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的夏天,也就是贝丝消失后的那个夏天,在这个夏天,盗贼导师将洛克·拉莫瑞卖给锁链神父,佩里兰多神庙著名的盲眼祭司。洛克的世界豁然开朗。忽然之间,原先的担忧和痛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降临的另一种折磨。
“假如另一个教会的祭司或女祭司走过,你该怎么做?”锁链问,调了调桑赞兄弟刚劈头给洛克套上的白色兜帽长袍。
“我打出我们,呃,联合仪式的手势。”洛克将左手收进右手里,垂下脑袋,直到额头几乎碰到大拇指,“除非对方和我说话,否则我就不开口。”
“很好。如果你碰到了另一个教会的见习成员?”
“我为藏在他们身后而带来的麻烦祝福他们。”洛克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抬了抬手,像是把什么东西推过左肩。
“然后?”
“呃,如果他们先打招呼,我就打招呼……然后什么都不说。”
“如果你遇到的是佩里兰多教会的一名见习成员?”
“还是问候?”
“你漏掉了一点。”
“呃。啊,对。联合仪式的手势。还是问候。对见习成员要诚挚问候,遇到职位更高的人,呃,就闭嘴。”
“如果是下雨的悔罪日,替代性的手势是什么?”桑赞兄弟中的一个说。
“呃……”洛克紧张地对着手心咳嗽,“我不……我不确定……”
“下雨的悔罪日没有什么替代性的手势。其他日子也没有。”锁链喃喃道,“好了,来看看这个部分吧。我看外部仪式方面已经没问题了,对四天的学习而言,相当不错。大多数见习成员要学几个月,才能不脱鞋也能数到十以上。”
锁链站起身,整了整他自己的白袍。他和弟子们在佩里兰多神庙的圣殿里,这是个阴冷潮湿的房间,向世人宣告的不但是佩里兰多的追随者有多么谦卑,还有他们显然闻不到发霉的臭味。
“那么现在,”锁链说,“右边的傻瓜和左边的白痴——去拿我的名字由来。”
卡罗和盖多连忙跑向墙边,导师纯粹拿来装样子的脚镣就放在那儿,脚镣连着石墙上的巨大铁环。他们争先恐后地拖着锁链跑过来,给大块头的导师戴上镣铐。
“啊哈,”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人说,“你比水下的闷屁还要慢!”
“有意思,”第二个说,“喂,你下巴上是什么?”
“什么?”
“看着像个拳头!”
片刻之后,洛克眼前满是桑赞兄弟疯狂舞动的四肢,在他成为锁链的受监护人的这短短几天里,他第一百次地分不清兄弟俩哪个是哪个了。双胞胎狂笑着彼此扭打,锁链平静地伸出手,准确地一只手抓住一个人的一只耳朵,两人同时号叫起来。
“你们两个低能儿,”他说,“快去穿上袍子,我和洛克去占地方,你们把钱罐拿出去。”
“你说过我们今天不用坐台阶的!”一个桑赞叫道。
“不用坐。我只是没心情自己拿钱罐而已。拿出去以后,你们就下去做你们的活儿吧。”
“活儿?”
“记得我昨晚说我在伪造海关文书吗?其实不是海关文书,而是算术题。你们两个一人两页。厨房里有木炭、墨水和羊皮纸。去试试本事吧。”
“啊——”桑赞兄弟失望的哀号声居然音调谐美。洛克听过他们练习唱歌,两兄弟的嗓音很好,不知是偶然还是存心,音调往往能配成和声。
“好了,洛克,去开门吧。”锁链扎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行头,蒙眼布必须绑得恰到好处,一方面让人觉得他是个失能的可怜人,另一方面又不能让长袍下摆绊倒自己。“太阳出来了,外面的那些钱不会长脚自己跑来。”
洛克操作藏在一块虫蛀挂毯后的机械装置,神庙墙壁里响起微弱的隆隆声。大门吱吱嘎嘎打开,东面的墙上出现一道耀眼的垂直阳光,圣殿很快沐浴在了温暖的晨光之中。锁链伸出一只手,洛克跑过去抓住。
“准备好了?”
“你说好了就好了。”洛克轻声说。
假装盲眼的祭司和新收的假学徒手拉手走出他们的假牢房,清晨的热浪滚滚而来,洛克能闻到阳光在炙烤城市的石头路面,连舌头都能尝到它的味道。
这是接下来成百上千次里的第一次。两人一起出去抢劫路人,武器只是寥寥数语和一个空铜罐,但战果就仿佛他们是一双盗匪。
追随锁链神父的头几个月里,洛克开始逐渐忘记自己曾经熟悉的卡莫尔城,取而代之的是迥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作为一名阴影山少年,他对白昼仅有浮光掠影的了解,他去探寻地上世界,然后迅速跑回坟场下熟悉的黑暗洞窟,就像潜水者必须在气息用完前浮出水面。阴影山固然充满了危险,但都是他熟悉的危险,而地上的城市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莫测神秘。
太阳在过去对洛克来说仿佛审视世间的炽热巨眼,但此刻他身穿小白袍坐在神庙台阶上,太阳只会晒热他的脑袋。漫长的乞讨时间会让一个快活的孩子厌倦,但洛克早就通过最确凿的方式学会了耐心: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躲藏。在一小块阴影里蜷缩半个晚上,这对洛克来说并不稀奇;懒洋洋地东歪西倒,等着别人送钱给他,这简直是帝王般的奢侈生活。
他研究起了神庙区的日常生活节奏。只要听力所及范围内没有别人,锁链就会悄声回答洛克的问题,卡莫尔的民众慢慢在洛克眼前撩开面纱。曾经不可思议的细节海洋渐渐退潮,洛克知道了如何辨认十二教会的祭司,如何区分巨富和普通的有钱人,还有其他几十种有用的细微区别。
看见黄号衣走过神庙台阶,他仍旧会心跳加速,但他们的礼貌和漠然让他欣喜不已。有些黄号衣甚至会敬礼。洛克不禁赞叹,穿上这件薄薄的棉袍,就像套上了甲胄,能够抵挡曾经那么专横和绝对的力量。
警察向他敬礼!诸神在上。
回到神庙里,走进潜伏在贫穷外表下的秘密洞穴,锁链向他传授更多的知识。洛克这辈子第一次吃上了像样的食物,他在锁链充满热情的指导下,品尝卡莫尔的所有美味佳肴。尽管刚开始比起经验更丰富的桑赞兄弟,他笨手笨脚地只会碍事,但没多久洛克就学会了如何筛出面粉里的象鼻虫,如何切割各种肉类,如何区别剔骨刀和鳗鱼叉。
“诸神保佑我们所有人,”某天夜里,锁链拍拍洛克的肚皮说,“你已经不是几周前加入我们的破烂小死尸了。食物和阳光给你施了招魂术。你的个头虽然还是很小,但应该能顶得住中等强度的风了。”
“很好,”桑赞兄弟中的一个说,“很快他就会长胖,到时候咱们就像对其他几个那样宰了他,正好赶上赎罪日的烧烤宴会。”
“我这兄弟其实想说,”双胞胎里的另一个说,“其他几个都是自然死亡的,你没理由害怕我们。来来来,再吃点面包。”
