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认出我们的。”洛克说。
“咱们惨成这样。”金说,把粉饰太平的技艺用到了大师境界,“只是两个浑身尘土和马粪的行路人而已。”
“沃伦泰肯定已经回来了。萨贝莎会派人监视所有城门。”洛克敲敲太阳穴,“你和我肯定会这么做。”
“你未免也太抬举咱们的远见了。”
返回卡泰因这四天走得很艰难。他们将马车劫掠一空,第二天把车厢推进山涧,拆掉车轭的马匹可以发挥出最高速度。拉塞因的警卫不构成威胁,但先前那位乘客有可能招募雇佣兵。城邦之间漫长而古老的道路上不存在法律,背后若是有尘柱升腾而起,搞不好就是有人要命丧黄泉了。
卡泰因城终于出现在视野内,相对而言的安全在眼前嘲弄了他们半天时间。他们从东方的湖岸道路过来,穿过丘陵和台地上的农耕村庄;破旧的应急马鞍是从车厢里翻出来的,这几天彻底地蹂躏了他们的身体。
“不过你也许说得对。”金说,“既然我们无法隐藏自己,那么就只能依靠速度了。我们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应该有一次行动的机会。”
“咱们直接去找她。”洛克说。他皱起眉头,沾满行路污垢的脸上弹出了一小股灰尘。
“去干什么?”
“结束一段对话。”
“你就这么急着想回海上?我一次能应付两三个她的手下,但她的手下可不止两三个。”
“别担心。”洛克说,“我知道有个人会乐于帮我们混过警卫的。”
“是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沃德拉萨喜欢紧身马裤?”
“这他妈的和任何事情有关系吗?”
“每一个小细节都很重要。”洛克说,“你等着瞧。会有惊喜的。”
“唉,妈的。”金说,“我这几个月就没干过一件特别聪明的事情,现在有啥等不起的?”
两人混进队伍,四周是喧闹的混乱人群,海关检查员、守卫、货运车夫、行路人以及马粪挤在一起。尽管卡泰因是个干净整洁的城市,但要是把尘土院从铺路石上连根拔起,放在瑟林境内任何一个城市里的类似地方,恐怕也不会引来多少目光。
洛克扫视人群,任凭厌倦的警卫摸来摸去搜身。萨贝莎的探子多半会搭档行动,一个人盯着队伍,另一个人假装埋头做些什么琐事。洛克数到第五对疑似监视者的人,摇摇头放弃了。这么做有意义吗?
然而,洛克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除了日常事务之外,尘土院这一圈似乎乱哄哄地有人挤来挤去。他在类似这样的人群中扒过无数小时钱包,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金也觉察到了。“为啥这么兴奋?”他问一位经过的警卫。
“七髓的消息。你没听说?”女警官朝聚拢在瑟林王朝贵妇那座破旧雕像下的人群打个手势,“传报员又要开始嚷嚷了。”
洛克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爬上雕像底座,她身高四英尺,瘦得像麻秆,身穿卡泰因的蓝色大衣。她脚边的男人和传令·维达罗斯同样打扮,手里也拿着权杖。
“请大家注意了,卡泰因的公民和朋友们!”女人叫道。洛克小吃一惊,她肺里的送气皮鼓只怕比他的马鞍还要大。“以下是议事堂提供并认可的事实!造谣将严惩不贷!传播流言者将判处苦役船上的禁闭!
“文赛斯拉·瓦尔加萨,七髓王国的国王,驾崩了!据报告,他于六天前在温提拉城逝世。他没有留下后代,也没有法定继承人!独立王国的战争即将打响!
“七髓王国最东部的安伯兰行政区已经驱逐了统治者伯爵,宣布成立君主制共和国!卡泰因议事堂目前拒绝正式承认安伯兰的独立,并强烈建议卡泰因公民在局势平定前不要前往北方!”
“难以置信。”洛克说,“萨贝莎说对了!七髓王国终于崩溃。诸神啊,这将是多么大的一个烂摊子。”
“我们没法玩奥斯特沙陵白兰地的骗局了。”金说,“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玩不了。”
“会有其他机会的。”洛克怀着希望说,“假如真要开战,绝望的人们会转移无数值钱东西。不过现在别琢磨了,咱们得动起来。”
两人驱使疲惫的座驾沿着大道向西走,跨过一道吱嘎作响、不停抖动的玻璃桥,穿过熏香缭绕的诸神殿堂,最后爬上傍晚台地。回到整洁的街道上,走在茂盛的花园和汩汩吐水的喷泉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卡泰因更像个周而复始的迷梦,而不是现实中的城市。
来到黑鸢尾之标门前,他们立刻激起了波澜。至少两名守卫——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对着屋顶上的黑影猛打手势。一个飞毛腿小子冲进萨贝莎总部旁的小巷。洛克带着浑身泥污的马走到通常用来停四轮马车的路边,他跳下马,皮靴甩出一蓬路上的灰尘。洛克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体。他的两条腿像是插满钢针的果冻。他的马对他毫无感情,摆摆耳朵咂咂嘴。
“这些马匹是维瑞娜·盖兰蒂的私人财产。”洛克对一脸紧张的男仆说,“她希望有人能好好照看它们。”
“可是先生,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拉到马厩里去吧。”洛克挤开男仆,去开通往门厅的大门,但金推开他的手,抢先走了进去。
里面是洛克上次见过的两条后巷猛犬。
“我操。”离门比较近的一个说,但金已经在他的防守范围内了。几件迅速、吵闹且疼痛的事情接连发生,不过都没有落在洛克和金身上。一名守卫倒在地上,金拎起他的同伴,像攻城锤似的撞破了门厅到大堂的门,然后两位绅士盗贼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沃德拉萨:一丝不苟的衣着,上衣领口别着一朵新鲜的黑鸢尾,背后站着四个手持大头棒的保镖。衣着更优雅的人们逃向房门和背后的楼梯。
“二位先生。”大总管说,看了一眼刚在他脚下落地的守卫,“这里仅限会员出入,有严格的规定,禁止把仆役打得不省人事。”
“轮到你了,塞巴斯蒂安。”金说。
“谢谢,塔夫林。”洛克举起双手,表示没拿武器,“请带我们立刻去见盖兰蒂女士。”
“话说我怎么可能做到呢?二位先生,因为你们马上要带着满头瘀青飞出后巷小门了。”
“因为我们很想见到她。”没等守卫一拥而上,洛克就走到沃德拉萨面前,一伸手隔着丝绸马裤抓住他的下体,稍微用力拧了一下。“否则等你的医师见到这儿的瘀伤,我们很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沃德拉萨痛哼一声,脸膛的颜色很少会在收获季的葡萄园之外见到。守卫慢慢靠近,但洛克举起了他的另一只手。
“叫你的朋友们退下。”洛克说,“我这人并不强壮,但也不需要多强壮,对吧?等我再拧紧点儿,接下来二十年你撒尿就都是螺线了!”
“该死,照他说的做!”沃德拉萨叫道。
“带我们去见维瑞娜就好。”洛克看着守卫退开,“我会把你的宝贝还给你,保证不会留下永久性的伤害。”
这一路走得很艰难,沃德拉萨踉跄后退,洛克紧紧地拧着大总管的生活希望,但毕竟成功地挡开了守卫。
“哈,现在怎么样,混账东西?”洛克说,“不说俏皮话了?我还是第一次揪着人的命根子领路,感觉像是抓着舵柄开船。”
“卡莫尔狗……你妈……舔——”
“你要是说完这个念头,”洛克说,“我就把你的宝贝上得比弓弦还紧。”
沃德拉萨领着洛克和金走上一段楼梯,来到上次和萨贝莎见面的私人用餐室。守卫保持了一段有礼貌的距离,但无人掉队。沃德拉萨用臀部撞开房门,洛克看见萨贝莎已经在等他们了。
她身穿黑色马裤、棕色短上衣和骑马靴,这身打扮从签署文书到跳窗逃命都适合。她的头发上插着亮漆发卡,发卡里无疑是小工具或武器(也可能两者都有)。身后有三名守卫,手持包铅短棒与小圆盾。
“又见面了,维瑞娜。”洛克说,“我们恰好路过,想到有传闻说沃德拉萨先生没有蛋蛋,忍不住过来检查一下。”
“不觉得有点粗鲁了吗?哪怕是对于你们那么缺乏下限的标准。”萨贝莎说。
“屁股上印着你的靴印,我有点暴躁也是正常的。”洛克说,“叫你的朋友们滚开。”
“哦,这话我爱听!要不要我干脆束手就擒算了?”
“我们只想谈谈。”
“放开沃德拉萨,你愿意谈多久我都奉陪。”
“我一松开沃德拉萨,这儿马上就会打成一团。我不蠢——这次不蠢。”
“我保证——”
“哈!”洛克叫道,“算了吧。”
“那么,我们没有信任的基础了。”
“是你让我们丧失了信任的基础,又不是我——”
“这要变成个人恩怨了吗?”萨贝莎的目光中透出了真正的恼怒。她是那种暴烈脾气,受窘时往往容易失控,而不是像金那样胸怀冰冷怒火。洛克花了很多年拼命想看懂她,他明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此刻的僵局。他安不安全只看能不能牢牢抓住另一个男人的私处,洛克忽然感觉这样的处境可笑得令人痛苦。
“我想和你谈谈。”他慢慢地说,“没别的。我不想伤害你,或者尝试把你弄出这儿。我以我们都爱的两个人的灵魂发誓。”
“你凭什么——”
洛克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打了两个多年前的秘密手势。
卡罗。盖多。
萨贝莎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放松了。是松了一口气吗?总之最后她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出去。”她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这两个人。放开沃德拉萨。”
洛克放开沃德拉萨。大总管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半个球。萨贝莎的守卫慢慢退出房间,金在沃德拉萨身旁蹲下。
“我带他出去。”他说,“我看你们两个需要一点隐私。”
片刻之后,金拎着瘦削的韦德兰人从原路出去,洛克又一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对萨贝莎。
“我们不能每次发现目标有所冲突,就像咒语似的掏出他们的名字。”她说。
“我知道。但你不能怪我,因为不是我——”
“放过我吧。”
“不!”洛克因为愤怒、激动和情感而颤抖,“你甩不掉我!我不会让我的感情被随便推开,就为了照顾你以为你在这儿陷入的什么困境!”
“你的感情?我们在卡泰因,为盟契法师办事,该死,而不是在马车里你来我往的两个毛孩子!”
“你利用了我。”
“我们就该这么做。”她说,“我们都是职业人士。我骗了你,我就想骗你,你很痛苦,我很抱歉,但这就是我们的职业。”
“这次不是。你不仅仅骗了我。你利用了我对一个人有过的最深切的感情,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利用了我只有遇到你才会露出来的弱点!”
“女人能说服男人用欲望毁了他自己。这是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再发生一次也不会让世界毁灭。”
“我不是孩子了,萨贝莎。我说的不是性,我说的是信任。”
“我把你送上那艘船是他妈的为了你好,洛克。我知道这种事会发生!我不但需要摆脱你,还需要照顾你的健康。我知道你会因为你愚蠢的执念撞得肝脑涂地。”
“哈,说得好。多么美妙的计划,因为在赶回卡泰因的这九天里,我就一次也没想到过你。”
她出于善意转开了视线。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了?一开始你都不需要为自己辩白,现在怎么就变成为了我好?”洛克觉得热了,愤怒地解开肮脏的大号骑马上衣,那是他在抢来的马车里翻出来的。“而你也不是我愚蠢的执念!”
“我是个成年女性,我们不可能因为你无法鼓起勇气追求别人,就把时钟拨回五年前。”
“勇气?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评价我的勇气?我对你苦追不放,这个需要的是勇气!容忍你自以为是的所谓烈士行径,这个需要的是勇气!”
“你这个独断专行的傲慢小混蛋!”
“说你从来没喜欢过我。”洛克一步一步走向她,“说你从来都觉得我一文不值!说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并不美好!我要听你这么说!”
“顽固、一根筋——”
“说你看见我一点也不高兴!”
“……放肆——”
“别说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了!”两人之间突然只剩下了一英尺的距离,“别再找借口了!说你忍受不了我,否则——”
“你……你……哇,洛克,说实话,你太臭了。”
“吃惊吗?我应该怎么样,游回卡泰因?”
