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你就像见到蝎子爬进托儿所。”沃德拉萨说,用灼人的视线和衣冠楚楚的打手人墙迎接洛克。黑鸢尾之标的门厅还没走到一半,洛克就被拦了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
“我必须见她。”洛克气喘吁吁地说。他穿越整座城市而来,既不优雅也不避人耳目;他偷了一匹马,蓝号衣这会儿多半正在维尔比尔达搜捕他。
“咦,你却是全卡泰因最不可能见到她的人。”沃德拉萨的嘲讽笑容像剑伤似的劈开了他的瘦脸,“她的命令清楚而激烈。”
“听我说,我知道我们上次见面很——”
“不愉快。”沃德拉萨打个手势。洛克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黑鸢尾的保镖就围住了他。
“请记住,沃德拉萨先生,揍我们一顿,把我们扔在小巷里,就等于坦白了你的意图。”洛克说,“因此我们只剩下那么一个交流手段可以选择,这只能怪你自己!”
“这里的女主人说得很清楚,她不想见到你。”沃德拉萨凑近洛克,呼吸中带着一丝陈年葡萄酒的气味,“虽然我得到的命令是不能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说,从你离开我的监管到摔在路面上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归我负责。”
沃德拉萨的保镖推着洛克出门,抬起他扔了出去,他在半空中画了一条壮观的弧线,被卵石路面撞得浑身骨头险些散架。为了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各种感情好一场大战,一边是自尊和欲望,另一边是谨慎和街头直觉,后者之所以能获胜,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有多么接近车流,以及有多少人会看见他被马车碾死。他呻吟着爬回人行道。
他偷来的马不见了,黑鸢尾的马厩小弟心照不宣地对他使个眼色。他痛苦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才回到出租马车愿意屈尊载他的街区。
“……整个该死的烂摊子就是这样了。”洛克说,死死抓在手里的酒杯曾经装满能够灼痛喉咙的白兰地,“我拦下一辆马车,直接回到旅馆,然后来找你。”
时间已过午夜。洛克回到旅馆,拉着金躲进套房,在几大盘精美食物和全旅馆最昂贵的烈酒帮助下,他从头到尾讲完了今晚的遭遇。
“你难道还需要我告诉你那婊子在撒谎吗?”金说。
“我知道她在撒谎。”洛克说,“里面肯定混了假话,但和我有关的部分或许是真的。”
“为什么不认为是彻底的谎言呢?”金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想用按摩挤走自鼻梁延伸而来的隐约痛感,“彻头彻尾的鬼扯!该死,你我不就是这么愚弄其他人的吗?我们用语言把他们哄进绝境,直到他们分不清谎言和真相。”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的真名。就是我——”
“对。”金说,“而且我知道是谁告诉她的。”
“但我只——”
“对。”厌恶如胆汁般涌上金的喉咙,他用双手拍着胸膛,“他们说他们在塔尔维拉像翻书似的打开我,取走了他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因此,这个名字肯定是我说出去的。你想一想!耐心的整个故事都围绕着这一点。”
“因此就有第三个名字的问题了。”
“耐心声称在你告诉我的名字底下还有一个名字?真的存在吗?”
洛克揉着黑眼圈说:“我……我不知道。根本不是名字,只是一种感觉。”
“和我想象的一样。”金说,“今晚之前,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我觉得这只是她预备好的一套说辞。我的心里和脑袋里有各种各样无以名状的奇怪感觉;每个人都有。她没有给你半点靠得住的证据!她只是在你心里栽下了怀疑的种子,如果你放任不管,它就会永远让你不得安宁。”
“如果我放任不管。”洛克推开酒杯,“我这一辈子每天都在琢磨我的来历。现在我看到的可能性就像插在肚子上的一支箭,而我绝对没时间去理会它。”
“可能性。”金叹道,“实话实说,即便那就是真相,你愿意接受这个包袱吗?我知道我说起来很容易……知道自己是何时何地出生——”
“我知道我从哪儿来。”洛克说,“卡莫尔。我来自卡莫尔!哪怕她说的都是真话,我他妈也只当是一桶干老鼠屎。但是,萨贝莎。”洛克站起身,眉头的皱纹变得凝重。“萨贝莎听见这些,然后在狗屁选举里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这——”
有人敲门,声音响亮而急迫。
洛克看着金以他一贯的谨慎姿势开门。尼可洛斯站在门口,他没刮胡子,眼睛像两个煎蛋,头发仿佛被车轮卷过。他颤抖的手里拿着一页羊皮纸。
“刚送来的,”他嗫嚅道,“指明拉萨利先生收,是黑鸢尾的一名信使啊——”
他突然发出惊叫声,是因为洛克蹿了过来,一把抢过那封信。洛克打开蜡封,认出了萨贝莎那熟悉的轻盈字迹:
我希望我能在开头写下你的名字,在结尾签下我的名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个坏主意。
我知道我拒绝见你肯定让你很痛苦,我为此道歉,但我相信这是正确的。陌生感和许多谜团充满了我的心,折磨着我。我无法用言辞表达完整的想法,恐怕你也不会处于最好的状态。假如你站在我的一臂之外,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不知道为了安慰自己,我会提出什么问题,会要求什么。唯一确定的是我们的任务依然严峻,要是我们不小心行事,就会遇到可怕的危险。就算我们此刻在一起,我想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不明白今晚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我被吓住了。让我恐惧的是你的雇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费了这么大周折,告诉我们这么多事情。让我恐惧的是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似乎会用秘密和义务重重包围我们。
让我恐惧的是你身上的秘密,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原有的某些东西有可能像一面破损墙壁那样倒塌,我害怕的是下次你再看着我时,那双眼睛已经不属于我记忆中的你,而是属于某个陌生人。
请原谅我。我知道我的沉默和坦诚都会让你苦恼,但我选择坦诚。
有些感情我以为已经被我埋葬,但我允许它们再次控制了我,现在我急切地需要摆脱束缚,让头脑恢复清醒。请不要再亲自来黑鸢尾之标了。请不要再来找我了。此刻我需要你当我的对手,而不是情人甚至朋友。这句话我为我们两个人而说。
“唉,都他妈该死。”洛克喃喃道,把羊皮纸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诸神啊,都他妈该死。”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眉头紧锁,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墙上游走。最尴尬的那种沉默笼罩了房间,直到金清清喉咙。
“呃,啊,尼可洛斯,你怎么像是被一群魔鬼蹂躏过了。”他说,“怎么了?”
“事情,先生,事情太多了。我……我……请原谅我,我缺少……我们讨论过的那种物质。”
“你在自己戒断那种杀人的药粉。”金猛拍尼可洛斯的肩膀,个头较小的尼可洛斯像肉冻似的晃晃悠悠,“太好了!你那是等于自杀,你明白的。”
“按我脑袋里的感觉,我还挺希望一死了之算了。”尼可洛斯说。
好奇心把洛克拖回了现实之中,他打量着尼可洛斯。这位卡泰因人确实正在戒断黑色炼金药剂,洛克见过几百次这样的情形。痛苦会像猫玩猫抓板似的抓挠尼可洛斯。应该免除他现在的职责才对……甚至把他锁在墙上。
妈的,洛克心想,要是我这具皮囊里再变出什么花样,他们应该把我锁在他旁边才对。
“塞巴斯蒂安,”金说,“假如那封信的内容确实如我所想……是不是说,呃,彻底结束了?还是暂时休息?”
“就像插了我肚子一刀。”洛克说,“但我看……呃,我看更像是暂时休息吧。”
“好。”金说,“很好!”
“只是我看而已。”洛克嘟囔道。他感觉胸口有熟悉的热流涌动。“对,我确实这么认为!诸神在上,我需要噪声和恶作剧,需要混乱和喧嚣,直到脑筋正常为止!尼可洛斯!你一个晚上都在忙什么?”
“呃,啊,刚去看完大混乱的现场回来。”尼可洛斯说,“很大,而且越来越大。不仅仅是我们。整个城市都一片混乱。”
“我已经分不清这场和那场混乱有什么区别了。”洛克说。
“啊,不!我指的是北门,先生们,还有尘土院。从北方逃来的难民。”
“哦,喔!天,该死的战争。”洛克说,“我都快忘了。什么样的难民?”
“目前大部分都是有钱人。赶在战事逼近前逃跑的那些人,还有他们的保镖、仆人和其他随从。全都挤进旅馆,直到能够申请居留——”
“有钱的难民,”金打断道,“在寻找新的居所?言下之意就是立刻需要帮助的潜在投票人。”
“太对了!”洛克叫道,“备马,尼可洛斯!三匹,快!带上文书和律师。谁能掏出买选举权的钱,我们就当场收下他们,然后帮他们在最需要选票的地区定居!”