锁链神父看管下的生活让洛克享受到了在阴影山从未有过的舒适。他有足够的食物,有新衣服,有自己的床铺,桑赞兄弟每晚上演的恶作剧已经是最大的危险。然而奇怪的是,洛克可不敢说这种新生活比阴影山更加轻松。
刚来的那几天,他受训成为一名“佩里兰多教会的见习成员”,接下来的课程变得越来越困难。锁链神父和盗贼导师完全不同,他不允许卡罗和盖多真的恐吓洛克,对失败的惩罚也不是抽出一把屠刀,但锁链会失望。天哪,对。他会在神庙的台阶上用他的神秘力量说服行人,或者逻辑缜密地恳求,或者吐沫横飞地说教,直到他们扔下血汗钱落荒而逃;指导洛克的时候,锁链会把这种力量用在他身上,到最后洛克觉得锁链的失望是比拳脚更可怕的责难。
实话实说,这些事情可真是奇怪。洛克害怕锁链生气时会做出的事情(他被迫套在脖子上的皮口袋装着一枚鲨鱼牙齿,每时每刻无不提醒着自己),但并不真的害怕锁链本人。洛克若是学得很顺利,大胡子神父会发自肺腑地高兴,绽放出一波又一波温暖如阳光的欣喜。锁链带着这两种极端情绪——激烈的失望和欢快的满足——逼迫他看管的几个孩子每天接受各种测验。
洛克的每日课业里有些内容清晰明了:他学习烹饪、打扮、保持起码的清洁。他更深入地学习佩里兰多教会的知识,特别是他在教会里的所谓位置。他学习马车旗帜和警卫制服上纹章的含义,学习神庙区及其各个地标建筑的历史。
更早的难题是学习读写,每天坐台阶前后要花两小时在这上头。刚开始他连瑟林字母表的三十个字母都说不清楚,把钱币之类的东西摆在面前才会数一二三。锁链逼着他背诵和书写这些字母,直到做梦都是字母在跳舞;背完字母表,他开始拼写简单的词语,然后是复杂的,接着是整个句子。
锁链开始每天早晨留给他手写的指示,洛克看不明白就不能吃早饭。到一段段文字不再是智慧角力的争斗手段之后,洛克愕然发现石板、粉笔和算术题又成了新的敌人。心算很快就不能满足锁链的要求了。
“二十六减十二。”锁链说,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卡莫尔很少见到这么好的天气:白天温暖,夜晚舒适,既不涝也不旱。锁链在和盖多玩“抓公爵”的游戏,时而动动棋子,时而给洛克出数学题。三个人坐在厨台边,精致的炼金吊灯洒下金色光辉,卡罗坐在旁边的台子上,拨弄名叫“行路人竖琴”的悲伤小乐器。
“呃……”洛克在石板上画了几下,演算过程不可谓不整齐,“十四。”
“很好,”锁链说,“加二十一和十三。”
“前进,”盖多说,沿着棋盘方格推动一枚棋子,“前进,为盖多国王牺牲吧。”
“早死好过晚死。”锁链立刻反击。
“既然二位正在打仗,”卡罗说,“来听听这个怎么样?”
他在简化的竖琴上弹出曲调,用柔和的高音唱道:
从美丽的旧卡莫尔到遥远的神门山,
三千名勇士行军去打仗。
整整两千倒下不再起身,
红色的土地他们宣称属于卡莫尔。
盖多清清嗓子,手指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他的兄弟唱了下去,他欣然加入。还不到一次心跳,桑赞兄弟就神秘地找到了和声,音准丝毫不差:
从美丽的旧卡莫尔到遥远的神门山,
一名公爵拒绝成为奴隶。
爵爷进了坟墓不再起身,
红色的土地他宣称属于勇者。
从美丽的旧卡莫尔到遥远的神门山,
是一百里格崎岖的道路。
但祖辈屠杀的不再起身,
土地因为他们的抵抗变成红色!
“唱得不错,”锁链说,“却浪费在一首烂歌上,浑身洒满香水的纨绔子弟炮制出那鬼东西,为一个老家伙的愚蠢正名。”
“酒馆里人人都唱这首歌。”卡罗说。
“他们当然要唱。一首拙劣的打油诗,用来遮盖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的恶臭。我有一小段时间也是那三千人里的一个,当时认识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躺下不再起身了。行行好,换一首欢快点儿的吧。”
卡罗咬了会儿腮帮子,给竖琴调音,然后重新起头:
农场上新来一个女仆,管家对她说:
“让我领你看看院子里的畜生!”
这头牛用来产奶,这头猪用来做火腿;
这是看家狗,还有山羊和绵羊;
这匹马高大又骄傲,还有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
但请你多看一眼这只绝妙的大鸡吧!
“你们是从哪个鬼地方学到这首歌的?”锁链叫道。卡罗嘿嘿直笑,盖多面无表情地跟着唱了下去:
哦,有些喜欢早起有些永远挺直,
但请你看一眼这只最坚强的大
鸡吧!
人们都说它们的坚强就是美德。
所以亲爱的你能不能轻轻——
洞窟的秘密入口砰的一声被摔上,巨响回荡在厨房旁边镶着祖灵玻璃的地道里,关门的人显然不在乎他们会不会听到。锁链立刻跳了起来,卡罗和盖多跟着跑到一抬手就能拿到厨房用刀的地方。洛克站在椅子上,像举盾牌似的端起做算术的石板。
他刚看清转弯走进来的是谁,石板就从手里滑落,咚咚咚地掉在地上。
“我亲爱的,”锁链叫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比洛克记忆中的高了,头发也完全染成了浅棕色。但显然是她。无疑就是贝丝。
“你不可能在这儿,”洛克说,“你死了!”
“我当然可以在这儿。我就住在这儿。”贝丝扔下她手里的棕色皮包,解开头发,让头发垂落在肩膀上。“你又是什么人?”
“我……呃……你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
洛克的惊诧里又多了一份心酸和失望。他脑袋里的齿轮疯狂转动,想拼凑出一句回答来;贝丝打量着他,眼睛突然睁大。
“诸神啊。那个叫拉莫瑞的小子,对不对?”
“对。”锁链答道。
“你把他也买回来了?”
“花的钱还不如我有些日子吃的午饭多,对,我从你的老主人那儿收下了他。”锁链像父亲似的摸乱了贝丝的头发,她亲吻神父的手背。
“可你不是死了吗?”洛克坚持道,“他们说你淹死了!”
“是啊。”她淡然道。
“但为什么?”
“我们的萨贝莎有一段很复杂的过往。”锁链说,“我把她带出阴影山的时候,安排了一场小演出,以掩饰她的踪迹。”
贝丝。萨贝莎。自从他住进神父的巢穴,萨贝莎这个名字至少被提起过十几次。洛克忽然觉得自己傻透了,居然没有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但话说回来,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对吧?在惊诧、尴尬和恼怒的底下,他的胃里升起一股暖意。贝丝还活着……而且就在这儿生活!
