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诈看护人,无名十三神,您的奴仆在呼告。请替这位女士照亮前路,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既是艾奥诺的仆人,亦是您的仆人。您所钟爱的男子热爱的人。”洛克不禁哽咽,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我的兄弟热爱的人。我们……我们妒恨您拥有了她,神呐,我不怕为此受您怪罪。”
三十八名剩下的船员站在背后。他们将五十人抛进大海,还有数人在战斗中失踪。洛克和泽米拉共同主持葬仪。越往后,洛克的诵念越机械,可到了今夜最末一次葬礼的时候,洛克开始诅咒自己被拣选成为诡诈看护人祭司的那个日子。那是他假设中的第十三个生日,孤儿之月在天际俯视。当初他觉得因此有了多么巨大的权柄、多么玄妙的魔力啊。权柄和魔力,皆是为葬礼祝祷而存在的。他心情郁结,艾兹丽在上,别那么愤世嫉俗了,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拯救我们生命的女人。这是击败加夫雷·罗丹诺夫的女人。我们将她,将她的身体和灵魂,送进大海的万能领主,您兄弟艾奥诺的领地。引领她的路途。把她的灵魂带给称量所有人灵魂的女神。我们怀了满心期待向您求祷。”
金跪在帆布包起的尸体前,他将一缕深棕色的头发摆在上面。“我的肉。”他低声说。他用匕首割开手指,让鲜血滴落。“我的血。”他凑近帆布里不再有生气的头部,留下最后深深一吻。“我的气息,我的爱。”
“这些事物,捆绑了你的誓言。”洛克说。
“我的誓言。”金站起身,“死亡献祭,艾兹丽。诸神佑护我,帮我守住承诺。我知道前途艰险,恳请诸神佑护。”
站在左近的泽米拉上前两步,拎起停放艾兹丽尸体的船板一侧。洛克拎起另外一侧。正如金在葬礼前告诉洛克的,他没法提供任何帮助。金拧着双手,转开了视线。仪式只持续了几秒钟——洛克和泽米拉抬起船板,帆布包裹的尸体滑出登船口,落进底下阴沉的波涛中。日落后一小时,葬礼终于结束。
疲倦且伤痕累累的船员围成半圈,默不作声,他们陆续散去,要么回去接受特里甘尼的痛斥,要么继续缺兵短将的轮值。拉斯克暂时代替了艾兹丽、娜丝琳和乌特加三个人的位置,他头上缠满厚亚麻布绷带,挑出尚能活动的幸存者,找出杂事分配给大家,免得他们太过懈怠。
“现在如何?”洛克说。
“现在,咱们顶着逆风,晃晃悠悠驶回塔尔维拉。”泽米拉的声音很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开战前我们就有共识。我失去的比想象中多了太多,朋友,船员,两者。现在的兰花号连渔船也没法劫掠,很抱歉,我想剩下的事情全指望你了。”
“正如我们承诺过的,”洛克说,“斯特拉戈斯。没错。把我们送到地方,我会……琢磨个办法的。”
“你不必动手,”金说,“进去,送我一程。”他低头看脚尖。“然后离开。”
“没门,”洛克说,“我不可能待在这儿,让你——”
“我脑子里的事情只需要一个人。”
“你才承诺过死亡献祭——”
“她会得到的。即便只是我,她也会得到的。”
“只看见一个人,斯特拉戈斯难道不起疑心?”
“告诉他,你死了;告诉他,我们在海上开战。这部分绝无疑点。他会允许我谒见的。”
“可我不会让你独自去。”
“而我不会让你跟我走。你觉得你能怎样?和我打?”
“闭嘴吧,你们俩。”泽米拉说,“诸神啊。就在今天早晨,哲罗姆,你的好朋友还企图说服我,他的想法和你此刻的一模一样。”
“什么?”金瞪着洛克,咬牙切齿道,“你这神憎鬼厌的小滑头,怎么可以——”
“可以怎么?和你此刻企图对待我的法子有什么不同?你这自高自大的肥白痴,老子要——”
“要怎样?”金叫道。
“——要扑向你,听凭你把我揍得满地找牙,”洛克说,“然后让你恨不得想自杀!如何啊?混账!”
“我已经恨不得想自杀了。”金说,“诸神在上,你就不能放手,让我去完成这事情?这点自由也不肯给我?你至少能活下去,去找别的炼金术士,别的用毒高手。你的机会比我的大。”
“大你的头!”洛克说,“我们何时有别的做事方法了?否则的话,你何不让我在卡莫尔城流血而死?记得当时我很执着于这样的念头。”
“是的,可——”
“难道轮到你就不一样了?”
“我——”
“二位先生,”泽米拉说,“或者二位小孩子。抛开别的考虑不谈,今天下午我把最小的小艇给了巴思林,让那龟孙子死在波浪间,而非我的船上。单凭哲罗姆你一个人,划别的小船进入塔尔维拉,需要的时间只怕颇为可观。除非你有飞天的本事,因为我不打算把兰花号带进破浪礁之内超过一箭的距离。”
“要是非得如此的话,我游泳——”
“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哲罗姆。”达拉卡夏抓住他的肩头,“要冷静。冷静是唯一的取胜之道——假如你还想用任何事情补偿兰花号遭的劫难。还有我的大副。”
“妈的。”金嘟囔道。
“一起去。”洛克说,“你没把我留在卡莫尔,留在维尔维拉佐,他妈的我怎么能把你留在塔尔维拉?”
金皱起眉头,攥紧栏杆,望进海水中。“他妈的太可惜了,”末了,他说,“罪塔尖的那些钱。一直没有弄出来的机会。计划也没施行。”
洛克咧嘴一笑,忽然转换话题,这是金让步时维护自尊心的方法。
“罪塔尖?”泽米拉问。
“我们的故事还有几个部分没告诉你,泽米拉,请原谅。盘算太多,有时候没法面面俱到。我们,呃,有几千索拉里存在罪塔尖的账本里。妈的,若是有办法捞出来的话,我肯分你一半,但这样的许诺毫无意义。”
“要是能在城里找个人,帮我们洗出来就好了。”金说。
“就别惋惜地板上的啤酒了,”洛克说,“不雇佣,不行贿,我们在塔尔维拉只怕半个朋友也没有。倒真是需要该死的朋友的时候。”他站到金的身边,学着大个子的模样,假装被大海吸引了心神,然而,他想到的却只是帆布包裹的尸体落入大海的情形。
尸体落下,他和金原先就计划利用绳索,安全逃出——
“他妈的让我想一分钟。”洛克说,“朋友,朋友!我们需要的是朋友。我们把斯特拉戈斯和雷昆耍得团团转。过去两年里,我们没费神去应付什么人?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神庙?”
“想法不错,不对——谁还在这堆血淋淋的烂事里有切身利益?”
“至高会?”
“至高会,”洛克说,“那群脑满肠肥、鬼鬼祟祟、诡计多端的杂种!”洛克用手指敲打栏杆,想暂时忘记悲伤,把十几个不切实际的主意捏合成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想想看,我们和什么人赌过钱?在罪塔尖见过什么人?”
“尤莲娜·帕斯卡里斯。”
“不,她在桌上几乎没有位置。”
“德·莫莱拉——”
“不。诸神啊,谁不把他当笑话看?谁能让至高会迅速做出反应?谁在维拉城混的时间足够长,不但受人尊敬,还能暗中操纵,巩固自己的地位?七人内议会,我们需要的正是他们!其他人都见鬼去吧。”
研究至高会的政治结构,和看鸡内脏占卜有异曲同工之妙,洛克这样想。商人议事会分三层,每层有七人,底下两层的座位各有什么责任,这是公开的常识;而内议会只有人名传世——他们如何分配权力,如何行使职能,在外人看来都是谜团。
“科多。”金说。
“老科多还是莱昂尼斯·科多?”
“两个都行。马留乌斯是七人内议会之一,莱昂尼斯迟早要进去。马留乌斯的年纪比佩里兰多的卵蛋都大。要是有人使唤得动至高会,想必那就是你脑子里转的疯狂念头——”
“半疯而已。”
“我认得出你脸上这种该死的表情!两个科多都是你想找的人,可惜从没见过这对混球。”金警惕地看着洛克,“你真的有那种表情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想……假如我想一样不落全到手呢?反正咱们已经在策划自杀了,为什么不干脆放手一搏?找雷昆,完成计划;找斯特拉戈斯,榨出答案或是弄到解毒剂。然后报复他,怎么狠怎么来。”洛克做个姿势,拿匕首捅着隐形的塔尔维拉执政官。他觉得很解恨,于是又做了一遍。
“他妈的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最值钱,”洛克说,“你这辈子问过的最好的问题。我们需要某些东西。首先,按照近期事态的发展动向,塔尔维拉的全体市民估计都想带着手弩和火炬上码头迎接咱们。因此,咱们得乔装打扮一下。十二神的可怜祭司,意下如何?”