“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深根党成员。”金笑呵呵地说,“至少接下来几周是跑不了的,反正我们关心的只有这个。”
“我,呃……我也去,先生们,但……”尼可洛斯大口吸气,双手绞来绞去,“但我需要单独待几分钟。我,呃,咱们楼下见。”
夜晚很凉。他们策马疾行,缕缕白雾在卵石路面上卷动,仿佛不肯安息的灵魂,黑色和绿色的旗帜有气无力地挂在阳台上,到达尘土院之前一路都是一派庄严肃穆——然后他们就见到了尼可洛斯所说的大混乱。
蓝号衣在维持秩序,洛克看得出他们有多么紧张,多么不习惯真正的突发状况。马车排得乱七八糟,马匹喷着鼻息甩动尾巴,车夫和马厩小工讨价还价。尘土院四周的所有旅馆和酒馆全亮着灯,焦急的人堆里到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地交谈或争论。
“那我们究竟该去哪儿?”一个穿长大衣的车夫对满脸疲惫的调度员吼道。他的瑟林血统不算明显,但口音非常明显。“所有旅馆都住满了,现在你说该死的乔斯腾关门歇业,因为什么——”
“请原谅,好朋友。”洛克在两人旁边勒住马匹,“假如有尊贵的客人在寻找住处,我能立刻提供帮助。”
“是吗?你他娘的是什么角色?”
“我叫拉萨利。塞巴斯蒂安·拉萨利博士。”洛克亮出笑容,换上无懈可击的韦德兰语,“我万分同情你们的主人或女主人流离失所的处境,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在卡泰因也并非举目无亲。”
“啊,诸神保佑深海和浅滩。”车夫用同样的语言答道,“我侍奉的是斯托伐克家族尊贵的艾琳娜·瓦洛斯齐。我们在路上已经五天了,自从——”
“你们已经回家了。”洛克说,“乔斯腾的大门为你们敞开。乔斯腾旅馆。我来安排房间,别管其他人怎么说。找我的手下尼可洛斯,他会负责所有细节的。”
尼可洛斯几乎控制不住他那匹脾气暴躁的骏马,看洛克打个响指,连忙凑上前。
“我,呃,不确定能怎么安排他们。”他悄声说。
“用我出于安全保留的那些空房间。”洛克说,“过几天自然能给他们找到其他去处。在脑袋里梳理一下,看我党成员谁手头有空房间。该死,我立刻就想到了维尔比尔达的一个庄园,也得让那鬼地方沾沾人气了。”
金已经和那个友善的韦德兰人告别,前去寻找其他保镖和仆人,还有衣冠楚楚但斗篷上沾着赶路灰尘的陌生人。他和洛克忙活了二十分钟,很顺利地找到了几位贵族宗亲及等级不一的几位商人,请尼可洛斯带他们去乔斯腾旅馆投入深根党的怀抱。
尘土院南侧也骚动起来。随着马蹄踏过卵石路面的声响,来了二十多个身穿黑色侍从袍服的男女,领头的是沃德拉萨和洛克在黑鸢尾之标附近见过的几个打手。
“咱们背上的芒刺又来了。”洛克对尼可洛斯嘟囔道,“我还以为留给我们结交新朋友的时间能多一点呢。是谁叫这些混球起床的?”
“啊,呃,我确定这只是,呃,时间问题而已。”尼可洛斯吞吞吐吐道。
“也许。”洛克捏响指节,“好,咱们去扮演最诚恳的求爱者吧。至少我需要的文书和律师都在身边。你快点赶回旅馆,帮乔斯腾安顿咱们北方来的新朋友!”
上午九点,烦人的责任感拖着金回到了清醒的世界,他感觉自己像是刚烤得有点面包状的一团发面。他半梦半醒地上了厕所,梳理头发,抹油,穿上莫蕾娜姐妹送来的一套新行头,戴好眼镜,调了调鼻托,看一眼套房的小镜子,明白他对咖啡的需求有多么明显。哎呀。他们昨晚干得很成功,但一夜劳累的奖赏是今天更多的劳累。
金推开通往主套房的门,看见洛克趴在写字台上,模样比金此刻的感觉更加疲惫。
“我也想问你有没有睡觉,”金说,“但根据多年经验,我在开口之前就能认出一个问题傻不傻。”
洛克被个人零碎和党务工作团团围困:尼可洛斯手写的一叠叠文件,从皮革对开文件夹里滑出来的好几堆笔记和收据,几盘吃完一半现已干裂的点心,许多烧尽的蜡烛和光线微弱的炼金灯球。地上到处都是揉皱的羊皮纸。洛克看着金,仿佛自己是正对着秘密宝藏发呆的地下生物,而金是贸然闯入的凡人。
“我不太想睡觉。”他嘟囔道,“你要是愿意,就连我的份一起睡掉吧。”
“要能这样就好了。”金走过去想拉开窗帘,“诸神啊,你把这东西封得都能防水了,更别说秋日上午的微风。”
“别动那个!”洛克摇了摇鹅毛笔,金注意到笔比他上床时短了很多,“一开窗我就会变成一团火球。”
“你都在忙什么?”金放下窗帘,坐进椅子。“和咱们昨天接回来的新朋友有关吗?”
“没有。”洛克对他亮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不过顺便说一下,清点后有七十二名符合条件的成人。我派大队律师去和他们谈条件了,完美又简单。我们一组一组带他们去相关部门,在费用之外再塞点小钱,让他们立刻登上名册,到今晚就是七十二名合法的投票人了,然后我们再考虑该安置他们去哪些区。”
“黑鸢尾捞到了多少个新成员?”
“只有我们的一半。”洛克的笑容露出了更多的牙齿,“我在尘土院留了个接待委员会继续拉人头,又派人去路上打探了一下。对手肯定也能有收获,但我认为大部分逃难来的韦德兰人都将属于深根党。”
“好极了。”金说,“那么,你的鹅毛笔又是为什么磨短的呢?”
“哦,那个,你明白的。”洛克朝满地羊皮纸挥了挥手,“是在写信。我的信。写给,呃,她。我的回信。有一些,呃,情感细节和微妙之处需要澄清。我这个‘一些’的意思就是‘所有。’那么,等我写完信,能求你跑一趟黑鸢尾之标吗?”
“哦,没问题,”金说,“因为我正想找萨贝莎的手下再干一仗呢,你尽管写。”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洛克说,“也不会逼你伤害他们。沃德拉萨记恨的是我。”
“我当然可以带着你的一份执着去敌方领土,”金说,“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上床去做点上床应该做的事情,就现在。”
“可是——”
“你的眼袋像两个羊角面包。”金说,感觉自己说得太轻描淡写了,“诡诈看护人在上,你和尼可洛斯都像兄弟了。你似乎更应该缩在阴沟里抓小动物生吃。你需要休息。”
“但这封信——”
“我这儿有安眠药,正等着要用掉呢。”金的右手攥成拳头,朝洛克晃了晃,“再说了,睡一觉,清醒一下头脑,难道不会改善你的书写能力吗?”
“唉,”洛克漫不经心地用鹅毛笔挠着胡须楂,“慧眼如炬,你这话听着还真是睿智。请问你为什么永远能活得比我睿智?”
“都不需要我有意为之。”金指着洛克的房间说,模样像个严厉的父亲;不过洛克已经起身,他脚步踉跄,边走边打哈欠,躺下没几秒钟就鼾声大作。
金看着洛克企图写信留下的一片狼藉,琢磨着那些揉皱的羊皮纸上都写了什么。他的左手伸进外衣口袋,大拇指摸着口袋里的那一绺头发。沉思片刻,他捡起所有纸团,一股脑塞进小壁炉,拿起架子上的炼金火捻点燃。洛克的鼾声继续传来。
金悄悄出去,转身锁上了门。
乔斯腾旅馆一片忙碌。休息室里到处都是衣着得体的新面孔,韦德兰语和瑟林语平分秋色。勤勉·乔斯腾志得意满,犹如统率杂牌军的司令官,正对着六七名员工训话。看见金,他一拍手,让他们回去各忙各的。
“卡拉斯先生,”乔斯腾说,“为我带来陌生客人的好朋友!你似乎在找早餐?”