“呃,你去……你去了哪儿?”洛克问。
“去训练了。”萨贝莎说。
“怎么样?”锁链说。
“希贝雅女士说我不像她教导过的绝大多数卡莫尔人那样愚不可及。”
“所以你……你,呃——”洛克说。
“那个假模假式的暴脾气给了这么高的评价,”锁链没有理睬洛克,“来,咱们看看她的本事。盖多,领着萨贝莎跳一支四步舞。Complar entant。”
“非得是我吗?”
“问得好。我非得赏你一口饭吃吗?”
盖多连忙从锁链背后跑出来,对萨贝莎鞠了一躬,夸张得鼻尖险些碰到地面。“这位少女,我被您迷住了。能让我恳求您赏光跳支舞吗?要是我不假装乐在其中,我的监护人就不肯给我饭吃了。”
“多么胆大包天的一只小猴子啊。”少女说。两个人走到桌子和餐台之间,那是房间里最开阔的一片区域。
“卡罗,”锁链说,“请奏乐。”
“好,好,这就来。”卡罗摆弄了一会儿竖琴,弹起一首快节奏的曲子,比刚才的小调要复杂得多。
盖多和萨贝莎同时动了起来,刚开始还比较慢,但随着音乐的发展,他们跳得越来越有自信,速度也越来越快。洛克望着两人跳舞,他们的动作比他在任何酒馆或后巷里见过的舞步都要自如,他一方面不明所以,另一方面又深深着迷。这个舞步的关键是要在手臂的大动作之间使劲跺脚后跟,每次四下。两人挽起手臂,旋转几圈,放开手臂,交换位置,脚下始终保持着近乎完美的节奏。
“名流圈近来时兴这个。”锁链说,洛克明白神父是在对他解释,“所有跳舞者围成一圈,舞会主人指定配对。被选中的一对在正中央领舞,他们要是搞砸了,哈……就要领罚。恶作剧。只怕会是男女之间的难题。”
洛克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和思绪沉浸在舞蹈之中。他在盖多身上看出了孤儿的紧张和敏捷,在阴影山下,正是这种气质区分开了生者和没牙之类的可怜虫。但萨贝莎除此之外还拥有另外一种气质,不仅仅是敏捷,更多的是流畅。她的膝关节和肘关节似乎在跳舞时消失了,洛克眼中的她全身上下都是曲线——飞旋,毫不费力地转圈。她的面颊因为舞蹈而红润,吊灯的金色光辉照亮她的棕色头发,洛克目眩神迷,甚至觉得它也变成了红色……
锁链拍了三次手,打断他们的舞步,却没有打破洛克所中的魔咒。萨贝莎或许知道他在盯着她看,但出于礼貌或倨傲,她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看来我流水般撒出的金币并没有白白浪费。”锁链说,“跳得好,姑娘。就连让盖多当舞伴,似乎都没能绊住你的腿脚。”
“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萨贝莎微笑道,依然表现得仿佛房间里没有洛克这个人。她轻快地走到盖多和锁链下棋的桌前,盯着棋盘看了几秒钟,然后说:“你死定了,桑赞。”
“说什么屁话!”
“实际上,我三步就能将死他。”锁链笑嘻嘻地坐回椅子里,“但我打算再多戏弄他一会儿。”
盖多对着棋盘抓耳挠腮,他、卡罗与萨贝莎和锁链兴致盎然地聊了起来,聊的都是洛克很陌生的话题——舞蹈、贵族习俗,他没听说过的人们,于他而言只是名词的一个个城市。锁链的嗓门越来越大,过了几分钟,他朝卡罗打个手势。
“去弄点甜酒来,”他说,“咱们为萨贝莎的回归干一杯。”
“拉塞因黑雪利酒?我一直想尝尝来着。”卡罗打开酒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装满墨黑液体的绿色玻璃瓶。“诸神啊,看上去好恶心!”
“给你俩接生的稳婆也这么说来着。”锁链说,“去给大家拿酒杯,顺便听我祝酒。”
四个孩子围在桌子旁边,锁链放好酒杯,打开瓶塞。洛克很有心机地把桑赞兄弟摆在他和萨贝莎之间,方便他继续盯着她看。锁链倒了满满一杯雪利酒,酒液在灯光下泛着黑色和金色的涟漪。
“这一杯献给我们的恩主和保护者,诡诈看护人、必要托辞之父。”锁链小心翼翼地推开这个酒杯,“今晚他让我们的朋友、他的仆人萨贝莎回到我们身边。”锁链将左手拿到嘴唇前,对着掌心吹了口气。“我的言辞,我的呼吸,这些事物约束我的誓言。一百个金币,从诚实的男女手中偷来,将在孤儿之月的黑夜投进大海。我们心怀感激,为了萨贝莎的安全。”
洛克知道,每年深冬,最大的两个月亮同时处于月朔日,孤儿之月就会出现,一年只有一次。夏至那天,知道自己生日的人的法定年龄会添上一岁,孤儿之月对他这种生辰成迷的人来说也有相同的效力。
锁链倒满另外几个酒杯,递给他们。洛克惊讶地发现另外几个孩子只有四分之一杯黑得可疑的雪利酒,但他那杯却几乎是满的。锁链对他咧咧嘴,举起酒杯。
“饱满的钱袋疏于看守。”他说。
“警卫都沉睡在岗哨里。”萨贝莎说。
“城市养育我们,夜晚隐藏我们。”卡罗说。
“朋友帮助我们挥霍赃物!”盖多念完祝酒词——自从加入绅士盗贼的行列,洛克已经听过许多次这段祝酒词了——五个酒杯拿到五双嘴唇前。洛克双手捧杯,唯恐泼洒了美酒。
黑雪利酒落入洛克的喉咙,形形色色的甜味同时爆发:奶油、蜂蜜、覆盆子,还有很多他说不出名字的。温暖而刺人的蒸汽钻进鼻孔,飘到眼底,最后像是有几十根羽毛同时在他的脑壳里挠痒。他知道在严肃的祝酒场合乱来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因此花上了全部的意志力,大口大口地喝完满满一杯酒。
刚一喝完他就叫道:“哇咳。”这个声音介于有礼貌的咳嗽和垂死鸟儿的最后一口长气之间。他捶打着胸膛。“哇咳,哇咳,哇咳咳咳。”
“附议,”盖多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就喜欢这个。”
“液体毒药的所有外在功效,”锁链对着空酒杯沉思道,“味道像是快活天使尿出的纯粹喜乐。提醒你们一句,这种特质在世界上可不多见。千万别乱喝看着像这东西的玩意儿,除非你们希望迅速告别凡间的苦恼。”
“容我问一句,”洛克说,“其他城市难道就不制造葡萄酒颜色的葡萄酒吗?”他盯着自己的酒杯。和抓着酒杯的手指一样,酒杯的边缘也开始变得模糊。
“有些东西呢,只要炼金术士一插手,就会变得特别有意思。”锁链说,“比方说,你的脑袋。黑雪利酒的后劲是出了名的,会像骡子踢人的脑袋。”
“对,出了名的。”洛克傻乎乎地咧嘴笑道。他的肚子里暖洋洋的,脑袋像是还没有一盎司重,意念和行动脱节了一次心跳的时间。他很清楚自己就算还没有醉,也正在像飞镖被掷向墙壁似的奔向醉酒。
“来,洛克,”锁链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和他们三个有事情要谈。今晚你就早点歇息吧。”
尖锐的剧痛刺穿了包裹着他的温暖和满足。早点歇息?离开萨贝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模糊而可爱的她,每次要眨眼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怨恨自己。
“呃,”他说,“啥?”
