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烂事?”绅士盗贼帮抵达埃斯帕拉后的第二天早晨,金和杰诺拉坐在一起喝咖啡。“我是说应付蒙克莱因,欠债,等等狗屁——”
“我们几个还留下的都是股东。”杰诺拉说,“我们拥有共同财产的股份,奇迹发生的时候,也能均分盈利。我们中间有几个把多年积蓄都投进去了。离开蒙克莱因,我们会一无所有。”
“原来如此。”
“你看阿隆度。有一天晚上他打牌大杀四方,用所得买下了他在剧团里的股份。那是三年前。我们当时在演《十名诚实背节者之悲剧》《千名剑手捍卫瑟林佩尔》和《满堂杀人犯的舞会》。每年能排十二出戏,为安托妮亚女伯爵演假面剧,演节日剧,我们向西去埃斯帕拉和卡莫尔之间不是荒原的乡村地带巡演。我想说的是我们曾经前途光明,并不是一群疯子。”
“我可没说你是。”
“放弃我们的主要是雇佣演员和临时演员。他们没什么寄托,每周拿拿薪水,在巴桑迪那儿也一样。妈的,他给的钱少他们都乐意接受,因为肯定有上场机会。”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她盯着咖啡杯说,像是里面能冒出答案,“我猜有时候就是乌云笼罩了一个人吧。你只能希望它会飘走。”
“你指的是蒙克莱因。”
“你要是见过那时候的他,应该也会明白。知道‘四十具尸体’吗?”
“呃……要是我说不知道,会变成第四十一具吗?”
“四眼仔,如果我会杀人,蒙克莱因也就活不到被捕的那一天了。‘四十具尸体’指的是从帝国崩溃中幸存下来的四十部名剧,都出自瑟林王朝的著名剧作家之手……卢卡诺、维斯科拉这些人。”
“懂了。”金说。
“之所以被称为尸体,是因为它们四五个世纪以来毫无变化。明白吗?我们很喜欢这些剧目——大部分剧目——但确实有些陈腐了。人们吟诵词句像是神庙祷文,干巴巴的毫无生气。除非蒙克莱因劲头来了,在他最好的状态下,他能让尸体从坟墓里蹦出来,就仿佛他是火花,整个剧团碰到他便能燃起熊熊烈焰。等你看见了,等你参与其中……我告诉你,乔凡诺,你会忍受一切,只要能重现这份光彩就行。”
“我回来了!”庭院里响起一个如雷的声音,“从骄傲判决我的流放之中。”
“天,诸神垂怜,你们真的做到了。”杰诺拉跳了起来。一个男人走进公共休息室,这是个大块头的黑肤塞莱斯蒂人,身穿肮脏的衣物,见到杰诺拉就大声叫道:“杰诺拉,我薄暮的美景,就知道我能——”
天晓得他到底知道什么,因为接下来的话被杰诺拉一耳光扇了回去。金大吃一惊:她的手臂犹如一道浅棕色的弧线。他在心里记下一笔:杰诺拉生气的时候动作很快。
“佳思莫!”她吼道,“愚蠢、顽固、被酒瓶堵住脑子、被猪油蒙了心眼的混账东西!你险些毁了我们!把你送进监狱的不是骄傲,而是你的拳头!”
“别生气,杰诺拉。”蒙克莱因喃喃道,“啊,我只是在引用一部戏的台词。”
“天哪——!”格洛里亚诺夫人喊道,从侧面走廊里冲出来,“真是不敢相信!卡莫尔人真的把你救出来了!你哪里配有这么好的运气,缺心眼的龟孙子!你个缺心眼的塞莱斯蒂酒鬼!”
“可以了,姨妈,我已经为咱俩揍过他了。”杰诺拉说。
“哎呀呀,地狱里饥饿的猫咪啊!”席尔瓦纳斯喃喃道,从格洛里亚诺夫人背后冒了出来。他双眼充血,睡觉压扁了头发,像是困在暴风雨里的落难者。“看来号泣塔的守卫也不是传说中那么油盐不进嘛。”
“也祝你早上好,安德拉休斯。”蒙克莱因说,“一下子听见这么多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人认为我是无罪释放的,我的心脏都要难过得裂开了。”
“你的无罪只是因为我们说服波利达齐撒谎而已。”萨贝莎从街上走进来。她和洛克一早就去号泣塔门口守候,等蒙克莱因出庭获释后立刻揪他回来。
“他确实说了些出乎意料的好话。”蒙克莱因说。
“是你召集大家开会,”萨贝莎说,“还是我来?”
“请让我宣布这个消息吧,姑——维瑞娜。谢谢你的好意。”蒙克莱因清清喉咙,“蒙克莱因剧团的先生们和女士们,允许我占用一点你们的时间。还有你,安德拉休斯。还有咱们的,呃,赞助人和耐心的债主,格洛里亚诺夫人。有些……有些变化就要来了。”
“亲爱的诸神啊,”席尔瓦纳斯说,“你个皮肤炭黑、毁人不倦的畜生,莫非是想说有利可图的生意又要来扼住咱们的喉咙了?”
“席尔瓦纳斯,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塞莱斯蒂血统。”蒙克莱因说,“但请闭上你那个淌口水的酒窟窿吧。还有,对,埃斯帕拉即将欣赏到蒙克莱因剧团排演的《盗贼联盟》了。”
萨贝莎咳嗽一声。
“然而,我被迫接受了一些特定的安排。”蒙克莱因继续道,“波利达齐爵爷同意重新考虑……呃……被我拒绝了的赞助提议。等萨尔瓦德准备好文件,我们就是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了。”
“一名赞助人,”格洛里亚诺夫人不敢相信地说,“意思是说我们能收回我们的——”
“对。”洛克拿着几个钱袋走到庭院中央,“这些是你们的。”
“甘朵罗在上哟,小伙子!”她抓住洛克扔给她的叮当钱袋,“我实在不敢相信!”
“你的银行会替你相信的。”洛克说,“那是清偿的十二个罗亚尔。波利达齐爵爷要买断蒙克莱因先生的债务,免除这些欠账给他带来的苦难。”
“为了捆住我的双腿,把我当风筝似的戏耍。”蒙克莱因咬牙道。
“为了不让你在该死的后巷被匕首捅死!”萨贝莎说。
“倒不是说我们没有目睹一场奇迹,”杰诺拉说,“但我们这些人在剧团里有股份,优先于波利达齐向你提出的随便什么安排。我们或许不是贵族,但他不能在我们的契约上撒尿。”
“这一点我想到了。”洛克说,“我们不会剥夺你们现有的股份。波利达齐向蒙克莱因投资的是预付金,换取蒙克莱因未来在剧团获利中的份额。不会侵犯你们的利益。”
“听起来不错,”杰诺拉说,“但假如剧团回到发得出薪水的正轨上了,我希望能多一双眼睛盯着账本。没有别的意思,佳思莫,但利润在送到股东手上之前难说会遇到什么怪事。”
“懂数字的人是乔凡诺。”洛克说,“他在这方面是天才。”
“喂,谢谢你这么抬举我。”金说,“我还正在想我啥时候能放下所有好玩的事情,埋头苦看会计账本呢。”
“我那是夸奖你!再说了,让你选,你难道愿意信任我?或者阿斯诺——”
“该死!”金怒吼道,“我来盯着账本。”
“蒙克莱因先生,”洛克说,“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表哥,乔凡诺·德巴雷。”
“第三位神秘的卡莫尔人。”佳思莫说,“四号和五号呢?”
“阿斯诺兄弟还在睡觉。”金说,“等他们醒来,我估计他们会宿醉难消。他们和那家伙推杯换盏来着。”他朝席尔瓦纳斯打个手势。“我能保住他们两条命就不错了。”
“那好,”蒙克莱因说,“咱们就发发善心吧。我去洗澡换衣服。谁去找阿隆度,午饭后咱们正式讨论剧本。怎么样?”