“我有两个愿望。”金说,“首先,够劲的咖啡;其次,更加够劲的咖啡。”
“请看我的咖啡壶。”吧台里有一块发光的炼金炉石,炉石上是个雕花的长柄铜壶,乔斯腾指着铜壶说,“其实是家父的咖啡壶。奥康蒂家族的秘密。我们前去拯救你们的时候,你们这些倒霉蛋还在用脸盆煮咖啡呢。”
乔斯腾从壶里滤出的咖啡带着肉桂色泡沫。金三两口灌下一杯,全然忘了礼仪,但他的大脑需要这份刺激,无花果与菊苣的混合香味钻进喉咙,滚烫得令人舒心。第一杯喝得只剩下残渣的时候,连房间都变得明亮了许多。
“点燃了生命之火,对吧?”乔斯腾熟练地续上一杯,“我给尼可洛斯灌了好几天这东西,可怜的家伙,他,呃,这么说吧,失去了某种支撑物。”
“我知道。”金说,“帮不了他。”
金喝完咖啡就想去办事,乔斯腾很有礼貌地拒绝了这种企图。几分钟后,金拿着堆得满满一大盆的淡水鲲鱼、橄榄、烤番茄、棕色硬奶酪和油煎洋葱面包卷,爬楼梯走向深根党的私人包厢。
尼可洛斯躺在一把软垫椅子里,以半圆形包围他的文件和空杯子很像洛克四周的狼藉现场。他的胡须楂足够从船壳上刮藤壶了,听见金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皮,露出充血的双眼。
“我梦见在签署命令和填写表格。”尼可洛斯喃喃道,“一醒来就真的在签署命令和填写表格。我的墓碑要雕成写字台的形状才对。‘尼可洛斯·狼道在此处安息,他没有妻子和后裔,但诸神知道他识文断字!’”
“我们把你逼得太紧了。”金说,“而你还在戒你一直往鼻孔里塞的那种鬼东西!太艰苦了。我和拉萨利太不体谅你了。来,吃早饭。”
尼可洛斯刚开始还有点犹豫,但食欲很快上来了,开始和金你争我斗地看谁先吃完那一盆食物。
“你才是这件事儿的主心骨。”金说,“执行一切的不是德克萨和埃皮塔卢斯这些人,甚至不是拉萨利和我。是你,过去是你,等我们离开后也会是你。”
“该说等这场灾难过去之后。”尼可洛斯说,“诸神保佑,希望从今往后的每一场五年游戏里,我们都还能占有议事堂的席位。”
“喂,别泄气。”金说,“我们正占据上风呢,不骗你。你看不清战场的局面,因为你和其他倒霉蛋一样,都陷在了泥潭的正中央,但目前我们确实占据上风。请你相信我的保证,我的眼光比你稍微远那么一点。”
“黑鸢尾,”尼可洛斯的视线越过金,“这次,他们……他们有……唉,他们有一些优势。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们有他们的优势,”金点头道,“我们有我们的优势。争夺北方难民的这一仗我们打得挺好,对吧?七十多名投票人,愿意在我们需要的地方扎根。黑鸢尾可以对我们使各种小动作,但到最后看的还是选票上的名字。”
“我没有好好为你们服务。”尼可洛斯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胡说。”金提高嗓门,友善地捏了一把尼可洛斯的胳膊,“假如你没有达到我们的期望,我们早就把你一脚踢开了。”
“哈,谢谢你,卡拉斯先生。”尼可洛斯微笑道,但只是一个惨淡的客套笑容。
“天哪,看来本周轮到我来安慰心碎人和疲惫者了。”金叹道,“我看你需要多睡几个钟头。不是蜷缩在椅子里的那种睡。回房间去,别让我再看见你,直到——”
一个黑色卷发剪得很短的女人咚咚咚跑上楼梯,她穿旅行大衣和斗篷,挎着信使包与带鞘短刀。
“二位先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了。”
“这位是小猫·艾莱因。”尼可洛斯站起身,“小猫是‘爱冒险’的简称。她是我们负责解决麻烦的人之一。小猫,相信你肯定知道卡拉斯先生是谁。”
金和艾莱因以最快速度问好,然后她说了下去:
“日出前一小时,狼道先生派我们五个人骑马从尘土院向北出发。我们的任务是寻找还在路上的韦德兰有钱人。找到后先解释我们是谁,然后提出邀请,在他们到卡泰因之前就把他们拉进深根党的阵营。”她摘掉皮手套,在大腿上拍打,“我们打算一直忙碌到中午,但太阳刚升起,蓝号衣就围住了我们,他们人数众多,所有人都骑着马。
“他们声称收到了公共秩序委员会的紧急命令。由于‘局势不安定’,卡泰因市民向北出城不得超过一百码。他们说要么由他们护送我们回来,要么逮捕我们押回来。就是这样,所以我回来了。”
“你确定他们是真警察?”金问。
“不可能有假。”艾莱因说,“他们有委员会签署的命令,而且我还认出了其中几位。”
“干得好。”金说,“你要是敢争吵,这会儿多半正被押送回来。你和你的朋友们去吃早饭吧,事情交给我们处理。”金目送她离开,然后扭头问尼可洛斯:“公共秩序委员会?”
“议事堂的三名成员。经多数人投票选出。这个委员会负责治安。”
“妈的。看来也不需要问这三位属于哪个党派了。”
“是的。”尼可洛斯说,“对不起,先生。”
“我们在城门内继续外交努力好了。”金说,“别担心。等艾莱因和她的人吃完东西,我就派他们去和已经在尘土院的人会合。至于你,去睡觉。别顶嘴,回房间上床,否则我就把你扔出阳台。你和拉萨利先生都需要休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由我顶着。”
尼可洛斯心怀感激地出去休息,金开始翻看他留下的文件,既见到了熟悉的老问题,也注意到了突发的新状况。他撰写命令,交给信使,收取定期呈交的报告书,喝了几种滚烫的咖啡。秋日苍白的阳光照进窗户,悄悄扫过房间。
中午刚过,大门突然被砰地撞开。迷信去死·德克萨和长子·埃皮塔卢斯一阵风似的冲过人群,爬上楼梯,跟在背后的随从多得非同寻常。金放下咖啡和文件,起身迎接他们。
“你!”德克萨咬牙叫道,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恶狠狠地冲向金,“你和拉萨利怎么能这么轻率,把我们摆在了最糟糕和脆弱的难堪位置上。”
金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摊开双手,请她放下敌意。
“我看得出我们有了误会。”他说,“好了,这儿有我指点迷津,答疑解惑。不是议事堂成员的人可以离开了。”
有几名随从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金向前迈了一步,微笑着赶走他们,像是对待一群孩子。片刻之后,私人包厢里只剩下了他和两位议事堂成员,金的笑容立刻消失。
“请你再也不要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毫无礼貌可言。
“恰恰相反。”德克萨说,“我要用刻薄话剥掉你的一层皮。你——”
“迷信去死·德克萨。”金走上前俯视着她,声音里没有任何尊重,“请你压低声音。不要闹得大家难堪,更不能打扰底下的党员,挫伤士气。这里出现混乱和纷争只会让对手心花怒放!”
她怒视着金,但紧接着,她控制住了脾气,不情愿地点点头,很难说是因为金的劝说还是他有法师撑腰,也可能两者都有。
“现在,”金说,“你说什么我都听,哪怕是最恶毒的辱骂,只要你别扯开嗓门喊叫。我们对外保持友好的形象。”
“对不起。”她说,“你说得完全正确。但你和拉萨利这么收留游民,岂不是把我们的名誉装上驳船,沉在了湖中央!”
“有钱有势的游民。”金说,“他们会心怀感激地安顿下来,用投票表示谢意——”
“这就是关键。”长子·埃皮塔卢斯打断他的话,“他们不会的。德克萨,告诉他。”
“一小时前,我们被叫去参加议事堂的紧急会议。”德克萨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好的纸交给金,“召集者是黑鸢尾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法律条文发出召集令。他们用简单多数投票通过了一项紧急政令。”
“由于未有先例的事态发展,”金念着字迹细密的法律公告,“形形色色的绝望难民涌入本城……必须采取措施保证卡泰因选举过程的纯洁性……禁止如上所述的难民捐款获得选举权……为期三年!该死,不要脸的骡子屎!”
“是啊,”德克萨说,“你看后面的细则。”
“授权所有治安官……”金跳过不相干的废话和修饰词,“本项政令将于……中午生效!今天中午!就几分钟之前。”
“对。”埃皮塔卢斯说,“似乎也没那么急迫,因为黑鸢尾要确保他们拉到的韦德兰人登记入册。”
“该死,”金说,“我只送了六个人去注册。还以为有一整天呢!他们买了多少个新投票人?”
“我们的线人说四十个。”德克萨说,“所以半夜三更折腾一场,你只争取到了六张选票,对手却有四十张,而七十几个北方远亲像过季衣服似的堆在手边!你说该怎么甩掉他们?”
“不能甩掉。”
“但那简直——”
“我们以深根党的名义许诺帮助和庇护他们。”金说,“守不住这种承诺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吗?假如我们在全城注视下把有身份的难民踢回街头,卡泰因的投票人还会信任我们吗?”
