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罗姆知道你来求我做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
洛克和达拉卡夏站在艉舷,洛克凑近船长,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早晨第七小时左右,太阳缓缓升入无云的湛蓝天空,东风在星舷侧后方猛吹,浪头越来越大。
“你觉得——”
“是的,我觉得我能代替两人发言,”洛克说,“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依照他的命令行事,否则我们再也见不到斯特拉戈斯。恕我直言,如果您听从了他,哲罗姆和我的用处也就到头了。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与他面对面。该让他知道卡莫尔人做事的风格了。”
“还以为你最擅长不诚实的小手腕。”
“拿匕首割喉咙,冲别人大喊大叫,这两样我也颇为在行。”洛克说。
“替他凿沉几艘船,然后请求再次见面,不觉得他会借机翻脸?特别是在某个挤满了士兵的地方?”
“我只需要一个近身的机会。”洛克说,“从士兵方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我想我没这个本事;然而,六寸距离,再加上一柄上好短剑,我就是艾赞·基拉本人的手臂。”
“拿他当人质?”
“简单,直接,应该能有结果。要是没法骗到一劳永逸的解毒剂,或是和他的炼金术士达成协议,至少能把他吓个半死。”
“说老实话,你想清楚了吗?”
“达拉卡夏船长,过去几天我几乎未曾合眼,就为了琢磨这个计划。否则我为何跑到船尾来找您?”
“那好——”
“船长!”主桅上的瞭望员对甲板高呼,“背后有动静!”
“什么意思?”
“港舷船尾三个罗经点,海平线上。忽然从西边绕出来,直对我们!”
“好眼神,”达拉卡夏说,“继续向我报告。乌特加!”
“哎,船长?”
“两根桅杆的瞭望员都加倍。上甲板!准备改变航向!系帆索,转帆索,准备!等我的命令!”
“有麻烦了?”
“不一定,”达拉卡夏说,“即便斯特拉戈斯昨晚上改了主意,决定立刻做掉我们,维拉军队的战船也不可能从那个方向绕过来。”
“希望如此。”
“哎。我们先改变航向试试看,动作要慢,要优雅。如果仅仅是凑巧走了相同的方向,那他们只会快快活活地一直向前。”她清清喉咙,“舵手,绕向西北微北,悠着点儿!乌特加!拉转帆桁,让风吹星舷船尾!”
“哎,船长!”
剧毒兰花号缓缓朝港舷转舵,把船头拉到正西北的方向。强风横吹过后甲板,直扑洛克面门而来。他觉得南方依旧有细小的帆影,从甲板看,对方的船身还在海平线之下。
几分钟过后,瞭望员大喊:“船长!她朝港舷转向了,五六个罗经点!咬住我们不放!”
“我们在对方的星舷船首方向,”达拉卡夏说,“她想拉近距离。可是,说不通啊。”她打个响指。“糟了,很可能是海盗猎人。”
“他们怎么找到兰花号的?”
“也许是你拜访过的双桅小船描述给他们听的。我的好姑娘乔装打扮只能糊弄一阵子,这漂亮的巫木船体太少见了。”
“那么……问题有多严重呢?”
“那得看谁跑得快了。如果对方是海盗猎人,和他们作战没钱可挣。船上载的肯定是危险分子,没有东西可抢。要是咱们跑得比较快,那就给对方亮亮屁股,挥手道声永别了。”
“否则呢?”
“没钱可挣也得作战了。”
“船长,”桅杆顶上有人大叫,“三桅船!”
“越来越好了,”达拉卡夏说,“替我叫醒艾兹丽和哲罗姆。”
“坏运气,”德尔马斯特洛说,“他妈的坏透了的运气。”
“那是他们,如果让我捞到机会的话。”泽米拉说。
船长和副手站在艉舷,盯着海平线上的一方白色帆影,那是兰花号的追击者。洛克和金等在几步之外的星舷栏杆旁。达拉卡夏把船朝南方偏转了几个罗经点,航向西北西,让风吹在星舷船尾,这是兰花号最顺畅的航行角度。洛克知道其中的风险:如果对手的船更快,可以设置一条拦截路线,比船头对船尾的追击效率更高。问题是,广阔的海上活动域位于他们西面,他们不可能一直朝北航行。
“船长,我不认为兰花号有优势。”沉默了几分钟,德尔马斯特洛说。
“我也是。该死的海面,太颠簸了。三桅船靠重量压服浪头,速度比我们快。”
“船长!”主桅上的喊声比先前更加急切了,“船长,她没有走开,而且……船长,很抱歉,但我觉得你该上来看一眼。”
“看什么?”
“如果没疯的话,我肯定见过这艘船!”瞭望员高声说,“我敢发誓。最好有另外一双眼睛帮我证实一下。”
“我去看看,”德尔马斯特洛说,“能借用您最好的望远镜吗?”
“掉了的话,我就把你的房间给帕奥罗和珂塞塔。”
几分钟之后,洛克望着德尔马斯特洛携了泽米拉的骄傲和自豪爬上桅杆,那副光学望远镜是维拉城出产的大师杰作,用炼金术处理过的皮绳套在德尔马斯特洛脖子上。又过了几分钟,她低头大叫:“船长,恐怖君主号!”
“什么?德尔,你百分之百确定?”
“难道看见她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我这就上来!”
洛克和金面面相觑,泽米拉攀上主桅的侧支索。甲板上的船员又是嘟囔又是叫骂。十几个人抛下手里的活计,跑到船尾,伸长了脖子想看清南方海平线上的船帆。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回到甲板上,脸色凝重,水手们这才散去。
“是他?”洛克说。
“是的,”达拉卡夏说,“无论君主号找了我们多久,都意味着我们出航没多久他们就跟上来了。”
“那么……是带信来给我们之类的吗?”
“不。”达拉卡夏摘下帽子,伸手抚摸自己的发辫,神情从未如此紧张。“议事会上,他的反对意见比别人都强烈。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把船开到吐唾沫就能吐到塔尔维拉的地方,绝不是来送信的。
“很抱歉,拉维勒,我们的对话必须压后了。天黑之前不能让兰花号沉下水底,否则讨论那些毫无意义。”
洛克的视线越过白花花的浪头,望向尚未完全升上海平面的恐怖君主号,三桅巨船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钢针般刺向兰花号。这是晨间的第十小时,罗丹诺夫的努力已经收到了不少实效。
泽米拉啪的一声合上望远镜,转身离开艉舷,她也在研究同样的现象。
“船长,”德尔马斯特洛说,“肯定有办法……天黑前不让君主号追上我们——”
“那么我们就有选择余地了,没错。可是,只有保持笔直追尾才能拖延足够多时间,如果继续向北的话,不到黄昏就会撞上陆地。更不用说君主号最近才整修完毕,而兰花号正超期服役。令人痛苦的真相是,赛跑上我们输定了。”
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好几分钟没再说话,最后,德尔马斯特洛清清喉咙。
“我,呃,去准备家伙,对吗?”
