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海滩隔开了浪子港和它已经败落的石砌哨卡,卡斯坦纳法雷萨,荣耀堡垒。
堡垒建在荣耀港峡湾的北面,后来,鬼风群岛的财富向浪子港转移,连城市的名称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如今的堡垒听见两句脏话只怕就要垮塌,更不用说敌对势力的刀剑与弓弩了。
当初那些吝啬的石匠,他们若是听人说起荣耀堡垒的建筑很廉价,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本来能装满几艘船的维拉花岗岩石块,却被远离家乡的经办人员变成了葡萄美酒。修建厚壁高塔的宏伟计划,先是变成一道屏障,后来造出来的只是带兵营的低矮山墙;压断脊梁的最后几根稻草则是一场夏末风暴,它葬送了本该住进兵营的卫戍部队士兵。
堡垒只余下一件有用的东西,就是距离岸边五十码的环形石头场地,它和废墟主体通过宽阔的石头堤道相连。这里设计中的用途是弩炮发射场,但弩炮也从未就位。到了今天,每当浪子港的海盗船长召开议事会讨论内部事务,总要占用这片场地,总在黄昏时分开始。船长们私下聚首,商谈生意,脚下是一个未曾存在过的维拉帝国,身旁是一个城邦的受挫梦想,七年前,他们自己的梦想随之灰飞烟灭。
泽米拉的记忆中,会议的起始都差不多:头顶日落时分的紫红色天空,古老石块上摆着提灯,潮湿的空气黏稠得仿佛动物的呼吸,咬人的昆虫成群结队进攻。
船长议事会没有葡萄酒,没有食物,没有座位。坐而论道让人倾向于浪费时间,不舒适的环境褫夺了众人言辞中的情绪部分,让他们立刻着手讨论问题核心。
泽米拉很惊讶,她和艾兹丽竟然来得最晚。泽米拉看看这些同伙,诚心诚意地点头致意,众人一一还礼。
罗丹诺夫带了武器,他身旁是大副依德莲娜·科洛斯,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只比艾兹丽略高。她有职业决斗家的派头,据说杰里姆宽刃曲剑耍得出神入化。
他们旁边是皮埃罗·斯特洛奇,年届五十,光头,和蔼可亲,身边是副船长“割耳”杰克,匪号源自他击败对手后喜欢割耳朵的习惯。有人说他把耳朵晒干了穿成项链,锁在舱室里不让别人看见。
兰斯也在,华泰洛守在旁边。兰斯右边下颌有几块或紫或青的瘀血,但她还能自行站立,也能守住起码的礼节,在泽米拉看她的时候不用杀人的目光回瞪。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杰奎琳·考瓦德,江湖人称“鬼风老妇”,虽说年已六十好几,但依然优雅端庄,前提是你愿意忽略她的灰发,并把太阳炙烤过的皮肤看做用旧的皮革。她的现任门生(亦即情人)名叫玛丽莎·文森泰,众人尚不清楚她战斗和航海的水准。看上去年纪轻轻,倒还行。
在他们中的任何一员离开前,这个地方都是彻底与世隔绝的。每艘船都派了六七名船员来,这些人心神不定地聚在堤道尽头,船长没谈完之前不得靠近。
好吧,泽米拉心想,该怎么谈呢?
“泽米拉,”罗丹诺夫说,“要求召开议事会的是你。让我们听听你的心思。”
那就开门见山吧。
“我没什么心思,加夫雷,因为咱们这些人的脑袋都很危险了。我有证据,塔尔维拉的执政官又有了让人不安的计划,他想对付我们。”
“‘又’?”罗丹诺夫攥紧双拳,“泽米拉,想出那个让人不安的计划的是博内尔。换了我们任何一位坐在斯特拉戈斯的位置上,只怕——”
“我没有忘记,加夫雷,那场战争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忘记。”泽米拉觉得被触了逆鳞,尽管她打定主意要保持耐心,“你很清楚,我早就明白那是一场错误。”
“徒劳愚勇,”罗丹诺夫说,“更该叫他妈的蠢主意。当时你怎么没觉得自己在白费力气办傻事?”
“当时你为什么不少说话多做事?”斯特洛奇温和地说,“执政官的舰队乌云压顶般冲过海平线的时候,你似乎除了说话和逃跑什么也没干。”
“我从未参加你们那天杀的舰队,皮埃罗。我伸出援手,吸引了他的几艘船的注意力,我想做的仅限于此。没了我的帮助,你早就失去了上风位置,被人从北面包抄了。夏冯和我将是此刻唯一站着的——”
“别吵了。”泽米拉说,“我召集了议事会,我有话要说。不是叫你们来互相揭短的。”
“那就说吧。”斯特洛奇说。
“一个月前,一艘双桅船离开了塔尔维拉,她的船长从宝剑码头偷走了这艘船。”
听到这句话,众人炸锅似的又是嘟囔又是摇头。泽米拉笑了笑,这才继续说下去:“他潜入迎风岩,清空一间装满犯人的囚室,拉他们当船员。他和船员的愿望是往南走,到浪子港加入我们,扬起赤旗。”
“谁能从守卫森严的港湾偷走执政官的船?”罗丹诺夫对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半信半疑,“我想会会这位朋友。”
“你见过了,”泽米拉说,“他名叫奥林·拉维勒。”
兰斯身旁沉默无语的华泰洛忽然爆发了:“那该死的小——”
“安静。”泽米拉说,“昨天晚上丢了钱包?拉维勒手脚很麻利。手脚麻利,脑子飞快,有指挥天赋,拿起剑也像模像样。他亲手杀了四名杰里姆救赎人,借此加入我的船员队伍。”泽米拉心底里不觉好笑,科斯塔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幡然醒悟,现在却要拿这些事情糊弄别人。
“可你说他自己有船?”罗丹诺夫说。
“是的。红色信使号,今天下午刚出手给船贩子。皮埃罗,你几天前在燃烧岬附近见过信使号,对吧?”
“一点不错。”
“我呢,本来在铜海上忙自己的,这儿那儿地寻找战利品,”泽米拉说,“碰巧撞上了拉维勒的信使号。打乱了他的计划,往简单里说,我揭出他故事中的漏洞,然后让他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有什么故事?”兰斯说话间仿佛含了一嘴小石子,但大家总算还听得懂。
“想想看,兰斯。拉维勒是什么人?单枪匹马——一名盗贼,很显然。受过训练,会许多非同寻常的事情。可是,一个人怎可能将一艘双桅船驶出戒备森严的宝剑码头港湾?一个人怎可能突入迎风岩,制服所有的看守,释放一整个囚室的犯人,把他们装上当晚才偷到手的双桅船?”
“呃,”兰斯说,“好吧,可能——”
“他不是自己干的,”考瓦德第一次开口,声音很轻,但吸引了场地中所有人的注意力,“斯特拉戈斯帮他逃跑的。”
“一点不错,”泽米拉说,“斯特拉戈斯让他逃跑的。斯特拉戈斯给了他一群囚犯,这些人什么样的自由都肯要。斯特拉戈斯给了他一艘船。他自始至终都清楚拉维勒要往南走,要来加入我们,扬起赤旗。”
“他想在我们当中埋下探子。”斯特洛奇不寻常地兴奋起来。
“是的。还不止这些。”泽米拉扫视站成一圈的海盗们,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他在我们当中埋了个探子,就在我船上。奥林·拉维勒和他的同伴哲罗姆·法罗拉,他们正为执政官服务。”
艾兹丽猛然扭头,张大了嘴去看泽米拉。泽米拉悄悄捏了捏艾兹丽的胳膊。
“杀了他们。”考瓦德说。
“局势比想象中更加复杂,更加不妙。”泽米拉说。
“不妙,对你提及的两位先生而言,的确很不妙。我历来喜欢把复杂因素变成尸体。”
“我若没有戳穿骗局,他们说不定已经得手了。不过,拉维勒向我坦白了。按照他的说法,他和法罗拉被迫成了执政官的探子。斯特拉戈斯给他们服了慢性毒药,全世界只有他拿着解药。一个月之内他和法罗拉必须获得下一剂解药。”
“那么,死亡算是恩惠了。”兰斯口齿不清地说,“狗娘养的执政官只把他们当傀儡——”
罗丹诺夫挥手,要她暂且住嘴。“按照拉维勒所说,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刺探我们的情况?”
