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不对劲的东西同时达到最高潮:洛克的尖叫、让金站不起来的眩晕,还有喷涌的黑色火焰,向整个船舱投去墓园腐水般的阴森非光。
灼热的空气中充满了抖得骨头咔嗒作响的震颤,这种庞然而不可见的感觉高速奔流。黑色火焰突然熄灭,真正的黑暗笼罩了房间。洛克的尖叫拖成嘶哑的啜泣声。
金失去了力量。反胃感像加厚铁甲似的压在身上,他向前翻倒,下巴重重地撞在甲板上,重得让他回忆起了某些不太成功的暗巷扭打。他决定休息几次心跳的时间,单位从心跳变成呼吸又变成分钟。
耐心的又一名部下推开舱门,脚步声和提灯爬下楼梯。金借着摇摇晃晃的黄色光线,看清了此刻的局面。
耐心和寒髓还站着,仍旧清醒,但两人互相扶持。比较年轻的两位法师躺在地上,金没兴趣去关心他们的死活。
“尊主!”拎着提灯进来的人叫道。
耐心颤巍巍地一挥手,赶开这个女人。
金爬起来单膝跪地,呻吟一声。反胃感仍旧像十次宿醉似的从头到脚包裹他,但看见耐心还能站着,受创的自尊心给了他一把力量。他使劲眨眼,依然觉得眼角火辣辣地疼,他咳嗽几声。烛台已被熏黑,难闻的烟雾蒸腾翻滚。拎着提灯的女人打开窗户,美妙的新鲜空气赶走了部分毒气。
又过了几秒钟,金终于摇摇晃晃爬起来。他走到寒髓旁边,抓住桌板,晃了晃洛克的左臂。
洛克呻吟一声,弓起后背,金松了一口气。墨水和梦钢变成上百条黑色与银色的溪流,滑下洛克苍白的皮肤。他身上脏得一塌糊涂,但至少还在呼吸。金看见洛克的手指贴着掌心死死握紧,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它们。
“成功了吗?”金喃喃道。两位法师都没有作声,金碰了碰耐心的肩膀。“耐心,你能——”
“险些。”她说。她缓缓睁开眼睛,皱眉道:“斯特拉戈斯的炼金术士很厉害。”
“但洛克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她解开将她和寒髓绑在一起的银线,“你看看他。我们能保证的只是他不再恶化。”
随着夜风吹遍房间,金的恶心感渐渐平息。他擦掉洛克下巴上银色与黑色的污渍,摸到了洛克脖子上悸动的脉搏。
“金,”洛克轻声说,“你看着像死了似的。”
“哈,你看着像是跟喝醉的墨水贩子打了一架,而且还输了!”
“金,”洛克的声音变得焦急,他抓住金的左臂,“金,诸神啊,这是真的。诸神啊,我以为我……我看见了——”
“别激动,”金说,“你安全了。”
“我……”洛克的眼神失去焦点,脑袋耷拉了下去。
“诅咒。”耐心嘟囔道。她擦掉洛克脸上黑色与银色的污垢,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走得太远了。”
“这又是怎么了?”金说。
“你和我刚才体验的,”耐心说,“只是他承受的打击的一小部分。他经历的折磨远远超出了肉体的极限。”
“你有什么办法吗?继续施法?”
“我的技艺治不好他。他需要的是营养,需要在肚子里填满食物,直到连一小口都塞不下去。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寒髓呻吟一声,但还是点点头,踉踉跄跄走出船舱。
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一叠毛巾、一壶水和满满几大盘食物。他把托盘挨着洛克的脑袋放在桌上,拿起毛巾清理洛克的脸和胸膛。金拿起一块烤肉,拉开洛克的下巴塞进他嘴里。
“给我吃,”金说,“不许睡觉。”
“呜——”洛克嘟囔道。他动了几次下巴,开始咀嚼,再次睁开眼睛。“这呜——他呜——妈呜——是呜——什呜——么呜——”他喃喃道,“呜——。”
“咽下去。”金说。
“嗯——”洛克听话地咽了下去,然后打手势要水喝。
金扶着洛克欠起上半身,端着水壶凑到他的嘴唇边,寒髓还在擦墨水和梦钢,但洛克毫不在意。他毫无形象地大口喝水,一口气喝完了那一壶。
“还要。”洛克的视线转向食物。拎着提灯的法师放下提灯,拿起水壶,匆匆出去。
托盘上都是些简单的食物:烤火腿、黑面包、肉汤泡米饭。洛克扑向它们,仿佛那是诸神第一次赐给凡人的食物。金替洛克端着盘子,洛克用颤抖的双手拿着面包,把所有食物都扫进嘴里,甚至都没怎么咀嚼。水壶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吃第二盘了。
“嗯嗯。”他嘟囔道,又哼哼了几个用途有限的单音节。他双眼放光,但神情恍惚,全部意识似乎都放在了盘子和水壶上。寒髓替他擦完身体,耐心将一只手伸到他腿部上方,把洛克捆在桌上的绳索自己解开了,跳进她的手心,整整齐齐地盘成一卷。
托盘上的食物足够喂饱四五条饥饿的大汉,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打杂的法师端来又一盘,洛克狼吞虎咽的势头丝毫不减。耐心警惕地看着他。寒髓转而去照看瘫倒在地的两名法师。
“他们还活着吧?”金说,他总算还有一丝残存的礼貌,“他们怎么了?”
“有没有搬过重得过头的东西?”寒髓的手指扫过昏迷的年轻女人的额头,“他们会没事的,而且会因为这次经历变得更加睿智。年轻的心智总是比较脆弱。老人嘛,我们吃过了失望的苦果,早就抛开了我们是宇宙中心的念头,因此我们的心智会屈服于压力,而不是迎头相撞。”
寒髓站起身,膝盖咔咔作响。
“这个,”他说,“除了今晚我们的其他服务之外,算是送你一点人生哲学吧。”
“金,”洛克喃喃道,“金,他妈的怎么回事……我在干什么?”
“在填满一个空洞。”耐心说。
“呃,我是……我似乎刚刚迷失了自己。我的感觉非常奇怪。”
金按住洛克的肩膀,皱起眉头。“你越来越烫。”他说。他用手掌贴住洛克的额头,热得发烫。
“感觉都不像我自己了。”洛克说。他颤抖着去拿腿上的毛毯。金替他拿起来,披在洛克肩上。
“那么,回魂了?”金问。
“是吗?你说呢?我只是……我从没感觉这么饿过。从来没有。妈的,要不是肚子装不下了,我这会儿大概还在吃呢。我不知道我着了什么魔。”
“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的。”耐心说。
“哦,好得很。好吧,问个愚蠢的问题,”洛克说,“成功了吗?”
“要是没有成功,你二十分钟前就死了。”耐心说。
“所以毒药排出去了,”洛克自言自语道,低头盯着双手,“诸神啊,真是一塌糊涂。我觉得……我也不知道,除了刚把一百吨的食物塞进胃里,但我也说不清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哈,我的感觉肯定好了很多。”金说。
“我很冷。手脚都麻木了。觉得自己有一百岁。”洛克从桌上滑下来,用毛毯紧紧裹住自己,“不过我觉得我能站起来!”
他摔了个狗啃泥,证明这番宣告未免过于乐观。
“该死。”金扶他起来,他嘟囔道,“耐心啊,这个问题你解决不了吗?”
“拉莫瑞先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今晚我在你身上创造的奇迹还不够多吗?”
“纯粹是商业投资罢了。”洛克说,“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谢谢你。”
“是的,无论如何。至于你的力量,现在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你和其他康复病人一样,也需要食物和休息。”
“好的。”洛克说,“啊,要是不太麻烦的话,我想和金单独说几句话。”
“要我清出这间船舱吗?”
“不用了。”洛克看了一会儿地上失去知觉的年轻法师,“不用了,就让你的门徒睡掉他们的宿醉吧。上甲板走走更适合我。”
“他们有名字的,”耐心说,“你将为我们做事,最好接受这一点。他们叫——”
“停下。”洛克说,“我万分感激你今晚做的事情,但你不能拖我去卡泰因,不能强迫我和任何人交朋友。请原谅我对此不感兴趣。”
“你能恢复粗鲁和俗气,我看这就足以证明我的技艺了。”耐心叹息道,“我会让人给你在外面准备更多的食物和水。”
“我恐怕一口也吃不下了。”洛克说。
“哦,等几分钟再说。”耐心说,“我去陪着孩子。请相信我,最近肚肠会统率你的意识。”
“我告诉你,金,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低头看着我,比你现在离我都近。”
洛克和金趴在触天号的艉舷栏杆上,看着鬼光轻柔飘舞——珠宝湖正是因此得名的。鬼光在暗沉沉的深水中闪烁,无数光点仿佛水下的繁星,冰冷的宝石红和柔和的钻石白,都在触不可及的彼方。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有人说那是疯皇奥利萨诺斯溺死的千万反叛者的灵魂,有人信誓旦旦说肯定是祖灵的财宝。金在拉塞因读过一本小册子,有一位瑟林学院的大师甚至说那是会发光的鱼类,它们沾上了自光球技术成功后几十年间倾倒进湖里的炼金物质。
无论那究竟是什么,都美丽得足以让人分神,它们在触天号的尾迹之下闪烁摇曳。地平线上的一抹灰色说明即将破晓,但低垂的乌云依然遮蔽天空。
洛克在发烧,身体不停颤抖,裹披肩那样披着毯子。每说一句话,他就从用毛巾包着的一堆干粮里拿起一块,紧张兮兮地咬一口。
“考虑到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洛克,我认为最稳妥的猜想是你出现了幻觉。”
“他用他本人的声音对我说话。”洛克打个寒战。金友好地捏捏他的肩膀,但洛克说了下去。“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你在你的神庙有没有听过类似的说法?说一个人的罪孽会被刻印在眼珠上?”