“你应该待在那艘该死的船上!别的不说,我特地命令他们要准备好洗澡工具。”
“你要我待在那艘船上,”他说,“那你必须也在才行。”
“你看上去可笑极了。”萨贝莎用两根手指慢慢抚过他的面颊,洛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两条腿都罗圈了。诸神在上,你是不是把经过路上的所有尘土全带回来了?”
“你做不到,对吧?”
“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叫我滚蛋。当着我的面做不到,特别是我揭穿了你以后。你并不是真想赶走我。”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怎么样!”
“你拉紧那件外衣吧,萨贝莎,我好像看见你的良知露出来了。”
“我们是盟契法师的仆人,”她气冲冲地轻声说,“我们出于自由意志来到这里,我们都把事情搞砸了,不得不接受现状。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假如我们过于亲近,至少有一个人要丧命。”
“我知道。”他说,“我没有说我们不应该谨慎。我只是想说规则不禁止我们有个人生活。”
“你我之间,一切个人的都是正经事。”她擦掉衣服上来自洛克脸上来的泥土,“而我们该死的正经事却那么个人。”
“和我共进晚餐。”
“什么?”
“晚餐。那是三餐之一。男人和女人经常一起吃这顿饭。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打听一下。”
“你就为了这个要弄残我的大总管?”
“你说我们不是马车里你来我往的孩子了,你说得对。我们能掌握自己的生活,无论他妈的别人怎么折腾我们。我们愿意把时钟往后拨多少年都行。我们自己说了算!”
“你疯了。”
“不。两周前我只求一死,那才是疯狂。两周前我离死只有这么近——”他举起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根本毫无缝隙,“我撞在此生和彼世之间的黑墙上了,相信我。我受够了任人宰割。也许这会让事情麻烦得不可开交,那又怎样?你是我想要得超过了一切的麻烦。你是我最喜欢的麻烦。无论你在我的信任上戳多少个窟窿都一样。”
“说起来,自怜大概是全世界唯一比赶四天路后的臭汗更难闻的东西了。”
“你对一个人施了魔法,自怜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稻草。”洛克说,“只要你我都愿意,咱们可以吃顿饭。但前提必须是你愿意,并不是我在努力说服你怎样怎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有一部分已经被说服了。”
“晚餐。”她轻声说。
“另有一份期权契约,为的是……因此而生的麻烦。取决于你。”
她不肯或者不愿意和洛克对视,寂静充满了接下来的几秒钟。洛克的血液变成了凝胶。
“我们去哪儿?”她最后说。
“我怎么知道?”解脱感澎湃而来,冲得他险些跌倒。
萨贝莎伸出右臂,挽住他的腰部。两人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胳膊和腰部接触的位置,过了许久,她再次退开。
“你没事吧?”她柔声问。
“我,呃,我很喜欢你的答案。但你也公平点儿,你给了我多少时间,让我搞清楚这座城市的各种设施都在什么地方?你从道义上有责任挑选吃饭的地方。明天晚上。”
“日落时分好了。”她说,“信任我派去接你的马车吗?”
“金不会陪我去。”洛克说,“我会和他说好的。要是过了一段合理的时间我还没回去,你就要面对一个失控的愤怒金了。这个当保险怎么样?”
“只要我能控制得了,就不会自找麻烦。”她背起双手,打量着洛克,“现在呢?”
“那得看了。我还能回那家旅店去吗?”
“我放过了乔斯腾——基本上吧。”
“唔,那好,我要回去安抚我的孩子们,还得,呃,琢磨怎样才能打败你。”
“死不认输的小讨厌鬼。”她说,没有什么恶意。
“傲慢的贱人。”洛克说,笑嘻嘻地退向房门,“傲慢、顽固、风华绝代的贱人。啊,对了,要是我闻到你上次抹的那种香水,哪怕只是一丝——”
“要是我闻到马粪和臭汗,哪怕只是一丝,你就滚回海上去。”
“我会洗个澡的。”
“两个最好。还有……那么,明天见吧。”
“当然。”洛克说。
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夸奖自己居然还有足够的智慧,到现在一直没有背对着她。正要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啊,说起来,为了赶回来,我们借了几匹马。没有好好对待它们。你能行行好收下这些可怜的动物吗?”
“等你走了,我会收拾的。还有……”
“什么?”
“金没事吧?他的脸——”
“他跳船的时候撞断了鼻子。不会有事的。你知道想拦住他需要费多大的力气。我忽然想到,他的恶姐妹还在你这儿呢。”
“我会还给他的……很快。”萨贝莎微微一笑,“她们是我的人质,就看你的表现好不好了。”
“如果你需要人质,不妨试一试我对沃德拉萨做的事情,只需要温柔一点——”
“滚蛋。”她忍俊不禁。
“那么,谈出什么结果了吗?”金说。
“呃,一个晚餐约会。”洛克说,“我认为我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划出明智的界限,这样大家都不需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快到海上了。”
他们一脸淡然地走出大门,跳上第一辆等活儿的出租马车,此刻正穿过塔楼临近傍晚的斜长影子,辘辘驶向更友善的地区。
“你应该提到了我的姐妹们吧?”
“只要我好好表现,她就会还给你。”
“那好吧。”
金说话依然带着明显的鼻音,洛克在心里记下一笔:无论金喜不喜欢,都必须请个医师给他看看。
“你不生气?”洛克说。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猜你们两个白痴又在互相暗示要重燃旧火?”
“那是我本能的感觉。”
“好吧,只要别让她再药翻了你,我就为你自豪。全世界就数我最不可能劝你别去追求你爱的那个女人了。相信我。正经事当然要办,然后尽可能地办私事。”
“谢谢。”洛克笑了笑,享受了几秒钟真正的放松,但这个时刻转瞬即逝,他眨眨眼睛,赫然发现耐心就坐在对面,午夜一般的黑眼睛底下,抿着嘴唇露出怒容。
“我看你对快乐的重视超过了责任,这就让人很不放心了,你说呢?”她问。
“诸神在上!”洛克本能地向后一缩,看见金也是这个反应,“你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在街上现身?”
“我不擅长当普通人。你最近的表现就像一场黑色喜剧,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同伴和我开始担心你的整个反制计划能否奏效了——我们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计划。”
“只能暂时搁置几天了。”洛克说,“但我们好不容易逃脱了一场彻底的羞辱,可惜不能谢谢你。”
“你怎么知道你应该谢谁?”
“我们想方设法不被淹死,我不记得你给过我们一艘备用小船和一顿热饭。”金说。
“不合时宜的强风吹了大半个星期,将你们带离航道,最后到湖岸的那点距离,吐口唾沫都能到。你们就没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
“等一等。”洛克说,“不是严禁你们——”
“我不会承认或否认任何猜测。”耐心说,满意得像是猫咪吃了奶油,“我只想说,你们为之自负的想象力似乎没冒出什么火星。我们当然有可能提供帮助,对方当然也有可能违反规则,承认小小非议,这种事谁能说得清呢?”
“该死,耐心。”洛克说,“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这场愚蠢的竞赛拥有绝对不会被打破的规则吗?”
“而你信誓旦旦地坚持你对我的信任都出不了这个车厢。”
“你到底来干什么?有话要说?”
“我的话很简单——记住你的任务,洛克·拉莫瑞。你来卡泰因是为了获胜,而不是求爱。”
“我来卡泰因是为了这两者。你全权委托了我,难道想要食言?”
“我只是想提醒——”
“我对你的屁话完全不感兴趣,坚决得都可以拿它做砖头了。全权委托,行还是不行?”
“行。”她说,“但你必须非常小心,不要再试探我们的耐性了。要是一匹马跑不快,你很容易就会挥鞭抽打它的腰窝,对吧?”
“你说你们就喜欢舒舒服服坐着,欣赏你们的代理人忙来忙去逗你们开心,那么,请你行行好,坐下,闭嘴,看得开心。”
“我也愿意。”她说。两次心跳之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都没有响起衣服的摩擦声。
“该死,”洛克说,“假如我有她的本事,肯定不会这么神憎鬼厌,对吧?”
“你会更烦人的。”金叹道,“估计早就被我掐死了。还有一点,你知道吗?”
“嗯?”
“随耐心去地狱里舔蝎子好了。你和萨贝莎慢慢来,理清楚过去这五年你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来盯着这一摊。”
“诸神保佑!”尼可洛斯说,他坐在乔斯腾旅馆的吧台前,手边喝到一半的酒不但杯子稍微有点大,对一天中的这个时辰来说更是有点早。“天,感谢诸神!你们两个去哪儿了?”
“在路上,我亲爱的朋友。”洛克说,抓住尼可洛斯的肩膀,拖着他站起来。洛克在尼可洛斯的呼吸中闻到了炼金药剂的刺鼻气味,注意到扩大的瞳孔,他恨得直咬牙,但这会儿没时间数落对方了。“去处理极其重要的秘密事务了。情况怎么样?”
“呃,出乎意料的各种骚扰弄得我们焦头烂额。”尼可洛斯困惑道,“我们被打得很惨。坊间盘口是黑鸢尾将以十四个席位占领多数——”
“好极了。”洛克说,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胡说八道,他兴奋得面颊绯红,“妙得很,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卡拉斯先生和我做了各种仔细的安排,营造出我们这一方阵脚大乱的印象。明白了吗?我们把黑鸢尾引到了我们希望他们去的地方。”
“啊……真的吗?”希望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给尼可洛斯的面颊染上血色,洛克不禁叹了口气。天晓得尼可洛斯在喝什么鬼东西,再加上盟契法师的所谓“调整”,他的自由意志还不如一块海绵。“听起来好极了!”
“谁说不是呢?”洛克说,“现在去叫个医师来,然后召集所有信得过的部下和所有找得到的文书,五分钟后在深根党的私人包厢见。去,快去吧!乔斯腾!”
“听候您的吩咐,拉萨利先生。”
“还有够五个饥饿胖子吃的食物,尽快送到私人包厢去。”
“看见你进来,我就叫人去准备了。”
“诸神保佑你!卡拉斯先生要喝咖啡,热得能烫到墙面脱漆那种。我们离开后遇到过什么问题吗?安保方面的麻烦?”
“你的部下逮住了六个企图闯进来的人,让他们头痛欲裂地滚蛋了。他们还报告说附近好几个点都有人监视我们。”
“我们很快就会处理这个。”洛克招呼金跟他走,两人穿过下午聚在店堂里的商人,向那晚宴会上见过的半熟面孔点头致意。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深根党的私人包厢,房间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脑子里真在盘算什么计划吗?”金喘息道。
“乱喷火花而已,看能不能点燃什么。”洛克坐进一把高背椅,拍掉肮脏罩衫上的灰尘,“用噪声和花招吸引萨贝莎的注意,方便我们策划像样的计谋。从幼稚的恶作剧开始,一步一步升级。天,真希望能有几个好用的淘气鬼,或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正派人。”
卡莫尔的不法之徒一向对其他城邦的同侪评价不高,但尤其看不起卡泰因的弟兄们。洛克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卡泰因团伙拥有任何名声,能以凶蛮的傲气或奇思妙想赢得卡莫尔、维拉甚至拉塞因黑帮的尊重。
“是因为法座。”金说,“盟契法师驯服了这类人。”
首先赶到的是食物和咖啡。洛克扑向肉和面包,两者谁都没有在他的眼前和嘴里停留太久,让他辨认出究竟是什么菜色。金就着咖啡吃面包卷,但只能小口小口咬,鼻子显然很不舒服。
几分钟后,一个留着整齐灰发的黑肤女人拎着皮包走上楼梯。
“我是大师·特蕾莎。”她皱着眉头看金,“那个鼻子很有一段故事可说。”
她开始诊治,对洛克和金比山羊还臭的事实避而不谈。尼可洛斯带着六名文书和助手也上楼来了。
“很好。”洛克吞下最后一口食物,“现在该让黑鸢尾的饭桶尝尝什么叫捉弄和骚扰了。润湿你们的鹅毛笔,写下我说的每一句话——结束后把笔记交给尼可洛斯,由他安排人手办事。
“我要你们立刻起草一封信,写给拉塞因的警察队长,就说有一辆前往拉塞因的装甲出租马车被抢,四匹拉车的马此刻就在卡泰因城黑鸢尾之标的马厩里。马脖子上有非常明显的烙印。这些马匹是贼赃,他们收下后没有报告卡泰因当局。署名‘一个朋友’邮寄,让最近一艘跨亚玛瑟尔湖的船带去拉塞因。”
金哧哧笑了,大师·特蕾莎继续给他包扎,他疼得哼了一声。洛克边说边踱来踱去。
“明天我需要提取一笔党内资金,一千杜卡特。发给信得过的深根党成员,每人五到二十个金币。我要他们本周到处去下注,押深根党赢得选举。我要人们突然对深根党信心大增,这样对方就会抓耳挠腮地怀疑我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另外再提取一千杜卡特,购买蛋糕和好酒,装在礼物篮里扎上绿缎带,送到商店老板、贸易商、炼金术士、文书、医师的家里——只要是体面人,而且还不属于深根党的大家庭就要送。咱们去争取新的选票。”
“这样也许,呃,会让某些,呃,资深的党员反感。”尼可洛斯说,“通常来说,我们对新成员的选择非常谨慎。我们有非请勿入的私人沙龙,并不,呃,沿街招募新人。”
洛克倒了一杯咖啡,灌下一大口。就是因为这种挑三拣四,你们这帮白痴才会在上两次选举中一败涂地,他心想。
“这儿是不是我说了算,尼可洛斯?”