“最好如此,让红组尽量睡觉,如果他们中还有人睡得着的话。”
德尔马斯特洛点点头,揪住金的罩衫袖子,拖他走向主甲板货舱口。
“你打算战斗。”洛克说。
“我别无选择,只有战斗;你也没有选择,若是你还想活到晚餐时间。罗丹诺夫的人手多一倍,你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何等苦战。”
“都是因为我,或多或少。对不起,船长——”
“少放狗屁,拉维勒。我不会怀疑自己帮助你的决定,其他人也不会怀疑。这是斯特拉戈斯造的孽,不是你。他的计划总要把我们推到如此境地中。”
“谢谢安慰,达拉卡夏船长。现在嘛……我们最近讨论过本人真实的战斗技能,但大部分船员依然坚信我是什么战神下凡,我……我想提议——”
“你想在战斗密集区找个位置?”
“是的。”
“知道你会要求,我已经给你想好了地方。”她说,“别以为你能偷懒。”
她退开几步,冲船首方向叫道:“乌特加!”
“哎,船长?”
“取深海水砣投一次!”
洛克挑起眉毛,表示疑惑,船长答道:“必须知道脚底下海水有多深,否则怎能知道落锚要多久?”
“你为何打算落锚?”
“至于这个嘛,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罗丹诺夫也是,希望如此……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船长,”几分钟后,乌特加大叫,“九十寻!”
“很好,”她说,“拉维勒,我知道你不当值,可你实在太笨,居然随处溜达,让我注意到你。找几个蓝组船员,搬几桶麦酒上甲板。别弄太大响动,说不定红组还有人在睡觉。一个小时后我要全体动员,派手下去打硬仗,总得让他们先润润喉咙。”
“乐意为您效劳,船长。一个小时?你觉得我们何时——”
“我打算在正午前展开战斗。被比你更大、更凶的敌手盯上,这是唯一的求胜之路。陡然转身,打落对方的牙齿,并且祈祷诸神更喜欢你。”
“全体都有!”艾兹丽最后一次叫道,“甲板上的懒蛋和闲散杂种!船腰集合!要是同伴还在底下,把他们拽上来!”
金站在船中部人群的最前排,等达拉卡夏发表演说。她站在栏杆前,艾兹丽、娜丝琳、乌特加、蒙钱斯、葛伟兰、特里甘尼分列身后。医生看起来十分烦闷,船对船火拼血战这等小事竟也可以打扰她的生活习惯。
“听清楚了,”达拉卡夏说,“追着我们的船是恐怖君主号。罗丹诺夫不喜欢我们在附近水域的行动,长途跋涉前来与我们作战。”
“我们怎能打得过那么多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但你没有选择,君主号正在拉近距离,准备登船进攻,你喜欢不喜欢都一样。”达拉卡夏说。
“说不定他要的只有你一个人呢?”一名金不认得的船员说道。这人勇气可嘉,也站在最前排,达拉卡夏和各位高级船员都一眼看得到他。“把你交给他,说不定可以省下战斗的力气。兰花号又不是海军,我有权珍惜自己的生命——”
贾伯磊推开人群,在他的腰背部狠狠一击。男人应声而倒,痛苦地扭来扭去。
“谁知道他是不是只要达拉卡夏一个人?”贾伯磊高喊,“至于我,我才不打算脱了裤子站在栏杆旁,等加夫雷过来亲老子的鸡巴!你们都该清楚,船长对船长的战斗,是不允许有两种故事传回浪子港的!”
“别说了,贾伯磊。”泽米拉说。她快步走向后甲板楼梯,站到那位实用主义者面前,帮他坐起身。她站在船员面前,与最前排只有一臂的距离。“巴思林有句话说得不错。兰花号不是海军,你们有权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是你们的皇帝。想把我交给罗丹诺夫的话,我就站在这儿。给你们一个机会,有人愿意试试吗?”
人群中谁也没有上前,达拉卡夏将巴思林拽起身,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现在,最小的小船给你,”她说,“你,以及任何愿意和你走的人。你也可以留下。”
“啊,妈的,”他呻吟道,“对不起,船长。我……我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奥斯卡尔,”达拉卡夏说,“等我说完话,找几个人,把小船放下,动作要快。想和巴思林一起下船的,这是我给你们的机会。罗丹诺夫获胜,你们自求多福。我获胜……要明白,我们离陆地至少五十海里,你们也不能再返回兰花号了。”
男人点点头,事情到此为止。达拉卡夏松开手,他摇摇晃晃地走进人群,手按住背脊中拳的部位,不理睬周围的怒视。
“听清楚了!”达拉卡夏叫道,“今天的大海不是我们的朋友;狗娘养的君主号比我们更适应。逃向任何方向都维持不了几个钟头。既然两艘船要贴近了亲热亲热,那请让我先讲讲规矩。
“就算每条命都能换他两条命,咱们剩下的人也寥寥无几,因此,我们必须玩得更狠。要是能够让兰花号用船身顶上君主号的船首,咱们可以围住他们的登船口,在那个关键位置上以多敌少。君主号只能把人一批一批推上来送死,水手再多也派不上用场。
“所以,我安排人手在船腰处列队,学习瑟林王国的军团方阵。剑和盾在前排,矛和戟在后排。千万不能浪费时间,如果取不了性命,也得把他们敲落大海。绝对不能让他们展开阵型。
“德尔带最好的十名弓箭手去高处,任务显而易见。两根桅杆各五人。虽说弓箭手越多越好,但我更需要甲板上有人持剑作战。
“拉维勒,法罗拉,再找几个船员组成‘飞行小队’,任务是对付君主号的小船。一旦船腰陷入鏖战,他们会试图从各个方向登船,他们往哪儿走,你们往哪儿去。假如动作够快,甲板上的一个人能应付小船上的五个人。
“娜丝琳,你带三个人守在星舷船锚旁,等我的命令。执行完命令,企图从船首登船的小艇交给你,拉维勒的小队守其他位置。
“乌特加,你和我一起拿十字弓。艏楼有麦酒,开战前希望木桶见底。喝了酒去找护甲,有铠甲或皮甲的人,现在该拿出来用了。别害怕流汗,今天是你们这辈子最需要护甲的日子。”
达拉卡夏转身走开,爬上后甲板楼梯,众人见状散去。船中部登时吵得沸反盈天,船员向各个方向奔跑,互相推搡,有些去拿护甲和武器,有人去痛饮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杯酒。
艾兹丽从后甲板栏杆一跃而下,边走向乱成一团的水手,边放声大喊:“救火队,准备双倍沙桶!港舷刀锋网给我往高里挂!哲罗姆,把你的肥屁股搬到后甲板上!就地组织飞行小队!”
