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犯人带上来。”达拉卡夏船长说。
夜色已然笼罩了剧毒兰花号的甲板,船在满天繁星下停航落锚。月亮尚未升起。达拉卡夏站在后甲板栏杆前,炼金灯球在背后燃亮,她披了一块防水油布当斗篷。她戴了一顶滑稽可笑的羊毛假发,模样颇似维拉文职官员在典礼上用的头套。甲板前后黑压压地站满了船员,犯人立在船中部的一小片空地中。
红色信使号的船员在早晨的战斗中活下来了十九人。此刻被捆住手脚傻乎乎站在船中部的正是那十九个人。洛克朝金和贾伯磊身后挪了挪脚步。
“法庭书记员,”达拉卡夏说,“你弄来了一群可怜虫。”
“大人,的确是一群可怜虫。”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出现在船长身边,她手握一卷文书,头上同样戴着可笑的假发。
“从未见过这样没规矩、没种的下等人。然而,公正的审判还是要进行的。”
“必须进行,大人。”
“他们有什么指控?”
“连串的滔天罪行,能让血液凝成果酱。”德尔马斯特洛打开纸卷,抬高嗓门念道:“肆意拒绝塔尔维拉执政官的亲善好意。蓄意逃离执政官在迎风岩准备的上佳住所。窃取海军船只,意欲将之用于海盗生涯。”
“太可耻了。”
“的确如此,大人。接下来的罪行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部分船员哗变,某些人据称缺乏才能。”
“有些人这个,有些人那个?法庭书记官,我们无法容忍不团结的行为。用同样的罪行指控所有人吧。”
“明白了。参与哗变的人其实缺乏才能,而缺乏才能的其实也是哗变的人。”
“好极了。真是精妙,多么堂皇的话啊。毫无疑问,我要在书里引用它们。”
“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著作,大人。”
“这些可怜虫还有什么罪过?”
“在赤旗下进攻和盗窃,大人。于今年菲斯托月二十一日在铜海犯下武装海盗的罪行。”
“卑鄙无耻,荒谬绝伦!”达拉卡夏叫道,“让事实说话吧,我觉得我快欢喜得昏过去了。告诉我,有谁肯替这些人辩护?”
“没有,大人,他们身无分文。”
“啊哈,他们的权力和利益受谁家的法律保护?”
“谁家也不保护,大人。陆地上的法律不肯保护和帮助他们。”
“多可悲啊,但又在意料之中。没了上位者的指引,这些啮齿动物躲传染病似的避开美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能够行善积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几乎没有,大人。”
“还有一桩小事,也许可以揭露出这伙人的本来面目。法庭书记官,能否描述一下他们的同伴和友人?”
“那可说来话长了,大人。剧毒兰花号的高级船员和普通船员都是他们的伙伴。”
“诸神在上,”达拉卡夏叫道,“你莫不是说了剧毒兰花号?”
“的确如此,大人。”
“他们有罪!在任何方面都有罪!有罪到了骨子里去,人类能犯的最耸人听闻、最灭绝人性的罪孽他们都有!”达拉卡夏扯下假发,摔在甲板上,一脚踏在脚下。
“多么睿智的裁决,大人。”
“这是法庭的最终裁断,”达拉卡夏说,“权威不容置疑,决心不容动摇,既然他们在大海上犯罪,就把他们交给大海吧。推他们下海!希望诸神不要太着急展示慈悲心怀。”
船员欢声雷动,从各个方向冲上甲板,将囚犯簇拥起来。人们又是拖,又是拽,把洛克弄到港舷登船口,一张运货网兜搁在甲板上,底下还垫了一面风帆。两者的边缘缝合一体。信使号的前船员被推上去,勒令不得乱动,几十名水手在德尔马斯特洛的指挥下走向绞盘。
“准备执行判决。”达拉卡夏说。
“拉起来!”德尔马斯特洛大叫。
前桅和主桅的底层帆桁间搭起了复杂的滑轮和索具组合,水手推动绞盘,网兜边缘应声而起,兰花号看守囚犯的船员退后几步。几秒钟后,信使号的前船员被吊离甲板,挤在一起,仿佛落进陷阱的一群动物。洛克抓住粗糙的网格,免得落进中央处纠结成团的许多肢体里。网兜荡出栏杆,在黑暗中摇摆,底下十五尺处就是大海,众人又是推搡,又是咒骂。
“法庭书记官,处决犯人。”达拉卡夏说。
“哎,丢下去!”
不会吧。洛克心想,就在同一瞬间,他们松手了。
装满囚徒的网兜忽然下坠,许多条喉咙发出徒劳的叫嚷声,同样是这些人,在翠鸟号上作战时却都紧咬牙关。所幸网兜边缘松弛了下来,至少让众人有了挣扎和磕碰的空间。就这样,他们撞上了水面——更确切地说,撞上的是网兜和船帆的缓冲垫子,而海水还在其下。
他们嘶喊着乱七八糟滚作一团,一两秒后,网兜边缘浸湿了开始下沉,黑暗中温暖的海水涌向众人,他们这才停止挣扎。有那么一刻,洛克真的慌了神——很难不慌神,因为绑住手脚的绳结是确实存在的——过了几秒钟,网兜和船帆的边缘又开始升起,他们被提出了水面。和囚徒一起包在织物中的海水深及洛克腰部,船帆围成了一个微型池塘,让众人可以立起来胡乱扑腾。
“大家都没事吧?”那是金的声音。洛克看见金站在正对面的网兜边缘,两人之间隔了五六名推搡溅水的男人。看见金在那儿似乎待得颇为惬意,洛克不禁皱起眉头。
“他妈的好玩。”思特雷瓦一条胳膊撑起身子,另一条被粗陋的托架固定在胸前。几名信使号的前船员在检查骨头断裂的地方,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割伤和瘀青,但谁也没有因为伤痛而不参加仪式。
“大人!”洛克听见德尔马斯特洛说话,抬头张望。副船长在港舷登船口俯视他们,手中拎了一颗灯球。网兜距离兰花号的黑色船壳有三四尺远。“大人,他们不肯淹死!”
“什么?”达拉卡夏出现在德尔马斯特洛身旁,假发又戴回头上,比先前更加歪斜了,“没礼貌的小杂种!居然拿这种可笑的方式拒绝处刑,浪费法庭的宝贵时间?书记官,帮他们一把!”