“哦,呃,诸神在上,对,绝对的,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要是迫不得已,我们就必须沿街招募新人。我会把金币一口袋一口袋地塞给榆木脑袋的对眼土鳖,只要他们能在羊皮纸上签字画押就行。下次你再想质疑我,记得提醒一下自己,我们的对手可没有这种该死的优雅传统——他们关心的只有胜利。”
“呃,好的。”
“礼物篮你们只管发。不换取听从和义务,现在还不行。要的只是留下好印象。以后再来硬的。”
“接下来这个任务要避人耳目。”他继续道,“找出党内有债务、法律之类纠纷的成员。给我列出他们的小小麻烦,咱们好派人去解决问题。代价是完全听我们的,叫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接下来咱们逆向思考。黑鸢尾党员也有弱点,债务、婚外情、丑闻、毒瘾、法律纠纷。我要这份清单!我要刮开每一道伤疤,在每一条刀口上倒酸醋,采摘每一个低垂的果实。片刻不停地贴身骚扰,抓住他们给我们的所有机会,下次日出前就要开始。”
“如你所愿。”尼可洛斯说。
“为了这个……我需要一名信得过的炼金术士。需要一辆马车……几十个装小动物的笼子……尽可能多地找来活蛇。”
“活蛇?”一名文书说,“你说的是——”
“对,”洛克说,“就是身上长鳞、游来游去的蛇。接着记。只要无毒蛇!也就是谷仓蟒、沼泽棕蛇、腰带蛇。反正这附近有什么符合要求的都抓来。找雇佣打手、无赖少年,随便什么人都行……给出合理的赏金,但绝对不能声张。我不希望这个小计划的风声传得太远。把笼子放在地窖里,关好找来的蛇,等我下一步通知。卡拉斯先生的鼻子怎么样?”
“严重错位。”医师说,“从你们的不羁气味中闻得出,二位先生有好几天没休息了。”
“完全正确。”洛克说。
“我要再弄断一次。显然这不是你第一次受这种伤了,卡拉斯先生,你的呼吸障碍正越来越严重。”
“那就动手吧。”金说。
“我需要两杯白兰地和几个助手,还有绳子。”
“没时间准备这些了,”金喝道,“我要我的头脑立刻清醒过来。现在就动手吧。”
“请原谅,卡拉斯先生,但我忍不住要想,您这个体格的人要是扑向我——”
“大师,”洛克说,“比起担心我这位朋友会失控,你不如担心这栋楼会不会塌。”
“诊疗费要加倍。”女人认真地说。
“我给你三倍。”金说,“来吧,该从哪儿弄断就从哪儿弄断。我受过更重的伤,而且还毫无准备。”
特蕾莎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仿佛金的脑袋是陶土雕塑,她打算拧掉鼻子重新再做一个。她用劲一拧,动作流畅;金没有动弹,只发出了低沉而悠长甚至有点夸张的一声呻吟。鼻子里骨头折断的声音让洛克打了个哆嗦,像是一屁股坐进了冰水里。几个文书齐声倒吸一口凉气。
“还是来一小杯白兰地吧。”金几乎不动嘴唇地说,眼泪滚下面颊。洛克指了指一名文书,那女人点点头,起身跑出包厢。
特蕾莎熟练地用奶油色的炼金石膏裹住金的鼻子,然后用亚麻绷带包扎好。“千万固定住,”她说,“你有过这种经历,别做什么蠢事。睡觉的时候支起头部。明天再来找我,我就在马路对面。”
“谢谢。”金说。去跑腿的文书很快就回来了,把一杯焦糖色的烈酒递给金,金小心翼翼地灌下喉咙。
“好了。”洛克说,“我们都明白这次的局势前所未有地严峻,咱们必须坚守阵地。把清单交给尼可洛斯,细节由他补充。”
“二位先生。”尼可洛斯的手里很快就拿满了羊皮纸,“很高兴看到你们回来,而且这么积极地投入咱们的事业,可是,呃,这个工作量——”
“别害怕,尼可洛斯,还有不少时间呢,只要天亮前谁也不睡觉就行。”洛克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胳膊,然后压低声音耳语道,“还有,要是再让我逮住你把黑炼金药往喉咙里塞,你的这份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听懂了?”
“拉萨利先生,大人,我能说什么呢?……我很惭愧……但你们不见了……所有事情都乱成一团——”
“现在这一团就要解开了。我们先去洗澡,重归文明社会。开始工作。给我清单和我要的炼金术士。有两位女士等着看咱们的袖子里能变出什么牌呢,现在该让局势热乎起来了。”
“啊,好的,拉萨利先生。”
“尼可洛斯!”
“呃,什么,先生?”
“我忽然有了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想法。把清单和炼金术士给我,然后去找一名城市警卫来!要懂事的那种人。知道怎么为钱袋着想,而且不会遮遮掩掩的那种人。”
“啊,没问题,但需要——”
“今晚,尼可洛斯,今晚!”
洛克和金在套房里看见了热气腾腾的浴缸,还有更多的食物和足量的毛巾、擦身海绵以及可供一整个后宫使用的香膏精油。洗刷一新,换上体面的衣物,两人回到深根党的私人包厢,尼可洛斯正在等他们,手里拿着新送来的一叠文件。洛克以最快速度浏览羊皮纸上的潦草字迹。
“好,很好。”他嘟囔道,“欠债,许多欠债。急等翻身的小赌徒,咱们的黑鸢尾朋友们……债权主要落在谁手里?”
“绅士之外的借贷主要流向五子·卢奇杜斯,他在维尔比尔达……好吧,他拥有维尔比尔达的所有赌场,但自己住在麦尤岛。”
“很好。”洛克说,“骰子馆的小小公爵。他在两个政党里都不是重要角色吧?”
“就我所知,他毫不关心选举。”
“好,越来越好了。”洛克说,“正适合卡拉斯先生和我趁着夜深人静去见他,就像尽责的医师登门出诊。”
“医师?”
“没错。我们要他打心底里相信,要是不听从我们的建议,他的健康只怕会严重受损。那么,我的炼金术士和警官呢?”
“来了,拉萨利先生,正在来的路上……”
月亮藏在黑羊毛似的云层背后,正是盗贼最喜欢的夜晚。南风吹来湖水的气味和锻造厂的烟雾,联排高炉那一抹抹红色与橙色的火光在铁锤岛的黑影中闪烁,从五子·卢奇杜斯位于三楼的卧室窗口望去,这幅景象一览无余。
洛克花了几秒钟欣赏这壮观的奇景,然后转过身,一耳光扇醒了卢奇杜斯。
“嗯?!”身材魁梧的卡泰因人叫道,喊声被金捂了回去。金站在床背后,一巴掌按在他嘴上,另一只手拎着他坐了起来。
“嘘——”洛克说,他坐在卢奇杜斯的脚边,调了调黑色提灯上的透光孔,只留下细细一缕光线照在睡眼惺忪的大胡子男人脸上,酒瓶显然给这张脸多加了好几岁。“你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挣扎,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我能在哪儿给你开一个多深的口子,同时不会夺去你的语言能力。”
他拔出一柄刚磨过的精钢长匕首,用灯光照了照,然后用刀身拍拍卢奇杜斯的大腿。
“你的第二个念头,”洛克蒙着现做的麻布面罩,“会是召唤应该在把守前门的那条大汉。非常抱歉,我们请他睡觉去了。所以,等我的同伴松开你的嘴,希望你能留意一下说话的音量。”
“你们他妈的是谁?”卢奇杜斯压低嗓门说。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份。我们比你厉害。随便你怎么加强防备或者躲进地洞,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这么来探望你。”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好好看一眼这些名字。”洛克收起匕首,取出一张列了短短几个名字的羊皮纸。这些名字精选自尼可洛斯提供的一份长名单——他们不仅是敌方的投票者,而且都是黑鸢尾政治机器里重要的零件。“这些男男女女里有几个人欠你的钱,对吧?”
“对。”卢奇杜斯眯着眼睛看羊皮纸,“对……其实是大多数。”
“很好。”洛克说,“因为你马上要有财务困难了,明白吗?所以只能向这些好市民收账。”
“你等一——哇啊啊——”
最后一声惊呼是因为金又显示了他的存在,金都不需要洛克的暗示,就用手臂锁住了卢奇杜斯的气管。
“我来不是为了征询意见,”洛克示意金松手,“而是为了下令。收紧这些人的缰绳,否则你就会走霉运。赌场失火。这么漂亮的住宅失火。脚筋被挑断。明白了?”
“明……明白了。”
“至于财务困难嘛。”洛克拿起一个快被十磅金币挣破的钱袋,卢奇杜斯瞪大双眼,“地板上的暗格?不是开玩笑吧?我六岁就学会怎么找这种机关了。你好好压榨这些人,听懂了?收债。认真干,这个钱袋就会回来,外加一百杜卡特。不是开玩笑,明白?”
“明……明白……”
“要是搞砸了,”洛克压低声音吼道,“这笔钱就会消失。敢背叛我,我就把你削成人棍儿。明天好好开工,别费心去找我们。我们有话说自然会来找你。”
“来,告诉我们,”金望着卡泰因境内所有街道和岛屿的地图说,“两党通常认为是囊中之物的区域有哪些?”
他们午夜拜访五子·卢奇杜斯后的第二天深夜,洛克、金、迷信去死·德克萨和长子·埃皮塔卢斯坐在私人包厢里。尼可洛斯像发条机器人似的奔忙,支撑的时间超过了洛克的预想,此刻正在一把高背椅上酣然入睡。他鼾声如雷,天晓得是因为筋疲力尽还是炼金药剂,洛克暂时都不想打扰他。
“好地方都是我们的,亲爱的孩子。”德克萨指着地图南端说,“梅里亚岛,瑟德拉岛和琼昆岛。所谓的三姐妹,老钱区。逐银和沃尔哈拉通常有八成是深根党的。”
“至于对方,”埃皮塔卢斯说,“他们有铁锤岛和周围的区域。巴雷斯塔、麦尤、拉克尔、阿加罗——商店和贸易区,明白了吗?”埃皮塔卢斯从鼻孔里吐出两股白烟,城市地图上空短暂地飘起了白云,“暴发户。投票权的收据上,墨水都还没干呢。”
“所以是五对五,”洛克说,“另外九个区域是争夺的重点?”
“差不多吧。”德克萨说,“全城民众的看法——”
“——可以去吊死自己了。”洛克说,“这是我们的基本对策,目前我只能透露这么多。我们的大部分资金要投向不确定的区域。没时间翻转黑鸢尾的票仓,应该也不需要担心他们来策反我们的。我们会玩一些误导花招,搞些幼稚的恶作剧,但主要的砝码要投向那九个区域的天平。二位在议事堂的责任重吗?”