“不,加夫雷。”泽米拉背过手,在场地中央缓缓踱步,“斯特拉戈斯要我们帮他一个忙,让赤旗再次飘扬塔尔维拉附近。”
“这说不通啊。”斯特洛奇说。
“考虑到执政官的需要,这很说得通。”考瓦德说。
“为什么?”兰斯和斯特洛奇同时开口。
“听说执政官和至高会之间关系很紧张,”考瓦德说,“如果冒出来什么凶神恶煞,吓唬吓唬塔尔维拉的好市民,陆军和海军的评价就会随之升高。”
“斯特拉戈斯需要塔尔维拉之外的敌手,”泽米拉说,“他要得很急,希望自己的军队能派上用场,四处出手作战。”她向船长和他们的副手展开双臂。“我们也即将成为他的箭靶。”
“和我们挑起争斗,”斯特洛奇说,“这没有好处——”
“对于拿金钱衡量好处的人而言,你很正确。然而,对于斯特拉戈斯而言,这意味着一切。在拉维勒的任务上,他赌了一艘船、一群囚犯和他的名誉。不觉得他是严肃的?让一群‘海盗’逃出他护卫的港湾,他把自己变成了大众笑柄,只有碾碎我们,他才能够挽回名声。”泽米拉一碰拳头,“这就是拉维勒的任务——说服我们、哄骗我们、欺瞒我们、贿赂我们。如果我们不愿配合,原计划中他要自己驾驶信使号动手。”
“我们的应对策略不是很明显吗?”罗丹诺夫说,“半个借口也不给斯特拉戈斯。不在他的陷阱旁边跳舞,和塔尔维拉保持五百海里的距离,和战争之后一个样。需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蛰伏几个月,”他伸手拍拍斯特洛奇肥硕的肚皮,“靠脂肪过活。”
“如果要付出那样的代价,”依德莲娜·科洛斯说,“恕我直言,船长,您提出的证据,达拉卡夏船长——那两位先生说的话,实在无法——”
“不只是他们的话,”泽米拉说,“想想吧,科洛斯。他们有红色信使号,信使号的船员——活下来的如今是我的船员了——也的确来自迎风岩。执政官放他们出海,这点确凿无疑。”
“我不得不赞同加夫雷的意见,”考瓦德说,“躲开执政官的挑衅是最明智——”
“可能是最明智的,”泽米拉打断她的话,“假如斯特拉戈斯全是心血来潮的话。然而,他并不是突发奇想,对吧?他在为自己的生命拼杀。他快要坐不稳那个位置了。他需要我们。”
她踱回场地中央,不由得记起这些年的人伙仪式,她总是扮演裁决法官,与对手展开场场“激辩”。拿腔作调真有说服力吗?她向诸神祈祷,希望如此。
“如果把拉维勒和法罗拉踹下船,就此不理不睬,”她说,“或是避开塔尔维拉的区域,斯特拉戈斯只怕依然要动歪心眼。搞出一些诡计,骗我们挑起争斗,或者让维拉人相信是我们开启了战端。下一次,诸神怕是不会再大发善心,把他实现计划的工具送进我们手中。我们会盲目应战。”
“这假设得太遥远了,”罗丹诺夫说,“比我在联合大学听到的都虚幻。”
“红色信使号和囚犯表明斯特拉戈斯在赌博,”考瓦德说,“他赌博表明他无法公开行动,也可能得不到市民的支持。考虑到我们对于塔尔维拉局势的影响力……我不得不说,这个威胁是靠得住的。斯特拉戈斯需要敌手,我们是唯一配得上与他共舞的对象。他还能怎样呢?和巴厘内尔开战?卡莫尔?拉塞因?卡泰因?我不认为他有那胆子。”
“泽米拉,你提议我们怎么应对?”罗丹诺夫抱起双臂,怒目而视。
“我们掌握着反击执政官的手段。”
“我们无法和维拉海军抗衡,”罗丹诺夫说,“也不能让暴风雨荡平该死的维拉城。从天际召唤闪电,还是祈祷诸神随手处理掉斯特拉戈斯?我们用什么‘反击’的手段呢?写信用脏话辱骂他不成?”
“拉维勒和法罗拉要和他直接会面,报告进展,并领取解毒剂。”
“他们能接触到执政官,”考瓦德说,“刺杀!”
“就算拉维勒和法罗拉能活下来,承担罪责的也是他们。”斯特洛奇打趣道。
“那也算他们走运了,”罗丹诺夫说,“怎么说?你希望征求我们的同意?带他们回到塔尔维拉,放他们自由?我太他妈的同意了,要不要借一双匕首给他们?”
“从拉维勒和法罗拉的角度来说,只有一个小小的复杂因素:他们想先拿到永久性的解毒剂,然后再处理掉斯特拉戈斯。”
“哎呀呀,”兰斯说,“我们真是很少意识到自己的求生欲望——”
“告诉他们,我们有解毒剂,”考瓦德说,“说服他们,我们能让他们从当前的窘境中解脱出来,然后放他们去对付执政官……无论他们能否从刺杀中活下来,我们都没有任何损失。”
艾兹丽张嘴想表达异议,泽米拉用她拿得出的最具杀伤力的眼神逼视艾兹丽。
“恶毒得无与伦比,”泽米拉确信艾兹丽能够控制自己后,这才开口,“但太巧合了。换了他们的位置,你愿意相信这样的提议吗?”
“我的脑袋开始旋转了,”斯特洛奇说,“泽米拉,你到底有他妈的什么提议?”
“我希望,”她一字一顿地说,“假如我觉得,有必要在最邻近塔尔维拉的地方,挑起一些小小事端的话,诸位不要大惊小怪。”
“然后呢?导致我们的毁灭?”罗丹诺夫叫道,“你想看见浪子港招致蒙蒂埃尔的命运?你想看见我们流离失所?想看见缺少护卫的航道塞满了愤怒的维拉战船?”
“无论我做什么,”泽米拉说,“都是慎之又慎——”
“不可能!”罗丹诺夫咆哮道,“这会让斯特拉戈斯得偿所愿,彻底碾碎自由舰队。这会毁灭我们的生活方式!”
“更可能是保住它。”泽米拉双手叉腰,“斯特拉戈斯若是下定决心要逼迫我们,他肯定能找到法子,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陪他跳舞。我要登上兰花号,以海盗的方式,以我们唯一的方式,和执政官作战。打倒了斯特拉戈斯,执政官制度也就随之瓦解。至高会统治塔尔维拉,我们可以快活地横行海上,直到生命终结那天。”
“为什么?”斯特洛奇说,“为什么你想参与执政官的棋局,这算……哪门子谨慎?”
“拉维勒和法罗拉不是圣人,”泽米拉说,“他们不打算为了我们的利益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想活下去,而想活下去,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如果斯特拉戈斯相信他们在替他努力卖命,他会给他们几周、几个月的时间,直到他们找到解药。另外,执政官怕是还有别的计划。”
“几周,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挑动维拉城的情绪了。”罗丹诺夫说。
“你们必须信任我的微妙手段,”泽米拉说,“作为兄弟姐妹,我只要求这么多。无论塔尔维拉传来什么消息——请相信我的判断。”
“多奇特的请求,”考瓦德说,“不需要我们帮手?”
“我们这些人某天早晨忽然全体现身于维拉城附近,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加打眼的?执政官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宣战。请把事情留给我吧,只让我的船去冒险。”
“好像我们没有危险似的,”罗丹诺夫说,“你要我们把我们的命运,把浪子港的命运放在你的手心里。而且还无人监督。”
“难道说过去七年间不都是这样?”她与站成一圈的船长挨个对视,“谁不是依靠别人的慈悲过活?我们中任何一位都可能往北走得太远,袭击载有某位达官显贵亲属的船只,屠戮太多名船员,甚至仅仅是过于贪婪,不计后果。我们一直处于危机重重的环境。提前通知诸位,只是出于礼节而已。”
“你若是失败呢?”
“我失败的话,”泽米拉说,“你们也没什么惩罚好商议的。到时候我早就死了。”
“要我们起誓不干涉,”考瓦德说,“你要的是这个,对不对?要我们把剑留在鞘中,而你却要将我们……协会最重要的条例扔出兰花号的后舷窗。”
“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泽米拉说,“否则的话,是的。这正是我要求的事情。”
“如果我们拒绝呢?”罗丹诺夫静静地说,“如果我们,四对一,否定你的提议呢?”
“那么,我们就站在一条大家都不愿跨过的分界线上了。”泽米拉与之对视。
“我不反对,”兰斯说,“我发誓,泽米拉,我不会干涉你。你愿意为我的收益流血流汗,那可越多越好。若是死在了半路上,我也没什么好哀悼的。”
“我也愿意起誓,”考瓦德说,“泽米拉说得对。任何时候,我们所有人的安全都依赖于最嗜血、最疯狂的那一位。如果有机会把马克西伦踢落凡尘,我愿为你的成功祈祷。”
“显然,泽米拉·达拉卡夏赞成泽米拉·达拉卡夏。”泽米拉说,她把视线转向罗丹诺夫和斯特洛奇。
“我不喜欢这勾当,”斯特洛奇说,“但事情如果出了岔子,铜海上最快的船反正是我的鱼鹰号。”他笑了笑,捏响指节。“去他妈的,反正是你冲执政官撩裙子,看他愿不愿意上前抚弄,我是不打算待在附近观赏的。”
“看起来,”所有人都看着罗丹诺夫,“又是我显露自己不合群的机会了。”他叹了口气,揉揉额头。“我觉得这事情彻底不明智——但既然你答应会谨慎行事,我也答应你不干涉……好吧。去施展你疯狂的计划吧。”
“谢谢你。”泽米拉登时觉得从头顶到脚底都轻松了下来,“这比咱们互相挥刀子要自在不少吧?”
“此事不得外泄,”考瓦德说,“不要求你们起誓,只是希望如此。斯特拉戈斯在浪子港肯定还有耳目,如果给任何不在场的人听见了,这场会议的努力也就全打了水漂——更不用说泽米拉的计划。”
“没错,”斯特洛奇说,“沉默。诸神作我们的见证。”
“诸神作我们的见证。”其他人应答道。
“你要很快离开吗?”考瓦德问。
“我的船员要上岸歇一晚,回来一趟总不能苦了他们。我把他们分为两组,轮流上岸,剩下的战利品尽快出手。两三天后离港。”
“去塔尔维拉要三周时间。”罗丹诺夫说。
“没错,”泽米拉说,“若是害了弟兄们的性命,费这些力气还有什么意思?我想尽快行事。”她走到罗丹诺夫面前,伸手抚摸他的右面颊,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左面颊。“加夫雷,我让你失望过吗?”
“战争之后再没有。”罗丹诺夫说,“哈,去他妈的。这话说起来真难过。别再把我逼到这种位置上了,泽米拉。还有……别搞砸了。”
“嘿,”考瓦德说,“关切之情就不能分我两份?”
“我心情很好,但如果你不想丢一两只手的话,可别四处乱摸。”泽米拉笑着亲吻考瓦德满是皱纹的前额,抱了抱老妇人。拥抱只持续了片刻,因为两人身上的长剑和匕首硌得彼此都很难受。
总是这样,泽米拉说。海盗的生活,总是这样。
泽米拉和艾兹丽爬上剧毒兰花号,等在登船口拉她们一把的是乌特加。夜晚的第十个小时刚过了一半。
“欢迎回家,船长。事情办得如何?”
“我和船贩子还有船长议事会耍了一天嘴皮子,”泽米拉嘟囔道,“把孩子给我,还有一杯酒。艾兹丽——”
“嗯?”