“哎,大人,马上就帮他们乖乖受溺。甲板水泵准备!甲板水泵发射!”
两名水手抬着帆布水喉出现在栏杆旁。暖乎乎的咸水喷射而出,洛克急忙扭转身体。还不赖,他想,可几秒钟后,某种比海水硬实的东西啪地一下砸在了后脑勺上,湿乎乎、刺啦啦的。
这种东西落个不停——油脂麻絮,洛克忽然意识到——没有特定的目标,船员手劲很大。水手在栏杆边一字排开,把那东西砸向网兜里的囚徒,破布和缆绳碎片雨点般降下,散发出油脂腐败的臭味,洛克对这种味道十分熟悉,他有不少一大早拿油脂涂抹桅杆的经验。攻击持续了几分钟,到了最后,洛克已经分不清身上哪儿是油脂,哪儿是衣服,禁闭空间中的海水漂浮了一层臭烘烘的麻絮。
“难以置信,”德尔马斯特洛叫道,“大人,他们还在原处!”
“还没淹死?”
泽米拉再次出现在栏杆旁,庄重地取下假发。“受诅咒了。大海拒绝接受他们,必须把这些人拉回船上。”
几秒钟后,头顶的绳缆开始拉紧,网兜和帆布的小小囚笼升上水面。不到一秒钟前,洛克觉得某种巨大而强有力的生物扫过脚下的帆布,他惊得一缩身子。几秒钟后,他们终于全身离开水面,吱吱呀呀地向甲板而去。
然而,惩罚还没到头。网兜扯到栏杆高度,却没拉回甲板上方,而是继续悬在黑暗之中。
“松开旋转索具!”德尔马斯特洛叫道。
洛克看见一名小个子女人跳上头顶的绳缆集合处。她从挂起网兜的巨大木滑轮里抽出销子。洛克知道木滑轮中的圆形金属轴承是干什么用的,它上了数层油脂,能轻易让笨重的货物旋转起来,使得重量均匀分布。他们就是那货物。
栏杆旁的船员抓住网兜,让它旋转得更快,几秒钟后,囚徒便一个个转得呕意盎然,周围的世界化作片段——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灯……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灯……
“诸神啊。”某位伙计说,接着大声呕了出来。旁人赶忙从那可怜的家伙附近逃开,洛克死死攥紧网兜边缘,努力将这群踢打、颤抖、旋转的男人挤出脑海。
“打扫卫生!”德尔马斯特洛叫道,“甲板水泵发射!”
咸水再次打上急速旋转的人群。网兜带着洛克一圈圈旋转,他每隔几秒钟就要和水流交汇一次。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的眩晕越来越厉害,尽管呕吐已经蔚为风尚,但他还是凝聚起每一滴的尊严感,只是为了不步众人后尘。
他眩晕得太过厉害,释放又来得太快,直到紧紧攀着的网兜忽然松开,洛克才意识到大家早已转回了甲板上方。他一头栽倒在网兜、帆布和底下的硬木板上。网兜虽已停止旋转,世界却还没有停下脚步,它同时朝六七个方向旋转开去,没有一个方向让人心旷神怡。洛克闭上眼睛,但也于事无补。这只是让他既恶心又看不见东西。
有人爬过他的身体,一边呻吟,一边咒骂。两名水手弯腰帮洛克站起来。他的喉头险些就要失守,洛克用力咳嗽,压制住恶心的感觉。达拉卡夏船长走向众人,假发和斗篷均已脱掉,她以颇为趣致的角度斜站着。
“大海不肯收下诸位,”她说,“大海不肯吞没诸位。还不到你们淹死的时候,赞美艾奥诺!赞美乌尔克里斯!”
乌尔克里斯是海神的杰里什名字,在瑟林岛群和水域很少听见。船上肯定有许多东边的岛民,洛克心想,比我想象中更多。
“肆虐波涛之主保护我们。”船员齐声吟唱。
“你们与我们同在,处于两个世界之间,”达拉卡夏说,“陆地不肯收留,大海拒绝接纳。和我们一样,你们只能逃向木料与帆布。甲板是你们的苍穹,风帆是你们的天堂。这是你们唯一的世界。这是你们仅需的世界。”
她拔出匕首,迈步向前:“愿意舔舐我的靴子,乞求一个位置吗?”
“不!”信使号的前船员齐声吼道。他们排练过这一部分。
“愿意跪下亲吻我的珠宝指环,恳求一份怜悯吗?”
“不!”
“愿意为了写在纸上的漂亮头衔跪倒在地吗?”
“不!”
“愿意效忠陆地、律法和国王,如攀住母亲奶子那样紧紧不放吗?”
“不!”
她站到洛克面前,将匕首递给他。
“那就让自己自由吧,兄弟。”
洛克依然立足不稳,他对搀扶他的水手心生感激,他用刀锋切断捆住双手的绳索,然后弯腰去割两踝间的绳子。做完之后,他转过身,信使号的前船员勉强站立,多数人都有一两名兰花号船员支撑。近处是几张熟悉的面孔——思特雷瓦,贾伯磊,一个叫阿尔瓦罗的家伙……金站在他们背后,心神不定地看着洛克。
洛克踌躇片刻,把匕首递给了贾伯磊。
“让自己自由,兄弟。”
贾伯磊露出微笑,接过匕首,三两下便切断绳索。金瞪着洛克,洛克阖上双眼,不想与之对视,匕首在人群中手手相传。“让自己自由,兄弟。”他们喃喃道,一个人,又一个人。最后,结束了。
“用自己的双手切断束缚,你们是铜海的法外兄弟了。”达拉卡夏船长说,“也是剧毒兰花号的船员了。”
只要活得够久,最有经验的盗贼也会遇上学习新把戏的机会。那天早晨和下午,洛克明白了该怎么合理抢掠捕获的船只。
洛克在下层甲板转完最后一圈,可以肯定再没有需要集合的翠鸟号船员了,他爬上升降扶梯,来到后甲板。救赎人的尸体已被搬到旁边,堆在艉舷部;剧毒兰花号船员的尸体运到了船中部。几名泽米拉的船员怀着敬意用船帆裹起他们。
他飞快地勘测了一遍翠鸟号。三四十名兰花号船员已经登船,接管了翠鸟号各处。有些人爬上绳梯,金和德尔马斯特洛掌舵,有些人管船锚,有些人在艏楼甲板看守那三十来名活下来的翠鸟号船员。乌特加从旁监督,翠鸟号和兰花号的受伤船员被带到了星舷登船口附近,达拉卡夏船长和特里甘尼大师刚刚登船。洛克匆忙上前迎接。
“我的胳膊,大师。疼得要死要活。”思特雷瓦疼得面容扭曲,他用完好的胳膊扶住受伤的胳膊,伸出去让特里甘尼检查。“我觉得它断了。”
“当然断了,你这坨智力低下的狗屎。”她匆匆走过思特雷瓦,跪在一名翠鸟号船员身旁,那人的长罩衫被鲜血浸透了。“再那么挥来挥去会断成两截的。坐下。”
“可是——”
“先看重伤,再看轻伤。”特里甘尼嘟囔道。她用拐杖支撑身体,慢慢弯下双膝,最后跪倒在那名船员身旁。接着,她一扭拐杖,把手从拐杖上分离开来,露出一柄匕首大小的利刃,特里甘尼割开水手的长罩衫:“让我狠狠踢几下你的脑袋,否则位置没法往前挪。需要吗?”
