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生我的气。”锁链说。
这不是提问。洛克的态度连茅坑里的砖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萨贝莎的“被俘”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天,洛克很快就摆脱了摔进花园的创伤,自从返回佩里兰多神庙之后,他就变得易怒而阴沉。他拒绝帮厨,也不肯吃东西。锁链劝他去吃饭,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之后,锁链拖着他上了神庙屋顶。
他们坐在屋顶上,伪光渐渐隐没的辉光笼罩大地,这一时分,卡莫尔城每英寸的祖灵玻璃都在第二颗太阳落山时放射超凡脱俗的光彩。怪异的光线勾勒出所有的桥梁、大街和高塔,钢蓝色的天空下,城市仿佛千万根发光丝线纺出的深色织锦。
神庙荒废已久的花园的外墙隔开了世人的视线,洛克与锁链在破花盆的碎片间坐着,隔开几步,大眼瞪小眼。锁链在抽一根手卷烟,拿起烟卷的频率高得出奇,每吸一口,红色的火头都会随之亮起。
“你看看我,”他嘟囔道,“你害得我开始抽安纳卡斯蒂黑烟草了。我的节庆混合烟草。当然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才七岁,眼中的世界只有这么大。”锁链抬起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两者之间的间距不怎么宽阔。这终于让洛克打破了沉默。
“那天的事情不公平!”
“公平?我的孩子,你难道想一本正经地说你相信这种歪理邪说?”锁链最后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雪茄,把烟头弹进黑暗。“引火区的每一个人都倒地而亡了,只剩下你和你的童军伙伴。在阴影山,你犯过两次巨大的错误,换了成年人,早就被千刀万剐了,而你居然还想说什么——”
“不!”洛克说,他自以为是的恼怒表情立刻变成了惊讶和尴尬,像是有人指责他尿湿了马裤。“不,我没有,我不会说那些事情很公平。我知道人生并不公平。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公平的。”
“啊哈。”锁链说,“唉,是啊,我一向觉得我公平得过分。我说,你到底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对萨贝莎的处境什么撒了谎,还是我操纵下的竞赛不如……呃……你希望的那么允许自由发挥?”
“我不知道。两个都生气!全都生气!”
“洛克,你也许还太小,不会花言巧语,但你至少可以尽量分割问题,一块一块解释清楚。来,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喜欢这个神庙吗?”
“喜欢!”
“你吃得香睡得好,穿得干干净净,有很多娱乐,甚至每周都能洗一次澡。”
“对。对,我非常喜欢,甚至乐意每周洗一次澡!”
“唔——”锁链说,“等你活到你毛长齐了的那一天,身边的年轻女人是真的都有了胸部,而不仅仅是个修辞手段了,你再告诉我洗澡究竟有没有那么难熬吧。”
“什么?等我的什么?”
“没什么,这个话题到时候自然会让你头疼。那么,你喜欢这儿。你过得很舒服,有人保护你。我待你难道不好吗?你难道活得像是在阴影山下?”
“呃,不……不,完全不像。”
“而所有这些都不能让你体谅我一下?就因为昨晚的事?连一丝信任都没有?都不允许我为自己辩护一下?”
“我,呃,嗯,不是……啊,该死。”洛克搜肠刮肚想反唇相讥,却和平时一样空手而归,“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我不感谢——”
“别急,洛克,别着急。你不通礼仪不代表你完全没有道理。不过请你先听我说——我们生活的是个小家庭。比起几十个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神庙也许已经非常舒适了,但请相信我——墙壁迟早会压住在里面的人。”
“我不在乎什么墙不墙的。”洛克立刻答道。
“但挤压人的其实不是墙,洛克,而是人。这里将是你未来许多年的家,诸神保佑,你、萨贝莎和桑赞兄弟会和家人一样亲近。你们会有摩擦。我不能允许你每次生气了就尽最大努力把自己扮成一面砖墙。诡诈看护人保佑我们,我们必须相处融洽,乐意沟通,否则迟早有一天醒来时会被人割了喉咙。”
“我……我很抱歉。”
“别像小狗挨了踢似的耷拉着脑袋。你记住就好。如果你要住在这儿,那么保持礼仪就跟坐台阶和洗盘子一样,也是一项义务。好了,这一场比剑术大师还要精准的道德说教算是结束了,趁着光环还没有退去,你先别急着鼓掌,咱们来谈谈昨晚的事情。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局势在精心设计下,你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它——除了蜷成小小一团,哭到昏过去。”
“对!现实中不会是那样,如果他们是真正的看守,如果他们不是在——你明白的——等着我来。”
“你说得对。如果那些人是真正的公爵密探,他们中肯定有无能之辈,或者有愿意接受贿赂的,说不定不会认真履行看守一个小女孩的职责。对吧?”
“呃,对。”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是真正的公爵密探,他们也可能把萨贝莎带去某个绝对无法侵入的地方,比方说耐心宫。看守她的也许不是六个人,说不定是十二个、二十个,甚至整个夜琉璃队伍都在大街小巷搜寻你,想和你谈谈人生。”锁链俯身戳了戳洛克的脑门,“运气就是这么一回事,小伙子。你可以使劲抱怨,说事情本来会更顺利,但万无一失毕竟还有一失。永远会有。明白了吗?”
“应该明白了。”洛克说,这种淡然语气像是某个半信半疑的学生,正在听老师信誓旦旦传授什么远远超过个人查证能力的道理,比方说一片玫瑰花瓣上容得下多少个天使打手球。
“好了,对你这个年纪来说,能让你仔细思考这个道理就已经算是胜利了。别往心里去。”锁链咔嗒咔嗒按响指节,然后说:“而你,毕竟在大庭广众下发誓说你再也不会失败了,这和我一听指令就能屙出金条差不多。”
“但是——”
“由他去吧。我知道你的脾气,小伙子,我这么睿智,肯定会时不时地戳它几下。那么,还有一件事情:你生气是因为我对我们必须如何处理萨贝莎撒了谎。”
“呃,对。”
“你对她有感觉。”
“我……我不知道,呃……”
“别否认。这一点很重要。你对她确实有感觉。这比受创的小小自尊重要得多。能跟我说说吗?你在阴影山就认识她了?”