“卡罗·安多罗诺。”金说。
“请他老人家原谅,正是如此。”洛克说。
卡罗·安多罗诺,十字路口之眼,旅行、语言和学识之神。崇拜他的游方祭司和研经学者都憎恶华衣美服,装扮越是褴褛,他们便越是自豪。
“泽米拉,”洛克说,“如果哪位船员还举得动针线,不知能否帮忙准备两件袍子?用破船帆、旧衣裳和随便什么破烂缝。虽然这样说有些没心没肺,但船上应该多了不少旧衣裳吧。”
“幸存者掷骰子分死者物品,钱由我平均分配给所有人,”她说,“不过我可以先留下几样。”
“我们需要蓝色的衣服,”洛克说,“安多罗诺的蓝头巾。只要戴着蓝头巾,我们就是神职人员,而非衣着褴褛的流浪汉。”
“艾兹丽的蓝色长罩衫,”金说,“在……应该在她的舱室里,她放衣服的地方。有点儿褪色,但——”
“那就更好了,”洛克说,“听我说,泽米拉,第一次从塔尔维拉回来,我给了你一封信,要你帮我保管。信上有雷昆的印鉴。哲罗姆,帮我把蜡封弄下来,锁链教过咱们,你比我更擅长。记住,必须要完好。”
“让我试试吧。不确定……此刻我能不能做得好。”
“我需要你的好手艺。需要你做这件事情。为了我,也为了她。”
“想把印鉴移到什么地方?”
“空白的羊皮纸,普通纸,都行。泽米拉,有一张干净的纸吗?”
“一整张?怕是都给帕奥罗和珂塞塔糟蹋了。不过,有几张只涂抹过一角,也许能裁出半张来。”
“那就好。哲罗姆,需要什么工具,就去我的海员箱里找,在泽米拉的房间。能让他用您的房间吗,船长?外加几盏灯。”
“帕奥罗和珂塞塔不肯从储藏室出来,”泽米拉说,“他们吓坏了。我已经拿了被褥和炼金灯球下去给他们。房间随你处置。”
“你需要那些扑克牌,”金说,“没错吧?”
“哈,对了,我要使用扑克牌了。我需要那副扑克牌,还有能拼凑出来的最好的工具。匕首。几截短绳,最好是伪丝的。金币,泽米拉——五六十个索拉里,分开装成几个小钱袋,买路多半要钱。铅棒。没有铅棒的话,拿帆布包了沙子也行——”
“一对短斧。”金说。
“我房间里有一对。说实话,来自你的箱子。”
“什么?”金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在你手里?”
“我需要斧头,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特别,否则你从候补班出来就还给你了——”
“特别?那简直是他的家人,不是武器。”洛克说。
“没错,感谢诸神。那么,你打算如何把这些事情凑在一起?”金问。
“如我所说,好极了的问题,我打算认真思考的问题——”
“要是这种天气持续下去,我们到明天夜里才看得见塔尔维拉。”泽米拉说,“向你保证,你会有很长时间认真思考。大部分时候,你可以在前桅顶上边瞭望边思考。我还需要你帮忙干活。”
“当然,”洛克说,“那是当然。船长,到了塔尔维拉,让我们从北面绕过去。别的事情先不论,我们的第一站必须是商人区。”
“科多?”金说。
“科多。”洛克说,“老科多、小科多都行。一定要见到他们,翻他妈的窗户也得和他们面谈。”
“你们——”一名身材魁梧、服饰华美的仆役运气不佳,恰好在洛克和金爬进四楼凹窗的时候经过此处。
“嘿,”洛克说,“祝贺你!我们是财神,专程上门送出五十金币!”他把钱袋丢给仆人,对方单手接住,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接下来的一秒半时间,他没有高呼叫人,金挥起棍棒,击昏了他。
他们站在科多家族庄园西北角的最高层,雉堞和铁刺让攀上屋顶的道路变得过于艰险。奥瑞姆月行将结束,夜色很美,时钟就要敲响晚间十点。洛克和金钻过荆棘篱墙,躲过三组警卫和园丁,花了二十分钟攀登科多庄园湿润光滑的石头外墙,方才到达这里。
两人凑合起来的卡罗·安多罗诺祭司袍服,以及大部分其他必需之物,都塞在贾伯磊缝制的背囊中。也许该感谢这两件袍子,自从踏上坚实的维拉大地之后,还没有人冲他们射出冷箭。夜晚还长着呢,金心想——还很长、很长。
金把丧失知觉的仆人拖进凹窗之中,四下张望,寻找别的不利因素。洛克轻手轻脚关上双开的毛玻璃窗户,插好插销。钩开插销的是一片仔细弯折过的金属薄片,卡莫尔城的“正派人”管这东西叫“吃饭家伙”,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拿这东西进出富裕到装得起窗户插销的人家,那么你的晚餐就有了着落。
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洛克和金偷偷进入过很多与此类似的豪宅大院——也许在尺寸上尚有差距——知道该去哪儿寻找他们的猎物。主卧室通常连接用来享受的房间,例如吸烟室、书房、大客厅,以及——
“图书室。”金悄声说,两人正蹑手蹑脚地走进右边过道。炼金灯球搁在品味雅致的带帘壁龛中,把走廊染成赏心悦目的橙色。过道左边的中央位置有两扇门,门内隐约可见垒满了书架的书籍和卷宗。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仆人出没。
图书室简直是小型的奇迹:书架上、盒子中至少有一千册图书和数百个卷轴。星图描绘在炼金术漂白过的皮革上,点缀着墙上的少数几块空白。两扇关闭的门通向内室,一扇在左,一扇在前。
洛克趴在左手边的门上,仔细聆听。他听见喃喃话语声,回头去看金,却发现金居然站在了书架旁。金伸手抽出一本八开本大书——足有六寸厚——三两下塞进背囊。洛克不由得笑了。
与此同时,左边房门忽然打开,撞在他的后脑勺上,没大碍,但很疼。一回身,他和捧着空银盘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照面。洛克左手闪电般伸出,掩住她的嘴巴,右手拔出匕首。他把女子推进门内,自己也跟着进去,他的脚沉进足有一寸深的长毛绒地毯中。
金快步跟上,随手关闭房门。仆人的盘子跌在地毯上,洛克把她推到旁边。她落进金的怀抱,惊讶之余叫了一声“哦哦哦!”洛克发现自己站在一张长宽均不下十尺的大床前,床上的绫罗绸缎足够给一艘游船配上风帆。
床的那一头,靠坐在许多个枕头上的,是一名枯瘦的老人,细小的身躯却占据了这么大、这么豪奢的空间,看起来有点儿可笑。他的长发颜色犹如大海泛起的泡沫,随随便便撒在套了绿色丝袍的肩头。就着炼金灯球的光亮,他正在翻阅一叠纸张,洛克、金和那位不情不愿的女仆闯进了他的私人空间。
“马留乌斯·科多,没错吧?”洛克说,“为了您的未来,请允许我提个建议,您该花钱找艺巧匠人,给窗户插销安装机括装置。”
老人的眼睛瞪得溜圆,纸张从手中滑落。“哦,诸神啊!”他叫道,“哦,诸神保佑!是你!”
“当然是我,”洛克说,“你难道知道我他妈的是什么人?”
“科斯塔阁下,好说好商量。您该知道,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极度富裕——”
“好吧,你知道我他妈的是什么人。”洛克有些不安,“老子才不关心你的钱。我来是为了——”
“换了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科多说,“都是生意上的事情,没有个人恩怨。饶了我的命,就当这是一个商业决策,考虑到金子、珠宝、上等炼金——”
“科多阁下,”洛克说,“你看,我——”他皱起眉头,扭头问仆人:“这位先生,呃,没老糊涂吧?”
“他的机能完全正常。”女人冷冷回答。
“保证如此,”科多叫道,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容,“怎么可以被刺客在自家卧室赶出局?告诉你,要么立刻杀了我,要么咱们谈谈价钱!”
“科多阁下,”洛克说,“告诉你两件事情,给我把两件事情都他妈的听清楚了。首先,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其次,你为何觉得我要杀你?”
“我见过你们的面容,”科多说,“在一汪水中。”
“在一汪——”洛克觉得胃里一抽,“啊,该死的,是——”
“是卡泰因盟契法师,代表他的行会,前来了解私人恩怨。我想你该明白——”
“闭嘴,”洛克说,“换了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说同样的话。原来那些该死的刺客都是你派的!码头上的混球、用毒药的酒保、节日之夜的暗杀小队——”
“显然如此,”科多说,“可惜你实在滑不留手。有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的一份功劳,对吗?”
“可惜?可惜?科多,他们没有得手,你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有多么幸运!盟契法师怎么告诉你的?”
“少来了。你的计划——”
“告诉我,他们怎么说的,否则老子杀了你!”
“他们说,你们对至高会很危险。至高会和法师间常有生意往来,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特来提醒一声。”
“指的是七人内议会吧?”
“是的。”
“愚蠢的混账。”洛克说,“盟契法师在利用你,科多。下次给他们钱的时候记住我的话。我们——德·费拉阁下和我——上了他们的黑名单,他们把我丢在至高会和执政官之间,就为了取乐。没别的了!我们来维拉城才不是为了至高会。”
“你的意思——”
“我为何还没有一刀捅死你?”
“我真是既开心又恼怒。”科多咬住嘴唇。
“事实上,”洛克说,“为了你这辈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某些原因,我冲进你的庄园只想做一件事情——拿盘子盛了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的脑袋给你。”
“什么?”
“不是修辞学把戏。那颗脑袋我还另有他用,不过,能把执政官制度如同对待蚂蚁窝似的一脚踹翻,我想你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吧?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我打算永远剥夺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的权力,今夜就下手。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你们不是执政官的探子什么的——”
“哲罗姆和我是不情愿的探子,”洛克说,“斯特拉戈斯的私人炼金术士给我们下了慢性毒药。只要斯特拉戈斯拿着解毒剂,我们就必须为他服务,否则便会死得很惨。但是,那混球一直在逼迫我们,终于把我们逼到了无法容忍的境地。”
“你也许是……是煽动分子,斯特拉戈斯派来——”
“派来干什么?检验你的忠诚?在什么法庭上、在什么誓言下、依照谁的律法?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白痴一般的推测,如果我是斯特拉戈斯派来的——那么,为什么我还不杀你?”
