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下一轮响动是驴子企图扑向门口,却被阿隆度和桑赞兄弟合力擒住,拖了回来。
“砖块脑袋的马夫,该死!”佳思莫吼道,“既然我们都要经受这场闹剧的折磨,你凭什么能逃过一劫?”
“波利达齐那个雇佣打手叫什么?”洛克说。
“奈丽莎·马洛里亚,”佳思莫答道,“曾经是女伯爵警卫队的一名副队长,现在算是雇佣兵。比巫木还要硬,比艾赞·基拉的下水还要冷。”
“演出结束后,她应该把钱送到哪里去?”洛克说。
“我他妈怎么知道?”佳思莫缓缓揉着胡楂,“就算男爵和我有一腿,事后闲谈的时候也不会提到这个,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敢拿我的命打赌,他会指示她送钱去他的会计所。”杰诺拉说,“在鹤舞巷,离他家不远。”
“到了会计所就拿不出来了。”萨贝莎说,“我得用波利达齐的笔迹再伪造一张字条,派她去某个更隐秘的地方。”
“但她还是准备把钱亲手交给他!”蒙克莱因叫道,“她应该会收到一张签名的收据,他签字的时候应该还有脉搏!”
“唔,她现在不是女伯爵的部下,”萨贝莎说,“也不是执法官员,而是受雇于波利达齐,她会听从男爵的古怪想法。我们只需要想个办法让她留下钱,满意地离开。”
“好的,雅玛迪恩,暗影女皇,你有什么建议?”佳思莫挥手打出复杂而神秘的手势,“魔法?可惜我只是个舞台上的巫师!”
“够了!”洛克叫道,“沙漏里的沙子都快漏完了,你就别瞎打岔了。佳思莫,收钱的细节就交给我们策划吧。剧团必须井然有序地前往老珍珠,你要装得好像全世界你只关心演出这一件事。心灵坚强,表情勇敢!去吧!”
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走出房间,每个人的心情都掺杂着惊恐、宿醉感和破釜沉舟的决心。桑赞兄弟跟了出去,这是萨贝莎的提议:会议结束后,他们要盯着其他人,不给演员任何溜走的机会。
“怎么把马洛里亚和钱分开,有想法了吗?”萨贝莎悄声说。
“有个点子,”洛克说,“但你恐怕不会喜欢。我们需要你扮演傻笑的妓女。”
“我宁可上绞架!”
“那我们就只能去找全城最好的浴室,给波利达齐男爵在演出结束后预定好位置。”洛克揉着眼睛叹息道,“请记住我警告过你了。我估计这个办法能行,但必须抛弃每一分的矜持。”
“盖兰蒂小姐,我不明白!”布雷格身穿比平时更精致的衣服,显得很不自在,他说话时捏着拳头,“主人他能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不直接——”
“布雷格,谢谢了。”萨贝莎说,“我知道男爵大人晚些时候会在哪里出现。但就目前而言,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他给你的信里有指示吗?”
“有,当然有,但我不能接受!我负责主人的人身安全,我希望我能——”
“布雷格!”萨贝莎突然变得冷酷,“你让我吃惊了。假如你得到了波利达齐男爵的明确指示,照着做又有什么难的呢?”
“我……好像也,呃,不难,小姐。”
“很好。我的担子马上也会变得非常重大。”萨贝莎亲亲手指,碰一下布雷格的面颊,“做个乖孩子,管好你的事情。你很快就会在演出现场见到男爵大人的。”
剧团离开格洛里亚诺旅馆的院子,熙熙攘攘蔚为奇观。三匹黑马是波利达齐借给他们的,披着家族颜色的马衣——红色与银色。萨贝莎侧身坐在第一匹马上,香塔尔拉着缰绳走在旁边。然后是驴子陪伴的安德拉休斯和阿隆度陪伴的蒙克莱因。马背上的演员身穿戏服,阿隆度穿兜帽斗篷,亚麻面具只露出眼睛。天气炎热,这么打扮很残忍,但也没有办法。
金和杰诺拉驾驶同样披着红色和银色装饰的马车,车上堆满道具和戏服。那堆东西的最底下是赞助人的尸体——包着裹尸布,浑身玫瑰粉和香丸。盖多殿后,摇晃喷吐红烟的灼热炼金灯球;洛克和伯特兰领头,挥舞红色三角旗。
布雷格匆忙去办他的事情,卡罗敏捷地爬上车顶,开始喊叫:
来吧!来吧!
听听我们欢快的吟诵!
诸神今天是多么仁慈!
丢下劳累的工作,来看戏吧!
卡罗向后跃起,半空中翻个跟头,双脚稳稳着地,接过盖多递给他的冒烟灯球,丝毫没有打断两人的节奏。盖多紧接着跳上卡罗刚才的位置,继续大喊:
“终于啊,亲爱的朋友们,终于!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欣然重返老珍珠剧场!都来看吧!今天下午等你来看!迟到可就没座了!别到今天晚上被朋友嘲笑,像呆瓜似的在爱人床上辗转反侧!来看传奇人物佳思莫·蒙克莱因,埃斯帕拉在世的!最伟大的!正剧演员!来看美丽的维瑞娜·盖兰蒂小姐!她偷走了每一个人的心!来看无与伦比的香塔尔·科萨,她能把你的幻梦变成她的家!”
队伍就这么穿过埃斯帕拉的潮湿街道,两人围绕类似的主题继续吆喝。白云越来越稀少,阳光越来越亮,下午的演出将有完美的光照,但合上昂首阔步的演员就要吃苦头了。
老珍珠旁的旗杆上,绿色的埃斯帕拉旗帜迎风飘扬。喧闹和混乱包围了整个剧场。前几天,阿隆度向洛克解释过,一场大型演出会在短时间内聚起一整个市场,江湖骗子、庸医、疯子、吟游诗人还有小商贩纷纷涌来,只有跟剧团和礼仪大臣打过招呼的那些人才能得到允许,接近剧院外墙十码之内。
“你比我的鸡仔聪明吗?”一个饱经风霜、头发蓬乱的女人高举一只满脸惶惑的傻鸟,她脚边的木板上写满了数字和神秘学符号,“下注吧!和一只受过训练的家禽比一比智慧!每次一个铜子儿!你比我的鸡仔聪明吗?你说不定会大吃一惊!”
哎呀呀,可惜洛克没时间研究这个问题。蒙克莱因-波利达齐的队伍必须前进。鸡仔女人前方来了必不可少的啤酒贩子,酒桶上用铁链锁着许多木杯;清沟人拎着铁铲木桶;还有看似笨拙实则机敏的杂耍艺人,有弹竖琴的、吹芦笛的、打鼓的、拉提琴的,头上扎的布带里插着纸片,表明他们已经付过了街头乐师的税;有修锅匠和补鞋师傅,还有把工具摆在布匹或折叠小桌上的低档裁缝。
“渎圣!渎圣!拜邪鬼的,盗墓的!愿诸神消灭你们的声音!愿诸神让观众都进不了门!”一个穿棕色长袍的瘦长男人走向队伍,他的面部和手臂上都有自我鞭笞留下的伤疤,“萨勒留斯还活着!奥林和雅玛迪恩也活着!你们亵渎的模仿惊扰了他们不肯安息的灵魂!你们嘲笑死者,他们的幽灵将回到埃斯帕拉!愿诸神——”
天晓得他还希望诸神做什么,因为伯特兰把他推进人群,而大多数人很认同伯特兰要他闭嘴的念头;他一时半会是爬不起来了,剧团继续前行。
穿过所有这些人,最后终于看见了十码标记处的木栅栏,由手持棍棒的城市治安官把守。界限之内,有钱支起帐篷的商人已经贴着剧院外墙抢占了地盘。一个冷峻女人把守剧场的公众出入口,她穿血红色软铠,头戴宽檐帽,腰带上公然挂着短棍和匕首。她始终待在阴影里,脑袋转来转去扫视人群。两个魁梧的雇佣打手负责收钱。
洛克看见布雷格快步走向那女人,他手里捏着一张叠好的羊皮纸。洛克按住脸上的笑容。那是所谓“波利达齐男爵”的密令,马洛里亚和钱币将因此不去会计所,而是到浴室和雇主会合。
剧团在剧场北侧停下,蒙克莱因雇佣的六名临时演员在遮阳篷下等待。他们跳起来,急着争抢戏服道具。金和杰诺拉把东西分发给他们,但不让这些人靠近马车。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带着两名保镖走了过来。
她年纪很轻,眼神锐利,身材粗壮,穿米色上衣和镶银丝边的裙子,四脚帽上挂有遮阳面纱。在洛克眼中,她习惯了人群看见她就分开,到了门口自然有人开门。佳思莫和席尔瓦纳斯证实了洛克的猜想,他们手忙脚乱地爬下马,深鞠一躬;片刻之后,整个剧团都弯下了腰。
“蒙克莱因卿,”女人说,“平身吧。很高兴看见你和你的剧团又有事情可做,不过人数上似乎没那么可观了。”
“我尊敬的艾丝琳泰女士,谢谢您的关怀。”佳思莫直起腰,但声音里饱含着顺从,“我们最近失去了几个冗员,希望到头来能证明这反而是一桩好事。”
“这要看结果了。我以为你的赞助人会陪着剧团一起来,请问我该去哪儿找波利达齐男爵?”