洛克不情愿地慢慢开始讲述,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爬起来逃之夭夭,但不知怎的,他还是找到了勇气,用最简短的语言向锁链描述了他最初如何遇到萨贝莎,而萨贝莎后来又如何突然失踪。
等他讲完,锁链轻轻地说:“该死。”随着洛克磕磕绊绊的解释,天空和地上的城市已经暗了下来。“我明白你为什么发火了,因为这块地毯被人从你脚底下抽掉了两次。原谅我,洛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阴影山就认识她。”
“没关系。”洛克嘟囔道。
“依我看,你这是迷上她了。”
“是吗?”洛克大致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但似乎又觉得不太对。因为它不足以描述他的情况。
“我不是想贬低你的感情,小伙子。迷恋这东西会来得又急又猛,就像一场急病。我完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会在身体准备好——啊哈,男女之事——的好几年前突然降临,但迷恋不会在乎这些。它有它自己的力量。这是坏消息。”
“好消息呢?”
“迷恋也会退去,就像你和我屁股底下的屋顶一样确实。迷恋像是火堆爆出的火花……这一瞬间还炽热明亮,下一瞬间就消失了。”
洛克皱起眉头,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从对萨贝莎的感情中被释放出来。那是一堆乱麻般的谜团,每次试图在脑海里解开结,都会向全身上下的每根神经送去一阵愉悦的温暖抖颤。
“嘿,你不相信我,或者说你不想相信我。没关系。但只要你和萨贝莎都不外出接受训练,就会每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要我看,过几年她就会变成你的姐姐,亲密有办法磨掉人和人之间感情的棱角,你等着瞧吧。”
时间慢慢过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渐渐变成一年又一年,金·坦纳加入了绅士盗贼帮。佩里兰多第七十七年的夏天,也就是金来后的第三年,罕有的干旱魔咒笼罩了卡莫尔城邦,安杰文河的水位比平时低了十英尺,运河变成灰色的泥汤,比腐尸血管里的血液还要黏稠。
运河树木,这一道通常随着水流旋转漫游,用悠长的浮游须根吸食四周污物的风景线,如今只能闷闷不乐地聚集成团,被困在河道和水上市场里。丝绸般明亮的树叶失去光彩,树枝垂头丧气,须根松垮垮地悬在水里,活像死去海洋怪兽的触须。神庙区每天被层层浓烟包裹,所有的教派都在焚烧他们能想到的一切东西,献祭神灵,乞求一场净化天地的透雨,但这场雨就是迟迟不肯来。
大锅区和渣滓区,最底层的百姓十个人一间睡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往日已经是潺潺溪流的凶案变成了奔腾狂潮。公爵养了一群按人头计酬的尸体猎手,每次从酒桶或粪坑里捞出已经腐烂的尸身就吹响警哨。这座城市的职业罪犯比心血来潮的凶手有良心,尽量不去污染空气,会在夜里把受害者的尸体丢进港湾,铁海里的猎食动物会让礼赠悄悄消失。
在这种气氛之下,夏日的夜空饱含浓烟和上百种不同的腐臭,神庙屋顶显然不适合开会,因此锁链神父招呼五名小学徒在玻璃地窖凉爽潮湿的厨房里碰头。在锁链的命令之下,他们最近的晚餐变成了温热的食物,在浮动码头附近的小吃摊上能买到什么就吃什么。
半年以来,本周是这几个人第一次到齐。锁链那些错综复杂的训练课程比杂技演员转的盘子还要令人眼花缭乱,几个少年在各种神庙与行当里跑来跑去当学徒,修炼各种技艺、行话、仪式和琐事。盲眼祭司用他四通八达的人脉安排了这些修行,这个人脉网甚至超出了卡莫尔城和犯罪世界,学费来自卡莫尔市民多年来捐献的那些财富。
时间在年轻的绅士盗贼身上展现了魔法。卡罗和盖多突然长高,以前的灵活被抹上一份可耻的笨拙,两人的声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金·坦纳依然白白胖胖,但肩膀开始变宽,他从和半王冠帮的无数次扭打中得到了自信,这种气度只属于擅长介绍人脸认识卵石路面的狠角色。
看见周围人显而易见的生理变化,洛克私底下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满意。他的声音尚未变得低沉,虽说个头比以前大了,但比例并没有变化,在个子更高、肩膀更宽的伙伴之中,他在各方面都依然是中等。尽管他现在相当于已是其他男孩在联合行动中能被依靠的心脏与大脑,但每次萨贝莎的归家,还是能为他带来一阵凉爽的慰藉。