“这不是请求,洛克。”锁链温和地说,“明天晚上你会非常繁忙,我向你保证,你能好好休息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明天?”
“到时候就知道了。”锁链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接过洛克手里的酒杯。洛克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拿着酒杯。“你该去睡觉了。”
洛克意识深处有一个细微的部分——冷酷的警觉,那是他在阴影山的哨兵——意识到锁链早就盘算好了,要打发喝得酩酊大醉的他早早休息。虽说烈酒让他昏昏沉沉,但这一点依然刺痛不已。他在这儿越来越有归属感,但萨贝莎一进门,街头组和翻窗组的区别就又回来了,他要被塞进黑暗的角落,享受不到大孩子的特权。
“我……”他喃喃道,几分钟以来第一次从萨贝莎脸上移开视线,但依然对着她说话。“好的。但……我很高……高兴你在这儿。”他有冲动想说些别的,说些有分量够俏皮的话,能让她转动她美丽的小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成为他的镜像。但即便喝得烂醉,他还是知道哪怕他能从屁股里拉出红宝石,也无法像年长者那样说话,吐出慎重、有力而准确的字眼。“萨贝莎。”他口齿不清地说。
“谢谢。”她看着桌子说。
“我是说,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说你,萨贝莎……对不起。我只是……我很高兴你没有淹死,你明白的。”
此时此刻,他只想听见她说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他”或者“拉莫瑞小子”。认可他的存在……他们在锁链帮派内的搭档关系……诸神啊,只要能听见她那双薄嘴唇里吐出他的名字,他情愿每天晚上都早早上床睡觉。
“晚安。”她说。
第二天洛克醒来,只觉得脑浆被人挤出来,然后又反着装了回去。
“来。”桑赞兄弟中的一个说,他凑巧坐在洛克床边,大腿上放着一本书。这个桑赞(头脑混乱的洛克实在分不清他是哪一个)递给他一个盛着水的木杯。水温乎乎的,但很干净,洛克几口灌下去,忘记了所有礼仪,惊讶于自己感觉到的干渴。
“几点了?”喝完水,他嘶哑地说。
“肯定过了中午。”
“中午?但……我的功课……”
“今天没有功课。”这个桑赞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说,“不学算术。不学捉公爵。不学语言。不学舞蹈。”
“也不用坐台阶!”另一个桑赞在隔壁房间喊道,“不学剑术。不学打结和绳术。不学硬币把戏。”
“不学音乐,”在看书的桑赞说,“不学礼仪。不学历史。不学该死的纹章学。”
“那我们干什么?”
“卡罗和我的任务是保证你能站起来。”看书的桑赞说,“实在不行的话,就把你钉在一块木板上。”
“等你站起来了,就要清洗所有碗碟。”
“萨贝莎……”洛克揉着眼睛,翻身下床,“她真的是我们中的一员?”
“当然是。”看书的桑赞说。
“她……她这会儿在吗?”
“不在。和锁链出去了。为今晚踩盘子。”
“今晚要干什么?”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下午要干什么,而你下午的任务呢,就是洗盘子。”
虽说发号施令的时候精神头十足,但卡罗和盖多要是无事可做,就会变成懒惰的化身。他们时而用小动作干扰,时而正大光明地扮小丑,终于把洛克平时只需要半小时就能完成的碗碟清洗拖长到了将近三小时。从神庙下来的秘密入口砰的一声关上,锁链神父回来了,这时候洛克的手指已经泡得发皱,被擦银器用的炼金抛光剂漂得发白。
“啊哈,”锁链说,“好,很好。你看着多多少少像个活人了。有精神吗?”
“应该有吧。”洛克说。
“我们今晚有个活儿。入室盗窃。翻窗,大部分工作就落在你的小肩膀上了。”锁链拍拍宽大的肚腹,嗤嗤笑道,“我很久以前就告别了攀爬和蹦跳。”
“翻窗?”洛克说,立刻忘记了这个做苦工的漫长下午,“我……我当然愿意。但我以为你,呃,不做这种事情。”
“就其本身而言,确实很少做。但是,洛克,我需要看看你的本事。”
“哦,好。”洛克感觉兴奋立刻冷却下去,“又是一场测验,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等你进了坟墓,我的孩子。”锁链屈膝跪下,友好地捏了捏洛克的后脖颈,“等你比死鱼的肚子都要冷了,躺在泥土底下,那时候就到头了。现在给我听着。”
“梅拉乔银行有个朋友给我通风报信。”锁链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拿起粉笔和孩子们上课用的石板,飞快地勾画起来,“某位橄榄油商人似乎想让他的废物儿子娶一个贵族老婆。为了给这项交易上点润滑油,他必须让家族资产重新进入流通。”
“这是什么意思?”洛克问。
“意思是他要卖掉珠宝之类的东西。”卡罗说。
“伶俐的小伙子。大约一小时前,这位商人的手下拎着一个包离开了会计所,包里装着很多漂亮的古玩。他明天会待在拉松纳区的一幢屋子里,只有他和两名保镖。商人和更多的随从明天从他的庄园过来,因此,今晚就给了我们机会。”
“为什么是我们?”困惑冲淡了洛克的兴奋,“既然他只有两名保镖,那么谁都可以带上一帮人闯进去。”
“现实中却不可能,”锁链笑呵呵地说,“巴萨维不会允许。拉松纳是个宁静的好地段,大门不会被人随随便便踹开。所谓的秘密和约。谁敢打破和约,珍贵器官就会被割下来,和眼珠缝在一起。因此我们不能用蛮力破门而入,而是得派一个人翻窗悄悄潜入。”
锁链把石板转向卡罗、盖多和洛克。石板的上半截是房屋和周围大街小巷的粗略示意图,下半截是一条项链的素描,粗大的领圈上悬着巨大的椭圆形物体。锁链用一根手指点了点素描。
“这一件,”他说,“我们要的只有这一件。二十件左右的东西里只取这一件,他们不会有时间为此闹得满城风雨。金项链,九枚翡翠挂件。撬出宝石,送往九个不同的方向,融化黄金。不可能追查到我们。”
“我们该怎么偷?”洛克问。
“唔,这可是其中一半的乐趣。”锁链挠了挠下巴,“你自己说过,这是一项测验。你得和萨贝莎合作,她在这种事情上的经验丰富得多。卡罗和盖多是你在高处的眼线,也就是监视周围整个地区,掩护你的行踪。我在附近的地面上,但不会直接参与。我奸诈的小奇迹们必须自己解决问题。”
洛克心跳加速。无论是不是测验,总之是一次与萨贝莎合作的机会,而且是为了这么令人激动的目标!诸神肯定特别喜欢他!
