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目标交错 第七章 五年游戏之反制

1

“我们他妈的是怎么了,金?”洛克揉着眼睛说,注意到腹部和脚腕都不怎么舒服——确实是这个顺序不假。“她玩弄我们像是打扫两顶老蚊帐。我腿上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

就在双脚上方,他瘦削苍白的脚腕被扣在了铁环里。脚镣留有足够血液流通的空间,但一只重量约有五磅。

“我猜是想让咱们打消游泳的念头吧。”金说,“你说他们是不是很体贴?颜色还挺配你的眼睛呢。”

“窗口的铁栏杆也不够宽吧?诸神在上,我的胃像是要吃掉我的整个人了。”

洛克更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环境。软垫、木架、丝绸和灯球——船舱配得上卡莫尔公爵。金的身边甚至还有一小架书籍和卷轴。

“你看她留了什么给我们。”金说,把正在读的皮面书扔给洛克。这本古董四开本的封面上用炼金术刻了三行金叶文字:


盗贼联盟

一段真实的悲惨历史

塞留斯·卢卡诺


“唔。”洛克轻声说,放下那本书,“这位美女的坏心眼容得下十条大河。”

“她是怎么给你下药的?”金说。

“说来尴尬。”

有人敲了敲船舱门。片刻之后,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长腿男人,他步履轻快,瘦削的古铜色面容一看就知道讨了许多年水上生活。

“好啊,孩子们。”陌生人说,他说话略带塔尔维拉口音,“欢迎登上沃伦泰的决心号。索鲁斯·沃伦泰听候差遣——我是认真的!二位年轻人是这艘船的首批客人,也是这一趟唯一的客人。”

“无论你这一趟能拿多少钱,”洛克说,“只要你立刻调转船头,我们就付你双倍。”

“我们共同的朋友说这大概会是你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拉萨利大人。”

洛克扳响指节,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不得不感谢萨贝莎,因为她至少没有揭穿两人的假身份,但此刻他不想承认她还有好的一面。

“我更愿意赞同她的提议,”沃伦泰又说,“与一个活得自由自在的女人搭档,享受她颇为丰厚的补偿,而不是相信她送来的两个镣铐缠身的男人。”

“三倍。”洛克说。

“一个人要是愿意相信愤怒囚犯许下的大笔金钱,恐怕就蠢得没法执掌他手下的这艘船了。”沃伦泰说。

“好吧,妈的。”洛克说,“既然你不肯弃暗投明,那至少能给我点船上的干粮吧?”

“我们共同的朋友说你脑子里的第二个念头肯定是食物。”沃伦泰抱起胳膊微笑道,“但这段航程我们不吃干粮,而是吃刚出炉的胡椒面包、填满蜜渍橄榄的肥鹅和白兰地奶油烩湖蛙。”

“我的脑袋是不是被撞坏了?”洛克说,“这肯定是许多年来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个梦。”

“不是做梦,我的朋友。我们船上的厨子好得没话说,只要能留下他,我情愿做任何事。不过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馈赠的另一个礼物。上甲板走走吧,听我解释你们这一路要遵守的条件。你们这两个走运的龟孙子!”

上了甲板,洛克看见决心号是一艘双桅横帆船,保养得很好,风帆并非刚出船厂,但没有磨损得露出线头。洛克和金走出大舱,二十几个男女围拢过来。他们大多数都是皮肤黝黑、四肢修长的水手模样,但也有几个身材魁梧的大骨架陆生动物,一看就是刚招募的打手。

“我们从没接过这么轻松的任务。”沃伦泰说,“向西走,沿卡凡德雷河逆流而上出海。欣赏一个月的秋色,然后调转船头,慢悠悠地返回卡泰因。二位先生可以享受奢侈的船舱和精致的美食,无聊了还有书读。我们为行程准备的葡萄酒会让你们活得像皇帝。所有这些只有一个条件:良好的表现。”

“我愿意付,”洛克扯着嗓门叫道,“你们现在的三倍薪水!只要送我们回卡泰因就行!两天,而不是三个月!”