“没有,”金说,“但说起来,你对至少一个神庙的内部仪式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如果不违反你立下的任何誓言,你能告诉我——”
“不,不是。”洛克说,“我在十三神教会里没听说过。”
“那就只可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了。”
“我为什么会想象出这种东西?”
“因为你是个被诸神诅咒的痴迷于负罪感的白痴。”
“你反正只是耍耍嘴皮子。”
“我没有。听我说,你真认为死后的世界是一场闹剧?人们的肉体损毁后,灵魂还能在凡间游荡?你认为灵魂的脑袋上有两只眼睛?甚至还需要眼睛?”
“我们只能看见以我们能理解的有限形式展现的真实。”洛克说,“我们无法看见死后世界的真实模样,因为在我们的眼睛里,它必须符合我们的自然机制。”
“你这是照搬基础神学,别忘了我也学过。而且是好几遍。”金说,“总而言之,你什么时候成了神启的拥护者?自从你成为祭司以来,可曾被天国的澄明之光、迷梦和幻觉、预兆或任何吓得你拉了一马裤的东西击中过,然后大喊,‘我操,诸神开口了!’”
“如果有过,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洛克说,“另外,现实和我们在教会里学到的并不一样。”
“洛克啊,你认为有哪个宗派说的和别人不一样吗?还是说你居然认为哪个神庙会经常有真实如炽热闪电般砸在头上,而剩下的其他人都只能凭知觉摸索?”
“这是要扩大讨论的范围吗?”
“完全不是。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磕磕碰碰,流了那么多血,坟墓的另一头怎么突然给你真正的神启了?”
“我不可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为诸神代言。”
“但你不是正在这么做吗?听我说,你走进妓院,发现自己过得很爽,那是因为你把钱拍在了柜台上,而不是诸神睡在你腿中间。”
“这个比喻……真是难以置信,金,但里面的意思我似乎用得上。”
“我想说的是,对于信仰,我们诚然有接受的义务,但同时也有衡量和判断的义务。今天坚持某些世俗之事实际上是诸神之手创造的奇迹,明天你凭什么不会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所有事情?等你开始在早餐香肠里寻找天国的消息,你就会抛弃使用头脑的责任。如果诸神想让轻信的傻瓜当祭司,选中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你造成那个样子?”
“诸神在上,我又不是在吃早餐的时候看见他的。”
“对,你看见他的时候离死亡只有这么远。”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在一起,“奄奄一息,精疲力尽,喝了麻醉药,而且还在享受全世界最爱我们的人的悉心照顾。你要是不做一两个噩梦,我反而还觉得奇怪呢。”
“但那实在太真实了。他那么——”
“你说他冷冰冰的,一心想报复。你觉得这像是小虫儿吗?你难道认为他死了那么多年,还留在你见到他出现的那个地方,就只是为了吓唬你半分钟吗?”
洛克继续往嘴里塞干粮,气呼呼地猛嚼。
“我拒绝相信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金说,“永寂女士会允许一个男孩不安的灵魂游荡多年,只是为了吓唬别人!小虫儿早就离开了,洛克。那只是一个噩梦。”
“我他妈的也这么希望。”洛克答道。
“操心点别的事情吧,”金说,“我说真的。法师已经履行了他们的约定,现在轮到我们派上用场了。”
“这叫什么养病?”洛克说。
“看见你又能爬起来自己洗脚,我实在太高兴了。我需要你,兄弟。而不是躺在床上,像一坨盐渍狗屎似的没用。”
“下次等你病倒,我会记得你所有的体贴和同情。”洛克说。
“我体贴而同情地没有把你扔下悬崖。”
“有道理。”洛克说。他转身看着被灯球照亮的甲板。“说起来,我的脑浆好像没那么凝固了。我忽然注意到,这艘船竟然无人看管。”
金左右张望。甲板上看不见任何一名法师,舵轮一动不动,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定住了。
“诸神啊。”金说,“谁他妈能做到这个?”
“我。”耐心出现在他们身旁。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眺望珠宝点缀的湖水。
“哇!”洛克连忙跳开,“我的神经可紧张得很。你非得这么冒出来吗?”
耐心品着茶,透出一丝满足感。
“随你便吧。”洛克说,“你那些小随从呢?”
“所有人都因为仪式受到了震撼。我让他们下去休息了。”
“你没有?”
“险些被震成碎片。”她说。
“但你依然让这艘船顶风航行。一个人。同时还和我们聊天。”
“是的。即便如此,我敢打赌等你们下次提到我,语气依然不会那么尊重。”
“女士啊,你接上我的时候,早该知道我有毒了。”洛克说。
“你现在怎么样?”
“很累。累得厉害。感觉像是关节里灌了沙子。但身体里没有东西在蚕食我了……和以前不一样。我饿得要死要活,但感觉并不……邪恶。和以前不同了。”
“你的智慧呢?”
“好用得很。”洛克说,“再说我摔倒了还有金接着呢。”
“我们给你们打扫好了那个大船舱。衣橱里有些成衣,保暖不成问题,到了卡泰因再送你们去见裁缝。”
“我都等不及了。”洛克说,“耐心,我要是问你几个问题,船不会因此搁浅什么的吧?”
“一百英里之内还没有浅可以搁。但你真的不想先休息一下吗?”
“我很快就会瘫倒了。我能感觉到。但趁神志还清楚,我不想浪费任何一秒钟。”洛克说,“你记得你在拉塞因答应了我们什么吗?我指的是答案。”
“当然。”她说,“只要你还记得我设下的界限。”
“我会尽量不太涉及个人。”
“很好。”耐心说,“要是我忍不住发脾气,我会尽量不浪费太多的力气用火烧你。”
“你们为什么要为他人效力?”洛克问,“为什么接合同办事?为什么要有盟契法师?”
“为什么要在渔船上工作?”耐心吹开热茶的蒸汽,“为什么踩葡萄酿酒?为什么偷盗容易上当的贵族的钱财?”
“你们那么需要钱?”
“钱是工具,我们当然需要。钱用法简单,通行无阻。”
“就因为这个?”
“你自己的生活不也是这样吗?”
“只是看起来——”
“看起来,”耐心说,“你真正想问的是,既然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何苦还要为钱奔波呢?”
“对。”洛克说。
“你为什么认为我们是那样做事的呢?”
“虽说你突然关心起了我的福祉,但你们就是一群诡计多端、成天算计人的混账东西,”洛克说,“良知缩得比老人的蛋蛋还小。从瑟林佩尔开始。你们把一整个城市烧成了历史。”
“只要有足够的策励,随便找几百个人都能毁灭瑟林佩尔。巫术并不是唯一的手段。”
“你说起来当然轻巧。”洛克说,“你们理论上需要的或许只是几件园艺工具和一点点创造力,实际上却从天空中降下他妈的火雨。你们这班人要不是靠这个统治世界……”
“洛克,你比一头猪聪明吗?”
“有时候吧。”洛克说,“也存在相反的意见。”
“你比一头母牛危险吗?一只鸡?一头羊?”
“我就大方点儿,说‘是’好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冲进最近的农场,戴上一顶皇冠,自称动物的帝王?”
“呃……因为——”
“这么可笑的事情就根本没有进入过你的脑海?”
“应该是吧。”
“但你不会否认你有这个力量,只要你愿意,那些臣民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抵抗?”
“啊——”
“这个想法依然没什么意思,对吧?”耐心说。
“真是这样吗?”金说,“随便哪个吃鸟粪的乡下半傻强盗,只要做得到就希望能加冕称帝,但你们这些真正能够为所欲为的人,却成了理性的楷模——”
“既然你能去市场随便买火腿,又为什么要戴上皇冠坐在农场里呢?”
“你们完全弃绝了野心?”金说。
“我们的野心都渗进了骨头,金。我们的训练没有给驯顺留下喘息的空间。可是,在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看来,无天赋者眼中最了不起的野心——戴着皇冠披上黄袍——实在是滑稽得出奇。”
“绝大多数人?”洛克说。
“绝大多数人。”耐心说,“我说过,我们内部有一场历时多年的纷争。二位要是知道事情与你们有关,应该不会太吃惊吧?”她朝洛克和金弯了弯左手的两根手指。“无天赋者。该拿你们怎么办。我们是该独善其身,还是让全世界向我们屈膝?贵族将不再和权力血统有关,只会视巫力强弱而定。你们将不受限制地遭到你们无法拥有的力量的奴役,无论你们有多少时间和金钱、怎么学习,都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你们愿意生活在这么一个帝国里吗?”