萨贝莎(就算她反对成为唯一的淑女盗贼,也从未出声表达过意见)刚完成几周的浸入式训练,结束了法庭公证人的学徒生涯,身上也有新的生理变化。她仍旧比洛克高,扎成长辫的头发依然镀着一层棕色的炼金染发剂,但她苗条的身体似乎开始向外伸展,贴上了薄衬衣的前襟——虽说并不显眼——她在玻璃地窖里的一举一动向洛克警觉的双眼展示了其他曲线正在浮现的线索。
她天生的沉着也随着年岁增长,洛克成了另外三个男孩的主心骨,但她是一股独立的力量,既不贬低他在团伙里的地位,也不公开承认他的领导。她有一种严肃的劲头,洛克觉得那特别引人瞩目,或许是因为在五个人里唯独她有这种劲头。她一抬脚就提前跨入了成人阶段,跳过了狂野和嬉闹的年龄,与桑赞兄弟(以及某些人)完全不同。洛克觉得她比其他几个人更急切地想进入训练带着他们去往的目的地。
“年轻的女士,”锁链神父走进厨房,说,“年轻的先生们,大家都到齐了。感谢你们应我的召唤按时回来,我将送各位走上一条烦恼和苦闷的道路来报答如此好意。我认为你们五个最近的竞争不太够。”
“请原谅,”萨贝莎说,“但如果你愿意仔细看一眼卡罗和盖多,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啊,那只是交流而已。”锁链说,“就像我和你用语言对话,桑赞兄弟之间最自然最私密的沟通似乎仅由放屁和狂殴构成。我要的是你们五个人彼此对峙。”
“你要我们开始……互殴?”洛克说。
“哦,哦,我自愿殴打萨贝莎,”卡罗说,“自愿被洛克殴打。”
“我也自愿被洛克殴打。”盖多说。
“安静,你们两个白菜脑子的黑街猿猴。”锁链说,“我要的不是你们打架——不是非打不可。不,我给过你们许多任务,要你们对抗这个世界,有单枪匹马也有团队合作,大部分时候你们都辜负了我的期待。我认为现在该打破你们舒适的小团体了,看你们在竞争中能玩出什么花样。”
“什么样的竞争?”金问。
“非常有娱乐性的竞争,”锁链挑起眉毛,“从一位可以舒舒服服坐下欣赏的老人的角度来说。你们基本上都接受了我长达三四年的训练,我想看看你们在对抗受过类似教育的敌手时,能如何发挥你们对犯罪事业的所长。”
“那么,呃,只是想问清楚一点,”卡罗说,“我们都不需要和金对打吧?”
“除非你蠢得超乎想象。”
“好,”卡罗说,“计划是什么?”
“今年夏天剩下的时间你们都给我留在这儿,”锁链说,“暂停学徒训练。咱们可以一起享受这美好的天气,你们可以在全城彼此追逐。从谁开始呢?”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洛克说,“你。还有……”他慢慢转动手指,最后指着萨贝莎说:“你!”
“呃,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洛克说。他的胸中突然小鹿乱撞,这些小混蛋还都披着重甲。
“最简单不过的跟踪和反跟踪,地点是吻金路。明天中午。”
“在成百上千的人中间。”萨贝莎冷冰冰地说。
“非常对,我亲爱的。如果有茫茫夜色供你躲藏,跟踪一个人并不困难。我看你们已经准备好玩点不那么容易的游戏了。你从吻金路的最南端出发,拎一个敞开的手提包,包里是四小卷颜色各自不同的丝线,隔着十到二十英尺也能看见。你要慢悠悠地走完一整个街区。
“洛克会在你后面的某处,穿一件钉着特定数量铜纽扣的上衣,距离不太远的话很容易就能数清楚到底有多少颗的那种。游戏规则很简单——
“洛克能说清丝线的颜色,他赢;萨贝莎从吻金路过金跨桥到双银绿地,没有被洛克看清丝线的颜色,她赢。如果洛克太笨拙,让萨贝莎数清楚了上衣有多少颗铜纽扣,那么还是萨贝莎赢。两个人只有一次向我报告的机会,因此不能一次一次瞎猜直到蒙对。”
“等一等,”洛克说,“我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获胜,但她有两种?”
“你可以试试烧了金跨桥嘛。”萨贝莎甜甜地说。
“对,她有两种,”锁链说,“算卡莫尔走运,那是一座石桥。萨贝莎有一个包要保护,而且如我所说,必须慢悠悠地走,保持仪态,不能奔跑或攀爬。洛克,你不许闹得天下大乱,但你的行动自由大体上不受限制。”
“啊哈。”
“你们不能有身体接触。不能遮住丝线或纽扣。不能伤害对手或以任何方式限制其行动。另外,你们谁都不许召唤其他的绅士盗贼帮忙。”
“那我们待在哪儿?”盖多说。
“好好待在家里,”锁链说,“替我坐台阶。”
“啊,去他的,我们想看见发生了什么!”
“这个比赛最不需要的,”锁链说,“就是有一帮白痴跟着看热闹。我会在附近观看,保证回来以后一定绘声绘色讲给你们听。现在——”他拿出两个小皮包,分别扔给洛克和萨贝莎。“你们的活动资金。”
洛克打开小包数了数:十个银梭伦。
“你们有整整一晚思考该怎么做。”锁链说,“你们可以自由来去。不是非得购买任何东西,但要买的话,上限就是我给你们的这些钱币。”
“这事情有什么好处?”洛克说。
“让你练习现场应变能力,因此——”
“我看,”萨贝莎说,“他想问的是,赢家有什么好处?”
“啊哈,”锁链说,“有道理。好,除去极大的自我满足感之外,输家要替赢家做三天的晚餐杂活儿。怎么样?”