“你,拉维勒,法罗拉。我的舱室,马上。”
走进舱室,泽米拉把外套、佩剑、祖灵玻璃锁子甲和帽子随便丢在吊床上。她坐进最喜欢的那把椅子,发出满意的呻吟。帕奥罗和珂塞塔爬上她的膝头,她瞬间迷失在了孩子卷曲黑发的气味中间,用那双粗糙的大手包住两人的小小指头,一时间只觉别无所求。珂塞塔还那么小,那么捉摸不透……帕奥罗每个星期身量都更高一些,动作都更灵活一些。诸神啊,他们长得太快,太快了。
熟悉的欢声笑语让她安静下来,安静到了骨头里。帕奥罗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海员箱里的怪物战斗;珂塞塔下定决心,打算长大后当七髓王国的皇帝。泽米拉想了想,要不要解释皇帝和女皇的区别,后来觉得不值得费那番力气——和珂塞塔唱反调只会引发绵延数日的循环争辩。
“皇帝!七碎!”小女孩说,泽米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当了皇帝,亲爱的,可别忘了你的家人。”
房门打开,艾兹丽同科斯塔和法罗拉现身……该叫他什么?费拉?该死的化名,弄得她头痛。
“锁门,”泽米拉说,“帕奥罗,给妈妈拿四个杯子。艾兹丽,打开一瓶拉塞因蓝好吗?就在你背后。”
帕奥罗诚惶诚恐地完成他的任务,把四个小平底杯摆上过漆桌面。科斯塔和德·费拉坐在垫子上,艾兹丽三两下拔出涂蜡的软木塞。新鲜柠檬的气味充满舱室,每个杯子几乎都被她斟至杯沿,酒呈现出深海的蓝色。
“唉,我懒得念祝酒词了,”泽米拉说,“有时候我只是想喝一杯而已。喝吧喝吧。”珂塞塔坐在她左臂中,泽米拉一口喝干净了杯中美酒,吐出香辛料和柑橘的气味,喉咙口又是冰凉又是火热。
“我要。”珂塞塔说。
“这是妈咪喝的,珂塞塔,那味道你不喜欢。”
“我要!”
“我说了——唉,好吧。不经烫怎会怕火。”她倒了几滴蓝酒,小心翼翼递给珂塞塔。女孩接过酒杯,一脸严肃神情,抬手把酒倒进嘴里,杯子叮叮当当地落在桌面上。
“和尿一样!”她大叫,使劲摇头。
“让孩子和水手长大,”泽米拉赶在杯子滚落桌面前捞住它,“委实缺点多多,但她的词汇表变成这样,贡献最大的只怕是我本人。”
“尿尿尿尿尿!”珂塞塔继续嚷嚷,一边咯咯直笑,显然颇为开心。泽米拉要她安静。
“让我祝酒吧,”科斯塔笑呵呵地举起酒杯,“祝清楚的认识。在船上待了好几个星期,我终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船长。”
德·费拉吃吃暗笑,和他碰杯喝酒。艾兹丽的酒却摆在桌上一动不动,她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个没完。泽米拉决定要尽快结束会议,很显然,艾兹丽需要和哲罗姆单独谈谈。
“是这样的,拉维勒,”泽米拉说,“直到和他们争论,我才意识到自己赞成你的计划。”
“你要带我们——”
“回塔尔维拉,没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细品它的滋味,“我说服了议事会,如果北面传来消息,说我们做了错事,请他们不要惊慌失措。”
“谢谢你,船长。我——”
“不要用言辞感谢我,拉维勒。”泽米拉又喝了一口酒,她放下杯子,“遵守约定中你那一方的职责就是最大的感谢,想个法子杀掉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
“遵命。”
“让我把话说清楚。”泽米拉让珂塞塔转过半圈,小女孩和科斯塔面面相觑,“船上的每个人都赌上了性命,帮你制造实现计划的机会。每一个人。”
“我……我明白。”
“如果时间过去,我们找不到法子解开斯特拉戈斯下的毒药……嗯,而你又不可能一直有接触他的机会,在此之前,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然而,如果到头来再没有别的替代方案,时间过完,你干掉他的唯一途径是牺牲自己——那么,我不希望再次看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到头来必须如此,”科斯塔说,“我会徒手拽他去接受诸神的裁决。我和他,一起去。”
“诸神,”珂塞塔说,“徒手!”
“尿!”科斯塔叫道,他举起杯子向珂塞塔致意,小女孩笑得几乎抖散了每个关节。
“谢谢你,拉维勒,这下子她整个晚上都要重复这句话了——”
“对不起,船长。那么,我们何时开拔?”
“一半船员今夜上岸,另一半明晚。再一天才能让醉成烂泥的船员恢复神志,那些还想和兰花号出海的船员。希望明天能处理掉赃物。那么……两天吧。也许两天半。然后让你见识见识兰花号的速度。”
“谢谢,船长。”
“就这些了,”泽米拉说,“孩子睡太晚不好,你们一离开房间,我就打算尽可能响亮地打鼾。”
科斯塔首先接受了她的暗示,喝完杯中美酒,站起身。德·费拉依样行事,正要离开的时候,艾兹丽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哲罗姆,能到我的房间来一下吗?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几分钟?”德·费拉一脸怪笑,“什么,艾兹丽,你何时变得如此乐观了?”
“就现在。”她的回答让他收起了笑容。他怯怯地帮她站起身。
几秒钟后,舱室门咔嗒一声关上,泽米拉和两个孩子悄然共处,这样静谧的时刻实在罕见。每天夜里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她的想象中,兰花号既不是刚刚驶出危险,也不是正要驶向危险,她把自己看作一名母亲,而非一名船长,正怀着普普通通的关切之情,与自家孩子——
“妈咪,”帕奥罗忽然开口道,“我想学习用剑打仗。”
泽米拉惊讶得说不出话。她瞪了他好几秒钟,继而放声大笑。普普通通?诸神啊,海盗生涯中诞生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普通可言?
“剑!”珂塞塔,七髓王国未来的皇帝跟着大叫,“剑!剑!”
“艾兹丽,我——”
他看见巴掌甩过来,却一瞬间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被打倒在地。她绷紧全身肌肉发力,这说明了某些问题,泪水顿时遮蔽了金的视线。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
她在啜泣,第二下攻击落在他右臂上,力量毫无减小的意思。
“噢,”他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几乎在吼叫。他张开双臂,想抓住她的拳头,肋间或太阳穴神经丛却挨了一下,这下够他疼几个小时的。
“艾兹丽,求你了。告诉你什么?”他跪倒在房间里狭窄的地板上,使劲亲吻她的指尖,她使劲想摆脱他的双手。最后,他松开手,放下胳膊,跪在她面前。
“艾兹丽,想打我的话,诸神在上,尽管打。如果你就想打我的话,我连还手都不会。绝不会。只是……告诉我,你究竟要什么?”
她攥紧拳头,金准备接受再一次冲击,可是,她却也跪倒在此,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泪落在他的面颊上。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她在金耳畔说。
“你要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只是——”
“毒药,金。”
“呃——”他呻吟道,身体软软地靠在舱室墙壁上。她跌进他的怀抱。“哦,妈的。”
“你个自私自利的混球,怎么能不——”
“达拉卡夏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船长议事会,”金麻木地说,“你在场,听见了。”
“从她嘴里,而不是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艾兹丽,求你了,这——”
“你是我的唯一,”她如铁箍般勒住金的脖子,“他妈的茫茫大海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金·坦纳。船不是我的,妈的,舱室也不是我的。我没有财宝埋在某处。我没有家庭,没有贵族头衔,不再有了。当我终于有了一样东西——”
“而到头来我却……有一样致命缺点。”
“我们能解决,”她说,“找人,医师,炼金术士——”
“试过啦,艾兹丽。炼金术士,毒药专家。我们需要斯特拉戈斯手中的解毒剂,或是毒药的样品,好找人配置解药。”
“我难道不该知道?万一你——”
“万一我某天夜里倒地毙命?艾兹丽,救赎人若是拿剑戳穿了我的脑壳,或是我们见面那天船员要了我的性命,那怎么说呢?”
“可那不是你,”她说,“那不是你这样的人死去的方式,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艾兹丽,你见过我的每一条伤疤,你知道我不是——”
“这不一样,”她说,“这是你无法与之斗争的东西。”
“艾兹丽,我能斗争。执政官把那该死的玩意儿弄进我身体里之后,每一天我都在斗争。李奥康托和我每天倒数日子,明白吗?头几周,我每天夜不成寐,我敢发誓,我能感觉到毒药,它在我身体里干坏事——”他哽咽了,泪水滚滚而下,“要明白,在这里,它不存在,懂吗?和你共处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它。我不在乎它。这……这儿仿佛另一个世界。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怎么能毁坏这一切?”
