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憋闷而无助的幽闭之后,他们终于从黑暗中释放了他,凉爽的空气吹拂着他的皮肤。
去仪式举行的地点这一路走得很崎岖。他没多少分量,所以运送他的人没费什么力气,但他们似乎爬了很多楼梯,走了很多蜿蜒狭窄的巷道。他在黑暗中被拖着转圈,听着成人的咕哝和耳语,听着罩住头部、让皮肤刺痒的羊毛袋子里自己的呼吸声。
兜帽终于被掀开。洛克在筒形拱顶下昏暗的房间里拼命眨眼,灯架上的白色灯球光线暗淡。墙壁和立柱是石头质地,洛克看见四处有因为岁月而成片剥落的装饰壁画。附近某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但这在卡莫尔低地的建筑物里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地方完全属于人类,只有石块和灰泥,看不见哪怕一丁点祖灵玻璃。
洛克躺在拱顶房间中央的一块石板上。他的手脚没有绳索捆扎,但一个男人突然跪下,用匕首抵着洛克的喉咙,剥夺了他的自由。洛克能感觉到刀锋紧贴皮肤,他立刻就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那种刀刃。
“关于我们今晚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从此刻直到你的灵魂被称量,你有责任也有义务在任何时候以一切方式保持沉默。”男人说。
“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洛克说。
“你的责任和义务归于谁?”
“我的责任和义务归于自己。”洛克说。
“打破这个责任的惩罚是死刑。”
“我乐于因为失败赴死。”
“谁将处你死刑?”
“我将处自己死刑。”洛克抬起右手,放在男人的指节上。陌生人收起手,让洛克拿着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
“起来吧,小兄弟。”男人说。
洛克听话地爬起来,把匕首还给男人,这是一个肌肉发达的长发角头,洛克认识这张脸,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巴萨维大佬治下的世界非常广阔。
“今夜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成为盗贼中的盗贼。”洛克说。
“那么请学会我们的标志。”男人抬起左手,手指微微分开,洛克照样学着做,掌心紧贴角头的掌心。“左手对左手,皮肤对皮肤,告诉你的兄弟姐妹你没有携带武器而来,你不会避开他们的触碰,你不会置自己于他们之上。现在去等着吧。”
洛克鞠躬,走进一根柱子的阴影。按照他的计算,这里容得下几百个人,但现在只有几个男男女女。看起来他来得很早,是接受守秘誓言的最初几名见习学徒之一。他看着更多的少男少女被带进房间,摘掉兜帽,接受他刚才接受过的仪式,胸中搅动的兴奋越来越激烈。卡罗……盖多……金……一个一个来与他会合,欣赏持续不断的仪式。洛克的几个伙伴罕有地沉默和严肃——他甚至能说桑赞兄弟真的很紧张。这可不能怪他们。
又一顶兜帽掀开,是萨贝莎,染成棕色的可爱卷发如云般洒落。看见匕首碰到她的咽喉,洛克咬住了腮帮子。她冷静而迅速地立誓,声音比去年此时嘶哑了一丁点。她走向绅士盗贼帮,瞥了洛克一眼,洛克有几秒钟希望她能来站在自己旁边,不过卡罗和盖多见状分开,请她站在两人之间,萨贝莎走了过去。洛克再次咬住了腮帮子。
五个人看着越来越多的成年人进来,越来越多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在刀锋下立誓。人群中有几张熟面孔。
第一个是半王冠帮的泰索·沃兰蒂,满头油腻腻的乌黑鬃毛。他向洛克这帮人投来尊敬的视线,尽管(多半也是因为)金·坦纳在几年前的夏天揍得他死去活来。然后是伪光刀客帮的“胖子”绍鲁斯……“婊子养的”多米纳度……“巧手”阿美丽,她用偷来的钱买到了鎏金百合帮的学徒资格……几个与洛克同期离开盗贼导师洞窟的少男少女……最后一名学徒的兜帽被掀开,纳丝卡·贝隆娜·简娜维丝·安琪莉莎·巴萨维,卡莫尔地下世界绝对统治者最小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女儿。