“蒙克莱因!”临街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脚属于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男人,他昂贵的衣服沾着红酒、酱汁和与食物全然无关的某种险恶的深色液体。六名男女跟着他走进房间,一看就是各种各样的打手。埃斯帕拉的正派人登场了。
“哎呀,早上好,牧羊人。能请您喝一杯新鲜的——”
“蒙克莱因!”名叫牧羊人的男人叫道,“你这一口袋干瘪婊子的汗毛!逃出号泣塔后有没有跑一趟银行?”
“我没时间。但——”
“到了某个点上,蒙克莱因,我老板更感兴趣的不是复利,而是把你塞进死马的屁股,然后连人带马沉进他妈的大沼泽。”
“不好意思。”洛克怯生生地说。
“哦,对不起,我没意识到本周是儿童节。”牧羊人说,“屁股痒痒了需要有人踹一脚?”
“能问一句吗?蒙克莱因先生欠你老板多少钱?”
“精确到这个钟头:十八个罗亚尔,四个五角,三十六个铜子。”
“我想也是。这个口袋里是十九个罗亚尔。”洛克递给他一个皮钱袋,“当然,钱是蒙克莱因的。他只是喜欢说话大喘气,您知道的。为了制造戏剧效果。”
“开玩笑?”
“十九个罗亚尔。”洛克说,“可不是玩笑。”
牧羊人打开钱袋,手指摸了一遍里面的金币,诧异地哼了一声。
“奇怪的日子临到我们头上了。”他合上钱袋,“神谕和奇迹。佳思莫·蒙克莱因还债了。今晚我一定要祈祷,说到做到。”
“清账了?”蒙克莱因说。
“清账了?”牧羊人说,“对,这笔债算是结了。但是,蒙克莱因,你别再爬回来借钱了。至少接下来这几个月别来。让老板忘了你是个多么堕落的烂疮。”
“好的。”蒙克莱因说,“全听你的。”
“当然,只要你还有半点脑浆,就最好这辈子都别再犯险见到我了。”牧羊人在半空中比画了个举手礼,转身带着一众暴徒离开,他的手下多数都满脸失望。
“告诉你吧。”蒙克莱因领着洛克走向一间厢房,“虽说卸下重担我开心得像个有奶吸的婴儿,但我不得不开始琢磨,从今往后我是不是只能默默看着自己被操练了?”
“假如你能随心所欲,那今天就是监狱刑期的第一天了。”洛克说,“我们希望你远离未来的麻烦,你不能因此责怪我们。”
“你们待我就像是我一无是处,我不喜欢这样。把剩下的钱袋给我,我去还我自己的债。”
“裁缝、鞋匠、公证人和转投巴桑迪剧团的演员?我们自己就能找到,谢谢。”
“孩子,我的债务用不着你去替我清账!”
“而别人的钱也用不着放在你手里。”洛克说。
“佳思莫,”萨贝莎带着金走到他们背后,“我可不希望看见你堵住我们的伙伴并企图威胁他。”
“我们只是在讨论我该怎么为自己的亏空负责任。”蒙克莱因说。
“你该坚守交易条款。”萨贝莎说,“请记住是谁救你离开号泣塔,又带来了新的赞助人。你的任务是给我们排一部戏。关系到这部戏的事情,我们任你差遣,但关系到你的安全,你就要听我们的。”
“好吧,”蒙克莱因说,“难怪我觉得自己被搂在了仁爱女神的胸口。”
“你尽量别再搞砸其他事情,”萨贝莎说,“这段日子不会很难过的。”
“那么,我去洗澡了。”蒙克莱因说,“三位要不要在旁边盯着?免得我把自己淹死。”
“你要是这么做了,”洛克说,“就永远也享受不了在舞台上随意摆布我们的乐趣了。”
“有道理。”蒙克莱因挠着深灰色的胡须楂说,“那就午饭后见吧。对了,既然这是和排戏有关的事情……卢卡萨,从休息室搬十二把椅子放在庭院里。维瑞娜,去剧团财产里翻出所有的《盗贼联盟》。杰诺拉可以帮你一把。”
“没问题。”萨贝莎说。
“很好。要是有事找我,我会光着身子在房间等你们的。”
就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钻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能煮熟大脑的酷热变成了尚可忍受的慵懒温暖。庭院里的烂泥地,昨天还是烂醉如泥的席尔瓦纳斯的卧床,今天被烘烤出了软乎乎的硬壳,踩在兴奋而困惑的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的脚下。
五名绅士盗贼已经坐下,瞪着黑眼圈的卡罗和盖多拒绝坐在一起,因此占据了洛克、金和萨贝莎左右两侧的座位。
阿隆度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沾着污渍的破烂《盗贼联盟》。萨贝莎找到了一小摞剧本,尺寸和出版商全都各不相同。有些标着“蒙克莱因剧团”或“为佳·蒙克莱因抄录”,有些则曾经属于其他剧团。有一本的封底甚至印着“巴桑迪”的铭文。
席尔瓦纳斯终于清醒了——至少这会儿没在喝酒,他坐在杰诺拉旁边。阿隆度的表哥抱着胳膊靠墙站着。
这就是剧团的全班人马了。洛克不禁叹息。
“再说一声大家好。”蒙克莱因出现了,他身穿灰色夹棉紧身上衣和黑色马裤,模样甚至称得上体面,“那么,咱们来看看吧,我们中间有哪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又有哪些是我们必须恳求、借贷或抢劫的。你!”
“我?先生?”阿隆度的表哥说。
“对。你是什么人?卡莫尔来的?”
“哈,诸神垂怜,不是,先生。我是阿隆度的表哥。”
“怎么称呼?”
“强克哈·库林。大家都叫我驴子。”
“不走他妈的运啊。是演员吗?”
“不是,先生,我是马夫。”
“那你偷看我们剧团开会又是想干什么?”
“我只想在舞台上被杀,先生。”
“去他妈的舞台。过来,我这就满足你的愿望。”
“他的意思是,”金说,“我们答应给他一个小角色,因为他帮我们卖掉了两匹多余的驽马。”
“哦。”蒙克莱因说,“爱好者。我很乐意帮你死在舞台上。好好哄我开心,说不定可以允许你装死。”
“呃,先生,谢谢你。”
“那么,”蒙克莱因说,“我们要定下谁演奥林。奥林是个瑟林佩尔的年轻男人,总的来说心肠不错,但活得很迷惘。他是皇帝的独子,王位的继承人。我们似乎不缺年轻男人,所以接下来几天你们好好争夺一下吧。然后,我们还要定下谁演雅玛迪恩——”
“呃,”卡罗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在我们开始选角之前,我想先问一问,这部戏应该在哪儿上演?听说巴桑迪有自己的剧场,我们呢?”
“你是阿斯诺兄弟之一,对吧?”蒙克莱因说。
“吉亚科莫·阿斯诺。”
“唔,你从卡莫尔来,吉亚科莫,多半不知道‘老珍珠’。这是个公共剧场,由某位伯爵兴建——”
“公正伯爵保达利斯。”席尔瓦纳斯嘟囔道。
“由公正伯爵保达利斯兴建,”蒙克莱因说,“是他永远留给埃斯帕拉人民的遗产。石砌的大型圆形剧场,约有两百年历史。”
“一百八十八年。”席尔瓦纳斯说。
“请原谅,席尔瓦纳斯,我和你不一样,那会儿还没生出来。所以你看,吉亚科莫,我们可以使用那里,只需要向女伯爵的礼仪大臣缴纳一点费用。”
“既然那儿这么好,巴桑迪为什么要自建剧场呢?”
“老珍珠完全合用。”蒙克莱因说,“巴桑迪建剧场是为了自抬身价,而不是充实腰包。”
“因为商人喜欢花许多钱替换完全合用而且几乎不花钱就可以使用的建筑物,对吧?”
“我说,孩子,”蒙克莱因说,“就算巴桑迪的新剧场能把狗屎变成白金,在老珍珠里走一步就会让你染上麻风病也无所谓。我们只有老珍珠。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找其他地方了。”
“是吗?”卡罗说,“我是说,会染上麻风病?”
