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贝莎在卡泰因。”洛克说。
“她在别处恐怕就没法做这个任务了。”耐心说。
“萨贝莎。我的萨贝莎——”
“你能这么自信地宣布所有权,真是让我吃惊。”
“那就我们的萨贝莎好了。反正就是那个萨贝莎。你们这些人,他娘的怎么会这么了解我的生活?你们怎么找到她的?”
“我不知道。”耐心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我只知道她的指令和智谋会和你们如出一辙。”
“区别是她已经领先一步。”金拉着洛克坐回去。洛克的表情就像拳手的下巴上挨了重重一记冲天炮。
“而且她独自行动,”耐心说,“但你们两个能够彼此依靠。因此可以想见,她只是暂时领先而已。还是说她就像一头老虎,吓得你们牙齿打战?”
“我没有打战。”洛克平静地说,“只是……他妈的太出乎意料了。”
“你难道不是一直想再见到她吗?”
“但要出于我的自由意志。”洛克说,“她知道她要对抗的是我们吗?接下任务之前就知道吗?”
“对。”耐心说。
“你的对手,他们没有怎么她吧?”
“就我所知,她没有受到任何胁迫。”
“真是难以置信。”洛克说,“绅士盗贼帮,唉,我们在训练中彼此争斗,我们有过争吵——这是明摆着的——但我们从来没有,哎呀,从来没有互相对抗过——没有真的对抗过。”
“考虑到她已经完全脱离你们那么多年,”耐心说,“你又如何能认为她依然将自己视为你们团伙的一员呢?”
“谢谢你的消息,耐心。”金怒道,“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要是没有了,我看我们需要——”
“没有,我看也是。船舱归你们了。”
她告退离开。洛克用双手捧着脑袋,深深叹息。
“我没指望生活可以符合逻辑。”隔了几秒钟,他说,“但要是我们能被它少踢几脚蛋蛋,日子肯定会过得开心一些。”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她吗?”
“我当然想再见到她!”洛克说,“我一直想去找她。我在卡莫尔就想,我本来想在塔尔维拉大捞一把,然后去找她,只是——你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她是不会被我打动的。”
“也许她想见你呢?”金说,“也许盟契法师去接触她,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也许她早就想找到我们了?”
“诸神啊,要是她真的找过怎么办?她看见我们在卡莫尔留下的烂摊子会怎么想?我实在没法相信……我们要对抗她。那帮混蛋!”
“喂,我们只是要操纵一场选举而已。”金说,“谁都不会伤害她,尤其是咱们俩。”
“我希望,”洛克一扫阴霾,“我希望……该死,我他妈的不知道该希望什么。”他花了几分钟撕咬食物,陷入紧张的恍惚状态,金喝着温热的红色劣酒。
“不过有一点我知道,”洛克最后说,“从任务的角度上说,咱俩已经掉进粪坑了。”
“都淹到胳膊肘了。”金说。
“要是有得选,她领先十分钟我都会一肚子怨恨,更别说好几天了。”
“不得不让我想起当年,锁链就喜欢让你们俩彼此争斗。”金说,“那么多争吵……那么多僵局。然后又是争吵。”
“你以为我会忘记?”洛克心烦意乱地用一块干粮敲着桌子,“唉,该死。五年不见,也许她学会了大大方方认输,也许她缺少练习,技艺都生疏了。”
“也许猴子经过训练能从我身体里爬出来。给我倒一杯奥斯特沙陵白兰地。”金说。
第二天清晨,亚玛瑟尔湖迎来了黎明。朦胧的金橙色彩带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暗沉沉的平静水面倒映钴蓝色的天空。十几艘渔船成群结队驶过触天号,三角形的白色尾迹让小船显得像是慢速飞过的箭头。卡泰因在港舷悄然浮现,离他们只有半英里的路程了。
金站在后甲板上,看见城区干净的白色阶地,一排排橄榄树、柏树和巫木树浓密得仿佛堡垒,风景在清晨的银色薄雾中变得模糊,他冷不防涌起了对卡莫尔的眷恋。水滨的正中央是座粗大的石砌灯塔,但这会儿巨型金色灯球已被挡住,只剩下一团温暖的光晕笼罩塔顶。
洛克趴在艉舷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市,吃着满满一右手掌的冷牛肉和硬白乳酪。他在船舱里差不多踱来踱去走了一夜,睡不着也不想睡,偶尔躺进吊床只是为了休息还站不太稳的双腿。
“感觉怎么样?”耐心裹着长大衣和披肩,没有凭空陡然出现,而是慢慢走近两人。
“像是被虐待过。”洛克答道。
“至少你还活着,能有这种感觉。”
“没必要暗示这暗示那。你会看到我们为你准备的专场演出,用不着担心。”
“我并不担心。”她甜甜地说,“我们的码头小队来了。”
“码头小队?”金的视线越过耐心,看见一艘二十名桨手的双排桨长形划艇从渔船队伍的尾部驶向他们。
“带触天号进港,”耐心说,“处理绳缆、船帆和其他琐事。”
“没心情弯弯手指就收起所有船帆了?”洛克问。
“无论是非凡派还是保守派,我们在少数几件事上还是有共识的,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技艺不是为了清洗甲板而存在的。”
码头小队从船腰登船,这是一帮普通人模样的水手。耐心示意洛克和金跟她走,新来的两名水手接过舵轮。
“你应该带上了你的短斧吧,金?还有我给你们的所有文件?”
“当然。”
“那么,你们应该不介意立刻上岸吧?”
她领着两人来到触天号的港舷船腰,金看见四名水手还在划艇上等候。登船网只有七八英尺高,爬下去非常轻松,连洛克都无惊无险地下去了,而耐心显然只有在重力帮不上忙的时候才需要吊篮。
“你们的几个人已经在码头上等候了。”她说,在一条划桨长凳上坐好,“他们完全理解目前的局势有多么紧张。”
“我们的人?”洛克问。
“就目前而言,他们完全是你们的人。安排他们做什么事情由你们说了算。”
“他们会按我们说的做?做到什么程度?”
“在合理的程度内,洛克。他们不会因为你心血来潮而跳进湖里,但现在你们已经是深根党竞选机器实质上的首脑了。官员会听从你们的号令,候选人会亲吻你们的靴子。”
水手将划艇推离触天号,驶向灯光下的水岸。
“这是科尔贝萨角,”耐心指着前方说,“卡泰因城的码头区。我猜你们都不太了解这儿吧?”
“我们之前的计划是避开卡泰因,呃,永远地。”金说。
“你们的新同事会介绍你们熟悉这里。过上几天,我相信你们就会过得非常舒适了。”
“哼哼。”洛克说。
“说到舒适,还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二位。”
“什么?”洛克说。
“你们当然可以用萨贝莎允许的一切方式联络她,但不允许共谋。两边是敌对关系。你们要阻止她,她也要阻止你们,不能留半点情面。我们花钱是为了看到竞争,要是在这方面让我们失望,我可以向二位保证,拿不到酬劳反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就让威胁喘口气吧,”洛克说,“你们一定会看到该死的竞争。”
划艇贴着石砌码头靠岸。金爬出划艇,拽着洛克上岸,又不情愿地向耐心伸出胳膊。耐心点点头,扶住他的手臂。
他们站在灯塔的阴影下,这段水岸铺有鹅卵石,对着仓库和尚未开门的商铺。建筑物背后看得见稀稀落落几根桅杆,金猜想那里大概是个供船只避风的泻湖。附近荒凉得奇怪,只有一小群人在一辆马车旁等候。
“耐心,”金说,“我们应该怎么——啊,该死!”
耐心已经消失了。水手一言不发地推开划艇,重新驶向触天号。
“死女人真知道怎么逃跑。”洛克说。他把剩下的牛肉和奶酪塞进嘴里,在罩衫上擦擦手。
“不好意思!”一个穿灰色锦缎大衣的大块头年轻人从马车旁跑过来,“你们肯定是卡拉斯和拉萨利两位大人了!”
“我们必须祈祷。”金露出友善的笑容,“请稍等片刻。”
“哦。”男人带着真正的卡泰因口音,拉塞因人喝了几杯烈酒后差不多就是这么说话的,“当然。”
“那么,”金转向洛克,悄声说,“我们是什么人?”
“一对小老鼠,正要把鼻子塞进一个他妈的大陷阱。”
“饭桶,我说的是性格!拉萨利和卡拉斯。我们要在和人说话前定下特征。”
“啊,对。”洛克挠挠下巴,“我们没时间练习卡泰因口音,所以也没必要掩饰外地人的身份。”
“我喜欢偷懒。”金说。
“很好。那么,咱们要决定谁是铁拳,谁是天鹅绒手套。”
“这事情你似乎应该雇两个妓女帮你决定。”
“要是有用的话,金,我会痛揍你一顿。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咱们还是别绕了。我是打手,你是黄鼠狼。”
“同意。你是打手,我是迷人的智多星。但在搞清楚我们到底在和谁打交道之前,也没必要把细节都落到实处。打手归打手,但只要没人招惹就和颜悦色。”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需要扮演角色了?”
