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赝品’?”
维尔维拉佐的精致消遣品商人,亚卡思图斯·克雷尔的书房中,洛克坐在一张舒适的高背靠椅里。他必须用双手抓住盛了温热茶水的细长杯子,以免水洒得到处都是。
“费尔怀特阁下,想必您对这个术语也不陌生。”克雷尔说。老人瘦比干柴,但言行举止优雅之至。他在书房里踱着步子,样子仿佛舞者出演大戏;操作放大镜的时候,更是像极了扑向对手的决斗家。克雷尔松松垮垮地穿了件嫩蓝色的锦缎长袍,他抬起头看洛克,光秃油亮的脑袋衬托之下,这视线更显得异常有穿透力。书房是克雷尔的巢穴,是他生活起居的中心,让克雷尔有了自然而然的威严气度。
“我很熟悉,”洛克说,“在家具方面,可就绘画而言——”
“非常少见,毋庸置疑,但也证据确凿。虽说我未曾亲眼见过这十幅画的原作,尊敬的先生,但它们的色调、笔触和表面旧化诸方面均有显著的不协调之处。这不是塔拉什里巴洛克时代的艺术真品。”
金满面愁容地听他诉说,双手抱在胸前,未发一语,也不喝面前的茶。洛克觉得喉头有胆汁的味道。
“请解释。”他竭尽全力才能保持镇定。
克雷尔叹一口气,对两人处境的怜悯让他压下了不耐烦的怒气。“请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幅窃来的画作,画中是几名瑟林王朝的贵族,场景是一场剑术比赛,他们围坐于受了致命伤的剑手旁边,接受他的赞许。“绘画者必是大师巨匠,有着无比的耐心和惊人技艺。每幅画都需要几百小时的苦功夫,而且还必须时刻接触原作。显然,那位……艺术品的旧主人不愿让原作暴露在危险之下。我愿意拿我的宅子和附属的花园打赌,原作肯定存放在他的金库里。”
“可……不协调之处在哪里?你怎么知道?”
“瑟林王朝最后一任宫廷资助的艺术大师们,彼此之间约定了一种秘密技法,可以凭借这一点将他们与获得较少资助的艺术家分辨开来。王朝崩毁后许多年,王庭之外才知道这件事情。塔拉什里选中的艺术家和他们的同伴,总是在作品一角留下极为不显眼的视觉瑕疵,所用笔触的尺寸和角度总是和周围环境有所不同。瑕疵证明它的完美,就这点而言。好比韦德兰人给所爱女性绘上的美人痣。”
“你一眼就看得出?”
“这十幅画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瑕疵的存在,我看得很清楚了。”
“该死!”洛克说。
“照我说,”克雷尔道,“创作这些仿品的画家——或是其雇主——实在太过钟爱原作,甚至不愿伪造原作的隐藏标记。”
“这话听了真叫人舒心。”
“看来您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费尔怀特阁下,幸运的是,还存在更加突出的明证。首先,考虑到四百年前的炼金术水平,真迹的色调亮度不可能如眼前这样,色调太过活泼,说明它们绘于当代。最后,也是最该死的,这些画作没有岁月的痕迹。没有颜料上细微的裂纹,没有霉菌和阳光导致的变色,表面清漆也没有烟气沁入。这些作品的外观和真迹之间的区别,就好比我的面容和十岁孩童的脸蛋。”克雷尔悲哀地笑笑,“我已经老了,老得赏心悦目;这些画作则不然。”
“我们的约定呢?会受什么影响?”
“我意识到,”克雷尔说,他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放下手中的画作,“从……塔尔维拉的那位先生手中获取它们,即便都是摹本,您也一定克服了绝大的艰难险阻。请接受我的谢意和敬意。”
金嗤之以鼻,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
“你的谢意,”洛克说,“和你的敬意,无论它们有多么深重——”
“都不是法定货币。”克雷尔说,“我的脑子还没糊涂,费尔怀特阁下。这十幅画,我仍旧愿意付给你两千索拉里。”
“两千?”洛克抓住靠椅扶手,倾身向前,“克雷尔阁下,我们原先谈定的价钱是五万!”