纳丝卡立誓后,从小皮袋里取出一副眼镜戴上。任何人只要精神正常都不会嘲笑她这么做,但洛克觉得就算纳丝卡不是大佬的女儿,也不会害怕在公开场合戴上那东西。
洛克看见她的哥哥帕奇罗和安杰斯站在年长学徒的行列中,但她必须和新人站在一起。她走到洛克旁边,把他从柱子旁边的位置推开。
“你好,拉莫瑞。”她悄声说,“我得站在一个最难看的小男孩旁边,好让我显得好看一点。”
她当然并不需要,洛克心想。纳丝卡比他高一英寸,近来和萨贝莎一样,也越来越像女人而非少女。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绅士盗贼总是青眼有加。洛克不禁怀疑锁链神父给巴萨维大佬帮的“小忙”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小,而纳丝卡与那些事情或许有点关系。但她从来没提起过。
“很高兴看见您屈尊降临廉价座席,纳丝卡。”萨贝莎说,优雅地挤开洛克背后的金。洛克的后背一阵刺痒。
“今晚只有盗贼与盗贼做伴,”纳丝卡说,“并不存在这种区别。”
“女人与少年做伴。”萨贝莎夸张地叹口气。
“鲜花插在牛粪上。”纳丝卡说,两个姑娘咯咯坏笑。洛克面颊发烫。
这是艾赞·基拉第七十七年的初冬,马林内尔月,天空空荡荡的。今夜名叫“孤儿之月”,按照古瑟林的传统,洛克这样的孤儿该长一岁了。
每年的这个夜晚,年幼的盗贼将完全进入诡诈看护人的神秘王国,古卡莫尔崩塌废墟深处的某个黑暗之处。
按照锁链的估计,今晚是洛克的十三岁生日。
这一天的活动从寻觅恰当的祭品开始。
“咱们的蛋糕就砸在那家伙头上怎么样?”金说。这会儿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他和洛克守在泉水湾区五圣大道旁的一条小巷里。
“就是他这个类型。”洛克赞同道。他抱起那个至关重要的包裹:用亚麻纸裹着的一个立方木框,边长两英尺半,有个非常结实的木头底座。
“你从哪边上?”
“他的右边。”
“咱们去认识认识他吧。”
他们从相反的两个方向上去,金径直向东上大道,洛克跑向小巷西头,到平行的月桂大道绕过来堵截他们选中的目标。
泉水湾区无疑是上流人的聚集区,数一数街上的仆役、看一眼花园里和街道上黄号衣的闲散步态就知道了,他们的甲胄上过油,马靴闪闪发亮,大衣和帽子没有风吹雨淋的痕迹。驻守这种区域的都是有关系的男女,他们执勤时总是煞费苦心地打扮自己,除了本职之外还要充当装饰物,否则就会被调去远不如这里滋润的地方。
卡莫尔到了冬天,只要天空不像失禁似的漏水,气候其实相当怡人。今天温暖的阳光和凉爽的微风同时落在人们身上,你很容易忘记这座城市有一千零一种办法闷热、憋闷、发臭和让你出汗。洛克尽可能快地向北走了两个街区,然后右转上了翡翠足踏大街。他身穿仆役制服,因此笨拙地抱着那么一个箱子迈着不体面的步子行色匆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到了大街和五圣大道的路口,洛克再次右转,立刻看见了他的猎物。他所在的路口和对方有五十码的距离,因此洛克有足够的时间放慢脚步,协调动作。他不再需要快步行走——在这条街道上,他成了谨慎的化身,一个尽职的年轻仆役以合适的速度抱着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包裹。四十码……
二十码,洛克微调方向,确保他和陌生人按目前的路线各自前进就绝对不会撞在一起。十码……金离那男人的胳膊肘很近。
五码,金从背后撞在目标身上,陌生人张牙舞爪地摔了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量,不偏不倚地撞进裹着亚麻纸的包裹。洛克打个配合,脆弱的立方木架顿时折断,十五磅的香料蛋糕和糖霜掉了出来,大部分掉在卵石路面上,发出肉块落在屠夫案板上的声音,剩下的砸在已经一屁股坐下的洛克身上。
“诸神啊,”他说,“你害死我了!”