“呃……算了。”
“你会没事的。快滚。”
“这不是拉维勒吗?”达拉卡夏抛下特里甘尼和伤员,抓住洛克的肩膀,“你干得不错。”
“真的假的?”
“管理船只方面你就和少长了窟窿眼的屁股一样没用,但你的战斗事迹却让我大开眼界。”
“传话的人太过夸张。”
“总之,我们攻下了翠鸟号,你捉到的是船长。既然已经采到鲜花,我们要尽快饮下蜜酒,免得遇上坏天气或是撞见别的船只。”
“不打算把翠鸟号当做战利品?”
“不了。一次出航俘获一组船员足矣。拿干净值钱和有用的货物就行了。”
“然后烧船,还是有别的戏码?”
“当然不了。给船员留下足够到港的给养,然后目送他们逃下海平线。你怎么一脸迷惑?”
“绝无反对的意思,船长,只是……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混账。”
“你觉得我们心中没有慈悲,所以不会尊重俘虏,对吗?拉维勒。”达拉卡夏笑了笑,“我没太多时间给你解释,大体上是这样的:若不是碰上这群天杀的救赎人,他们——”她对排队等待特里甘尼治疗的翠鸟号受伤船员打个手势,“既不会伤害我们,我们也不会伤害他们。可以告诉你,如果船员无法铺下刀锋网或是准备好弓箭的话,我们劫的五艘船里有四艘将立刻投降。船员知道我们抢完东西就会放他们活着离开。普通船员和货物没有半个辛提拉的关系,又凭什么要为之品尝利剑和弓弩的滋味呢?”
“这话颇有道理。”
“对普通人而言更有道理。看看这群可怜虫。请救赎人保护船只?要不是那些狂人提供免费服务,翠鸟号连一个守卫也不会有,我敢向你保证。对船东而言毫无意义。从远东载着香料、罕有金属和木料返回塔尔维拉,在海上长途跋涉四五个月——船东三艘船要损失两艘船,回港的一艘船挣的钱能补偿另外两艘的损失,利润还有得剩。如果能拿回船只,就算没了货物,那也是一桩美事。我们不会疯子似的弄沉船只或是放火焚烧,这就是原因。我们越是表现得克制,越是远离文明世界,荷包里有钱的主子们就越是把我们当做自然灾害,和天气没两样。”
“那么,摘花采蜜的事情,从哪儿着手呢?”
“船上最值钱的莫过于随船金库了,”达拉卡夏说,“留作路途开销,应付贿赂之类的事情。寻找金库永远是让人又恨又恼的苦差事。有些人把钱丢下船,更多人藏在某个阴暗潮湿、平常人想不到的地方。说不定需要拷打内拉几个小时,他才肯吐露实情。”
“遭天谴的。”特里甘尼让伤者摊倒在甲板上,在裤子上擦拭血糊糊的双手,“这个不行了,船长。从伤口一直能看到肺里头去。”
“死定了吗?”洛克说。
“呃,老天啊,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他妈的医师。然而我在酒吧里听过这样的说法,阳光能射进肺里的时候,死亡反倒是好事了。”特里甘尼答道。
“啊……是的。我也听说过这句话。这儿有什么人不立刻抢救便会死吗?”
“似乎没有。”
“达拉卡夏船长,”洛克说,“内拉船长心肠挺软。不知我能否提议……”
几分钟后,洛克回到船腰,抓住安托洛·内拉的一条胳膊。内拉的双手捆在背后,洛克把他用力推给手持出鞘佩剑的泽米拉。泽米拉背后,特里甘尼正发了狂般救护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血淋淋的破烂长罩衫已经除去,干净衣服扣在尸体胸口。一团红色斑点象征着致命伤口,特里甘尼的举动让观者以为那毫无动静的躯体还有拯救余地。
达拉卡夏抓住内拉,刀锋抵住他的胸口。
“这位朋友面熟吗?”她说,武器的弯曲锋刃滑向内拉光溜溜的脖子,他发出啜泣声。“你的船实在欠整治。金子装得太重了。我们想尽快找到船主的金库搬走。”
“我,呃,不知道它在哪儿。”内拉说。
“很好,我还能教鱼儿放屁点火呢,”达拉卡夏说,“你还有一次机会,然后我就把受伤的船员往海里扔了。”
“可是……求您了,据说——”
“无论你听说什么,都不是我说的。”
“我……我不知——”
“大师,”达拉卡夏说,“手头那位先生还有救吗?”
