我是没有的,所以也用不着改。您家夫人在这儿只会被尊敬、被善待。此外,除了想到些防患于未然的小举措——比如说不能让她见着枪或者刀——在这里我们就拿她当客人一样,会尽力让她高高兴兴的。”
史蒂芬颔首应许了这些方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问。
“到这房子来?”
“不,我是说看管疯人院这营生。”
“哦!很偶然的机会。去年9月,我有幸遇上一位姓莱诺克斯的夫人,她后来就成了我的出资人。这房子是她的。她找房客找了好多年没遇上合适的,见了我觉得投缘,想帮我一把;于是她打算在这片地方搞点什么经营,让我负责管理。我们最初想开个魔法师学校,可……”
“魔法师!”史蒂芬惊叹道,“您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个魔法师。我都当了一辈子了。”
“原来如此!”
史蒂芬看上去受了极大的冒犯,搞得斯刚德斯先生第一个反应是去向他道歉——可就为了自己是魔法师,他也不知能道出什么歉来。他说了下去:“可诺先生不赞成我们建校这个方案,他派齐尔德迈斯来警告我。齐尔德迈斯您认得吗,先生?”
“只是见过。”史蒂芬道,“没说过话。”
“一开始莱夫人和我决心跟他对着干——我是说诺先生,不是齐尔德迈斯。我给斯特兰奇先生去了封信,可信寄到的当天上午斯先生的夫人就失踪了,而且——我猜您也听说了——没过几天那可怜的夫人就去世了。”
史蒂芬一时间好像要说点儿什么,随后却只晃了晃脑袋。斯刚德斯先生继续道:“没了斯特兰奇先生帮忙,我知道我们必得放弃办学了。我北上到巴斯向莱诺克斯夫人汇报情况。她一片好心,说以后很快就会再有别的方案。不过我得承认自己离开她家的时候心情糟透了。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副异象。路当中有个人穿着破旧的黑衣裳,红肿的双眼里不见一丝理智与希望。他抡起双臂推开袭击他的幽灵,大喊大叫,求它们放过他。可怜的人啊!对身体有病的人来说,睡眠也许是暂时的解脱。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的心魔即使在梦里都不会把他放过。我往他手里塞了几个小钱,便继续赶路了。我不记得我在路上特意想到过他,可回来一进这宅子,就发生了件怪事。我眼前出现了我得称之为幻影的东西。我看见那个疯子发着狂站在大厅里——就跟我在巴斯见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发现这栋房子寂静、偏远,对心灵受过伤害的人而言也许是个好地方。我于是写信给莱诺克斯夫人,她赞成我这新方案。您说您不知谁向沃特爵士推荐了我们。是齐尔德迈斯。齐先生说过,他能帮就一定会帮我的忙。”
史蒂芬说:“先生,假如您能对您的身份以及学校的事避而不谈——至少一开始先别谈——就再好不过了。无论此间还是彼界,再没什么比受魔法师奴役更令夫人她痛苦的了。”
“奴役!”斯刚德斯先生惊叹道,“这词太蹊跷了!我真心希望没人会觉得我是在奴役他们!尤其希望您家夫人别这么想!”
史蒂芬将他细细端详片刻。“我敢说您这魔法师当得肯定跟诺瑞尔先生特别不一样。”他说道。
“我希望真能如此。”斯刚德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一个钟头后,只听得院子里微微一阵喧闹,史蒂芬和斯刚德斯先生便出门迎接坡夫人了。马和马车无论如何挤不上那座驮马桥,于是此次行程最后的五十码路,坡夫人只得徒步完成。她带着些许惶恐走进望穿堂的前院,环顾四周凄寂的雪景;在史蒂芬看来,不知得有多狠的心肠,才肯眼睁睁看她这么年轻漂亮、惨遭折磨,而不愿尽己所能去保护她。他在心里咒骂着诺瑞尔先生。
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吓着了斯刚德斯先生。他低头看看她左手,可她手上戴着手套。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把她迎进了望穿堂。
在会客室里,史蒂芬给他们端上茶点。
“我听说夫人您因斯太太过世受了很大打击,”斯刚德斯先生道,“不知能否向您表达我的哀悼?”