“这个嘛……有道理。”
“给你。”洛克绕过床头,坐在科多身旁,“拿着匕首。”他把短刃丢在老人膝头。就在此刻,有人敲响房门。
“父亲!父亲,一名仆人受伤了!你没事吧?父亲,我进来了!”
“我的儿子有钥匙。”老科多说,房门的机械装置发出咔嗒一声。
“啊,”洛克说,“那么,我还需要这东西。”他拈起匕首,站在科多身旁,拿刀指着老人,作出颇具威胁感的姿势。“别乱动,有一分钟就好。”
一名身材匀称、三十多岁的男人冲进房间,手持一柄装饰华丽的双刃长剑。莱昂尼斯·科多,至高会第二层,其父的唯一继承人,数年前成为鳏夫。或许是塔尔维拉身价最高的单身汉,更出名的事迹是他极少涉足罪塔尖。
“父亲!阿丽辛!”莱昂尼斯一步踏进房间,舞出一朵剑花,伸开双臂,挡住门口,“放开他们,该死的混蛋!警卫已经起来了,你们连下楼——”
“唉,佩里兰多在上,我连演戏的兴趣都没了。”洛克说。他把匕首还给老科多,老人仿佛捉昆虫一般用两根手指捏住短刃。“行啦。我算是什么狗屁刺客?收起长剑,关上门,伸长了耳朵,听我说话。咱们有许多事情要讨论。”
“我……可是——”
“莱昂尼斯,”老科多说,“这位先生或许疯得可以,但如他所说,这两位都不是刺客。收起武器,让警卫——”他怀疑地看着洛克。“进来的时候,科斯塔,没有重伤我的手下吧?”
“脑袋后头一个小包而已,”洛克说,“熟练得很。他不会有事。”
“那就好。”马留乌斯叹了口气,连忙把匕首塞还给洛克,洛克将短刃插回腰间。“莱昂尼斯,让警卫暂时退下,然后锁门,坐下。”
“看样子没有人打算搞刺杀了,那我能离开吗?”阿丽辛问。
“对不起,不行。你已经知道太多了。坐下,找点儿消遣,听戏得听全场。”洛克扭头对老科多说:“为了显而易见的原因,直到咱们的事情了结,否则她决不能离开宅院,好吗?”
“看在——”
“别说了,阿丽辛,他说得对。”老科多挥挥手,要她安心,“太多事情维系于此,如果你是忠诚的,那肯定明白利害。如果——请原谅——不忠诚的话,那就更明白了。你的活动范围暂时限制于书房,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我会补偿你的,我承诺,非常、非常慷慨的补偿。”
金放开女人,她坐在角落里,气冲冲地抱起双臂。莱昂尼斯似乎很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他三两句打发了杀气腾腾的护院队伍(他们在片刻之后敲响房门),收起长剑,关上卧室房门,靠在房门上,面色的阴沉不亚于阿丽辛。
“现在,”洛克说,“如我所说,到了今夜的尽头,无论地狱临世,还是祖灵烈火从天而降,我和我的搭档都要和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近身接触。无论如何,我们都打算除掉他的权柄。也许连生命一同夺走——如果没别的选择的话。然而,为了接近他,需要诸位提供几件东西。你们必须明白,听清楚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不是说笑。无论你们有什么从斯特拉戈斯手中接管城市的谋略,都放手干吧;无论你们有什么方法,能够安抚陆军和海军,让他们明白工钱究竟是谁付的,准备付诸行动吧。”
“除掉斯特拉戈斯?”莱昂尼斯既敬畏又警醒,“父亲,这两个人是疯——”
“安静,莱昂。”老科多抬起手,“这两位先生拥有极为特殊的位置,能让我们希望成真。更何况,他们……没有因为我做的事情而伤害我。请让他们说完。”
“很好。”洛克说,“千万听明白我的话,几小时之内,德·费拉阁下和我离开罪塔尖的时候,将被执政官的鹰眼卫士逮捕——”
“逮捕?”莱昂尼斯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要约见斯特拉戈斯,”洛克说,“我要请求他逮捕我们。”
“护国大人不会见你,‘等待的女士’也同样。这是我们得到的命令。”
隔着面具,洛克都能感觉到鹰眼军官轻蔑的眼神。
“他现在会了。”洛克说,他和金把小船靠上执政官的码头,这艘较小、较敏捷的船来自老科多。“告诉他,上次见面时他吩咐的事情我们做到了,我们非常需要与他面谈。”
军官花了几秒钟思索,然后扯了一下传信用的铁链。等待对方决断的时候,洛克和金摘下身上的所有武器和工具,塞进背囊,留在小船里。许久之后,梅蕊因出现在码头台阶的顶端,挥手招呼他们。卫士从头到脚搜身,细致程度一如既往,然后护送两人前往执政官的书房。
看见站在书桌背后的斯特拉戈斯,金不由得颤抖起来。洛克注意到金不停捏起、放开拳头,他狠狠揪了一把金的胳膊。
“令人愉快的消息?”执政官问。
“昨天有没有人前来报告海上起火?中午时分,维拉城西面。”洛克问。
“两艘商船报告西面海平线上有大团黑烟,”斯特拉戈斯说,“没有更多进展了,也没有商会宣布船只损失。”
“很快就会有了,”洛克说,“一艘船,烧了也沉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船往维拉城方向开,满载货物,我想迟早有人会想念它的。”
“终于呵。”斯特拉戈斯说,“现在找我做什么?要我亲亲脸蛋给两颗糖吃?告诉过你们,别再打扰我,除非——”
“把第一艘沉船当做订金吧,”洛克说,“我们觉得该是拿好酒出来喝的时候了。”
“这话什么意思?”
“在罪塔尖费了两年力气种树,我们想摘果子了。”洛克说,“今夜就要,在替你做别的事情之前。”
“呃,没必要非得今夜下手吧。再说了,你们觉得我能给予什么帮助?写封信带给雷昆,要他允许你们执行那些狗屁计划?”
“不,”洛克说,“我们现在就去罪塔尖执行计划,我们不带着赃物安全离开,兰花号就不会在维拉城水域替你击沉船只。”
“替我干活,竟然有胆子谈条件——”
“谈了又如何?即便我们相信你,这段奴隶生活结束,你会还我们两条性命,但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得偿所愿,维拉城只怕也容不得我们实施罪塔尖的计划了。想想看,斯特拉戈斯。我们想清楚了。如果你的愿望是彻底压制至高会,那维拉城必定陷入一片混乱。血雨腥风,冤狱遍地。雷昆和至高会穿的是一条裤子;而我们若是想帮雷昆减轻金库的负担,前提必须是他的金库还没被你动过。因此,我们想先把自己的那份拿在手上,然后再替你完成任务。”
“你这傲慢的——”
“是的!”洛克大叫,“我。傲慢。斯特拉戈斯,我们的解毒剂他妈的在哪儿?我们还要你把解毒剂赐予我们。至少要再让我们延长一次寿命,今晚就要。我们几小时之后回来,希望看见那位炼金术士就站在你旁边。”
“以一切他妈的——你这话什么意思,‘几小时之后回来’?”
“一旦雷昆知道我们劫了他的金库,想安全走出罪塔尖只有一条路。”洛克说,“离开那地方,径直走进鹰眼卫士手中,他们守在门口,准备逮捕我们。”
“哈,以诸神的名义,我为何要他们这样做?”
“因为一旦安全返回王域,”洛克说,“我们就悄悄溜走,返回剧毒兰花号,今天深夜,我们打算进攻银影码头。达拉卡夏有一百五十名船员,我们花了整个下午才追到两艘渔船点炮仗玩儿。你希望赤旗在城区飘扬?以诸神的名义,我们进港劫掠,尽兰花号的能力砸烂、焚毁港口船只,离开时攻击一切拦路者。至高会马上就要拎了钱袋找你,乞求救星降世。如果你不肯出手相助,居民笃定立刻暴乱。够不够直接?你要什么,我们给你什么。今夜就给你。作为惩罚,你再去蹂躏鬼风群岛——妈的,护国大人,全看你收拾行李的动作有多快了。”
斯特拉戈斯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你们打算从雷昆手里拿什么?”
“人急了什么东西都搬得动。”
“雷昆的金库坚不可摧。”
“我们知道,”洛克说,“我们要偷的不是金库。”
“我怎么知道二位不会死于此等愚蠢行为当中?”
“向你保证,肯定会死。”洛克说,“除非一走进公共场所就获得庇护,即是说受到鹰眼卫士的逮捕。然后呢,我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带着执政府给予的特权,来对维拉城邦犯下滔天罪行,而你呢?你很快就能随意享用更大的特权了。来吧,承认吧,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妙啊!”
“得到的东西,先交给我保管。”执政官说,“偷?没问题,运到这儿来。既然迟早要替你们解毒,就交给我保管吧,到咱们分道扬镳那一天。”
“这个——”
“也要让我心安嘛。”斯特拉戈斯的声调中带了几丝威胁,“两个心知必死的人,手头若是忽然多了一大笔钱,很容易逃得远远的,然后喝酒、狂欢、嫖妓,靠这些事情消磨最后几周的时光,你说是不是啊?”