“你去舔舔舞台不就知道了?那么,咱们来谈谈雅玛迪恩。雅玛迪恩是个盗贼,生活在和平繁盛的年代。瑟林佩尔地下的远古陵寝里生活着大量盗匪。他们嘲笑上流阶层、皇帝和贵族的习俗,有些人甚至管他们的小小世界叫共和国。雅玛迪恩是他们的领袖。”
“你应该当我们的雅玛迪恩,佳思莫。”席尔瓦纳斯说,“可以让杰诺拉为你做几条漂亮的裙子。”
“维瑞娜是我们的雅玛迪恩。”蒙克莱因说,“剧团里缺少胸部,虽说席尔瓦纳斯你的胸也许比她大,但恐怕不会有人愿意花钱来看。唉,原先的雅玛迪恩抛弃了我们……所以就是她了。”
萨贝莎满意地轻轻点头。
“好,大家手上都有剧本了,拿出来讨论吧,剧团排练剧目就像我们学习上床,跌跌撞撞、不断尝试,直到所有东西都放对位置。”
洛克觉得面颊有点发烫,虽说太阳还躲在夏日阴云筑起的高墙背后。
“那么,奥林爱上了雅玛迪恩,但他们有许多问题,充满了浪漫和悲剧,观众花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看这个。”蒙克莱因说,“但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必须删繁就简,从文本中砍掉冗重的负担。回头我会把标准的删减版拿给大家,但现在我看可以先舍弃廷臣马洛鲁斯的全部戏份。阿翁库洛和抽搐,这两个缓和气氛的盗贼谐角也肯定不能留下。”
“哎呀,肯定,”席尔瓦纳斯说,“多么大胆的决定呀,尤其是考虑到在你把冒犯贵族当作新爱好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马洛鲁斯、阿翁库洛和抽搐都去追逐巴桑迪的金币了。”
“谢谢你,安德拉休斯。”蒙克莱因说,“你会有许多个星期来贬低我的每一个决定,可别在第一个下午就累着了。说到你了,阿斯诺——”
“卡斯泰亚诺。”盖多打个哈欠。
“卡斯泰亚诺。站起来。等一等,你识字的对吧?你们几个都识字的对吧?”
“识字?你说用粉笔在石板上画画,还是用小棍敲鼓?”盖多说,“我不太明白。”
“最开始,”蒙克莱因怒目而视,“观众见到的第一个角色是报幕人。报幕人出来了——卡斯泰亚诺,来,说他的台词。”
“呃。”盖多看着小开本的剧本说。
“你他妈的犯什么病,小子?”蒙克莱因吼道,“一个人手里有剧本,还呃什么呃?你敢当着五百个人‘呃’一声,我保证站票区会有一头三年不洗澡、每天泡酒海的蠢猪朝你扔东西。他们就等着这种机会呢。”
“对不起。”盖多说。他清清喉咙,念道:
你们看我们是不法之徒,但那是你们的眼光,
你们听见的都是虚言,虽说你们都抻长了耳朵。
盗贼惊讶的是你们五感不明,盗贼窃窃私语:
这舞台是木架,这些人是尘埃——
他们的事绩也是尘埃,这些世纪转瞬而去。
“不行。”佳思莫说。
“‘不行’是什么意思?”
“你在念课本,而不是演讲。报幕人是个角色。报幕人有他的思想,是血肉之躯。他不该照着一本小册子念台词。他有他的任务。”
“都听你的。”盖多说。
“坐下。”蒙克莱因说,“另一头阿斯诺,站起来。看你能不能比你兄弟强点儿?”
“问问他睡过的姑娘就知道了。”卡罗说。
“给我们演个报幕人。”
卡罗站起身,挺直腰杆,鼓起胸膛,响亮而清晰地一字一顿读出盖多念得平淡无奇的台词:
你们看我们是不法之徒,但那是你们的眼光,
你们听见的都是虚言,虽说你们都抻长了耳朵。
盗贼惊讶的是你们五感不明,盗贼窃窃私语——
“够了。”佳思莫说,“强点儿。你给台词加上了韵律,该强调的单词强调了,稍微有点演讲的样子了。但你还是在念课本,就像那是书上的祷文。”
“但那确实只是书上的文字啊。”卡罗说。
“那是一个人说的话!”蒙克莱因说,“是一个人的言语,不是沉闷的公式。要在字词背后填上血肉,否则人们为什么要花钱来剧场看戏,而不是找个安静地方念给自己听?”
“因为他们不识字?”盖多说。
“你站起来,卡斯泰亚诺。不,吉亚科莫,你别坐下。我要你俩担这个角色。我会演示一下我是什么意思,连卡莫尔呆子都能看到心里去。卡斯泰亚诺,到你兄弟旁边去。拿着你的剧本。卡斯泰亚诺,你对你的兄弟很生气!因为他是个白痴,看不懂这几句台词。所以你要表演给他看!”蒙克莱因的声音越来越响,“纠正他!念给他听,就当他是个傻瓜!”
“你们看我们是不法之徒,但那是你们的眼光!”盖多说。他抬起另一只手,朝自己的脸打个厌恶的手势,威胁着向卡罗走了两步。“你们听见的都是虚言,虽说你们都抻长了耳朵!”
他伸出手,在卡罗的耳边打个响指。他长发的兄弟不禁退缩,盖多凶巴巴地继续逼近。
“盗贼惊讶的是你们五感不明,”盖多嫌弃地咬牙道,“盗贼窃窃私语:这舞台是木架,这些人是尘埃,他们的事绩也是尘埃,一千个……他们的鸭子也是尘埃……啊,该死,忘词了,抱歉。”
“没关系。”蒙克莱因说,“有点感觉了,对吧?”
“确实好玩。”盖多说,“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词句是死的,除非你给它们一个语境。”蒙克莱因说,“除非你在词句背后放置角色,让他有理由用特定的方式说出这些词句。”
“我能也把他当白痴嚷嚷一遍吗?”卡罗说。
“不。我已经演示了我的意思。”蒙克莱因说,“你们卡莫尔人确实有独特的泰然姿态和独创能力,我只需要唤醒你们,让这些东西表现出来。那么请问,报幕人的职责是什么?”
“他在恳求大家注意。”金说。
“恳求。对,说得好。首先出来的是报幕人,他要恳求观众。热烘烘、汗津津、醉醺醺、一肚子猜疑的观众。听好了,你们这些狗屁不如的小白痴!看,就在你们眼前,好戏即将开演!闭上你们的鸟嘴,给舞台它应有的注意!”
蒙克莱因一瞬间就改变了声音和神态。他看也不看剧本,张口就来:
盗贼惊讶的是你们五感不明,盗贼窃窃私语:
这舞台是木架,这些人是尘埃——
他们的事绩也是尘埃,这些世纪转瞬而去。
但对我们并非如此。
你们看呐,用上所有的意识去想象,
一个欢乐的帝国!她的敌人长眠于冷却野心的废墟之中,
征服四海的萨勒留斯二世,
他的奇想就是法律,整个帝国都必须遵从!
他在沉闷行军和严苛自律中度过青春,
在那里他遇到了帝国最骄傲的邻居——
踏平的田地是他的王廷,血红的刀剑就是使节,
将羞辱的视线轮流投向这些邻居。
现在,不肯低头的都已倒在他的脚下
他们屈膝请求援手。
蒙克莱因清清喉咙。“明白了吗?这就是我的恳求。我发号施令,叫爱说话的闭嘴,让锐利的眼睛盯着舞台。我是接生奇迹的稳婆。抓住他们的注意之后,我开始讲述历史。我们回到瑟林王朝萨勒留斯二世的时代。这个皇帝征战四方,踢过很多人的屁股。接下来呢,咱们看看席尔瓦纳斯的。”
席尔瓦纳斯站起身,把剧本扔到一旁。杰诺拉赶在剧本落地前抓住了它。
“你算是什么报幕人。”他说,“你就像大风里的一个耗子屁。且看老夫喷吐天才的火花,你让开点,免得被点着了。”
若是说蒙克莱因的举止变化打动了洛克,那席尔瓦纳斯的变化真是惊呆了他。老先生那种愤世嫉俗、吊儿郎当的酒鬼神态荡然无存,他冷不防地吐出了清晰、动人、充满魅力的声音:
安居乐业的和平来自漫长残酷的战争,
二十年神佑的时光,最终将桂冠加冕在了
功绩卓著的勇敢君王,萨勒留斯头上!
