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睡着的人也醒了,骂的骂,吐的吐,哭的哭,宛若死了亲人。
月亮渐渐升高,满天夜星照得山路愈发明亮。
车轮驶过,惊起的蚊蝇几乎模糊了视线,梨花紧紧抓着蚊蝇,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赵广安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耳畔乱飞的蚊蝇,他撩起袍子盖住头,“三娘,别说话,小心蚊蝇飞进嘴里。”
牛车已经驶出去四五米,随着他的话落下,车上的呕吐抱怨哭嚎声戛然而止,甚至连老黄牛厚重的呼吸都没了。
梨花将擦汗的巾子蒙在脸上,目光往山路两侧掠去。
她没说实话,除了牲畜的肉骨,昏暗的树干旁还坐着两个瘦成皮包骨的老人。
隔着厚厚的蚊蝇群,她能看到两人沉寂如死水的目光,也许心知活不了了,车子经过时,他们并没呼救。
梨花也未出声,拍着老黄牛,视若无睹的走了,当地面显出泥色,她才开口,“阿耶,过了。”
赵广安惊惧的抬头,两手捂着盖头的衣袍,“没蚊蝇了?”
“有,不多。”梨花停下牛车,抓过扇子扇了扇,“好了。”
赵广安这才放下衣袍,拍着胸口平复呼吸,梨花拿掉脸上的巾子,朝前喊,“铁牛叔,让大伯母她们下车,咱回去接其他人。”
赵铁牛脸上被蜇了,脸颊痒得不行,还犯恶心,车一停,他就蹲去路边吐了,听到这话,粗着嗓门道,“我不去,让刘二去。”
刘二也吐了两回,但他扇子挥得勤,没被蚊蝇蜇,闻言,爽快道,“你吐你的,我和三娘子回去。”
老村长家的牛头车是独轮车,车身要窄一些,梨花与刘二道,“族里有几口棺材,你和阿耶给牛车腾些位置出来放棺材,我和大堂伯先回。”
“好。”
四辆车,来回跑了四趟,除了族里人,还有几拨北上逃难的,赵大壮经不住他们的央求,多跑了一趟回去接他们。
等他时,梨花去路边挖了几株杂草捆成扫帚的形状,先擦牛腿上粘的蛆,接着又去擦车轮和车板。
路边的族里人瞧见了,顿觉身上有东西在爬,手在身上乱拍,站得远远的。
老吴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三娘…”
恶心谁呢?
她的脸肿得老高,说话吐字不怎么清晰,推老太太,“还不快叫她停下?”
老太太抬着竹筒喝水,被她一推,嘴唇磕在竹筒口,疼得不行,火大道,“你自己没嘴啊?”
况且梨花没做啥啊?此刻不把蛆清理了,待它爬到车上才恶心呢。
“蠢货!”老太太骂老吴氏。
都知老太太护短,被恶心走的妇人们不敢顶嘴,只敢站去前车偷偷观察梨花。
小姑娘养得好,身形要比其他孩子圆润点,擦完车轮换新草擦车板,动作利落得像常年干活的人,她们诧异极了,要知道,梨花从小跟着她爹乱跑,地里的麦和稗都分不清呢…
“三娘不觉得恶心?”一妇人探究的问。
梨花擦着车板往后移,头也不抬的说,“有点恶心,但擦干净阿奶才能放心坐啊。”
好像是这个理,但小姑娘着实淡定了些。
脑子转过弯的老吴氏插话,“三娘,顺道把四奶家的车擦一擦啊。”
梨花直起腰,一脸愁苦幽怨,“我恶心想吐呢。”
“……”
见老吴氏吃瘪,老太太乐得不行,使唤长媳,“老大媳妇,你去,让三娘歇一会儿。”
梨花看向人群,见一抱着娃的妇人缩着脖子后退,她挥手,“这辆车擦得差不多了,大伯母擦前头那辆吧。”
说话间,赵大壮回来了,昨天的老丈一家也在车上,约莫吓坏了,每个人都在发抖,下车后,惊慌的后退,避她们如蛇蝎。
赵大壮有些疑惑,但怕落得跟他爹一样的下场,尽量不多话,只振臂高喊,“出发。”
夜星稀疏了许多,山路灰蒙蒙的,暗了许多。
赵广安拿回绳子,继续赶车,许是吐过的缘故,脸色不好,余光瞄到梨花,欲言又止。
梨花歪头,“阿耶有话说?”