“有道理。”德克萨叹道。
“就算不能用他们的选票,”金说,“我们还是可以收钱帮助他们,用他们争取同情。散播夸张的流言,说他们怎么被赶出家园。亲友遇害,屋宅烧成白地,继承权遭到篡夺,诸如此类的。拉萨利和我,我们很擅长说故事。”
“唉,好吧。”德克萨说,声音里没有了斗志,“我猜你们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金皱起眉头。德克萨这么忽然泄气,肯定是因为处境和心意有了摩擦。现在得给她和埃皮塔卢斯吃定心丸了。
“你们希望在一场非同寻常的竞争中得到最好的结果,所以才会雇佣我们。”金说,“那么,假如二位这会儿没有其他事情要做,有几个问题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其实他并没有这样的问题,但装模作样几分钟后,他很快就找到一些真正的难题,让两人打开了话匣子,又过了几分钟,他吩咐侍者送热气腾腾的咖啡、白兰地和烟草来,一个下午都别停下。很快,工作方面的裂痕就得到了修补,金开始耍弄他的挡酒戏法,免得脑袋也被糊住。
下午三点左右,洛克出现了,看脸色离死亡远了很多。他穿一件崭新的绿边黑外衣,咖啡杯上惊险地摆着一大堆点心和熏肉,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食物进来。
“深根党的朋友们,下午好。”他边吃边说,“听说出了最倒霉的事情。”
金把德克萨给他的文件递过去,尽量简洁地解释局面。洛克贪婪地狼吞虎咽,就着咖啡吃掉最后一块点心,金用手语结束他的通报:这两个人很生气。正在弥补。用劝说和烈酒。主要是烈酒。
“哎呀,”洛克说,“我们想出的计划本来是多么宏伟,但现在只能给坟墓上一束花,然后抬头继续向前走了。黑鸢尾的朋友这几天似乎格外精明和走运。唔,交给我。我会反击的。”
他一口喝完咖啡,示意金和两名议员凑近他。
“德克萨,”他小声说,“埃皮塔卢斯,你们肯定很熟悉议事堂其他的成员。照你们看,黑鸢尾的哪个议员最……利欲熏心?最不关心政治和意识形态,只在乎自己小窝里的羽毛?”
“最适合贿赂的那种人?”埃皮塔卢斯说。
“就说对利诱最放得开的吧,”洛克说,“财务或者其他手段都行。”
“那你的劝说肯定要能堆满一整个金库才行。”德克萨说,“老鼠不会逃离没有沉没的船。请原谅我这么类比黑鸢尾,拉萨利先生,但这就是我的看法。”
“没关系。”洛克说,“但存在这种人吗?”
“要是让我打赌的话,”德克萨说,“我会押洛瓦利斯。”
“次子·洛瓦利斯,”埃皮塔卢斯点头道,“又名‘敏锐’,虽说天晓得这是从哪儿来的。就我所知,他并不真的关心政治。他喜欢自己说话的声音。自认为是被老天选中的少数人之一。最喜欢的是议事堂席位能引来的……致富机会。”
“我就是一个致富机会。”洛克微笑道,“我需要私下里见他一面,尽快,尽可能保密。你说我该怎么安排?”
“通过尼可洛斯。”德克萨说,“他和他承保的交运集团,有一艘船叫‘翡翠女士’,洛瓦利斯拥有她的部分产权。假如尼可洛斯的某个联络人送来一封信,不管是什么无聊的水上业务,都能引起洛瓦利斯的注意,也不需要在他附近挥舞深根党的旗帜。”
“听起来真是合意,迷信去死。”洛克对她抬了抬空咖啡杯,“我有我的新任务了。”
三天后,一个脏兮兮的瘦子,身穿沾着油漆点的罩衫,走出雾气弥漫的马拉卡泰因绿地。悬挂的路灯在雨中摇摆,崩裂龛座里的瑟林王朝雕像慢慢屈服于自然元素之力。
这片公园有几个世纪的历史,紧邻其东侧的就是敏锐·洛瓦利斯的庄园,他是黑鸢尾党在伯萨迪区的议事堂代表。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敲响了商贩出入口的门,一个黑皮肤的壮硕女人领他进去,这女人头发花白,但脚步轻盈得很危险,腰间挂着一根饱经风霜的巫木短棍,看上去亲近过许多人的脑壳。
她领着身上还在滴水的来访者穿过富丽堂皇的走廊,进了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小房间,温暖的黄色光线仿佛神恩降下。光线与天空毫无关系,而是来自一排呈拱形排列的炼金灯球,染色玻璃灯罩上雕着十二神的通用符号。
女人把瘦子推到一面墙边,瘦子有一瞬间害怕会被出卖。她强壮而灵巧的双手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摸,手法颇为熟悉。女子彻底地搜了一遍武器,但显然不了解卡莫尔人藏无柄短剑的古老伎俩——这把短剑用颈链挂在他的腰窝处。
万一事态恶化,洛克并不打算一路踹门而逃,留下满地尸首,但手边有哪怕指甲锉这样的一件小武器也好歹是个安慰。
“他没有武器。”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就算有也没什么威胁。”
一个中年瑟林男人走进房间,他满头淡金发,粉色脸膛上疤痕累累。他和女人交换位置,熟练得像是舞合演员,女人走出房间,随手关上门。
“你可以扔掉脑袋里的胡说八道了。”男人说,“至少我猜肯定是胡说八道——假如我没猜错你是谁的话。”
洛克摘掉黑色卷毛假发和厚如瓶底的伪装眼镜,放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椅子只有一把,在洛瓦利斯的那一侧。
“塞巴斯蒂安·拉萨利。”洛瓦利斯坐下,轻轻地哼了一声,“拉塞因天才,但在拉塞因没有可追溯的过往。博士头衔无法查证。律师身份没有办公室和老客户。”
“背景故事没有达到我通常的标准。”洛克说,“承认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那不是我的手笔。”
“你和你的大块头朋友是可爱的盖兰蒂小姐的有趣对手。”洛瓦利斯说,“虽说出身显然不同。”
“显然如此。”洛克说。
“我猜你通常的栖身地在南方,拉萨利先生。几个月前有传闻说塔尔维拉执政官从他狭窄的宝座上一跤跌到了底,据说有几个情报官趁乱逃脱绞架,不知去向。”
“了不起。”洛克说,“可是,呃,你应该也知道了,就算你……好玩的猜想传到了某些耳朵里,那里也没有什么人兴趣大到非要逮住我不可。”
“我也懒得浪费时间联络他们。一封信还没送到塔尔维拉,选举就已经结束了。不,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不会传进其他人的耳朵——我的祖先除外。”洛瓦利斯朝墙边精雕细琢的壁龛和抽屉打个手势,“这是我们家族的纪念堂。在卡泰因的七百年历史。我们来得比法座还要早。至于你,唔,我带你来是为了回答那封可笑的信件,因为我打算给你惹点麻烦。”
“要是每次见到经过仔细研究的新鲜机会都要拒绝,我猜您的家族只怕也熬不过这七百年。”洛克说,“我的信件只求一次会面而已。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建议什么。”
“哈,但我知道。”洛瓦利斯笑不露齿,“你要我考虑变节。详细点说就是要我等到计票结束,我重回黑鸢尾的议事堂席位之时——只能在这时候——忽然宣布良知迫使我投向深根党。我明白你会保证你能编出一个可信的故事,但目前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是个什么故事。”
洛克想尖叫,但他假装端详了好一会儿右手的指甲,用厌倦的叹息掩饰镇定心神的深呼吸。
“我会给你编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他说,“你会发现这么做能帮你充实钱袋。”
“我听说,”洛瓦利斯说,“那是闪闪发光的一万杜卡特金币。我给你个箱子,你当着我的面填满。选举之夜,钱箱保管在某家据称中立的会计所,你我各出一半人看守,直到我公开宣布转移阵营。然后,你的人离开,金币留给我。”
“不觉得这么做很有格调吗?”洛克想捶打墙壁。太过分了。仅仅一两天前,洛克和六个最信任的同伴在私下里讨论过这件事情,但洛瓦利斯今天已经得到了情报。不过,洛克在更糟糕的处境下也保持过冷静。“怎么样,洛瓦利斯,我们都知道你不是空想家。整个城市都知道。没有人会特别吃惊或难过,而一万杜卡特能买许许多多东西。”
“我看起来像是没见过钱吗?”洛瓦利斯说。
“你看起来像个到了一定年纪的男人。”洛克说,“诸神还能给你多少年健康的愉快时光?多一万杜卡特为你开路,你能享受多少健康和愉快?”