“很清闲。”德克萨说,“选举季算我们的半休假。除了紧急事务,卡泰因完全在自行运转。”
埃皮塔卢斯低声说了句什么,洛克确信他说的是“神佑法座。”
“那好。”洛克说,“我希望二位能帮我一个忙。去找你们选区之外尚未拿定主意的投票人。登门拜访。重要人物,中等阶层的精英分子。我相信你们能想出上百个名字。去每一票都很重要的区域,挨门挨户地哄他们投票给我们。没问题吧?”
“请允许我的冒犯,拉萨利先生,”埃皮塔卢斯说,“卡泰因的政治并不是这么玩的。”
“黑鸢尾党里你们这个位置的人只怕不会挑剔这样的任务。”
“关系到重要人物的时候,做事的规矩就是这样。”德克萨非常温柔地说,像是在对幼儿解释火很烫手。
“人们对我们的期待比对黑鸢尾的高。”埃皮塔卢斯说,“标准更苛刻。我们不能跑来跑去求票,拉萨利先生。这样会让我们显得惊慌失措,你明白的。”
“我建议你们去拜访的那些人,”洛克说,“能得到你们这种地位的人物的青睐,他们恐怕只会受宠若惊。”
“我们指的不是他们。”德克萨说,“而是深根党里的同伴。他们不可能赞同这种行为——”
“我明白了。”洛克说,“这种顾虑让深根党在上两次选举中败下阵来,你们却不担心。你们所谓‘更苛刻的标准’的通行圈子越来越小,影响力与日俱降,你们却不担心,看来你们很愿意看见黑鸢尾再次获胜喽?”
“喂,我说,亲爱的拉萨利先生,”德克萨说,“怎么可能——”
“我有赢下这场选举战的责任。”洛克说,“为此我会打破所有必须打破的陈规。假如你们不能完全信任我,那就接受我的辞——”
“天哪,不,”埃皮塔卢斯说,“不,求你了——”
洛克再次看见了盟契法师的技艺有着何等惊人的功效,这两个人的脑袋里在开战,一方面是卡泰因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另一方面是他在他们眼中的角色:间谍大师和法师傀儡的融合体。他们的眼神在挣扎,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洛克觉得不妨用几滴蜜糖来加强保证。
“要不是我觉得派你们出去能确保战果,”他安慰道,“我也很不情愿求你们这么做。你们的地位和尊严会立刻将这些人拉进我们的阵营,人选是你们自己确定的,因此他们只会给深根党带来光彩。一百个左右就行。我向你们保证,胜利值得付出这个代价。”
德克萨和埃皮塔卢斯默默答应了。当然,没多少热情,但洛克满意地看见他们真心诚意地点了头。
“太好了。”他说,“那么,我有个晚餐——呃,约会。正经约会。能够,啊,极大地巩固我们的优势。卡拉斯会留下,你们有事可以找他。”
“我看你穿得就不像来开策划会议的。”德克萨说。
“可怜的狼道怎么办?”埃皮塔卢斯说。
“唔?哦,尼可洛斯……让他睡会儿吧。明天他会跑断腿的,要到处去送扎着绿缎带的礼物篮。”
洛克毫无意义地正了几次深蓝色的大衣,拍掉黑色丝绸领巾上不存在的灰尘。
“要是我不回来……”他对金小声说。
“我就砸得黑鸢尾之标只剩下地基,再把萨贝莎扔上开往塔里沙玛的船。”
“这我就安心了。”洛克悄声说,“好。我得去等马车了。记得在尼可洛斯的衣领上别个字条。我还在等该死的炼金术士和警官。”
舒适的马车准时赶到,但洛克在车上很警觉,敞着车厢的窗户,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情况需要,他转瞬间就能掏出开锁工具、匕首、大头棒或精钢小撬棍。
然而,还没等他需要用大衣变戏法,马车就停在了一座灯光温暖的石塔脚下,洛克估计这儿属于逐银区。他在塔里看见了十几个衣着优雅的绅士,大家似乎都很悠闲。穿红色丝绸大衣的仆役为他拉开车门,深深鞠躬。
洛克踏上人行道,仆役说:“欢迎来到远望塔,拉萨利先生。您的酒宴已经在等您了,请跟我来。”
洛克衷心希望这是两人真正的晚餐,而不是一场即将展开的埋伏。他抬起头,不禁看呆了:装有炼金灯球的黄铜笼子环绕塔顶最高一层,某种复杂的机械装置吊着笼子,在七十英尺高的空中构成一个闪耀的光环。
仆役领着洛克沿树篱小径绕塔而行,洛克听见上方传来隐约的隆隆声响。背靠停车处的笼子缓缓下降,落在五码直径的一圈步道中央。仆役抓住拉杆,拉开笼门,露出华丽的内装潢和……萨贝莎。
她身穿深褐红色的上衣和奶油色的裙袍,头发披在肩膀上,盘腿坐在杰里什风格的软垫中,面前是一张膝盖高的桌子。看见她,还有周围奇妙的环境,洛克晕乎乎地乖乖走进笼子,跪坐在他那边的软垫上。仆役重新关上门,片刻之后,笼子开始爬升,机械装置无疑认真上过润滑油,用餐者的耳朵再敏感也听不见响动。
“假如你要我早点做好准备,”他说,“我会非常乐意——”
“啧,要是门一打开,我不是坐在这儿等着你,我还怎么保持神秘和迷人呢?”
“但这并不是你能控制住的。”洛克仔细打量黄铜笼子。桌子四周有薄纱帘幕,不过帘幕此刻挽上去固定在了天花板上。笼子是用细金属条编成的,网格空隙约有一英寸见方,洛克能从孔洞中看见卡泰因的东北部和金红色的落日余晖。“卡莫尔惩罚罪犯用的就是这种东西。”
“唔,卡泰因的罪犯负责转动卷扬机。”萨贝莎说,“据说远望塔确实受到了耐心宫的启发。还有西方人如何改善东方的东西,让它们变得优雅。”
“我来西方已经好几年了,似乎并没有变得优雅和得到改善嘛。”洛克说。
“确实如此。你都没有主动提出帮我斟酒。”萨贝莎假装鄙弃地说。
“天,该死。”洛克手忙脚乱爬起来。桌上晾着一瓶酒在透气,旁边是三个酒杯。他像模像样地完成任务,斟了两杯酒,夸张地低着头把其中一杯递给萨贝莎。
“好点了,但你忘了其他的伙伴。”她指着空酒杯说。
“嗯?”离萨贝莎这么近,他脑袋的齿轮里像是进了沙子。他盯着空荡荡的酒杯,都能感觉到齿轮转得有多么勉强,他突然醒悟过来,羞愧得面颊发烫。“割了我的鸟吧。”他嘟囔道,又倒了一杯酒,说:“这一杯洒向天空,献给我们缺席的朋友。望诡诈看护人保佑他的诡诈仆人,锁链、卡罗、盖多和小虫儿——”
“祝他们在更好的世界笑到永远。”萨贝莎说,和洛克碰杯。两人都喝了一小口——上等的陈年好酒,醇香而浓烈,有李子和苦橙的味道。洛克回到坐垫上,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不好意思。”她说,“我不是存心破坏气氛的。”
“我知道。”洛克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心想酒里要是下了药,那么他的所有希望和期待就会全部落空。他忽然觉得大衣里的微型军械库很可笑。“那么,呃,喜欢我送给你的花吗?”
“看不见的花?假定存在的花?”
洛克挑起眉毛,点了点大衣右侧胸口。萨贝莎低下头,连忙去摸自己的上衣,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尚未绽放、剪掉茎梗的玫瑰花,深紫色的花瓣尖上有着一抹猩红色。
“哈,狡猾的小黄鼠狼。”她说,“趁着斟酒塞给我的。”
“谁叫你只看酒瓶,不看献殷勤的我?”洛克夸张地叹息道,“没关系,反正我的自尊早就被践踏得充满弹性了。希望你喜欢这个颜色。卡泰因的温室花朵。原本有茎梗来着,不过不方便携带和藏在手掌心。”
“我一点也不介意。”萨贝莎小心翼翼地把玫瑰花摆在桌子中央,“希望它不会爆炸或者让我昏睡过去。”
“上次的事情我放弃报复了。”洛克说,“不过我们还是要谈一谈,谈完就当它过去了。”
“谈什么呢?”
“绑架。”洛克说,“偷袭。放逐。炼金药剂。诸如此类的肮脏手段,针对你、我和金。”
“我们不到十岁就学会了十几种办法来剥夺一个人的战斗力。”萨贝莎说,“这对我们是家常便饭。我答应今晚休战——”
“我们应该永远休战。”洛克说,“双方都不再直接攻击个人。要打这一场仗,咱们就用大脑对大脑,计策对计策,不需要睡在床底下,提心吊胆害怕隔天在船上醒来。”
“我可不害怕在船上醒来。”
“你就继续玩火吧,美人儿,运气迟早会反噬回来。我或许会蠢到和你在一个金属笼子里共进晚餐,但你想一想金吧。要是放他出笼,让他任意行事,他会捏碎你那支小军队,就像对付煮鹅肝似的。你会被关在箱子里运往塔里沙玛。”
“他有那么可怕吗?”
“告诉我,你用蒙汗药对付我的时候,派了多少人去抓他?”
“要是盟契法师将休战视为共谋——”
“才不是那回事呢。妈的,这只会增加我们在蠢驴主子眼中的娱乐价值。他们希望我们用我们通常的风格玩这个游戏。动脑筋,而不是砸脑壳。别说那么做不会损伤你的自尊心。”
“请允许我问问清楚,你说我应该放弃一种已经让我取得可观胜利的手段,降低到更适合你们……呃……无能的水平上继续这场战斗,而我应该这么做,是因为会因此披上美德的光环?”
“假如你撇掉我这个建议里令人感动的情绪共鸣,只剩下冰冷而残酷的内涵——”
“真是奇怪。你听起来像个信心十足的骗子。不过嘛,我也不反对趁着领先一筹终结这种竞争。”她带着一丝浅笑说,“如你所说,我们休战,但仅限于你、金和我之间,让我们腾出更多时间琢磨普通的争斗。不为这个干一杯吗?”
“满杯等于口头承诺。”洛克说。两人叮当碰杯,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
“翻倍,要么认输。”萨贝莎说,飞快地再次斟酒。两人比赛谁的杯子先见底,分出胜负之后,他们哈哈大笑,笑声发自肺腑,洛克觉得一阵清风吹过了心底里闷烧的火焰。
“你是不知道,”洛克说,美酒带来的暖意从胸口升向脑袋,“为了听见刚才的笑声,我愿意忍受什么样的麻烦。”
“天,真是够了。”她翻个白眼,但笑容丝毫不变,“一秒钟就从正事变成了追女人。”
“是你灌我酒的!”
“有理智的女人谁不想用酒精管住她的男人?”
“怎么,用所有格称呼我了?诸神啊,千万别停下。”
“不久前有个土坷垃冲进我的旅馆,指责我残忍地扯动他的心弦,相比之前真是天上地下啊。”
“你试试看毫无准备地策马狂奔,看看你会有什么好心情。”
一块铁板从塔里伸出来,停在他们笼子旁边的半空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名侍者走出来,打开黄铜网格上的门,他端着鎏金托盘来来回回走了几趟,送上新开的酒和前菜。
“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点好菜了。”萨贝莎说。
“我听凭您发落。”洛克的肠胃咕噜噜地叫着活了过来。还好萨贝莎似乎注意到了他最近的胃口好得多么令人尴尬。她扫荡餐盘的凶狠程度不亚于洛克。
桌上有亚玛瑟尔湖的深水蘑菇,蒸成仿佛蛛网的半透明状,配上麦芽芥末酱汁浸的炭黑松露。有凉奶酪配辛香松脆的金黄胡椒。有辣味炸面包配甜洋葱淋黄色酸奶,洛克认出这是塞儒涅某种食物的变种。每一道菜都配着美酒和更多的美酒。随着夜色越来越浓,洛克感觉自己越来越迟钝,也心满意足地看见萨贝莎的面颊越来越红、笑容越来越灿烂。
紫色暮霭变成了漆黑夜色,卡泰因成了黑色和炼金灯火之间半明半暗的海洋。
主菜是海龟,用各色浸油面包拼成原先的形状。淀粉海龟的外壳比纸还薄,用长柄勺捅开后,里面是蔬菜浓汤炖的龟肉与牡蛎。他们从桌子两端向海龟展开疯狂围攻。
“你有没有从高处看过师匠岛?”萨贝莎说,用丝绸餐巾轻擦下巴,恢复了淑女的优雅气质,“就在我背后,运河的另一侧。大师的岛屿。号称是法师的家园。”
“号称?没有,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欣赏它。这会儿也看不清,因为黑暗和烈酒。”
“法师似乎并不介意普通人在他们的隐居处边缘修建高塔。我上过几座塔观光。说‘号称’是因为我不怎么相信法师全都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就像瑟林学院的学生宿舍。我认为他们住在全城各处……师匠岛只是用来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
“所以岛上的公园和建筑物只是假象?”