赵广安移开目光,“三娘啥时候会赶车的?”
前两年,他心血来潮想教她赶车,小姑娘手心的皮肤嫩,被绳子磨破了皮,哭得好不伤心,之后再不肯抓绳子。
可刚刚,小姑娘扯绳挥竿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不像个新手。
他偷偷侧目,恰好撞见小姑娘看过来的目光。
目光水灵灵的,满目自豪。
“赶车很难吗?”小姑娘问。
赵广安回想自己学赶车的情形,“不难。”
他不到半下午就会了,梨花是他的孩子,自然也难不倒她。
梨花自知露了破绽,灵机一动,挺直脊背,手在空中一抓,拳头左右晃动,稚声稚气的说,“就这样啊,阿耶就这样赶车的啊。”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赵广安笑出声来,“还是我家三娘聪明,看看就会了。”
梨花撅嘴纠正他,“说书先生称这叫耳濡目染。”
赵广安哈哈大笑,“对,耳濡目染!”
古人说龙生龙凤生凤,他这么聪明过人,生出来的闺女怎么可能蠢?倒是大侄子,他隐隐有点为他担心了。
“哎。”
梨花看他又笑又叹气,一脸迷糊不已的表情。
赵广安不好揭兄长的短,随口道,“没事,阿耶琢磨明早进城去哪家馆子吃饭呢。”
这两日,肚里没进油水,涝肠寡肚的,好不容易进城,肯定得下馆子吃个痛快。
梨花托腮思索,“山珍饭馆怎么样?”
山珍饭馆的八宝鸭清蒸鸡是他每次进城都要吃的,当即点头,“行,就山珍饭馆。”
想到天亮就有肉吃,他心情大好,再看那件被赵铁牛吐得惨不忍睹的衣服也不那么碍眼了。
赵铁牛换了件麻衣,赵广安的衣服被他铺在鸡笼上晾着,臭味重得鸡笼子的鸡都在吐。
可想而知车上的人多难受。
元氏受不了这个味道,加之她擦车时未用心,害怕车上有蛆,带着一双儿女走路去了。
邵氏也要去的,但她吐过后没力气了,只能继续忍受这种臭味,不停地问赵铁牛,“还有多久到县里啊?”
赵铁牛哪儿知道?下山的路顺畅,牛越跑越快,他吃力的拉着绳子,催路边的族里人,“你们要跟上啊。”
“我们也想啊,但你衣服太臭了,熏得我们喘不上气,哪儿跑得起来啊?”
“那是三堂弟的衣服。”
“……”族里人无语了,“那你还往人家衣服上吐?”
“不能吐?”
“……”
在他们互相嫌弃的谈话里,走完了这座山。
天上的星星不见了,火把的光随风摇曳,给平坦的忽明忽暗的山路增添的几分阴森恐怖。
因为情况好像更严重了,尸臭源源不断,行一百米就能看到尸骨。
不知何时,沉默蔓延了整个队伍,在越来越快的行进中,车棚的孩子们坐在外面,脖子伸得长长的。
夜色弥漫,远处的景藏在浓稠的墨色里,拐过山弯,忽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跳进视野里。
梨花听到屏息声,回头望去,十几双亮晶晶的眼落向远处。
她张了张嘴,“前边就是了。”
话一出,她才发现自己的音在打颤,清着嗓子又说了一遍,“前头就是县城了。”
终于,在蝗灾之前到了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