“算你说得对,”洛克故作愤慨,“替我们保管的每一样东西——”
“都会得到细致入微的照看。你们用两年时间换来的东西,就等在咱们挥手作别的地方。”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那就只好同意了。”
“我这就签署文书,逮捕李奥康托·科斯塔和杰罗姆·德·费拉。”斯特拉戈斯说,“我接受你们的请求——而你们和那位塞儒涅婊子,最好也能履行约定。”
“会的,”洛克说,“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我们已经起过誓了。”
“我的士兵——”
“鹰眼,”洛克说,“派鹰眼卫士。你的普通士兵中肯定有至高会的探子。这样说吧,你越关注鹰眼部队,我越愿意把性命交给他们保管。再说,鹰眼卫士能吓得市民尿裤子,也算是‘休克’行动了。”
“嗯哼,”斯特拉戈斯说,“这个建议颇有道理。”
“那就听我仔细解释吧。”洛克说。
从头到脚,卸下所有伪装,感觉真好。
脱出连串假面具的魔咒,洛克心想,就仿佛快溺死的人见了空气。他们最后一次踏上黄金阶梯的台阶,层层叠叠的谎言和假身份尽皆扔到一旁,如蛇蜕般抛诸脑后。神秘刺客的源头已然揭晓,他们不再需要扮作祭司,鬼祟出场;他们和普通盗贼一样奔跑,将城市的威权践踏脚下。
盗贼,这就是他们的身份。
他和金理当享受这个时刻,共同开怀大笑,计划顺利实施带来的陶醉感该让他们快活得喘不过气。比任何人都要富裕、都要狡猾的两个人。然而,今夜开口说话的只有洛克;金竭力保持冷静,直到最后可以释放的时刻,待到他爆发的那一刻,就请诸神保佑挡在路上的人吧。
卡罗、盖多、小虫儿,洛克想。艾兹丽。他和金想要的只是偷窃,极尽所能,然后一路大笑,奔出危险范围。到头来为何失去了那么多所爱的人?为何总有某些愚蠢的混账东西觉得他能够随意摆布卡莫尔盗贼,事后还不需要付出代价?
不可能,洛克想。他透过紧咬的牙关呼吸空气,罪塔尖直插天顶,将蓝色和红色的光芒洒进夜空。你们逃不掉。我们证明过一次,诸神做我们的见证,今夜又要证明第二次。
“不得靠近仆人出入口,你们——哦,老天,又是你!救命!”
看见洛克和金跑过庭院向他而来,上次会面时肋间吃过金重重一击的打手吓得直往后躲。他细薄的长罩衫底下套了个硬支架之类的东西。
“不是来伤害你的,”洛克气喘吁吁地说,“去叫……塞琳黛。快叫她来!”
“你们的衣装不适合见——”
“叫她来,一枚金币,”洛克擦掉额头的汗水,“多站两秒钟,就让你的肋骨再他妈断一次。”
受伤的打手消失在了塔里。六名罪塔尖护院聚拢过来,怕他们惹是生非,但也没做出有敌意的举动。几分钟过后,塞琳黛从塔里出来了。
“你们俩不是在海上——”
“没时间解释了,塞琳黛。执政官下令要逮捕我们,一队鹰眼卫士正往罪塔尖来,几分钟就到。”
“什么?”
“不知怎的,他搞清楚了,”洛克说,“他知道我们和雷昆合谋对付他,然后——”
“别在这儿说!”塞琳黛嘶声道。
“帮我们躲一躲。躲一躲,求你了!”
塞琳黛没有毁坏的半张脸表情丰富,恐慌、挫败和算计接踵而至。把他们留在这儿,听天由命,然后将肚子里所有的货色都送给执政官的拷问人?众目睽睽之下,在庭院里杀了他们,连“失足跌落”这种勉强的理由也不找了?不,她必须带两人进塔。至少此刻如此。
“来,”她说,“快来。你,还有你,搜身。”
罪塔尖的打手仔细拍了一遍洛克和金的身体,拿走了匕首和钱袋。塞琳黛接过那几样东西。
“这小子有一副牌。”打手翻到了洛克的长罩衫口袋。
“没有才怪。”塞琳黛说,“由他去吧,我们去九楼。”
最后一次走进雷昆宏伟的贪欲神殿,穿过如鲫人群和缭绕烟雾——烟雾悬在空中,犹如不安分的鬼魂;踏上宽阔的螺旋阶梯——楼层越往上,享受的品质就越高,赌局的风险也越大。
边爬楼,洛克边东张西望,是他的想象,抑或是今夜至高会的成员都没来罪塔尖晒羽毛?第四层,第五层——哈,他险些和玛拉科萨·杜伦纳撞个满怀,杜伦纳手持美酒,看见塞琳黛和打手拽着洛克和金经过,她不禁瞠目结舌。杜伦纳面上的表情,洛克发现,那不止是困惑和恼火——诸神啊,她简直怒不可遏。
洛克只能想象她眼中的自己和金是什么模样——和上次见面相比,须发更长,身材更瘦,皮肤被日头烫得棕黑发亮。更不用说衣着随便、汗流浃背,显然在赌场里闹出了大麻烦。他咧嘴一笑,冲杜伦纳挥挥手,继续往上爬,她消失了踪影。
最后几层楼,赌场人烟最稀少的地方,依然没有至高会成员——巧合,还是鼓舞人心的征兆?
雷昆的办公室,罪塔尖主人正站在镜子前,试穿一件镶银线的黑色燕尾晚礼服。看见洛克和金,他露出了牙齿,眼中的恶意与眼镜里放出的炼金术光芒一般凶狠。
“执政官的鹰眼卫士,”塞琳黛道,“正赶来逮捕科斯塔和德·费拉。”
雷昆狂吼一声,如剑术家般跃步上前,反手给洛克狠狠一击,力量大得惊人。洛克跌倒在地,滑了出去,撞上雷昆的办公桌。各色小摆设在头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一块金属片落在瓷砖地面上。
金刚想有动作,两名魁梧的罪塔尖打手就牢牢抓住他的胳膊。咔嗒一声脆响,塞琳黛刀锋出鞘,阻拦了他更进一步的动作。
“科斯塔,你做了什么?”雷昆叫道。他猛踢洛克腹部,洛克再次撞上办公桌。酒杯滚落地面,跌得粉碎。
“什么也没做,”洛克用力吸气,“什么也没做,他就是知道了。雷昆,他知道我们密谋对付他。我们必须逃跑。鹰眼卫士紧追不放。”
“鹰眼卫士,来我的塔!”雷昆咆哮道,“这将打破黄金阶梯的重要传统!科斯塔,你想将我置于何地?你他妈的全搞砸了,对不对!”
“对不起,”洛克双手、双膝拄地,“对不起,我没别处好去了。要是他……要是他捉住我们——”
“安静,”雷昆说,“我下去处理追击者。你们俩留在这儿,等我回来继续讨论。”
等你回来,洛克心想,身边肯定带了许许多多打手。我和金,将从窗户“溜”走。
该到最后发动的时候了。
雷昆的靴子先是敲打着瓷砖地面,继而踏响狭窄的铸铁台阶,他去了下面一层。两名抓住金的护院放开手,但依然十分警惕,塞琳黛靠在雷昆的桌边,没有收起刀子。洛克挣扎起身,满脸痛苦的神色,她冷冷地望着洛克。
“科斯塔,这下子没什么甜言蜜语要在我耳边说了?”
“塞琳黛,我——”
“德·费拉阁下,知道吗?他打算杀了你。过去几个月里,他和我们谈了不少交易,重点就是要我们允许他杀了你。”
“塞琳黛,听我说,请——”
“我知道,在你身上花工夫委实不智。”她说,“只是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竟如此之快。”
“哈,你说得对。在我身上花工夫委实不智,毫无疑问,雷昆日后会更仔细地听你述说。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算杀害哲罗姆·德·费拉。哲罗姆·德·费拉根本不存在。卡罗·卡拉斯也一样。”
“事实上,”他笑得阳光灿烂,“你们给予我们的,恰恰就是我们最需要的。两年艰苦卓绝的劳作,如今要收账啦,我们要把你和你的老板抢个精光!”
房间中旋即响起一名罪塔尖打手和墙壁亲热的声音,金的拳头把他的半张脸变成了红通通的一片。
塞琳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洛克早有准备。他不打算作战,只想闪避和迂回,远离她镶嵌刀锋的手臂。他翻过办公桌,纸张纷飞,两人隔着桌子作势扑击,他哈哈大笑,脚步轻盈,塞琳黛显然没法突破这块障碍物。
“你会死的,科斯塔!”她说。
“哈,难道你原本打算放过我们?省省吧。另外——李奥康托·科斯塔也不存在。居然有这么多小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您说呢?”