坡夫人别过头去,不让人见她流泪。“哀悼应当冲她表达,而不是冲我。”她说道,“我先生问我想不想让他给斯特兰奇先生写信借张斯太太的画像,复制了留给我,好让我心里好受点。可这又有什么用?我怎么可能忘了她的长相——毕竟我俩每天夜里都一起参加舞会和仪仗队,而且我猜以后一辈子都会这样。史蒂芬知道,史蒂芬都明白的。”
“啊,对了,”斯刚德斯道,“夫人您害怕跳舞和音乐,这我知道的。您放心,咱们这里一样都不许。不讨喜的事情,对您幸福快乐没有帮助的事情,咱们一样都不干。”他讲起他计划了哪些书他们可以一起读,讲起开春以后可以去哪里散步——就看坡夫人是否乐意。
史蒂芬忙着安排吃喝,听他们谈的东西再寻常不过——除了有那么一两回,他发现斯刚德斯先生的目光从坡夫人身上扫到自己身上又扫回去,眼神尖利而具有穿透性。他感到莫名其妙,同时心里也很不舒服。
马车、车夫、随身女佣和男仆是要留下来跟坡夫人一起住在望穿堂的。而史蒂芬还要回哈里大街去。第二天一早坡夫人吃早饭的时候,史蒂芬进去道别。
他冲她鞠了一躬,她冲他一笑,带着几分戚哀,却也有几分真想笑:“这么告别真是滑稽,咱俩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又能再见了。别担心我,史蒂芬。我在这儿一定比在家舒服,我觉得一定会的。”
史蒂芬走去马厩,他的马已经站在院里等他了。正戴手套,他听见身后有个声音:“不好意思!”
斯刚德斯先生来了,还是那样小心翼翼、谦逊多礼。“能不能问您个事?您和您家夫人周身缠绕的是什么法术?”他伸出手,就好像要拿手指头去抹史蒂芬的脸,“您嘴上有朵红白相间的玫瑰花。夫人嘴上也有一朵。这是怎么回事?”
史蒂芬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嘴上什么都没有。然而一瞬间他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打算把一切都告诉斯刚德斯先生——自己和两位夫人遭了怎样的妖术蛊惑。他把斯刚德斯先生看作是能理解他的人、一位技艺超群的魔法师——比斯特兰奇和诺瑞尔都强得多——有办法阻止那满头白毛的先生作祟。然而,这些念头都是转瞬即逝的浮想。转眼间,史蒂芬对英格兰人——尤其是英格兰魔法师的那种天生的不信任,又都回来了。
“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他匆匆说罢便上马离开了,再没多留一句话。
当天的路况是他在冬日里碰见过最恶劣的。地上的泥被冻得沟沟坎坎,其硬如铁。田野和道路上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冰冷的雾气为四周又添几分昏暗。
他骑的马是白毛先生无数的馈赠之一。这匹马浑身乳白,一根杂毛也没有。不仅如此,它跑得快、身体壮,对史蒂芬也算尽了马对人类所能尽的情义。他给它取名“翡冷翠”;他疑心就算是摄政王或是威灵顿公爵都不一定有他这么好的马。他这么个黑仆拥有一匹举国无双的良驹,可无论他走到哪里,谁见了也不会说他不配——这也算是他遭巫蛊后离奇经历的特点之一。
在望穿堂以南大约二十里的地方,他骑到一片小村庄里。路拐了个急弯,拐过去以后右边是一栋讲究的大宅和花园,左边是一排坍塌的马厩。史蒂芬骑到这座宅院的入口处,一辆马车突然从院子里的弯路拐出来,差一点就撞上他了。车夫看看四周是什么吓着了他的马,害得他拉紧缰绳把马勒住。发现只是个黑人,他便一扬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没抽着史蒂芬,却撩到翡冷翠右眼上面一点点。翡冷翠又疼又惊,翻身后仰,蹄子在结冰的路面上打了滑。