“当然不想。”洛克说。
“那好,我也没兴趣去建立它。我们的技艺让我们完全独立。我们的财富让我们活得非常奢侈。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可这一点。”
“你总是强调那个词语,”洛克说,“绝大多数。”
“我们的行列中也有非凡主义者。这些法师将你们视为待宰羔羊。他们始终是少数派,被我们这些理念更加保守和实际的人看得很紧,但他们绝对不是你可以一笑置之的那种货色。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两个派别。非凡主义者往往是些激进的天赋很高的年轻人,我的儿子在他们当中相当受欢迎,当然,那是在你们和他在卡莫尔交手之前。”
“好极了。”洛克说,“然后这帮混蛋在你的纵容之下,到塔尔维拉找上了我们,他们甚至都不需要离开舒适的家就能收拾我们!好极了。”
“我允许他们借此发泄怒火。”耐心说,“如果我下令保证你们毫发无伤,他们反而会违抗命令,杀死你们。然后,除了一场内战,我还能如何应对他们的忤逆呢?我们团体的平衡永远如履薄冰,你们只是最近一根扎进指甲里的木刺罢了。”
“等我们到了卡泰因,你那些忤逆的小朋友会怎么做?拥抱我们,请我们喝啤酒,拍拍我们的脑袋?”金说。
“他们不会来打扰你们。”耐心说,“你们已经是五年游戏的一部分了,受到规则的保护。如果他们直接伤害你们,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是,如果他们选中的代理人胜过了你们,就会从我的派别手上抢走数量惊人的威望。他们和我一样,都需要你们留在棋盘上。”
“我们要是获胜了呢?”金说,“事后他们会怎么做?”
“假如你们确实获胜了,自然会有我和我朋友的善意为你们遮风挡雨。”
“要是我们没有理解错,我们这是在为你们这个小小行会里好心肠、有道德的一方效力了?”洛克说。
“好心肠?别开玩笑了。”耐心说,“但我们的确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以我们的立场引出的道德问题,你要是不相信这一点就实在很不明智了。事实上,你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就足以证明我们确实认真思考过了。”
“但你们还是会受雇去推翻王朝和杀人。”
“是的。”耐心说,“人类有个缺点是记性不好,需要经常得到提醒: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要敬畏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我们在经过仔细斟酌后,依然允许法师接下黑色契约。”
“您的‘仔细斟酌’是怎么个斟酌法?”洛克说。
“牵涉到死亡或绑架的服务请求都要认真盘查。”耐心说,“黑色任务要得到我们这个级别的多数赞同。即便如此,还必须有至少一名法师主动接下任务。”
耐心拢起左手,指间有银光闪烁。“你们这两个好奇的家伙。”她再次开口,“我答应你们可以回答几乎所有的问题,数以千计的人们为其献出过生命的秘密,你们却想知道我们怎么挣钱付账单。”
“我们的纠缠还没结束呢。”洛克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纪念。”银光暗淡下来,一根细长的梦钢赫然出现,捏在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你提问的时候胆子很大。胆子大得足以接受直接的答案吗?”
“你有什么提议?”洛克不自觉地咬着一块干粮说。
“在我的记忆里走一走。通过我的眼睛观察。我让你看些相关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它。”
洛克连忙吞下嘴里的干粮。“会和刚才的仪式一样有意思吗?”
“魔法不适合乖孩子。我不会再问第二次。”
“要我怎么做?”
“凑近点儿。”
洛克凑近他,耐心把银色长针伸向他的脸。长针变细,扭曲,自己飞了出来,径直落进洛克的左眼。
洛克惊呼一声,手里的干粮掉了下去。梦钢在他的眼珠上扩散,变成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片刻之后,几滴银色梦钢出现在他的右眼上,同样增长扩散。
“搞什么?”金一方面想一巴掌扇开耐心,另一方面又想起她早些时候警告过,绝对不能干涉她施的法术。
“金……等一等……”洛克嘶声说。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根银色金属线连接着他银光闪烁的双眼和耐心的手。他恍惚了大约十五秒,梦钢随即被收了回去。洛克摇晃一下,抓住栏杆,拼命眨眼。
“万狱在下,”他说,“这体验太惊人了。”
“怎么了?”金说。
“她……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你也应该看一看。”
耐心转向金,伸出拿着银色长针的手。金俯身凑近,银色针头逼近他,他拼命按捺住闪避的冲动。梦钢像一丝冷风似的贴上他睁开的眼睛,周围的世界随之改变。
耳边回荡着大理石上的脚步声,某种陌生语言的喃喃交谈声——不,不是喃喃说话声,根本不是声音,而是十几个陌生人犹如涓涓细流的思想,扫过金未知的某种知觉,像是飞蛾的翅膀在扑打浅层意识。这种感觉很吓人。他想退开,却惊恐地发现他仿佛虚幻的肉体拒绝听从指挥。
啊哈,但这并不是你的记忆。耐心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只是一名过客。放松,很快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没有重量。”金说。这几个字离开他的嘴唇,像是肺里装满石头的垂死者最虚弱的半口吐息。他用上了全部意志力才挤出这几个字。
你在我的身体里。为了你能心境平和,我让某些东西变得模糊。你来是为了学习文化,而不是解剖学。
温暖的光线照在脸上,光线来自上方。某种力量催着他的思想从底下浮上来,那是一团不真实的轻声细语,他无法明确把握其中的含义。他在其上漂浮,就像小船在深海中浮沉。
我的思想。我的深层记忆,与你完全无关,请集中精神,谢谢。我要让你接触我自获得启迪以来最强烈、最深刻的念头。
金尽量放松,尽量向这种体验开放自我,印象画面跌宕而来,一块接一块,越来越快。令人目眩神迷的混杂知识汹涌而来——姓名、地点、描述,贯穿其中的是许多其他法师的念头和印符:师匠岛。
师匠岛
——尊主,您平时可不会让我们这么等着——
(卡泰因法师的秘密要塞)
——是因为——
……感觉:听天由命,恼怒……
——驯鹰人——
(多么显而易见但不可避免的问题)
……踏着光滑大理石的脚步声……
——能够完全理解——
他的出席与我的迟到毫无关系。
——换我是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像是我会因为他而逃避自己的责任似的。
(诸神在上,我得到五环是因为驯顺吗?)
金背后是一扇木门,这扇门通往天空厅,那里是卡泰因法师团的“政府”所在地。用手打不开这扇门。企图转动把手只会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抓不住它,你会看见手径直穿过门把手。金感觉到力量的一阵抖动,他/耐心将他/她的印符送向那扇门。随着这不可见的触碰,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并不想打扰——
……天空厅的温暖空气,已经挤满了……
我不会任由吾儿宰割!
——没必要生气嘛,我只是——
……他就坐在那儿,等待着。
(盯着看,盯着看,就像他那只该死的鸟。)
天空厅如梦如幻的拱顶会让塔尔维拉的所有技师嫉妒得尿裤子。金敢向诸神诚心发誓,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完全不需要支撑物的术法建筑物。房间是环形的,直径五十码,从耐心向他开放的朦胧记忆中,金知道拱顶离地面有二十英尺。巨大的玻璃拱顶上是人造天空,就像被赋予了生命的一幅油画,所有的细节都栩栩如生。那是堂皇的傍晚时分,太阳躲在镶着金边的乌云背后。
法师们坐在高背椅上等待耐心,椅子摆在一层层变高的台子上,就像古老帝国的贵族议会,但那议会早已被竭力仿效他们的男男女女碾成了尘埃。法师们身穿相同的兜帽长袍,颜色是暗处玫瑰的柔和黑红。这是他们的典礼正装。灰色和棕色的长袍会显得比较中庸,更加平静,但组织的创建者不希望后来人在商议大事时变得过于平静。
大门在金/耐心背后关上,他/她正前方最前排的高背椅里坐着一个男人。一只鹰站在他的胳膊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金立刻认出了那只鹰。他曾经直视这双死气沉沉的冰冷眼睛,也曾与它的主人对视。
(盯着看,盯着看,就像他那只该死的鸟。)
问题、问候和印符犹如炮火齐射,怒涛般淹没了他/她,然后渐渐退去。主持者下令注意会场秩序,相对而言的寂静随即降临,金松了一口气。这时:
母亲。
这个问候来迟一步,因此欠缺礼貌;念头锐利而清晰,只可能属于血亲。某种附着的情感随之而来,经过精心修饰——辽阔的晴朗天空,展翅翱翔的心情,风吹拂面部的感觉。高空飞行的绝对自由感。
驯鹰人的印符。
话者。(她/金答道。)
我们必须如此囿于礼节吗,母亲?