“啊,尊敬的女士,说到这个,波利达齐爵爷没有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向您保证,今天下午他无论如何都想以某种方式出现在剧场里。”
“以某种方式?”
“尊敬的女士,真希望……但我不能回答您。不过我以我的荣誉向您保证,哪怕是现在这一刻,爵爷也还在非常努力地让今天变得不仅仅值得纪念,更是独一无二。”
“那我就在包厢里拭目以待了。”女人答道,“转告你的赞助人,我想见他一面,开演前不行就结束后吧。”
“当……当然,尊敬的艾丝琳泰女士。”
蒙克莱因再次鞠躬,但女人已经转身离开。一名保镖撑开丝绸阳伞,替她遮住阳光。蒙克莱因又等了五六次心跳的时间,这才直起腰冲到洛克身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看见了吗?”蒙克莱因对着洛克的耳朵说,“我们鞠躬退场后,安托妮亚女伯爵的礼仪大臣会等着恐怕来不了的波利达齐男爵去见她。你打算怎么办?一只手插进他的屁股,当他是个布偶那么摆弄?”
“你假装是波利达齐男爵。”洛克说。
“什么?”
“跟你开玩笑!你为什么总觉得这是你的问题呢?戏演得好不好才是你的问题。剩下的全交给我们吧。还有,松开你的手。”
“假如我要为此被吊死。”蒙克莱因说,“我一定会带上某位朋友一起跳绞架的。”
没等洛克回答,蒙克莱因就跺着脚走开了。
“我总是问自己,”萨贝莎捏了捏洛克的胳膊,“我们比那女人的鸡仔聪明吗?”
“就此刻而言,答案还很难说。”洛克答道。
舞台背后是各式各样的过道和小开间的办公室,另有两个宽敞的准备区域,也就是化妆室。有走廊通往地下室,那里有几台升降机,可以通过翻板活门把演员送进送出。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香烟、霉菌和化妆品的味道。
化妆室里有着嘈杂的交谈声,但大部分都来自雇佣演员。伯特兰和香塔尔表情严峻但主动,阿隆度搂着驴子的肩膀,席尔瓦纳斯抱了一瓶葡萄酒猛灌。双胞胎在穿长袍,准备一同去扮演报幕员;一个穿红袍,戴金线装饰的帽子,代表帝国皇廷,另一个穿黑袍,戴银色滚边的帽子,代表盗贼政权。金和杰诺拉把白袍与幽魂面具挂在墙壁挂钩上,活不到剧终的绝大多数角色会匆匆忙忙过来换装。
布雷格跟两个仆人来取波利达齐的马匹和彩旗。他们离开后,金过去守住后门。他会留神盯着马车与那件性命攸关的货物,只在某几个关键或复杂的时刻跑回来帮杰诺拉。
“两点整开演。”蒙克莱因说,“女伯爵的包厢后面有一口塔尔维拉的钟。钟敲响两点,旗帜垂下。我向女伯爵致敬,然后丑角出来安抚站票观众。天,他们绝对需要安抚。”
洛克已经能听见嗡嗡交谈声、唿哨声和叫骂声,埃斯帕拉平民正在装满舞台前的泥地站位,乐师忙着从观众口袋里乞讨钱币。
下午两点,洛克心想。他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换衣服和思考。前者要容易得多。奥林的戏服是棕色马裤、简单的白色罩衫和棕色马甲。他在头上缠了一圈红布,免得被汗水沾湿眼睛,红布还代表他没戴上的王冠。在萨勒留斯皇廷的头几场戏里,洛克会披一件红色斗篷遮住东西——席尔瓦纳斯从不离身的斗篷都比他这件小。
萨贝莎走近他,洛克不禁喉咙发紧。雅玛迪恩的配色完全属于夜晚,因此萨贝莎穿黑色马裤和灰色紧身上衣,戴一条吊坠。杰诺拉和香塔尔帮她做了发型,用银发卡别住头发,再扎上蓝色头巾——与洛克的红色头巾相配。假宝石和银线使得紧身上衣闪闪发亮,她的后腰挂着两把带鞘匕首。
“好运和镇定。”她悄声说,拥抱洛克,轻轻亲吻他的脖子。
“你比太阳还夺目。”他说。
“对盗贼来说,这可太不方便了。”她捏了捏洛克的手,使个眼色。卡罗和盖多走过来。
“占用你一小会儿。”盖多说。
“去胖墩守着的门口,”卡罗说,“祈祷一下应该不会有坏处。”
沉重的责任感这个不速之客突然降临。他们叫他不是为了做伴,但有时候连无名十三神的放任祭司也无法逃避这种责任感。他不可能拒绝。洛克必须给他们应有的安慰。
五个卡莫尔人在后门手拉手围成一圈。
“诡诈看护人,”洛克悄声说,“我们,呃,我们的保护者……我们的父……派我们来这里完成一项任务。请不要让我们丢脸,也不要让他丢脸,我们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请不要让我们辜负这些信任我们的人。愿盗贼繁荣。”
“愿盗贼繁荣。”其他人悄声说。
香塔尔来叫他们听蒙克莱因的最后指点。没时间继续期待或谋划了。
埃斯帕拉的绿旗从旗杆降下一半,然后升了回去。洛克隔着蔓叶花窗张望,他朝佳思莫打个手势,佳思莫挺起肩膀,冒着噪声和下午的烈日走了出去。
站席人满为患,此刻还有人从大门向内挤。来看戏的观众人数很难精确统计,奈丽莎·马洛里亚和她的手下一直到演出临近结束都还会有入账。
楼座包厢里令人吃惊地坐满了有钱人和贵族,每个人都带着一小群仆役、摇扇者、服装管理人和保镖。安托妮亚女伯爵垂着彩旗的包厢没有人,但艾丝琳泰女爵士和随从坐满了它左边的包厢。波利达齐男爵的朋友和伙伴坐满了呈弧形排列的奢华小包厢,显然还带来了更多的朋友和伙伴。
佳思莫走到舞台中央,人群中上来一男一女和他做伴。女人穿莫甘蒂神庙的长袍,手持铸铁仪杖;男人穿卡罗·安多罗诺的长袍,手持受过祝福的羽毛笔。他们分别是负责公共秩序和文学知识的神,在瑟林境内的城市上演戏剧必须请神们作证。观众很快在两名祭司的目光下变得安静。
“感谢诸神赐我们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佳思莫声如雷鸣,“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谨将本剧献给埃斯帕拉的安托妮亚女伯爵。祝她长寿,国运昌隆!”
两名祭司完成仪式,回到人群里,底下依然一片寂静。蒙克莱因转过身,走向化妆室,人群又开始嬉笑怒骂。
卡罗和盖多从蒙克莱因两边优雅地走上舞台。洛克激动地发抖。诸神在上,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看这两只瘦巴巴的镀金孔雀!”一个站票观众叫道,他的声音和佳思莫同样洪亮。底下哄堂大笑,洛克拿脑袋猛撞花窗。
“喂,你看那是谁?”盖多叫道,“兄弟,认出他了吗?”
“给我点信心,怎么可能不认得!我们花了半个晚上教他老婆新花样!”