“我真该杀了你,”她悄声说,“斯特拉戈斯。诸神啊,他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刀就割了他的喉咙——”
“我来帮忙,相信我——”
她松开勒住他脖子的双臂,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跪着,注视着对方。
“我爱你,金。”良久,她低声说。
“我也爱你,艾兹丽。”说出这句话,他的心脏仿佛忽然减轻了许多压力,就好像在水底憋了好几个世纪,终于有机会透气了一样。
“我不能让你死去。”她说。
“那不是你……你不能——”
“老娘高兴怎样就怎样,”她说,“我要带你去塔尔维拉,帮你拖延时间,对付斯特拉戈斯。还要携手踹他的屁股。”
“艾兹丽,”金说,“达拉卡夏说得对。如果我不能从他身上拿到……杀死斯特拉戈斯是更加重要——”
“不要说。”
“我愿意,”他说,“这有道理。诸神啊,我不想干,但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去你的。”她轻轻说,她的动作快过了他的反应,艾兹丽一跃而起,揪住他的长罩衫前襟,把他按在星舷舱壁上。“不许!我们会击败他,金·坦纳。我们能胜利。”
“但如果我没了选择——”
“狗娘养的,总有别的选择。”她用一个充满魔力的吻把金钉在了舱壁上,他的双手一路摸过她的长罩衫,她的马裤,他解开艾兹丽的武器腰带,对于腰带之外的部位,他的动作能有多么怜爱,就有多么怜爱。
她接过武器腰带,丢在浆硬的帆布墙壁上,一阵叮当乱响之后,腰带落下了地面。“如果无路可走,那就杀出一条血路,金·坦纳。这间舱室不许窝囊废乱搞。”
他抱起艾兹丽,让她坐在自己双臂搭成的座位中,金把她抡了半圈,让她的背部抵上舱壁,双脚悬在空中。他隔了长罩衫亲吻她的双乳,见她有了反应,不禁咧嘴一笑。他停下动作,把脑袋贴在她的胸口,用左面颊感觉那飞快加速的心跳。
“我本该告诉你的,”他轻声说,“以某种方式。”
“以某种方式,哈。‘男人呵,’”她说,“‘言语面前他是怎样的胆小如鼠——’”
“哈,你数落我还数落个没完没了了,李奥康托也要责骂我——”
“金,”她打断他,抱住他,让他的脑袋和她贴得更紧,“和我在一起。”
“什么?”
“这生活不错,”她悄悄说,“你适合它。我们都适合它。处理完斯特拉戈斯……和我在一起。”
“我喜欢这里,”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永远留下。可是……还有别的地方我想让你看看。其他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去做。”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地上的生活——”
“地上也有地上的盗贼,与海上没两样,”他在几次亲吻中抽空道,“我是其中之一。你可以——”
“停下吧。现在没必要立刻决定。只是……记住我的话。另外,我把你带进舱室不是为了谈判。”
“那你带我来做什么?”
“噪音,”她轻轻说,开始退下他的长罩衫,“许多、许多的噪音。”
午夜换班之前,葛伟兰走出他的新房间,站在四个小舱室之间的过道里。他怒气冲冲,只套了一条短裤和随意穿上的马甲,他走到自己原先的房间门口,耳中塞了两坨法兰绒碎布。
他砸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一下,吼叫道:“特里甘尼,你个不要脸的,我要讨还公道!”
“兰花号准备出航了吗?”
两个男人会面的场所是一幢没有房顶的石屋废墟,这里位于城区南方,与诡异森林靠得太近,连醉鬼和凝视佬也不愿爬进来躲避风雨。时间接近子夜,温热如唾液的大雨落得正猛。
“下午把垃圾货都处理掉了。疯子似的装水和麦酒。食物也绰绰有余。明天早晨把想起身的人拽起身,我想兰花号就要出发了。”
加夫雷·罗丹诺夫点点头,第一百次把视线投向破败的房屋和它的阴影。按照他的计算,任何人想在疾风骤雨中听清他们的说话,都得凑近到足以让他看见的地方来。
“达拉卡夏召开议事会的时候,说了些……让人不安的话。关于回到铜海后的计划,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什么也没说,”另外一名男人答道,“没什么特别的。通常她会给大家整整一周时间,任我们上岸敲破自己的脑袋,让岛把钱袋子吸得干瘪。这次她急得火烧火燎的,我们都不清楚她要干什么。”
“当然了,”罗丹诺夫说,“不上路她是不肯告诉你们实情的。她有没有提起执政官?塔尔维拉?”
“没有。你觉得她到底——”
“她要干什么,我一清二楚。我只是不觉得她的计划很明智。”罗丹诺夫叹息道,“她或许会让鬼风群岛的所有人淋一头大粪。”
“那么,你——”
“好吧。”罗丹诺夫把一个钱袋递给他,摇一摇,让钱币叮当作响,“和我们讨论过的一样。仔细打探消息,记下你看见的。事后一五一十告诉我。”
“另外一桩呢?”
“这儿,”罗丹诺夫拎起一个油布背包,里头装了沉重的物事,“你确定有地方藏?这东西绝对不能被发现——”
“我的海员箱。有品阶就有特权,对吧?箱子底下是夹层。”
“那不错。”罗丹诺夫把背包递给他。
“如果我不得不……使用这东西……”
“依然和我们讨论过的一样。三倍于我刚给你的钱,你一得手就归你了。”
“我要的不只是钱,”男人说,“我要君主号上的位置。”
“没问题。”罗丹诺夫伸出手,对方紧紧握住。两人互相钩住对方前臂,行韦德兰式的握手礼。“优秀人才总能在我这儿找到位置。”
“现在难道没有位置吗?这堆事情结束之后,请让我有个家可以回。拜托了。”
阴影中,乌特加的笑容宛如最浅淡的一抹新月。
湿润的南风吹在星舷上,剧毒兰花号破开浪头,朝北微西方向疾驶,仿佛脱开缰绳的赛马。这是奥瑞姆月的第三天。
他们先是做了一天苦工,把船开出曲里拐弯、怪石嶙峋的商船门通道,接下来的两天耗在了躲避暗礁和岛屿上。末了,树木丛生的山坡和鬼风群岛最后一缕火山烟云终于消失在了海平线之下。
“任务是这样的。”达拉卡夏把一伙人叫到后甲板上,宣布她的计划。德尔马斯特洛、特里甘尼、葛伟兰、乌特加、娜丝琳、奥斯卡尔和几位经验丰富的副手——木匠、制帆人,等等等等。蒙钱斯在舵轮后听她说话,洛克、金和六七名不当班的水手站在后甲板楼梯上旁听。虽说船长没有邀请他们听取那番小小讲演,但也没有把他们驱赶开。毫无必要,消息在船上传播的速度比火更快。
“航向塔尔维拉,”达拉卡夏说,“帮我们的新朋友,拉维勒和法罗拉,实施岸上的偷鸡摸狗小任务。”
“赏金。”蒙钱斯说。
“他说得对,”葛伟兰说,“敬请原谅,船长,我们若是出现在了塔尔维拉看得见的——”
“如果剧毒兰花号落锚的话,没错,我的脑袋值好大一笔钱。然而,若是给漂亮的兰花号梳妆打扮一下,改改帆图,把船尾灯换得朴素点儿,再在船尾用大大的字母画个假名字——”
“船长,该叫她什么呢?”木匠问。
“我喜欢奇美拉这个名字。”
“太无耻了,”特里甘尼说,“可是,这番‘偷鸡摸狗’的勾当里,达拉卡夏,我们能分到什么好处呢?”
“成事之前我什么都不敢保证,”达拉卡夏说,“但得到的好处对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就这么说吧,这任务得到了船长议事会的全体祝福。”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手帮忙呢?”娜丝琳问。
“因为最擅长这些事情的船长只有一位。”达拉卡夏行了个夸张的屈膝礼,“现在,回去做事或者回去偷懒吧。把话传开去。”
几分钟之后,洛克正懒洋洋地趴在港舷栏杆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金过来占据了他旁边的位置。天空和海洋被落日烫上金色,鬼风群岛的气候让人时刻汗流浃背,此刻和暖的海风叫两人觉得心旷神怡。
“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金问。
“什么不——哦,你指毒药。没有。说不准到底更好还是更坏,有段时间了。呃,假如我开始往外呕蝾螈什么的,保证想办法给你带个信,如果你听见有人敲舱室的门——”
“噢,诸神啊。你别也来凑热闹。艾兹丽险些把葛伟兰扔下艉舷——”
“哈,说真的,大家听见你们闹出的动静,一般总是认为有敌人攻击——”
“你准备遭遇意外事故吧——”
“——而且还是杰里姆救赎人骑了战马成群结队冲锋。你那些劲头究竟从哪儿来的?”
“和她在一起,自然而然。”金说。
“啊哈。”
“她要我留下。”金看着自己的双手。
“留在船上?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假设咱们还能剩下骨头渣的话?”
金点点头。“就我而言,我相信她也同样希望你——”
“哦,那是当然了。”洛克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讥讽的语气,“你怎么说?”
“我请她……我觉得她也许肯和咱们走。”
“你爱她。”洛克对自己点点头,没等金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你没在海上浪费时间,止步不前,而是一头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对吧?”
“是啊。”金悄声说。
“她不错,”洛克说,“既有智慧也够火辣,拿剑指着别人的时候知道该取走什么,这在我看来简直是笔财富。她也值得你的信任,战斗时可以把后背交给——”
“我总是信任你——”
“战斗中信任我站在你的背后,没错。然而,她在战斗中也不至于让你吃窘。翠鸟号的战斗中你们俩最是出彩,而不是我。我看见她如何踢打的样子——许多人事后只怕要在吊床上瘫个几天。她太悍勇了,都停不下来。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
“为什么听起来有她就没你呢?”
“当然不是这样的。可是,事情总会改变——”
“改变,没错。往好的方向变,但不意味着要终结别的事情。”
“把她带上?和我们一起?三个人对抗全世界?从头开始,重建匪帮?类似的对话似乎已经谈过了吧?”
“是的,可——”
“我知道,那时候我正努力变成一个醉酒混球。”洛克用左手按住金的右手,“你说得对。事情会改变,往好的方向变。我们看见过别人如何改变;也许我们能是一个例外。等罪塔尖的游戏结束,咱们的钱袋子鼓得吓人,塔尔维拉这友善的好地方只怕不再欢迎我们,她可以跟咱们走……你也可以留下陪她——”
“我还没想好,”金说,“你我都不知道未来。接下来的旅行中,就让我们暂且忘记这问题的存在吧。”
“好主意。”
“可我想——”
“听我说。等时间到了,你愿意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不需要多考虑我,明白吗?你们俩很登对。你配得上更好的——”洛克嘿嘿一笑,金知道没必要真的敲碎他的脑壳,“可我确实知道,她找不到了。永远也找不到。”一边说,他一边捏捏金的手。“我为你高兴。斯特拉戈斯把我们推入如此困境,你却去偷了好东西回来。要珍惜啊。”
两人没别的需要说了,于是便站在那里,聆听盘旋海鸥的叫声,眺望太阳落下远方海平线,它的鲜血流淌进大海中。长久的沉默过后,重重的脚步声在背后的后甲板楼梯上响起。
“我的好孩子,”达拉卡夏出现在他们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两人肩头,“正要找二位说话。今天下午红组当值,你们就不用去啦。”
“呃……您真大方。”洛克说。
“哪儿的话。从今天开始,每天下午你们都得看木匠的脸色做事。既然兰花号要为你们溜到塔尔维拉近旁,替兰花号改头换面的任务也就交给二位了。涂漆、雕凿、帆装——你们会很忙碌的。”
“哇啊,”洛克说,“听起来,我们这趟旅行将很是豪奢。”
事实,并非如此。
“陆地啊,”前桅傍晚当值的船员叫道,“星舷船首一个罗经点,陆地,火光!”