洛克看着萨贝莎,她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萨贝莎似乎已经陷入思索,洛克虽说越来越兴奋,但还是感觉到了一丝隐忧。他当然相信自己的本事,这些才能帮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取来了从零钱包到尸体的各种物品,但他始终不清楚萨贝莎到底有哪些能力。她不在神庙的时间比任何一个男孩都要长久,难说她在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里学到了哪些出乎意料的诡异伎俩。
几分钟后,萨贝莎告退,钻进茫茫夜色,前去安排天晓得什么的必要事项。洛克披上佩里兰多的学徒白袍,急急忙忙跟了出去,但等他追到神庙区炎热而烟雾缭绕的中央广场,萨贝莎早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她会不会守在哪儿盯着他,跟踪他,搞清楚他有什么计划?这个念头让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但令人不快的现实是他还没有想出任何像样的计划,因此她会不会彻夜跟踪其实也无所谓。
他没有更好的主意,决定先去吻金路转一转,更新他对附近地标的记忆。
他走得脚下生风,在白袍袖筒里勾住双手的手指,苦思冥想。他相信神职人员的伪装能挡开所有不便和伤害(因为他尽量留在治安比较好的地段),所以任由自己沉浸在思绪的旋涡之中,让双脚带着他走完整条吻金路,然后转身再回去。
大型会计所在夜里合上了窗板,酒吧和咖啡馆也空无一人,恶臭的运河见不到几条纵酒狂欢的小船。洛克注视着纪念碑、桥梁和空荡荡的广场,但没有新的灵感从天而降。他回到家,有点气馁,发现萨贝莎还没回来。
直到坠入梦乡,他还在等待她从神庙经过玻璃地道回来的声音。
中午时分,融铜般的太阳晒得吻金路闷热难当,但卡莫尔的上流阶层有面子要维护,也有足够的钱来维护。昨晚空空荡荡的广场变成生机勃勃的盛典,挤满了衣着过度考究的人群,洛克和萨贝莎准备加入他们。
“我给你们划出了场地,”锁链说,“你们将在这里大战一场,胜利者可以趾高气扬,另一个只能去洗盘子。”锁链爬上了名为时尚的可怕高峰,身穿黑色天鹅绒大衣和珍珠纽扣的紧身上衣,三条银质搭扣的腰带扎紧着腹部。他戴着棕色卷曲的假发和一顶宽檐帽,脸上滚滚而下的汗水足够填满一条运河。
洛克的衣着则舒服得多,只穿简单的白色紧身上衣和黑色马裤,脚上是一双好鞋。锁链拿着洛克的外衣,铜纽扣的数量关系比赛胜负,所以要等萨贝莎出发后才交给洛克。萨贝莎穿亚麻礼服裙和样式朴素的上衣,两者都是接近肉桂的深红色,头发和面容藏在一顶四脚帽底下,帽子上挂着灰色面纱,这个款式在最近几周的酷热和恶臭中迅速返回了流行最前线。锁链仔细看过后批准了两人的打扮——洛克和萨贝莎可以冒充衣着朴素的仆人,也可以扮演懒得打扮的富家子弟,只要举止得当,就不会引来怀疑和干涉。
“好了,白昼的阳光在灼烧,”锁链蹲下,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准备好了吗?”
“当然。”萨贝莎说。洛克只是点点头。
“年轻的女士先请,”锁链说,“给你二十秒钟,然后按约定打开提包。我会在人群里跟着你,像无情神祇似的如影随形。作弊的后果将让你铭记一辈子。去吧。”
锁链牢牢抓着洛克的右上臂,看着萨贝莎钻进人群。过了几秒钟,锁链把洛克转过来,抬起他的胳膊,替他穿上大衣。洛克的手指顺着右边衣领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数出六颗纽扣。
“我伸展手臂,将你掷上天空。”锁链轻轻推了洛克一把,“现在去狩猎吧,看你究竟是雄鹰还是小鹦鹉。”
这一推将洛克送进人潮。起始位置还不错。萨贝莎领先他大约三十码向北而去,肉桂红的长裙非常显眼。另外一方面,洛克赫然发现吻金路的常客很适合他执行这种任务,他们通常三五成群聚成一团行动,而不是闹哄哄地四散乱走。他可以追着萨贝莎在这条时宽时窄的街道上一直向前走,就算她领先他很多,也不太可能在眨眼间就藏起来。
然而,洛克心中的不安却超过了兴奋,他感觉自己更像一只小鹦鹉,而不是雄鹰。除了依靠技能和环境,他没有计划,而萨贝莎很可能安排了什么……还是她仅仅在夜色下消磨了几小时,就让他相信她很可能安排了什么?“该死。”他烦闷地嘟囔道,还好他足够明智,不至于在她有所行动前就把自我怀疑变成恐慌。
追逐的前几分钟紧张归紧张,但风平浪静。洛克几大步就缩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考虑到萨贝莎的两条长腿,这一招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吻金路特有的叽叽喳喳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男男女女喋喋不休讨论贸易财团、船只离岸或入港日期、利率、丑闻和天气。实话实说,除了复利之类的术语,这和底层地区的对话并没有多少区别。也有不少人在谈手球和谁跟谁上了床。
洛克匆匆穿过这片喧嚣。就算萨贝莎注意到了他追得越来越近,也没有加快速度。也许她不能加快速度,因为她必须“保持仪态”,但她时不时地向侧面迈出一步,渐渐远离了道路贴运河的一侧,靠近了左手边会计所的门前台阶。