“然而我却有个实实在在的担忧。”洛瓦利斯说,“接受贿赂是要判处砍手的重罪,假如损害了城邦利益,甚至有可能会处死刑。人们不会关注日常的小小交易,但一万杜卡特这个数量多得令人尴尬,不符合任何通用规则。要是我这么做了,黑鸢尾党会追杀我的。我会是卡泰因反贿赂法律首先要对付的人!这笔钱只能放进我的地窖,许多年都没法正大光明地存进会计所,这就太不方便了。我也不可能接受信用证,理由更加显而易见。”
“假如你相信我掏得出一万冷冰冰的金币,”洛克说,“为什么不让我考虑该怎么不引人注意地把钱转给你呢?”
“我看还是算了。”洛瓦利斯站起来,伸个懒腰,“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除非黑鸢尾仅以议事堂的一席之差赢得选举,否则你的小计谋就根本毫无意义。假如赢家是深根党,也就不需要贿赂我了,假如我们赢了两个或更多的席位,我的变节也无法扭转局势。我看你们这次输的不会仅仅是一个席位。你说得对,我不是意识形态的奴隶,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少数派,你说那会是多么无聊和愚蠢啊。”
“从现在到选举有可能发生许多好玩的事情。”洛克说。
“语焉不详的陈词滥调。你还不如去公共广场耍这套把戏呢。我告诉了你我们搜集的情报有多么详细,这是因为我希望你明白自己此刻进退两难。”
“也对。”洛克说,“那么,现在我看不妨把价码提到两万了。”
“一万已经多得令人尴尬了,你指望我会欣喜若狂地去藏两倍于它的一笔现金?这笔钱只是水月镜花的诱饵,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钻进我的口袋,我拿到后也不可能再参与卡泰因的政治。不,拉萨利先生,我不会道貌岸然地说我这人不受收买,但你给出的价码不是我愿意接受的东西。那么,在送你出去之前,你能花一分钟重新穿戴好那堆湿乎乎的伪装吗?别的不说,做戏要做全套嘛。”
一个脏兮兮的瘦子,身穿沾着油漆点的罩衫,走出敏锐·洛瓦利斯住宅的商贩出入口,回到玛拉卡泰因那凉爽的绿色迷宫里。他上次经过时留下了隐秘的记号,棕色的小块布料拴在齐膝高的树篱小枝上,瘦子循着标记飞快地左钻右转,穿过悬着发黄藤蔓的砖砌拱门,来到了金·坦纳等待的雕像壁龛前。
金裹着带兜帽的油布斗篷坐在长椅上,身旁是古老帝国某位早被遗忘的学者士兵,这个面容严厉的女人以传统手法雕刻,一只手拎着读书用的提灯,另一侧肩头背一把带倒钩的标枪。金掏出第二件斗篷,披在洛克的肩膀上。
“谢谢,”洛克摘掉假发和眼镜,“我们的保密工作出了大娄子。洛瓦利斯知道我要来。”
“该死。”金说,“莫非到头来还是要赶走萨贝莎安插在屋顶的老太婆们?”
“天哪,不,她们是无害的,放在那儿只是为了折磨我们。我们的问题在乔斯腾旅馆内部。洛瓦利斯知道计划和条件的全部细节,我只在一两天前私下里向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提过!深根党私人包厢有可能被窃听吗?”
“我花了许多个小时检查所有地窖和锁孔。”金说,“无论上下都没有足够近的地方。再加上那地方的噪声……不,我敢拿性命担保。除非——唔,有魔法。”
“我去抓老鼠。”洛克说,“既然我这条路撞上蠢蛋的自满碰壁了,接下来就只能请你用第二条路去拜访洛瓦利斯了。”
“第二条路,对。”金站起来,“你确定咱们的预算够用吗?”
“会榨干小金库,加上几千块的紧急备用金,还有韦德兰难民的慷慨捐赠。”洛克说,“不用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用在哪儿?”
“那好。”金说,“他要是咬钩,我今晚就开始拜访珠宝商。我会挑几个口风紧的入伙。”
“很好。要我说,大部分选钻石和翡翠,但你的眼神比较好。相信你的判断力吧。”
“我们还需要一艘船。”金说。
“已经想到了!”洛克一拍脑门,“但先办完第一、二、三、四件事,再去办五和六,好吗?”
“诸神保佑你。”金说,“回家路上别绊倒自己。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只耗子?”
“唔,既然我们信任的某人在向萨贝莎报告我的秘密命令。”洛克说,“我看我不妨向我们所有信任的人下达一点秘密命令。”
当天夜里,外面下着暴雨,洛克搂着长子·埃皮塔卢斯,在深根党私人包厢和他窃窃私语。
“你比我了解瑟德拉岛。”洛克说,“我要在你的选区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存放几桶火油。一个窝棚,一个地窖。谁都不会去多看一眼的地方,至少在选举之前。”
“火油?拉萨利先生,拿来干什么?”
“我很希望就在选举前的几天夜里,咱们的黑鸢尾朋友在伯萨迪区的某处产业不小心失火。我会费尽心思不让任何人受伤,只想让他们失去一些文件和帮助。”
“好得很!”埃皮塔卢斯赞赏地用拐杖戳着地板,“好,这样的话,我自己家有个外围建筑。旧船屋。我从来不用。”
“很好。不过有一点,埃皮塔卢斯——这是绝对的机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就像空酒杯一样保险,拉萨利先生。”
提到酒杯,两人都渴了,于是以两小杯肉桂柠檬酒祝黑鸢尾倒霉。金办完事回来,脱掉湿漉漉的雨披。洛克请埃皮塔卢斯离开,然后和金咬起了耳朵。
“开始了。”金说,“我看今晚咱们冒雨扮演的角色都让洛瓦利斯开心了一下。”
“当然。这个趾高气扬的倒霉篓子。什么时候?”
“午夜前的那个小时。”
“我们要谨慎行事,时间不多了。”
“足够我先用晚餐和咖啡武装身体。”金说。
“我回房间取需要的东西。”洛克说,“你找个火堆坐下吃饭——妈的,德克萨和尼可洛斯来了,我绝对不能漏掉的两个人。”
两位绅士盗贼分开了,金去厨房,洛克逮住他的目标,带着他们上楼去包厢。他请德克萨原谅,他要和尼可洛斯先谈几句。
“呃,拉萨利先生,这是最新的报告。”洛克推着尼可洛斯走向僻静角落,尼可洛斯在包里翻找,“昨晚有人闯进科尔贝萨角卡夫列尔的办公室,没丢重要东西,但我怀疑他们偷走了几份秘密备忘录和投票人名单。我们派代表向十二神的神庙分别献祭。皮鞭和银指南针献给莫甘蒂,丝绸裹尸布献给艾赞·基拉,鸽子心脏献给普列瓦——”
“尼可洛斯,”洛克说,“我很虔诚。我知道通常的祭品。告诉我有没有出事就行了。”
“呃,好,大雨减少了人数,但仪式很顺利。全城都知道我们履行了责任,请求诸神的保佑。”
“只要没有人被雷劈死,那我就满意了。听我说,我需要你替我办事。找个隐蔽的地方。窝棚,地窖,洞窟,什么都行,最好是荒弃和无人使用的。在维尔维斯帕拉附近,尽可能接近黑鸢尾之标,但必须安全。知道什么地方吗?”
“我,啊,让我想一想。”尼可洛斯揉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有个被取消了赎取权的杂货店,目前没有新租户,离黑鸢尾之标大约三个街区。要我怎么处理?”
“帮我找到地方,剩下的交给我。”洛克说,“我要对敌寇酒馆耍个老把戏,用无害的炼金药剂烟熏他们,但这次会在最糟糕的时间点上开始,而且要持续几个小时。具体时间我来决定,但火油和药粉必须存放在附近。这个杂货店听着就不错。”
“如你所愿,交给我了。”
“还有,尼可洛斯,”洛克说,“这是最见不得光、最阴暗的那种秘密。别在任何笔记或备忘录里提到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谁都不知。明白了?”