“火光?”洛克从他在舷楼底下铺开的牌局中抬起脑袋,“糟糕!”他把纸牌丢在甲板上,七个索拉里的赌注随即被没收。这些钱抵得上一名诚实的维拉劳动者整年的收入,在坐地分赃后的船上却只是普通水平。他们离开浪子港太过匆忙,船上还有许多钱币可供流通。
他钻出艏楼底下,险些和德尔马斯特洛撞个满怀。
“副船长,塔尔维拉到了?”
“应该是。”
“有火光?确定有火光?”城市燃起火光说明有了灾祸,也可能爆发了内战。混乱。斯特拉戈斯也许已经死了,或是被围困了,甚至可能获胜了——因此他也就不需要洛克和金了。
“今天二十一号,拉维勒。”
“我知道今天他妈的什么日子,我只是——哦。哦!”
奥瑞姆月二十一日,艾奥诺节,肆虐波涛之父的盛大庆典日。离开了城市生活的节奏,节日的概念也随之而去。艾奥诺节上,维拉人举行仪式,焚烧旧船,借此感谢艾奥诺赐予城市的财富,数以千计的醉鬼闹哄哄地聚在码头。洛克只在罪塔尖的露台上观赏过节日胜景,可眼前上演的却是一幕幕活剧。妈的,这下溜进城区就容易多了,城卫有许多其他事情需要关注。
“全体都有!”船尾方向传来叫声,“全体水手上船腰!船长有话说!”
洛克哑然一笑。牌局进行中若是遇到全体集合的号令,牌局必须中止,桌上有赌注的人可以把赌注拿回去。他的七个索拉里马上就要回家了。
兰花号的船员闹嚷嚷地聚在船腰,几分钟后,达拉卡夏挥手要他们安静。船长在主桅旁摆了一只空木桶,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跳上去,她身穿做工精美的外套大衣,衣服来自兰花号专放上等衣装的储藏室。
“今天夜里剩下的时候,”她叫道,“我们是奇美拉号,从未听说过剧毒兰花这个名字。我是船长!有人要找我的话,我就在后甲板待着,达拉卡夏躲在舱室里,除非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别的船招呼我们,负责应答的人是我。你们剩下这些人假装不会说瑟林语。我们的任务是让两位新朋友上岸,执行一桩对所有人都十分重要的任务。拉维勒,法罗拉——你们几周前捐了一艘小船给兰花号,今天让它送二位离开。”她停了停,等忽然爆发的交头接耳声停歇。“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要下锚等待。日出前你们不回来,兰花号就离开了——我们再也不会接近维拉城五百海里范围之内。”
“我们明白。”洛克说。
“船锚落下,”德尔马斯特洛继续道,“瞭望人手就加倍。两边船身备好刀锋网,随时预备放下。戟放在船两侧,靠栏杆藏妥帖,前桅和主桅底下准备佩剑。海关或是别的船只载了穿制服的人想登船拜访,客客气气请他们上来,留他们过夜。若是有更大的麻烦找上门,击退登船人员后,我们就升帆逃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众人一阵嘟囔,对她的想法纷纷表示赞成。
“就这些话了。航向塔尔维拉。蒙钱斯,让我们停在距离翡翠宫一海里的地方。在艉舷扬起艾什米尔的灰色旗帜。”
艾什米尔既没有商船队伍,也没有军舰编组,专替走私船、海盗猎手和想避税的商人注册船籍,生意做得十分红火。看见他们的旗帜,谁也不会多留一个心眼。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无所事事地接近他们,和背井离乡的乡下水手谈天说地。洛克表示赞同。兰花号在城区西南方向的水域落锚,方便两人摸上城堡山,无需取道人潮汹涌的码头区和主锚地。
“嘿,”乌特加拍拍洛克和金的背脊,“二位,究竟是去干什么鬼勾当?需要保镖吗?”
“有拉维勒当保镖就够了。”金的语气带着嘲弄。
“这话有道理,我同意。你们的鼻子到底探进了什么地方?危险不危险?”
“也许不危险,”洛克说,“用不了多久,达拉卡夏就会和盘托出。今天夜里嘛,你就当我俩是去执行再平常不过的任务了吧。”
“找祖母问个好,”金说,“替叔叔还赌债。去夜间市场买三条面包和一蒲式耳洋葱。”
“好吧,好吧。让秘密烂在肚子里吧。我们剩下这些人无所事事,好好看家,对吗?”
“也不尽然,”洛克说,“这艘船充满了各色惊讶之事,没错吧?”
“也是,”乌特加吃吃直笑,“说得对。好吧,当心点儿。诸神照看你们,以下从略。”
“谢了。”洛克抓抓胡子,打个响指,“嘿,险些忘了一件事情。哲罗姆,乌特加,等会儿见。”
他慢跑向后方,躲过忙碌的蓝组和无聊的红组,他们正把武器从兵器库里搬出来。他两步跳上后甲板台阶,沿升降扶梯的栏杆滑下去,用力敲打达拉卡夏船长的房门。
“门开着!”她叫道。
“船长,”洛克随手关好门,“我又要借钱了,原先我的海员箱里的那些。”
达拉卡夏正跟帕奥罗和珂塞塔躺在吊床上,给他们读一本越看越像《睿智海员之实战词典》的厚实大书。“技术上说,那些钱已经分成许多份了,”她说,“不过,我可以从金库取出等额的给你。全部都要?”
“两百五十索拉里就够了。哦,另外,呃,这些钱不会再回来。”
“多有趣啊,”她说,“‘借钱’的新定义让我忽然不怎么想起床了。出去的时候顺便关——”
“船长,斯特拉戈斯只是今晚的一半事情。我还需要安慰雷昆。如果不去的话,他一抬手就能碾碎我们的计划,和捏死一只小飞虫似的。另外——如果逗得他开心了,我忽然想到,还能从他身上榨出一件有用的好东西。”
“因此,你需要一份贿赂。”
“在朋友之间,我们管它叫补偿费。来吧来吧,达拉卡夏。就当是投资,想想可能的产出吧。”
“为了我的安宁和平静,好吧。你离开船的时候给你。”
“您可真是太——”
“我和仁慈半个辛提拉的关系也没有。滚吧。”
离开七周,仿佛一生。
站在港舷栏杆旁,塔尔维拉的岛屿和塔楼再次落入眼中,洛克既焦虑又忧郁,两者犹如液体般交融混杂。城市上空乌云压顶,映射着主锚地燃起的橘色节日火焰。
“准备好了?”金说。
“准备好了,而且浑身大汗。”洛克说。
他们身穿借来的衣物,华丽的亚麻兜帽和斗篷。斗篷穿起来很热,但城里的许多区域人人都穿;斗篷意味着底下的人或许携带武器,最好不要招惹。另外,额外的衣物能遮蔽路人的视线,免得什么不适宜的人物认出他们。
“放下去!”奥斯卡尔叫道,他负责将两人的小船放下水。绳索和滑轮嘎吱作响,小船被甩进夜色中,落进海里,溅起许多水花。乌特加抖开登船网,解下绳缆,准备船桨。洛克踏上登船口,正要爬下去,德尔马斯特洛抓住他的胳膊。
“无论发生什么,”她轻轻说,“带他回来。”
“我绝不会失败,”洛克说,“他也不会。”
“泽米拉要我把这个给你。”德尔马斯特洛递给洛克一个沉重的皮革钱袋,里头塞满了钱币。洛克点头表示感谢,把它塞进斗篷内侧的衣袋。
爬进小船的路上,洛克与乌特加擦肩而过,乌特加快活地敬个礼,继续朝上爬。洛克跳进小船,但没有放开登船网,免得一屁股坐下去。他抬头张望,借着灯笼的光线,他看见金和艾兹丽吻别。她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分开了。
“这比上次咱俩独自坐船要让人愉快多了。”金说,两人坐上桨手凳,把船桨插进固定座。
“你把真名告诉她了,对吗?”
“什么?”金瞪大双眼,皱起眉头,“是乱猜还是什么?”
“虽说我不是唇语高手,但她最后说的一个词是单音节的,而不是两个。”
“哈,”金说,“妈的,你这狡猾的小混蛋。”
“狡猾、小、混蛋,三个词都很正确。”
“哼哼,我一点也不后悔——”
“诸神啊,我又没生气,金。只是炫技而已。”他们开始合力划桨,船划破暗沉沉的波浪,向盖莱佐区和翡翠宫之间的水道而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划了几分钟,船桨吱吱呀呀,海水泼洒溅落,剧毒兰花号越来越远,收起的白帆消失在夜色中,最后,它只剩下了暗淡灯光拼成的形状。
“炼金术士。”洛克忽然说。
“什么?”