“天,我……我怎么——我不……该死!”目标气急败坏地叫道,连忙向后一跳,避开落地四溅的蛋糕,低头查看他的衣服。他营养过剩,肩膀浑圆,衣着体面,上衣右臂袖口镶着一块防墨水的皮料,说明他在办公桌后讨生活。“后面有人撞我!”
“确实如此。”金说,他和目标一样衣着体面,虽说年龄差了三倍,但肩膀差不多宽。金拎着六个装卷轴的匣子。“我撞上您完全是个意外,先生,我道歉。我俩撞坏了这个可怜仆人的蛋糕。”
“哈,恐怕和我没什么关系。”目标小心翼翼地掸掉马裤上的几小块糖霜,“我纯粹是被偶然卷入的。走吧,孩子,走吧。没什么好哭的。”
“怎么可能,先生?”洛克说,和他在阴影山时一样逼真地吸着鼻子,“主人会剥了我的皮去装订书本!”
“抬起头,孩子。每个人都有挨鞭子的时候。你的手干净吗?”目标不情愿地伸手拉起洛克,“只是蛋糕而已。”
“但那不是普通蛋糕,”洛克抽泣道,“是我主人的生日点心,提前一个月预定的。这是扎卡斯塔店里的蛋糕,要一个克朗呢!有各种炼金香料。”
“扎卡斯塔,”金满脸敬畏和赞叹,“该死!运气真是糟透了。”
“这是我一年的薪水,”洛克嘟囔道,“我还要两年才有资格拿到成人的薪水。他会从我的屁股上和口袋里弥补损失的。”
“咱们先别着急,”金安慰道,“我们没法给你另买一个蛋糕,但至少可以帮你的主人挽回那个克朗。”
“‘我们’是什么意思?”目标转身面对金,“小子,你凭什么替我说话?”
“乔萨尔·塔赛斯。”金说,“律师学徒。”
“哦?哪个律师?”
“梅拉乔银行的,”金带着一丝微笑说,“堂娜泰拉·维瑞科纳。”
“哎呀呀。”目标说,像是金掏出上膛的十字弓指着他的私处。维瑞科纳女士是卡莫尔最著名的讼师之一,她是几个最有权势的家族的发言人,每一个靠文书讨生活的人都必然知晓她的传奇。“我知道了……但是——”
“我们欠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克朗。”金说,“来吧,咱俩平摊。也许是我撞上了你不假,但你如果能更留神一点,肯定能够躲开他。”
洛克拼命忍耐,否则笑容能一直爬到鬓角去。
“但是——”
“来吧,我带了足够的零钱。”金伸出右手,掌心里是两个金塔林,“对你当然也不是难事。”
“但是——”
“怎么,你是维拉人不成?难道穷酸得连两个塔林这种小钱都掏不出?要不然,你可以把名字留给我,我请我的女主人看看是谁不肯——”
“好吧!”男人向金摊开双手,“好吧!我们赔他该死的蛋糕。一人一半。”他把两个金塔林递给洛克,然后看着金也这么做。
“谢……谢谢你们,二位先生。”洛克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为此倒霉,但肯定比空手回去好得多。”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金说,“诸神保佑你们二位。”
“好吧,好吧。”年长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说,“小子,下次抱着蛋糕走路的时候当心点儿。”他没有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走开了。
“负罪感真是美妙。”洛克叹道,铲起盒装蛋糕的残骸:这团可怕的东西混合了陈年面粉、锯末和白色石膏,价值还不到倒霉的目标奉上那笔钱的百分之一。“今晚咱们一人一个金塔林。”
“觉得锁链会满意吗?”
“全能恩主满意就行。”洛克咧嘴笑道,“让我清理好这堆东西,找个地方扔掉,免得被黄号衣打破脑袋。回家吗?”