“哈!孔雀!”刚才的叫嚣者用喊声盖过了周围的笑声。他抓住身旁一条络腮胡大汉的手臂高高举起。“你随便找个人问吧,我家里可没有老婆!”
“这就说得通了!”盖多叫道,“这位老兄的本钱太不起眼,我们把他错认成了女人!”
洛克紧张起来。在卡莫尔,男人和男人是禁忌,事实上比这轻得多的侮辱也会让人抡拳头。不过埃斯帕拉人在这两方面似乎都宽容得多,因为叫嚣者和他的情人笑得比其他人都开心。
“我听到了最奇怪的传闻,”卡罗叫道,“今天下午有一部好戏要开演!”
“什么?在这儿?”盖多叫道。
“就在咱们站着的地方!这部戏里有风骚的年轻女人和英俊的年轻男人!我可说不准,兄弟……你觉得这些朋友有兴趣看这种东西吗?”
站票观众呼啸鼓掌。
“戏里有爱情、鲜血和历史!”盖多叫道,“有标致的演员和好听的嗓音!哦,对了,还有佳思莫·蒙克莱因。”
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席尔瓦纳斯趴在旁边的花窗上,跟着哧哧直笑。
“来,跟上我们的脚步!”双胞胎同声大喊,然后一起说起台词,跟着外人无从得知的信号暂停和接话,轮流朗诵篇章和字句,虽然站在台上的是两个人,但报幕人却似乎只有一个:
“一息之间,时光回转八百年!交出你们的心和幻想,让我们像黏土似的捏弄,我们会请各位目击谋杀!会请各位见证真爱!会请各位窥见帝王的秘密!
“你们看我们是不法之徒,但那是你们的眼光;你们听见的都是虚言,虽说你们都抻长了耳朵!盗贼惊讶的是你们五感不明……”
随着他们的朗诵,穿红袍的临时演员默不作声地登上舞台,斜握长矛护住胸口。两人抬上一只矮凳,那将是席尔瓦纳斯的王座。
“来挑战我们拙劣模仿的界限,”双胞胎最后说,“和我们一起创造和欣赏奥林的故事,他是萨勒留斯老国王的儿子和继承人!假如那句老话说得对,悲痛就是智慧的种子,现在请看为什么皇帝的位置不会让人变得更有智慧!”
卡罗和盖多向观众鞠躬,笑嘻嘻地退场,背后掌声雷动。
大约八百名左右的观众在看戏。
他们等待王子登场。
洛克按捺住在脊椎和肺部之间生了根的寒战,以红色斗篷裹紧身体。他只有在即将走进危险陷阱时才会有此刻的敏锐知觉,他觉得他能感觉到脚下木板上的每一条裂缝和皮肤上滚动的每一滴汗水。
杰诺拉拿起镶嵌假宝石的铁丝王冠,戴在洛克的红色头巾上。席尔瓦纳斯、佳思莫和阿隆度已经就位,他们注视着洛克。洛克走到阿隆度身旁,两人一起走向炽烈的阳光和急不可耐的观众。
这就仿佛搏斗练习,短暂的汗流浃背和激动过后是恢复和反省,紧接着又要再次冲进战局。
刚开始,洛克觉得观众的视线仿佛炽热探针,插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和他在卡莫尔养成的所有自保本能斗得你死我活。但慢慢地,他发现每时每刻都顶多只有一半观众在看他,剩下的则盯着其他演员、舞台布景、身旁的朋友或手里的啤酒。这虽然不能让他舒舒服服藏进黑暗的角落,但至少可以帮他站稳脚跟,爬向控制住自我的良好状态。
“干得挺不错。”阿隆度拍着他的肩膀说。两场戏之间,两人在后台大口喝着掺酒的温水。
“刚开始腿都软了,”洛克说,“这会儿似乎找到感觉了。”
“哈,这就是秘诀。结束时挺胸抬头,观众会原谅之前的一切,就当那是舞台表演的神秘之处。你看席尔瓦纳斯,酒喝得越多演得就越圆熟。把信心当成咱们的烈酒吧。”
“你哪里需要鼓励。”
“这你就看错我了,卢卡萨。假装轻松,时间长了看起来虽然像是很轻松,但我向你保证,感觉完全不是那回事。估计不到二十五岁,我的消化系统就会打成死结。”
“至少你相信你能活到二十五岁!”
“啊哈,没忘记我刚才说的假装轻松吧?来,巴列东要被拉去处死了。又轮到咱们上场了。”
剧情逐渐展开,和钟表一样片刻不停。奥林和费林领命去打入瑟林·佩尔的盗贼组织。奥林第一眼看见雅玛迪恩就失魂落魄,费林向台下坦陈他感觉大事不妙,有几个喝醉酒的观众笑着给他建议。
一名临时演员身穿白袍,戴着死亡面具,悄悄走到舞台廊柱的阴影里,那是巴列东,幽魂队伍里的第一个。为了赢得盗贼的信任,奥林和费林觍着脸去抢劫伯特兰——演员完全变成了一名年长的贵族。阿隆度要伯特兰交出钱袋,用的是礼貌得夸张的宫廷语言,观众听得哧哧傻笑,伯特兰吼道:“谁说话像是吐出一堆磨光的石子儿?谁的威胁铺在丝绸上,像是易碎的宝贝?你们喝醉了,胡闹的少年,假扮什么盗匪!转身去找妈妈吧,小子,否则我就把你们抓在膝头,把两个人的屁股扇成鲜艳的红色!”
“小心说话,否则就吃刀子吧,这两样随你选,但你必须交出钱袋!”洛克拔出匕首,阿隆度也一样,演出了费林的不安。刀锋没有开刃,但磨得很光亮,观众赞赏地齐声轻叹。伯特兰挣扎片刻,随即退却,解下胳膊上的一块红布。
“啊,碰到我了,混蛋!”伯特兰叫道,把钱袋扔在舞台上,跪倒在地,“你们害得贵族流血了!”
“不小心而已!”洛克对着伯特兰的脸挥舞匕首,“‘易碎的宝贝’怎么说,老东西?你看啊,表哥,他瞧不起咱们的话,却发现言辞也会伤人!”
“我拿到钱袋了。”阿隆度疯狂地左顾右盼,“咱们快走。快走,否则会被抓住的!”
“你们迟早会落网!”伯特兰叫道,“被戴上镣铐送去悔改!”洛克和阿隆度跌跌撞撞跑向化妆室,模样滑稽。
剧情开始加快。奥林和费林得到雅玛迪恩麾下盗贼的信任,奥林第一次直接与雅玛迪恩接触。潘莎拉关心雅玛迪恩,怀疑两个男人的身份,跟踪时发现他们去向法师卡拉麦克西斯报告进展,因此知道了他们究竟是谁。
洛克在花窗后看着萨贝莎和香塔尔为奥林的命运而争吵。香塔尔认为应该把奥林扣为人质,或者悄悄处死。洛克很喜欢香塔尔的台词力度,她和萨贝莎彼此较劲,只要她们主导场上局势,观众的喃喃低语和笑闹就会消失。
接下来是奥林和雅玛迪恩的对质,王子坦白,说出内心的感受。两人后方,阿隆度和香塔尔靠着廊柱,活像两尊雕像,他们背对着背,阴沉地望着观众。
“你完全控制了我的心!低头看一眼你的双手,我的心已经被你握在手里!”洛克单膝跪地,“要么当宝物一样珍藏,要么拿去充当剑鞘!无论你要我的什么,都尽管拿去吧,我以灵魂起誓,包括灵魂在内,我全都心甘情愿给你!”
“你是皇帝的儿子!”