一时间天旋地转。等史蒂芬再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地上了。翡冷翠摔倒了,他被甩离了马背,可左脚还别在脚镫子上,左腿扭成个吓人的角度——他觉得肯定已经断了。他把左脚挣脱出来,在地上坐了片刻——脑袋已经吓蒙了,胃里直泛恶心。脸上感觉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正一道一道往下流,双手也在摔下来的时候磨破了皮肉。他试着往起站,发现还能站起来,于是松了口气:左腿估计摔青了,但并没有断。
翡冷翠躺在地上喘粗气,怒目圆睁,眼珠滴溜溜地转。他奇怪这畜生怎么不自己翻起身来或者至少是踢腾一番。它只是整个身架子止不住地颤抖,此外一动不动。它四腿僵直,伸张着的角度很别扭。他这才想到:它动不了了;它后背摔折了。
他看了看那栋大宅,不知可会有人出来帮他一把。窗边一个女人露个头又不见了。史蒂芬有个浮光掠影的印象,觉得她服饰高雅,神情冷漠高傲。她发现她自己的手下人和财物并未受损,便放心地走开了,史蒂芬再没见着她。
他跪在翡冷翠身边,抚摸它的头和肩膀。随后他从鞍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一只装药筒、一根推弹杆和一颗子弹。他往枪里装好火药,压入底火,站起身来,将击锤完全扳开。
然而他下不了手。它是多好的一个朋友;他不忍心杀掉它。绝望之中,他正欲放弃,只听得身后小道上一阵吱嘎作响,拐弯处来了一辆二轮马车,由一匹步履蹒跚、模样温和的高头大马拉着。这是辆邮车,邮差自己正在车里坐着——大块头,水桶腰,脸盘圆而肥厚,身上穿件出土文物似的外套。他一看见史蒂芬,就把马勒住了:“欸,小伙子,干啥呢?”
史蒂芬拿枪指了指翡冷翠。
邮差从车上爬下来,走到史蒂芬面前。“这畜生真俊。”他话音亲切,拍拍史蒂芬的肩膀,喷了他一身白菜味儿的同情,“不过,小伙子啊,你现在也救不了它了。”
他看看史蒂芬的脸,又看看史蒂芬的枪。他伸手轻轻抬起枪筒,将它对准翡冷翠颤抖的头部。看史蒂芬还不开枪,他说道:“要不要我替你,小伙子?”
史蒂芬点点头。
邮差接过枪。史蒂芬别过头去。枪响了——声音恐怖——随后立刻是一阵狂野的啼叫、一阵羽翼的扑腾,这是附近的鸟儿全在一瞬间飞上了半空。史蒂芬回头看去,见翡冷翠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谢谢您。”他对邮差道。
他听见邮差走远,以为人家离开了。可没多会儿邮差又回来了,拿胳膊肘拱了拱史蒂芬,递给他一个黑瓶子。
史蒂芬咽了一口——是最糙的那种杜松子酒。他咳嗽起来。
虽说史蒂芬的衣服、鞋子加起来够买两套这种马拉邮车都不止,邮差仍兴高采烈地自以为高他一等——白人遇见黑人时的惯常反应。他琢磨了琢磨,对史蒂芬说他们首先应当找人把马的尸首处理掉:“这畜生值不少钱——甭管活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你家主人要是听说有什么外人把马跟钱都卷了走,肯定高兴不了。”
“它不是我主人的马。”史蒂芬道,“是我自己的。”
“哎,”邮差道,“快看!”
一只渡鸦落在翡冷翠乳白色的侧腹上。
“不!”史蒂芬大喊一声,上前要把鸟儿轰走。
邮差拦住了他:“别呀,小伙子!别!这是福气。我还没见过比这还好的兆头呢!”
“福气!”史蒂芬道,“您什么意思?”
“这不是过去国王的标志吗?白地儿飞黑鸦。老约翰的旗帜!”