“对,绕远路。”金说,“半小时后见。”
“那家伙马上就缩了,像是金掏出几只活蝎子开始耍弄。”半小时后,洛克这么说,“然后金叫他穷酸,说他是维拉人,等等等等,倒霉的家伙就这么掏出了两枚金币。”
洛克打个响指,桑赞兄弟礼节性地鼓掌。卡罗和盖多肩并肩坐在玻璃地窖的厨台上,对椅子这种平常的家具不屑一顾。
“这就是你们的祭品?”卡罗说,“一人一个塔林?”
“数量够了。”金说,“而且我们觉得我们费了不少力气。艺术细胞及其他。”
“花了我们两个钟头做蛋糕。”洛克说,“你们真该看看那一幕。我们应该上舞台。那家伙的心脏都化成一汪水了,我演得那么哀伤和可怜。”
“那就根本不是表演了。”盖多说。
“来帮我擦长枪吧,桑赞。”洛克说,打了个复杂的手势,卡莫尔人只有在特别想挑起争斗时才会公开使用这个手势。
“行啊,我去厨房找块最小的抹布,你给我画张地图,告诉我那东西这些年到底藏在哪儿。”
“哎呀,公平点儿,”卡罗说,“只要萨贝莎在房间里,我们还是挺容易找到它的!”
“比方说现在?”萨贝莎转过洞窟入口地道的拐角,出现在他们眼前。
洛克没有立刻倒地而亡,这个事实能够证明人类男性并不会因为体内的所有热血都同时涌上面颊而死。
萨贝莎外出活动归来。她面颊绯红,几缕扎紧的头发散落在外,米色罩衫敞开的领口露出汗水的光泽。换了平时,洛克的视线会像生了根似的长在那件罩衫上,但此刻他假装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了厨房远处空荡荡的角落里。
“你们两个有什么资格嘲笑洛克?”萨贝莎说,“如果二位的鸟儿最近长出了毛,那大概只是绑了把油画刷子。”
“你深深地伤害了我们。”卡罗说,“但良好的教养不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盖多说,“假如你能去问问鎏金百合的姐妹,就会发现你的——”
“你最近在见鎏金百合的姑娘?”金说。
“啊哈,”卡罗咳嗽道,“我是想说,如果我们去见过,啊,鎏金百合的姐妹,假设性地说——”
“假设性地,”盖多说,“好词儿。假设性地。”
“哦,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俩让别人帮忙做了所有的事情呢,对吧?”萨贝莎翻个白眼,“你们的祭品是什么?”
“红酒,”卡罗说,“二十四瓶。绳戏者路下来有个半瞎老杂毛,就是从他那儿借的。”
“我打扮得有头有脸地进去,”盖多说,“我在店里拖延他的时间,卡罗翻后窗进去再出来,比蜘蛛还安静。”
“太简单了。”卡罗说,“你要是不让他试三次,可怜的老家伙都分不清狗屁股和马桶。”
“总之,锁链说仪式后祝酒时用得上。”盖多说,“反正祭品总得处理掉嘛。”
“好得很。”金挠着肉乎乎的下巴上浅浅的黑色绒毛说,“萨贝莎,你是什么?”
“对,你的祭品是什么?”双胞胎异口同声道。
“花了我大半天呢,”萨贝莎说,“而且真的不容易,但我很喜欢这些东西的样子。”她从背后取出三根抛光的巫木警棍。其中一根很新,一根有些使用的痕迹,还有一根像是从这几位绅士盗贼刚生下来起就开始砸人脑壳了。
“天哪,你开玩笑吧?”盖多说。
“不可能,他妈的绝对在开玩笑!”卡罗说。
“你们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你们。”萨贝莎说,抓着皮带旋转警棍,“卡莫尔据说最警醒的几位城市看守人确实弄丢了他们劝人向善的棍子。”
“诸神在上。”洛克说,敬佩和惊愕混成一团,在他的胃里翻腾。在泉水湾区从一个倒霉蛋身上榨出了半克朗的满足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这太他妈厉害了!”