“我无法选择出身,那又不是大衣上的领针。”洛克说,“我有美丽的衣服,有导师和保镖,通往皇位的道路毫无曲折。唉,雅玛迪恩,现在我却要走上歧路。来到你的王国,我比在父亲的王国里享有更多的自由,因此我忤逆了自己的父亲。我拒绝执行他对你的惩罚。天哪,请收下我吧。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无论清醒还是做梦,你都是我的女皇。”
接下来是亲吻,洛克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确信听众会以为那是鼓声,是音乐的前奏。萨贝莎和他差不多,两人当着八百名陌生人分享了一个绮丽的秘密:那个吻根本不是舞台表演,比佳思莫在舞台调度中规定的时间长得多。观众呼哨欢呼,表示赞赏。
化妆室的又一段短暂休息。伯特兰扮演的老贵族上场,胳膊吊着绷带,向皇帝和观众抱怨说瑟林佩尔的街道乱得犹如地狱。席尔瓦纳斯面颊绯红,举止雍容庄重,答应派出更多的卫兵去城里巡逻。
驴子依然拉着兜帽,戴着面具,他从杰诺拉手里默默接过一个小包裹,拿着它走进一间私人办公室。金靠在后门上,朝洛克点点头,表示没有人看过马车和车厢里的那件货物。
奥林和雅玛迪恩回到炽热的阳光下,参加盗贼们无法无天的狂欢,两人享受短暂的快乐时刻,潘莎拉和费林依然满脸阴沉地站在背景里。雅玛迪恩变得越来越粗心和独断,费林恳求奥林记住他的身份和任务,可惜毫无用处。
牧歌般的美好时光被残忍地打断,临时演员拖着香塔尔从化妆室上场,她抓着红布捂住胸口。潘莎拉去了瑟林佩尔,想用小偷小摸打发时间,却意外地撞上了皇帝的军队,受了致命伤逃回来。
香塔尔说出遗言,萨贝莎痛哭。其他主要演员站在原处不动,香塔尔起身,戴上美丽而妖异的死亡面具,穿上白袍。潘莎拉的鬼魂去和巴列东做伴,一起旁观剧情的发展。
随后是内讧。雅玛迪恩哀痛欲绝地站在那里,绝望而愤怒的费林一开始哄骗而后命令奥林杀了她。
“动手,奥林,就现在!她站在那里,失去了一切力量!你看她的废物手下,敬畏地蜷缩跪拜。谁也不能阻挡你。一秒钟的事情,能让你的敌人永远害怕你。”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找到了美丽又亲手毁灭它,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表白了爱情又卑劣背叛。”洛克说,“咽下你的忠告,费林,切莫再次提起。记住我是你的王子。”
“你的行为若是配不上身份,又凭什么自称王子?我们尊贵的陛下,你的父亲,命令你执行他的正义!”
“我父亲用敌人的鲜血浇灌土地。我不会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用她的鲜血染红石块。那是处决,而不是伸张正义!”
“那你就让开吧,让我用你的名义去执行!”阿隆度拔出长剑,特地用剑身摩擦剑鞘,发出最险恶难听的声音,“转开视线,王子。我会向你的父亲发誓,你是亲自动手的。”
“两次了,费林,你不要继续考验我的耐心。”洛克抓住自己长剑的剑柄,“我不会让开,也不会让你再次侮辱我!再有第三次,我就对你关闭心门,斩断所有的友谊!”
“斩断我们的亲近,王子。那是你的权力。斩断我的友情,你做不到。我这么做是出于朋友的义务。因此我再恳求你一次,诸神知道这多么折磨我的灵魂,恳求你让开道路。”
“我爱你,费林,但为了爱,要是逼不得已,我会亲手杀了你。”洛克一把抽出长剑,“你敢朝雅玛迪恩走一步,就成了我的仇敌。”
“你是皇位的继承人,我是皇帝的奴仆!”阿隆度叫道,举起长剑与洛克对峙,“你不能逃避王座,就像你不能躲开太阳!你没有选择,王子!你的生命……就是……责任!”
“我只有对她的责任!”洛克吼道,举剑进攻,砍中阿隆度的右臂,费林没料到奥林真的会出击。“你也只有对我的责任!”
“我看你和你的名字一样软弱,”阿隆度冷冷地说,揉搓着“受伤”的手臂,“但我是真正的瑟林钢铁。我会为你哀悼。我已经在为你哀悼,无情的朋友,不称职的儿子!我用眼泪祭奠我们的友情,用钢铁报答你的背叛!”
阿隆度痛苦地大叫一声,扑了上去。钢铁撞击的声音响彻全场,笑闹和喃喃低语声顿时消失。洛克和阿隆度绞尽脑汁练习这场战斗之舞,想表现出两个愤怒和丧失理性的男人的动作。没有互相试探,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猛烈和急速,两人发疯似的转圈,长剑叮叮当当碰撞。站票观众沉醉在这个场景里。
费林剑术更好,身体更强壮,他无情地攻击奥林,奥林“挂彩”,洛克力竭跪下。等到最合适的一刻,费林收回手臂准备刺出必杀一剑,却受到了奥林的致命攻击。阿隆度用左臂夹住长剑,扔下自己的剑,铺开一块红布。他倒在舞台上,突然而彻底,连洛克都吃了一惊,后退半步。观众拼命鼓掌。
洛克和萨贝莎互相拥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隆度缓缓起身,到舞台后侧去拿他的白色面具和长袍。
戏演到了最后几个场景。太阳已经挂在剧院西墙的顶端。又是一阵喧闹和忙乱,穿宫廷红袍的临时演员举着长矛逼近穿盗贼灰色皮衣的临时演员。卡拉麦克西斯紧随其后,黑袍飘飞,背后的红色与橙色炼金发烟罐说明他使用了巫术。惨叫声终于平息;雅玛迪恩的手下遭到屠杀。死去的盗贼和守卫同时起身,穿戴长袍面具,加入鬼魂的行列。
佳思莫按着洛克和萨贝莎起身,分开两人,站在他们之间。
“暗影王国已经覆灭。”佳思莫说,“陛下关心你的安全,请我在远处照看和搭救你。我看你的职责已经接近完成,但代价是一个朋友。”
“代价比这个要多得多。”洛克说,“我不会和你走的,卡拉麦克西斯。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我的王子,而是你必须统治的百万生魂。你将继承的是他们的平安。你被杀或者被爱情迷得晕头转向,就会害得他们叛乱内战。王座属于你,但你也同样属于王座。”
“雅玛迪恩!”洛克说。
“她必须死去,奥林,而你必须统治。你必须找到力量举起长剑,否则我就用咒语杀死她。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父亲的皇廷上赞颂你,也不会有活人出来反驳我。”
洛克捡起长剑,望着萨贝莎,又扔回舞台上。
“你不能要求我这么做。”
“不是要求,而是命令。”佳思莫鞠躬道,“你要是无法下手,那就让我念咒吧。”
“等一等,法师!”萨贝莎绕过佳思莫,抓住洛克的双手,“派你来我这里的力量,要消灭的不但是我的王国,还有你的意志力。坚强,我的爱人,因为我爱你,我知道你独一无二。我的王国已经覆灭,你的王国还等你去继承。请善待你的子民。”
“我会了无生趣地统治它。”洛克说,“我的一切欢乐都属于你,但很快就将结束,从今往后只剩下责任。”
“我来教你什么叫责任,爱人。这是我对自己的责任。”萨贝莎抽出袖子里的匕首,高高举起,“我是雅玛迪恩,暗影女皇,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握,无人可以判我死刑!”
她把匕首插进左臂和胸口之间,慢慢向前倒下,给洛克时间抱住她,将她横放在膝头。哭泣再容易不过了,光是看见萨贝莎假装自残就足以让他泪如泉涌,只是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表演。他紧抱住萨贝莎,摇晃,痛哭,而佳思莫面容冷峻。
最后,洛克放开她,萨贝莎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幽魂的队伍。他们像廷臣般迎接她,帮她穿戴最精致的长袍和面具。
洛克站起来,面对佳思莫,镇定片刻。
“等我加冕,”他说,“你将被剥夺我父亲给你的所有权力,你的名字和家业将无人继承。你将被驱逐出瑟林佩尔,远离我的视线有可能落到的地方。”
“如你所愿,我的王子。”佳思莫将丧礼金链挂在他的肩上,然后给他戴上王冠,“只要你和我回去就行。”
“通往王座的道路再没有障碍,”洛克说,“我拥有的一切都已化作伤痛。我当然会回去。”
幽魂队伍分开,站成整齐的两排,席尔瓦纳斯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座上。洛克在两排鬼魂之间走向他,佳思莫落后三步跟着洛克。最后,洛克在席尔瓦纳斯身前跪倒,垂下他的头颅。
罕见的寂静持续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洛克顺从地跪在王座前,离他最近的两个幽魂脱掉长袍和面具,报幕人卡罗和盖多再次出现。
他们走到舞台的最前沿,齐声说:“这就是《盗贼联盟》,塞留斯·卢卡诺不朽的历史悲剧。愿诸神让他的灵魂安息,让我们和朋友一样告别。”
观众用欢呼和掌声回答他。席尔瓦纳斯露出一丝笑容,示意洛克起身。小物件飞过空中,但都扔向了墙壁和舞台两侧的楼座。天哪,他们做到了!只有心满意足的观众才会不朝舞台扔蔬菜和垃圾,按照瑟林的风俗,这是站票观众能给出的最高敬意。
阿隆度和萨贝莎摘下面具,走到洛克身旁,三个人向观众鞠躬,然后让位给伯特兰和香塔尔。接下来是席尔瓦纳斯和临时演员。只剩下驴子依然穿着鬼魂的服装。
蒙克莱因掀起兜帽,走到舞台中央。“尊敬的埃斯帕拉的先生们和女士们!”他大声说,止住了欢呼声,“绅士们和朋友们。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有幸得到一位慷慨的贵族赞助人,他给予我们的恩惠难以尽述。波利达齐爵爷对这趟小小冒险有着巨大的热情,他坚持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帮助我们。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我的主人和赞助人,波利达齐男爵!”