“估计没法很快起身跳舞,”特里甘尼说,“但性命保得住,他挺得过去。”
达拉卡夏先松开手,然后用空闲的手揪住内拉的长罩衫领子。她向右跨出两步,看也不看,将佩剑直接插进死去水手的咽喉。特里甘尼往后一缩,顺手推推尸体的双腿,作出踢腾的假象。内拉倒吸一口凉气。
“医学真是不保险的学问。”达拉卡夏说。
“我的舱室里,”内拉说,“床头罗盘旁边的密室里。求你了……请别再伤害我的——”
“没伤害。”达拉卡夏说。她抽回插在尸体喉咙口的佩剑,在内拉裤子上擦干净,亲吻一下他的面颊。“你的人几分钟前就死了。我的医生说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救回别的船员。”
她转过内拉的身子,切断捆住双手的绳子,笑呵呵地推给洛克。“带他回去,拉维勒,然后帮他的密室减轻负担。”
“谨遵号令,船长。”
这之后,他们开始疯狂掠夺翠鸟号的财物,那架势比新婚夫妻关了门互相撕扯层层正装还要饥渴。洛克觉得疲惫感荡然无存,他全心全意投入一场盛大的抢劫当中。就实体的数量而言,他这辈子偷过的东西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兰花号船员精神焕发,嬉笑嘲弄,他穿行于这些船员当中,他们的动作既匆忙又精准。
他们先拿走所有搬得动的值钱物事——红酒、内拉船长的正式行头、厨房里的咖啡和茶、小小军械库中的几把十字弓。达拉卡夏对翠鸟号的导航仪器和沙漏大为赞赏,只给内拉留下最低限度的器材,能安全抵达港口就够了。
接下来,乌特加和水手长从船头到船尾洗劫槽形船,幸存下来的候补班紧随其后,拖拽找到的货物和航海仪器:炼金堵缝料、上佳的船帆、木匠工具、成桶的沥青和一圈圈没用过的绳子。
“好东西,嘿。”乌特加把大约五十磅绳索和一盒金属锉刀塞给洛克,“在浪子港可就贵了。上这儿拿有所谓的‘船边折扣’。”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翠鸟号的货物。主甲板船舱的盖子全部掀开,两艘船之间搭起了错综复杂得几乎让人无法理解的绳索和滑轮网络。到了中午,板条箱、木桶和油布包裹的货物悉数上了剧毒兰花号。内拉提到过的全都有,还有不少他没提到的——松节油、上油的巫木、丝绸、几板条箱上佳的金色葡萄酒,酒瓶之间用绵羊皮衬着,还有许多桶大块香料。丁香、肉豆蔻、姜黄的气味弥漫空中。搬运了一两个小时,洛克身上涂满了棕色的软泥,一半是汗水,一半是肉桂粉末。
到了午后五时,达拉卡夏叫停了财富的强制转移。波光粼粼的大海中,剧毒兰花号吃水越来越深,而槽形船则轻飘飘地慢慢摇荡,仿佛从蜘蛛两颚间掉落的昆虫外壳。达拉卡夏的船员没彻底搬空它,留给翠鸟号几桶淡水、腌肉、便宜麦酒和粉色的难喝配餐红酒。他们甚至留下了几箱几包值钱东西,达拉卡夏认为不值得为此增添兰花号的负担。即便如此,这番劫掠也已堪称彻底。在码头看见一艘船竟能搬空得如此之快,陆地上的商人定会欣喜若狂。
翠鸟号艉舷举行了一场简短的仪式,泽米拉尽了她身为艾奥诺的领祷祭司的职责,送两艘船的死难者上路。尸体用旧风帆裹住缝好,抛进大海,救赎人的武器充作压坠物;救赎人则被直接扔下大海,谁也不替他们说一句话。
洛克悄声和乌特加讨论。“没什么失礼的,”乌特加说,“就他们所相信的,这些人在死亡的那一刻便由信仰的神灵祝圣、赐福,等等等等。事后把他们踹下船去也没啥好难过的。有助于以后继续宰杀他们,对吧?”
这漫长一天的繁杂事务终于行将结束。兰花号释放了内拉船长和他的手下,让他们继续照看那些财富。达拉卡夏的弓箭手站在桁端监视,两艘船之间的绳索和垫木被慢慢抽回。剧毒兰花号收起小船,放开风帆,没几分钟,她就以七到八节的速度驶向西南方,任由乱作一团的翠鸟号在背后漂荡。
这一整天,洛克没怎么看见金,两人似乎都存心避开对方。洛克继续忙碌于体力活,金继续和德尔马斯特洛待在后甲板上。两人没有靠近交谈的机会,直到日头落下海平线,候补班被赶到一起,准备他们的入伙仪式。
新人和半数老船员今天轮值“欢乐班”,享用翠鸟号上缴获的一筐筐东方美酒。洛克认出了部分瓶标和年份,在卡莫尔至少能卖二十克朗一瓶的佳酿如啤酒般被鲸吞下肚,或是泼洒在欢庆男女的脑袋上,甚至流淌于甲板之上。兰花号的男女船员和信使号的前船员早已打成一片,骰子戏、摔角赛和歌咏接力自然而然玩了起来。有些提议得到响应,有些提议无人理睬。贾伯磊至少一小时前就和一名女人消失在了船舱中。
洛克坐在星舷艉楼的阴影中。星舷台阶并不与栏杆齐平,其中留有的空间足够一名瘦子舒舒服服躺下。“拉维勒”在甲板上巡游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此刻他却在享受那份安闲,似乎谁也不想念他。他手中抱着一个硕大的皮革口袋,其中的蓝色葡萄酒与相同重量的银子等值,口袋尚未启封。
欢笑畅饮的水手群对面,金坐在船的港舷栏杆附近。洛克望着他的时候,一个短小的女人身形从背后走向金,伸手去触摸他。洛克别开了视线。
海水飞快后掠,洋面仿佛黑色凝胶,散发微微磷光的泡沫是上面的纹饰。兰花号在夜色中疾驶,她货舱满载,不费吹灰之力便分开了大海,细小的浪花犹如空气。
“我当副船长学徒的时候,”达拉卡夏船长说,“第一次带了高级船员的佩剑出海,我向船长撒了谎,偷走船上的一瓶好酒。”
她话声轻柔。洛克吓了一跳,回身去看,发现船长站在后甲板栏杆前,正对自己。
“不只是我,”她继续道,“学徒卧舱里的八个人都撒了谎。我们从船长的私人储藏室里‘借走’那瓶酒,喝完酒若是还有脑子的话,该把酒瓶扔下船的。”
“是……在塞儒涅海军里吗?”