“不行,先生,”沃伦泰第一次露出恼怒的神情,“这表现可称不上良好。再说这种话,你们就只能进货舱了。这一趟有两种走法:行动自由,酒足饭饱;要么就被捆在黑暗中,每天只放出来一次,吃东西、撒尿。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性命,但敢给我惹麻烦,自由就只能被扔下船了。”

“脚腕上这东西怎么说?”洛克说。

“保护你们不为诱惑所害。”沃伦泰说。

“呸。”洛克嘟囔道,“还有,吃的呢?”

“先生们,我一万个抱歉。”一个男人从主甲板舱门钻了出来,他身穿脏兮兮的棕色袍子,脸色苍白,头发是灰金色,手里端着银色托盘,托盘上有铸铁汤碗和几片面包。“食物来了!”

“你这位了不起的厨子是韦德兰人?”金说。

“对,我知道,”沃伦泰说,“但请务必相信我。亚德里克在塔里沙玛学习烹饪,他真的很有一套。”

“牡蛎,浸的是我亲自用麦酒煮的酱汁。”厨师说。

他把食物递给洛克,新鲜食物的香味像是给了他脸上一拳。

“啊,关于我们处境的讨论,”洛克说,“半小时后再继续吧。”

“只要别再企图贿赂我的船员,二位尊敬的乘客,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沃伦泰说。

2

第一天过去了,然后是第二天,这显然是洛克能想象到的最舒适也是最令人烦恼的监禁状态了。

餐食丰盛而美味,葡萄酒比沃伦泰夸下的海口还要好,麦酒新鲜甘甜,他们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毫不犹豫,毫无怨言。

“这帮王八蛋靠这一趟发财了。”第二天,金对着吃剩下的午餐说,“对不对,弟兄们?否则为什么要这么优待我们。每个人都装了一口袋的金币。”

每顿饭都有四个人陪着金和洛克,他们沉默、礼貌而时刻警醒。刀叉要清点数量,残渣和骨头要打扫干净。洛克当然也可以藏起任意数量的有用物品,但这么做实在欠缺意义,因为他们的处境中还有许多其他困难需要克服。

每天有人整理床铺,更换被单,这时候他们会被赶上甲板。洛克能大致看见那帮人怎么在船舱里折腾,见到的结果很让人心寒:每本书都要拎起来晃一晃,箱子要打开搜查,吊床要擦洗一遍,地板连一条缝隙都不放过。等他们被放回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回到了原处,船舱整齐得像是从来没有使用过——因此藏东西是毫无意义的。

两人每天要被搜身数次,甚至不被允许穿鞋。事实上,他俩身上只留下了一件外来物品,那就是艾兹丽的一绺头发。第三天早晨,洛克吃惊地看见了它。

“萨贝莎的手下终于打倒我之后,我和她聊了几句。”金躺在吊床上,无意识地把那绺头发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她说起码的礼貌还是要讲的。”

“她有没有说别的?关于我?或者为我解释?”

“我看她想说的已经全说完了,洛克。这艘船就算告别礼物。”

“她肯定给了沃伦泰和船员十张纸的指南,教他们怎么对待我们。”

“连他们的救生艇都比其他船扎得更紧,像是害怕某位神灵从天上伸手一把抓走似的。”金漫不经心地说。

“真的吗?”洛克跳下吊床,轻手轻脚走到金的身旁,压低声音说,“主甲板的港舷一侧?你看咱们能怎么用上它吗?”

“我们不会有时间把它好好放下去的。但如果我们先弄松绳索,要是甲板陡然倾斜……”

“妈的。”洛克说,“等我们上了卡凡德雷河,在出海之前,船都会稳当得像一杯茶。你觉得这帮朋友咱们同时能应付几个?”

“还是问我同时能应付几个吧。咱们实际一点,三个好了。要我说,让我每次敲昏一两个的话,只要没人拉响警报,我能收拾得了这整艘船的伙计,但你也看见他们的习惯了。他们从不单独行动。我看蛮力只怕没法带我们走多远。”

“说起来,咱们那位赞助者要是愿意突然冒出来一下就好了。”洛克说,“或者她的某位同伴。比方说,现在。或者……现在!”