“如果是原作,”克雷尔说,“我会非常乐意照原价付款。对于将尽繁花时代的艺术品真迹,我在远方有几位客户,他们完全不会理睬……塔尔维拉那位先生的潜在不悦。”
“两千。”洛克嘟囔道,“诸神啊,我们在罪塔尖留下的都不止两千。两千索拉里,你只肯出这么多钱买我们的两年时间。”
“不对。”克雷尔搭起手指,“两千索拉里,买十幅画。为了得到这些艺术品,你们费了多少力气,无论我心底里怀着怎样的同情,协议中也没有关于艰难险阻的条款。我花钱买的是货品,而不是获取货品的过程。”
“三千。”洛克说。
“两千五百,”克雷尔说,“一个辛提拉也不多给。我能给它们找到买家,这些画作仍旧是颇为罕有的物事,每幅能卖几百索拉里,也值得好好装裱展示。若是压在手里,过上一段时间,说不定还可以卖回给塔尔维拉的那位先生,声称我是在某个远方城市得到的。毫无疑问,他会慷慨解囊。总而言之,如果不肯接受我的出价……你们尽可以带了它们去马路集市叫卖,甚至是酒馆里。”
“两千五百,”洛克说,“该死的,都下地狱吧。”
“费尔怀特阁下,我想咱们日后都有那么一天。现在,我需要您的决断。接受我的价钱吗?”
“两千五百。”洛克第十五次嘟囔道,他们正坐在马车里,颠簸着去往维尔维拉佐的码头,“我他妈的不敢相信啊。”
“比好些人一辈子的钱要多得多了。”金喃喃道。
“可这和我承诺过的不一样。”洛克说,“对不起,金。我又搞砸了。一千一万次,对不起。大把金钱。让咱们再次回到顶峰,傲视群雄。拉塞因贵族。诸神在上。”他伸手掩住面孔。“诡诈看护人,为何不肯听我祷告?”
“又不是你的错。”金说,“我们并没有失败,我们拿到了计划中的预定目标。只是……预定目标本身就错了。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妈的。”洛克说。
马车放慢速度,吱吱呀呀地停下。咔嗒声和刮擦声接连响起,那是车夫在摆放木头垫脚。车门打开,外面阳光普照,大海的气味和海鸥的叫声扑面而来。
“你还……想这样吗?”金没有任何反应,洛克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该和我们一起。我们可以忘了这些,随它去,坐上马车——”
“我没事。”金说。他指着洛克身旁的麻布口袋,口袋不时改变形状,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动力,“再说,这次咱们不怕麻烦,带了猫。”
“正是如此。”洛克戳了戳口袋,看见攻击汹然而起,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可是,你——”
金已经站起身,准备下车。
“费尔怀特阁下!终于见到您了,我由衷高兴。您也是——”
“卡拉斯,”洛克说,“塔夫瑞·卡拉斯。请原谅我的朋友,他今天十分劳累。事情都交给我吧。”
“没问题。”维尔维拉佐私人游艇港口的主人说。维尔维拉佐的尊贵家族——他们倒是也肯劳动双手,但并不愿意使用每一根手指头——他们的观光游船和白昼轻舟停放于此,警卫来回巡逻。
港口主人领了两人,走到一段浮码的尽头,一艘线条优雅的单桅帆船随着水波微微摇摆。四十尺长,上漆的柚木和巫木,镶嵌黄铜和白银。她新换的索具是最好的伪丝质地,收起的船帆白净如海滩细沙。
“一切都按照您的来信准备好了,费尔怀特阁下。”港口主人说,“很抱歉,我需要四天时间,三天实在太紧——”
“没关系。”洛克说。他把皮革背包递给港口主人,背包里的索拉里是他在马车上数出来的。“全额余款,还有答应过的三天奖金,给你的工作人员。我没有吝啬的理由。”
“您可真是太仁慈了。”港口主人接过沉重的口袋,鞠了一躬。差不多八百索拉里就这么去了。
“供给呢?”洛克问。
“完全遵照您的指示,”港口主人答道,“口粮和淡水够一周的。红酒、油布斗篷、其他应急器具——我亲自检查过的,一应俱全。”
“我们的大餐呢?”
“就来,”港口主人答道,“就来。几分钟前跑腿小弟就该到了。哈——那不就是。”
洛克回头去看马车。一个小男孩刚出现在马车背后,怀里的篮子比他的胸膛更宽大,他慢慢跑向码头。洛克露出笑容。
“我们的交易算是完成了。”他说。那孩子跑近几人,将篮子递给金。
“好极了,费尔怀特阁下。请告诉我,您二位何时出发——”
“马上,”洛克说,“我们……有好些事情想抛诸脑后。”
“需要帮手吗?”