而和平的重任交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
狮子吼叫过的地方,战争的最后一丝回响也已湮灭,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摇篮,所有人都在等待
他将如何继承无敌的父亲,
绽放怎样的尊贵和盛气!
哎呀,父亲对他年少时的对手毫不留情,
因此没有给儿子留下任何敌人。
市民们,朋友们,顺从的和金贵的——
现在请屈尊容忍我们,请透过表面看一看真相。
让好奇的心灵统领愚钝的眼耳,
把这个舞台当作帝国;
从消亡时代的尘埃中听见
活人在呼吸间念出的鲜活字词!
对我们简陋的伪装视而不见,
加入我们的队伍,一起欣赏和接受
老萨勒留斯的儿子和继承人奥林的故事。
假如悲痛真是智慧的种子,
现在就请看看,皇帝为什么绝不是最明智的凡人。
“记得很清楚,这点我承认。”蒙克莱因说,“但话也说回来,超过三行的台词你永远能记得清清楚楚。”
“和上次咱们演这个剧的时候一样清楚。”席尔瓦纳斯说,“那是十五年前。”
“所以你和我肯定能当好报幕人。”蒙克莱因叹道,“但我们需要一个萨勒留斯,需要一个辅佐他的魔法师去发出各种威胁,否则剧情就会变得头重脚轻。”
“我来当报幕人!”盖多说,“我能做到。一开始出来唤醒观众,然后坐下来看着其他人表演。这个活儿听起来很不赖。”
“你当个屁。”卡罗说,“你那个光头活像秃鹫的蛋。这个角色要的是优雅。”
“你们看我们是不法之徒,”盖多说,“但有人的屁股就要挨踢了!”
“闭嘴,两个白痴。”蒙克莱因瞪着双胞胎,直到他们安静下来,“为了让席尔瓦纳斯和我能扮演其他角色,对,你们中的一个将成为报幕人。但你们不能靠拳打脚踢争取角色,而是两个人都要练习台词,谁演得更好就登台。等我有空了来做最后的决定。”
“输掉的一个呢?”卡罗说。
“输家是赢家的替补,万一赢家被野狗叼走了呢。另外,别担心,还有其他角色需要演员。”
“那么,”蒙克莱因接着说,“咱们分成几组,让阿隆度和另外几个卡莫尔人走上几步,看看他们号称的能耐都藏在哪儿。”
太阳和阴云分道扬镳。还不到一个小时,阳光和炎热就再次笼罩了庭院。蒙克莱因戴上宽檐帽,但他似乎对温度毫无感觉。席尔瓦纳斯和杰诺拉靠在墙上,萨贝莎和年轻男人们从阴凉处跑进跑出,听命令试演一个个场景。
“我们年轻的奥林王子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蒙克莱因说。
“那他应该很高兴出来晒晒该死的太阳!”盖多气喘吁吁道。
“萨勒留斯二世已经出去晒过了,因此没有荣光供他享用。”蒙克莱因继续道,“没有战争可以打,没有土地可以强占,要再经过一两个皇帝,韦德兰人才会在北方渐渐兴起。觉得情况还不够糟糕吗?奥林最好的朋友叫费林,费林比奥林还要更渴望荣光,他一张嘴就是这个。咱们来试试……第一幕,第二场。阿隆度,你演奥林,乔凡诺,你演费林。”
阿隆度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金走近他,读着手里的剧本:
这是什么,懒惰的狮子幼崽?
今早的沙漏已经跑完了一半!
床上有什么值得你那么留恋。
太阳统治天空,你父亲统治他的王国,
你统治的是个宽十步长十步的小房间!
阿隆度哈哈大笑,答道:
要是我必须早起,像是要去耕田,
那为什么要当皇帝的儿子?
我的血统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有哪个活人比我更有资格享受这份安闲?
“赐你这份安闲的人,”金,“却是亲手劈砍出了你的安闲,就像从敌人的骨头上割掉生肉。”
“够了。”蒙克莱因说,“别念书,乔凡诺。不是背公式。”
“啊,好的。”金说,这个角色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你说了算。”
“阿隆度,你演费林。卢卡萨,看看你怎么演奥林。”
洛克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五个人里,最不擅长这些的就是金。虽说他很愿意在骗局中扮演需要的角色,但他适合的范围比洛克、萨贝莎甚至桑赞兄弟都要窄。金是天生的“直率汉子”,可以演愤怒的保镖、尽责的文员、可敬的仆人。对于骗局中的受害者来说,他是一堵怎么撞都只能回头的坚实墙壁,无法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迅速切换。
洛克抛开这些念头,努力想象自己是奥林。他回忆起早早被打断睡眠时的乖戾心情——多半是因为某个桑赞的顽皮。这段记忆起了作用,他开口道:
你是要用我亲生父亲的爱来教训我吗?
你的自以为是就要超过限界,费林。
假如我想一醒来就听见斥责和规劝,
我应该早已步入婚姻的殿堂。
阿隆度变得更加热切,声音也更加自信和激烈:
说得好啊,王子,殿下!我祈求宽恕。
我来不是为了粗鲁打扰你的一千个美梦,
也不是为了告诫你,颂扬我们的主人、您的父亲的美名。
您用温暖柔软的床铺衡量对他的无尽感情,
因此完美得不容任何质疑。
“假如你不是我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洛克觉得应该加上一声大笑,然后说:
而是死于父辈战争中某个敌人的不眠鬼魂,
大概还能稍微更让我恼怒半分。
你就像一场婚姻,
只缺漂亮的脸蛋和舒畅的交欢——
你忙着用斥责打搅我的一个个早晨,
我都快忘了咱们谁是皇子。
“很好。”蒙克莱因说,“够好了。友好的斗嘴,但有所隐瞒。费林看见他通往荣光的门票懒洋洋地消磨人生,毫无成就。这两个人彼此需要,他们厌弃这一点,尽量用嬉笑掩盖心情。”
“蒙克莱因,诸神所有的爱在上,你要是碰到机会就这么解释个没完,咱们就没戏可看、没角色可演了。”席尔瓦纳斯说。
“我不介意。”阿隆度说。
“我也是。”洛克说,“我觉得很有帮助。至少对我来说。”
“蒙克莱因会叫你怎么像蒙克莱因似的扮演每一个角色。”席尔瓦纳斯嗤笑道,“别忘了这个。”
“只要做得到,有哪个在生的演员不会和他自己的声音相爱?”蒙克莱因说,“你也不例外,安德拉休斯。来,咱们去找几把剑。费林说服奥林和他去花园练剑,剧情从那里逐渐展开。”
几个小时在辛劳的汗水之中过去了。他们顶着炎炎烈日,提着储藏出了霉味的缺口木剑,来来回回假装战斗。洛克、金和阿隆度轮流扮演不同角色,蒙克莱因甚至把桑赞兄弟换上场去,直到两人比比画画用手势吵得不可开交。劈刺、回挡、喘息、说台词。回挡、闪避、说台词、回挡、说台词……
席尔瓦纳斯取来一瓶葡萄酒,终结了他一个人的干渴。整整一个下午,他吼叫着鼓励剑手,但躲在阴凉处一次也没出来过——他选的地方离萨贝莎和杰诺拉比较近。太阳慢慢西沉,蒙克莱因终于喊了暂停。
“可以了,孩子们,这个开头还算凑合。”
“凑合?”阿隆度喘息道。他的仪态保持了一段可敬的时间,但随着对词和斗剑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他终于和其他人一样丧失了镇静。
“对,凑合。你的状态不够好,阿隆度。这几位年轻的朋友包办了所有的激烈动作,台词也差不多被他们说完了。要是观众看见你像鱼儿掉进船底似的喘气——”