这是一个正式的场合。
但我们在意识里单独相处。
你和我从未单独过。
但我们也从未相处过。真是奇怪,我们各说各的,意思却完全相同。
别跟我抖机灵,话者,现在不是你的游戏时间——不但是我的游戏,也是你的游戏——不许打断我说话。
最后一个念头背后潜藏着强烈的意志,那是年轻法师尚且无法匹敌的精神力量的一次搏动。用这种方式为一次对话画上句号颇为粗鲁,但驯鹰人领会了意思。他的头微微低下了几分之一度,蝎鹰维斯崔思也一样。
天空厅中央是一池反光的梦钢,完美的镜面毫无波澜。它周围摆着四把椅子,但只坐了三个人。法师并不在意普通人的习俗,让身处高阶者仰视不如他们的人。那么多交流通过思想进行,物理方位甚至失去了象征意义。
金/耐心坐进最后一把椅子,向另外三位尊主法师送去意念。这和用血肉之手相握一样简单。男女尊主们蓄积能力,搭起联合印符,这个表意符号充满整个大厅,持续了一瞬间,那是四个名字的思想形状:
—耐心—庇佑—
—远见—节制—
这些名字并无深意,只是传统习俗,与所持者的个性没有任何关系。联合印符宣告会议正式开始。大厅里的灯光随之暗淡;傍晚天色变成黎明前的紫罗兰天空,地平线上有一抹褐金色的温暖亮线。四个人里最资深的节制尊主送出思想:
——我们继续商讨卡莫尔之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提出的黑色契约一事——
金的感官像是被拧了一下。此刻在身旁的耐心调整记忆,唤出金更容易理解的语境。思想里法师的声音变成了演讲。
“这份提议的后果是否超出了指引训令的允许范围,这一点上我们依然有分歧——首先,自我伤害的问题。其次,公共破坏的问题。”
节制是个七十来岁的瘦削男人,棕色的皮肤如同风吹日晒的老树皮。他头发斑白,眼窝深陷,混浊双眼像是乳白斑纹的玛瑙珠,但他的意识仍旧强劲,他拥有五环的时间占了大半辈子。
“请原谅,尊主,我希望议会同时也能考虑一下较高的道德标准。”讲话的是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她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缺少左臂,袖管折起来披风似的夹在左肩上。她站起身,用右手掀开兜帽,银色网眼帽紧紧盖住细密的金色头发。这是一名话者的特权,借此宣布她想发言,影响当前的讨论。
耐心的意识细语告诉金,她叫航海家,三环法师,出生于一艘韦德兰商船上,童年时被带到卡泰因来。她痴迷于海洋研究,是耐心公认的盟友。
“话者,”金/耐心说,“你非常清楚,契约提议并不需要符合我们训令之外的任何规定。”
耐心在第一时间说出这句话,营造出中立的印象,但她的意图不是那么单纯,只是为了强调显而易见的事实,免得有更好战的人抓住机会,气势汹汹地加以谴责。
“那是当然。”航海家说,“我无意于挑战四位睿智得无可匹敌的创始人立下的律法。我也不想建议以我的标准衡量这份契约提议,但我们有义务衡量我们的标准。”
“话者,这个区别毫无意义。”远见开口了,她是法师尊主中最年轻的一位,刚过四十。她和驯鹰人是伙伴,同时也是最好斗的五环法师,意志坚定得堪比祖灵玻璃。“分歧来自约束我们的清晰法律,为什么要用模糊的哲学搅乱商议?”
“我的论点恐怕并不模糊,尊主。它直接关系到第一训令,自我伤害的问题。这位安纳多流斯提议的屠杀范围过大,如果我们同意,就有可能对我们自己造成损害。我们在讨论的是黑色契约史上最大的一场血洗。”
“话者,你太夸张了。”远见说,“安纳多流斯对他给卡莫尔贵族制定的计划说得很清楚。就算有真正的被害者,也没几个。”
“允许我直话直说,尊主,您这么自欺欺人实在令我惊讶。我们又不是孩子,没必要欺瞒自己,一个人中了幽魂石的毒,变成只会呼吸的花园装饰物,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遭到了谋杀!”
太阳爬出地平线,人工天空开始变亮。无论航海家的论点是否正确,会众都对她的阐述方式表示赞同。天花板能够反映与会法师的内心倾向,若是一个论点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太阳就会绽放光芒;若是一个人在争论中落于下风,太阳就会落山。
“话者姐妹。”驯鹰人说,他冷静地站起来,掀开自己的兜帽。看见熟悉的面容出现:后退的发际线,明亮而危险的双眼,上位者的轻松姿态——金不禁战栗。“您不会羞于承认您从原则上就反对黑色契约的事实,对吧?”
金从耐心的细语中汲取知识。同时存在的话者有六位左右,都是广受欢迎的直率人物,由不记名秘密投票选出。他们无权制定或推翻律法,但有权加入天空厅的讨论,间接代表其支持者的利益。
“话者兄弟,我不记得我羞于表达过任何意见。”
“那么,您的反对究竟指向何方呢?只是更高的道德准则吗?”
“这难道还不够吗?我们的灵魂到最后会不会也在等待称量,这难道不是应该约束行为的合理根据吗?”
“这是你唯一的根据吗?”
“不。我同时还要提请注意我们的尊严!我们屈尊沦为普通人的雇佣杀手,这难道不会伤害我们的尊严?”
“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做事的信条吗?Incipa veila armatos de——‘我们成为工具’,”驯鹰人说,“为了施行客户的计划,我们让自己成为工具。有时候就要让我们变成杀人的武器。”
“对,杀人武器固然是工具,但并非所有工具都是杀人武器。”
“假如潜在的客户想让我们寻找失踪的亲属,或者召唤雨水,我们难道会不接下契约吗?然而,现实世界就是这么令人遗憾,他们更希望在更加血腥的事情上得到我们的帮助。”
“但在选择契约提议这件事上,我们并非被动。”
“话者姐妹,请原谅我的直白。我之所以插嘴,是因为我害怕我们正在毫无必要地拖延这场讨论。允许我彻底埋葬您的论点吧,好让我们继续斩开先前的纠结。你说引起你强烈反对的是这份契约的覆盖范围,那么你认为我们能不能将范围缩小到一个大家都认为更符合道德标准的水平上呢?”
“缩小范围?这个计划这么血腥和孤注一掷,只是在成百上千人里留一两个活口又怎么可能削减它呢?”
“要想让您满意,我们应该放多少人活命?”
“你自己也清楚,话者兄弟,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
“不是吗?这些年来,你听过了那么多的黑色契约,其中牵涉到除去某些个人、团体甚至家族。你或许从原则上有所反对,但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接下任务。”
“单一的谋杀契约,尽管有损于我们的名声,但至少比大规模屠杀一个城邦的整个统治层精确得多!”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是不是都同意,从‘精确’到‘大规模’之间存在一个质变点?除去多少人会让天平倾斜呢?难道十五具尸体符合道德,十六具就是滥杀?还是十七?还是二十九?当然了,我们不能随便妥协。那么,最小的三位数?”
“你存心把我的论点贬低到了荒谬的地步!”
“错!话者姐妹,我非常严肃地看待你的观点。几百年以来,我们的法律和习俗始终严肃对待这样的观点!对待的方式是这样的:Incipa veila armatos de!我们成为工具。而工具不会判断善恶!”
驯鹰人展开双臂。维斯崔思拍打翅膀,跳上他的左肩,舒舒服服地一动不动。
“几百年以来,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起因正是因为这种局面。正是因为我们不是诸神,因为我们不够睿智,不可能在代表客户行动之前区分应不应该。”
金不得不敬仰驯鹰人的厚颜无耻,为了证明法师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屠杀,他居然胆敢以谦恭为论据。
“想这么做就等于疯狂,”驯鹰人继续道,“那条路通向诡辩和伪善。奠基者何等正确,只留下区区几条训令,让我们以此判断是否可以接受请求。我们会不会伤害自己?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回答!我们会不会伤害外部世界,到有可能损伤自身利益的地步?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回答!但我们将要除去的男男女女对诸神是否虔诚?是不是孩子的好父母?是不是性情和蔼?会不会施舍乞丐?如果是的,这些又会不会迫使我们住手呢?我们怎么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们让自己成为工具!我们作为工具杀死的每一个人,我们送他们去见更睿智的裁决者。假如除去某人是罪孽,那这份罪孽会压在下令者的身上,而不是根据服从之盟契行事的我们!”