“完全明白,拉萨利先生。”
“很好,你忙你的去吧,顺便叫一声德克萨。”
“拉萨利先生,”她朝洛克挥挥雪茄,“你看上去很忙。我倒是挺满意的。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要讨论的事情必须严格保密。”洛克压低声音说,湊到德克萨身旁,被烟雾的触须团团包围,“你比任何人都熟悉梅里亚岛。我想请你帮忙找个窝棚,或者地窖,或者洞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藏一定数量的……”
午夜之前一小时,大雨仿佛黑暗中闪烁的银色琴弦。玛拉·卡泰因的边缘,一个瘦子和一条魁梧大汉站在一盏熄灭的路灯下。他们在油布斗篷下瑟瑟发抖,望着敏锐·洛瓦利斯的庄园。
“看见她了。”洛克说。
一条粗壮的黑影,打扮得和他们差不多,走出商贩出入口,向着与他们相反的北边城市街道而去。
“万一是陷阱怎么办?”金说。
“我有预防措施。”洛克跪下,扛起一个很轻的木箱。金扛起另外一个。“庄园以北一条马路上有辆马车,点了盏绿色灯球。我们的两名车夫和两名保镖会注意有没有麻烦。我们跑过去,他们会接应我们,一溜烟逃回家。”
“好点子。”金说,“但前提是我们能跑过去。希望这场破事结束之前,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冒险犯蠢。我觉得这么做离谨慎二字实在差得太远。”
“愿诡诈看护人保佑我们,因为我们总能逗他开心。”洛克说,“咱们走吧。若是不能准时赴约,我们两个强盗也未免太不称职了。”
两晚过后,天气好转。老天收住雨势,亚玛瑟尔湖吹来微风,仿佛丝绸的凉爽亲吻。乳白色的月光洒向维尔维斯帕拉,金·坦纳冷静而正大光明地走向黑鸢尾之标。
前厅的守卫最近没有得过脑震荡,居然为他拉开了内门。沃德拉萨迎出来。
“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金离大堂还有三步的时候被他拦了下来,“我确定无疑醒着,因此我建议你带上自己的蠢屁股,一路梦游去个大家不在乎你臭味的地方吧。”
“我以使节的身份来到这里。”金说,“涉及的是盖兰蒂小姐的私人事务。我当然没有预约,但她还是会见我的。”
“我这么说吧,”沃德拉萨说,“你不妨跪下亲吻我的皮靴,这样我或许会考虑转达你的求见。”
“沃德拉萨老朋友,”金微笑道,“你是维瑞娜的大总管,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就这两方面的能力而言,你都配得上我的一声喝彩。但要和我的拳头作对,你甚至不值得我花上半秒钟认真对待。”
“卡拉斯,你这个粗鲁的混蛋。”
“而可怜的你怎么还是喜欢穿紧身马裤?”金假装打个哈欠,“要么我该学着我的伙伴,也扣下那两个人质?不过请你思考一下我和他在体形与力量上的区别吧。”
沃德拉萨带着金走进他已经熟悉了的私人用餐室,提醒他也许会等上很久,然后摔上了门出去。
时间慢慢过去,金无声无息地踱步,等待麻烦出现。估计等了一刻钟,门再次打开,萨贝莎走进房间。
她穿一袭黑衣,里面是黑色的罩衫跟马裤,外面是带银纽扣、银色绣线的黑色厚大衣。她披散的头发被风吹乱,白色丝巾围住脖子,皮靴上有新鲜的泥点。
记忆中的萨贝莎和眼前这个女人混在一起,金的心中泛起奇怪的错位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像是看着一个穿越时空而来的鬼魂,比起五年前的往事,现实反而不那么真实了。这五年他自己是一天一天过来的,但看起来,这段时间一下子全压在了她身上;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不禁感觉到逝去的时光也压在了自己的心头。他在她眼中是不是老了很多?
金深吸一口气,赶走阴郁的念头。虽说哲思经常滋扰金的心灵和头脑,但长时间的勇武争斗也教会了他怎么赶开这种思绪——把它们关进小房间,等办完眼前的事情再拿出来细细品味。
萨贝莎用后背关上房门,抱起双臂。
“再这么下去,”她说,“沃德拉萨要变成全世界第一个为了自保而自宫的人了。”
“实话实说,”金说,“我想象不出他那玩意儿除了伤害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他是七个孩子的好父亲。”
“开玩笑!”
“我和你一样吃惊。他对孩子的爱意似乎和他当职业混球的热诚同样可观。请不要再真的伤害他了。”
“我向诡诈看护人发誓。”金说,他从大衣里抽出一个信封,“那么,我的来意。这个——呃,我不想替他辩护什么。但你有资格知道,他花了几个晚上才写出这封信。不眠不休,无数次推倒重来。”
“听起来就和刚开始一样。”她接过信封揣进大衣口袋,那只手微微颤抖,只有金才注意得到。“那……就这样了?”
要是她的语气厌倦一些,金会觉得她在下逐客令,但萨贝莎的声音听起来含着希望,甚至有些受伤。他清清喉咙。
“拐弯抹角和好奇心一般不太合得来。”他说。
“我们不是陌生人,金。”
金摘掉眼镜,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擦拭,考虑该怎么开口。
“就我所见,”最后他说,“是陌生人的言辞控制了我关心的两个人,他们因此分开。耐心的一派胡言!对不起。我来不是为了说教,但你当然能——”
“你来送信。”萨贝莎说,“现在又插手他的事务。站在这儿的是金吗?我可以和金聊天,但如果你是洛克的……使节,那么他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门开着呢。”
“好吧,允许我再次道歉。”金意识到双方此刻的处境无论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都像一场对峙,只要两人都还一本正经地站着,就都不可能放松下来。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你知道我关心他。我关心你们两个。对不起,自从我们回来以后,就没有……呃……来正式拜会你。你第一次邀请我们来的时候,我有点冷淡。”
“当时你有心事。”
“都是因为你。”
“然后我的二十个雇佣打手扑上来,送你们出海。”萨贝莎坐下,盘起腿,“可惜没用。你撞断了鼻子,我并不高兴,你明白的。”
“你用一艘舒服的好船招待我们。”金说,“半夜三更下船是我们的决定。我当时很生气,但我明白那无关个人。”
“也许‘无关个人’的事情稍微太多了点。”萨贝莎烦闷地玩着手套,“我留下你的短斧算是保险,后来更像是开玩笑,然后我随随便便交给洛克,就好像你只是什么……雇佣打手。我可不想给你这个印象。”
“天哪,萨贝莎,我又不是瓷娃娃!你看,我们不算……我们的交情不算差,只是分开得太久了而已。假如还有什么环境比现在更不适合老友重逢的话,我愿意吃了我的靴子。冷吃,加芥末。”
“这话我爱听。”她说,“我很想念你。个人和职业两方面都是。”
“我也想念你。”金说,“脑筋灵活,等等等等。生活总是比较善待你。你能点亮周围的所有人。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哪怕隔着一座城市,哪怕在和你对着干。我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吧,很久没见过了。担惊受怕,但又活力十足。”
“话题怎么又转向我们共同的朋友了。”
“哦,对。我是说——听我一句。请让我说完,谢谢。”金深吸一口气,赶在被她打断前说了下去,“他和我在塔尔维拉有过一次危险的误会。我们在看同样的东西,但都做了错误的猜想,结果让我们背道而驰。我们运气不错,但错误的猜想……是需要小心警惕的一种可能性,明白吗?”
“金。”她结结巴巴地说,每个字都那么脆弱,“你必须相信……你看我难道很开心吗?难道完全是我自己吗?你必须相信,我有我的理由,我的行为有其紧迫的理由,对我来说也同样痛苦,不比他——”
“别说了。”金举起双手安慰她,“萨贝莎,无论我认为你有多傻,你都有权凭自己的头脑做出判断。我不喜欢你的判断,但我尊重你的权利,我这辈子都这样了。我的话说完了。”
“谢谢。”她说,笑容像炉火一般温暖了他,“自从我们分开以后,你和他似乎都学了不少外交辞令嘛。”
“我们把找理由不自相残杀当成了第二职业。对我们的言行举止很有好处。”金站起身,伸出手,“盗贼姐妹,我很想多浪费一点你的时间,反过来我们的工作就容易一分,但我猜肯定有人在监视。我们就不试探各自雇主的耐性了。”
“盗贼兄弟。”她紧紧握住金的手,“真希望我不需要同意这个看法。谢谢你的劝告。”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
“下次再说吧。”她轻声说,“等我们看清这件事的结局再说。但‘希望’是个好词。我希望你说得对——关于所有事情。”
“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吗?”