“斯特拉戈斯的炼金术士,他是这堆烂事的关键。”
“‘关键’是‘起源’的意思吗——”
“不,听我说。斯特拉戈斯一不小心把盛解毒剂的玻璃瓶留给了我们,或者是疏忽大意让毒药掉出他的口袋,你觉得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好问题,”金说,“他妈的实在不可能。”
“没错,所以,等他犯错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必须接触到那位炼金术士。”
“他是执政官的个人扈从之一,”金说,“兴许是他麾下最重要的角色——如果斯特拉戈斯有给人下毒的恶习。他只怕不会凑巧住在什么偏僻豪宅里,让我们可以随时登门拜访,他大概就住在王域之内。”
“总有什么可以努力的吧,”洛克说,“那家伙也该有价码。想想看,我们在罪塔尖得到了什么,在达拉卡夏的帮助下,我们可以做到什么?”
“必须承认,这是迄今为止最像样的念头,”金说,“但似乎也就如此了。”
“仔细看,用心听,向诡诈看护人祈祷。”洛克嘟囔道。
塔尔维拉的内港里停满了游览船、敞篷游艇和专供出租的凤尾船。有钱人(以及不在乎明天醒来时口袋里还有没有一个辛提拉的不那么有钱的人)从各个职业的新月岛聚到了翡翠宫的酒吧和咖啡馆里。洛克和金混入船群,顺流而下,左右闪避较大的船只,与坐了喧闹客人的敞篷游艇交换各色粗话、叫喊和怒视。
他们送出的侮辱要多过收到的,最后终于穿过艺巧新月岛和炼金术士新月岛之间的通道,炼金术士把蓝色和绿色的火球投掷进夜空,两人看得赞叹不已,靠着菲斯托的神力(尽管旁人谁也说不清楚),火球悬停在术士私有码头之上四五十尺的高度。风迎面而来,洛克和金奋力划船,身后是散发硫黄气味的火花和燃烧的纸屑。
他们的目的地很容易找到。城堡山的西北角有个洞穴,通往两人曾和梅蕊因共同拜访过的祖灵玻璃洞窟,那天夜里,她受执政官之托绑架了两人。
执政官的私人码头戒备森严。洛克和金绕过最后一道转弯,进入遍布棱镜的玻璃空洞,十二名鹰眼卫士举起十字弓,齐齐在弯曲的铁盾背后跪倒。铁盾高五尺,立于地面,遮蔽了卫士们的身体。鹰眼卫士背后是一队普通的维拉士兵,他们控制着一具弩炮,这副攻城利器发射出的十磅四角箭能把小船击得粉碎。一名鹰眼卫士的军官牵动墙洞中的铁链,大概是在敲响警钟。
“此处的码头禁止使用!”军官叫道。
“听我说!”洛克高喊。瀑布发闷的咆哮声在洞窟中回响,这时候容不得半点错误。“我们有消息给‘等待的女士’。”
船碰上码头边缘。好生怕人,洛克心想,这么多十字弓,大大小小,就防备着两个人。鹰眼卫士的军官走过来,跪在他们身旁。金属质地的声音从面具上的洞眼里传出来。
“你们为了‘等待的女士’而来?”
“是的,”洛克说,“请把这句话带给她:‘两颗火星引燃,两堆烈火返回。’”
“好的,”军官说,“与此同时……”
六名鹰眼卫士小心翼翼地放下十字弓,从盾牌后走出来,将洛克和金拽出小船。卫士按住他们的手脚,从上到下仔细搜身。他们拿走了靴子里的匕首,还有洛克的一口袋金币。一名卫士仔细查验,然后递给军官。
“索拉里,长官。没收吗?”
“不,”军官说,“带他们去‘等待的女士’的房间,钱还给他们。钱要是能杀死护国大人,至高会不早就成功了吗?”
“你把红色信使号怎么了?”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正喝得满脸通红,他又惊又怒地叫道。执政官的衣着奢侈华贵,洛克从未见过他的这一面,海绿色丝绸披肩镶有金线纵纹,上装和长裤也同样金光闪闪。他的十根手指都戴了指环,红宝石和蓝宝石间或有之,与塔尔维拉的城邦旗帜颇为相似。王域底层一个挂满织锦壁毯的房间里,他立在洛克和金面前,背后是一对鹰眼卫士。虽说没人允许洛克和金坐下,但也没有人把他们从椅子里拽起来,或是扔进酷热地窖。
“我们,呃,拿它和海盗成功取得了联系。”
“因为船被他们劫去了!”
“总而言之,是的。”
“卡德烈斯也死了?”
“死了一段时间。”
“请你告诉我,拉莫瑞,把这种消息带给我,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呃,当场心脏病发作大概是最好的吧,不过,允许我把话说完的少许耐性也可将就。”
“好吧,”执政官说,“说。”
“信使号被海盗劫持后,船员全成了俘虏。”洛克觉得略去减员和候补班这些细节无伤大雅。
“被什么人?”
“达拉卡夏。”
“泽米拉居然还活着?还用那艘剧毒兰花号?”
“是的,”洛克说,“保养良好,事实上,兰花号正停泊在两海里之外,呃……”他指向大概是南面的方向。“……那儿。”
“她竟如此大胆?”
“斯特拉戈斯,她用了某种名叫‘改头换面’的潜行技法。”
“那么,你是……她的一名船员了?”
“是的。她给了信使号的船员一个机会,洗劫达拉卡夏接下来遇到的猎物,借此证明我们的意愿。你再见不到信使号了,她卖给了某位,呃,旧货爵爷。然而,我们至少已经有了位置,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真的吗?”斯特拉戈斯的表情一眨眼间便从烦闷变成了纯然的贪婪,“撇开粗话和抱怨不谈,你能报告这样的好消息,委实令吾人……心情欢畅。”
“粗话和抱怨却是我的天赋。听我说——达拉卡夏同意帮忙,挑起你需要的恐惧情绪。今晚我们拿到解毒剂,本周末就会狼烟四起,罗盘的每个角度都发生劫掠事件——就好像在公共浴池里放了条鲨鱼。”
“‘达拉卡夏同意帮忙’,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替泽米拉捏造出动机简直易如反掌,洛克连睡着了也想得出。“我和她说了实话,”他说,“剩下的易如反掌。很显然,我们若是成了事,你会派遣海军下南海,把鬼风群岛你找得到的海盗踢得十六种颜色的屎尿横流。除了真正开启祸端的那一位,她可以到别处快快活活抢钱。一旦你终结了这场可爱的小战争,她回家时会发现老对手们都躺在了海底。哎呀呀。”
“我懂了,”斯特拉戈斯说,“我并不愿意让她明白我的真实意图——”
“鬼风群岛就算有一两个幸存者,”洛克说,“她也不至于说出自己扮演的角色吧?如果没有幸存者的话……她又能和什么人说呢?”
“一点不错。”斯特拉戈斯喃喃道。
“不过呢,”金说,“如果我们俩不赶快回去,兰花号会掉头返回外海,你就失去利用她的机会了。”
“还要白白丢掉信使号,毁坏我的好名声,忍受二位的污言秽语,结果什么也得不到。好吧,坦纳,我明白你的看法,毫无疑问,你相信自己的论点不可辩驳。”
“那么,解毒剂?”
“你们还不配彻底解毒,但至少可以延缓发作的时间。”
斯特拉戈斯指指一名鹰眼卫士,那人鞠躬示意,离开房间,几秒钟之后回来,拉开门让两个人进来:第一位是斯特拉戈斯的私人炼金术士,他手持一个加了盖子的银盘。第二位是梅蕊因。
“我们这两团明亮的火焰回来了。”她说。梅蕊因身穿长袖晚礼服,颜色和斯特拉戈斯披肩上海绿色的部分很配,盈盈一握的细腰扎了根金线饰带。她在头发中编了一圈红色和蓝色玫瑰花。
“亲爱的,科斯塔和德·费拉又能品尝一口生命的滋味了。”他伸出胳膊让她挎上,她的动作既轻盈又友善,不像是情人,而是一名女伴。
“现在去吗?”
“从花园回来的路上不是告诉你了?”
“斯特拉戈斯,艾奥诺节的活动吗?你没让我觉得你是喜欢热闹的那种人啊。”洛克说。
“都是为了我的军官,”斯特拉戈斯说,“替他们召开盛宴,至高会就散布谣言,说我恣意挥霍;什么都不做呢,至高会就说我一毛不拔,铁石心肠。再说了,我的部下到了城里还要受人排挤,见了那些心生妒恨的敌手,他们的能力并无用武之地。因此,我把自己的花园贡献出来,没别的原因了。”
“允许我替您的艰苦处境再洒一把眼泪,”洛克说,“残酷的环境逼得你竟要在花园举办舞会。”
斯特拉戈斯勉强笑笑,对炼金术士打个手势。那男人揭开银盘的盖子,露出两个结了白霜的高脚杯,杯中盛满了熟悉的淡琥珀色液体。
“今晚就着梨子汽酒喝解毒剂吧,”执政官说,“为了往昔的时光。”
“哈,你这老杂种,还挺好玩的。”洛克拿起一个高脚杯递给金,几口喝干自己那杯,把杯子甩向空中。
“老天!我手滑了。”
水晶高脚杯落在石头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叮当声,并没有炸成无数碎片。杯子又跳了一跳,滚进屋角,完全没有损坏的迹象。
“炼金术士大师的礼物。”斯特拉戈斯一脸好笑的神情,“比不上祖灵玻璃,但正是应付粗鲁恶客的好东西,免得他们太过兴奋。”
金喝完汽酒,把杯子摆在光头男人手中的托盘上。一名鹰眼卫士拾起洛克的高脚杯,银盘重新盖回原处,斯特拉戈斯挥挥手,让炼金术士下去。
“我……呃——”洛克说,可术士已经走出了房门。
“今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斯特拉戈斯说,“梅蕊因和我还有庆典要参加。科斯塔,德·费拉,你们前面还有任务中最重要的部分。让我开心……兴许我也会让你们满意。”
斯特拉戈斯带着梅蕊因走向房门,扭头对一名鹰眼卫士说话:“把他们在房间里锁十分钟,然后带他们回船上去。把随身物品还给他们,看着他们上路。别拖延时间。”
“我……可是……妈的。”门在两名鹰眼卫士身后砰然关闭,洛克只能猛吐口水。
“解毒剂,”金说,“现在就这个最重要,解毒剂。”
“我想,”洛克拿脑袋抵住石头墙壁,“诸神啊,希望和雷昆的会面能更加顺利。”
“仆人出入口!不识字的小杂种!”