“说得好,话者。”远见尊主按捺不住她的笑容。驯鹰人发表讲演的时候,太阳冉冉升起,柔和的金光洒满大厅。“我呼吁其他的尊主法师应允。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哲学分歧上,这份特定的契约在这个上午让我们分裂。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严格在律法的框架之内结束这个分歧。”
“同意。”节制说,“应允。”
“勉强同意。”庇佑说,“应允。”
金/耐心感觉到一股谢意的暖流。庇佑略略违反了规矩,抢在更资深的耐心前说出他的结论,虽说他的赞成使得决议已经事实通过,但无论耐心对议题究竟抱着什么想法,现在她都可以不去理睬,转而向航海家表达一点善意了。
“弃权。”金/耐心说。
“应允。”远见说。
“那就是应允了。”节制说,“驳回训令之外的所有讨论。”
航海家拉起兜帽,鞠躬坐下。议会回到原先的僵持状态。庇佑拒绝批准契约提议,而远见已经认可。节制和耐心尚未表达意见。
“话者,你还想说什么吗?”节制问仍旧站着的驯鹰人。
“是的,”年轻人说,“希望这样不会过于折磨您的耐心。”
这句话的歧义让金陷入困惑。他难道会存心在思想/演讲中这么用双关语?这是驯鹰人的设计吗?还是耐心在转译时突出了儿子未尽的潜台词?无论真相若何,几位尊主法师都没有表示反感。
“我对卡莫尔的居民并无特别的眷顾,也没有特别的恶意。”驯鹰人说,“我承认,这份契约的内容非常极端。它要求灵活的手腕和明智的判断,还必须除去很多人。它将引发后果,但我认为这些后果都与我们无关。
“拿第一条训令来说,自我伤害的问题。我们对卡莫尔目前的统治层有什么特别感情吗?没有。我们无法保护我们在这座城市的产业和投资?不!我们在两千英里之外掀起巨变,会给卡泰因带来麻烦吗?算了吧……就算卡莫尔仅仅在两英里之外,我们难道还保护不了卡泰因的利益吗?”
“你说到投资。”庇佑尊主开口道,他是个会让人放松警惕的温和男人,与耐心年龄相仿,也是耐心坚定的同盟者,“安纳多流斯的这套计划撒下了一张大网。凌鸦塔的任何盛宴都有可能引来这座城市的金钱代言人,包括梅拉乔本人。我们在他和另外几个人的会计所都有户头。”
“我调查过他们。”驯鹰人说,“但他们难道在亲自经营会计所或商会吗?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家族、顾问和副手,有能力也有野心的继承人。金库里的钱哪儿也去不了。信用证明不会突然消失。组织会在新主人的手下继续运行。这至少是我的结论。您认为这其中有任何错误吗,尊主大人?”
“没有。”
“我也这么认为。”远见说,“我们与卡莫尔的少许联系都很安全,再说我们对他们也没有义务。要是接下安纳多流斯的契约,谁能说出会对我们造成什么真正的损伤?”
大厅一片寂静。
“我看我们已经通过了第一训令的检验。”驯鹰人说,“那么,咱们来讨论第二条吧。安纳多流斯的提议是我们为他制造机会,让他报复卡莫尔的贵族和最强大的犯罪家族,而且——允许我这么说——愿意为此支付异常高昂的费用。我想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想掩饰他的意图有多么巨大。
“有了我们的帮助,安纳多流斯肯定能成功,卡莫尔几百名最有权势的男女将被柔化。我们的航海家姐妹说得对,回避这个话题委实愚蠢。这些男女将不再会拥有任何一个像样的念头,他们连擦拭自己的屁股都做不到。他们的命运将等同于被杀。
“我当然不会希望我认识的和关心的任何人发生这种事,但另外一方面,正如尊主所说的,我们今天在这里要考虑的是我们的行为会如何损害自身,而不是折磨我们对千里之外的陌生人的同情心。我们必须衡量的是造成的破坏会不会大规模扩散,以至于影响我们的自身利益——还有我们自由行动的权利。”
“请允许我提出质疑。”金/耐心说,“话者带着这么多言之凿凿的结论出席会议,是不是早就想在这方面帮助我们下定决心了?”
“尊主女士,这么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我要是只做即席发挥,也未免有损于倡导者的身份了。自从请求提交以来,我对这份契约做了深入的思考。”
“要是契约得到履行,”远见尊主说,“卡莫尔会发生什么?”
“要我说,”驯鹰人说,“卡莫尔的贵族不太可能全部落入这个陷阱。有些人会因为生病无法出席,有些人在法庭上用光了人情,有些人外出旅行,还会有人早退,有人迟到……肯定会有几十个人活下来。安纳多流斯明白这一点,但意思到了就行。
“卡莫尔拥有一支数个连队的常备军,还有名声不怎么好的警务队伍。到那个夜晚结束的时候,活下来的人将聚集起执法力量,维持治安。”
“他们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庇佑尊主假装惊讶地说,“当然不是平反冤情的吧?卡莫尔这地方一向很会隐忍。”
“我不会抱有虚妄的幻想,尊主大人,”驯鹰人说,“或者不适当的乐观。但我们的情报——我们的情报比卡莫尔公爵的还好——说公爵的常备军更忠实于王座和卡莫尔城本身。当然会有墙壁溅血,会有人踹门,会有巷战,都是卡莫尔的特产。但我认为在最强大的幸存者建立合法的指挥链之前,军队和警方只会旁观。”
“你难道真心认为,”庇佑说,“卡莫尔的几百名贵族突然缺席,只通过黑暗中的几场短兵相接,这座城市就会恢复稳定?”
“当然不是。尊主大人,您这就是在语言上故意为难我了。卡莫尔会损失巨大——它目前的野心,它与其他城邦的特别关系,它高度发达的文化。如果安纳多流斯成功,他会扫清曾经赢得千日战争、镇压了疯公爵叛乱的那些老狗。
“卡莫尔将经受严峻考验。可想而知,塔尔维拉会扑向它的每一道伤口。但卡莫尔会崩溃吗?街道上会有骚乱吗?士兵会扔下刺刀跑向荒野吗?诸神慈悲,不可能。卡莫尔会反击吗?向谁反击呢?假如计划成功,安纳多流斯打算告诉世人,这是卡莫尔人对卡莫尔人的一场复仇,其中不存在外来者的鬼影。”
“他们会做出尝试。”节制沉思道,“会追杀安纳多流斯到下一次创世。来接活儿的刺客会排到城门外。”
“我同意。”驯鹰人说,“但那是安纳多流斯的问题,他很愿意有这个问题。如果他想讨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价码,他知道该怎么联系我们的密探。”
大厅里一阵愉快的喃喃交谈声。太阳爬得更高了,持续放射温暖的金光。
“我认为安纳多流斯造成的混沌将很短暂,会局限在本地,而且很容易控制。”驯鹰人说,“当然了,只有尊主法师才能裁决我的话有没有说服力。但我还有一点想说:在此处做出的决定只是履行契约的第一个要求,之后还需要一名法师主动成为它的工具。我不会伪善!假如尊主法师允许,我愿意首先申请享受这份光荣。”
金感觉到从记忆之海里浮出某种奇异的感觉——不是生气,甚至不是惊讶,而是……满意?期待?这一丝感情转瞬即逝,被推回了心灵舞台的幕后。
“就安纳多流斯一事,根据第二训令,”节制说,“是否还有其他的意见?”
大厅里一片沉默。
“那么,表决。”节制举起左手,这个手势让袖管落下,露出他的五环,“以上讨论是否改变了我的同级者已经提出的观点?”
“我依然不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庇护说。
“我可以。”远见说。
“现在轮到耐心和我表达意见了。”节制思考片刻,然后说:“我认为这个请求并无先例。虽然我不是黑色契约的敌人,但我也同意此事看起来异常险恶。但传统要我们直面的是事实,而不是模糊的印象。我在律法中找不到明确的理由,能让我驳回这项请求。”
关键时刻到了。节制将整场会议中最重要的决定权交给了耐心。假如她拒绝提议,盟契法师的代理人将礼貌地通知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他的请求被认为不够合宜。假如她批准提议,驯鹰人将去卡莫尔实施屠杀。
“我认同可敬的航海家以及庇护尊主的疑虑,”金/耐心最后说,“但我也认可节制尊主对训令之严密性的尊重。因此我同样找不到明确的理由要驳回这项请求。”
金感觉着这番声明离开他/耐心的嘴唇,寒意渗进了他缥缈躯体的核心。他这辈子得到过不少有意思的优待,但这次无疑是其中最可怕的——亲口说出这几句话,派遣驯鹰人去卡莫尔,屠杀巴萨维家族,导致卡罗、盖多和小虫儿丧命,连他和洛克都与死神擦肩而过。
“请求被接受了。”节制说,“你将去执行这项任务,驯鹰人,我看这个结果相当公正。我们知道你承受得了黑色契约。现在要看的是你的精明能否比得上你的热诚。”
驯鹰人得到了这个利害参半的机会,他也许能靠这个独一无二的契约早早取得成功,但要是缺乏执行到底的胆略,就将一败涂地。
“会议结束。”节制说。金的感官再次开始变化;最年长的尊主的一句话说到半截,声音就转成了思想。耐心恢复了之前中立的视角。
法师们就像剧院里的观众,只是没有掌声,他们纷纷起立,转身离开天空厅。上百场私人讨论还在继续,但不需要三五成群或聚成一团交谈,因为这些讨论没有声音,而是思想的快速交流。
另外三位法师尊主起身退场,但金/耐心没有走,她盯着大厅中央的梦钢池。他/她感觉到驯鹰人的视线隔着房间射过来。
我必须承认,母亲,我没有料到你会答应。
既然你不伪善,那么我也一样。
金/耐心对着梦钢表面挥挥手,脉动的暖流上下流过虚幻的手指。银色的金属泛起涟漪,纤细的形状渐渐成形。显像过程花了几秒钟,虽说结果远不完美,但金/耐心很快就让梦钢造出了卡莫尔天际线的简笔绘像:五座高塔俯瞰点缀着小小建筑物的诸多岛屿。
找不到理由去禁止,这和纵容不是一码事。
你爱怎么搭房子就怎么搭吧。
愿意接受我的一点建议吗?