邮差说他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只要史蒂芬给钱,那里人就能帮他安排处理掉翡冷翠的尸体。史蒂芬于是爬上车厢,邮差驾车将他带到一片农场上。
农夫从来没见过黑人,见自家院子里来了这样一位怪客,大为震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史蒂芬讲的是英语,就算亲耳听见了也不信。邮差很理解这农夫的困惑,于是站在史蒂芬身旁,史蒂芬每说一句话,他就重复一遍,以便农夫领会。然而这也没用。农夫谁也不理,只顾目瞪口呆地盯着史蒂芬,并对史蒂芬评头品足起来,说给身旁同样看得入神的一个伙计听。农夫说他想知道史蒂芬摸了东西以后手上的黑会不会掉色,此外还做了其他一些更为无礼、更令人讨厌的推测。史蒂芬仔细教他如何处理翡冷翠的尸体,都等于白说。直到这农夫的老婆从附近的集市回来了,事情才有了转机。他老婆跟他完全不是一种人。在她看来,只要穿戴讲究、坐骑(死的也算)值钱的,都是绅士——人家爱长什么颜色长什么颜色。她告诉史蒂芬有个卖猫食的从农庄上收死马,剔掉肉,把骨头和蹄子卖了熬胶。她告诉他卖猫食的一般给什么价,并说钱到了手只要能分给她三分之一,她一定把事情都安排好。史蒂芬应了她。
史蒂芬和邮差一起从农家院场里出来,回到了小路上。
“谢谢您,”史蒂芬道,“要是没您帮忙,这事情可就难办多了。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定要给您补偿的。只是我恐怕还得再麻烦您:我现在没法儿回家了。要是您能把我捎到离这里最近的驿站,我将不胜感激。”
“不成!”邮差道,“把你那小钱袋儿收回去,小伙子。我把你拉到唐卡斯特,一文不要你的。”
说实话,史蒂芬还是更想到驿站去;可邮差好不容易找到个旅伴,满心喜欢——这时候只有跟他同行才显得体贴,不至于辜负人家的好意。
邮车一点点向唐卡斯特前进,沿着乡间小道走到客栈和村庄的时候,由于来路不寻常,总令人家意想不到。他们往这家送一座床架,往那家送一只水果蛋糕,同时也接收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包裹。有一回他们走到林间一座极小的茅屋旁,这小屋孤零零地立在一道高高的枯篱笆后面。屋里出来个老态龙钟的女佣,把一只骨架子似的旧黑漆鸟笼交到他们手上——鸟笼里还站着一只小小的金丝雀。邮差告诉史蒂芬这玩意儿是一位老夫人的,老夫人去世了,东西就要送到她在塞尔比南边住的侄孙女那里去。
刚把金丝雀藏到车厢后部不一会儿工夫,那地方就不可思议地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呼噜声,把史蒂芬吓了一跳。那么小一只鸟儿不太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史蒂芬于是猜测这邮车里一定还有别人——到目前为止还未有幸谋面。
邮差从篮子里掏出挺大一块猪肉馅饼和一大方干酪。他拿大刀切下一块馅饼,像是要递给史蒂芬,可突然又犹豫了。“黑小伙跟咱吃的一样吗?”他问道,仿佛怀疑人家有可能只吃草或是非洲紫罗兰。
“吃的一样。”史蒂芬道。
邮差给了史蒂芬一块馅饼外加一些干酪。
“谢谢您。您车上带的那位就不想吃点儿什么吗?”
“有可能。等他醒了再说吧。我是在里彭让他上车的。他身上一个子儿没有,我只当他是个唠嗑的伴儿。刚上车的时候他挺能聊,走到巴勒布里奇那会儿他就睡着了,到现在除了睡啥也没干。”
“真够烦人的。”
“我倒不在乎。现在有你陪我说话了。”
“这人一定是累坏了,”史蒂芬若有所思道,“把马毙了那一枪没吵醒他,去找那傻乎乎的农夫的时候他也没醒,后来送床架子、鸟笼子——白天里那么多事儿,他都睡过去了。他这是要去哪儿?”
“他?哪儿也不去。他四处游荡,说是遭伦敦什么名人迫害,在哪儿都待不长——不然的话,伦敦那人的手下就该追上他了。”
“真的?”
“他是蓝的。”邮差说。
“蓝的?”史蒂芬糊涂了。
邮差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冻青了,还是挨了揍?”