“哎呀,谢谢夸奖。”萨贝莎朝众人虚情假意地鞠个躬,“我必须承认,有两根是从腰带上摘下来的。第三根就放在哨所里,但我觉得我没必要拒绝这种诱惑。”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在干什么?”洛克说,“你一个人对付警察——”
“你每次都告诉别人你要做什么吗?”萨贝莎问。
“但你肯定用得上放哨的,或者有人帮忙转移注意力,以防万一。”洛克说。
“唔,你们都很忙。我看见你和金在烤蛋糕。”
“你这是存心炫耀。”卡罗说,“希望能给人留下印象?”
“你认为会有选拔仪式。”盖多狡猾一笑。
“锁链说每年都有一次机会。”萨贝莎说,“所以显眼点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两个就没想过?”
“正式的祭司资格?”卡罗伸伸舌头,“不是我们的风格。别误会,我们敬爱诡诈看护人,但我们两个……”
“喜欢喝酒也不是非得自己开酒馆嘛。”卡罗替他说完。
“你呢,金?”萨贝莎说。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金摘掉眼镜,边说边用罩衫袖子擦拭,“要是诡诈看护人选择我这种人当神父,我反而会很惊讶。我父母曾向甘朵罗立誓。我想我会乐意接受诸神对我的安排,但我似乎不是很想从事神职。”
“你呢,洛克?”萨贝莎平静地问。
“我,呃,我好像还没仔细思考过。”他在撒谎。锁链经常丢出一两句暗示,描述诡诈看护人教会的隐秘架构,洛克对此一向颇为着迷,但他不确定萨贝莎想不想听他说这些。“那么,呃,你有兴趣?”
“是的。”她的笑容绽放了,仿佛太阳从乌云背后钻出来,“我有兴趣。我想知道锁链每天得意扬扬吹嘘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我想获胜。我想当最优秀的——”
入口地道里回荡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头。只可能是锁链完成当晚必须的各种准备工作回来了。他拐过转角,看见所有人都在,露出微笑。
“好,很好。”他喃喃道,“桑赞兄弟,几个没你们那么忙的人正在把酒送过去。其他人,你们的祭品应该准备好了吧?”看见大家都在点头,他面露喜色,洛克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兴奋(尽管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很好。咱们先吃点东西再出发。”
“需要沐浴更衣吗?”萨贝莎问。
“不,我亲爱的,不需要。我们的神庙注重实际。再说,打扮漂亮毫无意义,因为你们会被麻袋套住脑袋。尽量装得好像大吃一惊——我只能透露这么一个小秘密。”
几个男人和女人用可拆卸的木架在学徒们被带进来的那道门上悬挂帘幕,济济一堂的盗贼顿时安静下来。除了天花板上的通气孔,那道门是洛克能看见的唯一出入口。警卫在帘幕旁站好,他们都是一本正经的打手,穿皮革长大衣,手持短棍和斧头。锁链说过他们的任务是保证仪式不受打扰。其他警卫会在外面布下罗网,守住外来者偷窥或扰乱仪式的所有路线。
拱顶下有百多号人。这只是卡莫尔无名之神御下人口的一小部分,但按照锁链的说法,虔诚不虔诚的区别就在这儿。心血来潮的时候,人们很容易祈祷或咒骂,但要你每年一晚地去某个荒僻场所参加虔信者的聚会,那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了。
“这是没有神庙的教会的神庙。”一个穿灰色兜帽斗篷的女人走到拱顶厅堂的正中央,她说,“这是没有仪式的神团的仪式。”