“我看咱们只能凭自己了。”金说,“我相信肯定有人或什么东西在监视我们,但把我们放在这里的是萨贝莎。按照耐心的解释,这么做显然在游戏规则之内。”

“谁知道她的盟契法师会不会这么有运动精神。”

“唔,也有好的一面。我们吃得着实不赖,你已经不像一根七扭八歪的细面条了。”

“好极了,金。我不但被放逐了,还一天天肥起来等待出栏。等咱们到了铜海,你说有没有机会碰到泽米拉?”

“那么多烂事才结束不久,她倒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啊?”金打个哈欠,伸着懒腰说,“想等剧毒兰花号开过海平线来救我们,还不如指望我生出一只信天翁呢。”

“只是随便想想而已。”洛克说,“想一想就他妈让人开心。那么,我看咱们只能祈祷坏天气了。”

“以及琢磨怎么割断固定绳。”金说,“有想法吗?”

“一小时内我就能凑合做出一把小刀,但前提是得确定它会在明天搜查房间之前被用掉。”

“很好。脚镣呢?你对这种东西一向比我有办法。”

“脚镣的构造很复杂。我可以从骨头上弄到足够小的碎片,但骨头太脆,一旦折断就会永远堵住锁眼。”

“看来在回到陆地之前只能暂时忍受了。”金说,“好吧,重要的事情先办。我们必须靠近水岸,甲板必须摇来晃去,等机会来到时,我们绝对不能被捆在货舱里。”

3

当天夜里,天色又变得阴沉,不祥的乌云在水平线上翻滚,但亚玛瑟尔湖风平浪静,决心号几乎晃也不晃。洛克花了几个小时趴在主甲板的栏杆上,假装心如死灰,暗自渴望瞥见一道闪电或雷暴云团开始聚集。可是,他只看见了幽暗湖水深处如星辰般闪烁的点点鬼火。

船走得很慢。秋天变幻莫测的风大多数时候从前方直吹,船上没有法师随心所欲操纵天气,他们只能之字形抢风航行,慢吞吞地驶向西南。沃伦泰和船员似乎并不在意。无论一天走完半个世界还是只走半英里,他们的酬劳都是那么多。

第四天夜里,洛克看见黄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南方水平线,但兴奋转瞬即逝,因为他意识到那里是拉塞因。

第五天,船速快了起来,反复无常的风越来越强。天空布满了蕴含希望的乌云,中午刚过,第一波冷雨开始洒落。洛克和金返回船舱,假装毫无歹意。他们埋头读书,偶尔闲聊,每隔几秒钟就望一眼窗外,愉快地发现浪头之间的波谷越来越深,波峰上的泡沫越来越浓。

下午的第三个小时,雨势稳定下来,浪头有四五英尺高,亚德里克敲门来问晚饭怎么吃。

“小牛肉汤怎么样,二位大人?”

“当然可以。”洛克说。他希望能先把这位韦德兰天才的又一顿盛宴塞下食道,再去面对或许存在的逃跑机会。

“能做点鸡肉吗?”金说。

“我这就去杀鸡。”

“还有甜点。”洛克说,“今晚来一份大的。暴风雨总让我饥肠辘辘。”

“我去做个蜂蜜姜汁蛋糕。”亚德里克说。

“好人。”金说,“还有酒。两瓶苹果汽酒,可以吗?”

“两瓶。”厨子说,“一定送到。”

厨师出去之后关上门,洛克开口:“真是够朋友,哪怕他这么践踏我们的语言。我实在不忍心利用他。”

“他不会想念我们的。”金说,“全船水手等着欣赏他的手艺呢。要是船上没有他,你知道大家吃的都是什么垃圾。”

几分钟后,洛克登上甲板,站在前桅杆旁,任由雨水打湿身体,甲板缓缓地左右摇晃,他假装漠不关心。这会儿晃得还不厉害,但风雨再大一些的话,前景就非常光明了。

“拉萨利大人!”索鲁斯·沃伦泰从后甲板下来,油布雨披在风中翻飞,“待在船舱里不是更舒服吗?”

“也许咱们共同的朋友忘了告诉你,沃伦泰船长,卡拉斯大人和我曾经出过海。比起我们在鬼风群岛的遭遇,这只是空气有点潮湿而已。”

“我对你们的历史略知一二,拉萨利,但我同时也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唉,除非有人能摘掉这该死的脚镣,否则我怎么都不可能游到岸上去,对吧?”