“哪儿的话,小伙子。你有多黑,他就有多蓝。嗳,我车上坐了一个黑小伙和一个蓝小伙!假如碰见黑小伙是个好兆头——绝对没错,就跟碰上黑猫似的——同样地方再添个蓝小伙,总得意味着点儿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
“可能确实有点儿什么意味,”史蒂芬提示道,“不过不是对您。兴许是对他来说,或者对我。”
“不会,不可能,”邮差抗议道,“明明是我撞见的。”
史蒂芬想到那来历不明的人肤色奇异,便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有可能。”邮差道,不肯下定论。
东西吃完,邮差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便睡熟了,缰绳还握在手里。邮车稳稳当当地走在路上,全凭马儿指挥——这畜生意识相当好,判断力也强。
这一日行程,把史蒂芬折磨得够呛。怜坡夫人被迫离家,怜自己的马命丧枪下,他的心情已然十分沮丧,自是乐得少听几句邮差啰嗦。
走着走着,他听见有人低声念叨,知是那蓝人醒了。一开始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后来就听了个真切:“远在异乡,无名奴隶将称王。”
他听了浑身发抖,这话强烈地迫使他想起白毛先生要推他做英格兰国王的承诺。
天渐渐黑了。史蒂芬勒住马,跳下车厢,把车上挂的三盏旧灯笼点亮。正要爬回车厢顶上去,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人忽地从车厢背后钻了出来,跳到结了冰的地上,往他面前一站。
这邋里邋遢的人借灯笼的光打量着史蒂芬。“咱们到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咱们到哪儿了?”史蒂芬问。
这人想了一想,决定换种问法。“咱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哪儿也不是。在一个叫作阿勒斯凯夫的地方和一个叫作索普威洛比的地方之间,我猜。”
虽说这是他自己要问的,可告诉他了,他却不像太有兴趣听。他身上脏兮兮的衬衫一路敞到腰间,史蒂芬发现邮差对他的描述实在太误导人。这人的蓝法儿跟史蒂芬的黑法儿不是一回事。他像只隼,瘦骨嶙峋,模样怎么看都不上等;皮肤若是在正常状态下应当同一般英格兰人无异,可上面布满了蓝色的线条和花式笔道,还有蓝点和圆圈。
“你认不认识约翰·齐尔德迈斯——那巫师的手下人?”他问。
史蒂芬吓了一跳——同一个问题一天之内被陌生人问两回,任谁也得吓一跳:“只是见过。没说过话。”
这人咧嘴笑笑,眨眨眼睛:“他找了我八年,到现在还没找到我。我这次是要去他主人约克郡的宅子瞧瞧。那宅子建在一片大庄园里。我是打算偷点儿什么走的。我在他伦敦家中吃过他几块馅饼。”
发现身边来了个供认不讳的贼,史蒂芬心里虽有点儿不舒服,但一听他要盗的是那魔法师的东西,不禁产生了些志同道合的意思。毕竟,若不是因为诺瑞尔先生,坡夫人和他也不会被巫蛊缠上。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克朗。“给!”他说道。
“这是干吗?”对方疑心地问(钱倒是都拿走了)。
“觉得你可怜。”
“为啥?”
“假如我听说的没错,你连个家都没有。”
这人又咧嘴笑了起来,挠了挠脏乎乎的腮帮子:“假如我听说的没错,你连名字都没有!”
“什么?”
“我可有名字。我叫闻秋乐。”他一把抓住史蒂芬的手,“你怎么不躲?”
“我不躲。”
“你躲了,刚才就躲了。”
史蒂芬犹豫了一下:“你身上净是印子,皮肤颜色都变了。我觉得这些印子可能说明你身上有什么病。”
“我这一身皮可不是这个意思。”闻秋乐道。
“‘意思’?”史蒂芬道,“这词儿用在这儿真怪。不过也没错——人的皮肤有可能意味着很多事情。我这一身皮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在公共场合对我大打出手且不用担心后果,意味着我的朋友们并不都愿意在街上被人看见同我在一起。无论我读过多少书,懂几国语言,有这一身皮,我只是个稀罕玩意儿——跟会说话的猪、会算数的马没什么不同。”
闻秋乐咧咧嘴:“我这一身皮的意思倒跟你的正相反。它的意思是说你将来会被推至万人之上,做个无名国王;你的王国在等你出现,你的敌人终会毁灭;而且这一刻即将到来。无名奴隶,头戴银冠;远在异乡,无名奴隶将称王……”
