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是什么人?”萨贝莎说,“洛克是正要给我做饭的人。”
“你们的眼光显然比这个长远。”耐心说。
“不关你的事。”萨贝莎滑出洛克的怀抱,危险地绷紧了浑身肌肉,审慎和尊重的态度烟消云散,“洛克听你差遣,但我不。假如你用魔法阻止我,不让我把你拖出这幢屋子,你可以想象我的雇主会有什么反应。”
“拿规矩来堵制定规矩的人,亲爱的,你得小心点儿才行。”耐心说,“在五年游戏的界限外触怒我,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今晚你无疑不在界限之内,对吧?否则的话,你们离你们两个都答应的某件事情就近得离谱——”
“把你们的阴谋塞到哪个黑暗又疼痛的地方去吧。”洛克按住萨贝莎的肩膀,“你出现的时候我们没在讨论正事,你知道的。你要是不偷窥,时机就不可能抓得这么好。你到底来干什么?”
“和良知有关。”
“是吗?”洛克说,“你的良知?你经常暗示它的存在,我却不怎么相信。”
“我会插手完全都怪你!”五环法师朝洛克一戳手指,“我给了你最清楚、最直接的警告!我叫你放下私人事务,好好做事,而不是谈情说爱。你呢?你干了什么?”
“我们两个干了什么?”萨贝莎说。她抱起双臂,但洛克仍能感觉到闷烧的怒意,与她的声音和气味一样熟悉。他手上加了点力气,怀疑她不一定有他袭击法师的那种经验。她没有放松下来,但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放心。“告诉我们吧,尊主。我指的是‘我们’。”
“请放下你们对旧爱的鲁莽追求,”耐心说,“回去做交给你们的任务。不要逼我履行义务,萨贝莎。我现在要为洛克负责,他的某些事情你还不明白。你也不需要明白,我们最好只说到这里。”
“要不然呢?要我的命?”
“看来我是在白费唇舌。请记住我可是先礼后兵。”耐心随意打个手势,阳台门在她背后关上,“洛克,如你所知,是独一无二的。我这么说不只是在助长他的自大。如果你要继续和他向前走,那就有权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对我不是陌生人。”萨贝莎说。
“他对任何人都是陌生人。”耐心那双令人惶恐的黑眼睛盯着洛克,“尤其是对他自己。”
“故弄玄虚够了吗?”洛克低吼道,“有话直说——”
“二十三年前,”耐心打断了他,“黑私语降临在卡莫尔。数以百计的人们死去,是隔离和运河救了这座城市。瘟疫自行耗尽之后,你走出老引火区,谁也不认识你。住址不明,年龄不明,父母亲友不明。”
“对,我他妈记得很清楚。”洛克说。
“把这个当作证据。仔细想一想。”
“我给你点东西让你想一想吧,你——”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瘟疫前的任何记忆。”耐心用专横的语气吐出这句话,“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记得你的父亲。事实上,我知道你为什么编造故事,解释拉莫瑞这个姓氏的由来。你有时候说它来自香肠贩子,有时候说是个友善的老水手。”
“你……你对我说是水手。”萨贝莎说。
“呃。”洛克说,寒意毒蛇般在他脊梁爬上爬下,“呃,我能解释,我只是……耐心,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卡莫尔人口财产普查的记录中不存在任何一例拉莫瑞这个姓氏。从帝国崩溃以来的任何一个世纪都没有。你会明白我们有很好的理由去调查。你带着这个名字走出引火区,它完整地存在于你的脑海里,但你不知道它的由来。我知道。”
她走向两人,雅致的长袍使得步态优美得出奇。“我知道在引火区瘟疫的黑暗历史之中,你有唯一一段真正的记忆在隐然发光。关于你的母亲。她的职业。”
“女裁缝。”洛克喃喃道。
“对。”耐心指了指她自己,“我告诉过你我的灰色名字。在荣升为尊主之前,我为自己挑选的名字——”
“女裁缝,”洛克说,“哦,不。哦,他妈的不可能。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她用笑声掩盖了令人恐惧的震惊。
“我认真得像是刀刃。”她带着猫一样的微笑说,“你这一步跨得太大,做出了错误的结论。我向你保证,驯鹰人是我唯一的孩子。”
“诸神啊,”洛克松了一口气,“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你的记忆准确无误。但你记住的不是你母亲的职业。其实那段记忆和你母亲没有关系,你记住的是我。”
“这他妈怎么可能?”