“唉,妈的。”洛克按响指节,耸耸肩,“又少了一点可能被咱们搞砸的细节。再说了,耐心说这些人肯就着咱们的手心吃东西,咱们就别多折腾这个了。”
“那么,”金转向大块头年轻人,“咱们接着说吧。”
“二位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还活着,而且这么健康!”陌生人走近他们,金看清了他红扑扑的圆脸,这个人希望取悦人也希望取悦于人;但在薄薄的镜片背后,却是一双精明市侩的眼睛。他的头发没怎么遮住从耳朵向前的部位,背后却是一条精心打理的浓密长辫,黑得仿佛乌鸦的翅膀,一直垂到了腰部。“刚听说船难的时候,我们真是悲痛欲绝。亚玛瑟尔湖近来风平浪静,很难相信——”
“船难,”洛克说,“哎呀,对,船难!对。可怕的船难,却来得正好。否则我们出现在这里,怎么会没有任何得体的衣服和钱包呢?唉,真是抱歉,事情发生得过于匆忙,但我们总算幸免于难。”
“哈!好极了。不用担心,二位先生,我来正是为了解决二位的所有问题。我叫尼可洛斯。”
“塞巴斯蒂安·拉萨利。”洛克伸出手。尼可洛斯握住,面露一丝讶色。
“塔夫林·卡拉斯。”金说。尼可洛斯的手掌干燥而有力。
“好,那么,谢谢你们,二位先生,谢谢你们!多么出乎意料的信赖象征啊。我感谢二位的好意。”
“信赖象征?”洛克说,“请原谅,尼可洛斯。我们刚刚来到卡泰因,我似乎不怎么理解我们做了什么。”
“噢,”尼可洛斯说,“我真是愚蠢。对不起。就是……呃,你们也许会认为我们是一群轻信的傻瓜,但我向你们保证……这是我们的传统。在卡泰因,我们很注意——非常注意——保护我们的教名。因为——你们也明白——法座。”
金很容易在尼可洛斯的发音中听出第一个字母是大写的。
“你指的是,”他说,“盟契——”
“对,师匠岛的法师。我们使用‘法座’这个代称,唔——只是出于礼貌。我们其实早就习惯了他们,不像在别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不是……呃……好奇心的对象。事实上,我向你们保证,他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毫无区别。你们会吃惊的!”
“这我不怀疑,”洛克说,“哈,这一点很有用——看来下次和卡泰因人彼此介绍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省去教名了?”
“嗯,对。确实是非常陈旧的古老迷信,但自从古瑟林王朝覆灭以来,这就一直是我们的习俗。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使用出生的顺序或绰号,我叫尼可洛斯·狼道,因为我的办公室就在群狼大街上。但叫我尼可洛斯就行了。”
“悉听尊便。”金说,“那么,你具体是干什么的?”
“我是商业保险人,专保船只和商队。但是,啊哈,更切题的答案是,我在深根党常务委员会任职。我算是党务工作的牧羊人。”
“你对党内事务有真正的权威吗?”
“哦,不少。资金和运营,在一定范围内。但是呢,嗯,说到这个,二位先生,我最重要的职责是执行你们的命令。当然了,首先要帮你们安顿下来。”
“那么,你明白我们受雇是做什么的,”洛克说,“我指的是真正的目的。”
“哦,哈,那当然。”尼可洛斯用指尖敲了几下鼻翼,微笑道,“我们这些要员都明白,这场争斗有一半是……呃……非传统的。但我们完全赞成!因为黑鸢尾党也在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我们认为他们也请来了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
“完全有理由相信。”洛克说,“你参与这些事有多长时间了?”
“你指的是党务工作吗?哦,十年左右吧。这是最瞩目的社会事件了,比弹子球有意思得多。上次竞选的时候,我和我们的……呃……专业人士合作,我们夺下了九个席位,险些获胜!这次我们的希望正是获胜。”
“好,”金说,“我们越快安顿下来,就可以越快哺育你们的希望。”
“说得好!上车。先给你们换些更合适的衣物。”他打个手势,他们走向马车,一个穿黑色天鹅绒上衣的苗条金发女人跑过来迎接他们。“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次女莫蕾娜,莫蕾娜·衣商。”
“为二位效劳。”她行个屈膝礼,带黄铜重锤的量尺出现在手里,敏捷得像是刺客拔出匕首,“你们似乎对置装有紧急需求。”
“对。”洛克说,“环境将我们甩在地上,又在我们身上跳舞。”
“先换衣服。”尼可洛斯说,带着洛克和金坐进封闭的车厢,“然后处理资金问题。”莫蕾娜最后一个上车。尼可洛斯关上门,敲敲车顶。马车辚辚前行,莫蕾娜抓住洛克的衣领拽起他,让他弯着腰站在车里。
“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她嘟囔道,用量尺测量他的脖子和肩膀,“店里通常有个小伙子,专门帮男性顾客测量尺寸,但他生病了。我向你们保证,我触碰你们的身体会像医师一样客观。”
“我可从没觉得受到了侵犯。”洛克用恍惚的声音说。
“那太好了。不好意思,先生,现在需要您脱掉上衣。”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折叠、扭曲和旋转洛克的身体,终于脱掉了他的上衣,烤过两次的干粮残渣像小雨似的落在车厢里。“天哪,我真不知道——”
“不怪你。”洛克尴尬地清清嗓子,“我,呃,喜欢喂鸟。”
手臂底下、胸膛一周、双腿外侧——莫蕾娜以击剑手靠触身得分的速度测量尺寸。很快就轮到金了。
“一样,先生。”她嘟囔道,开始摆弄金的上衣。
“不需要——请给我一分钟——”金说,但为时已晚。
“诸神在上,”莫蕾娜从他后腰拔出那两把短斧,“它们见过不少世面了。”
“我偶尔不得不平息别人的误会。”
“你喜欢这么插在大衣或上衣底下?”
“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的了。”
“那么我可以给你看几种能缝在大衣上的套具。我们有皮套、布绳和金属环,都非常可靠,而且不会引人注意。只要您愿意,可以把一整个军火库装进马裤和背心。”
“你无疑是我最喜欢的裁缝。”金满意地享受着量尺的上下飞舞,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他们走了十分钟,太阳徐徐升起,温暖的光线涂满四周的墙壁和小巷。金坐在窗口,一路上对卡泰因有了几个初步的印象。
首先,这座城市有着层层叠叠的高度。马车从水岸向内陆走,经过停满船只的泻湖,他看见城市北部的地势逐渐抬升,丘陵与台地交织,最后到达的高原比科尔贝萨角高几百英尺。这儿的峭壁没塔尔维拉那么险峻,但诸神或祖灵似乎在放下城市之后,又朝着湖水的方向倾斜了四十五度。
另外一方面,这座城市似乎建设得非常美观。也许尼可洛斯特地挑了一条最能展现城市风貌的路线?无论如何,金都忍不住注意到街道扫得干干净净,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新建房屋的石墙是那么洁白,喷泉和瀑布的水流是那么通畅,高大建筑物之间穿梭的缆车贴着美丽的珐琅瓷砖。
更惊人的是这座城市的祖灵玻璃。宽阔的卡瓦奴河(经过五段倾泻而下泛着白沫的瀑布,流经城市中心)上架着的不是实心拱桥,而是用成千上万块浑浊的黑色祖灵玻璃板搭成的吊桥,无数手指粗细的玻璃承重缆挂在支撑塔上,这些高塔仿佛人类庙宇尖顶的细长镜像。
马车驶过的第一座桥让他们体验到了令人不安的左右摇摆和上下晃动——当然,只有几英寸而已,但对于一个坐在马车里驶过水面的人来说,颠簸这东西只要存在就足够引起注意了。
“用不着担心。”尼可洛斯注意到了洛克和金脸上相同的表情,“你们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是祖灵玻璃!我们做的事情无法磨损一根线缆。”
金望着卡瓦奴河上的其他几座大桥:它们像是疯狂的巨型蜘蛛织出的罗网,或者是为宫殿那么大的巨手制造的竖琴。他还(第一次)注意到了奇妙而悦耳的嗡鸣声和吱嘎声,猜测那是承重缆奏出的音乐。
几分钟后,马车回到坚实得让人放心的石头地面上,终于停下。“欢迎来到萨尔维埃洛岛。”尼可洛斯说,“商业区,这座城市泵血的心脏之一。我的办公室就在北边。”
几个人匆忙下车,钻进莫蕾娜制衣坊,抬高的二楼廊道环绕的宽阔店堂。次女莫蕾娜随手锁好门。
“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她说,“你们是加急的特例。”
店堂里飘着浓烈的咖啡香味,金不禁淌出了口水。底楼墙上挂着一层层颜色与质地千姿百态的布料,拉到店堂中央的木架上挂着上衣和大衣。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长女莫蕾娜。”次女莫蕾娜指着二楼一位个头更高、体形更大的金发女士说,她正在从咔嗒咔嗒响的机械卷轴上扯出一条发亮的金属线,“当然了,还有我们最可爱的三女。”
裁缝姐妹里最年轻的三女,体形和次女一样娇小,发色略深一点,三个人里只有她戴眼镜。她拿着淬黑的熟铁剪刀,正在埋头剪裁某种不知名的天鹅绒布料,闻言只是轻轻点头表示欢迎。
“戴上顶针,姑娘们,开始战斗了!”次女说。
“天哪,”长女从机器前走开,下到底楼,“船难,对吧?二位先生像是打了仗回来。拉塞因莫非遇到了什么难关?”