洛克偶尔能看见一眼她的提包,包随随便便地挂在她的左肩上,她时不时用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把提包拉出洛克的视野,放在她的右侧大腿前方。这个游戏到底要怎么玩呢?洛克没有用胳膊和手直接遮挡那一排铜纽扣,但他在人群中扭摆穿梭的时候,总是侧身用左肩对着前方。
就算锁链(他庞大的身影在洛克右边的某处时隐时现)对这小小的违规并不满意,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跳出人群,终结这场比赛。洛克眯起眼睛,冒险花了几秒钟环顾四周,寻找意料之外的威胁,视线转回萨贝莎身上的时候,恰好看见她引发了一场小骚乱。
萨贝莎不小心“绊了一下”,撞上一个大块头的商人,假动作虽然很流畅,但在洛克久经考验的眼睛里却十分刻意,商人被丝绸包裹的半球形身体轻轻弹开萨贝莎。他转过身,萨贝莎侧身对着洛克——行屈膝礼道歉,提包在身体远离洛克的另一侧,无疑,她在面纱下盯着洛克。洛克早有准备,和她同时转身,只是朝向不同,用没有纽扣的左半身对着萨贝莎,他假装在右边寻找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平局。
洛克隔得太远,听不见萨贝莎对胖商人说了什么,但商人听了她的话,立刻高兴起来;洛克还没有转回身,萨贝莎就继续快步向北走了。他立马跟上去,脸热心跳——不只是因为天气闷热难当,更是因为他意识到两人已经走完吻金路南区的一半,赛程过去了四分之一。更糟糕的是,他意识到萨贝莎在纵容他的跟踪,甚至懒得认真数纽扣到底有几颗。她只需要让他无暇他顾就行,直到她走过最后一座桥,踏上双银绿地。
她继续向左移动,越来越接近一座高大的会计所,这幢山墙叠山墙的复杂建筑物门前是两排方柱,雕刻着甘朵罗的几十种不同形象,大腹便便的甘朵罗是商业之神,金库的充盈者。萨贝莎走上台阶,躲在了一根方柱背后。
又是企图偷窥他上衣的陷阱?洛克保持警觉,小心翼翼地侧身,让珍贵的纽扣背对萨贝莎最后出现的方位,快步走向方柱。她会不会走进会计所?不,她出现了——
怎么,两个萨贝莎?!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身穿肉桂红的长裙,戴着长面纱,右肩都背着小提包,同时走到了太阳底下。
“怎么可能!”洛克悄声说。但她就是做到了。昨天夜里他在黑暗街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她却安排好了帮手和一套相同的服装。萨贝莎和镜像慢悠悠地离开肥胖神灵的雕刻,向着北方的七灯桥走去,那是这场小竞赛的半程点。尽管在他短暂的人生中,已经抓住了一切机会铭记萨贝莎的所有特征,但这两个姑娘在他眼中实在毫无区别。
“狡猾。”洛克悄声说。肯定有区别,只是他能不能发现而已。提包或许是他最好的机会——那肯定是全套行头中最难模仿的元素。
就在洛克回到人群里的时候,一个雷鸣般的低沉声音说:“流血求雨!”一队穿黑袍和灰袍的男人淹没了他。他们的斗篷上绣着交叉的铁锤和泥铲,标明这些人侍奉的是莫甘蒂,城市之父,秩序、阶级与严厉惩罚之神。瑟林诸神虽说都称不上是敌人,但莫甘蒂及其追随者对接近异端的无名十三神是最不友善的。莫甘蒂麾下有刽子手、警察和法官,没有哪个盗贼愿意走进他的神庙。
这伙黑袍是十二个强壮的男人,推着平板马车,车上有个铁笼。铁笼里用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身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铁笼旁边站着一名僧侣,手持一根细木棍,木棍顶端是个手指大小的钩爪利刃。
“流血求雨!”带头的僧侣再次大喊,他身后的见习学徒向过路人群伸出篮子。这是一场流动献祭仪式,每投一枚钱币就会让囚犯身上多一条痛苦但经过精心算计的刀口。他肯定是耐心宫的某位居民,献出身体供他们残忍使用几个星期,借此逃脱某种更加酷烈的结局(多半是斩首示众)。洛克懒得多想这个可怜的家伙,因为两个红裙少女刚刚绕过队伍左端消失了。他连忙绕向另外一侧,以防遭到埋伏突袭。
两个少女却懒得费心思——她们径直朝七灯桥而去,双方已经很近,洛克不敢继续缩小距离。七灯桥很宽,足够两辆马车并排通过而不至于擦挂,但比广场还是狭窄得多,要是女孩们耍花招,他将无处躲藏。洛克配合她们的步伐,风筝似的缀着两人,拖开三十码左右距离。赛程过半,他却没有半点进展!
七灯桥是一座纯粹的坚固石桥,祖灵没有留下任何令人不安的小玩具。护墙很低,洛克一步一步走上缓坡,看见几十艘小船懒洋洋地在运河里漂浮,他没有理睬这幅画面,注意力放在两名敌手的红色身影上。此刻没有马车经过,就在洛克的注视下,两个红裙少女分开了,走向七灯桥的两侧,然后停下脚步,各自转身,像是都在眺望水面。
“该死。”洛克嘟囔道,这辈子第一次想要仿效他的少数几个成人榜样,拉出一长串的脏话链条。“撒尿的死猴子。”这又是玩什么?无限拖延他的时间,让阳光烤熟他们所有人?他左右张望,寻找灵感,然后扭头去看背后。
第三个穿红裙戴面纱的少女走向他,离他还不到二十码,此刻就在广场的鹅卵石地面与桥头相接的地方。洛克的胃部好一阵翻腾,换了任何一位马戏团演员,这一幕都能成为职业生涯的亮点。
他转身侧对新出现的少女,尽量不显得过于惊讶。诡诈看护人,他怎么会这么愚蠢,居然忘了查看萨贝莎第一次耍花招附近的所有区域。现在,该死,他的眼睛并没有出现幻觉——前方的两名少女在慢慢地、冷静地、端庄地走向他。他被困在了桥中央,三个红裙少女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除非他像疯子似的拔腿就跑,但那样会告诉锁链和萨贝莎,他已经失态弃权,而其中一名少女无疑能数清楚纽扣的颗数。