罪塔尖的打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他一拳打得洛克喘不上气,弯腰折成两半,瘫倒在了高塔背后灯火通明的庭院的砾石地面上。洛克还没进入院子,仅仅是走进门口,他没看见任何可以轻易买通、去帮他招呼塞琳黛的人。
“噢噗!”大地张开怀抱,迎接洛克的到来。
金没有多想,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上前挡住打算让洛克再吃点儿苦头的打手。壮汉号叫一声,可是挥起的拳头却太过随意,金轻轻松松用右手挡住,左手掌根一击便打断了对方数根肋骨。还没等洛克说话,金又给那人腹股沟一脚,再一记扫堂腿,打手登时腾空而起。
“啊啊啊——哎呀!”大地张开怀抱,迎接打手的到来。
第二名保安手持利刃冲出大门,金打散他握刀的拳头,把对方摔在罪塔尖的墙上,阵势仿佛手球砸上球场的石头地面。不幸的是,接下来出现的六七名打手却都拿了短剑和十字弓。
“你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其中一人说。
“事实上,”仆人出入口响起一个粗哑的女性喉音,“我想他们知道。”
塞琳黛穿一身红蓝相配的丝绸夜礼服,其价值不会比一辆鎏金四轮马车便宜。她被毁坏的胳膊包在袖子里,袖口拉到黄铜手臂的腕口,而血肉手臂精致的肌肉和细嫩的皮肤露在外面,套了黄金和祖灵玻璃的手链。
“他们企图溜进仆人出入口,被我们逮了个正着,女主人。”一名打手说。
“我们正想走进仆人出入口,被你们逮了个正着,蠢东西。”洛克跪起来,“塞琳黛,我们要和——”
“我想也是,”她说,“放开他们。交给我处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他……诸神啊,他打断了我的肋骨!”和金照面的头一名男子气喘吁吁地说。另外一位还没恢复神志。
“如果你同意什么也没发生过,”塞琳黛说,“我就带你去见医师。刚才发生了什么?”
“呃呃呃……没有。什么也没有,女主人。”
“很好。”
她转身正要返回服务人员的专用区域,洛克这才抱着肚子摇摇晃晃站起身,伸手轻轻抓住她的肩头。她猛然转身。
“塞琳黛,”他悄声说,“我们不能被人看见出现在赌博的那几层,我们有——”
“没能给大人物们报复的机会,那些人看见你们会十分不高兴?”她拍开洛克的手。
“请原谅。是的,正是这个原因。”
“杜伦纳和科伐略在五楼。你和我到三楼乘爬升室。”
“哲罗姆呢?”
“待在服务人员的区域,法罗拉。”她带着两人走进仆人出入口,好让端盘子侍应生继续进进出出,他们忙着去维拉城最不拥挤的地方挣节日夜晚的小费,存心不去理会躺在地上的受伤打手。
“谢谢。”金说,他在放满未洗碗碟的高大木架中找了个比较隐蔽的位置。
“我会下令,让他们别来管你,”塞琳黛说,“只要你别去招惹他们。”
“我会当一名圣人的。”金说。
塞琳黛抓过一名没端盘子的侍应生,在他耳边简明扼要地吩咐几句。洛克听见了几个字,“游医”、“工钱”。接着,他跟着塞琳黛走进罪塔尖底层的人群,尽量锁在斗篷和兜帽底下,祈祷下一个遇见的熟人就是雷昆。
“七个星期,”罪塔尖的主人说,“塞琳黛确信,我们不会再见到你了。”
“去程三周,回程三周,”洛克说,“在鬼风群岛连一周都没住满。”
“看你的样子,似乎在甲板上消磨了不少时间。靠干活挣铺位吗?”
“普通水手引起的注意要比花钱的旅客更少。”
“想来也是。你的头发原来是这个颜色?”
“应该是吧。总是换来换去,我都不记得了。”
雷昆办公室东侧的宽幅露台门开着,挂了一层细纺的纱网,防止昆虫飞进屋内。透过纱网,洛克能够看见维拉城的港湾,两艘船熊熊燃烧,仿佛火炬,周围还有成百上千的微小光点,估计是看客乘坐的小型船只。
“每年烧掉四艘船,”雷昆注意到洛克在留心什么,“一个季节一艘。第三艘似乎就要烧完。第四艘很快上场,然后就基本结束了。街上的人会越来越少,赌场里的越来越多。”
洛克点点头,转头欣赏雷昆对那套椅子做的布置,也就是洛克专门为他打造的那四把。洛克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住欢欣鼓舞的笑容,只作出隐隐有些赞赏的表情。四把复制品摆在一张风格相似的细腿茶桌周围,桌上有葡萄酒瓶子和精致的插花装饰。
“是不是——”
“复制品?很抱歉,是的。您的礼物让我不得不找人打造。”
“我的礼物。说到礼物……”洛克从斗篷底下掏出钱袋,搁在雷昆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
“一份补偿费,”洛克说,“浪子港有好些个水手,他们的金币要多过打牌的本事。”
雷昆打开背包,挑起一侧眉头。“真可爱,”他说,“你费了不少力气,唯恐惹恼了我,对吗?”
“我要那份工作,”洛克说,“从没这么想要过。”
“那就谈谈你的任务吧。卡罗·卡拉斯,他还活着吗?”
“是的,”洛克说,“他就在浪子港。”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来?”
“他已经他妈的疯了。”洛克说。
“他没有用处——”
“不。并非没有用处。他觉得受到迫害,雷昆。他出了幻觉,想象至高会和艺巧行会派了无数探子找他,浪子港的每个角落、每艘船、每家酒馆,全是他们的身影。他几乎足不出户。”洛克不禁沾沾自喜,他如此之快便为一个虚构人物创造了虚构生活,“可是,他在屋子里做的事情,他拥有的东西,太惊人了!锁具,成百上千的锁具、机括装置、自己铸造的车间和风箱。对于老本行,他和从前一样精通。那是他和世界全部的维系了。”
“疯子的收藏品不总是很惊人吗?”塞琳黛说。她站在雷昆拥有的两幅优美油画之间,抱着双臂,靠在墙边。
“我以为自己有机会突入罪塔尖金库的时候,试验过各种各样的东西:酸、油、磨料、各色开锁器和工具。个人认为,我在机括装置和开锁方面都算是小有造诣。那个混球能做到的事情,他建造和发明的东西,别看他疯得像只喜鹊——”洛克摊开双手,戏剧性地耸耸肩,“诸神啊!”
“如何能把他带到这儿?”
“他需要保护,”洛克说,“他不反对离开浪子港。妈的,他渴望离开,然而他觉得到处都危机四伏。某位有权势的人伸手将他置于斗篷底下,这是他渴望的感觉。”
“难道不能把他敲晕了,用锁链拖回维拉城吗?”塞琳黛说。
“所冒风险是永远失去他合作的意愿。更糟糕的——如何在他醒来后应付那三个星期的海上航行?他的脑子比玻璃都脆弱,塞琳黛。我可不建议敲来敲去的。”
洛克捏响指节,该下套了。
“你想让这个人回到塔尔维拉,对吧?他会逼得你发狂——你得找护士或者护理师看管他,还必须藏好,不让艺巧行会找到他——可是,他能做到的事情值得你花一百倍的代价。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优秀的开锁人。他需要的只是相信我的确代表您说话。”
“他什么建议?”
“您的账簿和信用证上有一个蜡封印记,我存钱的时候见过。拿一张羊皮纸,盖上你的印鉴——”
“岂不把我牵连进去了?”雷昆说,“没门。”
“已经想到了,”洛克说,“别签您的名字。别写日期,别写给任何特定的人,连那个‘雷’字简称也不要用。随便写点儿泛泛好话就行,‘期待舒适和友善。’或者,‘敬请酌情考虑。’”
“陈词滥调,我明白了。”雷昆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羊皮纸,拿起羽毛笔,蘸了墨水,顺手写下几句话。用炼金干燥剂吸干墨水后,他抬头望向洛克:“这样幼稚的东西就足够了?”
“考虑到卡拉斯的恐惧,”洛克说,“他就是一个幼童。婴儿抓奶子的精神都比不上他想要这张纸的劲头。”
“成人不也一样?”塞琳黛嘟囔道。
雷昆不禁微笑。和平时一样,雷昆戴着手套,取下桌上小灯的柱形玻璃灯罩,露出燃烧的蜡烛。他加热了一段黑蜡,在羊皮纸上滴下一摊融蜡,最后,从上衣口袋中取出硕大的印章戒指,在融蜡上按了按。
“你的诱饵,科斯塔阁下。”他把羊皮纸递给洛克,“偷偷溜进仆人出入口,拿斗篷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说明你不打算在城里逗留太久,对吗?”