闻秋乐紧紧攥着史蒂芬的手,把整段预言背诵完毕。“好了,”背完后,他说道,“这些话我已经对两位魔法师讲过了,现在也告诉你了。我这头一样任务就算完成了。”
“可我又不是魔法师。”史蒂芬道。
“我没说你是。”闻秋乐道。说罢,也没打声招呼就松开史蒂芬的胳膊,把身上的破袄紧紧裹了裹,一步踏入灯笼光晕之外的黑暗,走掉不见了。
几天后,满头白毛的先生说他突然特别想看猎狼——他声称已经好几百年没看过了。
此时在瑞典南部正好有一场,于是他带着史蒂芬瞬间转移到了那里。史蒂芬发现自己站在雪林间一棵老橡树巨大的树枝上。站在这里,他能很清楚地看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插着高高一根木桩,木桩顶端安着一架古旧的木车轮,车轮顶上紧紧地捆着一头羊羔——正痛苦地咩咩叫。
一族狼悄声不响地从树丛里摸出来,皮毛结了霜雪,目光如饥似渴地盯着那头羊。狼群一冒头,便听得林子里犬吠声四起,只见人骑着马飞速逼近。一群猎犬拥入那片空地;领头的两只猎犬飞身扑向一匹狼,三头兽扭作一团,龇牙低吼,撕咬扑腾,只看得见躯干、腿脚和牙齿。猎手骑马上前,开枪将那匹狼打死。其余的狼四散逃入黑暗的树林,猎人、猎犬一路追击。
猎杀在一处渐渐消停,白毛先生便带着史蒂芬靠法术从空中飞往兴许会更热闹些的地方。他们就这样从树顶飞到树顶,从山坡飞上露头岩。有一回,他们飞到一座教堂钟楼的顶端,下面整整一个村都是木头房子。房子窗户和门洞的形状古雅有趣,像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房顶薄薄撒着的一层干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在林间一处僻静的角落等猎人们出现,这时一匹独狼从他们所在的树下走过。这匹狼算得上是同类里模样最英武的,生得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毛色如湿漉漉的青石板。它抬头往树上看去,对白毛先生发了话;话音听上去就仿佛石头上水声潺潺,仿佛枯枝间风儿哀叹,仿佛落叶在火里噼啪燔燃。
白毛先生操同一种语言作了答,随后冷冷一笑,挥手赶走了它。
狼走掉之前,最后看了白毛先生一眼,满眼都是谴责。
“它求我救他一命。”白毛先生解释道。
“哦,您就不能救救它吗,先生?我真不愿看这么高贵的动物死去!”
“菩萨心肠的史蒂芬啊!”白毛先生听上去十分喜欢,可他并没去救那匹狼。
看了半天猎狼,史蒂芬没得到丁点儿快乐。猎人诚然勇敢无畏,猎犬也是忠义卖力,可翡冷翠才死了不久,史蒂芬实在无法把任何生灵的死亡当作享受,何况还是狼这样强壮、英武的野兽。一想起翡冷翠,他意识到还没把邮车上遇见蓝皮人以及那段预言告诉白毛先生。于是他就说了。
“是吗?好吧,真是意想不到!”白毛先生道。
“这预言您之前听过吗,先生?”
“听过,当然听过!我熟得很。我这一族人都耳熟能详。这预言说的是……”白毛先生说的这个词儿史蒂芬没听懂,“说他的英文名字,你们就熟悉多了——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乌衣王。不过我想不通的是,这预言在英格兰怎么还有人知道。我以为英格兰人早不再关心这些事情了。”
“无名奴隶!这是说我吧,先生,是吗?这段预言似乎讲出了我是怎样当的国王!”
“啊,你当然是要做国王了!这话是我说的,而在这种事情上我从来没说错过。不过,史蒂芬,虽说我对你一片深情,可这预言确实跟你毫无关系。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和英格兰魔法复兴有关。你刚才背诵的那一段并不是什么预言,那是乌衣王在回忆自己如何征服了三座王国——英格兰一座、仙境一座、地狱一座。所谓无名奴隶,是在说他自己。他在仙境的时候曾经是个无名的奴隶——还是个人类孩童的时候,他被一个特别邪恶的仙子从英格兰偷走,藏到一座墣落里。”
史蒂芬莫名感到失落,虽然他说不清为什么。毕竟哪儿的国王他都不想当。他不是英格兰人,也不是非洲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闻秋乐的话令他一时间有了归属感,以为自己参与了某种既定的进程,对未来似乎也有了打算。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