“你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不是有亚德里克吗?他做的牛奶甜酒估计能赶走死神。”

“你至少穿上雨披吧?否则怎么看都是个发疯的陆生动物。”

“当然可以。”

沃伦泰叫水手拿来一件雨披,洛克边穿边说:“那么,请原谅我的无知,但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

“拉塞因以西四十海里,多多少少差不离吧。”

“啊哈,就觉得昨晚看见了一座城市。”

“我们向西走得不怎么顺利。假如要遵守行程表的话,我肯定会心情烦闷,但谢谢老天还有你,我们不赶时间,开心吧?”

“开心。南边那是更带劲的风暴云吗?”

“那片阴影?拉萨利大人,那是迎风岸。该死的迎风岸。我们离亚玛瑟尔湖的南岸只有八九海里,正在努力不被风吹过去。要是能穿过这片雷暴,向西——向西北再走不到二十海里,我们就驶进卡凡德雷河了,然后到铜海的一路上都完全是浅水滩。”

“哈,真高兴听你这么说。”洛克说,“放一万个心吧,我绝对没有溺死的兴趣。”

4

晚餐堪称完美,而且收获颇丰。沃伦泰的四名水手站在船舱的四个角落里,看着洛克和金大啖小牛肉汤、鸡肉、面包、蛋糕和苹果汽酒。第二瓶酒刚打开,洛克打手势告诉金,滑稽戏要上演了。

洛克算好船晃动的时机,把新开的酒扫下桌面。酒瓶落在地上摔碎了,冰凉的气泡酒洒在他的光脚上。他发现酒瓶没有摔出他想要的刀锋形状碎片,于是干脆把酒杯也碰了下去,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满意。

“啊,该死,这可是好东西!”洛克大声说,从椅子上起身,对着那些碎片蹲下去。他双手摆来摆去,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片刻之内,一片长而坚硬的碎玻璃从手心消失在了袖子里。这是个精细活儿,衣服上若被染红,无疑会引来注意。

“不许碰。”一名水手打手势让他的一个同伴上甲板,“别碰任何东西。我们帮你收拾。”

洛克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

“我再叫一瓶酒,”金嘲弄地举起酒杯,“但你好像已经喝多了。”

“那是因为船在摇晃。”洛克说。

出去的船员带着扫帚和金属盘回来,三两下扫干净了所有碎玻璃。

“明天收拾船舱的时候我们会擦地板的,先生。”一名水手说。

“至少闻着不错。”洛克说。

看守没有搜他的身。洛克欣赏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不禁露出一丝坏笑。

吃过的晚餐收拾干净之后(刀叉调羹清点完毕),船舱里又只剩下了洛克和金,洛克小心翼翼地抽出那片碎玻璃放在桌上。

“不怎么起眼嘛。”金说。

“需要缠个把手。”洛克解释,“我恰好知道去哪儿找材料。”

金靠在船舱门上,洛克用碎玻璃慢慢割开《盗贼联盟》的封面内页。经过几分钟切剥,他扯下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装订皮革和一段穿书脊用的线绳。他用皮革紧紧裹住碎玻璃的边缘,做出形如微型手锯的小工具。皮革一端可以握在手心里,锋利的一端可以切割需要切割的东西。

“现在,”洛克轻声说,把做好的东西拿到灯光下仔细查看,眼神里带着自豪和惊惶,“咱们上甲板去享受一下这好天气?”

天气越来越坏,此刻已经变成了劈头盖脸而来的秋夜暴雨。亚玛瑟尔湖上掀起了六七英尺高的大浪,滚滚涌动的乌云里电光闪烁。

救生艇倒扣在主甲板上,捆得结结实实;洛克和金身穿油布雨披,靠在救生艇向船内的一侧上。小艇长约十五英尺,通常挂在船尾外侧。按照洛克的猜想,正是为了在大舱舷窗上安装铁栏杆,船员才移动了救生艇的位置。绳索和环头螺钉将救生艇固定在船板上,几个水手几分钟内就能松开它,但洛克和金若是按部就班地把小艇放下水面,时间一定会拖得太久,不可能不引来注意,直接切断绳索才是正道——割开关键的几根固定绳,等待船身摇摆到合适的角度,松开救生艇,然后跟着它一起跳下决心号。