“不,我确信他们也使用师匠岛,但那里不是他们的唯一驻地。”她喝完最后一大口酒,推开酒杯,“而我似乎从没在岛上见过他们。一个也没有。”
“怎么?他们会佩戴徽章还是怎么的?奇怪的帽子?凭动作和仪态很容易认出他们,但从远处看他们和普通人也不会有区别。”
“我看见了仆役,”萨贝莎说,“有人驾驶马车,装卸货物,但那些不可能是盟契法师。我从没在师匠岛上见过有谁悠闲踱步,发号施令,甚至只是互相交谈。没有警卫,没有男女主人,只有仆役。就算他们在岛上,他们也藏得很好,仅仅几百码之外都看不见他们。”
“这是一些很特殊的人。”洛克望着酒杯里的淡橙色酒渣说,“我职业已经算是够特殊了,我还是这么觉得。我也希望他们不是那么傲慢的一帮混球,但我看特殊的人就是会有特殊的脾气。”
“我在想,”萨贝莎说,“你……觉不觉得你的……操控者完全有能力向你隐瞒这场竞争的真正动机?”
“妈的,不觉得。”洛克说,“但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也许你还没见过我这边的法师。怎么,你认为你那边的——”
“我说不准。”她望着夜空静静地说,“他们拿出了答应要提供的所有工具,也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我认为他们描述的后果完全真实。但他们喜欢秘密行事,喜欢说一套做一套,已经成了习惯……”
“你很不习惯变成棋盘上的棋子。”洛克说。
“对。”她说,对洛克吐吐舌头,结束了这一段简短的沉思。“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多机会熟悉这种感觉。”
“胡说!穿裙子的毒蛇。好吧,要不是我这人过于绅士,没有机敏而刺人地反驳您,女士,你这会儿早就……彻底……呃,被机敏而刺人地反驳了。”
“你要是真的那么绅士,和你吃饭又有什么乐趣呢?”
“你承认很有乐趣了?”
“我承认,但我也害怕。”她低头看着桌子,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的出现……渐渐没那么讨厌,而是让人心安了。”
“好嘛,”洛克哧哧笑道,“但能够不成为你预想中的包袱,我一向非常高兴。”
“甜点?”
“请原谅,我看我就算了。”洛克拍拍已经达到了容纳上限的胃部,“我满得像个稻谷袋。”
“很好,但你还是太他妈瘦了。”
侍者清理盘子,放下一块石板,石板上钉着一张叠起来的字条。萨贝莎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
“那是什么?”
“详细的账单。”她说,“店家直接送到餐桌上。如今就流行这个。让识字的拿到大庭广众之下炫耀。”
“奇怪。”洛克说,“但西方人毕竟是西方人。现在怎么说,盖兰蒂小姐?散步,乘车兜风,还是——”
“暂时就到这里吧。”她从桌边起身,伸个懒腰,显示出裙袍和上衣是多么贴合她的玲珑曲线。“你看,倒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么轻松一下,但有些事……就是必须慢一点。”
“慢一点。”洛克知道他很可悲地没有掩饰住失望,“当然。”
“慢一点。”她重复道,“我们有五年时间和很多锋芒需要抹平。我愿意为此努力,但恐怕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做到。”
“我明白了。”
“天,别给我摆溺水小狗的嘴脸。”她拍拍洛克的腰间,亲了一下洛克的面颊,虽说谈不上多么热情,但比纯粹的礼节还是稍微长了半秒钟。“三天后的晚上,咱们再约一次。我会挑个更有意思的地方。”
“三天后的晚上。”洛克说,面颊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嘴唇,“三天。好的。看谁能拦得住我。”
“我不会拦你。我好像已经答应过了,要正大光明作战。”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手套戴上。
“至少允许我送你上车?”
“唔……算了吧。”她顽皮地说,“我要尽量遵守咱们这个行当的重要准则,简而言之就是‘永远不要填饱饥饿的嘴巴’。”
她从桌子底下取出藏在那里的一卷伪丝。洛克困惑地看着,她的另一只手里变出一根金属细杆,插进侍者进出的笼门,三五秒就捅开了门锁。
“哎,等一等——”
“这是防止你动什么歪脑筋。准备它是为了逃跑还是吊死你,这你就慢慢琢磨吧。”
“你是认真的?”
“我可不会那么说。”萨贝莎笑嘻嘻地说,“但我肯定是真诚的。谢谢你的花。我给你留了件小东西当回礼。”
说完她就出去了。伪丝绳索固定在桌子底下的笼格上,萨贝莎将长绳踢出笼门,抓着它跳进黑夜。她没有扣挽具,单靠皮靴和手套的摩擦力滑了下去,裙袍像风中花朵一般绽放飘拂。
“该死。”洛克看着她在底下安全着陆,随即消失。半秒钟后,她最后那句话终于穿过了美酒给大脑罩上的雾霭,他疯狂地在身上摸了一遍。上衣左侧口袋里有张纸——字条?情书?
他急忙打开,发现只是账单。
“闪开!快闪开!要命就快闪开!”
两匹喷着鼻息的烈马几近失控,拉着一辆破旧的送货马车冲了过来,车夫眼神惊恐,门童四散奔逃。车上装满麻布袋和木桶,其中一个木桶冒出的滚滚灰烟笼罩了整条街道。马车突然一歪,车轮撞上路缘,车斗顿时倾覆,货物撒出来堆在了黑鸢尾之标的正门口。
“炼金药剂!”车夫是个瘦削的白胡子男人,穿一件被老鼠啃过的大衣,他跳到地面上,浓烟从他身旁涌过。遍地货物里冒出火花,他解开受惊的马匹。“全都是炼金药剂!快去取水和沙子,要么就赶紧逃命吧!”
客人、仆役和守卫跑出旅馆来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被经过他们涌入建筑物的浓烟纷纷熏了回去。烟雾里响起不祥的噼啪声,颜色怪异的火苗蹿了起来。车夫牵着马匹跑过街道,看见几个穿黑鸢尾仆役制服的小伙子在观赏这场灾难。
“给你。”他把缰绳塞给其中一个小伙子,“看着我的马匹!我去去就来!”
白胡子跑过马路,冲进滚滚浓烟。火焰升腾而起,冒出绿色、红色和芥末黄的烟雾,像会飞的毒蛇一般在半空中盘卷。浓烟散发出让人恶心的气味:大蒜、硫黄和烂肉。黑鸢尾之标的这一侧街道成了炼金术噩梦的真实写照。
午后阳光变成了朦胧的青铜色,车夫靠升腾的浓烟掩饰行踪,钻进旅馆旁边的一条小巷。他把大衣跟帽子扔在一堆空板条箱后面,脱掉松垮垮的长裤和靴子,露出黑色紧身裤与亮闪闪的皮鞋。最后丢掉了白胡子。洛克·拉莫瑞像是人形的水果刚剥了皮,面颊光滑,衣冠楚楚,不紧不慢地走出烟雾小巷的另一头,踏上旅馆背后的庭院。
“拉萨利先生,下——午好!”
萨贝莎从黑鸢尾之标屋后最底层的屋檐上翻身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迅速恢复优雅姿态,隔着十英尺对洛克行了个半屈膝礼。她的三名保镖紧随其后,难看地摔在地上,很快散开,包围了洛克。他们跳出来的那扇窗开着,微风吹得百叶窗轻轻摇摆。
“哎呀,你好,盖兰蒂小姐。”洛克喜气洋洋地说,“旅馆出了问题?”
“小事情而已,三两下就能解决。”
“真希望我能帮得上忙。”洛克说,“我凑巧经过。哎呀!我想起来了!黑鸢尾党今天要召开什么大会,对吧?太令人惋惜了!烟熏火燎的……都没法想象大家会慌成什么样了。”
“相信你肯定能想象得一清二楚。”萨贝莎走近他,压低声音,“白胡子乡巴佬从小巷一头进去,脸蛋光滑的绅士从另一头出来?开玩笑吗?”
“经典手法!”
“老套得都结蜘蛛网了,也许能糊弄住几个没见过你搞这套的人。那么,你是愿意乖乖跟我走,还是被我的伙计们扛着走?”
“允许我提醒您,亲爱的,不准侵犯我的人身。”
“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许那么叫我。另外,没有谁的人身不能受侵犯。满满一车炼金药剂在我家门口燃烧,你不会指望我能轻轻松松放你离开吧?”
“当然可以。那些东西都完全无害。”洛克说,“啊,对了,气味也许不太好闻,有些碰到水的反应很剧烈,但要是不做试验,实在分不清究竟谁是谁。不过等几个小时就好,再给旅馆通风一两天,不会遗留下什么问题的。”
“有什么区别?我看你应该坐在一个小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等我控制住这个烂摊子。”
“喂,我说,”洛克说,“你得对我有点信心,我肯定有备用计划,防备的就是你决定这么处理我。”
“当然了,你无疑会想到我也有我的备用计划,防备的就是你想玩硬的。”她说。
“天,绝对的。”
“那好。”她用一根手指上下轻抚他的外衣领口,“你给我看你的备用计划,我也给你看我的。”
“你们!给我站住!”
吼叫声响彻庭院,三个披着巡警罩袍的男人走出烟雾。领头的一个留着麦黄色胡须,体形酷似一整块板油,用大头棒点了点洛克的肩膀。
“我以卡泰因警方的名义正式拘捕你,先生。”他说。
“多么可怕啊,”洛克假模假式打个哈欠,“指控我什么?”
“你很像一名因秘密事务受到通缉的嫌犯,必须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哎呀。”洛克让警察围住他,和他们一起退场,临走前向萨贝莎摘下并不存在的帽子。“维瑞娜,我很想和你继续聊天,但似乎有什么官方事务急等着召见我。祝您好运,希望你能处理好这场小小……烟火。”
就在烟雾再次吞没他之前,洛克飞快地打了个手势:期待明晚再见。
她回应的手势并不属于绅士盗贼约定的私人信号,但洛克确定她在打手势的时候还附送了一个微笑。
黑鸢尾之标门前的马路成了臭烘烘的一片混乱。胸口别着黑色花朵的体面男女狼狈逃跑,心地善良的人们拎着水桶互相磕绊,像弹子球似的纷纷跌倒。炼金药剂引发的火焰烧得正欢,难闻的烟雾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巫术光辉。逮捕洛克的警官陪着他走了一个街区,拐弯转进一个没有窗户正对着这里的空旷庭院。
“时间恰到好处,警士。”洛克取出三个分量相同的皮钱袋,“值得鼓掌。”
“能够履行职责,我们非常自豪。”大胡子男人说。他和同伴笑嘻嘻地接过钱袋。他们守在附近,以防洛克遇到麻烦,因此在几分钟内挣到了三个月的薪水。洛克心想,那些深根党成员被法师“调整”过,因此驯服得诡异,和他们打过交道之后,能够涉足贪腐的熟悉领域还真是令人愉快。
“说起来,那些物质没什么真正的危险吧?”警士挑起一侧浓密的眉毛。
“和婴儿的口水一样没有害处。”洛克说,“只要别有人蠢到把手伸进火堆就行。”
三位警官心满意足地和他告别。洛克只等了几分钟,就看见金从烟雾的方向溜溜达达走来,肩膀上背着几个空麻袋。
“怎么样?”洛克问,两人跌坐在台阶上。
“完美都无法形容有多好。”金说,“所有人全忙着逃命,我都懒得浪费时间偷偷摸摸。直接顺着凉烟囱放了三十七条蛇下去。”
“实在太幼稚了,我都想这么骂自己。”洛克挠着下巴,抠掉几块粘胡子用的胶水,“希望能让他们坐立不安几天。”
“她要是用同等手段回应呢?”