“我们的团体里曾经有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师,是几百年以来最年轻的尊主法师。他戴上五环的时候,只有我现在的一半年纪,他领取了庇佑的位置。他是我的导师,我的挚友。他也收获了爱情,妻子是卡泰因人,拥有瑟林人里罕见的美貌。他们彼此深深相爱。她死得……太年轻。”
“那是一场事故。”耐心踌躇道,像是每个词都刺痛她的心,“阳台垮塌。我说过我们的技艺能够造成无穷大的损害,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逆转结果。我们可以转换,可以清洁。中毒是一种特异状态,我们可以从你体内驱除毒素,然而,我们对折断的骨头和流淌的鲜血无能为力。在这方面我们是普通人。和你一样普通。”
她望着洛克,眼神里透出真正的怒气。
“对,”她说得更慢了,“和你现在一样普通。悲剧给我的朋友带来了巨大变化。他做了个可怕的错误决定。”
“他执着于救活他的妻子。残酷的经验告诉我们,我们无法超越生死。但他还是跌进了悲痛和自大的陷阱。他以为只需要意志和知识就能创造奇迹——无与伦比的意志力,从未有人掌握的知识。他开始涉足我们这门技艺里的禁区——沟通亡魂。将灵魂装进新的躯壳。要是他能够侥幸成功,你知道他会引发什么样的恐怖吗?”
“诸神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洛克悄声说,他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但确定他愿意相信。脑海里闪过小虫儿被罪孽染黑的眼睛。
“这一点我同意。”耐心挖苦道,“但诸神是残忍的,他们怎能不惩罚这样的野心?召回死者的魂魄,就像毒刺下发炎的血肉。他的举动造成痛苦和疾病,藏是藏不住的。最后,他被发现了,但取证时没有处理好。他想办法逃掉了。”
耐心掀开兜帽。萨贝莎的脚像是生了根,洛克被这个故事下了咒语,几乎无法呼吸。
“在他成为尊主之前,曾经用过源自瑟林王朝的一个灰色名字。他自称佩尔·阿肯萨斯,白色不凋花。传说中永不凋谢的花朵。因此,他发疯叛逃之后,我们自然会给他起名——”
“不。”洛克嘶声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萨贝莎都没来得及拉住他。
“……拉莫尔·阿肯萨斯。”耐心说,“黑色不凋花。我想这个名字对你应该有意义。”
“你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洛克嗓音沙哑,声音在自己听来都那么可悲和幼稚,“不可能。”
“当然可能。”耐心说,声音不再轻柔,“佩尔·阿肯萨斯是我的朋友,拉莫尔·阿肯萨斯是我的耻辱。这两个名字对我有着重大意义,对你的意义就更大了,因为这就是你的由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萨贝莎说。洛克抱着她,浑身颤抖。他的胸膛像是被勒上了铁箍。
“打破谜团,”耐心的声音软了下来,“揭示答案。这个人曾经是卡泰因的拉莫尔·阿肯萨斯,是我们团体的庇佑尊主,曾经是比我还要强大的法师。”
她抬起左臂,长袍袖口落下,露出五个文在手腕上的圆环。
“我他妈的不是法师。”洛克嗓音嘶哑。
“不再是了。”耐心说。
“这都是你编出来的!”洛克咬着每个字吼道,把它们拼成某种情感护身符,“所以你知道一个……名字。我承认我吃了一惊。但我……我不知道我究竟多少岁,但肯定不到三十。三十!你说的这个人年纪比你大!”
“通常来说。”耐心答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依然比我大。”
“这话他娘的什么意思?”
“二十三年前,一名没有过去的孤儿走出瘟疫后的尸山。我不是说过吗?他涉足的是我们这门技艺的禁区——直接冲撞生命本身。疾病。黑私语不知因何而起。拉莫尔·阿肯萨斯当时在卡莫尔,躲在引火区的窝棚里。你在那里继续研究,被遗忘的穷苦人是你的实验材料。”
“哈,狗屁——”
“我们知道,”耐心说,“瘟疫开始前,卡莫尔有过一起巫术事件。我们集团的几名成员离得比较近,所以感觉到了。隔离带圈定后,我们的人参与支援。我们在引火区挨门挨户筛查,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魔法器材,拉莫尔·阿肯萨斯的文件和日记,还有他的躯体——我们是通过五环认出他的。因此我们认为这件事已经告终,尽管结局很可怕,但总算是结束了。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出了我儿子那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因此注意到你。我们仔细考察你和金。尤其是金,我们掌握了他的红色名字,因此调查起来容易得多。他告诉我们,他的亲密朋友,一名卡莫尔孤儿,坦白说他的秘密名字是拉莫尔·阿肯萨斯,你能想象我们有多么惊讶吗?”