“他们会扔东西的,对。”阿隆度说,“我被人扔过蔬菜。”
“在我的剧团里确实有过。”蒙克莱因怒道,“行了,你们都给我坐下,免得吐上一地。”
警告对卡罗而言来得太迟,宿醉已经让他站不稳了。他跑到庭院远处的角落里,响亮地放弃了胃里剩下的食物。
“多么动听的音乐。”蒙克莱因说,“看见了吗,安德拉休斯?只要我还能在这些勇敢的年轻人身上激发出这个反应,我看我就可以宣称我的这份本事还在。”
“你打算怎么安排咱俩?”席尔瓦纳斯说。
“若是由我扮演瑟林王朝的皇帝,观众也许会注意到,我这么漂亮的深棕色皮肤只怕生不出一个粉红色的瑟林崽子。”蒙克莱因说,“再说魔法师的角色动作比较多,所以就交给我吧。那么你就只能坐上宝座了。”
“好吧,我当皇帝。”席尔瓦纳斯叹道。
“很好。”蒙克莱因说,“现在嘛,我要赶紧喝杯麦酒,否则我就要被烤成馅饼了。”
“皇帝怎么了?”洛克贴着墙根在席尔瓦纳斯身旁坐下,“为什么要皱眉头?听起来是个好角色啊。”
“是因为台词太少。”席尔瓦纳斯说,“这部戏的主角不是父亲,而是儿子。”老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一点也没有要分给别人喝的意思。“我嫉妒你们这些小屎蛋。真的,虽说谁也不能责备你对这门技艺的了解不够深入。”
“有什么好嫉妒的?”阿隆度说,“我们都快被太阳晒化了,而你可以坐着享受阴凉。”
“喂。”席尔瓦纳斯说,“说话要像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到我这个年纪,小子,不是因为喜欢才坐在阴凉处的。你被打发到那儿去是为了不碍大家的事。”
“这么闷闷不乐。”阿隆度说,“和平时一样,葡萄又开口说话了。”
“昨晚我的脑袋碰到地面之后,这是我摸过的第一瓶酒。”席尔瓦纳斯答道,“对我来说,这就和婴儿刚出生一样清醒。不,先生们,我知道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随便在咱们的共同财产里找个剧本,你们会发现有那么多合适的角色:士兵、王子、爱人、傻瓜。但要是活到我这个可怕岁数的一半,就没什么可挑三拣四的了。
“二十岁,什么都可以演。三十岁,愿意演什么都行。四十岁,关上的门只有几扇,但五十岁,天!蒙克莱因一定也知道这种痛苦。五十岁,这些和你曾经贴合得仿佛皮肤的角色,突然就变成了陌生人。”
洛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席尔瓦纳斯喝完酒,把酒瓶扔进被皮靴踩结实了的泥地庭院里。
“我曾经畅游戏剧之海,由着雄心带我扮演所有美好的年轻角色。”他说,“现在我看着最破烂的那些角色,病人、被遗忘的小人物,琢磨哪一个适合我。你没听见我为什么是皇帝吗?因为皇帝不需要活动他的肥屁股。说我坐上王座,还不如说我进了坟墓呢。”
席尔瓦纳斯勉强起身,关节吱嘎作响。“不是存心想浇你们冷水的,孩子们。过一两个小时再来找我,我又会兴高采烈了。对,我肯定会忘记这会儿我说了什么。”
席尔瓦纳斯走进房间,洛克站起身,伸个懒腰,跟了上去。他完全不知道能说什么——短短一个下午,他已经习惯了朗读别人替他写在纸上的台词。
顶着无情烈日练习的第五天第三个小时,佳思莫说:“唉,乔凡诺,我觉得你为人不错,但实在不适合当着观众的面说台词。我觉得我能把你的几个伙伴锤炼成半吊子演员,但你和蛇的手套一样没用。”
“呃,”金从剧本上抬起头,“我做错了什么?”
“你对这个行当要是稍微有点灵气就早该知道了。”佳思莫说,“去坐着帮我们数钱吧。”
“等一等。”洛克扮演奥林,和金的费林对戏,“你不能这么和乔凡诺说话。”
“和排戏有关系我就能。”蒙克莱因说,“在这个领域内,我是执掌一切的神,只用一个声音说话,叫他闭嘴下场。”
“这我同意,你可以使唤他。”洛克说,“但注意礼貌。”
“小子,我他妈的没这个时间——”
“不,你有。”洛克说,“你对乔凡诺永远有讲礼貌的时间,否则我们就收拾行李回卡莫尔!我跟你说清楚了吗?”
“喂,”金拉了拉洛克的衣袖,“没关系。”
“不,有关系。”萨贝莎走到庭院中央,站在洛克和金身旁,“卢卡斯说得对,佳思莫。我们按要求来听你差遣,但不会无缘无故吃你的屎。”
“送我回监狱吧。”蒙克莱因嘟囔道,“打死我,送我回监狱吧。”
“两个请求我们都不会答应。”萨贝莎说。
“我用得上他。”杰诺拉从旅店里走出来,“我说的是乔凡诺。他不上台的话,可以帮我管理道具和炼金物品。”
“我,呃,好像……也没得选?”金说。
“说到共同财产,”杰诺拉说,“我得先告诉你一声,老鼠和红蛾已经光顾过了。死神面具和长袍都破得无法使用,大部分其他戏服也只能拆开用单件。”
“唉,好吧,那就这样了。”佳思莫说,“我在这儿忙着把狗屎变成钻石,你在你的事情上也得实现同样的奇迹才对。”
“我需要资金,”杰诺拉说,“所有股东必须坐下来开个会,确定资金的来源,还有怎么处理弃船而去的朋友们的遗留股份——”
“诸神救我。”蒙克莱因说。
“……以及处理的条件!我还要雇个会摆弄针线的人。”
金举起手。
“你?”杰诺拉说,“能缝补撕破的罩衫之类的?我需要——”
“我分得清卷边和打裥。”金说,“分得清织补和抽褶,我有顶针磨出的老茧可以证明。”
“我要挨雷劈了。”杰诺拉抓住金的胳膊,“就算你缺演员,这一个也要不回去了。”
“我不会的。”蒙克莱因酸溜溜地说。
“我们能休息一会儿吗?”卡罗一屁股坐下。
“行啊,你就坐着别动了,亲爱的,我们其他人还有精神,可以演戏供你娱乐。”盖多说。他踢了一脚土到兄弟的马裤上。
卡罗都懒得抬头瞪他——他两腿一蹬,勾住他兄弟的膝盖弯,盖多摔倒在地。盖多翻个身躺着,抱着左腕大声惨号。
“天,该死!”卡罗跳了起来,“严重吗?我不是故意的,真——哇啊啊啊啊啊!”
最后这个非常痛苦的叫声来自盖多赏给卡罗裤裆上的一脚。
“哈,感觉不错。”盖多说,“我只是在练习演技罢了。”
洛克、金、阿隆度、杰诺拉和萨贝莎一拥而上,赶在蒙克莱因加入战团之前拉开了两兄弟。接下来是好一阵互相怒指和低俗叫骂,所有参与者的智力、出生地、艺术修养、工作习惯、肤色、衣着品位和个人荣誉都至少被问候了一次。无情的炎热阳光始终倾泻而下,等秩序差不多恢复了,洛克的脑袋像是飘在了水里。他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街上拐了进来,直到来者使劲清清嗓子。
“多么美妙。”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挑女人。她穿灰色紧身罩衫与宽松长裤,是瑟林人和深肤色的混血后裔,不过比佳思莫和格洛里亚诺夫人都要浅。她的黑色卷发剪得露出耳朵,冷静的自抑神态让洛克想起卡莫尔的角头。“佳思莫,我大开眼界了,虽说开的方向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香塔尔。”蒙克莱因恢复了仪态,快得像是速写画家的手,“也祝你下午好,机会主义的叛徒。”
“你去号泣塔度假了。”女人说,“我更愿意一个月吃饱不止一次。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怎么了?巴桑迪不再施舍我这儿走失的流浪猫狗了?”