“我安排市政工程人员接下来这几天重铺乔斯腾旅馆附近的卵石路面。马车无法驶近二十码之内。我们的朋友肯定会抱怨,但无疑能挡开许许多多的麻烦。”
走在路上,洛克第一次注意到阳台和窗口出现了彩旗。这片地区主要是黑色,偶尔能见到一抹勇敢的绿色。市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预定的六周时间过去了近一半。烦人的恶作剧固然是个好开始,但现在他要想办法束缚住萨贝莎的手脚了。
“那些探子一直在监视咱们那儿,”洛克说,“等太阳下山,有兴趣做点礼节性的小小拜访吗?”
他们的第二个屋顶夜晚和第一晚同样顺利。午夜刚过,两人开始扫荡乔斯腾旅馆四周的街区,他们悄悄摸过屋顶花园和保养良好的石板屋顶,用烟囱与山墙遮蔽身影。
他们遇到的人并非全是萨贝莎的眼线。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躲在露台一角,对着一幅小肖像画哭哭啼啼,没有注意到两人蹑手蹑脚走过。几个花园之外,两个年轻人忘乎所以地搂在一起。洛克爬过两人扔在旁边的衣物,近得足以摸走钱袋,但一时怜悯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对快乐的情人做坏事,命运的无情报复也许会害得他愿望落空。
第一个真正的目标毫无防备,他的物品证明了他的身份。他披着灰棕两色的斗篷,完全能融入建筑物的阴影中,他拿着望远镜,藏身之处旁扔着一顿吃剩下的冷餐。金一拳捣向他的腹部,压在他身上,一转眼就将倒霉蛋的双臂扭到背后。洛克跪在他的脑袋旁边,心想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他和金又演起了古老的威胁声音和沉默打手戏码。
“你要是敢喊,”洛克悄声说,“就扯断你的胳膊。一条从你的喉咙插进去,一条从你的屁股塞进去,你会变成烤叉上的一块肉。你们有几个人在监视乔斯腾这儿?”
“不知道。”男人咬牙道。
洛克拍了一巴掌他的后脑勺,他的脸撞上屋瓦。很重,但又不太重。
“不值得。”洛克说,“你的雇主不指望你用生命效忠她,但我们会用伤害你表明态度。”
“还有一个。”俘虏连珠炮似的说,“我知道还有一个。也许更多。从这面山墙看出去。隔着四排房子,药店屋顶。他就在那儿。我发誓,我就知道这么多。”
“够好了。”洛克说。他掏出匕首,把男人的斗篷割成几条,将人捆得结结实实的,再塞住嘴巴。洛克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别担心。等我们清理干净你的伙伴,我们会放走一个,会有人来接你们的。顶多几个钟头的事情。别做傻事。”
不出所料,第二个探子就蹲在药店屋顶,但他稍微警觉一点,抽出了铅棒迎接他们。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扭打,洛克抱住他的双腿,金撂倒他,抢过武器,因为要留他一命,所以只能缚手缚脚。这家伙的战斗欲望颇为旺盛,两人只好打得他不省人事,双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大约十分钟后,绕着街区快要兜完一圈,他们发现了第三个估计也是最后一个探子,还好他和第一个一样没有防备。
“你的伙伴都被放翻了。”金抓着那家伙的衣领,把他悬在后巷的半空中,喜气洋洋地说,“捆得像是两只节日小鸡。”
“诸神在上,好朋友,咱们没有个人恩怨。”男人啜泣道,看着脚下四层楼的高度,“我们只是给人打工的!”
“去换个工作吧。”洛克说,“我们今天心情特别好。下次再逮住探子贼头贼脑,我们会打瘸他。最近这儿不叫卡泰因,而是‘他妈的滚回家’君主国。”
“可是——”
“你再看一眼这条小巷。”洛克说,“想象一下,我们把你扔下屋顶,底下的石头会是多么冰冷而坚硬。下次再在这儿出现,记得长上一双翅膀。好了,你的同伴就被扔在他们的监视点上,去带上他们滚蛋吧。”
“我们就不能谈——”
“你是耳朵里长满了狗屎吗?”金吼叫道,“你是愿意我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还是愿意去亲吻底下的石板?”
结果他愿意他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你有没有想过锁链究竟把我们教成了什么角色?”
“诸神在上!”洛克险些被一口啤酒呛死,“你到底喝了多少?”
“我根本没醉。”萨贝莎举起酒杯,稳如磐石地端了几秒钟,以证明她的论点。
“我理解你对某些因果的困惑,”洛克说,“你知道我一直很听你的。”
“对,知道。”
“你也知道我认为你有一些道理。虽说锁链有许多缺点,但他这人很慷慨。慷慨,而且很关心我们。”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要一个家庭,想要得都绝望了。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然,但我从不认为这是他的错误。”
“我总觉得他更想要的是家庭,而不是帮派。”
“还是那句话——”
“对我们这个行当来说,良知是过重的负担。”她盯着半满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他给我们每一个人都戴上了良知的镣铐。哪怕是卡罗和盖多,愿他们的灵魂安息,虽说他俩脑子里基本上只有裤裆子里那回事,但就连他们也基本上算是好人。锁链到最后把我们养成了硬脾气的好人。”
黑鸢尾之标那场炼金药剂“灾难”的隔天夜里,两人第二次共进晚餐,地点是“欢乐荡漾”,这艘平底驳船上不但有餐厅,还有花园和涂漆的隔断屏风。驳船缓缓穿过卡泰因的中心地带,听着头顶祖灵玻璃桥的怪异音乐,最后在亚玛瑟尔湖靠着科尔贝萨角下锚。天空渐渐变暗,炼金灯球闪烁亮起,小船载着其他客人来往岸边,但洛克和萨贝莎始终占据船尾他们选定的那张桌子。
“真是难以置信,一个从阴影山出来的人居然会这么说。”洛克说,“你难道更喜欢待在阴影山?挨打挨饿?老大有兴致了就搞你一发?”
“当然不是——”
“萨贝莎,你知道我有多么尊重你,但你要是不明白锁链选中我们、把我们带进了什么样的天堂,那你就应该立刻放下这杯啤酒了。”
“我不后悔他给我的好日子和教育。他是个毫无瑕疵的供养者。只除了一个方面……他把我们教成了绅士,却让我们以为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你认为我们应该更残忍无情?像身边其他那些该死的帮派,时刻准备像鲨鱼见血似的扑上去?我不知道你学到了什么,但他教给我们的不是软弱,而是忠诚。忠诚是天杀的好武器。”
“你确实有这个资格这么想。”
“天,怎么又来了。因为金,对吧?有话直说好了,美人儿,你一个人远走高飞,又怎么敢坐在那儿用自以为是的嫉妒教训我?”
她放下啤酒,冷冰冰地盯着洛克。洛克以为他们已经习惯成自然的误解又要重演,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但就在这时候,她的眼神突然解冻,试着挤出笑容。她吹声口哨,模仿箭飞行的呼啸声,想象中的箭插在了她的心脏上方。
“对不起。”两人像桑赞兄弟似的异口同声道,然后哧哧直笑。
“别抓着过去不放了。”洛克抬起空着的手,按住她的双手。“让过去的过去吧。活在当下。你就是萨贝莎,正在亚玛瑟尔湖上吃晚饭。驳船就是此刻的整个世界。”
“我确实抓着过去放不开。”
“哈,别总用有毒的眼光看咱们受到的教育嘛。轻松点儿,我们靠欺骗混饭吃,再自欺欺人就不太健康了。”
“但我们不就是在自欺欺人吗,洛克?我们难道不该有钱?我们难道不该主宰自己的生活,愿意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就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全世界一根筋的呆子都往咱们脚底下扔钱?但我们却在这儿,离家有半个世界那么远,为盟契法师做事只是为了保命。”
“说起来,我也有许多次陷入你这种情绪,都是金用耳光扇醒了我。”洛克喝了一大口啤酒,“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太个人了。锁链有没有告诉过你黄金神学法则?”
“什么法则?”
“所有已知宗教都有一个共通点:关于人类处境的不变假设。”
“是什么?”
“他说人生说到底就是大家排队等狗屎砸在脑袋上。每个人都在这个队伍里,你逃不出去,每当你好不容易逃过属于你的一坨狗屎,就会发现这个队伍其实是环形的。”
“我刚好老到觉得这句话准确得令人伤心。”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是共通的。”洛克说,“当然了,我劝你不要把事情全当成个人私事,其实这也虚伪得令人发指。为别人身上的缺点开药方无疑很简单。你为什么抓着过去不放?”
“我不喜欢被人牵着线操纵,哪怕这个人是我自己。我一直在……大概是在研究这些线吧。想跟着它们走回源头。”
“啊哈。”洛克漫不经心地推着酒杯转圈,“你对真正的自我有着许多自相矛盾的看法,你想调和这些观点。你在想要是你我没有共同的过去,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该死!”萨贝莎抓起一块叠好的丝绸餐巾扔向洛克,加强她的感叹语气,“别这么做。让我觉得我的想法都写在脑门上了!”
“别逗了,顶多扯平而已。你看我还不是像翻书似的?”
“我想赶开你——”
“半心半意而已。”洛克说,“完全是半心半意。承认吧。虽说你设了重重障碍,但心底里还是想看见金和我逃下那艘船,策马扬鞭赶回卡泰因。”
“谁知道呢。我想见到你,但又希望你能走远点儿。”萨贝莎说,“我想拒绝你约的晚餐,但我做不到。我不想……洛克,我不想习惯任何人的存在。假如我爱某个人,我希望那是我的选择……希望那是我正确的选择。”
“我可从没觉得我有过选择。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记得我第一次怎么告诉你的吗?你险些把我扔下屋顶——”
“我那会儿觉得就应该那么做。说起来,我时不时还会有这个念头,无论身边是不是屋顶。”
“你这个女人很难掌握,萨贝莎。但另一方面,难以掌握的女人才是值得我爱的女人。”
“你怎么值得?你又没追求过其他——”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我的起点就是全世界最难以掌握的女人,因此也就不需要再往别处看了。”
“你又在灌迷魂汤了。”她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收回去,“洛克·拉莫瑞,我选择不完全被你迷住。”
“不完全?”
“不完全。至少现在。”
“好吧。”洛克叹道。今晚结束得也许不会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但这并不是两人不能快乐相处的理由。“看来只要我在卡泰因,就还有两个梦想供我努力。甜点?”
“回岸上去怎么样?”
“我一直在琢磨你这么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会用弹弓弹走自己?还是巨型风筝?”
“一次耀眼的退场是好玩,两次就是粗俗了。不能让这些西方佬觉得卡莫尔人不懂得约束自己。”
他们乘平底小艇回岸上,小艇上有天鹅绒软垫,船尾摇桨的老先生沉默得令人钦佩。洛克和萨贝莎肩并肩坐着,同时陷入沉默。湖水映着餐船的蓝白灯光,空中满是浅白色的扑闪光带,像萤火虫似的时明时暗,在湖水这块画布上留下足迹。
“火光蛱蝶。”萨贝莎悄声说,“卡泰因的夜生蝴蝶。据说在黄昏时破茧,到了黎明就死去。”
“你和我也是黑夜的子民。”洛克说,“我希望我们有谁能活得更长久点儿。”
两辆马车等在码头上。
“一辆给先生,一辆给女士?”洛克说。
“带我们回缎带和责任的世界,把整马车燃烧的炼金药剂倒在别人家门口。”她带着洛克到第一辆马车旁,拉开车门,“金的短斧在车夫那儿。安全得很,到了地方还给你。”
“谢谢。那么……再三天以后的晚上?”他抓住她的手,一只脚踩上踏脚台阶,她没有抽回手,洛克咬住腮帮子,以免笑得太得意。“来吧。你知道你想答应的。”
“三天以后的晚上,我派马车去接你。不过这次你要负责找个好地方。现在你在城里走得足够多了,应该有些想法吧?”
“天,一肚子想法呢。”他鞠个躬,亲吻她的手背,然后钻进车厢。
“最后能劝你一句吗?”