他们身后,金击败了第二名打手。金的前额砸进对方面门正中,击碎了他的鼻子,男人痛极跪倒,鲜血汩汩而下。金绕到他背后,集合了上半身的全部力气,以手肘猛击男人颈背。听见打手脑壳撞地的声响,洛克一边躲避塞琳黛的攻击,一边忍不住做个鬼脸。
片刻之后,打手的断鼻梁中鲜血还喷涌不止,金就出现在了塞琳黛背后。她不停挥舞刀锋,可惜金正以十分罕见的刻毒形式发泄着愤怒。他捉住她的黄铜手臂,一拳击中塞琳黛的上腹,打得她直不起腰,然后将她转了半圈,锁紧她的双臂。她拼命挣扎,竭力呼吸。
“办公室真不错。”金静静地说,仿佛刚才没有把塞琳黛和护院打得无法还手,而是与他们亲切握手寒暄。洛克皱起眉头,但没有停下手头的事情——时间紧迫。
“看仔细了,塞琳黛,这个戏法我只变一次。”他摸出那叠骗人的纸牌,用夸张的动作洗了一遍,“赌场里有酒吗?非常烈的酒,喝一口就能让人泪流满面,喉如火烧。”办公桌后的架子上有一个盛满了花瓣的银碗,旁边是一瓶白兰地,看见酒,洛克装出惊讶的神情。
洛克抓过银碗,把花瓣倒在地上,将空碗搁在桌上。他打开白兰地酒瓶,把棕色的美酒倒进碗中,倒了三指的深度。
“现在,您能看见,我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副漂亮、普通、正常、毫无特色的扑克牌。是不是啊?”他最后洗了一遍牌,将整叠纸牌丢进银碗。炼金术处理过的扑克立刻软化、膨胀、冒泡、起沫。牌上的画像和符号渐渐消失,纸牌先是变成一团有彩色条纹的灰色物质,继而化作一坨油乎乎的灰色凝胶。洛克从办公桌一角的碟子里找到一柄圆头黄油刀,拿它疯狂搅拌那团灰色凝胶,直到纸牌的特征悉数消失。
“你究竟在干什么?”塞琳黛问。
“制作炼金水泥。”洛克说,“树脂薄片,绘成纸牌模样,遇到烈酒就会发生变化。诸神在上,你绝对不想知道这东西花了多少钱。妈的,我有什么选择呢?定做完这东西,只好来抢罪塔尖了。”
“你打算——”
“个人经验清楚地告诉我,”洛克说,“这鬼玩意干透了比钢铁还硬实。”他跑到墙边给爬升室留下的开口处,将灰色凝胶涂抹在狭缝中。“一旦我用它封住这个隐蔽入口,再倒进正门的钥匙眼里,哈——不要一分钟,雷昆就得去找攻城锤了,否则今晚他再也进不了自己的办公室。”
塞琳黛想呼救,但喉咙的旧伤太过严重,她发出的声音很响,也很怪诞,却无法传递到梯下。洛克蹦蹦跳跳下了铸铁台阶,关上办公室的正门,用已经开始凝固的一坨水泥封死了锁门的机括装置。
“现在,”他返回办公室中央,“今夜的第二个奇观,关系到我奉献给可敬主人的漂亮椅子。必须告诉你,我很清楚塔拉什里巴洛克是什么风格,而且,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他用剪新月木这么脆弱的木料制作如此精美的家具,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
洛克抓起一把椅子,只凭两只手便撕开了坐垫和底下的衬板,露出一个浅浅的储物空间,其中塞满了工具和装备——几柄小刀、皮革登山腰带、搭扣、防坠器和其他的相关物件。他把这些东西叮叮当当地丢在地上,将椅子举过头,露出坏笑。
“因为,这样的椅子很容易砸烂。”
说完,他把椅子狠狠砸在雷昆的地板上。椅子的各个连接处纷纷碎裂,但却没有分崩离析,碎块被某种穿在椅子腿和椅子背中的东西连在了一起。洛克在椅子残骸中摸索片刻,最终取出了几段伪丝绳缆。
在金的帮助下,洛克用一段绳缆把塞琳黛捆在了桌后的椅子上。她又是踢打又是吐唾沫,甚至企图咬他们,但却都无济于事。
捆好塞琳黛,洛克从工具中拿出一柄小刀,金继续去砸烂剩下三把椅子,取出其中隐藏的东西。洛克手持利刃,走向塞琳黛,她报之以轻蔑的目光。
“告诉你也没有用。”她说,“金库位于罪塔尖的基座,你把自己封在了塔顶。随便吓唬我吧,科斯塔,真不知道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哈,你觉得这是对付你的?”洛克笑了笑,“塞琳黛,还以为咱们对彼此的了解不止于此呢。至于金库嘛,究竟有谁说过我是来抢金库的?”
“你的任务不是找到进入——”
“谎言,塞琳黛。我是出了名的撒谎大师。你以为我真的替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干活?拿机关锁做试验,还记下许多笔记?全是扯淡。我的时间都花在了罪塔尖,在一楼和二楼喝白兰地,努力恢复最佳状态,我险些被人劈成碎块。你们的金库的确坚不可摧,亲爱的。我从来没有侵入金库的打算。”
洛克环顾四周,做出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房间的样子。
“可是,雷昆在墙上挂了不少十分昂贵的画作,难道不是吗?”
洛克的笑容大得都快掉下来了,他几步走到最近的一幅画前,用再小心不过的动作,开始切割画框中的大师杰作。
十分钟之后,雷昆办公室的露台上,洛克和金面对墙壁飞跃而下,伪丝绳缆一头固定在腰间,一头在露台栏杆上打了个漂亮的渔人套结。椅子里空间有限,没法藏安全绳,然而,若是不冒小小风险,人生又怎能有所成就呢?
洛克大声叫喊,他们在夜空中急速下坠,经过一片又一片露台、一扇又一扇窗户,赌客们或是无所事事,或是志得意满,或是漠不关心,或是精疲力尽。下坠的欢愉暂时压服了心中的哀怨。下降二十秒之后,他和金扣住防坠器,免得如铅垂般撞地,二十秒之内,世界是那样美妙,赞颂诡诈看护人!十幅雷昆收藏的绘画,价值连城,割出了画框,卷起来,塞在斜挎在肩头的油布短筒中。他的携带器具数量不够,只得留下两幅挂在墙上,椅子里的空间毕竟有限。
确定要盗取雷昆著名的艺术收藏之后,洛克去其他几个城市咨询了不少古董贩子和销赃商人,寻找潜在的买家。最终,为这些假设中他即将拥有的“艺术物品”,定下了一个相当让人满足的价钱——这还是保守的说法。
他们的滑行终结于雷昆庭院中的石头地面,绳缆只短了三寸。落地惊扰了几对醉酒的男女,这些人正沿着庭院外沿踱步。两人刚卸下绳缆和挽具,就听见重重的踏步声,以及武器和甲胄碰撞的声音。八名鹰眼卫士从罪塔尖临街的一面冲向他们。
“站在原处别动!”领头的卫士咆哮道,“以执政官和议事会的名义,因你对塔尔维拉犯下的罪行,我宣布你被捕了。举起手,不得反抗,否则就不客气。”
细长的小艇靠上执政官的私人码头,洛克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微妙的时刻来了,计划中最脆弱的一个环节。
身边的鹰眼卫士将两人拽起来。他们的手被绑在身后,大师杰作也被拿走。最后一名下船的鹰眼卫士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那几幅画。
执行逮捕任务的军官迎上码头上的指挥官,行了个礼:“剑绝,我们押送俘虏前去面见护国大人。”
“我知道,”码头上的军官说,他的声音中透着明白无误的满意,“干得好,士官。”
“谢谢您,长官。花园吗?”
“是的。”
洛克和金被押过王域,看见空荡荡的大厅和静寂的跳舞场,闻到武器防护油和积尘角落的味道。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执政官的花园。
难以忘怀的气味在夜色中包围了他们,散发暗淡银光的藤蔓和时隐时现的灯笼甲虫从身边经过,砾石在脚下发出嘎扎嘎扎的摩擦声。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等在船库旁,坐在专为这种场合预备的椅子里。他身边是梅蕊因和——洛克的心跳不禁加速——秃顶的炼金术士,以及两名鹰眼卫士。在长官的带领下,执行逮捕任务的卫士齐刷刷地向执政官行礼。
“让他们跪下。”斯特拉戈斯轻描淡写地说,洛克和金被按倒在了砾石地面上。洛克疼得做了个怪相,认真研究眼前场景的各个细节。梅蕊因身穿长袖套衫和黑衬衣,从洛克所处的角度,他发现梅蕊因穿的不是典雅的高级鞋子,而是一双黑色平底野外靴,最适合奔跑和战斗。有意思。斯特拉戈斯的炼金术士拿着一个硕大的灰色背包,神情紧张。想到背包里可能是什么东西,洛克的脉搏不禁又快了几分。
“斯特拉戈斯,”洛克假装不明白执政官在想什么,“又是花园宴会吗?您披甲的混球手下可以给我们松绑了,至高会的探子不至于在您的树林里出没吧?”
“有时候我不禁要想,”斯特拉戈斯说,“如何能让你的态度更加谦逊。”他示意右边的鹰眼卫士上前。“很抱歉,我觉得这实在不怎么可能。”
鹰眼卫士飞起一脚,踹在洛克胸口,他仰面倒下。洛克蠕动着试图起身,但身下的砾石却吃不住力气。鹰眼卫士弯腰,把他拽回跪姿。
“看见我的炼金术士了吗?看呐,正如你所要求的。”斯特拉戈斯说。
“看见了。”洛克说。
“那就是你将得到的。你能得到的就这么多了。我守住了承诺。请享受你看到的每一眼吧。”
“斯特拉戈斯,你个龟孙子,我们还有事情没完成——”
“我想没了,”执政官说,“我认为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经过这么久,我想我也终于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盟契法师为何非得把你交到我的手中。”
“斯特拉戈斯,如果我们不返回剧毒兰花号——”
“我的观察人员注意到,一艘符合描述的船在城市北面下了锚,我打算率领半支舰队,前去剿灭这个敌人。然后,我就有一队海盗可以拿来游街示众,以及一群船员可以挨个丢进堆场深渊,让塔尔维拉为之欢呼雀跃。”
“可我们——”
“我要的,你们都给我了,”斯特拉戈斯说,“也许方式与你们预想中的不同。士官,在罪塔尖逮捕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雷昆拒绝让我们进入塔内,护国大人。”
“雷昆拒绝让你们进入塔内。”斯特拉戈斯享用着每个字眼的滋味,“也就是说,把不成文的习俗凌驾于我的法律权威之上。也就是说,我有了理由,可以整排整排地派遣军队,行使那些光拿薪水不做事的治安官不去履行的职责——把那个王八蛋扔进牢笼,看看在供出至高会的好朋友都干了什么之前,他能熬多久的时间。现在,我的战斗机会来了,没必要让你们俩继续侵犯我的水域了。”
“斯特拉戈斯,你个狗娘养的——”
“实际上,”执政官说,“没必要让你们俩继续存在下去了。”
“我们有约定!”