金平静地坐在那儿,洛克用至关重要的碎玻璃割绳索——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油布雨披是个好东西,帮洛克遮挡了偷偷摸摸的行为。手臂和肩膀必须静止不动,因此重担全落在了手腕和前臂上。洛克的胳膊酸痛不已,他悄悄把碎玻璃递给金。

“二位似乎很奇怪地不畏风雨!”沃伦泰喊道,拎着提灯走过。他打量着两个人,视线扫来扫去,寻找不对劲的地方。最后,他放松下来,洛克的心脏也恢复了正常节拍。

“刚吃完晚饭,需要吹吹风,船长。”金说,“再说我们在铜海上体验过几场暴风雨,船舱里太过单调,这个算是调剂。”

“单调归单调,但同时也很安全。你们暂时可以留在甲板上,只要别碍事就行。我们很快就要收起风帆了,假如发现船离岸边太近,那就只好请你们下去了。”

“遇到麻烦了?”洛克说。

“这会儿在吹讨厌的北风和西北风,实在是最不帮忙的风向。我们应该离湖岸十海里,现在只有五海里了。”

“我们是您最忠诚和尽职的压舱物,船长。”洛克说,“请允许我们再消化几分钟,然后就连滚带爬地跑回去。”

沃伦泰刚走开,洛克就感觉到金又开始割绳索了。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金嘟囔道,“一两根完好的绳索和二十根没有差别,有些东西是不会屈服于人类臂力的。”

“我这边割得差不多了。”洛克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十分钟过去了。水手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到处检查有没有问题,但洛克和金正孤注一掷地在背后偷偷制造问题。船平稳地左右摇摆,闪电划破了四面八方的水平线,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克发现自己越来越紧张。要是这一招失败,沃伦泰的威胁就会落到实处,他们将被关进底下的货舱。

“啊,该死。”金嘟囔道,“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了?哦,该死。”船歪向星舷,救生艇的重量死死压在洛克的后背和肩膀上。固定绳松开的速度超过了他的预想。“现在该怎么办?”

“撑住。”金喃喃道。船向港舷倾斜,甲板上响起了微不可闻的刮擦声。洛克希望暴风雨的喧嚣能吞没这种声音,只让靠在小艇上的两个人听见就够了。

船向钟摆似的又向星舷倾斜,这次刮擦声变成了吱嘎摩擦声。洛克背上的压力变得难以承受,背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糟,”金低声说,“快起来!”

两位绅士盗贼转身爬上小艇,就在这时,所有固定绳彻底断开。洛克和金滚下救生艇,姿势里最缺少的就是优美,他们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小艇吱吱嘎嘎地滑过甲板,朝着星舷栏杆而去。

“哈哈!”洛克忍不住得意大叫,“成功了!”

救生艇重重地砸在星舷栏杆上,停下来一动不动。

“操!”洛克说,声音不算响亮。片刻之后,决心号向港舷倾斜,洛克发现他和金就在救生艇滑过来的唯一路径上。他向左使劲一推金,自己往右翻滚。不到半秒钟,小艇吱吱嘎嘎地滑过两人之间的甲板,一路积累动量。洛克转身去看,确信这次它一定会翻出船舷——

救生艇轰隆一声撞在港舷栏杆上。栏杆随之变形,但并没有完全断开,上下颠倒的小艇离水面还远着呢。

“佩里兰多的蛋蛋啊!”洛克叫道,一跃而起。

“你们两个他妈的在干什么?”索鲁斯·沃伦泰敏捷地跳上主甲板,提灯还拎在手里。

“你的小艇脱开了!快来帮忙!”金喊道,转念一想,又懒得多废话,一记右勾拳打在沃伦泰的下巴上,船长倒下去,他顺势抢过提灯。

“金!背后!”洛克叫道,甲板又开始倾斜,他再次躲过救生艇。

一名船员拿着系索栓从背后扑向金。金躲开他的攻击,把提灯砸烂在他的脑袋上。玻璃碎裂,正在燃烧的白色炼金黏液洒了那倒霉蛋一头一身。这东西基本无害,但绝对不能入眼。船员趴在前桅杆上大声呻吟,像童话里的鬼魂似的浑身放光。

洛克前方,救生艇以高速滑向星舷,随着哗啦一声劈裂巨响,小艇撞穿栏杆飞了出去。

“感谢诸神!”洛克喃喃道,他跑到栏杆前的缺口处,恰好看见小艇像一支箭般扎进水里,立刻被劈头一个大浪吞没了。“啊,怎么会!”