蒙克莱因演活了十二万分的热诚。洛克舔舔嘴唇,祈祷强克哈·库林也能撑得住场面。
驴子脱掉幽魂的斗篷,露出波利达齐的昂贵正装,这是昨晚萨贝莎伪造命令要来的。衣服非常合身,像是照着车夫量体裁衣。驴子遵照洛克给他的指示,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站在了佳思莫的位置上。佳思莫和剧团的其他成员向他低头;临时演员吃了一惊,但很快也纷纷行礼,前十几排的站票观众有样学样。楼座上传来不敢相信的惊呼声,波利达齐的朋友和同伴愣了一愣,随即大笑鼓掌。
驴子指着他们,兴奋地挥了挥拳头。他转身面对艾丝琳泰女爵士的包厢,向她展开双臂,深鞠一躬,但没有摘掉幽魂面具。
紧接着,他按照洛克先前的安排,转身一溜烟跑向化妆室。剧团的其他成员最后鞠躬谢幕,男爵的突然出现使得绝大多数观众要么觉得很好玩,要么有点摸不着头脑;观众开始闹嚷嚷地挤向出口。乐师重新奏起音乐。剧团走下舞台,场内只剩下几个醉汉,还有一帮人叫喊着索吻,最受欢迎的是香塔尔、萨贝莎和阿隆度。
回到化妆室,洛克挤过临时演员,摘掉铁丝王冠。金举起手,点点头,解脱感让洛克的膝盖险些变成水。萨贝莎也看见了,紧紧抓住洛克的胳膊。
他给驴子的指令是回到化妆室后,趁着临时演员还在舞台上的短暂间隙,跑去躲在道具马车上,金用一块罩单盖住他。洛克知道让驴子动也不动地躲在尸体上方有多么危险,但他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波利达齐”必须像一阵风似的消失,驴子不能摘下面具,甚至不能哼哼哪怕一个字,否则就会打破假象。要是他轻举妄动,金已经准备好了打昏他。
“男爵去哪儿了?”一名临时演员说。
“爵爷的朋友在等着接他。”金说,“你能想象男爵大人今晚会多么繁忙。”
“现在该去应付礼仪大臣了。”洛克对萨贝莎说,“快,免得她等得心烦。”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这是咱们必须争取的机会。”他简单描述计划,萨贝莎不禁微笑。
“反正不比咱们今天做的其他事情更蠢!”
化妆室挤满了汗流浃背、如释重负的临时演员,正在杰诺拉的命令下收拾白袍、面具和道具。没时间喘息了,必须尽快向临时演员支付报酬,打发他们离开,今天没有例行的欢宴和滥饮。剧团的各种物品需要收拾起来,要抢在奈丽莎·马洛里亚离开老珍珠前赶往会合地点。准备工作都是别人的任务。洛克和萨贝莎收好道具武器(法律禁止他们在舞台之外携带这类物品),跑了出去。
他们回到阳光下,经过三五成群还没走光的站票观众,绕过水果皮和溅洒的啤酒,跑上通往楼座区的台阶,险些一头撞上艾丝琳泰女爵士包厢门外的两个保镖。
“我们求见艾丝琳泰夫人。”洛克举起昨晚从波利达齐手上摘下来的印章戒指,“我们有急事,代表的是波利达齐男爵。”
“夫人不会在包厢里接见演员。”一名保镖说,“你们必须——”
“别瞎说。”包厢里传来礼仪大臣的声音,“放他们进来,然后守好大门。”
洛克和萨贝莎被领进楼座包厢,看见艾丝琳泰站在栏杆前俯视舞台和杂工(蒙克莱因出钱雇的)清扫庭院。女爵士转过身,两个卡莫尔人深深鞠躬,角度超过了礼仪的要求。
“好吧,”艾丝琳泰说,“你们的贵族赞助人倒是任着性子来去嘛。我等的是他,来的却是剧团演员,这是第二次了。”
“波利达齐爵爷请我们送上最诚恳和卑微的歉意,夫人,因为他实在没法来见你。”洛克说,“刚才下舞台的时候他绊了一跤,扭伤了脚踝。非常严重。他这会儿站不起来,更别说爬楼梯了。他把印章戒指托付给我,差遣我们当他的使者,他准许我们把戒指交给您,假如您想确认——”
“哎呀,哎呀呀。波利达齐男爵的个性真是毛躁。收起来吧,孩子,我才不要咬男爵的戒指呢。我早就见过了。你们爵爷还在剧场里吗?”
“他的几个朋友坚持要立刻送他去看医生,夫人,但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萨贝莎说,“爵爷疼得厉害,实在没法拒绝他们的哄骗。”
“懂得拒绝诱惑确实不是波利达齐男爵的优点。”艾丝琳泰说,她看萨贝莎的视线过于专注,洛克不太喜欢,“但他既然受伤,他那帮狐朋狗友又偶尔用了一次大脑,我没什么好埋怨的。”
“他,呃,那个,爵爷希望能在明天演出结束后招待您,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洛克说。这一招有点冒险,因为这个邀请或许会冒犯艾丝琳泰夫人,但能够加强波利达齐此刻还活着的印象,这一点对他们的骗局至关重要。
“我明白了。”艾丝琳泰在胸前搭起手指,“唔,也没什么不好,而且越早越好。我要你们两个也出席。”
“我尊敬的夫人,”洛克说,“您一声吩咐,我们当然会出席,但我们只是波利达齐爵爷剧团里的演员,我不明白——”
“卢卡萨,”女爵士说,“我很清楚波利达齐男爵对你堂姐维瑞娜的想法,这么说应该可以解答你的疑惑了吧?”
“我,呃——”就算艾丝琳泰突然摆出夏松式战斗姿势,一脚踢中他的脑袋,他也不会更吃惊了。
“你知道我们的身份!”萨贝莎用流利的瑟林王朝语说,帮洛克掩饰了又一声毫无意义的口吃。
“我不但是安托妮亚女伯爵的礼仪大臣,也算是她的社交裁判人。”艾丝琳泰也用瑟林王朝语说,“简纳罗是一位正值婚龄的埃斯帕拉贵族,但失去了长辈的关怀和引导。他的管家队伍里会有人向我报告他的行为。怎么说呢,简纳罗并不在他们面前掩饰他的欲望。”
“我们在埃斯帕拉出现让您难做了吗,夫人?”洛克强迫自己和萨贝莎一样镇定下来。
“你们的身份算是藏得不错,但我不得不说,你们没有考虑过周遭世界的需要。”她盯着萨贝莎说,“我当然不会认为埃斯帕拉和卡莫尔通过婚姻巩固联系有什么坏处。当然,前提是那是你们的真实意愿。”
“我没有误导简纳罗的意思。”萨贝莎斩钉截铁地说,“他确实比较……傲慢和专横,但其他方面都很不错。特别是我和他都很热爱某几种艺术。”
“维瑞娜,你的家族允许你在埃斯帕拉逗留期间自由选择未来的夫婿吗?我觉得恐怕不见得吧。我看你忘记了你必须听从家族的安排。向我报告的人没有说你们来自哪个家族,但我想听一句实话:你是五塔家族的成员吗?”