“若不是你们在一件事情上违抗命令,蔑视我的权威,我也愿意遵守约定的!”斯特拉戈斯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我的指示是什么?让迎风岩的男女士兵活命!活命!”
“可是——”洛克完全不明所以,“我们用的是神智霜,没有伤害他们——”
“只是割断了喉管,”斯特拉戈斯说,“只有塔顶的两个人活下来。你们是不是太懒惰了,不想爬到高处去结果他们?”
“我们没有——”
“科斯塔,那天夜里还有谁登上了我的岛?那儿又不是给朝圣人准备的神庙!如果不是你们,也是你们纵容囚犯下了狠手。无论如何,错误都该由你们承担。”
“斯特拉戈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的四名优秀士兵活过来了。”斯特拉戈斯用手扶住自己的腰,“因为这个,我们到此为止了。听见你们的声音,那种傲慢的音调,说话间那种彻头彻尾的厚颜无耻……简直是拿鲨鱼皮磨我的耳膜。科斯塔阁下,你谋杀了塔尔维拉的忠诚士兵,不会有祭司为你送行,不会有送葬仪式,连坟墓都不会有!士官,把你的剑给我。”
执行逮捕任务的士官上前两步,拔出他的剑。他掉转剑锋,将剑柄递给执政官。
“斯特拉戈斯,”金说,“只有最后一件事情了。”
洛克扭头去看,发现金正露出饱含恶意的笑容。“我剩下的该死的人生中,将永远记得这一刻。”
“我——”
斯特拉戈斯没能说下去,因为那名鹰眼士官忽然挥动持剑的手臂,剑柄狠狠撞向执政官的面门。
他们是这样做到的。
鹰眼卫士将洛克和金拖离罪塔尖庭院,把他们推进一辆带铁栏杆的重型马车。三名士兵随他们一同坐进轿厢,两人爬上车顶,驾驭马匹,三人担当警卫,守住轿厢两侧和背后。
到了黄金阶梯最顶层的街道尽头,马车必须左转,走之字形路线去下一层阶梯,另外一辆马车忽然出现,拦住了它的去路。鹰眼卫士高呼威胁话语,对方的车夫忙不迭道歉,吆喝着说他的马匹实在固执得要命。
接着,一把把手弩发出脆响,驾驭马匹的士兵和警卫应声而倒,暴雨般的飞箭让他们毫无抵抗能力。全副武装的治安官涌上街头,从各个方向包围马车,不时挥舞手中的棍棒和盾牌。
“走开走开,”他们对瞠目结舌的路人叫嚷,最聪明的一些早已蹲下寻找掩护,“有什么好看的?执政官和议事会的梁子。”
尸体才落在马车外的圆石地面上,车门被猛然踹开,三名鹰眼卫士做了一番徒劳的挣扎,想救助倒下的同伴。又是两队治安官冲出来,还有许多着便服的私家武装人士,见了同样的信号,也杀将出来,他们压制住了这三个人。一名士兵动作太大,对手一个不小心要了他的命;另外两人很快被按倒在地,趴在马车旁边,卸掉了黄铜面具。
莱昂尼斯·科多身穿鹰眼卫士的制服现身,除了没戴面具,所有细节都无懈可击。他身后还有七名同样打扮的男女。除了这八个人,同时出现的另有一位洛克不认得的年轻女子,她跪在两名被俘虏的士兵身前。
“你,我不认识。”她对右边一人说。那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名治安官便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尸体摔在地上。另外几名治安官把尸体拖出视线,动作飞快。
“你,”女人对剩下的唯一一名鹰眼卫士说,“卢修斯·卡乌鲁斯。你,我认识。”
“杀了我,”男人叫道,“我什么也不会说。”
“很好,”女人说,“可是,你有一位母亲,还有一名姐妹,她在黑手新月岛做苦工。你的连襟兄弟在渔船上做事,另有两名侄子——”
“操你妈,”卡乌鲁斯说,“你绝不——”
“我会的,就在你的眼前。我一定会。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而你自始至终也在同一个房间,他们知道,你只用说几个字就能拯救他们的生命。”
卡乌鲁斯望着地面,开始啜泣。“求你了,”他说,“这只是你我的——”
“这是塔尔维拉的事情,卡乌鲁斯。执政官不是塔尔维拉。不过,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了。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就去找你的家人。”
“诸神,请原谅我。”卡乌鲁斯使劲点头。
“重新进入王域,需要什么特别口令或是手续吗?”
“不——不需要——”
“逐字逐句地告诉我,你的士官接到的命令是怎么说的?”
短暂的拷问结束后,卡乌鲁斯被丢进车厢——没有杀死他,害怕事情泄露的后果将让他守口如瓶——和尸体一起拉走,假鹰眼卫士佩起真卫士的武器和甲胄,戴上黄铜面具。马车重新上路,驶向等在内码头的小船。即便有斯特拉戈斯的探子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横渡海湾。
“实施得和预想中一样顺利。”莱昂尼斯也坐在马车轿厢中。
“这些假制服做工不错。”洛克问。
“假?你弄错啦。制服并不困难,斯特拉戈斯的阵营中也有同情我们的人,早就把这些制服给了我们。真正困难的是他妈的面具。一名鹰眼一个,没有多余的。卫士把这玩意儿当传家宝似的。他们花在注视面具上的时间太多,仿制品很容易被认出来。”科多拿起面具,笑着说,“过了今夜,希望再也不用见到这鬼玩意儿。那几个油布短筒都装了什么好东西?”
“雷昆给的礼物,”洛克说,“不相干的个人事务。”
“和雷昆很熟?”
“我们口味接近,都喜欢瑟林王朝晚期的艺术,”洛克面带微笑,“事实上,我们最近还交换了几件艺术品呢。”
莱昂尼斯把执政官打倒在地,与此同时,其他假鹰眼卫士也除掉面具,开始行动。洛克和金没用一秒钟就甩开了纯粹装饰在手腕上的绳结。
一名莱昂尼斯的手下低估了真正的鹰眼卫士,几乎被削掉了左边半个身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另外两名至高会战士逼近那名卫士,忙乱中,卫士不慎滑了一下,两人抓住机会,将他打翻在地,接连刺了好几剑。还有一名卫士企图逃跑去找人帮忙,但还没奔出五步,便也遭了毒手。
梅蕊因和炼金术士眼神张皇,炼金术士比梅蕊因更加紧张,两位莱昂尼斯的手下用剑抵住了他们。
“好啊,斯特拉戈斯。”莱昂尼斯把执政官拽成跪姿,“请允许科多家族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他面露笑容,举起胳膊,准备劈下利剑。
金从背后抱住科多,将他甩倒在地,他的愤怒几近沸腾。“我们的交易!科多!”
“对了,”莱昂尼斯说,虽说躺在地上,但他的笑容丝毫未减,“你看,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帮了我们好大一个忙,可是呢,让松脱的线头四处乱钻,我们实在不怎么放心。我们有七个人,而你们俩——”
“你这双重背叛也太小儿科了,”洛克说,“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如此驾轻就熟。你觉得你们聪明得天下难觅?一百里以外我就看清楚啦,所以呢,请允许我让一位共同的朋友提供另外的解决方法。”
洛克从靴子里抽出一张对开的羊皮纸,它略略有些折损,被汗水浸得透湿,叠成一个方块。洛克微笑着把羊皮纸递给莱昂尼斯,他知道这位至高会成员即将读到什么字句:
此封短信的持有者,在实施符合双方共同利益之行为时,如果受到伤害或是打扰,无论方式若何,我都将视之为对吾本人的蔑视。对其所抱有的友好态度,亦等同于对吾所抱有的善意,吾人定当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回报。我完全而彻底信赖持信之人。
雷
最后,当然,有雷昆的私人印鉴。
“我知道,你本人并不热衷于他的赌场,”洛克说,“可是,你必须承认,并不是每一位至高会成员都如您这般洁身自好,不少同济更是将巨量金钱存于他的金库——”
“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科多站起身,嫌恶地把信丢还给洛克,“有什么要求?”
“两样东西,”洛克说,“执政官,他的炼金术士。想怎么对待该死的维拉城,那都是你的事情了。”
“执政官必须——”
“你本想把他像死鱼似的开膛破肚。他交给我处理。记住一点,无论他发生什么,都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花园另一头,叫喊声越来越响。不,洛克纠正自己——是堡垒的另外一面。
“那他妈的是什么?”他问。
“我们的支持者聚在了王域门口,”科多说,“我们正在带队伍进来,不让任何人离开。他们总得彰显出自己的存在吧。”
“你不是打算猛攻——”
“我们当然不打算猛攻。只是围困起来。等里面的士兵明白了事态进展,我们相信,他们一定会接受议事会的权威。”
“最好整个塔尔维拉都能这样。”洛克说,“废话说够了。嘿,斯特拉戈斯,咱们找您豢养的那位炼金术士聊聊吧。”
金抓起执政官——他显然仍处于休克中——推着他走向梅蕊因和炼金术士站立的地方。
“你,”洛克指着光头男人说,“有许多事情需要解释,如果你明白趋利避害的话。”
炼金术士使劲摇头:“哦,可是我……我——”
“给我听清楚了,”洛克说,“执政府就此完结了,懂吗?今夜,这整个制度都将沉入海港。从今天开始,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什么权力都没有了,别说塔尔维拉的金钱,连一杯热尿都不会有人卖给他。因此,你已经无路可去,有两位吃了你的毒药的朋友,他们想让你度过一个短暂、悲惨的人生。你有永久性的解毒剂吗?”