金挥挥手,跟了达拉卡夏走向船尾,乌特加等在那儿,满脸紧张。特里甘尼刚爬下升降扶梯,嘴里唠叨着什么“伤亡惨重”。
一条矮小的黑影忽然冲上升降扶梯,跑向达拉卡夏。她的马裤猛地被人扯住,一低头,发现帕奥罗正紧紧抱住她。
“妈咪,好吵啊!”
泽米拉笑了笑,一把抄起儿子,让他贴上自己的衣领。她扭过头,让风吹开脸上的头发。金能够看见帕奥罗的双眼,他正盯着恐怖君主号,君主号在无云的蓝天下起伏摇摆,执拗地缩短着两者之间的距离。
“帕奥罗,我亲爱的,妈咪要你帮忙,你和妹妹去最底层甲板装绳子的储藏室躲起来,好吗?”
小男孩点点头,泽米拉亲吻他的前额。她闭上双眼,把鼻子埋进他乱糟糟的黑色卷发中。
“好极了。”片刻之后,她说,“把你们藏好,妈咪就去拿护甲和佩剑,然后登上那艘狗娘养的大船,让它像石头似的直沉海底。”
加夫雷·罗丹诺夫站在船首,始终位于望远镜视野正中的剧毒兰花号骤然掉头,宛如弓矢般冲向君主号。兰花号的主帆颤抖片刻,旋即开始消失,达拉卡夏的船员收起风帆,准备战斗。
“啊,”他说,“终于来了,泽米拉。此刻唯一明智的选择。”
和以往一样,罗丹诺夫已经披挂整齐,皮革外套的背部和领口都内嵌铠甲,饱经风霜的旧护具遍布刻痕和皱褶,感觉起来颇为安心,让他记起多年来试图杀死他的人都未能成功。
他手上戴着最顺手的武器:多节的黑钢护手。近战中,无论入白刃还是碎人头,这对家伙都挥洒自如。强攻兰花号的时候,他准备用一根齐腰的铁头棍棒应付群敌。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望远镜,塞进口袋中,开战前他要把望远镜放回罗经柜中。肯定不是最后一次用它。
“船长,有何吩咐?”
依德莲娜等在艏楼阶梯口,弯刀插入背上的刀鞘,大部分船员等在她身后。
“她向我们来了。”罗丹诺夫声如滚雷,“我知道,大家心里不好过,可是,达拉卡夏在维拉水域劫掠。她会毁灭我们热爱的生活——除非我们现在阻止她。
“按照计划,星舷列队。盾牌在前,十字弓在后。记住,一次齐射,放下手弩,拔剑。搭小船的弟兄,一旦我们与兰花号死锁,就去星舷集合。船腰,船首,抓钩准备。舵手!你们的命令很清楚——正确执行,或者祈祷自己死在战斗中。
“今天将血流成河!达拉卡夏是一支强敌。然而,我们将铜海的狂风和巨浪都踏在脚下,我们是什么人?”
“君主号!”船员的叫声整齐划一。
“我们从未被人登船,从未尝过败绩,我们是什么人?”
“君主号!”
“敌人在神的判官面前提及死于何人手下时,他们惨呼什么?”
“君主号!”
“君主号!”他在头顶挥动棍棒,“还有意外惊喜要送给泽米拉·达拉卡夏!把笼子拿上来!”
三组水手,每组各六名,分别将覆盖了帆布的笼子提上艏楼甲板。笼子内衬金属网格,木头把手设置在笼子本体之上。笼子长六尺,宽度和高度均为三尺。
“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对吗?”
“正是。”依德莲娜说。
“好极了。”罗丹诺夫再次检查星舷栏杆,木匠特地弄松了一段,只需用力一推,就能破开一个十尺长的缺口。亲爱的君主号受了小小损伤,但事后很容易修补。“把笼子弄过来,给我使劲踢笼子。惹怒它们。”
两艘船乘风破浪,冲向对手,洛克·拉莫瑞忽然发现,他即将亲身卷入一场海上血战。
“稳住,蒙子!”达拉卡夏叫道,她站在港舷后甲板栏杆边凝望远方。洛克和金等在近旁,拎着短斧和佩剑。金还添了一双皮革护臂,那东西原本归巴思林所有,巴思林独自和小船下了铜海,此刻已经不见踪影。我的小船呵。洛克想,他不禁有些难过。
飞行小队由洛克、金、玛拉卡丝蒂、贾伯磊和思特雷瓦组成,外加葛伟兰。除了葛伟兰,所有人都配了长矛和盾牌;面相良善的账房先生套了件皮革围裙,里头填满了沉甸甸的铅弹,他左手拿了一副投石器。
多数船员候在船中部,如达拉卡夏指挥的那样分列成行:头排手持宽大的盾牌和佩剑,后排拿长戟。主帆已然收起,救火桶整备完毕,德尔马斯特洛管防护港舷登船口的东西叫“剥皮网”。剧毒兰花号仿佛长久分离的情人般直冲向恐怖君主号的怀抱。
德尔马斯特洛走出船腰的人群。她的打扮同洛克初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套了皮革护甲,挽起头发,准备作战。她不理会两人手中的武器和腰带,跳到空中,用双臂和双腿抱住金。金也紧紧搂住她,两人长久地接吻,直到洛克笑出声来。战斗前不怎么见到这种场面,他心想。
“今天属于我们。”她说,两人终于分开。
“别在我动手前干掉所有人,好吗?”金低头露出微笑,她递给金一个丝绸小袋。
“什么东西?”
“一缕头发,”她说,“前几天就该给你,但我们忙着干别的事情。劫船什么的。生活太充实也不好。”
“谢谢你,亲爱的。”他说。
“从今往后,无论你去哪儿,若是遇上了麻烦事,你就举起这个口袋,告诉胆敢招惹你的人,‘你不知道自己倒了多大的霉。赐给我这个物件的女士,我在她的保护之下。’”
“这就能让他们住手?”