“拉塞因还是迷人的老样子,女士。”洛克说,“我们的不幸完全属于个人。”
“你们来对了地方。我们最喜欢挑战,也热爱打扮受到挑战的人!次女,你量好他们的尺寸了吗?”
“我能体面测量的地方都量过了。”次女抓起石板和粉笔,吱吱嘎嘎地写下两列数字。她把石板扔给长女。“除了马裤的裤腿内缝。您能好心帮个忙吗?”
长女空着的那只手里变出量尺,毫不犹豫地走向洛克和金。“唉,二位先生,我们的男学徒生病了,你们只能暂时忍耐我的探查了。开心点,有很多妻子都不肯这么关注他们的丈夫呢,无论是为了金钱还是爱情。”她笑嘻嘻地从胯下到脚踝测量两个人的尺寸,动作迅速,大体而言算得上职业,最后在石板底下吱吱嘎嘎地添上几个数字。
“想来二位要换掉整套行头了?”三女放下天鹅绒布料。
“对,”洛克说,“这些擦碗布就是我们目前的所有行头。”
“你有东方人的口音。”三女说,“想要你们习惯的风格,还是更——”
“本地。”金说,“完全的本地风格。像本地人一样打扮我们。”
“做完之前说过的所有东西,”次女拿着一块棕色布料凑到金的颈部,皱起眉头说,“你们得明白,需要几天时间,前提还是我们得像水压机一样片刻不停。不过在此期间,我们可以给你们弄些足够体面的衣服。”
“不过我们不做靴子。”长女扒掉金的上衣,短斧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哎呀,天。这一对需要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吗?”
“绝对的。”金说。
“我们有一千种办法。”长女说。她捡起恶姐妹,怀着敬意放在桌上。“但如我所说,尼可洛斯,我们并没有在过去这几个小时内变成皮匠,这一点你没忘记吧?”
“当然没有,”尼可洛斯说,“这只是我们的第一站。我会在午餐前把他们打扮得像是皇族。”
接下来的半小时犹如狂风骤雨——试穿、脱衣、实验、测量、再测量、建议、反建议,姐妹之间的争吵——洛克和金逐渐换掉那些成衣,重新打扮得像是两位绅士。奶白色的丝绸衬衫稍微有点大,马甲和马裤在匆忙中改大改小。洛克的长大衣过于宽松,金的胸口有点紧,但改变已经称得上天差地别,至少从脚踝往上是这样。这会儿两人走进会计所,警卫也不至于对他们举起武器。
暂时打扮完毕之后,三个女人做了些笔记,为的是更加昂贵的行头:夜间大衣、晨间上衣、正式和非正式的背心、六种款式的马裤、天鹅绒紧身上衣、合身的丝绸衬衫,还有各种装饰品。
“那么,您似乎说您会有,呃,更多的娱乐活动,”三女对洛克说,“因此我猜您需要的大衣种类比卡拉斯大人更丰富一些。”
“完全正确。”金转动手臂,享受久违的优雅感觉——虽说大衣还有点紧,“另外,我属于比较谨慎的那种人,少个一两件也过得下去。请你多多关注我这位朋友。”
“如您所愿。”三女说,轻柔但坚定地抓住金的左袖口。一根长线头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手腕优雅地一翻,取出剪刀,眨眼间就剪掉了线头。“好了。都整齐了。那么,咱们初定拉萨利大人七件大衣,您四件吧。”
“我们一做完就送到您二位的旅馆去。”长女说,换了块石板写数字。这些数字与洛克和金的测量毫无关系。她把石板递给尼可洛斯,尼可洛斯轻轻点头,她的喜悦溢于言表。
“好得很。”洛克说,“但我们还不知道住哪儿呢。”
“深根党知道。”尼可洛斯鞠个半躬,“二位先生已经来到了我们的怀抱里,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现在嘛,请二位跟我来,沿着这条路稍微走几步可好?光着脚可没法去吃午饭或参加宴会。”
上午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正如尼可洛斯的预言,三个人在萨尔维埃洛岛的街道上来回穿梭,寻找长靴、皮鞋、珠宝和能让洛克和金被视为重要人物的每一件饰品。有几家商铺还没到开门营业的时间,但尼可洛斯的人脉和皮夹敲开了每一扇门。
眼前的需求清单越来越短,金注意到洛克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打量小巷、窗户和周围的屋顶上。
太显眼了,他打手势道。
威胁可真他妈明显得很,洛克答道。
尽管不愿意,尽管根据个人经验,假如你怀疑有人盯梢,那么最不明智的行为就是扭着脖子东张西望,将你的怀疑广而告之,但金还是这么做了。马车辚辚驶向帝沃利银行,他烦闷地望着窗外。
萨贝莎。他想不出天底下还有哪个敌手能比她更麻烦。他和洛克来到这座城市,她不但提前知道,而且还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当然了,虽说程度有限,但反过来也一样,可金还是觉得他们像是刚离开起跑线,而比赛早就开始了好一段时间。
“你觉得她会早早发动攻击?”金问。
“她会就在咱们说话这会儿发动攻击,”洛克嘟囔道,“我们只是不知道究竟会在哪儿。”
“二位先生,”尼可洛斯说,每次转弯他都忙着不让身旁座位上的一堆包裹翻倒在车厢地板上,“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们的对手,”洛克说,“黑鸢尾党。据你所知,有没有一个女人新加入,刚来不久?”
“你说的是那个红发女人吗?”尼可洛斯说,“她很重要吗?”
“她——”洛克似乎想了好一会儿该说什么,“她是我们的问题。别告诉其他人我们问过,但请竖起你的耳朵。”
“我们还没有得到有关她身份的消息。”尼可洛斯说,“她不是卡泰因人。”
“对。”洛克说,“她不是。你大概知道她会在哪儿吗?”
“我可以把黑鸢尾党成员开的几家咖啡馆和酒馆指给你们看。更不消说还有‘黑鸢尾之标’本身了。他们的名字就是从那儿来的。要是让我选,我会去那里找她。”
“给我一份所有这种地方的名单。”洛克说,“告诉我所有与黑鸢尾党有关的行当、旅馆,甚至墙洞的名字。写下来。等我们到了帝沃利,我会找些纸给你。”
“我看我可以先写下一些能立刻想到的名字,然后再给你一份更详细的清单如何?我有会员列表、产业清单……”
“我全都要。”洛克说,“多复制一份。你有信得过——百分之百信得过——的抄写员吗?”
“我有个和我签过契约的文书,从一开始到现在。”尼可洛斯说,“他投票给深根党。”
“让这个可怜虫短命一两天吧,”洛克说,“他要多少钱都给他。说起来,你应该可以随意扯开党部的钱袋子吧?”
“呃,对——”
“很好。让你的抄写员复制所有重要的材料。所有的。与选举有关的材料都要给我们一份。与个人有关的全都放进银行保险箱。”
“可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我希望你表现得像是办公室随时都有被烧成白地的危险。”
“但他们绝对不可能——”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听懂了?”
“既然你这么说。”
“我们多半迟早要和对手碰头开会,”洛克说,“定下一些规矩。但在此之前,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故。如果我能接触到黑鸢尾那边像你这样的角色,还有机会把他们的文件烧成灰,我知道我一定抵抗不住这个诱惑。”
“我可以给你一些名字——”
“写下来,”洛克说,“全都写下来。非常抱歉,你吃午饭嘴里都会有墨水味儿了。”
帝沃利会计所正是这个行业的典范,完美地融合了好客的奢靡和赤裸裸的威胁。
洛克欣赏着这座建筑物。狭长的窗户仿佛要塞炮眼,加装了铸铁栏杆,窗户底下的承架是点缀着碎玻璃的水泥垛。这座三层的建筑物独自矗立在夯实的泥土庭院里,四面外墙上都绘着精美的壁画:肥胖自得的甘朵罗在祝福着账本、磅秤和成摞的金币。炼金树脂保护壁画免受日晒雨淋,给墙壁带来了一抹微光,洛克从个人经验知道,它同时还让这些墙壁难以攀爬。
室内能闻到甘美的熏香气味。金色灯球挂在壁龛里,投出温暖而好客的光芒;廊柱和帷幕经过精心设计,营造出同样好客的暗影。正门背后的两侧是带铁门的凹室,警卫坐在里面的高脚凳上,抬头瞥一眼就知道上面有藏得很漂亮的千斤闸随时准备落下。操作者不是警卫和银行家,就是躲在墙里的监控人员。
你不可能心血来潮就抢劫这么一个地方,至少需要十二名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狠角色,但即便如此,得到的也多半不是财富,而是一场血洗。这些银行就像圣殿一样不容侵犯,实际上对犯罪分子和对诚实百姓同样重要。如果赃物无法得到妥善保管,那么何必要煞费苦心地去偷盗呢?