“巴桑迪能提供挣钱的工作。不过我听到一些有趣的传闻,据说你找到了赞助人。”
“对,事实证明埃斯帕拉贵族的良好品位还没灭绝。”
“还听说你宣称会出现的卡莫尔人并不是在扯谎。”
“他们都在这儿。”蒙克莱因说,“你自己数。”
“你想排《盗贼联盟》是认真的?”
“认真得像一条被割的喉咙。”
“总算把杰诺拉哄上舞台了?”
“诸神在上,没有!”杰诺拉叫道。
“啊哈。”香塔尔走向蒙克莱因,“要是我没数错,你至少还缺一个女演员。”
“缺又怎么了?”
“听我说,佳思莫。”香塔尔的猫捉老鼠笑容消失了,“巴桑迪在排《尊贵女人之美酒》,我不想把一整个夏天都花在扮演‘迷人的女仆四号’上,咯咯傻笑,撩动裙摆。你我的处境可以互相帮助。”
“唔——”蒙克莱因说,“这要看了。你有没有把你男人也拖回来?”
就像听到了什么信号,一个棕发瑟林男人从香塔尔背后转进庭院。他穿白色开襟罩衫,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右耳缺了一半,洛克猜他不是退役的硬球运动员就是见过世面的年老剑手。
“我猜也是。”蒙克莱因说,“好吧,年轻的新朋友们,允许我介绍一下香塔尔·寇萨,蒙克莱因剧团的前成员,另外一位是她的丈夫,‘人群’伯特兰。”
“人群?”洛克说。
“他能一幕一幕不停换戏服上场,本事没得比。”阿隆度说,“他一个人就是六个配角演员。”
“我用得上伯特兰,”蒙克莱因说,“但你凭什么认为我已经原谅了你俩?”
“少废话了,佳思莫。”香塔尔说,“我需要像样的角色。你需要开心的观众。”
“敢问还有其他想再次反水的叛徒吗?”
“除非有一篮子比你的自尊还要大的红宝石。比起丢掉在你的剧团里的工作,他们更担心被当作袭击和煽动袭击贵族的同谋抓起来。”
“算了,就让伯特兰和香塔尔回来吧。”阿隆度说。
“我也这么想。”杰诺拉说,“还有角色缺演员,我们没时间挑三拣四。要我叫醒席尔瓦纳斯,听听他的意见吗?”
“不用。”蒙克莱因说,“他当然会说好的,因为他的眼睛根本离不开香塔尔。好吧!算你们两个走运,但只有薪水,没有分红。合同条款你们都清楚。从离开的那一刻就没分红了。”
“这个问题得谈了再说。”香塔尔说,“无论如何,能躲过‘迷人的女仆四号’都是值得的。相信我,我更愿意演暗影女皇雅玛迪恩。”
“我一万个抱歉。”萨贝莎说。就算她背后突然冒出十英尺高的字母火墙“这句话是撒谎”,恐怕也很难给她的语气再添加半分色彩了。“那个角色有人了。”
“开玩笑吧?”香塔尔穿过庭院,到萨贝莎面前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比她矮一个巴掌的萨贝莎。“你又是谁?”
“雅玛迪恩。”萨贝莎冷冷地说,“暗影女皇。”
“该死的卡莫尔人。看你的年纪,说是从我两腿间爬出来的都有人信!但不够漂亮。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她当然是认真的。”洛克说。炎热和失望让他脾气暴躁,听见陌生人贬低萨贝莎更是火上浇油。
“佳思莫,你疯了。”香塔尔说,“她怎么能演雅玛迪恩。潘莎拉我看没问题,但雅玛迪恩绝对不行!她才多大,十六岁?十六岁,屁股瘪得像男孩,相貌平平!”
“相貌平平?”洛克说,“平平?你那个诸神诅咒的脑袋上镶着两颗玻璃球,老女人,你怎么能在城里走来走去?怎么没一跤——”
还没等洛克说完这个能表达心情但选得不太明智的词语,“人群”伯特兰——确实无愧于他的外表——已经用一只粗糙的手揪住洛克的衣领,拖着他去和自己已经缩回的另一只手会合。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慢动作。洛克对拳脚并不陌生,他拥有可以在理论变成现实之前就认出一顿好打的超凡才能。
块头和形状都酷似金·坦纳的奇迹出现在洛克的视野边缘。就在伯特兰挥出拳头的那个瞬间,金一肩膀顶在他的腹部,把他撞倒在地。
“伯特!”香塔尔叫道。
“我的天。”杰诺拉说。
洛克忽然发现他拿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金的眼镜——金在分开他和伯特兰的那一瞬间里,居然把自己珍贵的眼镜塞进了他的手心。
金是个大腹便便的十六岁少年,性格安静而文气,就算加上他好不容易蓄起来的短胡须也看不出丁点凶恶。伯特兰至少大他十岁,更不用说高六英寸和重二十磅了,看相貌能徒手把一扇牛肉撕成两半。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连洛克都看呆了。
拳头换拳头。金和伯特兰翻来滚去,手臂跟腿脚纠缠在一起,摆拳、勾拳、扭胳膊。上下风每隔几秒钟就互换一次。金扼住伯特兰的喉咙,侧肋却挨了伯特兰几下捣拳。伯特兰压住金,但金踢开他的双腿,把他拖回地上。
“诸神在上,”香塔尔说,“停下!别打了!咱们可以好好谈!”
金试图用胳膊锁住伯特兰的脖子。伯特兰的反应迅速而巧妙,向前把金甩了出去。他扑上去想扩大战果,金的动作也同样迅速而巧妙,把伯特兰扔上了一面墙。两个人再次扭成一团,彼此想抓住对方,又不停掰开对方的手,最后金挣脱出来,就地滚开。但这是个错误;伯特兰利用两人之间的空隙,一个炮锤丢在金的下巴上,终于放翻了他。
片刻之后,伯特兰摇晃了一下,脸朝下倒下去,和年轻的对手一样丧失了再战之力。
“香塔尔,”蒙克莱因说,“我很开心地告诉你,雅玛迪恩的角色你想也不要想了,原因不止一个。热烘烘的马粪在上,我怎么能相信一个这么能打的小子居然会用顶针!”
杰诺拉和绅士盗贼们聚拢在金的身旁,阿隆度、香塔尔和蒙克莱因照看伯特兰。两名斗士很快恢复了神志,慢慢爬起来靠在旅馆墙上。
“眼镜。”金咳道。洛克把眼镜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戴上,舒了一口气。
“卷烟。”伯特兰喃喃道。香塔尔递给他一根手卷烟草,擦燃手扭火柴点烟。她刚点好,伯特兰就把雪茄撕成两截,用火头点燃另一截,然后递给金。金点头表示感谢,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心平气和地抽着烟,其他人看得一头雾水。
“打硬球吗,小子?”伯特兰说,声音低沉,维拉口音很明显。
“当然。”金说。
“悔罪日下午,加入我的队伍打比赛吧。赌点麦酒钱,每人两个铜子下场。”
“非常乐意。”金说,“但你别再朝我的朋友挥拳头了。”
“行啊,小子。”伯特兰说,朝洛克摆摆手指,“你也别跟我老婆那么说话了。”
“那你叫你老婆别侮辱维瑞娜。”洛克说。
“行了,瘦皮猴,我们都会说瑟林语。”香塔尔使劲戳了一下洛克的胸口,“有话对我说就对我直说。”
“好,”洛克迎上香塔尔的视线,“不许侮辱维瑞娜。”
“不好意思。”萨贝莎推开洛克,动作中看不见优雅和好心情,“我突然变得透明了还是怎么的?香塔尔,我不会躲在他的背后。”
听见萨贝莎这么不留情面地提到他,洛克不禁心中一痛。
“你也想跟我打一架吗,小婊子?”香塔尔说,“没问题。什么时候需要有人好好给你上一课了,就试试看朝我挥拳——”
“够了!”蒙克莱因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咆哮道,分开两个女人,“诸神诅咒你们这些死脑子的废物!给我安静下来,否则我就出门去揍贵族,我以诸神的名义发誓!”