“废话,当然不,只是迷惑他们的伎俩。然后呢,就趁他们嘲笑你的时候,把他们杀个干净。”
两人再次拥抱,达拉卡夏清清喉咙。
“德尔,如果不太打扰您的话,我们打算攻击前面那艘船了,不知您能否可以——”
“哦,当然,为我们的生命而战!船长,我大概可以帮你抵挡几分钟。”
“好运气,德尔。”
“好运气,泽米拉。”
“船长,”蒙钱斯说,“来了——”
“娜丝琳!”达拉卡夏用最大的音量叫道,“星舷下锚!”
“撞击警报!”德尔马斯特洛随即高喊,“全员准备撞击!上面的人!抱住桅杆,抓住缆绳!”
某人开始狂敲前桅警钟。两艘船以可怖的速度接近。洛克和金蹲伏在后甲板港舷阶梯上,紧紧攀住内侧栏杆。洛克瞥了一眼达拉卡夏,她正在数着什么,全神贯注地念出一个个数字。洛克心生好奇,想弄个明白,只可惜她用的不是瑟林语。
“船长,”蒙钱斯冷静得仿佛在点咖啡,“那艘船——”
“港满舵!”达拉卡夏大喊。蒙钱斯和副手将舵轮扳向左方,船首陡然传来吱嘎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兰花号从首至尾剧烈颤抖,像是被飓风咬住似的,猛地拉向星舷。洛克觉得胃部一阵翻腾,使尽全身力气抱住栏杆。
“锚队!”达拉卡夏嘶喊道,“切断锚链!”
洛克看得分明,恐怖君主号山峰似的压过来,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了。他屏住呼吸,准备看见长矛一般的船首斜桅插进兰花号和密集的船员队伍中,就在此刻,三桅船骤然急速港舷转向,也转了个半身。
罗丹诺夫避开了正面冲撞,洛克觉得他是存心的。虽说对撞会给兰花号造成巨大伤害,但也将把君主号锁死在泽米拉希望的位置上,她能够组织起最有效的防御,而且,正面冲撞还可能致使两艘船先后沉没。
眼前发生的堪称奇景:两艘海盗船之间的海水泛起白色泡沫,掀起的波浪嘶嘶作响,像是冷水浇上火炭,瞬时化为白气。君主号和兰花号无法卸下全部的前行冲力,它们在滑行中越靠越近,两者间搅起了滔天白浪。它们撞上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震颤,木材崩裂,桅杆颤抖,高处的一名兰花号船员飞了出去,她落在君主号的甲板上,战役中的第一起伤亡。
“后纵帆!后纵帆!”泽米拉高呼,后甲板众人同时抬头,几名水手操纵帆索,风帆打开的速度之快,全然没了海员的风貌。后纵帆呼啦啦一声垂下,水手以拼死的速度将其固定完毕。通常来说,前后风帆绝不会侧面吃风,此刻却被强烈的东风猛吹,拖开了兰花号的船尾,不让她和恐怖君主号相撞。蒙钱斯将舵轮打向星舷,竭力把船拽回原先的路线。
前方传来连串惊呼声和噼啪脆响,恐怖君主号的船首斜桅扯断拉坏了兰花号大部分的前侧帆缆,但达拉卡夏的计划仍未失败。船首斜桅没有击穿船体,罗丹诺夫的星舷船首接上兰花号的港舷船身,这是两艘船唯一的接触点。高处的诸神看下来,君主号和兰花号仿佛一对醉酒的剑手,两根船首斜桅交叉而过,但却没有造成太多伤害。
空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毒蛇一般的咝咝声,洛克意识到飞箭正像雨点般落下。战斗彻底打响。
“狡猾的塞儒涅臭娘们儿!”撞击发生后,罗丹诺夫起身嘟囔道。达拉卡夏用后纵帆借力,避开了舷侧与舷侧的全面接触。就这样吧,他也有自己的优势可供利用。
“放出它们!”他叫道。
一名站在三个笼子背后的水手(数名船员持盾护住他)牵动绳索,扯开笼子门。笼子与栏杆上容易断裂的那部分仅相距几寸,两艘船相撞的时候,那部分栏杆业已断开,省了君主号船员亲自动手的工夫。
三只成年斗隼——饥肠辘辘、惊魂不定、怒气勃然得难以用语言形容——尖啸着从笼子里一跃而出,势如杀回尘世的死灵。它们第一眼看见的是挡在面前的兰花号船员。尽管泽米拉的手下一个个披甲持剑,但他们原本要应付的只是企图登船的人类。
三只猛禽跳入空中,落在盾牌手和持戟人之间,随意挥舞长喙和匕首般的尖爪。兰花号的船员惊呼着互相推搡,有人想攻击那些恐怖的凶兽,有人想从它们身边逃开,水手们扭打成一团,陷入彻底的混乱。
罗丹诺夫露出可怕的狞笑。物有所值——尽管斗隼在浪子港昂贵得吓人,尽管它们把船舱弄得恶臭难当,尽管三只巨鸟很快就将死亡。它们每毁伤一名兰花号船员,君主号船员的敌人就少一名,能让你的敌手把屎拉在裤裆里,什么代价都值得。
“小船出发!”他喝令道,“君主号!看我的!”
前方的尖叫声中有非人类的成分。洛克双手双膝着地,摇摇晃晃起身,他想看清究竟在发生什么。泽米拉安排的“军团”挤在港舷船侧,其中有棕色身影急速穿梭。那是什么鬼东西?达拉卡夏本人疾冲上前,两把佩剑均已出鞘,她奔向混乱的中心地点。
罗丹诺夫的几名水手将爪钩抛过两艘船之间的空隙,达拉卡夏的一组人马早已等候多时,纷纷跑向港舷栏杆,挥起短斧砍断爪钩绳。一名水手仰面翻倒,喉头多出一支羽箭,其他人则斩断了洛克看得见的每一根绳缆。
耳畔传来砰然响声,说明有箭射中了左近地方。金揪住洛克的长罩衫领子,拽着他一路爬上后甲板。他的“飞行小队”蹲伏于此,用小盾牌护住身体,玛拉卡丝蒂把蒙钱斯也挡在了盾牌背后,蒙钱斯缩成一团,继续操舵。君主号的帆缆上有人尖叫一声,坠下甲板,片刻之后,一支箭插在船尾栏杆上,离贾伯磊的脑袋仅有毫厘之差,木屑四溅,贾伯磊大叫:“我操!”