“你……把真名告诉了金?”萨贝莎说。洛克绝望地想说服自己,是想象力让他在惊讶之外还听出了感情受伤。
“我,呃,唉……妈的。”他的智慧被捣成了泥浆,怎么努力也无法振作起来,“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我只是——”
“他对金说出了真名。”耐心说,“但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对吧?你的灰色名字底下还是灰色名字,洛克。拉莫尔·阿肯萨斯和洛克·拉莫瑞、里奥康托·科斯塔、塞巴斯蒂安·拉萨利一样,都不是真正的钥匙。底下还有一个名字,我的导师绝不会告诉其他法师的一个名字,因此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说不定你都忘记了。但你我都清楚它的存在。”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洛克沮丧地在萨贝莎的怀抱里瘫软下去,“我在卡莫尔出生。”
“只是这具身体。你还不明白吗?拉莫尔·阿肯萨斯成功了,因此这场瘟疫才爆发得那么突然和致命。你将自己的灵魂扯出了旧躯壳,窃取了一具新躯体。第二次青春,拥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磨炼力量。但结果和想象中不一样……你的记忆支离破碎,人格消失殆尽。你将自己囚禁在这具躯体里,却失去了将你放进去的力量。我们花了二十多年才看清这两块拼图,但你无法否认它们拼合得丝丝入扣。”
“我可以,”洛克说,“我他妈当然可以否认!”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信任你?”耐心恼怒地叹息,就像老师在教导特别迟钝的孩子,“告诉你我有什么样的魔法,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法师?你以为我只是喜欢聊天吗?你真以为你有那么特殊?我需要你在五年游戏里当我的范民,但我也需要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地带你来卡泰因,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研究你,给我时间接近你。”
“这是你发明的什么残忍的游戏。”洛克说。
“从某个方面说,你依然是我们的一员。”耐心说,“你对我们有义务,我们对你也有义务,义务之一就是向你说明真相。假如你们两个没有重燃爱火,我本来想以后再说的。按照惯例,你们两个都有权知道真相,而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耐心轻轻拉住萨贝莎的胳膊。“你要明白,我知道他为什么从小就迷恋红发——”
“闭嘴!”萨贝莎向后退开,她站起身,也从洛克身边退开,“我不想听这个了!我听不下去了!”
“别告诉我你相信她!”洛克说。
“巧合可以层层堆积,直到证据确凿得无法视而不见。”耐心说。
“够了!”萨贝莎吼道,“我不……不知道该怎么想,洛克,我真的——”
“你居然相信。”震惊一瞬间就变成了愤怒。洛克陷入苦恼和困惑,扑向视线内的第一个目标。还没等他醒悟过来,伤人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我们一起做了那么多事情,花了那么多时间重新建立关系……而你居然相信她!”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从一个水手那儿来的,”她的声音在颤抖,“你能相信自己吗?你……现在还相信吗?你怎么能确定自己不仅仅是在填补什么空缺,或者在用其他人的记忆填补——”
“你怎么能这么想?”又一波怒火盖过前一波,炽热而锋利,像是刚从火焰里抽出来的匕首,“是你离开了我!你随意摆布我,给我下药,但我还是回来找你——可只是听了这个卡泰因巫婆的几句话,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刚从天上掉下来!等一等,不,该死——”
悔恨与理智和平时一样来迟,仿佛年度级别的社交灾难已经酿成,参加宴会的宾客才姗姗而至。萨贝莎的脸色阴沉下去,她几次张开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她带着女性特有的愤怒,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把拉开阳台门,消失在了暗沉沉的屋子里。
洛克望着她消失的门口,愣在那里,傻乎乎地听着太阳穴鼓点似的脉搏声。过了几秒钟,他突然跳起来,抓住冰镇葡萄酒用的银桶,怒吼一声砸在橡木备料台上。食材和玻璃碎片四溅乱飞,冰块和葡萄酒落在火盆里,一团蒸汽嘶嘶升起。
“谢谢你中肯的讲解,耐心。”他踢开一块碎玻璃,望着它飞出阳台。“谢谢你这么好心好意照顾我,你……你——”
“我的责任是告诉你真相,而不是哄你开心。”她戴上兜帽,阴影遮住了半张脸,“也不是阻止你乱发脾气,到头来伤害自己。请接受一个婚姻幸福者的忠告吧,拉莫瑞先生,你的求爱风格恐怕只适合独身生活。”
“去一把火烧死自己吧。”洛克忽然后悔他摔碎了阳台上唯一的一瓶酒。
“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讨论,”耐心说,“等选举结束以后,我们再讨论未来怎么安排。”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洛克悄声说,但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缺乏信心。
“你不肯相信我在塔尔维拉救你一命是出于良知,坚持认为我有别样的动机,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却还是不肯相信。你难道真的这么自大,连逻辑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饰品?你愿意相信我们会信任一个普通人,告诉他我曾经向你展示的那些秘密,还是愿意睁开眼睛接受事实:我们给了你一个解开身世谜团的机会,甚至允许你为可怕的罪行赎罪,这场罪行的第一个受害者,你像戴上面具似的抢走了他的躯体,一直使用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洛克说不出话,他望着一片狼藉的阳台,不到半小时前,他还喜滋滋地计划用这些食材烹制一桌盛宴。
“你尽管沉思吧。”耐心说,“彻夜闷闷不乐。你在这方面有着超卓的才能,对吧?但等到早晨,我们希望你会变得清醒而专注,为我们这一方发疯般地做事。我有些更狂热的年轻同伴,他们想用形形色色的手段威胁你,但我完全置之不理。不过现在你应该明白金·坦纳在我心中是多么缺少分量了吧,还有……我对他的保护是多么不上心。金能不能一直安全下去,这就全看你的自律和灵感了。”
耐心转过身,慢慢地走进屋子。
“诸神拯救他吧!”她扭头喊道。
她留下洛克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后者都懒得起身为她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