诸神慈悲,今天早晨他还没醒,萨贝莎就已经用计谋打败了他。
“还没完呢。”他喃喃道,绝望地扫视前后左右,寻找任何能抓住的机会。“还没完,还没完呢。”隐约的挫折感熊熊而起,变成了汗流浃背的惊恐:失败——不,不仅仅是失败,而是第一次和这个他宁可吞下炽热铁钉也要打动的女孩较量,就一败涂地。这不但会让他丢脸,甚至会让萨贝莎认为他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毛孩。永远。
拯救他的并不是什么新鲜而精妙的灵感,而是他做饵子时的敏锐反应,是他还在阴影山那会儿用来制造街头事件的粗暴手段。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扑过去贴着最近的挡墙跪下,铜纽扣离石墙仅有一两英寸。他使出体内的每一分力量,开始假装呕吐。
“呕——”他咳嗽道,反胃交响乐的小小前奏,“呜——哇——吼——嗯——呕——!”声音非常逼真,不可能装得更像了,他用一条颤抖的胳膊撑住挡墙。这个细节永远好用,成年人见到就会同情。厌恶的会退开至少三英尺,怜悯的会打个哆嗦。
他一边呻吟、颤抖、反胃,一边左右偷看。过路的成年人远远绕开他,有钱人和大忙人往往是这个反应——帮助生病的仆役或送信小厮明显无利可图。至于他的红裙敌手,她们都停下了脚步,裙裾飘拂犹如戴着面纱的鬼影。此刻接近他会显得可疑而危险,雕像似的站在那儿又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洛克琢磨着她们会怎么做,知道他只是恢复了之前的僵局,但总比让陷阱抓住他要强得多。
“继续吐吧。”他悄声说,于是继续假装呕吐——就计划而言,这大概是他想到过的最烂的一个,而现在轮到别人走下一步棋了。
“怎么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执法人员的气度,“解释一下吧,孩子。”
这就是他等的“别人”了——抬头一看,是个穿芥末色上衣的城市警卫。
“留不住早饭了?”女警察用靴子尖捅了捅洛克,“来,往前走,到桥头去吐吧。”
“帮帮我……”洛克悄声说。
“自己站不起来?”女人在他身旁蹲下,战斗皮甲吱嘎作响,挂在腰上的警棍碰到了地面,“忍个一分钟——”
“我没有真的生病!”洛克挥手招呼她,用身体挡住这个手势,“请弯下腰。我有危险。”
“这他妈是搞什么?”她看上去很警觉,但还是凑近了他。
“冷静点。别举起这个。”洛克立刻把小钱袋连同分文未动的银币从他的右手塞进她的左手。他轻轻弯曲女人的手指,握紧钱袋。“十个梭伦。我的主人很有钱。帮帮我,他会记住你的名字。”
“慷慨的诸神啊。”女人悄声说。洛克知道这一袋银币抵得上她几个月的薪水。她会为此弯腰吗?“出什么事了?”
“我有危险,”洛克悄声说,“有人跟踪我。一个男人想抢我为主人传递的信件。刚才在南边的广场上,他两次企图抓我。”
“那我带你去我的哨所。”
“不——不需要。带我到桥的北头就行。拎起我,抓着我,就好像我被捕了。他要是看见,肯定不会久留。他会去报告他的主人说警察抓走了我,咱们稍微走出几步,你就可以放我走了。”
“放你走?”
“对,放下我,严厉地训斥我几句,然后就放我走。”
“这事情感觉怎么不太对劲?”
“你是警卫,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说你的不是!”
“但我还是不知道……”
“我说,你又没有犯法,你只是帮我一把而已。”洛克知道他快要说服她了,她已经收下了银币,现在只需要提高允诺的奖赏就行。“带我离开这座桥,我的主人会加倍奖赏你,说不定还更多。”
女警察似乎考虑了几秒钟,突然站起来,从背后抓住洛克的上衣。“你没有生病!”她吼道,“只是在该死的瞎胡闹!”
“不,求求你!”洛克喊道,祈祷这只是贿赂下的表演,而不是女人忽然改变了心意。女警察拎起他,把他夹在左胳膊底下,大踏步向北而去。几个衣着光鲜的看客咯咯直笑,洛克的临时交通工具带他离开险遭羞辱的地方,看客们纷纷给女警察让路。
他踢打挣扎,确保表演不至于露馅。有几下他扭得过于真实,女人用警棍戳了几下他的肋下,否则这趟短程旅行简直舒服得惊人。还好那几颗至关重要的纽扣贴着女警察的身体。
洛克在歪斜的视野中搜寻,高兴地发现前方的两名红裙少女向左闪躲,与他和他暂时驯服的黄号衣保持距离。萨贝莎会认为这女人确实违背他的意愿抓走了他吗?多半不会,但这会儿她必须和她的两名同谋商讨新的进攻计划了。
洛克假装在黄号衣的胳膊底下挣扎,他的计划迅速成形。等他甩开那三名少女,他可以到金跨桥去打埋伏,扼住她们这段行程的咽喉。虽说到最后还是会形成三对一的不利局面,但至少他争取到了时间,可以玩一把名叫“猜猜谁是萨贝莎”的游戏。
洛克踢打怒吼,晃动拳头,女警察终于带着他来到桥的另一头,踏上北部的广场。这里是吻金路的权力中心,拥有梅拉乔和邦纳杜雷塔这种级别的银行,它们用钱币和信用编织的网络遍布整个大陆。
好大一群看客擦身而过,女警察低头对他吼道:“别逼我踢掉你的牙齿!”洛克很想为她的舞台感鼓掌,无论这个女人是不是黄号衣,她的本能都非常出色。现在,他们只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下他,他就可以——
“啊,警官,警官,请等一等!”洛克先听见了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才听见萨贝莎的叫声,他疯狂扭动,想赶在她追上他们之前看见她。太晚了——她站在女警察的另一侧,面纱掀开,盖在四脚帽上。她的右手拿着一个黑色小袋。“您掉了这个,警官!”