葛伟兰忽然在战斗中站起身,这让洛克吃了一惊,葛伟兰面色平静,用投石器兜住一颗弹丸,在头顶挥舞起来。他一抬胳膊,松开投石器的拉绳,君主号后甲板上一名弓手仰面而倒。韦德兰人伸手去拿弹丸,金把他拽回原处蹲着。
“小船,”思特雷瓦喊道,“小船绕过来了!”
两艘小船各载了二十名左右船员,从恐怖君主号身后飞速滑出,画一条弧线,驶向兰花号船尾。洛克真希望能用弓箭挡住他们的去路,但头顶的弓手早有命令,不得关注小船。小船交给投掷啤酒桶的传奇英雄,奥林·拉维勒。
话虽如此,洛克有一个谁也比不上的有利条件,它的名字就叫金·坦纳。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甲板上,几块巨大无比的圆石看起来不怎么协调,它们原本是兰花号的压舱石。
“哲罗姆,力气活儿就交给你了!”洛克叫道。
君主号的第一艘小艇靠近艉舷,两名手持十字弓的水手起身,给拿爪钩的女人让出位置。葛伟兰又一挥手,弹丸给弓手之一开了瓢,那人的尸体跌进登船队伍之中。片刻之后,金站上艉舷,将一块足有九十磅、成人胸膛大小的石块举过头顶。他放声大叫,把石块砸向小船,石块不仅让两名桨手的腿成了肉酱,还击穿了小艇。海水涌入船中,众人惊慌失措。
第二艘小艇上的弩箭射向兰花号。第一箭便射中了正在艉舷观望的思特雷瓦,他肋间中箭,倒在洛克身上。洛克推开不幸的年轻人,知道他已经帮不上忙了。甲板上鲜血横流。几秒钟后,君主号上层帆桁射来一支冷箭,射穿了玛拉卡丝蒂的脊背,她倒在艉舷栏杆上,盾牌跌落身旁。
贾伯磊推开她的长矛,将玛拉卡丝蒂拽回甲板。冷箭在她的肺部开了个窟窿,她竭力呼吸,气息中带着水声,她即将道别人世。贾伯磊满面怒容,想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做盾牌,洛克冲他大喊:“挡箭啊!别他妈的发癫!”
该死的伪君子。他在心中痛斥自己,他的心脏怦怦乱跳。
正在沉没的小艇上,一名水手奋力投出爪钩。葛伟兰再次出击,击碎了那人的胳膊。金砸下又一块巨石,它对准的是水手。小船渐渐下沉,座位上挤满尸体,还活着的人纷纷下水,几分钟后或许会重新成为麻烦,但此刻他们暂时退出战斗。
洛克的队伍已失去了三分之一人手。第二艘小船赶了上来,他们见识过石块的厉害,避而远之,绕过船尾,冲向星舷船侧。像追击受伤猎物的鲨鱼。
泽米拉从最后一只斗隼的尸体里拔出佩剑,对港舷船侧的手下高喊:“重新列队!重新列队!填满空位!”
斗隼!他妈的罗丹诺夫老小子够奸诈的,该死的禽兽至少屠戮了五名兰花号船员,天晓得有多少人受了重伤,或是肝胆俱裂。他早就预料到了达拉卡夏的舷侧对船首策略,这些野兽就如同上了弹簧的陷阱。
看见他了——不可能看不见,几乎抵得上两个人的块头,他身穿黑色外套,手戴该死的铁护手,拎的棍棒至少重二十磅。他的手下簇拥着他,欢呼雀跃,冲过星舷栏杆上故意做出的缺口,扑向她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眼前的混乱场面正如她所预料的:长矛前后突刺,盾牌左右翻飞,尸体和活人被双方的大部队推挤移动,难免跌倒。两艘船之间的空隙时刻发生变动,不时有水手失足滑落,或者溺死,或者被两艘船磨成碎肉。
“十字弓,”她叫道,“十字弓!”
持矛水手的背后几乎安置了船上所有的十字弓,手弩均已上弦。兰花号的后排船员扣动扳机,弩箭齐刷刷地穿出前排水手的空隙。罗丹诺夫有八九名手下随即翻倒,但他本人却毫发无伤。君主号甲板立刻还以颜色——罗丹诺夫也有同样的盘算,羽箭刺入男女船员的头部和胸口,他们惨叫跌倒,这些都是达拉卡夏不忍割弃的宝贵人手。
君主号的船员试图越过两船间越来越宽的缝隙,从右方加入主战区。有些人做到了,攀住兰花号的栏杆,奋力将身体拉上船。达拉卡夏亲手解决这个问题,她用剑锋劈开面门,用剑柄砸碎脑壳。三个,四个——还有更多。她已经气喘吁吁。我已经不是那个不知疲倦的战斗女神了。达拉卡夏不无悲哀地想。流矢划破四周的空气,罗丹诺夫的人越聚越多,铜海海盗似乎倾巢而出,统统上了恐怖君主号的甲板,列队准备冲击她的兰花号。
洛克的“飞行小队”正在防守后甲板星舷栏杆;蒙钱斯和一名副手挥舞长矛,抵御从另一个方向游过来的敌人。洛克、金、贾伯磊和葛伟兰同第二艘小船展开殊死搏杀。
这艘船比它的先驱难应付得多。金抛下两块巨石,至少杀死或重伤了五名水手,但却未能砸破船底。罗丹诺夫的船员用带铁钩的撑篙刺向他们,撑篙和兰花号的长矛开始了笨拙的拉锯战。铁钩挂住贾伯磊的一条腿,他痛极惨叫,举剑刺穿一名来袭者的脖子,以此作为报复。
葛伟兰站起身,向小船抛出一颗弹丸,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惨叫。他伸手去拿弹丸,背上却犹如变魔术般多出一枚箭头。葛伟兰身躯瘫软下去,趴在星舷栏杆上,弹丸滚落甲板,发出咚咚当当的响声。
“妈的,”洛克大叫,“石块用完了?”