“塞儒涅永恒帝国皇家海军。”达拉卡夏的笑容在黑暗中只是一弯白牙,暗淡得仿佛水面上的泡沫,“船长本该鞭打我们,或是降职,甚至锁起来送上军事法庭,她却让我们砍下主桅的顶桅帆桁。当然,这是轻饶我们。可然后呢,她强迫我们刮掉帆桁外头的清漆……知道吗?那是一根橡木圆材,十尺长,粗如人腿。船长收起我们的剑,说除非我们吃掉顶桅帆桁,否则绝不把剑还回来。从头吃到尾,一根木刺也不许剩下。”
“吃掉?”
“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尺硬实的橡木,”达拉卡夏说,“怎么吃是我们的事情。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我们什么都试过了,刨成花,切成屑,煮着吃,弄成泥吃。我们想出上百种法子,让木头变得美味可口,强迫自己吞下肚,每天几调羹或是几小块。好几个人大病一场,但总算吃了下去。”
“诸神啊。”
“等吃完了,船长说,她要我们明白的是,同船伙伴间的谎言能一点点拆散整艘船,蚕食整艘船,就好像我们把顶桅帆桁化为虚无一样。”
“呃。”洛克叹息道,他终于喝了第一口暖融融的上佳美酒,“那么,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更加推心置腹一些?”
“和我去艉舷吹吹风吧。”
洛克站起身,他知道这并不是请求。
“从没想过保持公平心能这么累人。”艾兹丽出现在金的右肘边,金正朝兰花号港舷栏杆之外眺望。一颗月亮刚爬上南方海平线,半枚银币探头探脑地张望,似乎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升上天空。
“今天可够漫长的,副船长。”金微微一笑。
“哲罗姆,”她伸手抚摸他的右臂,“今天晚上再叫我一次‘副船长’,我就宰了你。”
“如您所愿,副……副……随便什么以‘副’开头而不是‘副船长’的称呼,不开玩笑……再说了,一天夜里处决我两次不嫌累吗?看看最后闹出了什么结果。”
“已经很好了。”她靠在了金身旁的栏杆上。副船长脱掉了护甲,只穿着薄薄的长罩衫和过膝的马裤,既没着袜也没穿鞋。她放开了头发,黑色卷发在风中如波浪般翻滚。金发觉德尔马斯特洛把大部分重量压在了栏杆上,同时尽量不让金看出来。
“呃,今天你和刀锋有几次凑得太近了。”他说。
“还曾经更近过。不过,你,呃……你……你打架相当有一手,知道吗?”
“您太——”
“诸神啊,别婆婆妈妈了。你打架当然很有两下子。说实话,我想说点儿更俏皮的来着。”
“就当自己说了吧。”金捋捋胡子,觉得胃里暖融融的,翻腾得恰到好处,“咱们一起假装吧。假装,呃,我对着木桶练习了好几天的俏皮扯淡话也都说了出来。”
“练习?嗯哼。”
“是的,呃……贾伯磊,他那人很是久经世故,对吧?需要多和他聊聊才能吸引注意力,你说呢?”
“什么?”
“不知道我喜欢男人?特别是高个子的?”
“啊哈,我把你踢翻过一次,法罗拉,我这就要——”
“哈!就你现在这状态?”
“现在能挽救你生命的也就是我的状态了。”
“总不至于在半数船员的眼皮底下虐待一名——”
“我有什么不敢的?”
“呃,好吧。你说得对。”
“看看这些乱糟糟、闹哄哄的家伙吧,我就算把你点着了只怕也没人注意。妈的,主甲板船舱里有几对在死死纠缠,比武器室里捆在一起的长矛还难分开。今天夜里想要真正的平和安静,最近的地方是船首向下两三百码的地方。”
“不,谢谢了。我不知道怎么用鲨鱼语说‘别吃我’。”
“那好,就和我们瞎混吧。我们等了很久,早希望你能脱离候补班了。”她露出笑容,“今夜每个人都在深入了解每个人。”
金瞪大双眼,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的笑容变成了愁容。
“哲罗姆,我……说错了什么吗?”
“说错?”
“你一直想逃开我。不止是你的躯体,连脖子也一样。你一直——”
“哈,去他妈的!”金哈哈大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嘲讽的笑容,“艾兹丽,登船那天,你……逼我们游泳的时候,我把眼镜丢了。我现在是俗称的半瞎子。大概我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我始终在调整角度,想看清你的样子。”
“哦,诸神啊,”她悄声说,“真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的模样配得上这番麻烦。”
“我不是存心——”
“我知道。”金觉得胃里的紧张压力转移到了胸口,他深深吸气,“我说,咱们今天险些丧命,就别搞那套虚伪的了。想和我喝一杯吗?”
“看。”达拉卡夏说。
洛克从艉舷部望向兰花号磷光闪烁的尾迹,尾迹夹在两盏船尾灯之间,灯球做成头颅大小的玻璃兰花形状,在夜色下熠熠生辉,透明叶片以优美的弧线弯垂向水面。
“诸神啊!”洛克惊得一抖。
尾迹和灯球之间有足够的光亮让他看见那东西——长长的黑色阴影,在剧毒兰花号搅起的波纹下潜行。它该有四五十尺长,蜿蜒盘旋,仪态险恶,用尾迹隐藏自己的身形。达拉卡夏船长抬起一条腿,踏在艉舷栏杆上,脸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愉快神情。
“那他妈的是什么?”
“五六种可能性,”达拉卡夏说,“也许是鲸蠕虫,也许是巨型恶魔鱼。”
“它跟着我们?”
“是的。”
“那东西……呃,危险吗?”
“怎么说呢?若是你的酒不小心掉下去,千万别跳海去捡。”
“不觉得该让它尝尝箭头的滋味?”
“可以啊,前提是我确信它已经发挥出了全部游速。”
“说得好。”
“在海上,若是看见陌生东西就射箭,拉维勒,接下来就轮到你逃离别人的飞箭了。”她叹了口气,四下里看看,确保周围基本无人。最靠近他们的船员在舵轮前,有八九码的距离。“今天你出了大力气。”
“哈,其他的选择不怎么合适。”
“让你领头攻击的时候还以为批准你去送死呢。”
“险些,船长。只是……那场战斗几乎酿成大祸。发生的事情我连一半也记不得。诸神保佑,我总算没尿湿裤子。您一定明白那种滋味。”
“我知道。我还知道有时候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你和法罗拉阁下的表现……激起了许多赞誉。作为一名管度量衡的,你的技法很不寻常。”
“管度量衡的是个无趣的职位,”洛克说,“男人总得有爱好。”
“执政官的人不是凑巧才雇佣你的吧?”