如果真的是建议,我反而会很吃惊。
别去卡莫尔。这次的契约不但复杂,而且危险。
我也这么想。危险?我不记得我的名字在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的敌人名单上。
不但对普通人来说危险,对你也有危险。
哎呀,母亲。真不知道你的游戏对我来说是太艰深还是太浅薄了。你那传奇般的预见又来了?说起来很有意思,但凡你每次用显而易见的理由想拖慢我,预见就会听话地钻出来。
驯鹰人伸出一只手,五塔随之沉陷。几秒钟过后,液体雕塑的建筑物融化变回了银色软泥。梦钢微微颤抖,然后恢复成光滑的镜面。驯鹰人咧嘴笑笑。
有朝一日,话者,你会找到理由后悔你不可一世的自尊。
哈,好吧,等我从卡莫尔回来,咱们再来探讨一下我那蔚为壮观的错误类目吧。到时候——
我看咱们不会有那个机会了。别了,驯鹰人。
别了,母亲。请放心吧,我盼着享受遗言呢,随它什么时候到来。
他转身走向大门。随着他走远,维斯崔思微微侧头,用冰冷的猎手眼睛盯着金/耐心,轻轻地叫了一声。这是鸟类的轻蔑笑声。
两天后,驯鹰人出发去卡莫尔执行任务。几个月后回来时,他的状态已经无法享受任何言辞了。
“诸神在上。”金轻声说,触天号的甲板在脚下重新变成实质。眼睛感觉像是盯着刺骨寒风看了很久。回到自己身体那熟悉的形状与质量之中,他觉得仿佛得到了巨大的解放。“太疯狂了。”
“第一次确实不容易。你适应得不错。”
“你们这些人经常那么做?”金问。
“我可不会走到‘经常’的那一步去。”
“你可以前后翻弄记忆,”洛克摇头道,“就像那是一件旧外套。”
“不完全是那样。这门技艺要求准备和意识导引。我不能就那么把我的整个记忆扔给你,或者轻轻一碰就教会你韦德兰语。”
“Ka spras Vadrani anhalt.”
“好吧,我知道你会。”
“驯鹰人。”金喃喃道,揉着眼睛说,“驯鹰人!耐心,你可以阻止他的。你本来要阻止他的!”
“是啊。”耐心说。她望着亚玛瑟尔湖,杯里剩下的茶早已变凉。
“但驯鹰人是你所谓的非凡主义者,对吧?”洛克说,“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远见。你们接下一份契约,一个任务,去搞得天下大乱,他妈的瑟林佩尔风格。要是他真的成功了——我跟你实话实说,他可是只差那么一丁点啊——这种事情岂不是会让他的派别更加得意吗?”
“毋庸置疑。”
“你却还是让他去了。”
“我想弃权来着,直到他宣布他愿意接下契约——不,更早——知道他有了接下契约的意愿。然后我就立刻意识到了,他不可能从卡莫尔安全返回。”
“怎么,你看到了什么预兆?”
“差不多吧。这是我的天赋之一。”
“耐心,”洛克说,“我想问你一个特别私人的问题。绝对不是存心惹你生气。我想问,是因为你儿子是杀害我四名亲密好友的帮凶,所以我想知道……就是……”
“想知道我和他为什么合不来。”
“对。”
“他憎恨我。”耐心绞着双手说,“直到今天,在他疯狂的雾霭背后,他仍旧恨我。和我们在天空厅告别的那天一样恨我。”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但又……很难解释。你们首先要了解的是我们如何选择名字。”
“驯鹰人,航海家,寒髓,等等等等。”金说。
“对。我们称之为灰色名字,因为它们犹如迷雾,没有实质。法师在第一环文上手腕时要选择自己的灰色名字,比方说寒髓,他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的北方血统。”
“你呢?在成为耐心之前叫什么?”金说。
“我自称女裁缝。”她微微一笑,“并不是所有的灰色名字都那么堂皇。然后呢,还有另外一类名字,我们称之为红色名字,因为它存在于血液里,也就是永远不能泄露的真名。”
“就像我的。”金喃喃道。
“正是如此。其次,你们要了解的是魔法天赋与遗传无关。纯粹的魔法血统根本不存在。对法师私生活的干涉持续了许多世代,非常遗憾地证明了这一点。”
“要是生下,呃,‘没有天赋的’后代,”金说,“你们怎么处理他们?”
“你这白痴,当然是珍爱他们,养育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后来为我们做事,卡泰因和其他地方都有。你以为会怎么样,架起柴堆烧了他们?”
“请原谅,当我没问。”
“有天赋的孩子呢?”洛克问,“既然自己生不出来,那么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训练有素的法师能觉察到未经开发的天赋。”耐心说,“这些孩子往往很小的时候就会被我们发现。我们将他们带到卡泰因来,在我们特殊的群体内抚养他们。有时候为了他们好,会压制孩子原有的记忆。”
“但驯鹰人不一样。”洛克说,“你说他是你的亲生骨肉。”
“对。”
“而他拥有力量……非常罕见吗?”
“他是四百年来的第五个。”
“他的父亲也是法师吗?”
“一位园艺大师。”耐心轻声说,“我们的儿子出生后六个月,他在亚玛瑟尔湖淹死了。”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耐心的手指微微一动,茶盏随之消失,“我当时肯定是发疯了,全心全意扑在驯鹰人身上。他成了我的慰藉。这个小男孩和我,我们变得非常亲近。我们一起探索他的天赋。但事与愿违,法师出身法师家庭,这更像是诅咒,而非赐福。”
“为什么?”
“你从小到大一直是金·坦纳。你学习说话的时候,你父母就是这么叫你的。这个名字刻在你的灵魂上。你这位朋友也有一个红色名字,但他运气好得出奇,误打误撞地早早给自己取了个灰色名字。他自称洛克·拉莫瑞,但在内心深处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想到的会是另一个名字。”
洛克勉强笑了笑,咬一口干粮。
“我们接受和认同的第一个身份会成为红色名字。我们经过只有自然本能的婴儿期,发现我们存在、有意识,是和周围事物不同的独立个体。绝大多数人的红色名字来自父母在我们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轻语,直到我们能在自己的脑海里重复它。”
“哈!”洛克叫道。片刻之后,他吐着干粮屑说:“我的天。你知道驯鹰人的真名,因为那是你给他的!”
“我也曾尽量避免。”耐心说,“天,我真的尽力了,但那只是自欺欺人。你不可能爱一个婴儿但又不给他名字。如果我的丈夫还活着,他会给驯鹰人一个秘密名字。那是一般程序……要是我没有瞒住这个事实,其他法师也可能插手。我当时脑子不清楚。我那么渴望拥有与孩子的这份血脉关系……最后,不可避免地,我给他起了名字。”
“他为此憎恨你。”金说。
“一个法师最大的秘密。”耐心说,“绝对不会与其他人分享,哪怕是在老师和学生之间、亲密的朋友之间,甚至是丈夫与妻子之间。一个法师若是知道了另一个法师的真名,就对他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自从我的儿子意识到我拥有了他的什么东西——无论我会不会使用——他就开始发自肺腑地憎恨我了。”
“诡诈看护人啊,”洛克说,“按理说我应该在内心深处找到一点我对那个倒霉蛋的同情,但我实在找不到。我他妈真希望你生下的是个普通人。”
“我想咱们就暂时说到这里吧。”耐心从栏杆前转身,背对着洛克和金说,“你们两个先休息。等你睡醒,咱们再处理其他的问题。”
“我猜我能一口气睡个七八年,”洛克承认道,“要是到月底我还没出来,记得派个人来踹门。另外,耐心……怎么说呢……我很抱歉,对——”
“你这人真有意思,拉莫瑞先生。你因为本能咬人,你的良心又会咬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些自相矛盾的性格特点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对我说过的话并不后悔,耐心,但偶尔在事后也会记得要尽量当个文明人。”
“如你所说,我拉你去卡泰因不是为了交朋友,尤其不会是和我。去好好休息吧。等你醒来再聊。”
金没有意识到这个漫长的夜晚让他多么精疲力尽,他刚躺进吊床,几百磅砖块似的睡意就砸在脑袋上,彻底驱散了他的神志。
烤肉的香味和清爽的湖风唤醒了他,他头昏脑胀,不辨方向。洛克坐在一张就手搭起的台子前(和他接受清理仪式的那张台子属性相同,只是稍小一号),正在拼命向另一堆小山似的船上餐食发起进攻。
“啊啊——”金翻身下床,关节发出吱吱嘎嘎、噼里啪啦的声音。科尔泰萨留给他的瘀伤还要疼好几天,但瘀伤毕竟只是瘀伤,他早就习惯了。“几点了?”