“我……给执政官配制的每一种毒药,我都有解毒剂,是的。以防万一。”
“西恩德林,你不能——”斯特拉戈斯说。金给他腹部狠狠一拳。
“哦,不。来吧,西恩德林,给我。”洛克说。
光头男子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玻璃小瓶,瓶中装满了透明的液体。“我带了一份,够一个人用的——不能分给两个人。它能清理体液和血脉中的那种物质。”
洛克接过那个小瓶,他的手在颤抖。“这个……找个炼金术士,复制一份需要多少钱?”
“不可能复制,”西恩德林说,“我设计的解毒剂不允许反向解析。样本一受到炼金术探查就会被污染。毒药和解毒剂都是我独有的配方——”
“给我笔记,”洛克说,“配方,或是什么别的叫法。”
“在我脑子里,”西恩德林说,“纸张很难保守秘密。”
“那好吧,”洛克说,“看起来,在你制作出另一份解毒剂之前,你他妈的只好跟我们走了。喜欢大海吗?”
就在此刻,梅蕊因下了决定。如果解毒剂是无法复制的,那她只要把瓶子敲碎在地上……总是招惹麻烦的讨厌鬼科斯塔和德·费拉就必死无疑了。剩下需要处理的不过是斯特拉戈斯和西恩德林而已。
她效忠于塔尔维拉之外的某某人,直接知晓此事的只有斯特拉戈斯和西恩德林,除掉他们,也就守住了秘密。
她微微移动右臂,淬毒匕首的刀柄落入手心,她深吸一口气。
梅蕊因动作极快,站在她身旁的假鹰眼卫士连举剑的机会都没有。她向侧面刺出一刀,事先既没有多看一眼,也没有扯动手臂,正中假鹰眼卫士的颈部侧面。收刀的时候她顺手横切,割断了这一刀能割断的所有东西,以免毒药发挥效力之前的几秒钟误了她的事。
梅蕊因的第一名受害人还在讶异中竭力吸气,第二击又来了,她手握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匕首,横砍西恩德林的后脖颈。洛克呆望片刻,心中震惊非常。他觉得自己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他心知肚明,如果梅蕊因的攻击对象是自己,他只怕连刀的影子也看不见。
西恩德林痛呼一声,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梅蕊因向洛克踢出一脚,力道并不大,但足够出乎意料。她踢中洛克的胳膊,小瓶飞出他的掌握,洛克只来得及叫喊一声:“操!”他俯身扑向小瓶,无论即将在砾石上蹭破多少皮,无论梅蕊因打算如何继续进攻,他都不在乎。他从地上抓起小瓶,小瓶没有摔破,他不禁低叫一声谢天谢地,话音未落,就被张开双臂冲过身旁的金推了开去。
洛克把小瓶抱紧在胸口,狠狠撞上地面。眼看梅蕊因挥手甩出短刃,就在她松手的那一刻,金抱住了她的身体,匕首原本冲着斯特拉戈斯的脖子或胸口而去,受金干扰后落在了执政官脚边的砾石地面上。执政官被这一击吓得直往后缩。
出乎意料的是,梅蕊因的反抗竟然有声有色:一条胳膊甩开金的铁掌,肘击金的肋间。她身体柔软,斗志更是坚决,挥腿踢中他的左脚,挣脱金的双手,蹒跚着想要逃跑。金还抓着她的长罩衫袖子,衣服从左袖到肩头全给扯了下来,金一下子失去平衡,也跌倒在地。
一瞥之下,洛克发现梅蕊因上臂白哲的肌肤间刺了一个精致的黑色文身——葡萄藤缠绕的长剑。她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奔进夜色中,远离了金和假鹰眼卫士。他们追了几十步,徒劳无功,只好停下脚步,大声咒骂。
“妈的,什么——喔,该死!”洛克这才注意到梅蕊因刺杀的那名假鹰眼卫士和西恩德林,他们在地上翻滚,嘴角白沫横流。“喔,该死,该死,妈的!”洛克大叫,在濒死的炼金术士身前弯下腰。几秒钟后,连抽搐也停了下来,洛克看看手中唯一的一瓶解毒剂,胃里阵阵难受。
“不,”金在他身后说,“喔,诸神在上,她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洛克说。
“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
“我们……妈的。我也不知道。”
“你该——”
“先别做决定,”洛克说,“由我保管。事情结束后,咱们坐下来,先吃顿好饭菜,然后再商量。总能想出办法的。”
“你该——”
“该走了,”洛克尽量坚定地说,“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成,趁局面还没变得更加复杂,咱们赶紧走吧。”趁忠于执政官的军队还没注意到老家伙今夜过得很不舒畅。趁莱昂尼斯还没发现雷昆也在追杀他们。趁其他什么天杀的狗屁东西还没从地底下爬出来,狠狠咬上他们的屁股。
“科多,”他叫道,“答应给我的那个口袋呢?”
莱昂尼斯对一名假鹰眼卫士打个手势,那女人递给他一个粗麻布口袋。洛克把它抖开——口袋比他的身体更宽,约有六尺长。
“好吧,马克西伦。”他说,“我们给过你机会,要你忘掉这些,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一切,让我们平安离开,可你为啥非要那么混账呢?”
“科斯塔,”斯特拉戈斯终于又能说话了,“我……我什么都可以给——”
“你什么也给不了我。”眼见斯特拉戈斯似乎打起了梅蕊因匕首的主意,洛克伸脚用力一踢,匕首飞过砾石地面,落进花园深处。“干我们这行的人,尊崇诡诈看护人的家伙们,有个小小的习俗,适用于最亲近的人死去的时候。这次嘛,那个亲近的人因你的疯狂计划而死。”
“科斯塔,请不要蔑视我能够给你的——”
“我们管这个习俗叫死亡献祭。”洛克说,“意思是说,我们要窃取某些值钱的东西,与失去的那人相称的东西。这一次,我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与之相配的东西。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金站到他的身旁,逐个捏响他的指节。
“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他的声调极为静定,“我将塔尔维拉的执政官献给你。”
接下来的一拳力度之大,让执政官的脚飞离了砾石地面。金三两下将失去知觉的老家伙塞进麻袋,系住袋口,扔上肩头,仿佛那是一袋马铃薯。
“好啦,莱昂尼斯,”洛克说,“祝你的革命好运。趁事情对我们而言还没变得更加复杂之前,我们打算悄悄溜走了。”
“斯特拉戈斯——”
“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洛克说。
“很不错。要离开维拉城?”
“再快也比不上我们期望的速度。”
金把执政官摔在后甲板上,泽米拉和幸存的船员在旁围观。回来的路很长,也很艰苦——先去科多的小船取背囊,然后尽职尽责地取回兰花号的小艇,再乘着小艇一路划出港湾——然而,费这些力气是值得的。整个夜晚都是值得的,洛克想,光是观赏斯特拉戈斯看见泽米拉站在面前时的表情,就已经值回票价了。
“达……拉……卡夏。”执政官喃喃道,低头把一枚牙齿吐在甲板上。几缕鲜血挂在他的下巴上。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塔尔维拉的前执政官,”她说,“塔尔维拉的最后一任执政官。上次见你的时候,我的视角有所不同。”
“我……也一样。”他叹息道,“现在如何?”
“你的躯壳里寄居了太多旧债,死亡无法赎买它们。”泽米拉说,“我们考虑过,花了很长时间,想得很认真。我们决定,要让你活在我们身边,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她打个响指,贾伯磊迈步上前,手里捧着一大堆铁链和镣铐,那些东西很沉重,虽说略略生锈。他把铁链和镣铐丢在斯特拉戈斯身旁,老家伙吓了一跳,贾伯磊见状哈哈大笑。其他几名水手抓住执政官,他啜泣着眼看自己的双手双脚失去自由,铁链拖在他的身后。
“最底层的船舱就归你了,斯特拉戈斯。居住在黑暗里吧。我们去哪儿都会载着你,这是兰花号的小小特权。无论什么天气,无论什么海域,无论什么热度,我们将带你周游世界。你和你的铁链。即便是你的衣服悉数朽烂,我向你保证,铁链也依然与你做伴。”
“达拉卡夏,求你——”
“兰花号有多深,就把他丢多深。”她说,五六名水手拽着执政官走向主甲板舱口,“把他锁在舱壁上,然后随他去吧。”
“达拉卡夏!”他嘶吼道,“不能,你不能这样!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她说,“你还会号叫。诸神啊,你在底下会号出什么调门!没问题,茫茫大海正需要音乐作陪。”
接着,他被拽下了兰花号的甲板,去享受剩下的漫漫岁月了。
“不错,”达拉卡夏扭头对洛克和金说,“顺利交接完毕。不可思议,但你们真的得偿所愿了。”
“不,船长。”金说,“我们追寻的东西,基本上都得到了。可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却都未能到手。差得还很远很远呢。”
“对不起,哲罗姆。”她说。
“不想再听见有人叫我哲罗姆了,”金说,“我的名字是金。”
“洛克和金。”她说,“那好吧,二位想去哪儿?”
“维尔维拉佐,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洛克说,“我们有几笔买卖要完成。”
“然后你们就是富人了?”