“全没了。”金说。
口衔匕首的女子杂耍艺人般跃过栏杆,还没落地,面门便吃到金的一盾牌,又栽回了大海中。
“天杀的,真想念我的恶姐妹!”金喊道。
四五名君主号船员同时抓住栏杆,贾伯磊疯狂挥舞长矛,两人松手落下,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俯身滚上了甲板,均手持佩剑。贾伯磊倒地反刺,正中一人胃部;金抓过葛伟兰的投石器,勒住另外一人的喉咙,将其绞杀,这是卡莫尔人的惯用伎俩。另外一名水手探出半身,举起十字弓,从栏杆间瞄准金。洛克抬腿猛踢他的面门,投掷啤酒桶的传奇英雄又回来了。
水中哭喊声四起,说明有了新动静。洛克边防备着边探头张望,船旁浮现了一团凝胶状的物质,仿佛半透明的毯子,它微微脉动,内部放射光芒,连大白天也看得清楚。就在洛克的注视下,一名凫水而来的船员被那团物质拽住了,他大声嘶喊,没几秒钟,双腿附近的胶冻便化为血红色,船员不住痉挛。那东西从人的毛孔中吸血,架势如同人吸吮多汁的水果。
死亡灯笼,被水中的鲜血吸引来的。何等可怖的辞世方法,即便洛克原本也想杀死那些人,见状也不禁心生怜悯——说归说,水里的敌人就交给死亡灯笼和别的嗜血怪物吧。没有更多的君主号船员攀住兰花号船身了,小艇里剩下的几个人正在努力躲避身旁的危险。洛克丢下长矛,深呼吸几次,他太需要喘息了。没等半秒钟,一支箭插中他头顶两尺处的栏杆;第二支箭擦身而过;第三支击中舵轮。
“掩护!”他边喊边在四下里寻找藏身之地。片刻之后,金揪住他,把他拽向右方。金举起葛伟兰的尸体当做盾牌,贾伯磊缩到罗经柜背后,蒙钱斯和副手有样学样,拿思特雷瓦的尸体挡箭。至少有一支箭射中了账房先生的尸体,冲击力连洛克也感觉得到。
“这么利用死者,事后一定很不好过。”金大声说,“妈的,反正附近全是死人。”
依德莲娜·科洛斯翻过栏杆,弯刀出鞘第一击便险些要了泽米拉的性命。刀锋被祖灵玻璃弹开——泽米拉不禁后怕,若是护具失效,那结局一定够好看的。她舞动双剑还击,但依德莲娜体型更小,也更柔韧,左躲右闪,两次攻击尽皆落空。这么快,这么轻易——泽米拉气得直磨牙。两柄佩剑对一柄弯刀,科洛斯仍能够把刀舞成一团银雾,填满两人之间的所有空隙。泽米拉丢了帽子,脖子也险些吃她一刀,只在最后瞬间才躲开。又一击砍中她的锁子甲,再一下从护臂上弹开。妈的。她后退时撞上自己的水手。甲板上实在很难闪避。
科洛斯的左手忽然变出一把宽刃匕首,她用匕首佯攻,弯刀斩向泽米拉的双膝。泽米拉抛下佩剑,踏进科洛斯的防御范围,拿胸口贴上对方的胸口。她捉住依德莲娜的双臂,用尽力气扯开、下拉。她终于获得了优势——颠扑不破的真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泽米拉提起左膝,撞进依德莲娜的上腹。依德莲娜登时瘫软,泽米拉揪住她的头发,又给她下巴上一击。小个子女人的牙齿发出弹子球撞击时的砰然脆响。泽米拉拎起对方,丢向对方身后一名君主号船员的利刃。依德莲娜血肉模糊的脸上,讶色一闪而过,旋即随生命消逝。泽米拉毫无胜利的快感,有的只是心头大石落地的轻松。
她从甲板上捞起双剑。那名水手刚拔出刺穿依德莲娜的长剑,推开她的尸体,忽然间又对上了直插胸口的剑刃。战斗还在继续,泽米拉的动作越来越机械——罗丹诺夫的手下势如潮涌,她的佩剑起起落落,死亡的声音汇集起来,形成猩红色、不调和的交响乐。箭矢飞过,甲板上的鲜血让她的脚直打滑,两艘船在海上摇摆、旋转,整个世界都如同梦魇般动来动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几个世纪,她发觉艾兹丽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栏杆旁拽开。罗丹诺夫的人退回去整编;甲板上尽是死者和伤员;兰花号的幸存者勉强站立,时而撞上别人,又重重跌倒。
“德尔,”泽米拉上气不接下气,“受伤了?”
“没有。”艾兹丽浑身浴血,皮革护甲撕开了口子,发髻歪七扭八,除此之外,她看起来还挺好。
“飞行小队?”
“不知道,船长。”
“娜丝琳?乌特加?”
“娜丝琳死了。战斗开始后就没见过乌特加。”
“达拉卡夏!”一个声音盖过双方的呻吟和低语交谈。那是罗丹诺夫的声音。“达拉卡夏!停战!所有人,停战!达拉卡夏,听我说!”
罗丹诺夫瞥一眼埋入右上臂的箭矢。疼,但不是那种发自深处的摩擦痛,没有触及骨头。他做个怪相,用左手稳住箭头,右手向上一翻,扳断了箭杆。他大口吸气,先凑合着吧,事后再做处理。他举起棍棒,把鲜血甩在君主号的甲板上。
依德莲娜死了。他妈的,真糟糕,这位大副陪了他五年,如今躺在血淋淋的甲板上。他用棍棒杀出一条血路,砸烂盾牌,劈开长矛,这才到达她的身旁。他一人对上六七名兰花号船员,而且丝毫不露败象——丹提埃尔被他干净利落地敲下船去。可是战斗空间太过狭窄,船只的摇摆方向也难以预测,他附近的船员人数不够。泽米拉肯定不好受,但他也被限制在了这个接触点上。兰花号船尾很安静,说明小船没能成功。该死。他的船员至少倒下了一半。该放出他的第二个惊讶了,他叫停战斗就是发动的信号。齐备了——最后一局,最后一手,最后一次翻牌。
“泽米拉,别逼我毁掉你的船!”
“下地狱吧,破坏誓言的狗贼!再试一次好了,如果你还有船员急着想投胎的!”
洛克把守卫船尾的任务交给贾伯磊、蒙钱斯、蒙钱斯的副手——还有死亡灯笼,也许。他和金匆匆忙忙向船首奔跑,穿过忽然间没了箭矢横飞的甲板,经过躺倒一地的死者和伤员。特里甘尼大师单手拖着拉斯克大踏步走过,假腿重重敲打甲板。乌特加站在船腰,正用钩子拉起主甲板货舱盖。他的脚边放了一个皮革背包,洛克认为他在替船长做事,没多看第二眼。
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立于船首,二十多名活下来的兰花号船员与对面两倍数量的君主号船员对峙。艾兹丽用力拥抱金,她像是用血水洗了个澡,但自己似乎毫发无伤。兰花号的船首不见甲板,有的只是层层叠叠的死者和濒死伤员。鲜血如小河般淌下船身。
“不是我!”罗丹诺夫叫道。
“看这儿,”乌特加在船腰大喊,“达拉卡夏,看这儿!”