“什么?”
“我说过,我会剥开你称之为故事的这个奇妙果实,拉维勒,我做到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可不怎么好。但你……做得还不错。我大概明白你这么无知的人是如何约束那群船员的了,看起来,你很有一套即席创作复杂谎言的本事。”
“度量衡是非常、非常无聊——”
“一个坐惯了办公室的人凑巧有当间谍的天赋?还有伪装?还有指挥?更不用说使用武器的技法,还有您那位亲近又受过非凡教育的哲罗姆朋友?”
“我们的母亲很为我们骄傲。”
“你们不是执政官从至高会手下雇佣的,”达拉卡夏说,“你们是双面间谍。存心埋下的棋子,目的就是打人执政官的队伍。你们偷船不是为了之前声称的什么侮辱;偷船是因为有人下令,要你们破坏执政官的名誉,去搞点儿大动静。”
“呃——”
“别狡辩,拉维勒。好像还存在什么更合理的解释似的。”
诸神啊,多诱人的饵料,洛克心想。一头肥羊邀请他采纳她的误解,不费力气,而且完全说得通。他望着磷光尾迹,望着其下游弋的不知名巨物。该怎么办?接受她提供的开场白,把拉维勒和法罗拉的身份埋植于达拉卡夏的意识中,然后从那儿开始想办法?或者……他的面颊烧得火烫,金的非难又在记忆中泛了上来。金不只是在神学角度批评他,也不是为了德尔马斯特洛。这是行为方式的问题。哪一样更加有效?
把这女人当做肥羊还是同盟?
时间过得飞快。谈话到了决定性的时刻:跟着本能走,戏弄她于股掌之上,或是接受金的建议,试着相信对方。他想个不停。他自己的本能——就那么毫无瑕疵?金的本能——且不论他们的意见不合,金除了保护他之外还做过别的事情吗?
“能告诉我一些事情吗?”他的语速极慢,“同时让我思考如何回答。”
“也许吧。”
“说话的时候,半艘船大小的东西也许正盯着咱们。”
“是的。”
“你怎么受得了?”
“经常看见这类事情,你就习惯——”
“不只是那个。所有的事情。我这辈子加起来不过在海上漂了六七周,你在海上待了多久?”
她盯着洛克,一句话也不说。
“有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洛克说,“我不会因为你是船长就告诉你,就算你把我丢回底舱或是干脆扔下海也一样。说说吧……让我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我想和泽米拉说话,而不是达拉卡夏船长。”
她依然一言不发。
“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今年三十有九,”末了,她平静异常地说,“第一次出海十一岁。”
“几乎三十年了。哈,如我所说,我出海才几个星期。几个星期——暴风雨、哗变、晕船、海战、魂掠……饥饿的鬼东西到处都是,等着谁把脚趾头探进海里。倒不是说我绝无沉醉其中的时候;我很享受,也学了不少。可是……三十年?还带了两个孩子?不觉得这有点儿……过于随意?”
“奥林,你有孩子吗?”
“没有。”
“我若是觉得你敢拿孩子的事情对我说三道四,咱们的对话也就到头了,我会把你丢过栏杆,让你和底下那位交交朋友。”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陆地上的人们难不成掌握了长生不老的秘诀?他们就从来不会遇见个三长两短?我不在的地方这些人就再也不经历日晒雨淋?”
“当然不会。”
“我那些孩子能遇到多少危险?比被强征入伍参加公爵战争的可怜虫更多?比家徒四壁的穷人在隔离中死于瘟疫或是烧为黑炭更多?战争,疾病,赋税。要弯腰鞠躬,要亲吻靴子。陆地上饥饿的东西也少不到哪儿去,奥林。海上的这些家伙至少不戴王冠。”
“啊——”
“你航行铜海前生活在天堂里?”
“不。”
“当然不了。听清楚,我出生的家族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威,能让我一生为所欲为,”她悄声说,“我发过效忠的誓言,以为那誓言对双方均有约束力。我是傻瓜,杀了许多男女才逃脱犯傻的后果。你真希望我把信任和对两个孩子的期望寄托于险些杀死我的狗屁玩意儿上?奥林,我该遵从哪个法律体系?我能像信任母亲那样相信哪个王侯、公爵或帝皇?他们哪个比我自己更清楚自己的生命价值几何?能替我指条明路吗?顺便写封介绍信就更好了。”
“泽米拉,”洛克说,“别把我当作某种说客之类的东西。我的整个人生和你藐视的东西似乎相同。你难道觉得我像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人儿?”
“显然不是。”
“我只是好奇而已。我很欣赏这一点。告诉我——自由舰队是怎么回事?你所说的认可之战呢?为何如此憎恨……法律、赋税,所有那些条条框框,你们为之斗争的精髓不正是这些东西?”
“唉。”泽米拉叹息道,她摘掉四角帽,拿手指梳理风中的乱发,“我们声名狼藉的徒劳愚勇。我们对塔尔维拉光辉历史的小小贡献。”
“你们为何要挑起争端?”