“她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这儿。”锁链指着石板上半截画着的一个方块,“塞莱茵道上。四层楼的屋子,有个屋顶花园,那就是我们的目标。她会在附近躲到天黑,看见第一缕月光,就去这条小巷和你们会合。”锁链的手指顺着一段街道上下抹动,涂花了粉笔线条。“等桑赞兄弟就位,帮你们盯着街道,剩下的就指望你和萨贝莎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记住了,我只要一条翡翠项链。不要两条,不要那幢屋子的房契,不要卡莫尔城的皇冠宝石。今晚肯定不是你火力全开的一个夜晚。”
卡莫尔城终于入夜,整个黄昏洛克都在一条小巷里坐立不安,等待萨贝莎和他碰头。刺客洛克和萨贝莎一起爬上了目标隔壁的屋顶,蹲在常年无人照看的花园里,身旁是古老的木质框架和空花盆。第二个月亮刚刚升起,开阔的天空中星光璀璨,一万只闪烁的白色眼睛俯视洛克,像是急着想看他下手。
三英尺外有一条黑影,那是萨贝莎趴在石砌挡墙上。从见面到现在,她对洛克只说了几个字:“闭嘴,跟上,保持安静。”他遵命而行,跟着她爬上这幢屋子面向小巷的外墙,以窗台和装饰雕刻的沟槽充当攀爬的着力点。洛克那么害怕惹她生气,甚至压过了想和她说话的急切心情,因此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尽最大努力模仿一具尸体。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柔和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我看她们终于去睡觉了。”
“什……什么?谁?”
“住在这儿的三个老女人。”萨贝莎把脑袋贴在石板屋顶上,听了一会儿,“她们睡在二楼,但小心一点终归没有坏处。”
“哦,当然。”
“从没上过屋顶吧,对不对,小子?”萨贝莎微微移动身体,动作轻柔得洛克甚至没听见她的黑色罩衫和裤子发出摩擦声。她向挡墙外看了顶多几次心跳的时间,然后重新伏下。
“我,呃,没有。没有这么上过。”
“好吧,你能管好自己,只偷让我们偷的东西吗?还是我该让黄号衣先拎着水桶排好队,免得你把拉松纳区烧成白地?”
“我——我保证听你的话。保证小心。”
“无论我说什么?”她转向洛克,银灰色的影子遮住她的面容,但星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上,所以洛克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真的?”
“对,真的。”洛克点了几下头,“全心全意保证。否则就下不了地狱,而是被祖灵烈火焚烧。”
“很好。那你也许不会毁掉这次行动。”她示意洛克来挡墙前,“慢一点。只能稍稍起身,眼睛高过墙头就行了。然后仔细看一看。”
洛克从这幢屋子的南向挡墙上向外看,右边是目标房屋茂密的屋顶花园,月光照亮了四层楼下干干净净的鹅卵石路面。拉松纳区似乎是个雅致安静的好地方,没有醉汉四仰八叉躺在排水沟里,没有酒馆门乒乒乓乓地开开合合,没有黄号衣举着警棍和盾牌成群冲锋。街边的窗户里和大门口亮着几十个炼金灯球,仿佛许多的火焰果实。只有小巷和屋顶被近乎纯粹的黑暗笼罩。
“看见卡罗和盖多了吗?”萨贝莎说。
“没有。”
“很好,说明他们已经就位。要是出了岔子——比方说一队黄号衣出现在街上——他们两个就会嚷嚷‘主人要更多的酒,主人要更多的酒’。”
“然后呢?”
“他们逃跑,我们也一样。”萨贝莎在他身旁也探出头,洛克觉得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她对着洛克的耳朵说:“上屋顶的第一条规矩:必须知道怎么下去。你知道吗?”
“呃,怎么上来怎么下去?”
“太慢了,也太危险。向下爬比向上爬危险得多,尤其是在夜里。”她指给洛克看屋顶中央的一条灰色细线,那条线通往一堆乱糟糟的花盆和破格架。“我上来时绑好的。伪丝,能让我们降到离地五英尺的高度。要是必须逃跑,就把它抛下屋顶,以最快速度滑下去,留着它不用管。明白了?”
“明白了。”
“好,你往那儿看。”她推着洛克再次探出脑袋,指着街对面的一条小巷说,“那是我们的逃跑路线。你要穿过马路,桑赞兄弟中的一个会在那儿给你打掩护。锁链在一两个街区之外。要是事情彻底搞砸了,你就去找桑赞兄弟中的一个。听明白了?”
“明白了。但我们要是被逮住了呢?”
“同一套计划,小子。只是慢一点而已。准备好了?”
“当然。听你吩咐。我们,呃,怎么过去?”
“防火梯。”萨贝莎爬向面向目标房屋的挡墙,招手让洛克跟上。她轻轻敲了敲靠在石墙边的一条长木板。“要是你脚底下的屋子烧火,就把木板架到隔壁屋顶上,然后祈祷他们喜欢你。”
两个孩子轻轻地慢慢地抬起十五英尺长的木板,从挡墙边缘放出去,转上来伸过小巷,萨贝莎指引方向,洛克把全身重量压在内侧边缘上。他不安地想到,要是另一头忽然压下去,他会像一块石子似的弹射出去,不过他的提心吊胆只持续了几秒钟,萨贝莎将木板的另一头放在了目标房屋的挡墙上。她轻巧地跳上木板,然后手脚并用地趴下去。
“一次一个人,”她悄声说,“压低身体,不要着急。”
她慢慢爬了过去,即将实施犯罪那熟悉的兴奋感使得洛克心跳加速。空气中尽是刽子手风带来的农田气味,温暖的微风吹拂着洛克的头发。东北方是五塔那高得不可思议的黑影,最高处亮着银色和金色的灯光,温暖的人造星辰与冰冷的真正星光混在一起。
轮到洛克了。木板对成年人来说窄得令人心慌,但洛克这个体型的孩子不需要站起来就能在上面转身。他毫不费力地爬了过去,翻过边缘,闻着潮湿的气味在生机盎然的花园里蹲下。暗沉沉的枝叶在头顶飒飒作响,萨贝莎从暗处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他吓得险些蹦起来。
“别出声,”她耳语道,“我进去偷项链。你在屋顶把风。确保木板留在我们需要的地方。”
“万……万一发生些什么怎么办?”
“敲三次地面。要是发生些什么你比我先看见的事情,除了逃跑也没有其他办法。叫喊的时候别叫我的名字。”
“我不会的。祝……呃,祝你好运——”
但她已经消失了,片刻之后,他听见一连串咔嗒声。萨贝莎在屋顶某处开锁——再一瞬间,她就进去了,一扇门的铰链发出极其微弱的吱嘎声。
洛克守着木板等了漫长的好几分钟,他不停环顾四周,虽说他很清楚四周藤蔓和枝叶的黑影里藏得住十几个成年男人。他偶尔把脑袋伸出挡墙,向窄巷的另一侧张望,对面的屋顶空空荡荡,令人安心。
洛克不知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从对面收回视线,刚刚重新蹲下去时,就听见脚下传来了一阵骚动。他跪下,把耳朵贴在温暖的石板上——喃喃低语声。一个人在说话,然后是另外一个人。几个成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开始叫喊。
“哦,该死。”洛克悄声说。
萨贝莎离开的方向传来一连串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一扇门啪的一声被猛然推开。萨贝莎跑出暗处,向他而来,抓住他的胳膊,推着他爬上木板。
“快,快,快,”她气喘吁吁地说,“以最快速度逃跑。”
“怎么了?”