萨贝莎点点头。
“那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侍奉的公爵会要求你为了政治嫁给某某人!就算他没有这个念头,你也需要尼克凡提点头才能结婚,就像简纳罗需要安托妮亚女伯爵的同意一样。”艾丝琳泰揉着额头叹息道,“我这么刺探波利达齐男爵的家事,也许会激起你们的厌恶,但请记住,我有权制止这种欠考虑的纠缠,省得你们和简纳罗害得所有人难堪。”
“我们没有打算立刻结婚,”萨贝莎说,“而是想用几年时间慢慢铺路。”
“你们总算显示出了一丁点的智慧,”艾丝琳泰说,“但女人的肚子要是大起来,什么耐心的安排都会被推到旁边。”
“我和其他女人一样,都会用避生草煮茶。”萨贝莎说,“我受过严格的训练,知道怎么避免……不小心怀孕。”
“毫无疑问,肯定是不小心。”艾丝琳泰说,“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无论你们找出什么样的借口,我都会当作是你想尽快与波利达齐爵爷成婚的意愿。我不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但我会威胁你一辈子的快乐。明白了吗?”
“当然,夫人。”萨贝莎说。
“很好。剩下的等我们到波利达齐男爵家再说吧。你们的剧团今天演得不错,虽说人员参差不齐,但排练得很下功夫。我会向女伯爵说几句好话的,希望明天的票能卖得更好。波利达齐爵爷登台演戏的愿望这下算是满足了吗?”
“简纳罗最近只怕哪儿都登不上去了。”萨贝莎说,“他明天的登场会更加符合惯例。”
“这就好。我猜你急着要回去陪着他吧?”
萨贝莎使劲点头。
“那就去吧。替我祝他早日康复。希望他以后的举止能更稳重一点。”
洛克和萨贝莎告退,又穿过剧场跑向化妆室。洛克的脑袋乱哄哄的,他真傻,居然没想到埃斯帕拉的贵族圈会有自己的情报网、自己的计划和期待。不过艾丝琳泰女爵士让他想通了一点,那就是他过于自大,制定计划时忘了考虑更广阔的环境。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一场说教了。”他对萨贝莎说。
“你也这么觉得?”
萨德拉斯的风信子巷水疗院是埃斯帕拉最著名的浴室,提供热水浴、冷水浴和桑拿房,以及各种各样的服务——有的公开宣扬,有的需要私下安排。庭院里有一幢高大的中央建筑,门前是装饰性的廊柱,四周是供私人使用的别院,其中之一已被波利达齐男爵及其随从预订。
演出结束还不到一个小时,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开进水疗院的前院,欢庆的气氛浓郁起来。洛克、萨贝莎、佳思莫、卡罗和盖多骑马,倒霉的驴子还藏在车厢里那堆杂物中间。洛克和盖多穿的是破旧但还算看得过去的仆役戏服,两人跳下马,走进预订好的浴室,把古铜色皮肤、肌肉发达的蓝裤子服务员赶了出来。
“波利达齐爵爷很快就到!”洛克叫道,推着最后两个服务员出门,“他要静一静!他弄伤了自己,心情很不好!”
院子空了出来,洛克和盖多扶着驴子下车,走进浴室,从头到尾只花了几秒钟。佳思莫和萨贝莎紧随其后。卡罗驾车去马厩,他在那里照看马匹,然后一屁股坐在波利达齐的尸体上。
每个私人别院都有一个装饰主题,“波利达齐”预订的这个是青蛙。白银和铸铁质地的青蛙趴在所有盆池上,壁画里的青蛙戴着王冠和珠宝,正在享受热水浴。房间中央是白色和绿色瓷砖铺就的正方形凹陷浴池,三码见方的池子里,薰衣草香味的热水冒着蒸汽。浴池旁有一张矮桌,摆了好几种葡萄酒和白兰地,还有一盘甜点和几瓶香膏。
左手边墙上的一扇门通往大桑拿房,用水浇在木炭火盆上,供坐在里面的人享受。
驴子立刻靠墙瘫倒下去,颤抖作呕,脸色苍白得可怕。
“放松,驴子。”洛克拍着他的后背说,“你做得很好,你救了所有人——”
“他妈的别碰我!”驴子吼道,大口吸气,显然在努力不让自己呕吐,“你他妈的别碰我。我做梦都没想到过会有这么恐怖。”
“呃,可是还没完呢。”洛克说,“我们需要你的衣服。”
驴子笨手笨脚地脱掉衣服。洛克把更衣屏风拖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将波利达齐的衣物随意挂在屏风上或扔在屏风周围——匕首和上衣挂在屏风上,丝绸罩衫、长靴、马甲和裤子扔了一地。
萨贝莎把鞋子和衣物扔在浴池旁的瓷砖地上,只穿黑色紧身裤和浴袍。洛克尽量假装他没有在盯着看,萨贝莎尽量假装她没有在引诱洛克。等房间足够凌乱了,萨贝莎揪着驴子的内衣前襟,拖着他走进桑拿房。
“驴子说得对。”蒙克莱因跟着进去,嘴里嘟囔道,“这整个计划比用了二十遍的羊皮纸还脆弱。”
“咱们干得还不错。”洛克说,“再混过这一关,大家就能揣着钱安安全全回家了。”
驴子、佳思莫和萨贝莎躲进桑拿房。洛克用香膏将头发向后梳,戴上杰诺拉给他的道具眼镜。他过去守着门口,盖多品尝甜点,研究酒瓶。
还不到两分钟,就响起了敲门声。
佳思莫立刻发出半痛苦半享受的呻吟声。他在计划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他的嗓音足够低沉和多变,能够模仿波利达齐男爵。
洛克打开浴室的正门。奈丽莎·马洛里亚抱着铁箍木箱站在门口,一个魁梧的雇佣打手站在她背后,另一个等在送他们来的马车旁。
“啊——”蒙克莱因叫道,“哎呀,天哪!”
“马洛里亚女士,”洛克对着手心清清嗓子,“请进。波利达齐爵爷说了您会来。”
“我说过了,拿酒来,该死的黄毛小子!”佳思莫叫道,“酒在哪儿?”
盖多连忙拿起一瓶酒和一对酒杯。
“非常有意思。”马洛里亚走进浴室,小心避开扔得满地都是的衣物。她的手下留在门外,伸手关门。“我来送这东西给男爵,需要他签收。”
“那个,啊,男爵,我的主人,在演出结束后摔了一跤。”洛克说,“脚踝伤得很重。他,啊,那个,维瑞娜……维瑞娜·盖兰蒂在安慰他,等医师来治疗。”
“安慰他。”马洛里亚沉吟道。
“哎呀——”佳思莫呻吟道,接着是一阵拍打声,“对,对,就这么弄,别停下。酒!他妈的拿酒来!”