“随你。”她关上门,隔着窗户上的铁栏杆看着洛克。
“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爱我们爱的。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这个……哪怕是对自己。这话我似乎对你说过。”
“谢谢。”她摆弄了几下门锁,“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好了,听着,回到旅馆,车夫会放你出来的。别费劲折腾车门了,我从里面封死了门锁。”
“这……他妈的等一等,你这是什么——”
“一路顺风哟,”她挥手道,“我要告诉你,用蛇的那一招很聪明。实话实说,我花了很多心思确保它们不受到伤害,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会高兴看见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回到自己身边。”
她拍了两下车厢。天花板上的一块盖板徐徐拉开,马车辘辘驶过卵石路面,蛇雨开始落下。
两天之后,洛克站在深根党私人包厢里,他说:“给我画幅画。”自从他和一车厢不致命但非常生气的蛇回来之后,他就一头扎进了文件堆——研究地图,分配资金,再三检查清单——再也没有机会亲手偷鸡摸狗。
“尼可洛斯刚去拿最新的统计报告了。”金吐出一口芬芳的烟气,他叼着一根就值普通劳力一天薪水的塞莱斯蒂雪茄,“议事堂咱们这一方的成员走遍了比较好的城区,嘴皮子磨得都快把牙齿喷出去了。”
“而且应该很成功。”迷信去死·德克萨拿起白兰地窄口杯喝了一口,用她的雪茄指了指卡泰因地图。禁欲是深根党最没兴趣坚守的德行。“我们在甘朵罗广场和帕兰塔区挤出了许多承诺。大多数是骑墙派。还把一些老朋友拉回了阵营里。”
“还不如说买回了阵营里。”长子·埃皮塔卢斯说,“他娘的忘恩负义。”
“你们用什么坚定他们的决心?”洛克说。
“哦,暗示减税。”德克萨说,“大家都喜欢多留下一点自己的钱。”
“黑鸢尾的人也可以同样这么暗示。”洛克说,“我绝对没有教你们怎么做事的意思,但你们想一想,连减税这么无聊的话题都能吸引选票,他们才不关心究竟是哪个党给他们好处呢。我们需要找些不那么实际的理由去说服他们,情感方面的动机,简而言之,传播谣言。我要抹黑这些地区的黑鸢尾代表。非常恶心的谣言。就这么说吧,我们要彻底避开其他的话题,好让这些谣言愈加显眼。卡泰因的好投票人,什么最能引起他们的反感?”
“取决于你能多么容忍粗俗了,亲爱的孩子。”德克萨吸了一大口雪茄,沉思片刻,“三子·荷温杜斯,我们在帕兰塔区的代表。他对塞在马裤里的东西采取所谓的开门政策,但他同时又闯劲十足,足以甩掉这个困扰。”
“次女·维拉科伊斯,他们在甘朵罗广场的代表。”埃皮塔卢斯说,“她干净得就像块刚出炉的石膏。”
“唔——”洛克用指节敲着放地图的桌子,“干净的意思是随便我们涂抹。但咱们也别那么直接。卡拉斯先生和我会调配一组人,可怕的家伙,但我们能管得住。他们去甘朵罗广场拜访我们那些骑墙派,威胁说请投票给维拉科伊斯和黑鸢尾党,否则坏事就会光顾你们漂亮的屋子、美丽的花园、昂贵的马车……”
“呃,倒不是说我想教你做事,拉萨利先生,”埃皮塔卢斯说,“但难道不是应该恐吓投票人,让他们投向我们吗?”
“我并不想让他们害怕,而是希望他们觉得受到了骚扰。你想想看,埃皮塔卢斯,假如一帮不值半个铜子儿的流氓闯进你家门厅,企图恐吓你,你会怎么想?有地位的人不习惯受到逼迫,他们会打心底里厌恶这种事。他们会在朋友圈里抱怨,会抢着去投票给黑鸢尾的对手以表达蔑视。”
“天哪,天哪。”埃皮塔卢斯说,“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荷温杜斯呢?”
“我也会想个适合他的点子的。这锅汤先焖一会儿好了。”洛克敲敲太阳穴,“尼可洛斯呢?”
“来了,各位,我来了!”尼可洛斯跑上包厢台阶,黑色长辫在脑后一蹦一跳,他把一沓羊皮纸递给金。“你们要的所有报告,和天气一样新鲜,还有一个,呃,不幸的——”
“不幸?”金翻看文件,忽然被什么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他越往下读,眉头就锁得越紧,看完后把洛克拖到一旁。
“怎么了?”
“逮捕梅尤岛的五子·卢奇杜斯的警方报告。”金说。
“什么?”
“报告说在拉塞因使节的通报之下,一队警员拜访了卢奇杜斯,搜查他的私人马厩后,发现了一辆被抢的拉塞因马车的拉车马匹,经辨认烙印——”
“杰里姆屎壳郎的孙子啊!”洛克抢过报告扫了一遍,“阴险的贱人。美丽但阴险的贱人。她就不能让我们自满一下吗?哪怕只是一两天?天,你看,考虑到外交因素,警方将单独监禁卢奇杜斯,直到选举结束!”
“是啊。”
“有几个黑鸢尾小崽子肯定去找老母鸡抱怨说讨债人追得太紧了。这个计策只能到此为止。”
“我们必须反击,要快要狠。”
“同意。”洛克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继续逼迫那份弱点清单上的所有人。派交际花和小白脸去勾搭所有两面三刀的黑鸢尾成员。要确保赌徒得到大赌局的邀请。对有不良嗜好的人遍洒诱惑。像拨动琴弦似的玩弄软弱的肉身,所有人,每一个方向。”
“银行金库里有很多钱迫不及待地等着被花掉呢。”金叹息道。
“正是如此。我们要花得只剩下最后一个铜子儿底下的灰尘,然后还要把灰尘扫起来看能不能再挤出点什么。”
“呃,还有一件事,先生们。”尼可洛斯说,“乔斯腾说周围的屋顶上又有监视者了。”
“交给我。”金说,“我们好言好语警告过了,这次我要给医师找点活儿了。”
午夜过后一小时,冰凉的灰色细雨和浓雾笼罩了附近地区,金出发去拜访周围的朋友。他尽可能慢而谨慎地爬上屋顶,走的是上次扫荡时注意到的路线。这种天气里不会遇到醉汉和情人,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蹑手蹑脚的时候。
第一个目标很明显——太明显了,金盯着那人看了近一刻钟,聚集所有感官的力量去寻找肯定存在的伏兵或陷阱。监视者贴着一堵山墙,坐(!)在一把可折叠的木框皮椅里,裹着披风和毛毯。要不是这家伙偶尔动弹一下,金会发誓说那绝对是个假人。
最细微的一丝光线照亮了椅子旁边的暗处,金看见那儿铺着各种工具和消遣物品,有几个酒瓶、一把丝绸阳伞、几种不同的望远镜。肯定是来演喜剧的,要么就是陷阱……但附近真的没有其他人了。金行动起来。摸到监视者背后,用一只手捂住对方的嘴巴,简单得像是过家家。
“敢叫唤就打断你的胳膊。”金悄声说。监视者挣扎了一下,但此人个头和力量都很小,无法和金较劲。金困惑地拿起光源——一盏黑色提灯,透光孔调到最小。金把透光孔拉开了几格,拿起来照亮俘虏。
天哪,居然是个老太婆。年纪非常大,七十岁朝上,而且不是萨贝莎乔装打扮的。这女人没多少分量,瘦弱极了,脸上横七竖八满是皱纹。一只眼睛蒙着阴天似的障翳,另一只眼睛却带着顽皮的活力盯着他。
“哦,你好,亲爱的。”金松开手,她悄声说,“我不会叫的,我保证。你吓了我一跳,不过她提醒过我,你迟早会来找我的。”
“她?”
“我的雇主啊,亲爱的。”
“所以你承认你是——”
“探子。哎呀,当然了。”老妇人哧哧笑道。笑声喑哑,不怎么令人愉快。“一个探头探脑负责刺探的探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看见啥就报告啥。可惜的是也没啥可看的,所以我才带了好几个可爱的望远镜。那么,亲爱的,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打得我满地找牙?”
“什么……不!”
“举起我,把我扔下屋顶?五花大绑把我晾上几个钟头?踢掉我的牙齿?”
“天哪,夫人,当然不了!”
“哎呀,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老太婆笑得很灿烂,“她说你不会对毫无抵抗力的老妇人出手。实话实说,岁月把我变成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金耷拉下脑袋,贴着冰冷的山墙喟然长叹。
“哎呀,别这样,孩子,有所顾虑并不是值得羞愧的事情。”
“她的新探子都和……呃……”
“和我一样老?哦,没关系,尽管这么说好了。对,亲爱的,你们被老太婆包围了。我们都裹着毛毯,举着小阳伞,有公寓供我们使用,有人送东西给我们。但从今往后就是我们负责监视了,除非你揍我们一顿。”
“别逗了。”金说,“你知道我不会的。”
“对,我知道!”
“看来我也不能非常有礼貌地请你下楼回家了?”
“哎呀天哪,当然不行。对不起,亲爱的,但做这事得到的钱……呼,我大概活不到再遇到金钱问题的那一天了。”
“我可以和你谈个更好的条件。”
“天哪,不行。不行,诸神保佑你的好心,但是不行。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
“我可以抱起你,带着你下楼!”
“当然可以,然后我会又踢又喊,闹得一塌糊涂,你得想办法收拾残局。然后等安静下来,我会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再爬回来,既然你没法揍得我不省人事,那么咱们就只好重头再来一遍了。”她用枯瘦的手指轻戳金的胸口以示强调,“再来一遍。然后再一遍。再一遍。”
“妈的,该死。”金靠在山墙上,一时间只觉得无比尴尬,“要是在这儿得了疟疾什么的,可别来找我们的麻烦。”
“别担心,亲爱的,我保证有人在好好地照看我们呢。就像你们的旅馆。”
也就是金·坦纳在屋顶发现老妇人的同一时间,沃尔哈拉岛午夜歌手大道背后一条浓雾弥漫的小巷里,尼可洛斯·狼道敲响了一扇挂着灯球的门。他的喉咙干痒难耐,浇灭这种干痒的手段用完了。
法拉格兄弟的药店有一扇门对着小巷,帮助在不恰当的时间登门的客人保守秘密。这其中就包括了购买卡泰因法律不允许买卖的某些药剂的顾客。
开门的是个魁梧守卫,裹着厚实的黑色大衣,尼可洛斯没见过他;平时迎接他的男人年纪更大,身材更瘦。守卫满不在乎地放他进门,朝狭窄的楼梯打个手势,嘴里咕哝一声,让尼可洛斯自己去里屋。办公室里,三子·法拉格瘫坐在柜台里,散发植物香气的烟雾像裹尸布似的缠绕着他,他正在称量板上混合粉末。
“尼可洛斯。”炼金术士闷闷不乐地说,“就知道迟早会见到你。你要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尼可洛斯说。三子·法拉格一直是那种药粉的唯一供应商,事实上把尼可洛斯领进门的也是他。
“烈火缪斯。”法拉格嘟囔道,放下他用来搅拌的玻璃棒,“脑袋里的乌云又需要闪电驱散了?”