“该死,快跑!我扶住木板。”
洛克慌慌张张爬过十五英尺,爬出了他这辈子的最高速度,快得他从挡墙上一头栽下去,险些牙齿先着地,连忙蜷身翻滚。他跳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转身去看萨贝莎。
“来,”他喊道,“快来!”
“绳子,”她咬牙叫道,“他妈的快滑下去!”
“我我给你扶住木板。”洛克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木板,咬紧牙关,聚集起全部力量,脑子里有一小部分知道他这么表现那一丁点力气会显得多么可笑。她为什么还不过来?
“绳子,”她喊道,“快啊!”
洛克抬起头,恰好看见几条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现在萨贝莎背后的花园里。成年人。他们的手臂伸向她,但她并没有逃跑,甚至没有转身面对他们,而是用双手抓住木板,开始——
“不,”洛克尖叫道,“不!”
背后的人抓住萨贝莎,将她拎了起来,但就在她被提到半空中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将木板从挡墙上抬了起来,一使劲推进两幢屋子之间的空隙。洛克感觉到沉重的木板翻滚着落向小巷,远远不是他的臂力能拉得住的。他这一头的木板抬起来,击中他的下巴,撞得他向后倒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听见木板落在四层楼底下的地面上。
“快跑!”萨贝莎又喊了一次。喊声最后是被捂住的一声惨叫,洛克晃晃悠悠爬起来,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隔壁的屋顶!”又一个声音叫道,是个男人,“到街上去!”
洛克不想走,他想把萨贝莎留在视线之内,想为她做些什么,但脚比脑子动得快,已经带着他开始逃跑。他抓住绳子,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把绳子扔过对面的挡墙,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石墙飞快掠过,绳子在手掌上的压力很快变成了炽热的撕裂剧痛。他哀号一声,绳子刚放到头就松开手,最后五英尺他直冲到底,毫无优雅可言地摔成了一团。
不过似乎没有摔断骨头。下巴很疼,手掌像是被钝刃的斧头剥了皮,脑袋仍旧天旋地转,但至少似乎没有摔断骨头。他踉踉跄跄跑起来,光脚噼噼啪啪地踩着鹅卵石路面。目标房屋的大门砰然打开,金色灯光勾勒出两个男人的身影,片刻之后,他们一声大喊,开始追赶洛克。
洛克冲进黑洞洞的小巷,希望双腿能像水力发动机的活塞一般升起落下。他知道如果想逃脱,就必须利用好已经得到的一切优势。模糊的影子在暗处隐约可见,仿佛噩梦里的怪物,但在他跑过时都变成了普通事物:空木桶、成堆的垃圾、破损的马车。
他背后传来皮靴的踏踏声。洛克呼吸急促,祈祷他千万别踩中碎酒瓶。光脚有利于攀爬,但逃命时一双好鞋却会占满优势。追兵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上了洛克,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撞在了墙上,差点窒息,紧接着他只感觉到乱哄哄的一阵动静。有人抓住他的罩衫,把他按倒在地;有人跳出黑暗,向他逃跑的方向奔去。这个人和他个头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点……
“嘘——”桑赞兄弟中的一个咬着他的耳朵说,“装死。”
洛克趴在地上,面颊贴着湿漉漉的石头,眼睛盯着一条砖砌通道的狭窄出口。他意识到自己从刚才那条小巷被拖进了一条更狭窄的陋巷。按着他的这个桑赞拉过一块沉甸甸湿乎乎的恶臭东西裹住两人,只留下最细的缝隙供人窥视。半秒钟过后,追赶洛克的两个男人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跑了过去。他们跟着取代了洛克的黑影奔跑,根本没有多看一眼几英尺外两个男孩躲藏的小巷。
“卡罗会让他们好好追上一场,甩掉他们就回来找我们。”这个桑赞过了几秒钟说。
“盖多,”洛克说,“他们抓住了她。他们抓住了贝丝。”
“我们知道。”盖多掀开伪装物——似乎是一件古旧的皮大衣,被动物啃过,覆盖着一条陋巷能聚集的所有污物。“我们听见喊叫声就跑了过来,守在这儿接应你。跟我来,动作快点,别出声。”
盖多拽着洛克站起来,转身跑进分岔的陋巷深处。
“他们抓住了她。”洛克重复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滚烫的热泪,“他们抓住了她,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必须——”
“我他妈知道。”盖多抓住他的手,拖着他一起跑,“锁链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的。来吧。”
正如萨贝莎说的,锁链离他们并不远。盖多拉着洛克跑向西边的码头、运河旁的廉价仓库,那是拉松纳区的尽头。锁链身穿日常便服和棕色长外套等在一间空仓库里,仓库里能闻到腐烂物和樟脑的气味。两个男孩跌跌撞撞跑进门,锁链晃动一个灯光微弱的炼金灯球,匆匆忙忙走向他们。
“出事了。”盖多说。
“他们抓住了她。”洛克说,全然不顾地号啕大哭,“他们抓住了她,对不起,他们就……就是抓住了她。”洛克扑向锁链神父,锁链毫不犹豫地抱起他搂紧,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直到撕心裂肺的号哭渐渐停歇。
“好了,孩子,好了。”锁链说,“你回到我们身边了。一切都好。谁抓住了她?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那幢屋子里的人。”
“不是黄号衣?”
“我……我认为不是。对不起,我没有……我也想做点什么,但——”
“你当时不可能做任何事情。”锁链斩钉截铁地说。他放下洛克,用大衣袖子擦干洛克的面颊。“你能逃出来,这就够好的了。”
“我们没有拿……拿到……那条项链——”
“去他妈的项链。”锁链转向带洛克回来的桑赞,“盖多在哪儿?”
“我就是盖多。”
“卡罗——”
“卡罗去甩掉追赶我们的那两个男人了。”
“什么样的男人?穿制服?有武器?”
“我不认为他们是扎手角色。应该只是你要我们偷的那个老家伙的手下。”
“放他妈地狱的烈焰臭屁。”锁链抓起拐杖(属于伪装的一部分,但也方便他随时都能操起武器),从身上掏出一柄匕首,连皮鞘一起扔给盖多。“待在这儿。遮住灯球,把自己藏好。要是卡罗比我先回来,千万别一刀捅死他。”
“你去哪儿?”洛克问。
“搞清楚我们在和谁打交道。”
锁链冲出大门的速度证明他经常宣称自己日益虚弱只是胡说八道。盖多拿起微型炼金灯球丢给洛克,洛克用双手笼住。两个男孩孤零零地在黑暗里坐下,等待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锁链只离开了不多一会儿,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卡罗。看见他们走进仓库,洛克放开灯球,立刻迎了上去。
“她在哪儿?”他问。
锁链看着三个男孩,叹了口气。“我需要个头最小的一个。”他静静地说。
“我?”