“我们的运气之父,我们将这个场所奉献给您;让我们能够享受您的荣光,接受您的神秘。”说话的是锁链,声音浑厚而洪亮。他走到女人身旁站住,也穿着同样的袍子。“我们是盗贼中的盗贼,我们分享我们的福分。我们是手势和口令的守护者,放下恶意和诡计来到这里。”
“这是我们的天赋和我们的技艺,是您因为爱赐予我们的礼物。”第三个开口的是命令学徒立誓守秘的角头,此刻他也换上了灰袍,“阴影之父,教导我们取得我们敢于取得的一切,请接受我们的虔敬。”
“您教导我们好运气能被捕获和分享。”女祭司说。
“让盗贼繁荣。”众人念诵。
“您教导我们勇气和技艺为何必须存在。”锁链神父说。
“让富人铭记。”
“您给了我们黑暗,成为我们的护盾。”第三位祭司说,“您教导我们伙伴的至福。”
“我们是盗贼中的盗贼。”
“保佑敏捷的和大胆的。”锁链说,走向厅堂前部,那里有一块以黑色丝绸覆盖的石头。“保佑有耐心的和警醒的。保佑帮助盗贼、藏匿盗贼、为盗贼复仇、铭记盗贼的,他们将继承黑夜。”
“继承黑夜。”众人严肃地吟诵道。
“我们在和平中齐聚一堂,全能恩主为我们作证,地下和天上的第十三君王,他的名字是严守的秘密。”女祭司再次开口,走到锁链的左手边,“今夜他要求我们的祭祀,孤儿之月。”
“我们中有谁愿意与这座神庙缔结盟约,立誓加入?”第三位祭司说。
这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任何盗贼,哪怕与法外生活只有最细微的一丝联系,只要愿意立下守秘誓言,今天就可以站在这里。但迈出下一步,立下入会的誓言,就将表明他选择无名十三神为自己在天上的保护者。当然了,他们不需要去反对瑟林众神殿内的其他神祇,但只要活着,他们最虔诚的祈祷和最珍贵的祭品都必须献给无名十三神。就连从小就学习成为祭司的孩童,也要长成到少年才立入会誓,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立这个誓,更愿意与所有神祇保持松散的礼敬关系,而不是彻底献身于其中的某一位。
纳丝卡第一个向前迈步,其他所有人连忙自觉跟上。等所有学徒尽可能严肃地站好,锁链举起双手。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不能更改。诸神不容违背,不允许打破誓言,因此你们必须冷静而郑重地做出决定,否则就站到一边去。尚未准备好并不可耻。”
没有一个学徒后退。锁链击掌三次,掌声回荡在拱顶之下。
“称颂诡诈看护人。”三位祭司同时说。
“停下!”
一个新出现的声音在厅堂后部隆隆响起,三个穿黑袍戴面具的男人从警卫背后走了出来,然后是一个穿红裙的女人。他们大踏步走下中央过道,推开挡路的学徒,在学徒和祭台之间站成一排。
“立刻停下!”说话的是个男人,面具上雕刻着象征性的青铜太阳,一张没有笑容的险恶大脸向外放射光线。他抓住盖多的后脖颈,把盖多拖到前面来。“现在听太阳的命令!我烧毁暗影,驱散黑夜,让你们的罪孽无所遁形!我升起的时候,诚实的普通人也起床,我落山的时候,他们跟着睡觉!我是一切规矩的主宰和尊父。你是什么人,竟敢忤逆我?”
“我是盗贼中的盗贼。”盖多说。
“接受我的诅咒吧。黑夜将是你的白昼,苍白的月亮是你的太阳。”
“我接受你的诅咒,那是我天上保护者的祝福。”盖多说。
“这个人为你们所有人代言吗?”
“是的!”所有学徒大喊。太阳将盖多摔倒在地,动作可不怎么轻,然后转身背对众人。
“现在听正义的言辞。”红裙女人说,这条裙子很短,破破烂烂的。她戴着公爵治安官掩饰身份的那种天鹅绒面具。正义抓着纳丝卡的肩膀,把她拖出人群,强迫她跪下。“我衡量所有因素,最喜爱清点黄金,但你一点也没有;我念出所有名字,最青睐有头衔的,但你来自平常人家。你是什么人,竟敢忤逆我?”
“盗贼中的盗贼。”纳丝卡说。
“接受我的诅咒吧。侍奉我的人们将留意你们的错失,对你们的德行视而不见,对你们的哀求听而不闻。”
“我接受你的诅咒,那是我天上保护者的祝福。”纳丝卡说。
“这个人为你们所有人代言吗?”