“我看见尼可洛斯在外面的马车里。”说话的女人从上漆的屏风背后走出来。她年约四旬,深色皮肤,栗子色的头发扎起来,戴着黑色的丝绸无边小帽。她的右眼云翳密布,眼镜上取掉了相应的镜片。“你们肯定就是那两位政坛绅士了。”
“卡拉斯和拉萨利。”金说。
“单体·帝沃利,二位先生。为你们效劳。”
“单体?”洛克说。
“我觉得比‘独女·帝沃利’优雅,也比‘孤单·帝沃利’合群。你们带文件来了吗?”
洛克把耐心给他们的文件递给她。帝沃利只是扫了一眼就点点头。
“个人信用账户,每人三千。”她说,“几天前我自己起草的。现在要取钱吗?”
“要。”金说,“能给我们每人五十吗?”
这是个合适的零用钱数字,洛克心想。每人半磅卡泰因杜卡特金币。他在脑子里换算成卡莫尔克朗,心不在焉地想着这笔钱能买什么:一小队雇佣兵几个月的效劳,六匹难得一见的良驹,十二匹普通马,好几年的吃住用度……倒不是说他有任何理由要购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嘛,这笔钱还可以置办一场非常丰盛的大餐。想到这个,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办理业务的时候,我能请二位先生吃点什么吗?”帝沃利瞥了一眼洛克。她的耳朵有那么尖吗?“黑麦酒?葡萄酒?点心?”
“好的。”洛克说,他也痛恨自己的软弱,但实在无法控制,“谢谢,能填饱肚子的就……最好了。”诸神在上,他险些说“一定要”。
“另外,”金说,“能麻烦您送些纸张、墨水和鹅毛笔去我们的马车吗?尼可洛斯有些东西要抄写。”
帝沃利请洛克和金坐进一个隔间,这里的椅子可以和他们给雷昆的假家具凑成一套。一名服务人员端来托盘,西方风格的棕色酥皮点心里填满了奶酪和碎蘑菇。洛克有好几个星期没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金和帝沃利喝着小杯黑麦酒,饶有兴致地一起欣赏洛克对酥皮点心展开屠杀。
“真是抱歉。”他嚼着满嘴的食物说,“我最近一直在生病。我的胃搞不好是丧失了自控能力。”他知道自己很没礼貌,但要是不这么吃,他会继续啃船上的干粮——他已经把干粮装进了新大衣的内袋。
“没关系。”帝沃利说,“让人饿肚子的礼仪显然不是待客之道。需要我叫人再送些来吗?”
洛克点点头,没过几分钟,所剩无几的点心等来了增援部队。随后又有一名服务人员抱着一块表面刻成格栅的木板进来,木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小摞金币和银币。金把钱放进两个新买的皮钱袋里,洛克还在狼吞虎咽。
“那么,”帝沃利说,“关于你们的个人资金,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注意,有一笔定额资金由我保管,我得到了严格的指令,这笔钱不能记录入册。在商量好如何处理这笔钱之前,我必须请二位牢记一点,只要不是您二位之间最私密的讨论,凡是提到这笔钱的时候,都千万不要把我的名字联系进去。更严禁形成文字。”
“我向您保证,女士,只要不牵涉到食物,在与保密有关的事情上,我们都能让礼节老师看上去像是邋遢的野蛮人。”金答道。
“那好极了。”她从椅子上起身,“那么,请让我领你们去亲近一下我没有为二位保管的十万杜卡特吧。”
不记录入册的这笔钱放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小房间所在的地下走廊由好几道机括铁门把守,每扇门都至少有半吨重。房间内墙边堆放着许多个铸铁箍边的行李箱,帝沃利打开一个箱子,闪闪发亮的金币出现在眼前。
“大约是七百五十磅黄金,”她说,“无论什么时候,不需要提前通知,我都能把其中很大一部分兑换成银币。”
“我……好,在完事之前,无疑会有这个必要。”洛克说。他的心底莫名一紧。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把绅士盗贼帮的巨大财富视为理所当然,此刻眼前又出现了这么一座随他使用的金山,就好像以前那一笔从来没有失去似的。
“除了二位之外,”帝沃利说,“你们还希望有谁可以动用这笔资金吗?”
“绝对没有。”金说。
“这个命令绝对不可撤销,”洛克说,“直到永远。谁都不能代表我们登门。任何人敢这么说都是在撒谎。无论出示什么证明,都可以直接扯碎,塞进他们的马裤。”
“在长久的实践之中,我们也开发出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办法,可以拿来对付制造麻烦的家伙。”帝沃利说。
“能让我和我的同伴私下说几句吗?”洛克说。
“当然。”帝沃利走出小房间,半掩上门,“碰一下银色拉手,这扇门就会从你们那边打开。你们愿意谈多久都可以。”
门咣当一声关紧,金关上打开的钱箱,坐在上面。“你的心里也和我一样在翻江倒海?”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洛克摸着另一个保管箱的冰凉木板,“我们花了这么多年窃取越来越大的金额,钱对我来说就像绘制的背景图,我们已经被人夺走了好几笔财宝,但是……”
“是啊,”金说,“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越来越珍贵了。这个帝沃利——你觉得我们能信任她到什么程度?”
“我觉得可以到能给她这种人的最大信任。”洛克说,“耐心让我们来这里,多半说明萨贝莎摸不到我们存放在源头的这些资金,但我们也同样摸不到她的资金。金钱是这场游戏的弹药。假如你是法师,为了钱能用到实处,肯定会保证它的安全,对吧?”
“你省下了我解释的工夫。”这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低沉声音,带着倦怠的卡泰因口音,就在洛克的背后响起。洛克猛然转身。
一个男人靠在门上,年龄和身高都和洛克差不多,身穿干玫瑰花瓣颜色的长大衣,头发和短胡须都是白金色,手套、马裤、皮靴和领巾全是黑色,没有任何配饰。
“诸神啊。”洛克说,勉强控制住自己,“我开门前肯定会先敲门。”
“我没有选择等待。”男人说。
“好吧,看来我也不需要看你手腕上的环了。”洛克说,“那么,你是谁?耐心的同伴,还是对手?”
“同伴。我来是为了和你私下里说几句话,代表的是我们所有不想因你而失望的人。”
“我们为你们效劳这才四个小时,”洛克说,“你不能等个一两天再冒出来摆威风吗?金,你觉得呢?”
“金这会儿有事。”陌生人说。
洛克扭头去看,见到金双眼茫然,嘴巴微微张开。除了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说他是一尊衣冠楚楚的雕像也可以。
“诸神作证,”洛克说,扭头看着陌生人,“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受够了在这种环境下和你们——”
没等说完,他就挥出了一拳。法师既不吃惊也不担心,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挡住洛克的拳头,反手便是一拳,击中他的上腹部。洛克的两条腿顿时没了力气,他跪下去拼命喘气。法师又抓住洛克的手一拧,让他转了半圈,背对敌手跪倒在地。
“你就咬着牙喘两口吧。”法师漫不经心地说,“哪怕是你,刚才也够冒失的。你这个身体状况,无法威胁任何人。”
“帝……帝沃利,”洛克叫道,“帝沃利!”
“别天真了。”法师在他身旁跪下,左手扶住洛克的下巴,另一只手锁住他的喉咙。洛克踢打挣扎,但男人毫不费力地制住他的头部,手上稍稍用劲。“再说她也听不见。”
“耐心,”洛克嘶嘶出气,“耐心……会……呜——”
“这次交谈不会引来她的注意。她不会像一小团云彩似的飘在你头顶上。她有我这种人替她做这种事。”
“不呜……你呜……操呜……混蛋呜!”
“好了。”法师终于松开锁喉手。洛克使劲咳嗽,把空气吸进灼痛的肺部。“好了,我想要的只是礼貌,明白吗?你这么温和的一个圣人脾气,现在打算好好听我说了吗?”
洛克因为能够重新呼吸而谢天谢地,又因为衰弱的身体而倍感羞耻,他没有吭声。
“我要带的口信是这样的,”法师把沉默当成了默许,“我们想看见一场真正的竞赛。想看到你奔波忙碌六个星期。你要是敢和那女人讲和,表演一场骗傻瓜的大戏——”
“耐心早就警告过我了。”洛克咳嗽道,“诸神在上,你这坨顽固的臭屎,你肯定知道!”
“听说是一码事,听到心里去是另一码事。你和那边的那个女人有一段真正的孽缘,我们又不是傻瓜,猜得到你肯定会蠢蠢欲动。”
“我已经保证过——”
“你的保证还不如死人的唾沫值钱,卡莫尔人。听我说点实际的吧:你敢和那位红发朋友联手操纵这场竞赛,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倒,我们都会杀了她。”
“你个狗——你不能——”
“我们当然可以。等选举一结束就能动手。我们会慢慢下手,让你在旁边看着。”
“其他的法师——”
“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她?驯鹰人的朋友们?他们雇她就是为了激怒你。等五年游戏结束,他们就不会保护她了。”
洛克挣扎着勉强起身,法师看了一会儿,抓住洛克的大衣脖颈把他拽了起来。洛克转过身,瞪着他,慢吞吞地拍掉身上的灰尘。
“那么瞪我也没用,拉莫瑞。记住我的警告。你应该受宠若惊,因为我们知道半吊子的手段对你不管用。”
“受宠若惊。”洛克说,“哈,太对了。受宠若惊。我舌头尖上想往外蹦的就是这个词。谢谢。”
“这女人是你良好表现的人质。我们不会提醒你第二次了,也别费神去告诉耐心,否则你会吃苦头的。”
“就这些了?”