“当然是你,洛克。”锁链伸手抓住桑赞两兄弟,他在他们身旁跪下,压低声音下达命令,他说得太快,声音又太小,洛克没有听清。卡罗和盖多似乎被吓住了。
“该死的,你们两个,”锁链说,“你们知道我们别无选择。回家去。待在一起。”
两人没再说话,径直跑出仓库。锁链站起身,转向洛克。
“走,”他说,“今晚时间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去哪儿?”洛克匆忙跟上。
“不远。你们刚才去过那地方以北一个街区的一幢屋子。”
“是……我们真的要回去?”
“你和我在一起就是绝对安全的。”锁链没有说错,他转向东方,走上一条更像是街道的巷子,快步走向洛克刚刚逃离的那个地段。
“是谁抓住了她?黄号衣?”
“不是。否则他们会带她去警察局,而不是私人住宅。”
“是,呃,我们想偷的那些人吗?”
“不,更糟糕。”洛克看不见锁链的面孔,但他觉得他能听见锁链随着每一个字喷吐的怒气。“公爵的密探。他的秘密警察。由一个无名氏统领。”
“无名氏?”
“别人叫他蜘蛛。他们那帮人负责对黄号衣来说见不得光的工作。他们是间谍、刺客、千面人。非常危险,和正派人一样危险。”
“他们为什么会在那幢屋子里?”
“说运气不好恐怕是自欺欺人。我猜关于项链的情报是一个毒饵。”
“可是……我操,但这就意味着我们中有人告密!”
“这个词从我们这类人嘴里说出来乃是一桩恶罪。”锁链猛地转过身,吓得洛克踉跄后退。洛克从没见过锁链的脸色如此阴沉,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强调他说的这段话。“这是正派人之间能做出的最严重的指控,无论是宣之于口还是默想于心,因此在你伸出手指之前,必须百分之百确定才行。在用这个词之前,你最好武装到了牙齿,明白了?”
“明……明白了。对不起。”
“我在梅拉乔银行的人肯定靠得住。”锁链转过身,带着洛克继续向前走,“我的所有孩子也毋庸置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意思是情报本身就是钓饵,对方多半甚至不知道谁会咬钩。他们放下钓线,等待鱼儿咬钩。”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符合他们的利益。”锁链嘀咕道,“在梅拉乔银行有内线的盗贼,有胆子来拉松纳区这么安宁和平的地方作案的盗贼……这种人值得提防,或者一脚踩死。”
洛克抓着锁链的袖子,两人穿过大街小巷,返回了高档住宅区,想到他和萨贝莎不久前掀起的波澜,此刻的和平与安宁在洛克眼中显得那么不真实。最后,锁链领着洛克走进一排三层房屋背后悉心打理过的低矮花园。锁链指了指旁边的一幢屋子,两人在一堵风化崩裂的石墙后蹲下,开始勘察地形。
屋子边缘露出一辆没有徽标的四轮马车的一边,至少两个男人守在车旁。屋里亮着灯,但所有的嵌花厚玻璃窗里都拉上了窗帘——只有一扇除外。这个例外在二楼的后墙上,窗户开了一条缝,透出橙色的灯光。
“她在里面吗?”洛克悄声说。
“对。那扇打开的窗户。”
“我们怎么把她弄出来?”
“弄不出来。”
“可是……我们都来了……你带我来——”
“洛克。”锁链按住洛克的右肩,“她在楼上的那个房间里,被五花大绑。屋里有四个人,外面马车旁还有两个。公爵的手下不受法律约束,你和我没法跟他们打。”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
锁链从罩衫里取出一个小物件,扯断把小物件挂在脖子上的细绳,将那东西递给洛克:是一个小玻璃瓶,尺寸与洛克的小拇指差不多。
“拿着,”锁链说,“你的个头足够小,可以沿着藤蔓爬上后墙,到窗口,然后——”
“不。”洛克突然意识到了那个小瓶是什么,他想呕吐,“不,不,不!”
“听着,孩子,听我说!别浪费时间。我们不可能救她出来。他们很快就会开始拷问她。知道他们会怎么拷问吗?烙铁。匕首。等他们问完了,他们会知道你、我、卡罗和盖多的所有事情。我们做些什么、在哪儿做。我们在卡莫尔再也不会安全,我们的同伴会和公爵的人一样想要我们的性命。”
“不,她很聪明,她会——”
“人不是铁打的,孩子。”锁链抓住洛克的右手,紧紧握住,将温热的玻璃小瓶塞进洛克的掌心,“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只要受了足够的折磨,别人要我们说什么,我们就会说什么。”
锁链轻轻按住洛克的手指,攥紧玻璃小瓶,然后慢慢松手。
“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说。
“我做不到,”热泪再次滚下洛克的面颊,“真的做不到。求你了。”
“那他们就会折磨她,”锁链平静地说,“你知道她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因此他们会拷打她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们会折断她的骨头,剥她的皮。只有你能爬到那个窗口。你……一和她说话就结巴。你喜欢她,对不对?”
“对。”洛克说,盯着茫茫黑夜,拼命思索除了爬到窗口、把用来自杀的小瓶递给那个美丽的女孩之外,是不是还存在什么更胆大妄为、更聪明、更勇敢的解决手段。
他想不出。
“这不公平,”他啜泣道,“不公平,不公平。”
“我们没法把她救出来,洛克。”锁链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和哀伤,比斥责和命令更强烈地摄住了洛克的心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都取决于你。如果你不爬上去,她会活下来。暂时活着,生不如死。但如果你爬到那个窗口……把小瓶交给她……”
洛克点点头,他痛恨这个点头的自己。
“勇敢的小伙子,”锁链轻声说,“不要磨蹭了。去吧。就像一阵清风那么敏捷和安静。”
在黑暗的花园中摸过三十英尺距离,在后墙上茂盛的藤蔓里找到手脚着力的地方向上爬,这算不上什么丰功伟绩。但这几分钟感觉像是几个小时,等洛克终于来到二楼的窗外,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他肯定连屋里的人都会听见。
诡诈看护人在上,既没有传来喊叫声,也没有警铃大作,没有窗户被砰地推开,也没有武装人员冲进花园。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对准窗缝最底下的两英寸空隙,向右微微转头,直到能够看见房间里的情形为止。
洛克按捺住一声抽噎,他看见萨贝莎背对他坐在一把沉重的高背椅里。她身旁是个橱柜——不,是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体形硕大。洛克连忙缩回来。诸神啊,锁链至少说对了一点——他们不可能和那么一个野蛮人战斗,他在屋里还有没有其他帮手都不重要了。
“我不是敌人,你要明白。”男人声音深沉,吐字清晰,有最轻微的一丝外地口音,“我们只想要你吐露一点儿实情。你肯定知道你的朋友没法来救你——不可能从我们手上救走你。”
一阵长久的沉默。男人叹了口气。
“你肯定认为我们不是言出必行的人。不可能在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身上用什么手段。但你现在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就让自己好受一点吧。你迟早会开口的。不过也许是在惨叫中开口。
“唉,我让你单独待一会儿吧。好好想一想。但千万要想清楚了,女孩,我们只会在命令我们要有耐心的时候保持耐心。”
砰的一声,一扇沉重的门关上了,然后是金属的碰撞声——男人落了锁。
就是现在了。他应该溜进房间,把小瓶递给萨贝莎,然后尽快逃跑。接着萨贝莎会自我了断,洛克会……会……
“去他妈的。”他喃喃道。
洛克推了一下窗户,底部的缝隙变得更宽了。上下滑动的窗户在卡莫尔还是比较新的昂贵物事,非常少见,连洛克都知道它们很特别。提起和放下这扇窗户的机械部件上过油,升上去的时候没遇到多少阻力。洛克翻过窗台,跳进房间,萨贝莎听见响动,扭头张望。她诧异地瞪大眼睛。
“嗨。”洛克轻声说,可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有戏剧色彩。他在足有一英寸厚的地毯上站起身,仔细查看萨贝莎的椅子。他的心沉了下去:光亮的硬木,比窗户还要高,只怕比他还要重。而更重要的是,萨贝莎的手臂虽说可以活动,但双脚被镣铐锁在了椅子上。
“你来干什么?”她咬牙道。
“救你出去。”洛克悄声说。他环顾四周,拼命思索。这是一间图书室,但书架和卷轴柜都空空荡荡,连一本书都找不到。没有锐器,没有撬棒,没有工具。他看着房门,希望能找到反锁或可以插上的门闩,但得到的也只有失望。
“我离不开这把椅子,”萨贝莎说,声音低沉而焦急,“他们随时都会回来。你手里是什么?”