“是的!”
正义把纳丝卡扔回人群里,转过身去。
“我是雇佣打手。”戴棕色皮面具的男人说。他的长袍背后挂着盾牌和短棍。他抓住金。“我挡住每一扇门,我看守每一面墙。我受上等人的控制。我用你们的鲜血灌满阴沟,我靠这个挣饭吃。你们的惨叫是我的音乐。你是什么人,竟敢忤逆我?”
“盗贼中的盗贼。”金说。
“接受我的诅咒吧。我将在太阳和繁星下追捕你。我将利用你,煽动你背叛你的兄弟姐妹。”
“我接受你的诅咒,那是我天上保护者的祝福。”金说。
“这个人,”男人使劲摇晃金,“为你们所有人代言吗?”
“是的!”
雇佣打手松开金,哈哈大笑,转过身去。洛克挤开几个学徒,第一个过去扶起金。
“我是裁决。”最后一个人说,他的黑色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他拿着一根绞索,套住泰索·沃兰蒂的脖子,把他拖出人群。泰索龇牙咧嘴,抓住绳圈,尽量保持平衡。“听我说。我是被拒绝的慈悲。我是方便之门。我是羊皮纸上的签名。你就是这么丧命的——死于书记员、印章和蜡封之手。我很廉价,我容易收买,我永远饥渴。你是什么人,竟敢忤逆我?”
“盗贼中的盗贼。”泰索喘息道。
“他们都会和你一起问吊吗?因为友情,像分赃一样平分死亡?”
“我还没有被抓住!”少年怒吼道。
“接受我的诅咒吧。我将等着你。”
“我接受你的诅咒,那是我天上保护者的祝福。”泰索说。
“这个傻瓜为你们所有人代言吗?”
“是的!”
“你们都天生该上绞架。”男人松开绞索,转过身去。沃兰蒂踉跄后退,卡罗和盖多扶住他。
“滚开,幽灵!”锁链叫道,“空手而归吧!告诉你们的主人,我们对他的畏惧是多么轻微,蔑视是多么强烈!”
打扮成敌人的四个人顺着过道下场,到人群后接近厅堂入口的地方离开了洛克的视野。
“现在请面对你们的誓言。”锁链说。
女祭司把一部皮革装订的书册放在祭台上,男祭司把一个金属盆放在书册旁边。锁链指了指洛克。洛克既兴奋又紧张,出列走向祭台。
“你叫什么?”
“洛克·拉莫瑞。”
“你是否真心并自愿侍奉我们的十三神,他的名字是严守的秘密?”
“是的。”
“你是否愿意将思想、言辞和行为献给他,从现在直到灵魂被称量?”
“是的。”
“你是否愿意用鲜血为誓言作证?”
“我愿意用鲜血和我技艺的信物为誓言作证。”
锁链递给洛克一把黑钢的仪式用刀。
“你的信物是什么?”
“一枚金币,用我的双手偷来。”洛克答道。他用刀尖刺破左手大拇指,挤出鲜血滴在他靠蛋糕骗来的金塔林上。他把金币放在盆里,将黑钢匕首还给锁链。
“这是人的律法,”锁链指着皮革装订的法典说,“说你不得偷盗。这部律法对你来说是什么?”
“纸上的文字。”洛克说。
“你弃绝并藐视这部律法吗?”
