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气息,她的味道。洛克在黑暗中醒来,依然被这些东西包围。他的汗水,两人的汗水,在他的皮肤上变凉蒸发,床……他伸手去摸她的那一侧,发现毯子掀开了,床上没有人。
他想起了身处何方。萨贝莎的尘土院安全屋的楼上房间,床垫昂贵而奢华,铺着拉塞因的丝绸床单。他肯定没睡多久。
黑暗中有人盯着他,这个人站在窗缝暗淡的灰色光线之前,他立刻知道那不是萨贝莎,他的每一丝直觉都在叫喊这个人的名字。
“你干了什么?”他咬牙道。
“我和她谈了谈。”耐心说,“给她看了一些东西。”
柔和的银色光线充满了房间。耐心打个手势,冰冷的炼金灯球就亮了。洛克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看见了她的手势,灯亮后看见她身穿厚实的行路披风,兜帽向后掀开。
“金在哪儿?”
“楼下原来的地方。”耐心说,“他很快就会醒来。你要不要穿上衣服,还是你更喜欢这么说话?”
洛克感觉到的寒冷与他赤身裸体没什么关系。他爬下床,毫不在乎对耐心袒露身体,摆出他自以为最傲慢的姿势穿衣服。他把长裤和罩衫当成甲胄,套上简单的黑色夹克,像是这就能赶走耐心和她的言辞。
洛克看见有什么东西靠在耐心背后的墙上,那是个平坦的方形物体,高约三英尺,盖着一块灰布。
“她想写封信留给你。”耐心说,“但……她做不到。她半小时前走的。”
“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她的黑眼睛与洛克对视,似乎要刺穿他。一双猎人的眼睛。“对我的技艺而言,萨贝莎·贝拉科洛斯就像等着被操纵的一只木偶,但我那么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必须选择。我给了她足够的情报,让她自己选择。”
“你这个贱人——”
“今晚我还救了你的命。”她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我们最后的交谈,洛克·拉莫瑞——假如你还坚持这么称呼自己的话。我来和你清算,结束我们的交易。”
“意思是要宰了我?”
“不。你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好得连你自己都想不到。你帮了我们一个影响深远的忙。”
“所以……你打算信守承诺?钱和交通工具,打发我们滚蛋?”
“没有钱,也没有交通工具。”耐心的笑声中毫无笑意,“你不会再得到我们的任何东西了。银行的联系人不再认可你们,塞巴斯蒂安·拉萨利已经是深根党伙伴记忆中的一抹灰影了。无论你们两个接下来想去哪儿,我看都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洛克说。
“驯鹰人。”她说。
“所以终究还是为了复仇。”洛克说,“妈的,驯鹰人那种禽兽活该被我那么整治,你要是指望我会后悔,那就去你妈的吧!”
“你不会理解你对他做了什么。”耐心的声音炽热而充满苛责,“你的肉体没有灵性,魔法对你不比风声更有意义。你永远也感觉不到它,感觉不到词语离开身体犹如火焰,犹如弓弦射出长箭!你感觉不到力量在身体之下积蓄,像风吹拂羽毛似的托起你。你以为我自私吗?冷酷吗?这哪里比得上你应该遭受的惩罚?杀死他反而是慈悲了。我杀过其他法师。但你从他身上褫夺了魔法的能力,像对待廉价工艺品似的碾碎他。耐心尊主也许可以原谅你,但母亲和法师做不到。”
“我想说的话以前就说过了。”洛克的声音在颤抖。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金没有敲门,径直闯了进来。
“我不明白,”他喘息道,“我刚……你他妈的又怎么我了,对吧?”
“打个瞌睡而已。”耐心说,“我需要和萨贝莎说几句,然后和洛克谈谈。不过我想说的话你们反正都听过了。”
“萨贝莎在哪儿?”金说。
“她活着,”耐心说,“出于自己的意志,逃跑了。”
“我为什么——”
“你对我毫无用处,金·坦纳。”耐心说,“再打断我一次,洛克就要独自离开卡泰因了。”
金攥紧拳头,但没有吭声。
“我也要离开卡泰因了。”耐心继续道,“我和我的所有同类。最后一场五年游戏在今晚结束,我们在这里的几百年生活也一样。等卡泰因人终于有勇气踏上学者岛,他们会发现建筑物空无一人,地道已经坍塌,图书馆和宝藏早就消失。我们将带着床底下的灰尘一起离开卡泰因。”
“这他妈的又是为什么?”洛克说。
“卡泰因是旧日的美梦。”耐心说,“目的已经达到。我们为下一步目标积攒了力量,磨炼了技艺,集齐了财富。以后将不再有契约,也不再有盟契法师了。我们将离开这个世界表面的生活。我们将不再允许建立类似的组织。”
“因为……你说过的那个危险?”洛克说,耐心暗示的剧变让他不安和震惊。
“黑暗中有巨物的躁动和迷梦。”耐心说,“我们不想继续冒险惊醒他们,但人类的魔法必须存活下去,因此我们只能研究如何让魔法尽量悄无声息。”
“为什么要让我们操弄这场该死的选举?”洛克说,“天哪,为什么不把我们拉进一个房间说清楚这番话,省下大家许许多多的麻烦?”