“没有。”她说,“无论要说什么,我都还是找个时间自己说吧。”
两人拥抱,金把她举了起来。她哈哈大笑,金转了一整圈,最后将她稳稳地放在一张桌子上。金鞠个躬。
“我把女士送上她通常栖身的宝座。”
“厚脸皮的木桩子!这场选举我打得你们屁滚尿流,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啧。你怎样我都相信,但千万别说你会不好意思。”金挥挥手,自己开门出去,“如你所说……我们不是陌生人。”
金关门离开后的房间,无论灯光多么温暖,装饰得如何宜人,感觉起来都非常冰冷。真是奇怪,空荡荡的座椅和无人使用的餐桌将房间变得像是被遗弃的神庙。她在这里从未感觉过如此孤独。
萨贝莎跳下餐桌,脚趾轻轻着地,围巾和大衣飒飒作响。她不由自主地取出信封——手比通常管着手的大脑动得更快。
“我当然不孤独。”她说,“还有你呢。”
房间一片寂静。隔着地板,黑鸢尾的忙乱和嘈杂只剩下了微弱声响。
“我是个成年女人,却在和信封交谈。”隔了几次心跳的时间,她轻声嘟囔。
他也在这个房间里,像烟雾,像鬼魂,像衣服上的气味。时隔多年,她早已忘记那股气味闻起来是什么样的,只记得能在他身上闻到。记得自己想要它,后来不想要了,再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想要了。
有两个洛克,她心想,翻来覆去把玩这封信。在所有游戏的所有假面具底下,有两个真正的洛克。一个洛克在她的心里留下了许多甜蜜和激烈的渴望,她很难理解那个更年轻、更柔软的萨贝莎怎么能封锁这些感情,硬着心肠一走了之。这个男人敢于打破法律和风俗的一切惯例,挑战为此诅咒他的整个世界。
另一个洛克……却受到这些惯例的束缚,是它们永远的囚徒。他会选择如何处事,是因为卡莫尔人就该这样,或者角头就该这样,或者一名祭司、正派人或绅士盗贼就该这样。理由无穷无尽,他会不假思索地抱着这些原则不放,拖周围所有人下水。
当他变成第二个洛克,连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假如有两个洛克,为什么不会有第三个呢?规则背后的规则,秘密背后的秘密,束缚他的其他绳索,向上追溯会一路回到卡泰因的盟契法师。另一个洛克,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另一个洛克。假如他身体里的陌生人确实存在,假如某天他苏醒过来,她认识的洛克还会存在吗?
“写信的会是哪一个呢?”她轻轻闻了闻信封,气味没有告诉她任何线索。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对劲了。她无法忍受这个寂静的大本营,暂时属于她的权力中枢。她和洛克之间的事情是盗贼与盗贼的事情;她需要盗贼的自由去面对它。最让盗贼觉得舒服的屋顶就是夜空。
她拿起小炼金灯球揣进大衣口袋,脱掉皮靴,半干的泥土撒在地上。她光着脚走过去打开一扇高窗。
萨贝莎亲自调整过窗锁,多次练习过从这里溜出去;她的脑海里有四条爬上爬下黑鸢尾之标屋顶的路径。脚下的石板很凉,但不算无法忍受。
她向上爬去,夜风吹乱头发,月光照亮路途。街道、小巷、马匹和路灯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远,她不禁微笑。她又回到了十五岁、十岁,踩着古老的石板,全靠高超的技艺才保证不掉下去。
她登上安静得仿佛鸦影的屋顶,心脏怦怦跳动,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兴奋:一方面是自己还能这么轻而易举爬高爬低,另一方面是信封里撩人的神秘内容。
屋顶上的哨兵蹲在一根烟囱的黑影里,萨贝莎的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他吓得险些蹿出去。
“去休息吧。”她悄声说,尽量掩饰声音里的笑意,“下去喝杯咖啡,等我叫你回来。”
“听……听您吩咐,盖兰蒂小姐。”他干得不赖,走开时还算安静。当不了合格的卡莫尔盗贼,但还是挺努力的。
萨贝莎占据他的哨位,取出口袋里的灯球,继续翻来覆去把玩那封信。
“来吧。”她说,知道空荡荡的剧场里只有她一个观众,“别磨蹭了。”
几分钟过去。铅色云影慢慢移动,飘过暗沉沉的屋顶。最后还是双手抢在了心灵和头脑之前,不知不觉之间,封蜡破开,信纸滑了出来。熟悉的字迹,就像她熟悉自己的笔法一样。她忽然咬紧了牙齿。
“该死,女人,你会被他伤害,都是因为你愿意被他伤害。来吧。”
亲爱的萨贝莎,她开始读信:
我请金把这封信直接交到你手里,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自私,可以肆意书写你的名字。我想大声呼喊你,一遍又一遍,但哪怕只是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我也害怕会被人当作疯子,害怕你会觉察到我在让自己出丑。写下你的名字,我至少可以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这几个字不停地抓走我的注意力。我笔下的其他词语怎能和它匹敌?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是啊,在我们的求爱旅程中,有那么多次是以道歉的形式出现。我看我大概是这方面的天才;诸神知道我有多少机会和理由去练习它。
萨贝莎,对不起。我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记忆中自从来卡泰因之后的所有言行,现在我意识到,在逃离你为我安排的假期回来后,我说了一些本无权说的话。你欺骗了我,我很生气。我混淆了私情和公务,我的自以为是堆得都能碰到天花板了。因为这个——我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深深地感到羞愧。那么大发神经是我不对。
萨贝莎猛地吸了一口冷风,突然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她期待的是什么?肯定不是这个。
你应该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我的誓言姐妹、我的朋友和我的爱人,因此我绝对信任你。绝对信任,没有前提,毫无保留,除非一开始就毫无意义,否则不可能被撤销。
我不会撤销。我无法撤销。
你公平地欺骗了我,用的是我自愿暴露给你的弱点。我是迷恋你的傻瓜,不但出于本能,也是自身的选择。我道歉不是为了恳求怜悯,而是因为我有义务为简单的真相和我对你的爱意辩白,然后才有权说其他的事情。
对于耐心讲述的我的所谓过往,我拼命思索了很久,直到反胃。尽管我愿意恳求诸神,希望金的怀疑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无法拿出足够可信的解释。我的过往存在记忆无法照亮的阴影,假如你觉得这一点令人不安,我恳求你相信我并不怪你。耐心的故事震惊了你和我,我该怎么处理它依然是个谜。
但你该怎么处理,我必须也只能留给你决定,不是因为绝望或放弃,而是听从了我的良知——这口破钟似乎难得地指对了一次时间。我不会质问你的理由。你只需要说一声你想保持你我之间的距离就够了,永远如此。你说一句话就能让我远离你,但说这句话必须出于你的意愿,在此之前,我不会有任何期待,也不会强迫你,不会诱骗你做任何违背意愿的事情。
我对你的感情和从前一样炽烈,但我明白感情是否炽烈和它是否恰当毫无关系。我要你的全心全意,要我们互相信任,否则宁可什么都不要,因为我无法忍受看见你因我不安。我以前辜负你、让你失望已经太多次。如今就算把整个世界摆在面前,我也不会再重蹈覆辙,现在我希望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愿不愿意都随你,任何时候都随你。
你忠诚的,
洛克·拉莫瑞
她把信纸翻过来,寻找其他文字或赠言或标记,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只有这些了,没有恳求,没有借口,没有要求或建议,一切都留给她决定。她的胸口不禁冷冰冰地一阵发紧,身体开始颤抖。
辜负了她?话可以这么说,但稍微有点小家子气。所谓成长,无非是从失败到失败的踉跄旅程,绅士盗贼帮的所有成员都是挣扎求生的专家,在感情方面就未必了。可是,让她失望?这个皮包骨头、亮眼睛的小混蛋,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永远不肯让她失望。
这封信的作者是好人洛克,那个成熟而宽容的洛克,肯听她说话的男人。听她说话……这话说起来真是老套,但她身为女人已经活得够久了,明白这是多么罕见而讨人喜欢的特点。像“抓公爵”棋子似的玩弄男人固然有趣,但白痴们会竖着一只耳朵等待机会,期盼欲望能有加倍得到满足的时刻。经过在七髓王国的那几年,又置身于诸神“调整”过的这个处境里,洛克的陪伴前所未有地让她上瘾。一个骄傲又难以捉摸的男人,忠诚于她是因为爱和友情,而不是她的花言巧语。
萨贝莎的视线边缘模糊了。她用手指恶狠狠地擦掉刚冒出来的眼泪,不服气地抽抽鼻子。这个愚蠢的烂摊子真是该死!她的心门再次打开,仿佛一道旧伤口,但接下来呢?盟契法师打算怎么对付她爱的这个男人?
与洛克保持距离是自私还是明智?保护自己不被即将到来的可怕结局伤害?
“诡诈看护人啊,”她悄声说,“假如你的姐妹普列瓦有什么启示能用在这会儿,能转告她一声说我愿意被打动吗?”