转过身,洛克看见乌特加手中拿了一个灰色球体,那东西直径约八寸,表面油腻腻的很恶心。他把球体抱在左手,悬在打开的货舱口,右手攥紧了球体表面突起的什么东西。
“乌特加,”达拉卡夏说,“你他妈的觉得自己——”
“他妈的别乱动,明白吗?否则让你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诸神在上,”艾兹丽嘘声说,“难以置信。”
“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洛克说。
“坏消息,”她说,“坏到家的坏消息。船祸球。”
金耐心倾听,她飞快解释。
“炼金术,黑炼金术,贵得吓死人。只有疯到癫狂的人才带它出海,原因和绝大多数远离火油的一样。更可怕。那玩意儿能烧到白热。绝不能碰它,连靠近也不行。搁在甲板上,它能一直烧进去,烧进最里头,引燃所有东西。妈的,说不定连水也能引燃。放进水里不会熄灭。”
“乌特加,”达拉卡夏说,“你他妈的,你个叛徒,你怎么——”
“叛徒?不,我是罗丹诺夫的人。现在是,加入兰花号之前就是。他要我来的,明白吗?要是我把您伺候舒服了,达拉卡夏,那只是在完成任务。”
“射杀他。”金说。
“他拿着的是扭发引信,”艾兹丽说,“动一动右手,或是我们杀了他,让那东西落下去,引信就会拔出来,点燃船祸球。鬼东西就是这么设计的,明白吗?站在合适的地点,他可以让上百个人当俘虏。”
“乌特加,”达拉卡夏说,“乌特加,我们占上风!”
“的确如此,否则我为什么站出来?”
“乌特加,求你了。船上都是伤员,我的孩子还在底下!”
“没错,我知道,所以你最好缴械投降,明白?后退,靠住星舷栏杆。桅杆上的弓箭手,下来。所有人,冷静——达拉卡夏,不得不说,对你我们有特别来劲儿的安排。”
“割了喉咙丢下船!”特里甘尼大叫,她手持十字弓出现在升降扶梯顶端,“乌特加,这个安排够不够来劲儿?”她一瘸一拐走到后甲板栏杆旁,把箭头架上十字弓。“船上都是伤员,你这狗娘养的,他们都是我的责任!”
“特里甘尼,停手!”达拉卡夏尖叫。
可是,医师已经扣下扳机,弩箭深深插入对方的腰背部,他猛跳一下,浑身颤抖。灰色球体朝前滚动,飞出他的左手;他右手一扯,拉出一截细细的白色短绳。乌特加跌倒在甲板上,那东西落下船舱,没了踪影。
“噢,天哪。”金说。
“不,不,不。”艾兹丽轻声说。
“孩子,”金不由自主地说,“我去救孩子——”
艾兹丽盯着货舱口,惊呆了。她回头看看金,再看看货舱。
“不只是孩子,”她说,“整艘船。”
“我去。”金说。
她抓住金,双臂紧紧搂了一下他,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艾兹丽在他耳边说:“诸神诅咒你,金·坦纳。你让我……好难下决心。”
接着,她给他胃部重重一击,比他想象中更重得多。他朝后跌倒,痛得扭成一团,这时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可她已经松开了手。他语无伦次地叫喊,愤怒,不甘,伸手想抓住她。她却已经奔过了甲板,直冲舱口而去。
看见艾兹丽攥紧拳头的那一刻,洛克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但金被爱意和疲劳蒙蔽了双眼,未能及时反应。洛克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已经击中了金,又把他向后一推,顺便绊倒了洛克。洛克抬起头,正好见到艾兹丽跃入货舱口,片刻之间,不属于凡间的橘红色火焰已经开始升腾。
“噢,诡诈看护人在上,诅咒这该死的所有事情。”他低声说,世界仿佛陷入了冷却的糖浆,一切都慢了下来——
后甲板栏杆旁的特里甘尼呆立当场,她显然不清楚自己的良好意图酿出了何等祸殃。
达拉卡夏跌跌撞撞往前冲,双手依旧抓着佩剑,她动作不够快,没能拦住艾兹丽,也没能助她一臂之力。
金在爬行,他几乎无法动弹,但从每一根肌肉中挤出最后的力气,强迫自己跟上去,他伸着手,想抓住那个已经无影无踪的女人。
两艘船的水手,或倚着武器,或靠着旁人,注视事态发展,战斗在这个瞬间被遗忘了。
乌特加伸手去够背上的弩箭,肢体无力地摆动着。艾兹丽跃入舱口已有五秒钟。五秒钟,嘶喊声,新一轮嘶喊声,就此开始。
她出现在主甲板的楼梯上,用手抱着那东西。不,不只如此,洛克惊恐地发现——她肯定知道双手撑不了太久。为此,她把那东西搂在怀中。
球体烧得白热,仿佛一颗微缩的太阳,色泽犹如融化的金银。三十尺之外,洛克就感觉到了它的热度,光线灼烧他的须发,炽热的金属气味涌入鼻中。她以最快速度奔跑,接近栏杆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到最后只是拼死地蹦跳。一路上,她浑身燃烧烈火,不停嘶吼叫喊,无人能挡住她的去路。
随着最后一次宛如抽搐的努力,她终于抵达了港舷栏杆旁,她用所剩无几的后背、双腿、胳膊同时发力,将船祸球抛过两艘船之间的空隙。那东西在空中继续变亮,好似一颗融化的金属彗星,罗丹诺夫的船员纷纷躲避,它落在了他们的甲板上。
绝不能碰它,她说过——妈的,显然不对。绝不能碰它,否则必然死亡。弩箭晚了一次眨眼的工夫射中艾兹丽的胃部,没能挡住她抛出船祸球的动作,没能起到任何实质作用。她倒在甲板上,浑身冒烟。当天最后一场混战由此打响。
“罗丹诺夫!”达拉卡夏痛叫,“罗丹诺夫!”
恐怖君主号的船腰火光大作,白热的球体来回滚动数次,终于炸裂开来。炽热的炼金药物如火雨般淋进舱口、引燃船帆、吞没水手,几秒钟内就让船从中裂开。
“君主号撑不住了!”罗丹诺夫高喊,“全体水手,攻占兰花号!”
“挡住!”达拉卡夏高叫,“挡住,击退登船者!港满舵!蒙子,港满舵!”