“掉了什么?”女人转身面向萨贝莎,洛克跟着转过来,面对面地看见了她。萨贝莎脸颊绯红,天晓得为什么,她敞开的提包就挂在肩上。洛克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小卷丝线塞在包里:红色,绿色,黑色,蓝色。
“你肯定弄错了,姑娘。”
“完全没有。我亲眼看见的。确定肯定是你掉的。”萨贝莎把小袋塞进女警官空着的那只手,不久前洛克也把他的钱袋塞进了这只手。萨贝莎随即凑近,压低声音说:“那是四个梭伦。求求你,请你放我的弟弟走。”
“什么?”警官听上去彻底迷糊了,但洛克注意到她的手腕轻轻一动,钱袋就消失在了她的大衣里。他猜想这位黄号衣大概很有让供品悄然消失的经验。
“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胡闹的,”萨贝莎在声音里加上了一丝绝望和担忧,“他不该一个人跑出来。他的脑袋不太对劲。”
“喂。”洛克突然意识到局面若是彻底失控,他知不知道丝线的颜色就会丧失意义。萨贝莎这是在干什么?“等一等——”
“他是个彻底的白痴,”萨贝莎悄声说,捏了一下警官空着的那只手,“没人陪伴放他出来乱跑是很危险的!他会编故事,你明白了吧?求求你……让我带他回家吧。”
“我不……我只是……喂,我说——”
女警官刚才还运转灵活的思想机器里显然有一两个齿轮脱钩了,洛克不由畏缩。突然,一个宽阔的巨大黑影钻进了抓着洛克的女警官和红裙的萨贝莎之间,轻轻推开少女。
“哎呀呀,警官女士,看见你捡到了我弄丢的两个钱袋,我真是十二万分地高兴!”锁链说,“您可真是效率的象征,完美的女人,天堂的礼物。请允许我和您握握手。”
短短几分钟时间内的第三个小钱袋塞进了已经呆若木鸡的女警官手中。这次换手比两个孩子的动作更加迅速和流畅,洛克能看见只是因为位置够好,但也只瞥见一眼有个黑色物体蜷缩在锁链的手掌心里。
“呃……嗯,先生,我……”
锁链凑近她的耳朵,飞快地说了几句话。还没等他说完,女警官就轻轻地放下了洛克。洛克不知该如何是好,过去站在了萨贝莎旁边,挤出他练习过无数次的表情,绽放出“我绝对人畜无害”的光彩。
“哎呀,哎呀呀。”女警官说。锁链的新供品去大衣口袋里和两个伙伴团聚了。
“没错,”锁链笑得很灿烂,“十二神保佑你,亲爱的警官,愿好运如雨点般落在您头上。这两个小家伙不会再打扰你了。”
锁链喜滋滋地挥挥手(女警官也同样喜滋滋地挥手),然后转过身,推着洛克和萨贝莎走向广场东侧的河岸,那里有台阶通往宽阔的码头,供人招呼出租客船。
“你的两个小同谋呢?”锁链说。
“我去追黄号衣,就叫她们走远点了。”萨贝莎说。
“很好,现在你们给我闭嘴,都乖乖的,等上船再说。咱们去哪儿都比待在这里强。”
视线内的贡多拉不是刚刚离岸就是恰好过路,只有一艘在码头边载浮载沉,等待一位正在掏钱袋的中年男商人登船。锁链轻快地从男商人身旁走过去,对船夫打了个特别的手势。
“我说,”锁链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们急着要去见一位朋友的朋友,我知道您这艘一定是最适合我们的。”
“合适中的合适,先生。”船夫是个年轻的瘦皮猴,皮肤晒成马粪似的棕褐色,沙黄色的大胡子垂到脏兮兮的蓝色罩衫中部。胡须里编着许多白银与象牙的护身符,正随着他头部动作叮当作响。“先生,实在太抱歉了,但我在等这位先生。”
“等他?”正在数钱的男人抬起头,诧异道,“但你才刚靠岸啊!”
“总而言之,我的船早被订下了,就是这样。唉,请您原谅——”
“不,不,这是我的船!”
“我真是不愿意纠正您,”锁链催促萨贝莎上船,彻底强占了这艘贡多拉,“总而言之,我必须指出一点——这艘船实际上是这位拿船桨的年轻人的财产。”
“而不幸的是,这会儿它已经有人租用了。”男人说,“咦……你们这群厚脸皮、没教养的码头浮屎!先来的是我!小子,你怎么敢上船!”
洛克跟着萨贝莎上船,中年男人伸手揪住他的上衣前襟。锁链的动作同样敏捷,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扇了过去,男人立刻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险些掉进运河。
“再碰一下我的两个孩子,”锁链用洛克从没听到过的语气说,“我就把你剁成肉泥,全城没有一个婊子能看得出她该服侍哪一块皱皱巴巴的碎肉。”
“狗东西!”商人大叫,用手按住他流血的嘴唇,“该死的恶棍!告诉我你是谁,先生,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好让我的人知道去哪儿找你!我要为了这个做掉你,就是你——”
锁链用一条胳膊搂住男人的脖子,把这个倒霉的家伙拉到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句什么——依然只是短短几句。锁链放开他,洛克惊讶地看见男人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我……呃,我……明白,”男人说,他似乎很难让声带正常工作,“我,呃,道歉,最诚恳地道歉。我就——”
“滚吧。”
“不许乱说!”
男人接受了锁链的建议,匆匆忙忙离开,锁链扶着洛克上船。洛克靠着萨贝莎坐在船首的长凳上,腿碰到了她的双腿,他感觉脸颊热辣辣的——和阳光没有关系。锁链坐在两个孩子对面的长凳上,船夫把贡多拉推离码头的石柱,驶入黏稠的平静河道。
此时此刻,洛克一方面因为靠近萨贝莎而心醉神迷,另一方面又对锁链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说服黄号衣,支使船夫,吓得有钱人尿裤子——所有这些,贿赂可有可无,需要的只是几句悄悄话而已。锁链到底认识哪些人,知道什么事情?他在巴萨维大佬的权力体系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去哪儿?”船夫说。
“神庙区,文拿坡萨码头。”锁链答道。
“你们是哪个帮派?”