“跳!”金吼道,躲开一名水手挥动的船桨。金两拳捣在这位不幸朋友的侧肋上,那家伙牵线木偶断了线似的倒下去。“他妈的快下水!”

“小艇沉了!”洛克叫道,在黑漆漆的水面徒劳无功地寻找小艇。后甲板和船舱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全船人马都将扑向他们。“我看不见它!”

“听不见。跳!”金跑过甲板,出于善意一把将洛克推出了栏杆上的缺口。洛克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飞了出去,油布雨披在他背后飘飞,他像一只受伤的蝙蝠,掉进了暗沉沉的亚玛瑟尔湖。

寒冷犹如电击。他在搅动的黑暗中翻滚,与雨披和沉重的脚镣搏斗。脚镣没有立刻拖着他沉下水底,但为了让头部露出水面,他每次蹬腿都会消耗大量的力气,只怕很快就会筋疲力尽。

他的脸撞开水面,新鲜空气和豆大雨点呛得他激动不已。沃伦泰的决心号像座山似的压在头顶上,庞然黑影中只有十几盏跃动的提灯颤抖着投出光芒。一个熟悉的人影挣脱出栏杆边的混乱战局,飞出来落向水面。

“金!”洛克吐着水叫道,“没有——”

消失的小艇如刺头鲨般突破水面,喷出一道白色激流。金一头撞了上去,发出可怖的砰然巨响,随即失去知觉,掉进了小艇旁的湖水。

“金!”洛克尖叫,攀住小艇的舷缘,拼命在水面搜寻朋友的踪影。大个子已经沉到了水面以下。一波大浪打在洛克头上,冲开了他抓着小艇的手。他吐出一口水,发疯似的搜寻……看见了!洛克脚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有个模糊人影,蓝白色的怪异光芒由下而上照亮了他。就在洛克潜下去的那一刻,又一个大浪打在小艇上。

洛克抓住金的衣领使劲摇晃——毫无反应,他心中一阵冰冷和沮丧。两个人悬浮在滔天巨浪和幽魂火光之间的灰色地带里,洛克突然意识到光源就在他的四周。光线并非来自闪电或提灯,而是亚玛瑟尔湖底的那些无名火焰。

从水下望去,火焰不再像是令人安心的珠宝,而是在时刻不停地翻搅和搏动。它们刺痛了洛克的眼睛,某种无法言喻的本能爬上他的皮肤,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而且越来越近。他双手穿过金的腋下,双脚使劲蹬水,带着金游向水面和暴风雨。

浮出水面的时候,洛克的脸恰好蹭到小艇,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提起金,让大个子的脑袋留在水面以上。寒冷像是有形的压力,令洛克的手指变得麻木,铅汁慢慢灌进四肢。

“醒一醒!”洛克喝道,“快醒来,醒来啊,诡诈看护人在上,快醒来啊!”他一只手使劲摇晃金,另一只手抓紧船舷,却拽得小艇险些再次倾覆。“妈的!”

洛克必须先爬上去,但放开金,大个子多半就会沉到底了。他看见了舷缘上的U形铸铁扣环,那是用来支起船桨的桨叉。救生艇滑过甲板时,桨叉被撞弯了,但应该能够实现洛克的心愿。洛克拉过金的油布雨披的一头,绕着弯曲的桨叉打了个死结,这样金的脖子和胸部就挂在了小艇上。固然是不舒服,但他不会被水冲走,洛克可以爬上小艇了。