萨贝莎叹了口气。愿意被打动,但不愿采取行动。让夜晚再包围她几分钟吧。让黑鸢尾像钟表似的自己嘀嗒运行吧。让法师坐在他们的大拇指上转圈吧。她又读了一遍洛克的信,放眼眺望城市,思绪万千。
屋顶上,月光、黑影和盘卷飘荡的烟囱蒸汽仿佛一幅织锦,悄然安慰着她,但给不出任何答案。
两晚后的乔斯腾旅馆,洛克和金坐在深根党的私人包厢里,吃着“山鸟半床春”(好几种家禽肉切成薄片,摆在填香料调味米饭和韭葱的酥皮外壳上,然后再盖上洋葱加酸奶油酱汁的“床单”)。佐餐的是几大壶烈性麦酒跟每天都离不了的笔记与报告,两人边吃边讨论。
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周,局势逐渐失去控制。双方的办公室时常遭到破坏,党务人员在可笑的环境下被蓝号衣骚扰或逮捕,发言人与煽动者在街上对骂。洛克派了一群黑衣小弟去几个市场,打着黑鸢尾的旗号分发糖蜜蛋挞。糖蜜里混着炼金泻药,见效虽慢,但力量很足,多名受害者当众表达了他们对黑鸢尾党的厌恶。
尽管如此,但坊间预测的胜率依然是十一比八,黑鸢尾领先。无论这会儿洛克多么想用幼稚的恶作剧扭转盘口,但卡泰因已经没有人愿意接受陌生人分发的烘焙甜点了。
“噢,二位先生!”尼可洛斯冲了进来,看脸色像是刚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周的路,“我有……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晚餐,但我有很不幸的消息。”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洛克轻快地说,“来,说吧,吓一吓我们。”
“是,呃,拉萨利先生,是那家杂货店。就是你要我拿下来的那一家……在维尔维斯帕拉,你和卡拉斯先生存了很多,呃,你知道,炼金物品的地方。两小时前,一帮身穿黑鸢尾制服的工人闯进去,用板车搬走了所有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洛克正要塞进嘴里的叉子停在了半空中。他盯着尼可洛斯看了一秒钟,然后意味深长地和金对视一眼。“啊,该死。”他咬一口鸡肉,最后说,“唔,真该死。这下子赔大了。我的袖子里又少了一张重要的牌。”
“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拉萨利先生。”
“胡说什么,又不怪你。”洛克心想,其他人倒也算了,最听话最像忠犬的尼可洛斯是为什么变节的呢?和戒断阿卡坠斯有关系吗?盟契法术失效了?可怜虫驯鹰人,没了舌头和手指,陷入昏迷,他能证明盟契法师也会出错。
“可是,”洛克继续道,“对手最近似乎很清楚我们的好玩意儿都藏在什么地方。我要你帮我们搞一艘船。”
“啊,拉萨利先生,一艘船?”
“对。要富丽堂皇的那种。驳船,或者小游艇,估计哪个党员就有。”
“非常,呃,有可能。能问一问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我们拿走了某位黑鸢尾议员的一件东西。”金说,“重要的传家宝……很有纪念意义。他帮我们一个忙,我们就还给他。”
“我们要妥善保管这东西,直到选举之夜。”洛克说,“我不太信得过目前手头的几个储藏室,所以就放在水上好了,而且是能动的目标里。”
“我这就去办。”尼可洛斯说。
“好朋友。”洛克叉起又一块鸡肉,“最少量的船员,必须信得过。他们不需要知道船上装载什么,卡拉斯先生和我会亲自装船。”
尼可洛斯快步离开。
“没料到居然是他。”金悄声说。
“我也没料到。”洛克说,“我他妈太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了。不过总之知道就好,现在我们的希望就放在那艘船上了。”
“那艘船。”金说,两人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选举前一晚,洛克趴在甘朵罗广场北部堤坝的一堵高墙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灯球来往穿梭,仿佛醉酒艺术家画布上的几百道泼洒颜色。
名为“天穹一跨”的吊桥在他左边摇摆哼唱,它的四个拉索锚固塔独一无二,顶上是阳台和密封门。洛克离塔顶有几百英尺,看不见那些门,但不到一小时前,他听乔斯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
根据旅馆老板的说法,那些门和绝大多数祖灵遗迹一样,也超出了人类技艺的理解范围,但曾经有一帮学者和工人搭起了脚手架,企图到近处仔细研究。
“一百五十多年前,八个人上去,”乔斯腾环视一圈酒吧,小声说,“六个人下来。没有尸体,活下来的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他们剩下的日子里总在做梦。噩梦。他们也不肯说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有一个女人在死前向一名森多瓦尼的祭司忏悔。很年轻,和其他人一样。据说法师和议事堂想尽方法,抹掉了祭司留下的记录。所以呢,你就当祖灵玻璃不需要维修好了,我的朋友,因为从此再也没有卡泰因人爬上过天穹一跨。”
“真他妈有意思。”洛克嘟囔道,望着遮蔽繁星和云朵的优美黑影。诸神啊,他在给自己讲鬼故事。恐怕不是什么镇定而温和的行为。他需要冷静,但他没有足够的远见,忘了带一瓶烈性葡萄酒。
背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半点也找不到镇定和温和的影子。
萨贝莎独自一人。她穿深猩红色的上衣和巧克力色的裙子,头发扎得紧紧的,用漆器发卡别住。
“你似乎也听过了这座桥的故事。”她说。
“是我的旅馆老板。”洛克说,“我接到你的信,问他知不知道你挑的这个地方。”
“显然不是这附近特别受欢迎的角落。”她微笑走近,“我看可以给咱们一点隐私。”
“闹鬼的祖灵遗迹确实有这个效果。狡猾的女人!我宁可去个高档餐厅的私人包间,但那似乎太守旧了。”一辆马车辚辚经过,驶上吱嘎作响的桥板。“你在想什么?”
“我挺喜欢你的信。”她走近洛克,迈着似乎毫不费力的舞步,仿佛被一阵风带了过来。“不是通常意义上礼貌的客套话,我喜欢你说的内容和你的表达方式。我开始觉得你刚到卡泰因的时候,我待你……似乎有点草率了。”
“唔,哈,给我下蒙汗药,送我上船,算是个人的小小失足;不过从职业角度看,我们都应该同意这步棋走得不错。”
“我欣赏你的沉着。”她离洛克只有一臂之遥,洛克的双手叉着腰。在这个距离上,就算想抵抗也做不到了。“我和你在一起并不会……不安,你明白的。不是你,而是……”
“我知道。”洛克说,“相信我,我明白。你不需要——”
她的右手滑到洛克颈后,把他拖了过来,连刀尖都插不进两人之间。接下来的一个吻把整个世界变成了背景噪声,似乎持续了至少一个月。
“唔,我允许你这么做。”洛克最后悄声说,“只要你愿意。我,呃,会很不情愿地不去阻止你。”
“快要午夜了。”萨贝莎抚摸着他的头发,“没多久就要开始投票和计票了。打算去卡泰因宫看最后的盛大表演吗?”
“那里有俯瞰大厅的私人包厢。你和金先安抚好你们那些乖孩子,然后上来和我一起看答案揭晓吧?黑貂厅,随便问个服务员都知道的。”
“黑貂厅。记住了。呃,你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知道什么好玩的事情,但就是不告诉洛克’。”
“确实如此,因为我听说了最好笑的事情。”她抓住洛克的手,领着他走向堤坝墙的边缘,“这边的一位议事堂成员私下里向我抱怨,说有人闯进他的住所——信不信由你——从他家供奉祖先的灵堂偷走了几架子的遗骨匣。”
“看来有些人应该学会晚上锁门。”
“我不禁有点好奇,偷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萨贝莎说,“排除了所有可能性,我的结论是有人企图要挟这位老兄,因为偷走的那些东西对盗贼来说没什么意义。”
“真是令人难过,你的推测竟然如此愤世嫉俗。”
“时值选举前夜,卡泰因的议事堂成员不该为了外部因素而担惊受怕。同意吗?我觉得有必要启动调查,向治安机构发布指令。当然了,只是尽一份普通的市民职责而已。”
“你对卡泰因市民身心健康的关心恐怕只有几分钟的历史吧,这一点谁不知道呢?”洛克说。
“来了!真准时。”萨贝莎指着水面,一艘带天篷的游艇驶出天穹一跨下的暗处,一艘治安官的黑色长艇与游艇并排行驶,蓝号衣拎着提灯和警棍纷纷跳了过去。“那是‘纯粹欢愉’号。我相信主人是深根党一位议员的朋友。我还相信船舱里的遗骨匣在日出前就能回到主人手上。有什么看法吗?”
“我无法证实或否认你是个狡猾阴险的小贱人。”洛克说。
“你是我最喜欢的观众了。”萨贝莎再次亲吻他,分开时笑嘻嘻地说,“黑貂厅,明天晚上。等不及见到你了。我会准备好逃生密道的,因为等计票结束后,我猜许多愤怒的深根党支持者会来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