“香塔尔我最亲爱的,”伯特兰吐出一口烟,“每次佳思莫说话能这么讲求理性,你就不得不承认似乎应该安静一下了。”
“维瑞娜是雅玛迪恩。”佳思莫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你可以演潘莎拉,要么就去当迷人的女仆四号,为巴桑迪抖一个夏天的奶子。”
香塔尔怒目而视,然后向萨贝莎伸出手。“那就讲和吧。姑娘,我只希望你上舞台的时候,背后能射出万丈金光。”
萨贝莎和她握手。“等我演完这部戏,你就再也没法想象其他人也能演雅玛迪恩了。”
伯特兰吹声口哨,咧嘴笑道:“哈!好极了。维瑞娜,给我老婆几天时间和你相处。她会让你喜欢上她的。”
“我从小到大有过无数机会学习容忍。”萨贝莎带着一丝微笑说。
“好了,既然你是雅玛迪恩。”伯特兰说,“谁是奥林呢?那么多亲吻、抚摸和对视的戏份交给谁呢?”
洛克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冒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正在研究这个问题。”蒙克莱因说。他揉着额头叹了口气。“我看我可以做出决定了。风险就平摊吧。卢卡萨,你演费林。”
“乐意……等一等,什么?”洛克说。
“你听见我说了。奥林这个角色需要更多的微妙演技,我想交给阿隆度。”
“可是——”
“就这样。”佳思莫说,“今天到此为止,不再讨论了。诸神保佑,我和杰诺拉一样背得出剧团契约。下次你们谁敢再内讧,哪怕只是用手指头戳一下,我就亲自收拾他。薪水、股份、资历,老子全都不在乎——我会像愤怒的父亲一样打他屁股。解散!”
“潘莎拉,”金大声朗读手里的剧本,“瑟林佩尔的败落贵妇。雅玛迪恩的知心好友。”
“我读过该死的演员表,金。”洛克和金坐在旅馆公共休息室离吧台最远的角落里,伯特兰、佳思莫、阿隆度、香塔尔和席尔瓦纳斯在吧台前,将剧团未来利润的好大一部分倒进喉咙。晚饭刚吃完。“等一等,你是想假装看不见我吗?”
“对。”金合上剧本,叹了口气,“我的肋骨好痛,我被踢出舞台,成了管账的搬运工,而你的忧郁又在潜向创纪录的新深度。”
“但我——”
“说真的,你要是那么想在舞台上吻她,去找佳思莫谈谈呗。”
“他不想谈。”洛克喝着温热的黑麦酒,舌头几乎尝不到味道,“说那是艺术上的决定,因此没什么可讨论的。”
“那就找阿隆度呗。”
“他靠演戏为生,怎么可能放弃主角?”
“谁知道呢,你可以哄他骗他嘛。或者说服他?据说你学过不少哄骗和说服。”
“对,可是……他这人挺厚道的,和摆布佳思莫不一样,感觉不应该那么做。”
“那就听我的吧,朋友。我不是预言家,无论你对着啤酒哭多久,我也不会变成预言家。知道我一向觉得桑赞兄弟是最烦人的讨厌鬼吗?我错了。自从你和萨贝莎开始来回折腾,他们就成了麻烦里最小的一个。”
“该死,她的心思太难懂了。”
“你和她谈过,对吧?”
“对。情况还不错。但现在变得很奇怪。”
“你有没有考虑过最孤注一掷的极端手段?比方说,再找她谈谈?”
“当然,可是,唉……”
“你都一路‘当然可是’到这步田地了,”金说,“莫非打算‘当然可是’把烂摊子拖到回家的时候,然后我看你这辈子都打算‘当然可是’下去。别兜圈子了。普列瓦在上,去找她谈谈吧。”
“她在哪儿?”
“她上屋顶了,放着我们在底下喝得丑态百出。”
“她不会……我说不准,不是说我——”
“手伸到裤裆里,”金吼道,“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要么你这个夏天都别再跟我提起她了。”
“对不起。”洛克说,“我只是害怕事情会被弄得比现在更糟糕。你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哈,说得对。你试试看直截了当、有话直说。我没法给你更具体的建议。我他妈难道靠甜言蜜语钻进过姑娘的裙子吗?我只知道你和萨贝莎不快点达成共识,我们所有人都会后悔。但主要是你后悔。”
“你说得对。”洛克深吸一口气,平稳心跳,“你说得对!”
“一向如此。”金叹道,“决定要去了?”
“百分之百。”
“麦酒还没喝完,你去不了。给我。”
洛克傻愣愣地把酒杯递给金,金一口就喝完了。
“行了。”金说,“去吧!免得你的所谓理智抓住机会醒过来。等一等,上去不是那条路。你他妈的去哪儿?”
“吧台。”洛克说,“我有个天才的点子。”
没精打采的闷热夜晚降临了埃斯帕拉,待摘葡萄颜色的天空下,城市的灯光逐渐点亮。格洛里亚诺旅店的歪扭山墙下藏着个朝西的小阳台,容得下礼貌相待的两个人并肩而坐。洛克轻手轻脚地推开阳台的翻板门,探出脑袋张望,赫然发现萨贝莎挑着眉毛直勾勾地看着他。她放下手里的《盗贼联盟》。
“嗨。”洛克爬出从二楼上来的狭小通道,底气比他想象中少了许多,“我能,呃,占用一小会儿您的阳台吗?”
“我正在复习台词。”
“难道你指望我相信你还没记住所有的台词?”
她似乎无法确定应该高兴还是生气。洛克很熟悉这个表情。过了几秒钟,她放下剧本,打手势叫他过去。他和她一样盘腿坐下,两人面对面。
“你背后是什么?”她说。
“小小的好意。”他拿出藏在背后的酒袋和两个小陶杯,“说是贿赂也行。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我不渴。”
“要是担心你渴不渴,我就带水来了。我担心的是刀子。”
“刀子?”
“对,你亮在外面好几天了的刀子。我想用酒磨钝刀刃。”
“不觉得有点下作?用酒让女孩放下防备?”
“对我来说,更像自卫手段。另外,我觉得你也许想……喝一杯。”
“然后呢?也许再来一杯?第三杯?直到我的防备有了足够的弹性?”
“你不该这么对我。”
“呃,好吧……也许确实不该。”
“诸神在上,肯定是我忘了,任何人想和你好好说话,都必须事先求得许可,还要穿上厚厚的盔甲。”洛克咬住嘴唇,粗手粗脚地倒了两杯浅色的美酒,把一个杯子推到她面前,“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假装这东西是变魔术似的自己冒出来的。”
“那是安佳妮橙子酒吗?”
“这要是安佳妮,我的屁股就是金子做的。”洛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但以前确实曾经是橙子。”
“你想在我身上实现什么奇迹?”
“就是谈谈而已,到底怎么了,萨贝莎?我们以前经常交谈,真的交谈。感觉……感觉挺好的。我们合作也很愉快!但你现在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你会找各种理由不理睬我。你不停筑起高墙,哪怕我翻过来了,也会发现你在另一头又挖了壕沟——”
“你太抬举我了,我哪儿有这么高超的工程能力。”她说,洛克惊喜地看见了最难以察觉的一丝笑意,虽说在两次呼吸之间就消失了。“大概是我全神贯注投入了排戏吧。”
“天哪,快看,”洛克说,“壕沟里还插满了铁刺。另外,我不相信。”
“那是你的问题。”
“不和我说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也许我只是不想——”
“但你曾经想的,”洛克说,“曾经想的,我们也有所进展。你真打算把待在这儿的剩下所有时间都花在兜圈跳舞上吗?我不愿意。”
“根本算不上跳舞,对吧?”她柔声说。
“对。”洛克说,“你不停后退。为什么?”
“不容易解释。”
“容易的话,我这么一个白痴岂不是早就想明白了?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这等于把马车放在马前面。”
“马累了,需要歇一歇。来吧,要是听见什么不喜欢的,动起手来也比较容易。”
接下来的几秒钟犹如十年,她终于转身对着城市,拍拍身旁的石头地面。洛克满怀期待又惴惴不安地蹭过去,直到左肩碰上她的右肩。温暖的夜风绕着两人盘旋,洛克闻到了她头发上的一丝麝香和鼠尾草精油香味。他的肚子里有一千只小动物开始扑腾,顿时想跳起来满地乱跑。
“你在颤抖。”她扭头看着洛克。
“你也不是一尊雕像。”
“你是要让我后悔这么做,还是愿意坐在那儿盯着看?”