“本来该有第三个人,”洛克静静地说,“但两个人也没问题。”他望着两人的新船,曾经多么陌生的风帆、索具、桅杆、舵柄。“我们人手足够。”
把马车上的行李搬上船,不到五分钟。他们的随身物品少得可怜:几件替换衣服、做事时穿的长罩衫和马裤、武器、盗贼的工具套装。
金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日头正落向西方。洛克跃下艉甲板,高起的舷缘围出一片房间大小的空间。出发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洛克解开麻布口袋,把里头的东西倒在甲板上。
小黑猫抬头看洛克,它伸个懒腰,凑上前蹭蹭洛克的右脚,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欢迎来到新家,小东西。你探索出的地方都归你。”洛克说,“可是,这绝对不代表我会喜欢你。”
他们在维尔维拉佐的最后一个灯塔之外一百码处落锚,灯塔投下红宝石色的光线,两人吃着洛克答应过的大餐。
洛克和金盘腿坐在艉甲板上,两人之间摆了张小桌。他们都假装沉浸在面包、鸡肉、鱼翅、酸醋、葡萄和黑橄榄的世界中。皇帝几次企图向他们的食物发起进攻,洛克奉上一只和它身体差不多大小的鸡翅,于是皇帝便在荣耀中静了下来。
他们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是那种不好不坏、无法形容的卡莫尔白,能让你舒舒服服吃饭,但又不至于成为桌上焦点的。洛克把空瓶丢进海里,两人开了第二瓶酒,这次细细品味。
“时间到了。”金说,日头在西面放慢了脚步,仿佛要落进他们的星舷舷缘。这个时刻属于红色,整个世界,从天空到海洋,都是玫瑰花瓣的深红色,都是尚未变干的鲜血颜色。海面静静,清风徐徐。他们没有了任何打扰,没有了任何责任,没有了计划,全世界也没有他们要赴的约会。
洛克深深叹息,从外套内袋摸出一小瓶清澈的液体,摆在桌上。
“我们讨论过,不如平分吧。”他说。
“讨论归讨论,”金说,“可我们不会平分。”
“此话怎讲?”
“你要喝掉它。”金的双手按在桌面上,“全部。”
“不。”洛克说。
“由不得你选择。”金说。
“你他妈的觉得自己算是老几?”
“我们不能冒险平分解药。”金的音调既理智又冷静,每当他这么说话,洛克就知道,他正随时准备行动。“救活一个人,总好过两个人苟延残喘……最后死得惨不忍睹。”
“我愿意冒险,苟延残喘。”洛克说。
“我不愿意,”金说,“洛克,喝了它。”
“否则怎样?”
“否则你知道怎样,”金说,“你打不过我。期待逆袭是不现实的。”
“你要——”
“无论清醒还是失去知觉,”金说,“解毒剂都是你的。不相信就试试。喝掉那鬼东西,看在诡诈看护人的分上。”
“我做不到。”洛克说。
“那你就强迫我——”
“你还不明白?”洛克说,“我说的不是‘不愿意’,而是‘做不到’。”
“什——”
“瓶子里装的是我在城里接的清水。”洛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空瓶,慢慢搁在冒牌货旁边,“我不得不说,按理说你也很了解我,怎么会允许我给你倒酒呢?”
“你这贼东西!”金咆哮道,他暴跳如雷。
“绅士盗贼。”
“他妈的天杀的狗娘养的!”金的动作快如疾风,洛克只来得及缩了一缩。金抓起桌子,丢进大海,剩下的餐食洒得满甲板都是。“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我不能看你死去,”洛克心平气和地说,“做不到。你怎么可以要我——”
“可你也没有给我选择余地!”
“你他妈的要逼我喝解药!”洛克站起身,拂去长罩衫的面包屑和鸡骨头。“就知道你要来这一套,你又怎么能责怪我先下手为强?”
“现在只好让我看着你死了,对不对?先是她,然后是你?你觉得这是在帮我?”
金跌坐在甲板上,双手捂住脸,开始啜泣。洛克跪在他身旁,搂住金的肩头。
“是在帮忙,”洛克说,“帮我的忙。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因为你是个傻蛋,脑子里一根筋。让我……让我也救你一次,就这一次。你实在配得上这一次。”
“我他妈的不懂这些大道理,”金低声说,“你这狗娘他妈养的,怎么可以这样?我想拥抱你,也想扯掉你那个天杀的小脑袋。两样都想。”
“哈,”洛克说,“就我所知,‘家人’的概念正适用于这儿。”
“可你会死。”金耳语道。
“凡人总有一死。”洛克说,“凡人总有一死,我到现在还没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不开玩笑。”
“我恨这样。”金说。
“我也是。可事已至此,我觉得心情不错。”
我觉得很平静,他想。这一点我敢保证,我觉得很平静。
“现在该怎么办?”
“照计划来。”洛克说,“找个地方去,随便哪儿,以最懒散的速度去。沿海岸线而上,慢慢溜达。没有人拦路,也没有人要抢。我们还从没如此享受人生。”洛克咧嘴一笑。“妈的,真不知道我们适合不适合这样。”
“万一你——”
“该来的就让他来吧,”洛克说,“请原谅我。”
“好吧,”金说,“但不原谅,永远不。”
“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洛克说,“来吧,帮我起锚,好吗?”
“有什么想法?”
“海岸线已经够老旧了,”洛克说,“正在分崩离析。看过了,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有。不知能不能让这船驶向什么别的地方。”
他站起身,一只手依然按住金的肩头。
“什么新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