“午后的第五个小时,”洛克嚼着满嘴的食物说,“他们说黎明前就能到卡泰因。”
金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洛克穿一身干净的宽松成衣,显然是从他背后舱壁旁打开的那个衣箱里挑的。
“感觉怎么样,洛克?”
“饿得要死。”他用手背擦擦嘴,喝了一大口水,“比维尔维拉佐那次还惨。不管去哪儿,反正我总是越来越瘦。”
“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明年去呢。”
“我也想,但我的胃不肯。不好意思,你似乎非常需要喝一杯咖啡。”
“我没闻到有咖啡。难道被你全喝完了?”
“别逗了,我的心眼还没坏到这个地步。船上没有咖啡。耐心好像特别爱喝茶。”
“该死。茶这东西可叫不醒文明人。”
“你的泥浆脑袋里在煮什么呢?”
“应该是困惑吧。”金在桌边的两把空椅子里挑了一把坐下,拿起餐刀,切了片火腿,搁在一大块面包上。“还有晕眩。五环女士把咱们推到了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处境上。”
“确实如此。从你的位置看,是不是有点奇怪……”
“确实。”金边吃边打量洛克。洛克洗过澡,刮了脸,把多日未剪的头发扎成小马尾。剃掉胡须让他的康复变得更加明显。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更像韦德兰人,而不是瑟林人;他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双眼底下的沟壑更显眼了。某位隐形的雕刻家忙活了几个星期,在金认识了近二十年的这张脸上刻出了第一条岁月的痕迹。“诸神在上,洛克,那么多食物你都装到哪儿去了?”
“我要是知道,就去当医师了。”
金又扫了一眼船舱。艉窗旁支起了黄铜浴缸,边上摆着一沓毛巾和几瓶油膏。
“在看浴缸?”洛克说,“水是干净的,我洗完后他们换过。他们可不希望咱们为了见人而去湖里游几圈。”
有人敲门。金瞥一眼洛克,洛克点点头。
“请进!”金叫道。
“我知道你们醒了。”耐心说。她走下楼梯,随随便便打个手势,门在她背后自己关上。她坐进第三把椅子,叠起双手放在膝头。“我们的招待还算合意吗?”
“我们被照顾得很好,”金打着哈欠说,“除了没有文明人的咖啡。”
“再忍受一天吧,坦纳大人,你愿意喝多少黑漆漆的臭水就都随你了。”
“上一个受你雇佣去操纵你们这场小小游戏的人后来怎么样了?”金说。
“这么开门见山?”洛克说。
“我不介意。”耐心说,“我来就是为了谈正经事。不过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们每五年玩这么一次。”金说,“你们选择通过代理人争斗,这些人不可能是盟契法师。那么,你上次雇佣的那伙人怎么样了?他们在哪儿?我们能和他们聊聊吗?”
“啊哈。你怀疑等事情结束,我们就在他们脚腕上绑些重物,把他们扔进湖里。”
“差不多吧。”
“有些时候,我们是公平交易。另外一些时候,我们提供报酬。你们的所有前辈,无论得到什么形式的补偿,在服务结束后都完全自由和健康地离开。”
“这么说来,你们这几百年始终从各方面无情地保护自己的隐私,但每隔几年就要挑选一个特别的朋友,回答他们想问的所有问题,他妈的向他们展示记忆——请原谅我的粗俗——然后等办完事情就开开心心地送他们离开?”
“我们以前挑选的范民从没有弄残过盟契法师,金。我也没有向他们展示你们见过的记忆。但你们千万不要沾沾自喜,以为你们知道了某些只有通过最极端的手段才有可能得到的毁灭性的秘密。等事情结束,我们希望你们能在余生中严守秘密。要是你们违反这番好意,二位都清楚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你们,至少是其中一个。”
“听起来也有道理,”金酸溜溜地说,“那么,上一次的比赛是谁取得了桂冠?”
“我们希望二位能把胜利变成传统,”耐心说,“虽说两连胜还无法造就一个王朝,但毕竟有一才有二,要三就不难了。接下来我们将讨论你们在卡泰因的任务;不过,为了争取到你们两个,我答应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我打算一劳永逸地兑现诺言。关于我们这些人和我们的技艺,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要么现在就问,要么永远别开口?”洛克问。
“我答应的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不是陪你做学术研究。”
“既然是这样,”洛克说,“我确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真诚的答案。金问过你们接下的契约。他问的是为什么,但你回答的是为什么不。我认为这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你们积累了四百年的财富,我想象不出你们为什么还需要金钱。我没说错吧?”
“没有。我在一个小时内能动用的金钱就足以买下一整个城邦。”耐心说。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当雇佣兵?为什么以此为中心构建你们的世界?为什么毫不畏缩地自称盟契法师?为什么要有‘Incipa veila armatos de’的信条?”
“啊哈,”耐心说,“这一网打上来的鱼恐怕超过了你能带走的。”
“交给我自己判断吧。”
“如你所愿。韦德兰人何时开始驰骋北方海岸,曾经的七髓王国如今何在?”
“这和我们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请迁就一下我吧。他们最初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可怜的废弃之地,用他们的语言说是什么来着——”
“Krystalvasen,”金答道,“玻璃之地。”
“按照我学到的,”洛克说,“是八百年以前。”
“瑟林人从铁海另一头迁居这块大陆有多久了?”
“大概两千年吧。”洛克说。
“韦德兰的八百年历史,”耐心说,“瑟林有两千年。塞莱斯蒂和黄金同盟还要更久,大方一点,算他们三千年好了。那么……要是我告诉你们,有理由相信这片大陆上的某些祖灵废墟建造于两万年前,甚至三万年前呢?”
“这他妈太疯狂了,”洛克说,“你们怎么可能——”
“我们有手段。”耐心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史上没有谁留下过遇到祖灵的可信记录。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早得连我们的祖先都没有留下亲眼见过他们的任何记录。我们住进他们那些空荡荡的城市,只有诸神知道它们已经荒弃多久。
“你看,瞅一眼这些城市就能告诉我们,祖灵掌握的巫术让我们的技艺显得只是白痴的纸牌魔法。他们制造的奇迹能够持续几百个世纪。祖灵本来打算在他们的花园里度过千秋万代。”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洛克问。
“我小时候经常靠琢磨这个吓唬自己。”金说。
“你们现在琢磨这个还是会吓坏自己。”耐心说,“说真的,洛克——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他们被抹杀殆尽,要么是有什么东西吓得他们扔下城市和财宝,慌不择路逃跑。”
“离开这个世界?”洛克说,“能去哪儿呢?”
“我们无从想象。”耐心说,“但无论这些伟大的城市为何在我们之前荒弃,事实就是事实。过去的某些事情造成了这个结果,我们必须假定这种事情还有可能再发生。”
“啊哼,”洛克用双手捧住脑袋,“耐心,知道吗?你这家伙真是一肚子笑料。”
“允许我提醒你,这件事其实并不好玩。”
“这个世界和世间的所有灵魂都是十三神统治的国土,”洛克说,“他们统治这里,保护这里,照管大自然的机制。妈的,说不定就是他们踢走了祖灵。”
“那就奇怪了,他们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耐心说。
“耐心,请让我就我的个人经历说点教训,”洛克说,“诸神只会说出我们需要知道的内容,你要是去问你想知道的事情,得到的恐怕只会是长久的沉默。”
“多么可惜。”耐心说,“当然了,诸神有可能对祖灵的遭遇保持缄默,或者他们无法动手阻止……或者不愿意阻止。我们花了几个世纪讨论各种可能性,唯一合理的推论是我们必须想办法照顾好自己。”
“怎么个照顾法?”洛克问。
“在许多法师的协作下,长期、大范围、有计划地使用巫术,会在世界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烙印。对魔法敏感的人和力量能觉察到这种现象,就像你看见一条河就能说出它的流向,手伸进水里就知道流速和温度。这样的伟业犹如在晴朗黑夜点燃信标。我们必须假定,在茫茫黑暗中的某处,存在一些我们最好不要惊动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只保留了寥寥几个天空厅这样的场所,而且不愿意把时间花在修建五十层高的玻璃高塔上。我们怀疑祖灵因为招摇而付出了代价。他们把自己暴露给了某些不该与之打交道的力量。”
“我……你用来除掉毒药的仪式——”
“哦,那算不了什么。虽说动静不小,二十英里之内的法师肯定能觉察到,但我说的那种事情需要的时间和带来的麻烦都要多得多。说到底,这就是我们要把契约当作生活中心的原因了:在许多年间为数以千计的各种目标服务,分散了集中力量有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可以将我们视为成百上千的小小火花,在黑夜中噼啪燃烧。我们在不同的时间朝着不同的方向随意喷吐火苗,就避免了聚在一起变成熊熊烈焰的危险。”
“祝贺你,”洛克说,“你彻底扰乱了我的思想。但我大概明白了,你们这个小小行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没有联合成一体,是为了保持和平或诸如此类的狗屁。祖灵的叵测命运确实吓住了你们。”
“是的。”她说,“瑟林王朝最后那几年,他们的宫廷魔法师彻底失控。一个个小团体各怀野心,拼命想要彼此颠覆。他们不肯遵从理性。法师团的创立者向塔拉瑟利皇帝说明隐患,皇帝却一笑了之。但我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人类的法术若是还想存在,就必须自律和保持低调,否则我们就有可能要亲自体验祖灵的命运。”
“虽说我对你们的力量了解有限,”金说,“但你们在瑟林佩尔做的事情恐怕称不上低调。”
“也称不上自律。”耐心说,“是啊,那正是我们无法承担的那种多人协作、大规模、高密度的活动。但就那一次而言,也是不得不冒的风险。帝国皇廷,包括基础构造和全部存档,所有可继承的权力象征都必须全部消灭。没了瑟林佩尔,企图复辟的人就难以证明他们的正统性。我们在行会的建立初期很需要这种安全措施。”
“同时还追杀不肯加入你们的魔法师。”洛克说。
“冷酷无情。”耐心说,“我们无疑不是利他主义者。我们显然很难相处,但你或许也应该承认,我们的动机就算称不上慈悲,至少也很……复杂。”
洛克只是哼了一声,舀起麦片粥塞进嘴里。
“我对这个话题的解释让你满意了吗?”