洛克觉得左脸愈来愈热。君主号的厄运已经注定,兰花号若是不能及时挣脱君主号的侧支索、船首斜桅和其他残肢的纠缠,烈火会把两艘船悉数收去当点心。金慢慢爬向艾兹丽的躯体。洛克听见身后传来新爆发的战斗声,本想回头杀进战团,但转念一想,此刻若是抛开金,只怕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或是值得原谅。
“诸神啊,”看见艾兹丽的身形,他不禁悄声说,“求你了,不要这样。喔,诸神啊。”
金呻吟着,啜泣着,伸出双手,想触摸她。洛克也不知该如何去触摸艾兹丽。她剩下的已经不多——皮肤、衣物、头发烧成可怖的一团。可是,她仍旧在微微动弹,还想站起身来。她依然想尽力呼吸。
“法罗拉,”特里甘尼大师蹒跚而至,“法罗拉,别,别碰——”
金捶击甲板,放开喉咙嘶喊。特里甘尼跪在艾兹丽的残骸旁,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看见热泪在特里甘尼脸上奔流,洛克吃惊不已。
“法罗拉,”她说,“拿着。她已经死了。她需要你,看在诸神的分上。”
“不,”金啜泣道,“不,不,不——”
“法罗拉,该死的,看着她。我们已经救不了她。每一秒对她都是一个钟头,她需要你的刀子。”
金从特里甘尼手中抢过匕首,用长罩衫袖子擦擦眼睛,他抖个不停。金深深吸气,不顾空气中弥漫的烧焦气味,他把匕首伸向艾兹丽,短刃随他的啜泣而抖动,像是握在瘫痪病人的手中。特里甘尼帮他稳住双手,洛克阖上双眼。
然后,结束了。
“对不起,”特里甘尼说,“请原谅我,法罗拉,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乌特加拿的是什么。请原谅我。”
金一言不发。洛克睁开双眼,金正茫然起身,他已经止住了啜泣,匕首仍旧松松垮垮地拿在手里。他穿过甲板,无视周围依旧胶着的战局,走向乌特加。
为了拯救兰花号,十多名兰花号船员趴在船首,使出全部力气,用长矛、长戟和撑篙推开君主号。他们把君主号的侧支索和船首斜桅清理出兰花号,罗丹诺夫手下还活着的船员如恶魔般猛攻船首。在蒙钱斯的帮助下,兰花号的船员成功了,两艘受了重伤的船只终于分开。
“全体都有!”泽米拉高喊,连叫喊需要的力气也让她眼冒金星,“全体都有!下系帆索,下转帆索!向西到上风位置!灭火队去主货舱!伤员去后面交给特里甘尼!”希望特里甘尼还活着,希望……如此吧。哀悼留给以后,现在需要坚强。
罗丹诺夫没有加入攻打兰花号的战斗。泽米拉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罗丹诺夫正避开火焰,奔向舵轮。不知他是想拯救自己的船,还是摧毁泽米拉的船,总之都未能成功。
“救命。”乌特加的声音很轻,“救命,帮我拔箭,我够不到。”
他的动作已经很微弱,双眼也开始呆滞。金跪在他身旁,怒视片刻,将匕首举过头顶,插进乌特加的脊背。乌特加在惊恐中猛然吸气。金一次次举刀,洛克在旁观看,直到乌特加彻底毙命,脊梁遍布伤口,洛克这才伸手抓住金的手腕。
“金——”
“没有用。”金用不敢相信的语调说,“诸神啊,没有用。”
“我知道,”洛克说,“我知道。”
“为什么不拦住她?”金扑向洛克,把他按倒在甲板上,一只手扼住洛克的喉咙。洛克险些窒息,他奋力反抗,可惜用处和他想象中一样有限。“为什么不拦住她?”
“我试过了,”洛克说,“她把你推向我。她知道我们会怎么做,金。她知道,请——”
金放开洛克,坐在甲板上,动作和他进攻时一样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摇头。“啊,诸神啊,原谅我,原谅我,洛克。”
“没什么,”洛克说,“金,我很、很抱歉——我绝对、绝对不希望发生这等事情。绝对不希望,听见我说的了吗?”
“听见了。”金静静地说。他把脸埋在双手中,再也不肯开口。
东南方向,恐怖君主号燃起的大火染红了海洋,火光已经爬上桅杆和船帆,烧焦的帆布如火山灰般浮在海浪中。烈火吞没了船身,熏黑了的君主号渐渐沉入海中,翻腾的烟雾和蒸汽涌向天空。
“拉维勒,”达拉卡夏按住洛克的肩头,打断他的思绪,“能帮忙吗?我——”
“我没事,”洛克摇摇晃晃起身,“我来帮忙。只是……别和哲罗姆——”
“没问题,”她说,“拉维勒,我们需要——”
“泽米拉,够了。别叫我拉维勒,也别叫我科斯塔。当着船员,科斯塔没问题,但朋友都叫我洛克。”
“洛克。”她说。
“洛克·拉莫瑞。别,唉——唉,算了,你他妈的能告诉谁呢?”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拉紧身体,短暂拥抱片刻。“对不起,”他悄声说,“艾兹丽,娜丝琳,玛拉卡丝蒂,葛伟兰——”
“葛伟兰?”
“是的,他——罗丹诺夫的弓箭手,对不起。”
“诸神啊。”她说,“我抢到兰花号的时候,葛伟兰就在船上了。最后一名老船员。拉——洛克,蒙子掌舵,我们暂时安全了。我要——我要下去看看孩子。帮……帮我照看艾兹丽。不能让孩子看见她这个样子。”
“交给我了,”他说,“去吧,下去吧。甲板上的事情交给我。受伤的我会送到特里甘尼那儿。尸体统统收拾干净。”
“很好,”泽米拉静静地说,“甲板交给你了,拉莫瑞大副。我马上回来。”
甲板交给我了。洛克心想。他环顾四周战斗留下的废墟:帆缆随风飘荡,侧支索损毁严重,栏杆节节折断,箭矢遍布四方。船腰和舷楼积满了尸体,幸存者如鬼魂般穿梭其中,许多人把长矛和长弓当做拐杖。
诸神啊。这就是船长的位置。看见惨痛的结果,还要假装毫不畏惧。
“金,”他蹲在大个子身旁,“金,别乱跑。待在这儿,想多久就多久。我就在附近,得处理事情。好吗?”
金微微点头。
“好。”洛克再次扫视周围,这次寻找的是受伤最轻的人。“克诺!”他叫道,“大克诺!支起泵机,随便找个能用的来。拉根水喉进货舱,把主甲板底下好好泡一遍,不能留下任何闷烧的东西。奥斯卡尔!过来!去拿帆布和刀子,我们得照看这些……这些弟兄。”
这些死在甲板上的船员。先在这儿处理他们的尸体,洛克想,然后,我要去塔尔维拉,替他们做些事情。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