“以我的全部灵魂。”洛克俯身,朝法典啐了一口。
“愿黑影认可你是他们的同类,兄弟。”锁链用一枚冰凉闪亮的硬币碰了碰洛克的额头,“我用银子祝福你,那是月亮与星辰的光。”
“我用卵石路的灰尘祝福你,那是你的落足之地。”女祭司将一抹灰土涂在洛克的右脸上。
“我用卡莫尔的水祝福你,它带来了你偷盗的财富。”第三位祭司说,用浸湿的手指碰了碰洛克的左脸。
入会誓就这么完成了,他没有舌头打结,也没有忘词。洛克很自豪,心里暖洋洋的,重新回到队伍里,但和其他孩子隔了几英尺。
仪式继续进行。第二个是纳丝卡,然后是金、泰索和萨贝莎。萨贝莎献祭她偷来的警棍,人群发出啧啧赞叹。接下来的仪式都很顺利,直到桑赞兄弟中的一个被招呼上前,两人却一起走向祭台。
“一次一个,孩子们。”锁链说。
“我们要一起。”盖多说。
“我们认为诡诈看护人也不会有异议。”卡罗说。双胞胎拉着手。
“那好吧!”锁链咧嘴一笑,“他要是不愿意,小伙子们,那也是你们倒霉。你们叫什么?”
“卡罗·吉亚科莫·佩图佐·桑赞。”
“盖多·卡斯泰亚诺·莫利塔尼·桑赞。”
“你们是否真心并自愿侍奉我们的十三神,他的名字是严守的秘密?”
“是的!”
“你们是否愿意将思想、言辞和行为献给他,从现在直到灵魂被称量?”
“是的。”
桑赞兄弟之后,剩下的学徒没有再搞出任何花样。另外两位祭司抬走装满祭品的金属盆,他们将在深夜时分将祭品倒进漆黑的铁海。锁链对众人说:“那么,还剩下一件事情。考虑是否选拔。我们诡诈看护人的祭司数量很少,受召加入我们行列的人也很少。你们要仔细想清楚,是否献身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誓言:修行誓。无意入选的请站到厅堂侧面去,愿意接受选拔的留在原处。”
成群的学徒立刻分开。有几个略作犹豫,但绝大多数都是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包括金和桑赞兄弟。洛克默默沉思……他真的想要这个吗?适合他吗?难道不应该有信号、征兆或者神灵的什么指引吗?也许走到旁边才是正确……
他突然意识到只有一个人还站在身旁:萨贝莎。
她的举止中没有丝毫犹豫——她抱着胳膊,微微抬起下巴,像是有人胆敢质疑,她就会立刻发起决斗。她扭头看了一眼洛克,投来期待的眼神。
这就是他在等的信号吗?要是他转身放弃这个机会,她会怎么看待他?站在萨贝莎身旁却比不上她的勇敢,这个念头像匕首一样刺进内脏。他挺起肩膀,朝锁链点点头。
“两个勇敢的灵魂,”锁链静静地说,“跪下,在沉默中低头。我们三个祈祷,恳求指引。”
洛克跪倒在地,叠起双手,闭上眼睛。诡诈看护人,不要让我在萨贝莎面前犯下大错,他祈祷;随即想到在这种场合因为私人问题祈祷似乎有点渎神。妈的,这是他的下一个念头,这当然就是错上加错了。
他拼命让脑海里充满虔敬,听着几个成年人的喃喃声响。锁链和同伴悄悄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洛克终于听见脚步声走近。
“将有一人获得选拔,”女祭司说,“他必须立刻做出回应。如果拒绝,将不会再得到这个机会。”
“小事在这种场合下指引我们。”长发角头说,“来自过去的征兆。你们行为的证据。细微的征兆。”
“但全能恩主不会让我们难以选择。”女人说,“我们祈祷我们的选择将符合他的利益,因此也符合我们的利益。”
“洛克·拉莫瑞。”锁链轻声说,伸手按住洛克的肩膀,“你受召侍奉天上与地下的第十三君王,他的名字是严守的秘密。你如何回应他的召唤?”
洛克目瞪口呆,他看一眼锁链,然后看一眼萨贝莎。“我……”他嘶声说,然后清清喉咙,用更清楚的声音说,“我……我必须接受。我接受。”
拱顶下欢声雷动,但萨贝莎冰冷的视线刺穿了洛克的兴奋。他太熟悉萨贝莎的表情了,他自己也经常练习:扑克脸,彻底的空白,无动于衷的面具,用来掩饰更激烈的感情。
考虑到她早些时候的态度,洛克不难猜到那些更激烈的感情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