“朋友,我想谈的就只有这些。”
“那就叫醒金吧。”
“等我走了,他的白日梦就会结束。”
“胆子就这么小?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有一点你难道没想到吗?”法师说,“你的搭档最不需要的就是醒着承受这种耻辱,让我这种人再一次向他证明他的无能?”
“我……”
“我并非没有同情心,拉莫瑞。只是不想用在你身上罢了。现在好好去办我们雇你来做的事情吧。”
他一挥手就消失了。洛克挥舞手臂,拍打法师刚才所在的虚空,捶了几拳身旁的墙壁,然后检查门有没有锁紧。最后,他放弃了,不满地哼了一声,揉着自己的脖子。
“洛克?你刚才说什么?”
金已经回过神来,看上去很正常。
“呃,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呃,在咳嗽。”
“你没事吧?”金从眼镜框上方看着他,“你在拼命出汗。发生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诸神在上,红衣杂种说得对。金不需要再被提醒一次,法师随手就能把他变成木偶。洛克刚开始恢复健康,他需要金百分百的信心和精力,绝对不能分神。“肯定是走来走去累的。我很快就能重新适应过来。”
“那好吧,咱们让尼可洛斯送我们去住处。”金说,“我们有了衣服,有了钱,先让你舒舒服服休息一下,然后代表耐心和她那帮人下场厮打。”
“对。”洛克去抓开门的拉手,“全世界我最不想辜负的就是他们。”
“尼可洛斯,说起来,这儿投票的到底都是哪些人?”洛克问。马车在一座祖灵玻璃吊桥上左右上下摇摆,驶向城市西北尼可洛斯称之为帕兰塔区的地方。
“唔,想得到选举权,呃,有三种方法。你可以证明你拥有价值至少六十杜卡特的产业。可以在治安部队服役二十五年。或者,你可以用总计一百五十杜卡特的资金在非选举日那天换取选举权。”
“唔——”洛克说,“听起来是个很容易滋生腐败的程序嘛,说不定会有用。卡泰因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能投票?”
“市区有七万左右。”尼可洛斯说,他的坐姿非常尴尬,要用一只手保护堆成山的包裹,另一只手轻轻挥动墨水尚未干透的羊皮纸。“有投票权的有五千左右。等选举开始,我可以弄到更确切的数字。”
“这么说,议事堂的每个席位都有两百五十人投票了?”金说,“我没算错吧?”
“差不多。投票者可以从其居住区的两名最终候选人中选择一位。选票是手写的,你还可以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么,就投票而言,我们要打的实际上不是一场大战争,而是十九场小战役。”
“没错。我,呃,这份名单似乎干了——”
金接过名单。他扫视着鸡爪爬似的几栏手写文字(难怪尼可洛斯和一位信得过的文书保持着长久的关系),一份短名单列出商号,一份长名单列出人名。“就是这些人在维持黑鸢尾党的运行?”
“对,我们的对应部门。他们自称托管会,我们一向自称委员会。”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这个委员会?”金说。
“哈,问得好,希望您不介意今晚小聚一下。只有委员会和精挑细选的深根党支持者——”
“多少人?”
“不会超过一百五。”
“诸神垂怜。”洛克说,“不过我猜这也是迟早的事情。你们打算在哪儿开这场大会?”
“就在你们下榻的地方,乔斯腾综合膳宿旅馆。我迫不及待地想领你们看一看。那是全卡泰因最高级的地方,深根党事务的神庙。”
就尺寸而言,它确实当得起神庙二字。他们在乔斯腾门口停下,太阳刚爬到天顶,天空在云层的笼罩下渐渐变灰。搬运工从大楼正门口的凉篷底下跑出来,听着尼可洛斯的命令接过包裹。金跳下马车,洛克紧随其后,两人打量着建筑物的结构。
旅馆肆意蔓延,屋顶筑着山墙,一共有三层楼,至少能看见九个烟囱,有几十扇窗户。门前停个十几辆马车都还能有富余。
鞋底才碰到卵石路面,洛克就说:“这旅馆够看的。”
“不仅仅是旅馆,”尼可洛斯介绍道,“有最好的餐厅、一整个酒吧和一家咖啡馆。对于有党派倾向的商人和交易人,简直是地上的天堂。全市有四分之一买卖就是在这儿谈出来的。”
它的内部装修也当得起尼可洛斯的热诚。涂着深色亮漆的结实木柱之间,至少六十名男女在长桌前喝酒交谈。几乎每一个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着帽子和大衣,林林总总抵得上一家裁缝店的库存。穿黑色上衣和马裤的侍者忙忙碌碌,就像攻城师正在准备进攻。在金看来,这里就像内外颠倒的梅拉乔银行,奢侈不再需要低调,吃喝玩乐成了谈生意的必需品。
“上面,”尼可洛斯指着抛光黄铜栏杆后的楼上包厢说,“是预约使用的区域。一个留给最大的几个财团,都经过了我的首肯。另一个留给书记员和掮客,他们付了好大一笔钱给旅馆,就为了尽量靠近商业活动。还有一个包厢留给深根党的活动。”
金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尽管也有人向尼可洛斯挥手点头,但两位绅士盗贼和他一起走进店堂,显然也成了好奇心的焦点。金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想从后门进来或许更明智,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没用了。假如萨贝莎已经知道他们踏上了卡泰因的街道,无疑这里至少有一个人受她雇佣,看着他们的到来。
店堂的另一头是装饰华美的吧台,吧台里有个高大的黑肤男人,他瘦得像挂帽架,制服比普通的侍者制服贵许多倍,系着波浪汹涌的白色大领巾,扎着皮围裙。他看见尼可洛斯,立刻放下正在读的账本走了过来,左闪右躲避开跑来跑去的侍者。
“欢迎,先生们,欢迎来到乔斯腾综合旅馆,包罗万有的销金窟!”男人对着洛克和金深鞠一躬,“二位先生,我是勤奋·乔斯腾,这家旅馆的主人。我早就盼着你们了。请问我能怎么让您二位更舒服一些?”
“我愿意为了一杯咖啡公开行凶。”金说。
“全卡泰因只有我们的咖啡值得你去行凶。我们有七种不同的混合调配咖啡,从芬芳的塞莱斯蒂纯干到浓烈的——”
“我要最不动脑子的那一种。”
“最好的那一种。”乔斯腾打个响指,旁边的一名侍者立刻去操办了,“那么,二位的房间在西侧裙楼,二层,两个相邻的套房,我会把你们的行李——”
“好的,好的,”洛克说,“请原谅,稍等片刻。”他揪住金和尼可洛斯的衣领,三个人扭成一团。
“旅馆老板,”洛克悄声说,“尼可洛斯,我们能信任他到什么程度?”
“从这儿只是三块砖头和烂泥里的几个柱坑开始,他就是深根党的成员了。诸神在上,拉萨利,他和我一样忠心耿耿。”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信任你?”
“我……我——”
“喘口气,我开玩笑的。”洛克拍拍尼可洛斯的后背,微笑道,“但如果你错了,我们就会被整得生不如死。乔斯腾!我亲爱的朋友,好,把我们的破烂送到房间里去吧,我相信那肯定是最完美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的数量都恰到好处。我回头会好好清点的。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吗?”
“哈,帮我们踢得黑鸢尾满地找牙。啊,请享用您的咖啡。”
侍者在金的身旁出现,用黄铜托盘奉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金拿起杯子,一口吞下半杯,滚热的液体瀑布般淌下他久经考验的食道,他激动得直打哆嗦。
“哦,天哪,”他说,“就是这东西。甘美的液体死神。还带一丝姜味。”
“奥康蒂咖啡豆,”乔斯腾说,“我们家族在来北方之前,曾经在家乡的岛上种植咖啡豆。”
“感觉又变成人类了?”洛克问。
“这琼浆能让死去的太监尿出闪电。”金说。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想上楼歇歇吗?”
“诸神啊,不。”洛克说,“时间宝贵,处处是风险,大家的屁股挂在风里,就等那个某某人一箭从两个臀瓣中间射进去。乔斯腾,对不起,我恐怕要无情地利用你了。”
“您随便说。我半步也不会后退。”
“好人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在我说完之前,绝对不能夸下海口,否则你大概就再也说不出任何好话了。你在过去一周内有没有雇佣过侍者、搬运工或诸如此类的各种职员?”
“有五六个吧。”
“写下他们的名字,交给这位卡拉斯老爷。”洛克朝金竖了竖大拇指,“命令你最信任的雇员全时间监视新人,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记录他们所作所为。写在纸上。”
“然后交给卡拉斯老爷?”