“船伴们正在卸下——呃——浪子港来的完全合法、可靠的货物,我们一两天后就回南方。”这条谎言很安全:每天有几十艘船进城卸货,总有几条的货物来源不那么正当。
“你会把卡拉斯带回来。”
“是的。”
“印鉴若是不够效力,随便给他许诺好了,只要合理就行。钱币、毒品、美酒、女人、男人、男人和女人。这还不够的话,那就采纳塞琳黛的建议吧,他的精神状况交给我来担忧。别再空手而归了。”
“如您所愿。”
“那么,你和执政官如何了?若是有了卡拉斯,难保你不会继续执行罪塔尖金库——”
“谁知道呢?”洛克说,“我又要离开六七个星期,然后才会再次见到他。劝您还是多思考如何让我发挥才干为好,琢磨一个您觉得合适的计划。要我把卡拉斯交给执政官,让他当双面间谍?没问题。要我告诉执政官他死了或者别的……我不知道会如何。我一想事情就头疼。你是有宏大远景的人。我呢?等待你的新命令就是了。”
“如果你能一直这么有礼貌,”雷昆托起钱袋,“把卡拉斯带给我,在这堆计划中继续让我满意……替我做事的时候保你幸福美满。”
“很高兴听见这句话。”
“去吧,塞琳黛带你下楼。今天晚上我还有许多要忙的呢。”
洛克让脸上流露出几分真心诚意的解脱感。谎言织就的大网越来越复杂,分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经不起推敲,蛾子放个屁都能砸得它分崩离桁——不过,今夜的两次会面也都得偿所愿。
斯特拉戈斯给了他们两个月的生命,雷昆愿意再忍耐两个月。现在只需要摸上小船,平平安安划回兰花号,千万别再起波折了。
“有人跟踪。”穿过罪塔尖服务人员使用的庭院时,金说。他们正沿原路返回,走向小巷、灌木篱墙、少有人迹的花园和二等赌场背后的仆人通道构成的迷宫。小船系在巨人厅廊的内部码头的锚墩上。害怕成千上万种搞砸事情的可能性,他们避开缆车和街道,沿了破破烂烂的梯子一路爬到黄金阶梯最高处。
“在哪儿?”
“街对面,正盯着这片庭院。我们走,他们也走。”
“妈的,”洛克咕哝道,“维拉城所有鬼鬼祟祟的混球为啥不共享一副卵蛋?可以让我一次踢个够。”
“到了庭院尽头,咱们来一次突然冲刺,”金说,“你躲起来。无论谁跟在后头——”
“都得让他吃吃苦头,解释一下原因。”
庭院尽头是灌木篱墙,高度约有洛克身高两倍。过了一道乱七八糟摆放了许多空木箱和空酒桶的拱门,暗沉沉的就是人烟罕至的黄金阶梯背面了。距离拱门还有十码,洛克和金打个手势,齐刷刷行动起来,陡然拔腿就跑。
穿过拱门,跑进鬼影幢幢的后巷,洛克知道只有几秒钟可以用来隐蔽身形。他们要尽量远离庭院,免得罪塔尖的打手不小心瞥见混战。两人奔过花园后门和墙壁隔开的草坪,瑟林世界最富有的几百号人正在这些庭院中的建筑里寻欢作乐,一掷千金。他们终于找到了最适合伏击的地点——巷子两边的空酒桶堆,如果追击的对手认定两人正在拼命逃窜,或许会疏忽大意,被打个措手不及。
金已经隐没了身形。洛克心跳如雷,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蹲在了酒桶背后,抬起斗篷下的胳膊挡住面孔,只露出双眼和前额。
皮靴敲打着石头路面,两条黑色人影冲过酒桶堆。洛克存心拖延了半次心跳的时间,让金首先出击。靠近洛克的追击者回转身,被金攻击他同伴的响动惊得呆了片刻,洛克悄无声息地跨步上前,匕首前伸,心头充满得意之情,这堆烂事终于快要有答案了。
他抓准了追击者的弱点,左臂绕上对方的喉头,右手在同一瞬间将刀锋抵上脖子和下巴的连接处。“放下武器,否则——”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便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反应。他朝前猛扑,试图挣脱洛克的锁喉臂,这也许只是习以为常的动作,全然未曾意识到洛克刀锋所处的位置。天晓得他究竟是乐观主义过头,还是愚蠢得不可救药,总之结果是割断了自己的半根脖子,血如泉涌,当场毙命。武器从松弛的手指中脱出,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洛克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让尸体倒下,定睛一看,只见金的对手也躺在了他的脚边,一动不动。
“这太荒谬了,”洛克说,“难道说——”
“意外,”金说,“我拿住了他的刀,扭打中被他自己插进了肋间。”
“该死,”洛克咕哝道,他甩掉右手上的鲜血,“难得想留个活口,结果却弄出——”
“十字弓。”金说。他指指地面,洛克的眼睛适应了片刻,这才看清两把手弩躺在阴影中。后巷专用的家伙,十码内颇为有效,超过十码等于零。“拿上,说不定还有人跟踪。”
“妈的。”洛克抓起一柄十字弓,把另外一柄递给金。细小的四角箭似乎淬过毒。想到要在黑暗中操作别人的淬毒武器,洛克觉得不怎么自在;金却没什么想法,如果还有别的追击者,这点优势也是必要的。
“谨慎就留给别人消受吧,”洛克说,“我提议,咱们拔腿就跑如何?”
两人如一阵狂风般袭过黄金阶梯被人遗忘的角落,向北奔过宽阔的祖灵玻璃平台,爬下一段又一段摇摇欲坠、令人惊惧的木头阶梯,疯了似的扫视上方和脚下,寻找追击者和伏兵的踪迹。到了阶梯中部,洛克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急速旋转,火光和奇异的玻璃给一切涂抹上了超现实的色泽。港湾中,节日中焚毁的第四艘(也是最后一艘)船烧到了白炽状态,木头、沥青和帆布成为祭品,成百上千的小船上挤满了祭司和狂欢者。
阶梯最低一级,两人跌跌撞撞跑过内面码头的木头平台。时而与醉汉和乞丐擦身而过,他们挥舞匕首和十字弓吓退旁人。前方就是他们系船的锚墩了,空无一人,只长长地垒了一溜板条箱。没有乞丐,没有醉汉。可怖的火光映照下,他们的小船在波浪中轻轻起伏,只剩下最后一百尺的距离了。
成堆的板条箱,洛克想,但是,为时已晚。
洛克和金经过的阴影中,最适合伏击的地点上,两名男子悄悄现身。
洛克和金同时转身。若不是把抢来的十字弓一直拿在手中,他们根本没有掏出武器的时间。四条胳膊猛然挥起,四名男子距离极近,伸手就能触及各自的目标。四根手指微微颤抖,手指与扳机之间只隔了一滴汗珠的间距。
洛克·拉莫瑞站在塔尔维拉城的锚墩上,船只燃烧的热风从背后吹来,上膛弩弓的冰冷箭头顶着咽喉。
他咧嘴一笑,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的弩弓上,弩弓瞄准对手的左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够近,若是齐齐扣动扳机,喷出的鲜血定会洒遍对方全身。
“通情达理一些。”面对他的男人说。汗珠淌下他积满尘垢的双颊和额头,留下清晰可辨的痕迹。“请多多考虑您处境的不利之处。”
洛克嗤之以鼻:“除非您长了铁铸的眼珠,否则咱们的处境实在彼此彼此。金,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金和他的敌手脚趾贴着脚趾,手上的弩弓交叉相对。在这个距离上,谁也不会射失,就连天上地下的神灵有不同意见也无济于事。
“咱们四个似乎都让流沙淹到卵蛋了。”金在喘息间偷空说。
身后的水面上,咆哮的烈焰正从里向外吞噬着旧帆船,旧帆船呻吟着,噼啪作响。几百码的范围内,黑夜亮如白昼,遍布亮黄色火线的船体已开始分崩离析。犹如地狱缝隙的裂口中,小股小股的黑烟直往外喷,巨大的木制蛮兽颤抖着吐出它的最后一口气,在痛苦中死去。身处吸引了全城视线的强光和噪音当中,锚墩上的四个男人反倒显出了一种奇特的孤独感。小船上的观众谁也没注意到他们。
“看在众神仁爱的分上,放低武器。”洛克的对手说,“上头交代过,尽量留活口。”
“换个场合我一准相信您的诚恳。”洛克说,他笑得越发灿烂了,“可惜我向来不敢相信拿武器对准我喉管的人。实在抱歉。”
“你的手会在我之前开始颤抖的。”
“我若累了就把箭尖撑在你的鼻子上。谁派你们来盯我们的?你们得了多少好处?我们手头也算宽裕,商量出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也不是不行。”
“实际上,”金说,“我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真的?”洛克抽空瞥了金一眼,又赶忙把视线转回对手身上。
“结果已经商量出来了,可惜实在算不上皆大欢喜。”
“呃……金,对不住,我没跟上你。”
“不对。”金向对面的男人抬起一只手,手掌向外。接着,他开始改变瞄准方向,动作既缓慢又谨慎,最后把十字弓对准了洛克的脑袋。他先前的对手大为惊讶,直眨眼睛。“洛克,我已经不跟你了。”
“金,”洛克脸上没了笑容,“这不好玩。”
“我同意。把你的家伙递给我。”
“金——”
“赶紧拿过来,动作利索点儿。你的智力是不是出了问题?还不快把家伙从我脸上挪开,给我对准他。”
金先前的对手紧张地舔舔嘴唇,但还是没有行动。金咬紧牙关:“听我说,海绵脑子的港口猿猴,我在替你干活。把你的十字弓对准我那位天杀的搭档,好让咱们离开这该死的锚墩!”
“金,我不得不说,这一番意外转折实在收效甚微。”洛克说,若不是金对面的人适时接纳了金的提议,他大概还要多说几句。
洛克只觉得脸上汗如雨下,身体里的湿气仿佛都要背叛他,赶在大难临头前各奔东西。
“好啦,三对一。”金冲锚墩上吐了口唾沫,“你让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在出发前和这两位先生的雇主达成协议——该死,都是你逼我的。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他们下手前会先有接触呢。现在,把武器递给我。”
“金,你他妈动什么——”
“闭嘴。一个字也别他妈说。别跟我耍心眼,我对你太了解了,千万不能让你开口。安静,洛克。手指从扳机上拿开,把十字弓递给我。”
洛克盯着弩箭的金属尖头,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周遭的世界尽皆暗淡下去,剩余的唯有那个小小的箭头,它倒映着洛克背后泊地的炼狱烈火,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如果金在扯谎,他会给洛克一个手语信号……他妈的信号在哪儿?
“我不敢相信,”洛克说,“我只是——”
“洛克,我再说最后一遍。”金又一咬牙,稳住手腕,瞄准了洛克的两眼之间,“手指从扳机上拿开,把天杀的家伙递给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