洛克突然想起右手还紧攥着那个小瓶。他的大脑来不及思考,手就已经傻乎乎地缩回了背后。
“没什么。”他说。
“我知道锁链派你来干什么。”萨贝莎闭上眼睛说,“没事的。他和我早就谈过这个。没——”
“不。我会想出其他办法的。帮帮我。”
“没关系的。给我吧。”
“我做不到。”洛克举起双手,恳求道,“帮我把你弄出那把椅子。”
“洛克。”萨贝莎说,她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像铁锤一样打在他心脏上,“你发过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否则就下不了地狱,而是被祖灵烈火焚烧。你忘记了吗?”
“没有,”他悄声说,“但你会死。”
“没有别的办法。”她伸出一只手。
“不。”他揉揉眼睛,感觉眼泪又流了出来。
“那么你的忠诚到底去了哪儿,洛克?”
冰冷的感觉啮咬洛克的肚肠——他这短短人生中体验过的每一次失败,每一次失手被捉或者遭到挫败,每一次犯错、领受惩罚、饿肚子——所有这些时刻搅成一团,同时再现,也比不上此刻落入他心底的挫折感。
他把玻璃小瓶放进她手里,两人的手指接触了一瞬间,温暖的皮肤擦碰温暖的皮肤。她轻轻捏了一下洛克的手,洛克使劲吸气,松开小瓶。她的手指握住小瓶,现在他拿不回来了。
“走吧。”她轻声说。
他盯着萨贝莎,无法相信自己真的这么做了,最后终于转过身去。从椅子到窗口只有三步,但他的脚感觉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麻木。他用一只手按住窗台,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稳住身体。
响亮的咔嗒一声在房间里回荡,门徐徐向内打开。
洛克爬上窗台,慌忙用脚在攀满砖墙的藤蔓里寻找着力点,祈祷他能以足够快的速度滑下去,不至于被敌人察觉,至少能占到先机——
“洛克,等一等!”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
洛克晃晃悠悠地抓着窗台,抻着脖子向房间里张望。门已经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锁链神父。
“不。”洛克悄声说,突然意识到了今晚所谓测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这意味着——意味着萨贝莎不需要——
他完全惊呆了,结果手一滑,惨叫着向后摔进了黑暗花园之上的虚空。
“跟你说了他没死。”说话的是桑赞兄弟中的一个,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我就像医师。向你提供意见,应该收你钱的。”
“当然。”另一个桑赞贴着洛克的耳朵说,“脑袋挨我两脚就是我的支票。”
洛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桌子上,房间内灯火通明,但和刚才关押萨贝莎的图书室一样空空荡荡。除了这张桌子,房间里还有几把椅子,不过没有织锦挂毯和其他装饰,显然原本是无人居住。洛克皱起脸,做了个深呼吸,猛地坐直。他的后背和脑袋隐隐作痛。
“悠着点儿,孩子。”锁链立刻出现在他身旁,“你这一跤摔得可不轻。要不是你的腿脚那么快,我应该可以说服——”
锁链伸出手,轻轻推着他重新躺下,洛克拍开他的手。
“你撒谎!”他怒吼道。
“请原谅我,”锁链的声音非常轻柔,“但我们还需要了解你的这一面,洛克。”
“你撒谎了!”洛克的汹涌怒火喷薄而出。他不记得他对任何事情有过类似的感觉,甚至包括葛雷格和维斯林在内——虽然他已经杀死了他们,不是吗?“这些都不是真的!”
“讲点道理吧,”锁链说,“找真正的公爵密探伪装一场绑架,风险也未免太高了。”
“不,”洛克说,“这么做不对。不对!和他们真正会做的事情不一样!否则我可以把她救出来的!”
“你不可能和成年人搏斗,”锁链说,“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你已经尽力了。”
“这么做不对!”洛克拼命集中精神,努力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们会……真看守不会这么做。不会锁住她。这完全是给我准备的。逼得我别无选择!”
“对,”锁链说,“这是一场你不可能获胜的游戏。但这种局面迟早会落在我们所有人头上。”
“不,”洛克感觉怒火从头顶到脚趾烧热了他的身体,“这么做根本不对!”
“他也曾经这么对待过我们,”卡罗抓住他的右胳膊,“诸神啊,我们情愿去死,太可怕了。”
“他对我们所有人做过这种事。”萨贝莎说,听见她的声音,洛克猛地转身。她站在角落里,抱着胳膊,打量他的眼神里既有兴趣也有不安。
“他说得对。我们必须知道你能不能下手。”
“你做得非常好,”锁链说,“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好——”
“不公平,”洛克喊道,“这个测验不公平!我不可能获胜!”
“这就是生活,”锁链说,“我们血肉之躯承继的命运。洛克,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获胜。”
洛克挣脱卡罗的手,在桌上站起来,他终于可以低着头注视锁链的双眼。
诸神啊,他曾经以为萨贝莎死了,看见她还活着,他欣喜若狂。然后锁链派他去杀她。他意识到,在心房后像煤块般燃烧的正是这股怒火。在那可怕的几分钟里,锁链让他相信他会再次失去她,逼得他只有一个恐怖的选择,让他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我再也不会失败。”他缓缓对自己点头,仿佛这是某道数学谜题的多年寻觅未得的答案。然后他用最大的音量喊了起来,不在意这一嗓子是不是传遍了整个拉松纳区的上上下下。
“你们听见了吗?我再也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