“我们会不缺钱。要不要分你点儿,修理——”
“不用了,”她说,“去塔尔维拉窃取东西的是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们在萨隆科伯劫了不少钱,也没几个人瓜分贼赃了。我们没问题的。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我们有个计划,”洛克说,“记得那天夜里你在栏杆旁和我说了什么吗?若是有人在你的船附近画线,那你就……挂起更多的风帆?”
达拉卡夏点点头。
“就这么说吧,我们也想试试这个主意。”洛克说。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呃,”洛克说,“为了安全起见,考虑到我们过去的遭遇……能否借我一个小口袋,给我们几样小而重要的东西?”
第二天,应雷昆的邀请,他们在雷昆办公室会面,更准确地说,是办公室的废墟上。正门被砸脱了铰链,那套椅子仍旧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当然了,墙上几乎每一幅画都被割得只剩下框子。让七位至高会成员坐在精美的椅子中,看见周围一片混乱却要假装一切正常,雷昆似乎暗暗地有几分愉悦之情。塞琳黛在客人身后缓缓踱步。
“昨夜之后,诸位先生女士做事是否更加顺利了?”雷昆问。
“宝剑码头的战斗已经结束。”雅堪莎·提加说,她是七人内议会中最年轻的,“海军落入我们手中了。”
“王域也是我们的了,”莱昂尼斯·科多站在父亲身前报告,“斯特拉戈斯手下的军官全部落网,除了两名情报官员——”
“别再来一次拉维勒的事情了。”一位中年至高会成员说。
“我亲自派手下在追查拉维勒,”雷昆说,“他们不可能藏在城里,这点我敢保证。”
“塔里沙玛、爱思帕拉和七髓王国的大使公开表示,他们对议事会的领导能力抱有信心。”提加说。
“我知道,”雷昆笑着说,“昨天夜里,我免除了他们不少欠债,建议他们别让新政府失望。鹰眼部队呢?”
“有一半活着,都关起来了。”科多说,“剩下的都死了,只有几个人想煽动反抗情绪。”
“他们撑不了太久,”提加说,“对执政府的忠诚不能换食物和啤酒。最好让这些人散开死在各处,以防普通士兵受到过多干扰。”
“接下来几天内,我们会静静地处理掉剩下的鹰眼。”科多说。
“嘿,我不禁要想,”雷昆说,“这样做是否明智。执政官的鹰眼部队是一群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优秀战士,比起拉去填坟坑,总该有更加合适的用途吧?”
“他们只对斯特拉戈斯忠心耿耿——”
“也许是塔尔维拉呢?如果你仔细问过他们的话。”雷昆伸手按住心口,“我的爱国心让我不得不指出这一点。”
科多嗤之以鼻:“他们是拿来吓人的卫队,他的保镖,他的拷问人。即便他们不四处煽动暴乱,鹰眼对我们也毫无用处。”
“也许,我们亲爱的离任执政官,尽管他自认对军事了如指掌,却没能利用好鹰眼部队。”雷昆说,“也许,看不见面容的面具实在是过犹不及。他们若是换上便衣只怕效力更大,可以拿来补充情报部门的不足,而非充当唬人的打手,帮助他用恐怖手段统治维拉城。”
“还好你不是他,”提加说,“否则的话,他的情报部门肯定能挫败我们的行动。昨天真是命悬一线。”
“不过,”科多说,“没有了国王,该如何维持一个王国的正常运转呢?”
“是啊,”提加说,“我们的印象够深刻了,科多。别再拐弯抹角说起您扮演的角色,求你了,好吗?”
“至少我——”
“若是再任意抛弃前任国王留下的称手工具,”雷昆打断他的话,“那可就更加难以运转了。”
“烦请原谅我们的愚钝。”萨拉维莱·菲奥兰说,这位女士的年纪和马留乌斯·科多相仿。
“只有一个提议,鹰眼卫士经过驯化和约束后,理当是塔尔维拉的宝贵财富,不要拿他们当做吓唬百姓的突击部队,而是……秘密警察。”
“你是说,他们将负责追捕‘某些人’?”科多嘲弄地说。
“小科多,”雷昆说,“‘某些人’?在我的斡旋下,他们对你家族生意的妨碍一直保留在可接受的极低水平上。你昨天的胜利,还不是靠‘某些人’制造出来的?替你传信,堵塞街道,不让士兵增援,引开最忠诚于斯特拉戈斯的军官,而你们呢?有些参与这桩事情的人,漫不经心得仿佛在打草地保龄球!”
“不是我——”科多说。
“不,不是你。你战斗得很勇猛。然而,莱昂尼斯,请允许我面带微笑炫耀自己的虚伪。请不要再装了,这里看得见的人就眼前几个,你的蔑视实际上是想撇清关系,在你和我这种人之间划清界限。告诉你,一个城市的犯罪,缺了我这种人的管理,其情形是你无法想象的!至于鹰眼部队,我不是在恳求你,而是在述说事实。狂热效忠斯特拉戈斯的人寥寥无几,不小心跌倒,摔在了剑锋上,由他们摔吧;但剩下的人很有用,不该随便抛弃。”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教训——”提加说。
“凭你们七个人有六个人信任我,在罪塔尖的金库存放物品和现金。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如果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疑问,那些物品将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我在这个城市有大笔投入,和你们没有两样。我不希望有外国力量介入我的事务。不得不称赞斯特拉戈斯,陆军和海军要是落在你们手中,维拉城的敌人只怕不会有所忌惮,还记得上次战争中至高会的表现吧?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想办法保护大家的资本。”
“我们几天后原本就要讨论这个。”莱昂尼斯说。
“我不这么认为。若是在下一次讨论之前,活下来的鹰眼卫士染上了挨个失踪的毛病,那可如何是好?大家都很忙。带的信或许会丢失,或是意思被人曲解,无论发生什么,都找得出合适的理由。”
“你究竟要什么?”菲奥兰问。
“如果你们打算把王域当做闪闪发光的新政府的行政中心,我认为,一套办公室是个良好的开端。要漂亮的,尊贵的房间,在它们被分配出去之前。另外,周末之前,我希望能得到一笔启动资金,我会亲自制定粗略的财务制度,明年的薪水之类的。说到这儿,在新政府的组织中,希望替我预留三四个职位,完全由我指定人选。薪水嘛,就定在一年一万到一万五千索拉里吧。”
“你好让手下的剪径蟊贼担任政府闲职?”莱昂尼斯说。
“好让我帮助他们转换人生方向,变成备受尊敬的市民和塔尔维拉的守护者,”雷昆说。
“你的人生方向呢?是不是也打算做一名备受尊敬的市民?”提加问。
“我难道还不是吗?”雷昆说,“诸神啊,当然不了。我才不想抛弃手上的权责,我乐在其中。对了,说到新组织的领导人,十分凑巧,我正好有一名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这个人和我一样,都对斯特拉戈斯使用鹰眼卫士的方式颇为不满,由于她曾经是其中一员,故而会用极度认真的态度看待这桩事情。”
至高会成员纷纷转身去看塞琳黛,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嘿,雷昆,等一等——”科多说。
“不需要等了,”雷昆说,“这忠勇爱国的小小请求,不至于受到其他六位朋友的拒绝吧?诸位说呢?”
科多环顾众人,塞琳黛知道另外几位至高会成员将有什么表情:如果他想在台面上反对此事,就会受到众人的孤立,连带着招致削弱的不单单是其父亲暂居的位置,更是他自己光明的未来。
“我想,她的起始薪金将颇为可观,非常可观。”雷昆快活地说,“当然啦,也得给她官方的马车和印章,官方住所,斯特拉戈斯有几十幢宅子和庄园。对了,我想她在王域的办公室也该是最好的、最受尊敬的。难道不是吗?”
至高会成员离开时,喜怒哀乐各自不同,待到办公室只余下他们两人,雷昆和塞琳黛长久地吻在一起。和平时一样,雷昆脱下手套,用他伤痕累累、烧成棕色的双手抚遍塞琳黛全身,既细细品尝左侧与手相同的疤痕组织,也不放过右侧完美无缺的血肉身躯。
“安排好了,我亲爱的。”他说,“你在罪塔尖熬了这么多时间,跑上跑下,见了醉醺醺的高等人或要绕道而行,或要卑躬屈膝。”
“我还是觉得很抱歉,没能——”
“你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雷昆说,“事实上,科斯塔和德·费拉的狗屁把我骗得更加厉害——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消疑虑。若是听了你的建议,早把这两个家伙丢出窗户,我相信,事情也不至于结束得如此糟糕。”
她微微一笑。
“看不起人的至高会,还以为我安排了好大一个闲职给你。”雷昆抚弄着塞琳黛的头发,“诸神啊,他们将多么惊讶。我等不及想看你的手腕了。你肯定会缔造出了不起的组织,让我的泥脚丘八相形见绌。”
塞琳黛环顾办公室的废墟。雷昆哈哈大笑。“我想,”他说,“我不得不敬佩这一对胆大包天的小混蛋,花了两年时间筹划这件事情,费尽心思送给我一套椅子……还有我的印鉴!天哪,莱昂尼斯险些要中风——”
“还以为你会大发雷霆呢。”塞琳黛说。
“大发雷霆?已经发过了,这四把椅子我挺喜欢的。”
“我知道,你花了很长时间搜集那些绘画——”
“哈,绘画,没错。”雷昆露出促狭的笑容,“至于绘画嘛……这几面墙壁光秃秃地委实不美。想不想和我去趟金库,帮我把真迹搬运上楼?”
“什么意思?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