一个大浪掀动船身,砸在洛克的脑袋上。他眼前金星飞舞,但疼痛催促他行动了起来。他钻进小艇下的黑暗湖水,爬上另一侧的舷缘。又是一个大浪,洛克借着势头连滚带爬地翻过船舷,摔在划桨长凳上,撞得浑身剧痛,然后扑通一声落进船底齐踝深的积水里。

洛克趴在船舷上抓住金,使出浑身力气向上提,他难以保持平衡,怎么拽都没用。他只要一用劲,小艇就上下晃动左右摇摆,在波浪间起起落落,像是什么恐怖大机器里的活塞。洛克的智力好不容易打破疲惫和惊恐筑起的高墙。他把金转过来,每次只拽对方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用雨披当第二个支点。

“天,我恨祖灵,金。”洛克气喘吁吁地说,两人躺在被风雨鞭笞的小艇底部,“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恨他们留下的一切东西,恨他们的神秘遗迹没一个令人愉快、与人为善!”

“美丽的光点。”金喃喃道。

“是啊,美丽的光点。”洛克啐道,“友善的水手,亚玛瑟尔湖样样都有。”

洛克推开金,坐起来。小艇摇晃得像是沸腾大锅里的软木塞,但两人压在船身的重心上,让它更经得起风浪。他们飘在决心号船尾靠近湖岸的一侧,决心号现在离他们已经超过五十码了。两人能听见纷乱的叫喊声,但大船似乎还没有掉头来追赶他们。洛克只希望金那一拳能打得沃伦泰多昏迷一会儿,没了领头人的船员可以多混乱一阵子,直到想追也追不上。

“看见船桨了吗,金?”

“呃,我好像把拿船桨的家伙揍了个屁滚尿流。”金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着脸,“该死,诸神啊,我的鼻梁好像又断了。”

“你撞在小艇上的时候,用鼻子垫了一下。”

“我昏过去了。”

“对,吓得我险些没命。”

“你救了我!”

“每隔几年也要给我一次机会嘛。”洛克微笑道。

“多谢。”

“只是让你再多救四五次我的小命罢了。”洛克说,“另外还害你摔得这么惨。要是风浪带着咱们向南走,再过几海里咱们就到沙滩了,但没有船桨控制方向,想下水估计会很困难。”

风浪完成了使命,带着小船以可怕的高速驶向南方,沙滩出现在视野里,但他们的登陆却剧烈得始料未及。亚玛瑟尔湖将两人摔在黑色火山砂上,活像怪兽呕出什么不再感兴趣的玩具。

5

拉塞因以西的湖畔大道名叫黑沙公路,在凉风习习的秋日清晨是个适合兜风的好去处。八匹马拉着一辆豪华大马车行驶在历经数个世纪的古老石板路面上,换了更干燥的季节,马车背后会掀起滚滚烟尘,但今天只有湿漉漉的砾石。

从萨隆科伯及以南各处出发的特制马车专门服务那些想到上船就不堪忍受的有钱客人。马车的车门箍着铁圈,窗户有挡板,车厢可以从内上锁,对害怕剪径强盗的旅人来说,马车就是个移动小堡垒。

车夫身穿带护甲的紧身上衣,坐在他身旁的保镖也是这个打扮,怀里还抱着一把十字弓,看尺寸一箭就能在任何地方开出神庙窗户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停一停!”路边有个瘦子大喊。他裹着一件油布雨披,身旁的地上躺着一个大块头。“请帮帮我们!”

换了平时,车夫会快马扬鞭,驶过任何企图拦车的人,但眼前这幅景象怎么都不像要打埋伏。附近几百码之内都地势平坦,假如这两个家伙是诱饵,半英里之内怎么都藏不下同伙。另外,他们的形象确实很惨……没穿皮甲,没有武器,也没有强盗那种虚张声势的气概。车夫勒住了缰绳。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弓手说。

“你别紧张成这样行吗?”车夫说,“你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对吧?陌生人!怎么了?”

“船难!”瘦子喊道。他肮脏不堪,中等个头,浅棕色的头发披到后脖颈。“昨天夜里。我们是被冲上岸的。”

“哪艘船?”

“沃伦泰的决心号,从卡泰因来。”

“你的朋友受伤了?”

“他昏过去了。你们去拉塞因吗?”

“对,二十六英里陆路。明天到。能怎么帮你们一把吗?”