“我们团体里的智者在一个世纪前,”耐心说,“就凭借一丝疑虑的阴影预见到了我们的方向。契约帮我们积累财富,但同时也害得我们骄傲自大。契约刺激了统治世界的冲动,以为我们的力量没有限制,整个世界任凭我们宰割。
“那些智者知道危机必然会爆发,鲜血将会喷溅,唯一的获胜机会就是突袭。他们构想出瞒天过海的手段,一方面彻底扰乱我们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习以为常,隐藏为真正战斗做的所有准备,只等待时机来临。五年游戏成了我们这个社群的习俗,这是一场庆典,也是发泄压力的方法。但我们有少数几个人始终相信五年游戏的原本意图,也明白该怎么靠它掩人耳目。”
“所以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声东击西?”洛克说,“我们用舞步吸引全城的视线,你磨尖利刃,从背后捅人刀子?”
“我称之为非凡主义者的所有法师。”耐心说,“所有的兄弟姐妹。我为他们哀悼,但我知道不可能说服他们。他们将在卡泰因长眠,而我们其他人将会离开。”
“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金说。
“因为我想让你们不安。”耐心的笑容里毫无暖意,“所以我把雇佣的条件说得很简单。我们并不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从普通人的视线里消失而已。要是想向其他人提起你们和我们的交易,请记住你们永远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普通人。”洛克说,“好吧,我到底有多普通?你编造的我的过往里有多少真话?”
“你应该看看我带给萨贝莎的这幅画。”耐心拍了拍她背后墙边的那件东西,“留给你,不过一两天之后就会化为白灰。这是拉莫尔·阿肯萨斯一生中唯一的画像。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你们完全一模一样。”
“给我一个简单的答案!”洛克叫道,“我是谁?”
“你是一个不会知道这个答案的人。”耐心说,笑容变得真诚。她显然控制不住大笑的冲动了。“你看看你,卡莫尔人!信心十足的骗术大师!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叫复仇?哈,这就是我对你的复仇。在成为耐心尊主之前,我叫女裁缝。不是因为我喜欢针线活儿,而是因为我懂得量体裁衣。”
洛克只能瞪着她,感觉到内心的寒冷和空洞。
“祝你长命百岁,不知道答案的人。”她说,“你会发现两边的证据分量相当。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知道你会因此寝食难安。我的儿子喜欢嘲讽我的预言,但那是因为他不想面对我永远能说中的事实。洛克·拉莫瑞,让我说说我看到的你的未来吧——
“你死前会得到三件东西,又会失去三件东西:一把钥匙、一顶王冠、一个孩子。”耐心戴上兜帽,“银雨落下时,你会死去。”
“都是你瞎编的。”洛克说。
“有可能。”耐心说,“非常有可能。这也是给你的惩罚。去吧,洛克·拉莫瑞,活下去。带着怀疑活下去吧。”
她打个手势,随即消失无踪。
金留在门口,望着灰布包裹的物体。洛克好不容易积聚起勇气,拿起来拆开。
里面是一幅油画。洛克看了许久,觉得自己的脸绷得比弓弦还紧,眼角渐渐变得潮湿。
“对,”他说,“对。拉莫尔·阿肯萨斯。另外一个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发出的声音一半是惨笑一半是啜泣,他将油画扔在床上。肖像画里是一个黑袍男人,与洛克毫无相似之处:他肩宽体阔,肤色黝黑,五官分明,一副典型瑟林王朝贵族的派头。他身旁的女人从骨子里散发出同样的傲慢气质,但肤色要白皙得多。
她浓密的长发红如鲜血。
“我是萨贝莎最害怕的那种人,”洛克说,“所谓量体裁衣。”
“我……对不起,都怪我。”金说。
“放屁!金,你少给我扯这些。我算是死定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着头皮闯过去,熬到耐心最后翻牌为止。现在只是她占了上风。”
“我们去追萨贝莎。”金说,“她只早走半小时,能跑多远呢?”
“我也想,”洛克擦着眼睛说,“天哪,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天哪,我想要她回来。”他跌坐进床上。“但我……我发誓要信任她,发誓要……尊重她的选择,无论怎么伤害我都尊重。假如她必须逃跑,必须远离我,那么只要这是她的意愿,我就……就必须接受。假如她想回来找我,又有什么拦得住她呢?”
金按住洛克的肩膀,低头沉思。
“我得忍受你成天耷拉着脸好几个星期。”他最后说。
“很可能。”洛克凄惨地笑了一声,“对不起。”
“好吧,咱们整理一下这个地方,收拾所有用得上的东西。”金说,“衣服、食物、工具。就算不去追萨贝莎,咱们也得在日出前上路。”
“为什么?”
“卡泰因有三百年不蓄养军队保护城邦了。”金分析道,“再过几个小时,他们醒来时会发现唯一保护他们不为全世界所害的东西一夜之间已突然消失。你难道想留下看他们怎么闹得天翻地覆?”
“哦,该死。说得好。”
洛克站起身,最后一次环顾四周。
“钥匙、王冠、孩子。”他嘟囔道,“哈,去你妈的,耐心。在你吓得我屁滚尿流之前,不如先亲吻我的三样东西吧:靴子、蛋蛋和屁股。”
洛克穿上靴子,跟着金下楼,急不可耐地想离开卡泰因,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