“我喜欢看着你。”洛克说,对自己无法挣脱开她的视线又是吃惊又是喜悦。
“哼。我喜欢把男孩子丢下屋顶,这个爱好很少有实践的机会。”
“那样可赶不走我。我知道怎么落地。”
“该死,洛克,你要是有话要说——”
“确实有。”洛克说,他稳住身体,像是准备抵挡向他挥来的训练木棒,“我,呃,我受够了捂着嘴说话,到处抛洒线索,拼命想从你身上引出反应。这些是我在桌上的牌。我认为你很美丽。你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坐在你旁边,我觉得自己像个满脸灰土的傻瓜。我认为……我认为我在你眼中一定愚不可及。我知道这不是剧本里的甜言蜜语。实话实说,我都愿意亲吻你的影子。我愿意亲吻你踩过的泥土。我就想这么做。我不在乎你或者其他人怎么想……我每次看见你就是这种心情。”
“我喜欢你。”他说,祈祷能在被她打断之前说完所有的话。绝望的独角戏像是马车失控,一旦停下就再也动不起来了。“我喜欢你的一切。甚至你的脾气,你的小情绪,甚至你把我的喘息当成该死的冒犯时的样子。我愿意因为你神魂颠倒,而不是对其他人百分之百地确定,听懂了吗?我喜欢什么都擅长的你,哪怕相比之下我渺小得能淹死在这个酒杯里。”
“洛克——”
“我还没说完。”他举起用来比画自己有多渺小的酒杯,一口喝掉里面的酒,“最后一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对不起。”
她看着洛克的表情让他感觉双腿已经离开了脚下的阳台地面。
“萨贝莎,对不起。你说你要我拿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不是保护和辩护……那就一定是这个了。假如我冷待过你,假如我曾经认为你理所当然属于我,假如我是个坏朋友,抢走了你觉得理当属于你的东西,那么我道歉。我找不到任何借口;居然要你向我指出这一点,真希望我能告诉你我究竟有多羞愧。”
“该死,洛克。”她悄声说,眼角闪闪发亮。
“两次了?你看,呃,要是我说错了——”
“没有。”她擦了擦眼睛,假装冷淡但没有做到,“不,讨厌的是你说对了。”
“喔。”洛克说。他的心脏在胸膛里来回摇摆,像是炼金术士没有放稳的天平。“你知道的,哪怕对一个女孩来说,这也够让人困惑的了。”
“你还不明白吗?你犯傻的时候还比较容易应付。要是你对脑壳以外的东西都视而不见,冷待你反而比较容易。但你真的集中注意力了,真的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了……我做不到,我实在没法强迫自己愿意这么继续下去。”她终于拿起酒杯,一口喝掉大半杯,笑了几声,嗓音有点嘶哑。“我害怕,洛克。”
“不,你怎么可能害怕。”洛克激动地说,“什么都吓不住你。你有一千万种其他情绪,但永远不可能害怕。”
“我们的世界这么大,”她竖起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差不多一英寸,“正如锁链所说。老天在上,我们生活在地窖里。我们的床铺只隔着十五英尺。我们大半辈子都彼此认识。我们遇到过其他的男人或女人吗?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这种事在没得选的情况下发生。我不愿意因为无可避免而相爱。”
“并不是所有无可避免的都是坏事。”
“我应该想要一个更高大的。”她说,“应该想要一个更高大的,更好看的,不那么固执的,更……谁知道呢。但我不想。你那么笨拙,惹人讨厌,但又那么特别,我喜欢这一点。我喜欢你看我的样子。我喜欢你坐下来盯着前方、苦思冥想自寻烦恼的样子。谁都不会像你这么跌跌撞撞逢凶化吉,洛克。谁都不能……像你这样,四周的舞台在熊熊燃烧,你却拿着火把在耍把戏。我喜欢这样的你。但这个……这个让我害怕。”
“为什么?”洛克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用双手抓住他的手,洛克的心脏都快撞破胸腔了。“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你为什么不能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为什么不能爱——”
“真希望我知道。”两人突然面对面跪在了地上,握着彼此的手,萨贝莎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和宽慰。“真希望我能和你一样。”
“不,不行。”他说,“你那么美丽。你哪方面都比我强。”
“这我知道,傻瓜。”她的笑意越来越浓,“但你的本事是叫全世界给老子滚开。你会对着艾赞·基拉的眼睛撒尿,哪怕代价是地狱里的一百万年,等那一百万年结束,你会爬出来再尿一次。这就是卡罗、盖多和金爱你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唉,我也想知道该怎么做到这些。”
“萨贝莎,”洛克说,“并不是所有无可避免的事情都会让人后悔。我们呼吸空气,这同样无可避免,明白吗?我喜欢鲨鱼肉胜过乌贼,你喜欢柑橘酒胜过红酒!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对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喜欢我们喜欢的,我们占有我们占有的,不需要任何准许就能这么做!”
“看,你说这种话是多么容易?”
“萨贝莎,让我告诉你吧。你说那很傻气,但我真的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是什么情形,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阴影山。我记得你怎么弄掉了帽子,记得发根长出的是何种红色。我都看呆了,你明白吗?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打心底里高兴。”
“什么?”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迷恋你。我没有追求过其他女孩,甚至没和桑赞兄弟去过……你明白的,鎏金百合。我梦到你,只有你,我梦中的你就是你原本的样子……你明白的,红发。而不是染——”
“什么?”
“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见过一次我原本的发色。”她抽出她的手,“一次,那会儿你差不多只是个该死的婴儿,你忘不了那个颜色,我难道要因此高兴?”
“等一等,请——”
“‘我原本的样子?’我把头发染成棕色已经十年了!这才是我原本的样子!诸神啊,我真傻……你迷恋的不是我……你只是想搞红发姑娘,和杰里姆这边的所有变态色魔没有半点区别!”
“绝对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为什么一直在躲奴隶贩子吗?知道卡罗和盖多都还不能带孤儿杖的时候,锁链为什么就信任我,让我带淬毒的匕首吗?听过别人怎么说还没被采摘的瑟林红发姑娘吗?”
“等一等,等一等,说真的,我不是——”
“我实在太傻了!”她一把推开洛克,他一屁股坐碎了空酒杯。
“我早该知道。我就应该知道。你喜欢我?你尊重我?狗屁。真是不敢相信,我居然险些……我几乎——滚。给我滚远点儿。”
“等一等,求求你。”洛克想擦掉突然刺痛双眼的阴霾,“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滚!”
她操起空酒杯扔向洛克,没有打中,却加快了他的鼠窜速度。洛克跌跌撞撞地沿着通道下去,摔在二楼的地板上。他尴尬地想爬起身,一双强健的大手从背后把他揪了起来。
“金,”他喃喃道,“谢谢,但我——”
同一双手捏住他,把他转过来,恶狠狠地按在通道墙上。洛克发现和他大眼瞪小眼的是蒙克莱因-波利达齐剧团的新赞助人。
“波利达齐爵爷,”洛克语无伦次道,“简纳罗!”
身强力壮的埃斯帕拉人用一条铁臂按住洛克,另一只手从沾满灰尘的便衣底下抽出一柄十英寸长的精钢匕首。由阳台门透进来的灯光照得刀刃寒光闪烁,这种匕首的用途是战斗而非展览。刀尖瞬间之内就抵在了洛克的左脸上。
“堂弟,”波利达齐气急败坏道,“我忽然想到,我可以换上普通人的衣服,过来看看我的投资用得好不好。酒吧里的白痴说你也许在上面。刚才那番对话真是引人入胜,堂弟,但我不禁觉得你似乎有些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匕首尖刺进洛克的皮肤,他吃痛呻吟。
“比方说,所有事情。”波利达齐说,“咱们就从所有事情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