桑拿房的门突然打开,灰色蒸汽涌入正厅。萨贝莎站在门口,手拿浴袍,赤裸上半身。她假装这才发现马洛里亚,惊呼一声,闪电般套上浴袍,砰地关上桑拿房的门。
“对不起。”她咯咯笑道,“波利达齐爵爷需要照看。还有酒。”她朝盖多打个响指,盖多连托盘把酒杯和打开的酒瓶递给她。
“照看。”马洛里亚嗤笑道,“我看这就足够弥补他的任何……伤害了。”
“马洛里亚!是马洛里亚吗?”蒙克莱因把波利达齐学得惟妙惟肖,洛克不得不佩服,虽说模仿者的一肚子怨气让声音有点过于暴躁,“好,很好!对不起,这会儿我没法见你。等我喝个一两瓶再说——啊哈,这就是我的好女人了。”
萨贝莎拿着酒回到桑拿房,房间里传来一阵发闷的嬉笑声。
“别管该死的杯子了!”蒙克莱因叫道,“把酒瓶给我。对。让我把嘴唇凑上去,还有你的……”
洛克全神贯注地站在墙边,露出最尴尬的表情。盖多垂下脑袋,缩进对面的墙角。
佳思莫愉悦的呻吟声又持续了好一阵。马洛里亚阴着脸,刚开始还觉得很好笑,慢慢地越来越不耐烦。
“呃,”洛克小声说,“主人的印章戒指在我这儿……”
马洛里亚对他挑起眉毛。
“也就是,咳,他……抽不开身的时候就交给我。你要是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她说,“既然波利达齐爵爷没看见我,那我也就不打扰他了。”
她把木箱放在葡萄酒和白兰地旁边,拿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取出一张羊皮纸递给洛克,洛克一边看,一边用普通油灯加热封蜡。
他蘸湿鹅毛笔,在羊皮纸上签下“收讫”,盖上封蜡,拿出波利达齐的印章戒指按了按。
两人等待封蜡变硬,马洛里亚说:“明天演出前我得取回箱子。”
“明天日出后来格洛里亚诺旅馆,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洛克说,“那个,呃,爵爷希望……咳,假如他不是……有事——”洛克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两枚银币递给她。“对您的不便聊表歉意。”
还有你的沉默,洛克心想。这儿应该和卡莫尔一样,富人可以用金钱弥补恶劣的行径。马洛里亚用钱币碰碰额头表示感谢。
“领情了。”她说,“明天中午前我派人来取。”
她出去之后,洛克插上门闩,跑过去打开桑拿房的门。蒙克莱因拿着酒瓶大摇大摆出来,随后是穿浴袍的萨贝莎和一脸恍惚的驴子。几个人聚在钱箱周围,看着里面的东西。大堆铜子里点缀着不少银币。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驴子喃喃道,“肯定很重。”
“妈的,”萨贝莎说,“驴子说得对。这笔钱该藏在哪儿?不能让剧组成员叮叮当当地走来走去,那不符合所有钱款随波利达齐一起消失的故事。”
“格洛里亚诺夫人也许能帮忙。”驴子说。
“不能找她。”洛克说,“一旦报告波利达齐不幸死于火灾,她那儿会挤满治安官。有些人会因为无聊或一丝不苟彻底搜查旅馆。”
“希望你想说的不是让你们带出城去。”佳思莫说。
“当然不是。”洛克说,“我们只要回家的路费就够了,剩下的全归你们,但必须想办法化整为零,免得把自己送上绞架。”
蒙克莱因趴在钱箱上,盯着里面看了许久,忽然打个响指,露出笑容。
“萨尔瓦德。”他说,“永远清醒的萨尔瓦德!我们的好律师。他的办公室可以保管钱财,不会问任何问题。有些客人不能或不肯信任会计所,这是他提供的保密服务之一。当然会有费用,但我们在乎什么?交给我了。”
“我陪你去。”盖多抱起手臂。
“没问题。”蒙克莱因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你可以抱钱箱。谁去雇一辆马车?我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步行穿过半个城市。”
“交给我了。”洛克走向前门,“其他人清理一下这儿?”
“弄得乱一点比较好。”萨贝莎抓起一个酒杯扔进冒着蒸汽的浴池,“拿几瓶酒倒在地上。到时候清扫的人可以作证,说波利达齐离开时肯定喝了很多,然后遇到那场……意外。”
“好主意。”洛克开心地说,“对。布置现场。我去叫马车,顺便告诉水疗院的人说波利达齐还要再待一个小时左右。卡罗你悄悄驾车出去,其他人溜出去,咱们在隔壁街区碰头,然后回格洛里亚诺旅馆,准备,呃,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傍晚六点半不到,卡罗、洛克、萨贝莎和驴子慢悠悠地穿过埃斯帕拉,他们身穿日常便衣,用油布盖住道具。没有人认出他们或者找他们麻烦。
回到旅馆,他们发现剧团的其他成员都安然无恙,但各有各的紧张。大家按照计划,借口说为了悔罪日的演出,必须让演员保持清醒,赶走了旅馆里想一醉方休的家伙、闲着无聊的扯淡鬼和蹭酒喝的寄生虫,答应明天结束后好好补偿他们。洛克忍俊不禁,随即和金、杰诺拉、阿隆度、香塔尔、席尔瓦纳斯还有伯特兰围成一圈悄声开会。
“我们成功了!”洛克说,“那笔钱交给永远清醒的萨尔瓦德保管。佳思莫和吉亚科莫去送钱给他。大家必须一点一点慢慢分走那笔钱。驴子一定要拿到全额,他的性格比较脆弱。”
“我的表哥很快就会适应的。”阿隆度说,“我必须保证他拿到他那份。”
众人放松下来。洛克想到要给尸体穿衣服就倒胃口。那场大火必须销毁一切,但格洛里亚诺家的两个女人恐怕都不会喜欢唯一适合的地点;然而最困难的部分毕竟已经过去,剩下的事情只等天黑了。杰诺拉的姨妈在炭火炉上炙烤长条腌渍牛肉,席尔瓦纳斯在和一瓶劣质葡萄酒攀交情,其他人喝着麦酒。
晚上七点刚过,盖多冲进房间,大汗淋漓,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所有人一起躲进杰诺拉的房间。“对不起!”盖多气喘吁吁道,“真是对不起!他叫我去看看马车有没有停好。他说得合情合理,就跟平时没两样,明白吗?他说要是他不得不走路回旅馆,就剥了我的屁股皮。他拿起钱箱……我等了十五分钟,终于失去耐心。我回去找他,问萨尔瓦德的办事员佳思莫·蒙克莱因在哪儿,他看我的眼神像在问我喝了多少。我这才恍然大悟。”
“蒙克莱因携款潜逃,坑了我们所有人。”阿隆度悄声说。
“坑了我们所有人。”杰诺拉说,“我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诸神看着咱们绞尽脑汁,这下笑得直不起腰了。”
席尔瓦纳斯把酒瓶摔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洛克心想,席尔瓦纳斯·奥利维奥斯·安德拉休斯在浪费葡萄酒,还有什么话能比这个更能表达情绪呢?
“我是该死的傻瓜。”盖多说,“我早该想到的。”
“他是个演员。”萨贝莎说,“坏就坏在他是个好演员。”
“咱们去追他。”卡罗说,“向内陆去的城门都戒备森严,他不可能蠢到企图混出城门!他知道顶多几小时后就会敲响警钟,所以也不可能疯到直接上路。你们想他还能去哪儿?”
“码头。”香塔尔说。
“那就好,咱们去找他,砍了他本来就该丢掉的那只手!区区一个老胖子,能有多难?”
“咱们在这儿没有地位。”洛克提醒,“没忘记吧?我们无权也无法叫别人帮忙,只要我们还在埃斯帕拉,就只是几个演员。”
“再说你们也找不到他。”杰诺拉说,“卡斯泰亚诺说得对,佳思莫不会走陆路,但码头全是塞莱斯蒂和奥康蒂人。他可以随便挑一艘船走,黑皮一个字也不会告诉治安官。码头工人没有理由去亲近女伯爵的仆人。”
“那我们只能……只能让他害死我们了?”伯特兰说,“是这样吗?”
“不。”萨贝莎说,“有件事情做起来倒是很容易。我们可以布置得像是佳思莫·蒙克莱因杀死了波利达齐男爵。”
“我喜欢这个点子。”洛克说,“比起波利达齐爵爷喝醉了不小心点燃马厩,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加可信。”
“马厩!”杰诺拉叫道,“你说的不会是——”
“很抱歉,杰诺拉,我知道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很明显不是吗?不可能烧旅馆,也不可能让他在院子里自燃。你要这么看待问题:不是烧掉一间马厩,而是救你姨妈一条命。”
“吉亚科莫,你意识到蒙克莱因逃跑之后,是怎么对车夫说的?”金说。
“我给了他两个铜子,说不好意思,我决定要多待一会儿。”盖多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而已。”
“很好,你没有昏头,救了我们大家。”萨贝莎说,“新故事是这么说的。演出结束后,我陪波利达齐去浴室。波利达齐收下马洛里亚送来的钱;马洛里亚可以为此作证,有签名画押的收据为证。我们说我们不知道波利达齐是怎么处理那笔钱的,只知道他回来找佳思莫谈话,但钱箱不在身边。”
“听起来很简单。”香塔尔说。
“越简单越好。”洛克看着萨贝莎,“允许我接着说……我想我知道后来维瑞娜去了哪儿。我们看见波利达齐回到旅馆,也看见蒙克莱因回到旅馆。他们两个人谈了很久,然后争吵。不知道为什么一起去了马厩。”
“几分钟后,我们发现马厩着了火。”萨贝莎说,“波利达齐死在瓦砾堆里,蒙克莱因趁夜色消失。连小孩都看得出他犯了什么罪。”
“我们需要格洛里亚诺夫人的配合。”金说,“对不起,杰诺拉,我知道我们都不想把她牵涉进来的,但在所有人里,她最有资格告诉治安官说蒙克莱因和波利达齐今晚就在旅馆里。”
“没办法的,乔凡诺,你说得对。”她搂住金的肩膀,“姨妈肯定不会高兴,但我能说服她接受咱们的主意。别担心她。”
“但情况还是很糟糕。”香塔尔说,“波利达齐的手下会卷走我们的每一个铜子,甚至会关闭剧团,拿走所有财物。妈的,搞不好治安官会把咱们当成同谋,直接扔进号泣塔。”
“我看,”洛克说,“咱们说不定有一个显赫的朋友呢。好吧,不一定是朋友,但愿意尽量不声张这么一起丑闻。”
“死的是一名埃斯帕拉贵族,哪儿还有什么声张不声张的区别!”伯特兰说,“也许你们卡莫尔人逃得掉,但我们其他人——”
“不,”洛克许诺,“我们绝对不会撇下你们不管。我们难道还没有证明我们的诚心吗?到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许多奇迹吗?”