“对。然后,咱们来说说整个建筑物里你定期上锁的每一扇门。当然,客房除外。换掉所有的门锁,一个不留。明天就换,在工作时间内。尼可洛斯会用党内金库补偿你的。”
“我——”尼可洛斯说。
“尼可洛斯,今天下午你的任务就是我说什么你都说是。你练得越多,就越容易变成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不需要你痛苦地思索。现在先试一次?”
“是。”
“真是天生的好苗子。总而言之,乔斯腾,明天请锁匠来,哪怕先付他们一个月的薪水都行。确保你新雇的职员不会拿到新钥匙!要安排得像是锁匠恰好用完了钥匙坯。就说几天内就会发到他们手上,咱们看看会不会有谁做点好玩的事情,听明白了吗?”
乔斯腾点点头,用一根手指敲敲右边太阳穴。
“接下来,让工匠打一些最简单的名牌,所有雇员一人一块。有格调,但便宜。熟铁鎏金,免得被人拿去典当。这一点很重要。我们不希望有企业间谍弄一身行头,打扮成侍者混进来刺探——当班就必须挂名牌。看见有职员不戴名牌,就从后门拖出去不那么有礼貌地谈一谈。员工下班或被解雇都不能带走名牌。明白了吗?名牌必须交给你或你最信得过的职员保管,下一班开始再交还给他。
“搞好这些,你向所有员工宣布薪水加倍,直到选举日过去。尼可洛斯会用党内金库补偿你的。”
“呃……是。”尼可洛斯说。
“还必须强调一下,”洛克说,“选举期间必须确保这儿滴水不漏,任何人发现了不寻常或不对劲的事情前来报告,都会为他的辛劳得到补偿。要是一只蜘蛛在酒窖里放屁,我也希望你能收到风声。”
乔斯腾瞪大了眼睛,但还是和刚才一样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人身安全!我们需要打手。就六个好了。必须靠得住,有耐心,不怕打架但也不喜欢挑事。不能是白痴。要有几个女人,方便混进人群。身手敏捷的漂亮姑娘,裙子底下藏着匕首。去哪儿能找到?”
“尘土院,”尼可洛斯说,“车队驿站。永远有护卫等待雇佣。必须提醒你,可不是经院学者的那种类型。”
“我要的也不是吃大拇指的书呆子。”洛克说,“明天去办这个,尼可洛斯,带上卡拉斯老爷,他分得清奶油和大粪。让雇来的新人梳洗一番,换上得体的衣服,最近就请他们守在这儿了。用党内金库付房钱。另外,跟他们说清楚,以打手身份雇来的人都直接听我或卡拉斯指挥,只要我们不点头,其他人的命令都一概不理。”
“啊,行。”尼可洛斯说。
“现在,尼可洛斯,你有满满一办公室的文件等待留档。快去,让你的文书动起来,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步骤行事。你安排我们今晚几点炫耀羽毛?”
“晚间九点。”
“好,很好,妈的,等一等——出席的所有人都知道卡拉斯和我是幕后黑手吗?”
“不,当然不,只有委员会成员知道。要记住,我们确实雇佣了你们。”
“啊哈。”洛克说,“这就好。你就赶紧去办事吧,咱们今晚再见。”
尼可洛斯点点头,和乔斯腾握手告别,走前门出去了。
“还有什么……”洛克转向乔斯腾,“房间。对。与我们套房相邻的房间,还有走廊对面的房间,都不允许住人。空着好了。让尼可洛斯用党内金库付你六个星期的租金,但把空房间的钥匙给我,可以吗?”
“这个容易。”
金仔细打量洛克。他见过许多次洛克这么突然转变,进入充满活力的精打细算。可是,洛克的情绪里有某种紧张而狂热的特质,使得金不安地咬住了嘴唇。
“还有什么……”
“吃午饭吧,你说呢?”金尽量优雅地打断他,“食物,葡萄酒,咖啡?坐下休息几分钟,偷偷喘息一会儿?”
“食物,好的。咖啡和葡萄酒是个恐怖的搭配。两样我都挺喜欢,但千万别混在一起。”
“说到食物,先生——”乔斯腾说。
“随便找些东西堆在我的盘子里,只要不是活蝎子,我都吃得下去。还有……还有……”洛克打个响指,“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了!乔斯腾,过去这几天有新客人吗?尤其是生面孔,从来没见过的,花了很多时间坐着东张西望的?”
“呃,你这么一说……别盯着看,但在你的右手边,店堂最里面,靠后墙的第三张桌子,顶上油画里的女人有个异乎寻常的胸……项链。”
“看见了,”洛克说,“对,那地方挂项链确实异乎寻常。三个男人?”
“第一个是三天前来的。他们吃吃喝喝,在同一个地方坐得未免太久。不过他们每次只坐几个小时,而且有时候轮流来去。还有第四个人,但这会儿不在。”
“他们有房间吗?”
“没有,而且也不和普通客人谈生意。有时候打牌,但大多数时候……呃,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不过也不找麻烦。”
“你会说他们是绅士吗?看他们的着装风格、举手投足?”
“唔,肯定不是穷光蛋。但恐怕也称不上是绅士。”
“雇佣打手,”洛克说,摘下尼可洛斯给他的几件最显眼的珠宝,塞进大衣口袋,“跑腿小弟。要是我没看错,肯定是收钱消灾的职业人士。我打扮得有点太好了,但靠减少礼仪应该能补偿回来。”
“对什么来说太好了?”金问。
“侮辱陌生人。”洛克松开领巾,“要走过去对一个倒霉蛋说他是蠢到家的龟孙子,你必须注意微妙的社交礼仪。”
“等一等,”金说,“如果你是想去挑事,我——”
“我想过了,”洛克说,“你肯定会吓跑他们。我需要他们被侮辱,但不能感到受威胁。因此只能是我的活儿。”
“呃,要我在你被打得满地找牙之前出手干涉吗?还是那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要是我没弄错,”洛克说,“就不需要。要是我弄错了,我授予你完全的权力,等我恢复知觉,可以使劲说‘我告诉过你了’,愿意的话,还可以加上‘你个愚蠢的小杂种’。”
“这个特权我定下了。”动作飞快的侍者端着第二杯给金的咖啡出现。金拿起杯子,把两个铜币拍在原处。侍者鞠躬道谢。
“乔斯腾,”洛克说,“假如结果是我对几位诚实的好客人耍了流氓,我们一定会补偿你的。”
“这六个星期一定会很有意思。”乔斯腾嘟囔道。
洛克深呼吸一口,咔咔扳响指节,走向三个陌生人所在的桌子。金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喝着自己的咖啡。他的存在让洛克安心,熟悉得像个影子。
“下午好,”洛克说,“在下名叫拉萨利。相信我打扰到你们了。”
“对不起,”离洛克最近的男人说,“但我们——”
“非常抱歉,我不在乎。”洛克说,自顾自地坐进一把没人的椅子,打量起了三个陌生人:年轻,收拾得很干净,营养不错,但衣着不怎么值钱。他们在分享一瓶白酒和一壶水。
“我们这是在私人谈话!”洛克右边的男人说。
“啊哈,但我来是为了帮你们两位一个忙。”洛克朝他对面的两个男人打个手势,“和我旁边这位朋友有关系。酒吧里有传言说他只有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才硬得起来,具体是用蛮力还是用花言巧语上去的倒是无所谓。”
“他妈的搞什么?”他右边的男人咬牙切齿道。
“还有些不那么文雅的传说,”洛克说,“你们要是和这个著名的骗子继续打交道,他就会绑住你们,对你们做一些非常不卫生的事情,直到你们鲜血横流,事后都懒得松绑。”
“这太不体面了,”对面的一个男人说,“非常不体面,你要是不立刻收回——”
“我更担心你们这位朋友收得不够快。”洛克说,“他出名可不是因为快。”
“你说这些幼稚的胡话到底有什么意思?”洛克右边的男人一拳砸在桌上,力量只足以震动酒瓶和杯子。
“诸神在上,”洛克假装第一次注意到那瓶酒,“你们几个没品位的臭虫,不会真的在喝这鬼东西吧?”
他摘下帽子,把对面两人的酒杯扫落到他们的大腿上。
“狗娘养的!”一个男人吼道。
“怎么,我……我……”另一个气得口齿不清。
“不过嘛,也许酒里并没有下药。”洛克抓起酒瓶,结结实实喝了一大口,“卡泰因人嘛,根本不需要。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闻到空酒瓶的味道就能醉倒。”
“我……我去找老板!”对面左手边的男人说,从大腿上拿起酒杯。
“好吓人,”洛克说,“跟喝奶的小猫咪一样凶,有个笑话听过没有?说一个有钱的卡泰因人和一个知道他老妈是谁的卡泰因人?等一等,我说了卡泰因人对不对?跟你说这鬼东西有蹊跷。”
“走开,”他右边的男人说,“走开!快走开!”
“喂,一个卡泰因人怎么能发现他老婆来月事了?他爬上了儿子的床。哈!哦,有没有听过这个笑话?一个卡泰因人说他能数到五——”
洛克右边的男人推开椅子,站起身。洛克揪住他的衣领。男人停下了,怒目而视。要是他决定要打架,洛克可没有力气能拽着他重新坐下,但未经许可的身体接触已经严重地侮辱了他。
“您去哪儿啊?”洛克说,“我们这感性的文化交流还没结束呢。”
“松开我的大衣,你这个讨厌的——”
“否则呢?”