“判断失误。我们希望……唉,博内尔船长口才太好。我们有过首领,也有计划:在新岛屿上开矿,到安全的树林砍木头、割松脂。尽可能掠夺资源,等铜海上的其他势力绞着手坐上谈判桌,然后用特许贸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我们想圈定一片零关税的区域。蒙蒂埃尔和浪子港将挤满商人和输入的财货。”
“野心勃勃。”
“痴心妄想。那时候我刚从险些要命的盟约中侥幸逃生,又马上投入另一场失败。我们相信了博内尔,她说斯特拉戈斯影响力不足,没法下来和我们打硬仗。”
“哈,去她妈的。”
“他们在海上截击我们。从没见过那么大阵仗,也没见过更一边倒的战局。斯特拉戈斯把成百上千的维拉士兵放在船上,支援水手的行动;我们在近战里半点机会也捞不到。一攻陷蛇怪号,他们就不再接纳俘虏。他们登船,凿沉,然后再找下一个目标。他们的弓箭手消灭了海面上的每个人,收尾工作则交给了恶魔鱼。
“我用上知道的每个花招,才把兰花号开出战场。有几艘船挣扎着去了浪子港,结果还没进港就统统给击沉了,维拉人已经将蒙蒂埃尔夷为平地。五百人,一个早晨全死了。打完仗,他们径直回家,估计少不了跳舞、滥交和讲演。”
“我觉得,”洛克说,“你可以威胁塔尔维拉这样的城市……或者是钱袋,或者是尊严,而且都可能得手。然而,你不能同时威胁这两样。”
“你说得对。博内尔离开城市时,斯特拉戈斯大概还没什么地位;天晓得,我们让塔尔维拉的利益集团在他身后凝聚起来了。我们召唤了他,仿佛某个传说中的恶魔。”她把帽子搂进怀中,用胳膊肘撑住栏杆,“于是,我们只能继续当法外之徒。鬼风群岛不再鲜花绽放,浪子港也没了辉煌的前景,这艘船就是我们的世界了,肚皮不装满猎物,我就不带她回港。
“奥林,我说清楚了吗?我不后悔过去这些年的生活。我想去哪儿都随自己的意思。我不和人定时间会面,也不为谁守护领土。陆地上的王侯哪里有船长的自由?铜海应有尽有,想赶路的时候,它赐我良风;需要金子的时候,它给我货船。”
要盗贼繁荣,洛克想,要富人铭记。
他下定决心,攥紧栏杆,免得动摇。
“天杀的傻瓜才为地图上描绘的线条而死,”泽米拉说,“谁也不能在兰花号附近画线。要是有人想尝试,我只需要挂起风帆,溜之大吉。”
“是啊,”洛克说,“可是……泽米拉,我也许不得不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哲罗姆,真的拿木桶练习过?”
他们从酒宴现场砸开了的板条箱中拣出一瓶黑石榴白兰地,拎着酒瓶回到栏杆前的位置。
“木桶,没错。”金品了一小口,黑如蒸馏过的夜色,甜味底下藏着荨麻般的尖刺。金把酒瓶递还给她:“木桶不会笑,也不奚落你,更不让人分心。”
“分心?”
“木桶没有胸部。”
“啊哈。你都跟木桶说什么了?”
“这瓶白兰地,”金说,“还不足以让我如那般出乖露丑。”
“就当我是木桶好了。”
“木桶没有胸——”
“这话我听见过了。鼓起勇气吧,法罗拉。”
“要我假装你是木桶,把我假装木桶是你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一点不错。”
“那好。”他长饮一口美酒,“你有着……你有着那样美丽的桶箍,从未在任何船的任何桶子上见过,闪闪发亮,箍得恰到好处——”
“哲罗姆——”
“更不用说桶板了!”此刻正该再痛饮一口,“你的桶板哟……磨得是那般光亮,挤得是那般紧实。神迹一般的小木桶,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精致的小家伙。说起你的桶孔,那可——”
“咳咳。不肯让我听听你那些甜蜜的昏话?”
“不行。怯儒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
“‘男人呵!言语面前他是怎样的胆小如鼠?’”艾兹丽引用道,“‘苛责神仙,战无不克,听了女仆的恶语却要败下阵去!小小女孩的一声轻笑,仿佛让他挨了匕首的突刺,又像那留在了胸口、拔不掉的利刃。血因此化为奶水,勇气只是遥远回忆。’”
“哦哦哦,卢卡诺,是吧?”金若有所思地拽拽胡子,“‘女人哟!你的芳心像是没有地图的迷宫。醒觉和早晨之间,你都做些什么?那样的迷惑,装了瓶子能让我畅饮一千个年头。你的心思百转千回,若是诸神肯赐毒蛇一双手掌,它见了其中的通道也要鼓掌赞扬。’”
“这段我喜欢,”她说,“《七日君王》,对吗?”
“完全正确。艾兹丽,请原谅我冒昧,但你这都是——”
“难道比你知道这些玩意儿更加难解吗?”她拿过酒瓶喝了一大口,举起没拿东西的手,“别说了。给你一条提示。‘从子午线到子午线,世界曾在我的手中,也曾由我的奇想而动。君王的自白,法师的智慧,普通人的喟叹,都曾入我眼中。’”
“你有过图书馆?你有个图书馆?”
“有过,”她说,“我是六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新鲜感大概早就耗尽,母亲和父亲陪够了我的五个姐姐,我只好到母亲藏书中找没有生命的玩伴。”她一口喝完了那瓶酒,笑着将空瓶扔进大海。“你的原因呢?”
“我的教育,呃,非常折中主义。你有没有……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一种玩具,形状不同的各种木块,要放进木框里相应的洞眼。”
“记得,”她说,“姐姐们玩厌了丢给我的。”
“这么说吧,我是受过职业训练的方形木块,专门往圆形窟窿里放。”
“真的吗?有什么同业行会没有?”
“我们花了好些年,就想弄份营业执照。”
“你也有图书馆?”
“也算是有。我们有时候……从别人那儿借,只是对方不知道或者不合作。说来话长,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给你背两句诗,猜猜看——‘入夜之后,’”他拿腔拿调地诵读道,“‘只有一名观众的混球名叫丈夫;若是有两百名观众,那就是一番成就。’”
“你……舞台?”她说,“你是一名演员?职业演员?”
“短时间的,”金说,“时间非常短。我……呃……我们……”他向船后方瞥了一眼,马上就心生悔意。
“拉维勒,”艾兹丽说,她好奇地盯住金,“你和他……你们俩有了什么争执,对不对?”
“能不提那家伙吗?”金觉得既大胆又紧张,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就今天夜里,当他不存在。”
“当然可以不提那家伙。”她说,动了动身子,把重心搬离栏杆,倚在金的胸口。“今天夜里,”她说,“其他人都不存在。”
金低头看她,忽然觉得心脏怦怦地跳着。月华初上,映入她的眼中,她温暖的躯体偎依在他怀里,白兰地、汗水、海水,全都是她的气味……一时间,他能说的只有:“呃呃呃……”
“哲罗姆·法罗拉,”她说,“天下难觅的呆子,还要我给你画路线图吗?”