“带上我们,骑马或者车尾木板给个座就行。我们主人的财团在拉塞因有一家船运代理,他可以补偿您的损失。”

“车夫。”车厢里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些人蠢得会在亚玛瑟尔湖上遇难,我们犯不着搭救他们。要是实在良心不安,就为他们的健康祈祷吧,但请快点走。”

“先生,”车夫说道,“地上躺着的人看上去很不妙,鼻子紫得像是葡萄。”

“不关我的事情。”

“上了路就有路上的规矩,先生。”车夫说,“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拒绝您的命令,但我们很快就会重新上路的。”

“我不会花钱养他们!我也不会为坐等的时间付钱!”

“再次说声抱歉,先生。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你说得对。”弓手叹道,“这两个家伙不是强盗。”

车夫和保镖爬下座位,走向洛克和躺在地上的金。

“请您帮忙扶他起来,”洛克对弓手说,“咱们可以试试弄醒他。”

“请原谅,陌生人,”弓手说,“只有蠢货才会放下上了膛的武器——很容易就会闹出意外。踏错一步,轻轻碰到——”

“唉,那也别指着我们呗。”车夫嘟囔道。

“你喝醉了吗?那次在塔玛莱克,我看见一个家伙放下十字弓才半——”

“我相信你说得对。”车夫不耐烦地说,“只要你活着,就绝对不能放下武器。你会意外射死塔玛莱克的某个人。”

保镖踌躇片刻,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十字弓瞄准路边的一块沙地。随着响亮的噼啪一声,四角箭插在了地上,只剩下羽毛露在外面。

大功告成。金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比画了三两下拳头,就让车夫和保镖失去了知觉。他们会躺下去休息片刻。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洛克说,“你们必须知道,我们平时不是这么做事的。”

“唉,这下怎么样,好心人?”车厢里的男人叫道,“明白你们屁也不知道了吧?你们要是还有半点天杀的脑子,就该坐在马车里,而不是当车夫!”

“他们听不见。”洛克说。

“强盗!臭粪养的!没娘的杂种!”车厢里的男人骂个没完,“但你们奈何不了我。你们攻不进来。爱怎么折腾那两个没脑筋的白痴随便你们,二位先生,但你们拿不走我的东西!”

“诸神在上,”洛克说,“听我说,你个铁石心肠的黄鼠狼。你的碉堡底下有车轮。向东一英里正对着亚玛瑟尔湖的悬崖,我们可以在那儿解开挂钩,把你的车厢推下去。”

“我不相信!”

“那你可以开始练习飞行了。”洛克跳上车夫的座位,拿起缰绳,“走,咱们带这坨渣渣去走他这辈子最短的一段路。”

金爬到洛克身旁。洛克驱赶训练有素的马匹向前走,车厢开始移动。

“等一等!”忽然改了主意的乘客大喊,“停下,停下,停下!”

洛克让他嚷嚷了一百码左右,然后重新放慢车速。

“想活命,”洛克说,“就打开——”

门砰地打开了,钻出一个六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他腹部浑圆,双眼犹如受惊的兔子,头戴礼帽,穿镶金纽扣的猩红色晨衣。洛克跳下来瞪着他。

“脱掉这可笑的衣服!”他吼道。

男人立刻脱得只剩下内衣。洛克捡起散发着汗味的精致衣服扔进车厢。

“食物和水在哪儿?”

男人指了指车厢后部车尾木板上方的小储藏柜。洛克打开柜门,挑了几件给自己,然后拿出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配餐口粮扔在路边的泥地上。

“去叫醒你的朋友们,享受这一路的散步吧。”洛克爬回金的身旁,“顶多走一天左右就能到拉塞因郊外的小村庄。也可能有好心人经过可怜你们。”

“你们这两个王八蛋!”被抢走了衣服和马车的男人喊道,“偷东西的王八蛋!你们会为此上绞架的!我会亲眼看着!”

“可能性不太大。”洛克说,“但你知道有什么事情我能确定吗?下次需要生火,我一定用你的衣服点。”

他喜气洋洋地挥挥手,装甲马车渐渐加速,但目的地不是拉塞因,而是绕远路返回卡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