“和平时一样。”尼可洛斯舔舔嘴唇,尽量不去理会脑袋里那种空洞枯干的感觉。他本来想遵从拉萨利和卡拉斯的意思,晚几天再来购买药粉……但这种渴望越来越炽烈。漫无目标的散步最后带着他来到这里,就像水往低处走一样无可避免。
“阿卡坠斯。”法拉格说,“好,既然你要这个,就先让我看见钱币吧。”
尼可洛斯把一袋银币丢在台子上。钱袋刚落下,就有什么东西敲中他的左肋,他痛得龇牙咧嘴,转身去看,发现魁梧的守卫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手里拎着一根木棍。他拉开了鼓鼓囊囊的黑色大衣,露出底下的蓝色警官制服。
“真是令人失望,狼道。你对黑炼金术应该有所了解才对。”警官咧嘴笑道,“台子上放着的是十年的驳船苦役。没收财产,吊销各种许可证和公民权。十年过完要是你还活着,那就流放出卡泰因。”
“怎么会?”尼可洛斯说,恐惧抓挠他的内脏,“肯定是,呃,有什么错——”
“对,犯错的人正是你。”
“对不起。”法拉格转开视线,“他们上周逮住了我,我别无选择。要是不答应帮助他们,我这会儿已经在驳船上了。”
“天,诸神啊,求求你。”尼可洛斯悄声说。
“这是个不错的交易。”说话的女人从法拉格背后的门里走出来。她身披黑色兜帽斗篷,若不是有个卡泰因警察在威胁说要结束他的美好人生,尼可洛斯肯定会嘲笑她打扮得像在演戏。“三子·法拉格帮我逮住一个,他就此脱身。你也可以这么帮我。”
女人拉开兜帽,露出深红色的长发。她双眼放光,开始向尼可洛斯解释要他怎么做。
在洛克见过的城市里,卡泰因无疑是绿化和园林做得最好的一个;而维尔比尔达,绿色台地,大概是全卡泰因绿化和园林做得最好的区域。茂密的白杨、橄榄树、巫木、浅橡树和梅林影树包裹着屋宅与步道,越过绿色则能看见古老城墙的斑驳身影。换了瑟林的其他城市,城墙会打上灯光,有人看管,发疯般地修缮,但卡泰因人的城墙就这么晾了三个多世纪。
“这是私人庄园,不是餐厅。”萨贝莎说,洛克领着她走上黑色铸铁盘旋楼梯,“你要是在琢磨什么半蠢不傻的伏击,拉莫瑞先生,我必须提醒你,我会非常失望……”
“这是一幢空屋,深根党某位女士替死去的表亲看管的。她没什么兴趣转手,因为她并不需要现钱,但很乐意借我使用一个晚上。”
“会有许多蛇掉在我头上吗?”
“哈,不会。对了,我还没谢过你呢。自从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离开我身边,我一直担心得要死。不,疑心病小姐,我带你来这个幽静的小角落,是为了实现一个最险恶的目标:亲手为你做饭。”
两人爬上庄园大宅的二楼,这里黑洞洞的,没有任何装饰物,洛克行了个夸张的额手礼,拉开北墙上的一扇木门。出了这扇门是铺着地砖的阳台,大理石栏杆外有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无数树顶。灯球隔着半透明纸罩投出金黄色的柔和光芒。
“哦。”萨贝莎说。阳台中央摆了张巫木小圆桌,她看着洛克为她拉开一把椅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我不但选择了整个舞台,”洛克说,“今晚我是厨师、酒侍、炼金术师三位一体。当然了,若是女士有意,只需要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费用就可以——”
“我身边不一定有面额小得适合你身价的钱币。”
“我对伤人的评语选择性耳聋,年轻的女士。但我不得不问一句,这会儿有您的老太婆探子监视我们吗?”
“没有,这儿没有。我又用不着伴护,她们在岗位上忙着呢。”
“她们的运气可真好,碰到她们的是金。他没法打得老太婆满地找牙,我可没有这种顾虑。”
“那好,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驱逐她们?”
“有些行为,”洛克叹道,“很难让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
“这话说的!你可以下药放翻她们嘛。”
“哈,对。”洛克说,“喂老太婆吃炼金药剂,天晓得会找来什么法律纠纷。既然不能蓄意杀人,那又何必造成意外呢?”
“我也有过相同的念头。”萨贝莎笑嘻嘻地说。
“对了,你们在甘朵罗广场的候选人怎么样了?”洛克说,“叫什么来着?……次女·维拉科伊斯?据说警方逮捕了她,指控的罪名还相当严重呢。接收贼赃?深根党支持者家里的失窃物品?简直骇人听闻。”
“简直愚不可及。”萨贝莎假装大打哈欠,“她的律师一两天就能还她清白。”
“对,你确实不需要担心,就算她被困在了法庭上,你也有满满一石板的替补名单呢。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居然能影响投票大局,你说是不是很激动人心?”
“哎呀洛克,”她轻声说,“只要最后计票结果不出来,你和我就得一直这么玩下去,有点像在拆开包装前偷看礼物的内容。但今晚我来玩的不是这种游戏。”
“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那么,你看好了,我要表演一个令人赞叹的炼金魔法里最低三下四的部分,并宣称荣誉全都属于自己。”
桌上有个银质双层冰桶,内层和外层之间有一指宽的缝隙。内桶里放着一瓶泡在水里的浅色橘子酒。
洛克拧开两个皮盖细颈瓶,将无色液体倒进内外冰桶间的缝隙,扔起细颈瓶玩了几圈,然后微微鞠躬。
冰桶外壁上出现了一层冰霜,渐渐结成白色冰块。内外冰桶间的缝隙里升起缕缕蒸汽,吱吱嘎嘎的破裂声不绝于耳。洛克数了十五秒,戴上皮手套,朝着萨贝莎倾斜冰桶。罩着白霜的酒瓶泡在了冰水混合物里。
“你看!酒我冰好了。我是元素之主,全城的盟契法师这会儿都在交辞职书呢。”
萨贝莎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不出声地以示鼓励。洛克咧嘴一笑,从冰水里取出酒瓶,拧开软木塞,斟了两杯。
“第一杯敬这个夜晚。”洛克拿起酒杯,和萨贝莎轻轻碰杯,“敬犯罪、混乱和所有阴险伎俩。敬这些技艺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实践者。”
“真是尴尬,要我为自己的荣誉干杯。”
“我看有您这么坚韧的自我认知,无疑很容易就能过关。”
两人干了一杯。甘美的柑橘生姜酒冰得仿佛北国深秋。洛克给两人斟了第二杯。
“轮到我了,”萨贝莎说,“敬奇怪的少年和不耐烦的少女。愿他们真正的错误……微不足道。”
“是我放宽了标准,还是你的情绪比三天前更好了?”洛克喝完第二杯。
“情绪确实很不赖。”
“想通什么了吗?”
“只想通了苦思冥想一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还有,把你塞进一个你活该承受的陷阱总能逗我开怀大笑。”
“要是总这么沾沾自喜,女士,你说不定还会见到那些蛇的。好了,我记得我答应过你一顿晚餐。”
阳台的一侧,橡木长台上有个闷烧的火盆。洛克把几块香木扔进火盆,拿起拨火棍捅了捅。他的胃几乎全空,酒劲渐渐上来了,意识愉快地来到微醺边缘。洛克看着他早些时候放好的食材和厨具,忽然萨贝莎拍了拍他的肩膀。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萨贝莎说。她脱掉黑色天鹅绒上衣,露出白色丝绸内罩衫和松松垮垮打着结的围巾,围巾的颜色只比她的头发稍暗一点。
“我都还没开始做呢!”
“咱们长大的那地方,我们不会给别人做饭,忘了吗?总是大家一起做。”
“呃——”
“让我看看你都有什么破烂。”她用臀部轻轻顶开洛克。两人按他的计划分开各种食材——茴香叶、洋葱、血橙切片、白橄榄、杏仁和榛子、他亲手拔毛腌制的小鸡和足够嫩煎一匹马的各色油料。
“真是奇怪,”萨贝莎说,“但你似乎拼凑了我最喜欢的一些菜色。”
“我的生命中充满了离奇的巧合。”洛克说。
“看来在这个方面,洛克·拉莫瑞,我应该赞赏你的不屈不挠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疯狂地想讨好一个红发姑娘。”
“是吗?”他的笑容消失了,美酒带来的轻浮也少了一大半。他伸出手,摸着她的一绺亮铜色头发。“说起来,这个念头让你愤怒,你却费了好大的心思去展示它。”
“混乱和所有的阴险伎俩。”她说,转开视线。
“你恢复原本的发色,真的只是为了撩动我的心弦?让我更容易被戏弄?”
“不,”她说,“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洛克望着她,拼命驱动平时忠诚而顺从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有点像微笑的表情,“知道吗?我非常不喜欢那种气氛,一个人说了句什么……我们开开心心有说有笑,但只能持续天晓得多久,一个人说错一个字,我们就好像都不在同一个房间里了。”
“‘我们’是‘我’的得体婉称,对吧?”
“哪怕只是这一次,”洛克说,“萨贝莎,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我的牌全摆在桌上了,一向如此。这是迷恋吗?对,绝对是。我后悔吗?不。我站在这儿,意图明白得就像升起的太阳,只等你无论用什么手段说服自己。我会等下去,一直等到弯腰驼背,老得需要别人提示才拼得出自己的名字。但你知道,只要涉及感情,我还能保留一点尊严,但说我的最终目标就是说服你叉开双腿,那就是彻底在侮辱我了。”
“对不起。”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的不只是这个,哪怕你犯了那么多错——”
“对极了。我是说,谁知道呢,也许咱们可以睡上两次。”他挺起胸膛,吐吐舌头,“野心没有边际,女人!没有边际!”
“哈,混蛋。”她打了洛克一拳,但同时还送了个微笑,“那么,你……呃,有多久了?自从,你知道——”
“你知道答案。”洛克说,“一清二楚。想一想你是哪天离开的。往回算两个晚上,加加减减就知道了。”
“一次也没有过?”
“是不是很他妈的可笑?但确实没有。我试过,试过找人帮忙。鎏金百合的红发头牌。结果我发现,假如一个红发姑娘没有我两倍聪明,三倍惹人讨厌,那她就根本算不上红发姑娘。”
“三倍聪明。”萨贝莎说,“一半惹人讨厌。还有……对不起。”
“不用。也没那么糟糕。”洛克拿起一个洋葱滚过台面,洋葱撞在橄榄油瓶上停下,“她是朋友,跟锁链和我都很亲近。她知道我的问题,强行解决并不是答案。我得到了一场值回票价的按摩。”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过去这几年,我不是这样的。原因有好几个。”
“我明白了。”他感觉肚肠打成了冰冷的硬结,但他压下了那种感觉,“我不会撒谎。我对你的感情自私得无与伦比。我不愿意想到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我毕竟不在你身边。你是成年人,不欠我任何东西。你以为我会生气吗?”
“是的。”
“以前大概会的。变老有个好处,那就是你的脑袋离屁股终于越来越远。我不愿意在乎这个,明白吗?这会儿你在我面前。要是运气好……我真心希望以后你也能在这里。再说了,既然你没有被英俊年少、有一两个城堡可以送人的韦德兰爵爷迷倒,那么也就可以认为——”
“我得到过慰藉,但只有一两次而已。”她用力抓住洛克的胳膊,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其他时候只是为了掏空某些人的口袋。或者金库,你明白的。”
“当然明白。”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像转陀螺似的转动一个洋葱,“说实话,我正在为了你一天天掏空某个银行金库呢。”
“很好。因为我可不是很容易就能搞到手的女人,而且显然不便宜。”她抬起另一只手,抓住洛克的另一条胳膊。
“萨贝莎,什么——”
“我正想做个决定。你能不能别玩那个该死的洋葱了,看看亲吻我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我必须用剑对着你的脖子?”
“答应我,我不会又在船上醒来?”
“要是让我失望,洛克,我恐怕就没法答应你会在何时何地醒来了。”
洛克的双手滑进她的腋窝,抱起她,把她放在桌上。萨贝莎哈哈大笑,用双腿搂住洛克的腰,拉近他。她的嘴唇很温暖,还有生姜和橘子的淡淡香味;洛克不知道他们吻了多久,两人搂着彼此的脖子,好不容易分开的时候,洛克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站着了。
“哇。”萨贝莎说,两人勉强松开对方。她用手指封住洛克的嘴唇,“看,你还有意识。在卡泰因论到吻技,你可以排在最前面了。”
“这方面我想更上一层楼来着……萨贝莎?萨贝莎,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洛克怀里变得僵硬。美酒加女人的组合拳打得洛克昏头转向,他慢慢扭头去看背后。
耐心站在小圆桌旁边,身穿带宽风帽的红玉髓色长袍。
“天哪,饶了我吧!”洛克吼道,“这会儿就放过我吧。除了骚扰我们俩,你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你是哪一位?”萨贝莎冷静而尊敬地说。
“耐心尊主。你为我的对手做事。”
“耐心,”洛克说,“假如没有急事,我向诡诈看护人发誓,我非得——”
“当然是急事。事实上生死攸关。我们必须谈谈了。既然你们两个都要一心一意犯蠢,那么你俩就有权知道。”
“我们两个?”萨贝莎说,“我们有权知道什么?”
“知道洛克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耐心示意两人从备餐台前走开,“洛克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