“否则我们就去找店老板理论一下。”
“我就是老板。”洛克说,“你们早就知道了。派你们来不就是为了盯着我什么时候到吗?看见十码外那位强壮的绅士了吗?你们要等的另一位就是他。仔细看好了,孩子们。我猜你们的女主人期待能听到非常细致的报告。”
男人抽身退开。
“来吧。”洛克通情达理地说,又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自尊,就不可能容忍我刚才那样的侮辱。假如你们是绅士,就会叫我出去决斗,假如你们是混混,就会一拳打掉我的大牙。事实上,有人给了你们一笔可观的钱,请你们坐在这儿刺探我,而我走过来对着你们的自尊撒尿,你们就彻底慌了神。”
对面的两个男人开始起身,洛克使劲一挥手,示意他们别动。
“各位,千万别做什么蠢事。你们的处境无法逆转。敢动一根手指头,做任何不友善的举动,我保证你们的骨头要花六个月才能长好。我还有五十个证人,肯发誓说是你们自找的。”
“你要我们怎么样?”洛克右边的男人喃喃道。
“拖着你们可怜的小屁股出去。别磨蹭,要有礼貌。要让我再看见你们出现在乔斯腾的喊叫范围之内,你们下次醒来就是在小巷里,牙齿全被塞进了屁股。你们那位不在场的朋友也一样。”
洛克戴上帽子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开。他对金咧嘴笑笑,金抬了抬咖啡杯敬礼——椅子与地面的吱嘎摩擦声说明三个人正在匆忙离开。他和金目送他们出门。
“你这家伙的劲头上来了,可真是个粗俗的小坏种。”金说。
“我还有更坏的呢,”洛克说,“放在我脑袋里的架子上,就像炼金术士的毒药。绝大多数是卡罗和盖多留给我的。”
“哈,你对这几位显眼的朋友已经够毒辣了。”
“是啊。显眼。能赶走明面上的探子当然很好,现在只需要担心有真本事的那些了。”
洛克干掉了足够六个人吃的一顿上等午宴——金只享用了这顿美餐的小小一角,觉得能四肢齐全地离开就谢天谢地了——然后一阵一阵地在套房里打盹,时而躺在安乐椅里打瞌睡,时而跳起来发狂似的踱步。
太阳落山,窗帘四周能见到的小块天空渐渐变黑,莫蕾娜的店员送来第一批订做的服装。洛克和金仔细研究一番新到的大衣、马甲和马裤,寻找隐藏的针头或炼金粉末,然后挂进房间里的玫瑰木大衣橱。
晚间八点,女仆和搬运工带着装满热水的浴缸出现。洛克用手指试了试水,血肉没有和骨头分家,说明正适合它们的原本用途。
四十分钟后,尼可洛斯敲开门,两位绅士盗贼已经洗刷干净,舒舒服服地穿上了非常得体的衣服。
“二位先生,”尼可洛斯说,他的服装也提升了几个档次,“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希望能派上用场。”
他把一个皮革公文包递给洛克,后者打开公文包,看见里面至少有一百张纸。有些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无疑出自尼可洛斯之手的文字,另外那些无懈可击的笔迹显然不是。
“深根党的财务报告,”尼可洛斯说,“重要的会员名单,上次选举的计划书和备忘录,产业和代理人的名单,我们所知的黑鸢尾党成员的战绩列表,本市选举法的复本——”
“太好了,”洛克说,“你采取了我之前说过的那些措施吗?”
“我的文书还在抄写,其他事情都办妥了。我敢说就算大地突然裂开,吞掉我的办公室,也不会丢掉任何无法替换的东西。”
“很好。”洛克说,“喝一杯吗?房间里有酒柜——不,等一等,那些酒我还没有检查过,抱歉。”
“我敢保证乔斯腾提供的所有东西都百分之百安全。”尼可洛斯说,挑起眉毛。
“我担心的不是乔斯腾忠诚与否。”
“好吧,请允许我向你保证,我们卡泰因人操办宴会可不是为了比赛清醒。”他从大衣里取出两枚连着绿色缎带的银色领章,他的左胸口戴着样式相同的饰物,只是颜色是金色的。“说到这个,可不能忘了你们的颜色。”
“深根党的正式徽记?”金伸手去接领章。
“对。今晚的宴会上,委员会成员戴金领章,议事堂成员戴玉石领章,其他有地位的人员戴银领章。银领章说明你们的尊贵身份,但只要你们不愿意,就不会被人跟着转来转去,成为注意力的焦点。”
“很好。”洛克戴上领章,“既然咱们都打扮好了,那就去见见咱们的大家庭吧。”
乔斯腾旅馆的正厅今晚完全变了样子。临街大门口的仆役加了一倍,制服比平时还要引人瞩目。房椽和亮漆立柱上垂下墨绿色的旗帜。马车来来去去的声音不绝于耳,洛克看见外面还有几个仆役,抬手拒绝一群衣冠楚楚但没戴绿色缎带的客人,显然这场宴会不对外开放……人行道上那帮人只是没得到通知的晚间用餐客人,还是对手的什么恶作剧?可惜没时间调查了。
弦乐五重奏在二楼的一个包厢里拉出愉快的曲调,每一个壁炉前都有大壶茶水或咖啡沸腾冒泡。盖着台布的桌上摆着上千个玻璃瓶,滗酒器、高脚杯、大水罐和小酒杯多得能用反射的亮光照瞎全城百姓的眼睛。洛克使劲眨眼,望向不断涌入大厅的男男女女。
“已经超过一百五十人了。”他说。
“这种事很正常。”尼可洛斯开心地咯咯笑道,像是听见了什么自家的笑话,“我们可以定下规矩,但总会有那么多我们拒绝不起的客人。”
洛克看着他。从他们的房间到酒会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尼可洛斯不知怎的变了个人。他汗出如浆,面颊绯红,眼神闪来闪去,像是被玻璃窗困住的两只小动物。但他并不是紧张,而是无比快乐。诸神啊!
这位正直的交易承保人,他们和深根党最上层的联络人,居然吸食阿卡坠斯粉。洛克闻到了那东西刺鼻的松香气味。该死,阿卡坠斯,烈火缪斯,诗人杀手。酒精能舒缓情绪,释放智慧,但阿卡坠斯粉恰恰相反,能在脑海里点燃大火,直到吸食者为了不可知的原因兴奋得摇头晃脑。这是个昂贵的自杀恶习,而且瘾头会越来越重。
“尼可洛斯,”洛克抓住他的一侧衣领,“你和我得开诚布公地谈谈——”
“狼道!狼道好小子!”一位体形笨重的老人冲向他们,他的脸像是一团皱巴巴的粉色布丁,巫木拐杖兴奋地咚咚敲打地板。老人佩戴抛光的玉石领章,白眉毛像几缕轻烟似的扇动。“狼崽子尼可洛斯,因为他的利润率才有这个名字。哈!”
“晚……晚上好,大人!”尼可洛斯借这个机会挣脱洛克的手,“喔!喔!二位先生,允许我介绍一下长子·埃皮塔卢斯,四十五年来一直是瑟德拉岛的议事堂成员。假如我们的政党是一艘船,那么他就是……啊哈……船……船首雕像。”
“怎么?我是船首雕像?一个无助的女人,在水里游来游去,却不懂得遮住她的胸脯?年轻人,需要我派个朋友来找你讨个说法吗?”