“绅士盗贼。”
“啊,有所耳闻。似乎混得很不错,和贵族打交道。”
“活得还行。你是牙缝的人?”
“眼光不错,兄弟。我们自称足够伶俐帮,来自西窄巷区。我们有些人做的是无本买卖,在运河上寻找看似有利可图的目标。生意最近真是一塌糊涂。”
“这是一幅公爵的肖像,祝我们一路平安。”锁链把一个金塔林拍在长凳上。
“今晚我会为您的健康喝一杯,朋友,一言为定。”
锁链让船夫忙他自己的事情,扭头看着洛克和萨贝莎,凑近两人。他叠起双手,静静地说:“来,我刚才在吻金路见到的究竟是什么鬼?你们两个,谁能用稍微有点逻辑的语言翻译一下那个费脑子的烂摊子?”
“他有六颗纽扣。”萨贝莎说。
“红绿黑蓝。”洛克一口气说完。
“哦,不,”锁链说,“比赛早就结束了。我宣布是平局。没有谁能靠技术判定胜利。”
“唉,我总得试一试嘛。”萨贝莎说。
“大概能给你上一课了。”洛克嘟囔道。
“还没完呢,离结束还早着呢,”萨贝莎说,“或者那个什么——你明白的。”
“我优秀的学生们啊,”锁链叹息道,“有时候一场在拥挤广场上你追我跑的比赛,就只是一场在拥挤广场上你追我跑的比赛而已。你先说,洛克。你的计划是什么?”
“呃……”
“这么说吧,无论虔不虔诚,小伙子,‘诸神会指引我’可他妈的称不上计划。你很有随机应变的本事,但要是因此摔跤,那肯定会摔得头破血流。你的脑子里必须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就像捉公爵。记得上次你是怎么应付那具尸体的吗?我知道你肯定能比刚才做得更好。”
“可是——”
“轮到你了,萨贝莎。就我看见的,你困住了他。他追着前面两个向北走,从后面冒出来的那个是你,对吧?”
“对。”萨贝莎小心翼翼地说。
“那两个诱饵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翻窗组认识的。她们如今在另外两个大帮派里当副手。我们昨晚偷了衣服,预演了一遍整个计划。”
“啊哈,”锁链说,“我刚才说的好点子指的就是这个,洛克。计谋。你那两个朋友的包里装着什么?”
“染色羊毛,”萨贝莎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坏。但你们依然只和这位年轻的没计划先生打了个平手。你们堵得他无路可逃,然后……然后到底怎么了?”
“呃,他假装生病,然后那个黄号衣过来抓走了他,我……我以为追上去救他比其他什么事情都重要。”
“救我?”洛克脱口而出,“救我是什么意思?我给了那女人十梭伦,请她抓住我,带我向北下桥!”
“我以为你是真的被她抓走了!”萨贝莎柔和的棕色眼睛变得阴沉,面颊染上殷红,“你个小混蛋,我以为我是在救你!”
“可是……为什么?”
“我跟上去,发现地上什么都没有!”萨贝莎扯掉帽子和面纱,怒气冲冲地拔掉漆器发簪,“我没有在桥上看见呕吐物,我以为你贿赂黄号衣是因为你作假!”
“你以为她真的抓了我,因为我假装呕吐?”
“我知道你上街当饵子那会儿会呕得满地都是。”萨贝莎抖开长发——无论有没有染色,这个画面都让洛克心头小鹿乱撞,“我没见到地上有呕吐物,所以我以为你被逮捕了!我把剩下的钱全给了那女人!”
“呃,我也许……我小时候偶尔会用手指抠喉咙,可是……我不会每次都那么吐啊!”
“那不是重点!”萨贝莎抱起胳膊,转开视线。船沿着维德扎区以北的弯曲河道向东走,萨贝莎和洛克能看见远处四四方方的黑色耐心宫耸立于石板屋顶之上。“你知道你要输了,你没有计划,于是假装生病,结果搞砸了所有事情!你甚至都不想赢,只想应付过去而已。我未免也太傻,居然会上当!”
“我担心的就是这种事迟早会发生。”锁链沉思道,“我一直在想,我们需要一套更精确的信号语言,比我们和其他正派人打来打去的手势要复杂。私人暗号,保证我们在实施计谋的时候能彼此理解。”
“不,萨贝莎,听我说,”洛克根本没在听锁链说话,“你绝对不傻,你很聪明,你应该获胜——”
“对,”她说,“但你不肯认输,所以我也不能获胜。”
“听我说,我认输。我承认你赢了,这三天的厨房杂事都交给我,就像——”
“我不要这样的认输!我不要你可怜我,施舍我。”
“不是……不是施舍,真的!我只是……你认为你真的是来救我的,我欠你这次!我要替你干活,我乐于帮忙。那将是我的……我的荣幸。”
她没有转向他,只是用眼角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锁链一言不发,他变成了一尊石像。
“笨手笨脚的白痴,”萨贝莎最后嘟囔道,“你想讨好我。哼,我选择不被你讨好,洛克·拉莫瑞。”
她在长凳上挪动身体,用双手抓住船舷,把后背留给洛克。
“至少今天不行。”她轻声说。
萨贝莎的怒气让洛克像是吞下了一只黄蜂,但痛苦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温暖吞没,这种感觉在他脑袋里膨胀,他觉得脑壳随时都会像鸡蛋似的碎裂。
尽管她看起来冷漠,无论她怎么生气、洛克怎么看不穿她,她对洛克的关心都大到让她一认为洛克有了真正的危险就抛下比赛。
佩里兰多七十七年那个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可怕炎夏的剩下所有时间里,洛克都像对待护身符似的死死抱住这个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