洛克点点头,咽下一口食物。“你要是再多说一点,我恐怕就再也没法关灯睡觉了。”
“那么,咱们来谈谈卡泰因的任务吧。”金感觉到他和洛克已经准备好应付更令人不安的话题了。
“五年游戏。”耐心说,“你们准备好听细节了吗?”
“我的好战精神已经归位。”洛克说,“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了。放我出去,告诉我你想打破哪些法律。”
“金,你真的不想喝口茶?”耐心说。
“不,”金说,“早餐绝对不行。但红酒倒是可以考虑。酒瓶包着粗麻布上过漆封的高级货,能喝出沙子的劣等品,都是盘算阴谋诡计的好东西。”
“交给我吧。”
“那么,”洛克说,“我们为你的派别做事。我猜这个派别就是你、寒髓和航海家这些只杀讨厌鬼的高洁人士吧?另外几位五环法师呢?他们是什么立场?”
“庇佑和节制会为你们欢呼。远见希望你们滑跤摔断脖子,当然这也不足为奇。”
“远见和驯鹰人那帮人,另外一个派别就是他们?只有两方角逐,没有分裂的小团体,也没有游荡的意外?”洛克问。
“真是抱歉,但我们的重大分歧只够支撑两个派别。”
门开了,寒髓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一瓶启封的红酒、几个酒杯和耐心昨晚用过的茶盏。他递给耐心两个卷轴,然后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出去。
耐心拿起茶盏。随着一阵嘶嘶声,一团蒸汽飘出杯口。金倒了两杯红酒,把一杯放在洛克面前,拿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大口——味道像是从鞣制瓮里倒出来的。
“天,”他说,“魔鬼的洗屁股水。就是这东西。”
“这东西好像不是拿来喝的,”耐心说,“多半是用来恶心搭船客人的。”
“闻起来很适合这个任务。”洛克往酒杯里倒了些水。
“那么,这两个人,”耐心用空着的手把卷轴推向洛克和金,“就将是你们。”
金拿起他的卷轴,打破封印,发现里面其实是好几份卷在一起的文件。他扫了一眼,看见几份拉塞因的通行证。
“给……塔夫林·卡拉斯!”
“要我说,是一件舒服的旧衣服吧。”耐心坏笑道。
通行证底下是旅行者通常用来证明他们比漂泊游民稍强一点的手段:帝沃利会计所签发的信用证,总数有三千卡泰因杜卡特。想认领这笔钱,他就必须再次接受这个往日的化名。
“开心点儿,金,”洛克说,“看来我叫塞巴斯蒂安·拉萨利。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真抱歉,不能由着二位的口味选择假身份。”耐心说,“但我们必须在去拉塞因找你们之前就开好户头和做好其他准备。”
“真是美妙。”洛克说,“虽说我的神经已经松弛下来,靠这点钱开始做事也不是不行,但希望流淌黄金的奶牛不会只让我们吸这一口。”
“这些只是帮你们度过头几天的启动资金。帝沃利会把活动资金交给你们,十万杜卡特,和你们的对手一样。这个数字足够行贿和做些别的,但不足以让你们用金钱淹没卡泰因,不动脑子就取得胜利。”
“要是我们扣下一点留着以后用呢?”洛克说。
“我们鼓励你们把钱花在选举上,连一个铜子儿都不要剩下。”耐心说,“因为等到尘埃落定,剩下的钱都会像变魔术似的消失。明白了吗?”
“非常可气,但明白得很。”洛克说。
“大体而言,选举究竟怎么进行?”金问。
“卡泰因城有十四个区,另有五个代表乡村采邑。统治卡泰因的议事堂有十九个席位。每个政党在每个席位都可以派出一名竞选人,并指派一系列继任者,以防头号竞选人卷入丑闻或其他麻烦——这种事情的频率高得出奇。”
“真是说笑。”洛克说,“这些政党呢?”
“卡泰因有两大利益集团。一边是深根党,旧时代的贵族。他们的贵族头衔从法律上被摘除,但金钱和关系还在。另一边是黑鸢尾党,工匠和比较年轻的商人。就这么说吧,老钱对新钱。”
“我们帮谁?”金说。
“你们帮深根党。”
“怎么帮?我的意思是,我们对他们来说是什么?”
“拉塞因来的顾问,受雇在幕后指导选战。你们的权力大体而言不可动摇。”
“谁去通知他们,要他们听我们的?”
“他们已经得到了通知,金。在有关选举的事情上,他们会乐意听从你们的号令。我们已经让他们准备好迎接你们的到来。”
“诸神啊。”
“你们用惊人的魅力和美妙的故事一样能做到这些,我们只是加快了进程。”
“我们有六周时间,对吧?”洛克问。
“对。”耐心喝了一小口茶,“选战将于后天夜里正式开始。”
“这个深根党,”洛克说,“你说他们赢了上两次选举?”
“哦,不对。”耐心说。
“你说过的,”金说,“你说希望我们能把胜利变成传统!”
“啊哈,不好意思。我指的是我们这个法师派别支持的普通人党派连胜两次。你要明白,哪个派别支持哪个党派并不是一定的。深根党在过去这十年间有点死气沉沉,但在此期间运气将黑鸢尾党给了我们。这次嘛,哎呀——”
“诸神的圣尿啊!”洛克嘟囔道。
“我们的行为有什么限制吗?”金说。
“就普通人而言,不多。将和你们一同做事的人都乐于帮你们打破每一条成文的选举法律——只要你们不做任何血腥或缺乏教养的事情。”
“不能使用暴力?”洛克问。
“打架是热诚自然而然的后果,”耐心说,“每个人都喜欢颂扬痛快淋漓的拳斗。但只能用拳头。不得使用武器,不能制造尸体。你们可以敲昏几个卡泰因人,随意发出威胁,但绝对不能杀人。也不能绑架卡泰因的公民,或者将他们的人弄出城市。我的人会守护这些规则。我认为理由显而易见。”
“对。你雇我们不是为了刺杀整个黑鸢尾党,然后策马扬鞭奔向落日。”
“但你们的处境就难说了,”耐心说,“你们两个,还有你们控制黑鸢尾党的对手,有可能遇到所有事情,包括绑架。你们自己看好自己。对你们来说,只有直接谋杀是明令禁止的。”
“啊哈,真是令人愉快。”洛克说,“说到我们的对手,有什么可以说来听听的吗?”
“你们本来就知道不少。”
“什么意思?”
“说起来令人不安,”耐心说,“但我们发现,在我的派别内,至少有一个人在向远见尊主通风报信。”
“什么,你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我们正在处理这个问题。总而言之,远见和她的同伴几周前得知我打算雇佣你们,于是采取了直截了当的反制措施。”
“什么意思?”
“你和金在欺骗、伪装和操纵人心方面有着独一无二的背景。你们是个稀有的谱系。事实上,除了你们,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熟悉你们的手段和训练——”
洛克窜了起来,像是椅子突然变成十字弓,而且有人扣动了扳机。他的酒杯飞了出去,掺水的红酒洒在桌上。
“不,”他说,“不可能。你他妈在开玩笑。不可能!”
“是的。”耐心说,“我的对手雇佣了你的老朋友萨贝莎·贝拉科洛斯担任他们的范民。她几天前来到了卡泰因,开始做准备。我敢打赌,就在咱们说话的当口,她正在为二位准备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