“放过这可怜的孩子吧,长子。你当然懂得遮住自己的胸脯。”一个头发灰白的瘦削女人友好地挽住埃皮塔卢斯的手臂。洛克看她是饱经风霜的六十许人,但双眼充满活力,一脸淘气的笑容。她也佩戴着玉石领章。她和埃皮塔卢斯哈哈大笑,尼可洛斯紧张地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比两人的都要响。
“也允许我介绍……啊——”
虽说他只踌躇了一瞬间,但女人还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机会。
“哎呀,你就说我的名字嘛,尼可洛斯,又不会烫了你的舌头。”
“咳咳。好,咳咳,迷信去死·德克萨,梅里亚岛的议事堂成员,也是……啊哈……也是深根党委员会的主席。”
“迷信去死?”洛克情不自禁微笑道。
“一点不错,”德克萨说,“而且你会注意到,我完全根据规则行事。虚伪和谨慎是一对相亲相爱的表兄弟。”
“二位大人,”尼可洛斯说,“请允许我有……有幸介绍拉萨利先生和卡拉斯先生。”
鞠躬、握手、点头和寒暄问候以格斗的速度交换了一轮,客套结束之后,二位大人立刻恢复了闲谈模式。
“这么说,你们就是我们最近谈起的二位绅士了。”德克萨说,“据说就在今天下午,你们从我们中间熏出了几条毒蛇。”
“恐怕称不上毒蛇,大人。只是对手扔到路中间的几坨狗屎,看我们会不会注意脚下。”洛克答道。
“哈,接着干吧,”埃皮塔卢斯说,“我们对你们寄予了极大的信心,小伙子,极大的信心。”
洛克点点头,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这些人无疑没有读过拉萨利和卡拉斯的虚构传奇,他们的亲切和热络显然来自盟契法师的咒语。这种感情会一直持续下去,还是等选举结束,就会像白日梦似的烟消云散?会不会在结束前就因为某些缘故消散?这个想法真是令人不安。
尼可洛斯带着这个小团体走向闪闪发亮的酒池肉林。环境打断了他和尼可洛斯的促膝谈心,洛克觉得酒杯确实能帮他安心。手里的酒杯和胸口的绿色缎带一样,在这个场合都是必不可少的装扮。
埃皮塔卢斯和德克萨很快分开,前去照管更重要的事情。尼可洛斯带着洛克和金在大厅里兜了几圈,介绍各种人物,指给他们看各种奇人异士、委员会成员、朋友、亲属、朋友的亲属和亲属的朋友。
洛克曾经混迹于卡莫尔的贵族之中,虽说卡泰因的上流阶层并不缺少趣味和奢靡,但东方和西方似乎有着比习俗差异要深刻得多的某种区别。交流了半个小时的智慧,他终于想明白了差异何在:卡泰因贵族缺少其他城邦的富裕阶层共通的那种勇武气概。
没有明显的战斗伤疤,没有折起来钉好的袖子和缺失的手臂,没有沙场老将慢而稳当的步伐和常年骑马者的昂首阔步。洛克想到卡泰因在法师定居此处后解散了军队,四个世纪以来,威名远扬的法座是这座城市对抗外部势力唯一的(也是完全有效的)保护伞。
介绍和玩笑还在继续。“呃,那边那位朋友是谁?”洛克问,喝着第二杯奥斯特沙陵白兰地兑水,“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
“戴着一顶可爱的小帽子的绅士?该死……一时间想不起他叫什么了。”尼可洛斯灌下一大口葡萄酒,像是指望它能帮忙,只可惜未能立竿见影。“不好意思。但我认识他的一个朋友,就是和他肩并肩站着的那位。我们选区的组织者之一,长子·卓尔蒙德。永远号称自己在写书。”
“什么样的书?”金问。
“历史书。卡泰因城的大历史研究。”
“愿诸神赐他一场致人瘫痪的马车事故。”金说。
“完全同意。大多数历史学家总让我觉得会犯下名为沉闷的罪行。”尼可洛斯说,“他发誓说他的书一定不一样。可是——”
一阵欢呼声淹没了尼可洛斯本来想说的话。长子·埃皮塔卢斯登上一个二楼包厢,挥手示意已经在酒海里遨游了好一阵的人群聚拢。
“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埃皮塔卢斯叫道,“晚上好!”他像是底下有谁愚昧得好坏不分,日夜颠倒,再次喊道:“晚上好!”
弦乐五重奏停下了,喧闹的欢呼声渐渐变成醉意盎然的喃喃私语。
“亲爱的忠诚之人和骑士们,勇于献身的朋友们,欢迎各位加入卡泰因共和国的第七十九个选举季!我恳求大家花一点时间怀着哀思回想,我们当中还记得第一次选举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人群中响起愉快的笑声。
“哪怕是你们当中的毛头小伙,也应该记得我们五年前的英勇事迹,尽管遇到了疯狂的反扑,我们也还是以议事堂的九个席位保住了强大少数派的位置!”
狂热得可怕的欢呼声在大厅里回荡良久。洛克皱起眉头。强大少数派?是他对卡泰因的玩笑话懂得还不够多,还是这帮人确实无法承认失败?
“因此,守护昔日所得的重担就落在了我们对手的肩上,必将让他们虚弱无比,难以阻挡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
这次回答他的是众人扯开嗓门的叫嚷,酒杯碰得叮当乱响,至少有一位血气不足的客人倒在了庆祝的烈酒脚下。还好他虽然从凉台上摔下来,却有一群身体柔软的朋友充当了肉垫,而这些人正沉醉在酒杯里,并不介意他的突然到来。侍者悄悄地抬走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埃皮塔卢斯还在演讲。
“所以,允许我恳请各位,敬我们亲爱的对手一杯吧,祝城市那头过度自信的弟弟妹妹们——什么呢?彷徨?苦恼?”
“他们已经很彷徨了,”迷信去死·德克萨在人群前排某处高喊,“就祝他们苦恼吧!”
“祝黑鸢尾苦恼!”埃皮塔卢斯吼道,高举酒杯。人群从每一个角落回应他,几百个人同时咕咚一口吞下美酒。那么多酒杯同时变空,侍者双手拎着酒瓶开始斟酒。等埃皮塔卢斯的酒杯又装满了葡萄酒,他再次举起酒杯。
“卡泰因!诸神保佑我们这西方的瑰宝!”
这次祝酒同样引来了狂热的回应,但紧接着洛克见到了一个有趣的场面。他周围的不少人用左手掩住双眼,低下头轻声说:“神佑法座。”
“为了这场期待已久的胜利,诸神已经许下所有祝福,”埃皮塔卢斯说,“正如他们许我尊荣,让各位听我唠叨。我不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接下来的六周之内,我们有无数事情要做,但今晚只允许欢庆,我烦请诸位放下一切烦恼寻欢作乐!”
埃皮塔卢斯从包厢下来,这一轮掌声险些掀翻屋顶。乐手重新开始演奏。
“你觉得老小子怎么样?”金说。
“他对这十年的失败有着阳光得奇怪的看法,”洛克说,“但如果我在接下来的六周内不幸丧命,一定要请他在我的葬礼上祝词。”
“不是想给你浇冷水,”金压低声音说,“但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的尼可洛斯朋友——”
“注意到了,”洛克叹道,“回头得帮他改邪归正。”
衣冠楚楚的长子、次子、三女和顶着诸如此类名字的人们回去继续三五成群交谈,大厅后部摆满食物的银盘被他们团团包围。炼金表演者身穿艳丽的丝绸服装从厨房出来,有些为人们调酒,有些已经在玩耍无芯的火焰或制造彩虹般的发光蒸汽。
“接受我的祝贺,尼可洛斯。”洛克说,“你的酒会似乎非常成功,但要我看,明天中午之前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法做了。”
“哦,这个就交给乔斯腾吧。”尼可洛斯说,“他,呃,他会调制一种解宿醉的药剂,能驱散你脑袋里的烟……烟雾!而且不用炼金术。所以我看咱们可以再喝个一两杯——”
就在这时,洛克注意到正门附近的人群中响起了又一阵喃喃低语声,不是喝醉酒的自得笑语,而是渐渐扩散的不安信号。戴着绿色缎带的男男女女像云雾见了太阳似的分开,从缺口中走出来一个矮壮的卷发男人,他身穿浅蓝色大衣和颜色相配的四角帽,拿一根抛光木头质地的东西,那东西长约三英尺,顶上是一头咆哮雄狮的银质雕像。洛克虽说没见过,但那显然是根权杖。
“传令·维达罗斯,”尼可洛斯热情地说,“亲……亲爱的朋友,您来得正是时候!你一定……一定要喝点什么去去寒气!别客气。”
“真是对不起,尼可洛斯。”名叫维达罗斯的男人有一把罕见的柔和嗓音,他显然有什么心事,“非常抱歉,我来是为了办理行政官法庭的事务。”
“什么?”尼可洛斯愣住了,“呃,好,也许我能……能帮你省下些麻烦。你要见哪一位?”
“勤勉·乔斯腾。”
维达罗斯四周已经空出了好大一圈,乔斯腾挤过人群,走进开阔处。
“什么事,维达罗斯?”
“反正不是让我开心的事。”维达罗斯用权杖轻轻碰了一下乔斯腾的左肩,“勤勉·乔斯腾,我在证人面前向你发出卡泰因行政官法庭签发的令状。”
他收回权杖,把一个封在匣子里的卷轴递给旅馆老板。乔斯腾揭开封印,打开卷轴,洛克假装随意地踱到了他的身旁。
“有什么麻烦吗?”他悄声说。
“十个他妈的圣名在上。”乔斯腾扫了一眼卷轴上整整齐齐的许多段文字,“肯定是弄错了。我的所有费用都缴纳——”
“你销售烈酒的许可证到期未续。”维达罗斯说,“行政官法庭没有今年收到这笔费用的记录。”
“可是……可是我缴了,肯定缴了啊!”
“乔斯腾先生,我愿意押上我的灵魂相信你,但我的职责只是执行令状,而且必须执行,否则到了悔罪日,他们就会从我的屁股上揭掉一层皮。”
“呃,记录上的问题我们可以回头厘清,”乔斯腾说,“告诉我,我欠了多少钱,我这就给你。”
“法律禁止我收取费用或罚金,先生,”维达罗斯说,“这您也清楚。您必须在下一个公众事务处理日去行政官法庭办理。”
“但……那是三天以后啊。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维达罗斯平静地说,“非常抱歉,我不得不解散这场酒会了。然后怎么选择全看你,是让我们封门还是收走你的所有烈酒。但只是几天时间而已,先生。”
“只是几天时间而已?”乔斯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咬牙切齿道。
“天,萨贝莎。”洛克自言自语道,“你这个诸神诅咒的大师。也让我说声你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