“好吧。”伯特兰嘟囔道。
“蒙克莱因坑了咱们,咱们坑回去就是了。”洛克说,“至于他做的事情,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在卡莫尔的老大现在是他的敌人了。你肯定知道。他有足够的钱可以潇洒好几年,但他必须永远逃亡。至于剧团……我保证我们能说服老大帮你们一把,他的能耐超乎你们的想象。”
“到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愿意相信。”阿隆度喃喃道。
“咱们再圆一遍故事。”萨贝莎说,“就像排演戏剧。日落之后,咱们给波利达齐穿好衣服,制造马厩火灾。等事情闹起来了,去叫治安官的必须是剧团成员。你们必须表现得同样震惊。”
“震惊实在不难。”香塔尔说。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卡罗过去打开,格洛里亚诺夫人站在门口,在围裙上擦拭油腻腻的双手。
“牛肉烤好了,”她喜滋滋地说,“有上好的米饭和杏子……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我?”
“姨妈,你还是进来吧,关上门。”杰诺拉说,“今晚咱们要烤的可不只是牛肉。”
“你们卡莫尔人,叫我怎么说呢?”格洛里亚诺夫人嘟囔道。这会儿天刚黑,她帮他们把简纳罗·波利达齐的尸体从马车搬进马厩。“居然以为这是我第一次帮人销毁尸体?”
“我们他妈的怎么可能知道?”洛克说。
“我在全城最乱的区域经营旅馆,小子。我当然喜欢平静的生活,但也有过几个人死在房间里,他们要是浮尸港湾对所有人都好,然后呢?他们就去游泳了呗。”
得知真相,格洛里亚诺夫人当然挺生气,但等她知道波利达齐男爵是因为企图强奸她的侄女被刺死的,也就把失去马厩看成了某种代价。
卡罗和盖多抬尸体的一头,洛克和格洛里亚诺抬另一头。他们把沉重的包裹放在一堆干草上,格洛里亚诺摇亮一盏小灯球。金将马车马匹带到了庭院的另一侧,于是马厩空了出来。
他们解开裹尸布,盖多咳嗽道:“天哪,太难闻了。臭肉加上炼金香粉!”
“他倒是好看多了。”卡罗说,“该死,他硬了。应该会很好玩。”
三个绅士盗贼摆弄着僵硬的尸体,穿戴上昨晚拿下来的珠宝首饰、皮靴和匕首。
“丢掉这么一把好刀,真是太可惜了。”盖多说。
“丢掉一双好桑赞兄弟,那就更可惜了。”他兄弟说,“啊,他的手指胀起来了。谁帮我给他戴上印章戒指?”
洛克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主动出手帮忙,总算把印章戒指戴在了差不多应该在的位置上。
“来吧,小伙子们。”格洛里亚诺夫人说,“给他打扮好了,就打开油罐,从头到尾浸湿他。这么说吧,我准备好点这孙子的天灯了。”
几分钟后,橙色烈焰扑向埃斯帕拉的夜空,没有跑出去叫人帮忙的剧团成员手忙脚乱地接水救火,至少看起来颇为认真。
“我做梦也没想到深更半夜会来这么一出。”艾丝琳泰女爵士说,她身穿轻薄质地的裙子和黑色上衣,脚踏皮靴,佩一柄长剑。
洛克和萨贝莎满脸还沾着救火的烟尘,紧张地站在格洛里亚诺旅馆一个适合密谈的房间里。已过子夜,数量相当的治安官和士兵包围了旅馆,把剧团的其他人关在休息室里。辨认出烧焦尸体的身份之后,值夜班的治安官队长叫来了艾丝琳泰。
在洛克眼中,萨贝莎的表情完美地体现了悲伤和听天由命。
“是……真的能确定是他吗?”她说,“尸体烧……”
“尸体烧成了一团焦炭,姑娘,但我们找到了印章戒指和匕首。我们很清楚躺在那里的就是简纳罗。我知道对你来说很不容易接受,”艾丝琳泰揉揉眼睛,“但这就是现实。盖着被单的确实是他的尸体。”
“我帮你找蒙克莱因。”洛克觉得他的好战应该能和萨贝莎的震惊交相呼应,“我和我们所有人。要是被我找到那狗东西——”
“这里不是卡莫尔!而且你们匿名到访。”女伯爵喝道,“无权携带武器和施行公义。我绝对不会授权你这么做,否则我怎么向别人交代?”
“对不起,女士。”洛克说,“我只是想尽量帮忙。”
“最好的帮助就是完全遵照我的命令做事。”艾丝琳泰说,“佳思莫·蒙克莱因谋杀了一名埃斯帕拉贵族,捉拿他是埃斯帕拉城邦的问题。诸天神圣啊,这会是十年也难得一见的大乱子,希望别变得更糟糕了。”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直盯着他们。
“我要你们离开。”最后她说,“对,我看这样最好。我会安排一条安全的出城路线,把你们托付给一个车队。过上几年,欢迎你们以真实身份再来埃斯帕拉,但不要再扮成演员或者其他什么下等人了!”
“谢谢你,女士。”洛克说。
“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怎么办?”
“你说呢,维瑞娜?波利达齐死了,蒙克莱因死定了。当然也不会再有演出了。沾过蒙克莱因臭气的东西都必须统统盖起来。”
“我说的是演员。”萨贝莎说,“他们很……很好相处。蒙克莱因那混蛋把他们推进火坑了。”
“女伯爵只关心简纳罗·波利达齐的可叹结局。”艾丝琳泰说,“但就我看来,蒙克莱因的罪行都烧到天上去了。只要他们的供述互相对得上,我的手下在旅馆没有发现其他可疑迹象,他们活下去应该不成问题。但剧团肯定要解散,毫无疑问。”
“等律师清偿完财务状况,他们多半会因为欠债而入狱。”萨贝莎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亲爱的?”
“我们在埃斯帕拉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陪伴让我们很开心。”洛克说,“我们觉得有责任为他们求情。”
“我明白了。”艾丝琳泰长叹一声,用指尖轻扣剑鞘,“好吧,波利达齐爵爷死后没有留下继承人,他在埃斯帕拉之外也没有需要我们尊重的亲戚,因此女伯爵会收下他的地产和他在会计所的财产。剧团肯定会失去名字和以后的演出安排,但我猜我可以想点办法,帮他们摆脱更不愉快的处境。这样应该可以满足你们的责任感了吧?”
“再彻底不过了,女士。”萨贝莎说,低头行礼。
“很好,你的幸运抵消了你的愚蠢,维瑞娜,希望你能记得我们埃斯帕拉对你表现出的这番好意。”
“在家族之内,”洛克说,“我们会宣扬您无价的援手。要是有机会,我们会向公爵提到您的。”
“这就很令人愉快了。”艾丝琳泰说,“那么,去洗洗干净吧,准备离开我的城市,我得开始处理那一大堆该死的头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