“当——”
“带我去我的舱室。”她捏紧拳头,揪住他的长罩衫,“那儿有墙壁,有隐私,我喜欢这两样。终于用上了。”
“艾兹丽,”金悄声说,“一百年,一千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你,可你今天险些给劈散架了,连站也站不住——”
“我知道,”她说,“要不然我还担心会弄碎你的身子骨哩。”
“哈,这一点我必须——”
“证明给我看吧,”她伸开双臂,“先带我去那儿。”
他没用什么力气就抱起了艾兹丽。她趴在他的怀抱中,双臂搂住金的脖子。金从栏杆前回身,走向后甲板楼梯,发现三四十名值“欢乐班”的船员站成一条弧线,他们举起胳膊,开始狂呼乱叫。
“录份名单,”艾兹丽大喊,“明天早上我挨个要你们的命!”她笑了笑,扭头望着金:“也许得等到明天下午再说。”
“听我说,”洛克说,“好好听着,能敞开多少心怀就敞开多少。”
“我会尽量的。”
“你,呃,你对哲罗姆和我的推断值得赞扬。能说得通,但你毕竟只看见了露在表面上的东西。先从我自己说起。我不是久经训练的战士。我打起架来糟糕到了极点。我也努力练过,可诸神知道,一入战阵我演的不是喜剧就是悲剧。”
“那时候——”
“泽米拉,听我说。杀死四名救赎人,我靠的不是什么战斗技法。我拿啤酒桶砸死的那个蠢得不知道往上看,然后又割了两条喉咙,酒桶落地时他们正好在旁边。第四个被啤酒滑倒才让我侥幸得手。别人看见尸体的时候,我让他们随便去猜想。”
“可是,你独自一人向救赎人发起冲锋,这个我看见——”
“是的。马上要死的人往往会丧失理智。战斗开始后按说我活不到十秒,泽米拉。都靠哲罗姆救了我。哲罗姆,就是这个人。”
恰在此刻,船腰处忽然欢声雷动,仿佛狂欢节开场。洛克和泽米拉回转身,正好看见金抱着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出现在后甲板楼梯顶端。两人都没往船尾看,几秒钟后,他们消失在了升降扶梯口。
“哈,”泽米拉说,“赢得那颗芳心,即便只是一夜,你的朋友哲罗姆也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他是很了不起,”洛克悄声说,“不停拯救我的性命,一次又一次,哪怕我已经不值得拯救。”他把视线又投向兰花号的尾迹,磷光闪闪,浪花朵朵,巨兽潜行其下。“我基本上从来就不怎么值得拯救。”
泽米拉一言不发,过了几秒钟,洛克继续道:“今天早晨他又救了我一次,我使出浑身力气,又是跑跳,又是磕碰,折腾到战斗结束。没别的了。惊恐万状,只是运气不错。”
“带头攻击的依然是你。首先登船的也是你,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
“全是扯淡。我是一名扯淡艺术家,泽米拉。千面人,演员,化身高手。请求率队的时候我没有任何高贵的动机。若是不赢得些许尊敬,我的生命简直一钱不值。今天早晨我在别人眼光下的沉着冷静全是装出来的。”
“你觉得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只让我有了一个结论,今天早晨是你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
“可是——”
“拉维勒,任何头领在死亡面前都要故作轻松。那是做给周围人看的,也是做给自己看的,因为唯一的替代品是死得卑微猥琐。有经验的领袖和没经验的领袖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后者会惊讶于他们在压力面前竟能表现如此良好。”
“难以置信。”洛克说,“刚登船的时候,你连朝我脸上吐唾沫都懒得费劲,现在居然在替我辩护。泽米拉,哲罗姆和我从未给至高会做过事。除了路上偶遇,我也没和任何一位至高会成员打过照面。事实上,此时此刻,我依然在替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卖命。”
“什么?”
“哲罗姆和我是盗贼,职业盗贼,独立盗贼。我们来塔尔维拉是为了自己策划的一场精妙骗局。执政官……他的情报人员揭穿了我们的面目。斯特拉戈斯给我们下了毒药,延时发作的毒药,只有他能供应解毒剂。一天不拿到解毒剂,或是找到别的治疗方法,我们就得当一天的傀儡。”
“这又是为了什么?”
“斯特拉戈斯把红色信使号交给我们,允许我们从迎风岩劫走船员,还伪造了一堆羊皮纸文书,生造出一名不服管教的高级军官,他名叫奥林·拉维勒。斯特拉戈斯给我们找了领航员——就是暴风雨来临前心脏抽搐而死的那位——然后派我们出海,替他执行任务。这艘船是这么弄来的。我们就是这样给斯特拉戈斯脸上抹黑的。全出于他的计划。”
“他要什么?浪子港的什么人?”
“上次你们打交道时他得到了什么,这次他要的还是什么。他和至高会已是剑拔弩张,而且觉得自己年华不再。如果他还想重新获得声望,现在就是最后的时机了。他需要城市之外的敌人,让他的陆军和海军活转过来。那就是你们,泽米拉。接下来几个月城市附近海盗肆虐,这是多么让斯特拉戈斯愉快的事情啊。”
“这正是过去七年里铜海船长们不愿接近塔尔维拉的原因!我们受了惨痛的教训。他若是想来寻衅滋事,我们肯定躲得远远的,不给他机会。”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的任务——接受的命令——是想办法搅起风波,让你们的赤旗在城市附近飘扬,维拉人出了公共厕所就瞧得见。”
“你倒是有什么法子能造出如此效果?”
“我有些混账了得的主意,散播谣言,买通内线。你如果没有袭击信使号,我大概就自己动手去惹事了。然而,那都是我们了解实情之前的事情。现在,哲罗姆和我显然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什么?”
“争取时间。让斯特拉戈斯相信,我们正替他忙得不亦乐乎。”
“如果你胆敢认为我会帮执政官——”
“我当然不,”洛克说,“如果你竟然相信我真心帮他做事,那你肯定没仔细听我说话。斯特拉戈斯的解毒剂能维持两个月,哲罗姆和我必须在五个星期内返回塔尔维拉,领取下一份药物。如果到时候没有任何值得报告的进展,他只怕会决定不继续投资我们两人。”
“如果你要离开我们,返回塔尔维拉,”她说,“那可真让人遗憾。到了浪子港能找到独立商船,每隔几天就有船离开。我们和不少船只订过协议,它们能去塔尔维拉或维尔维拉佐。分完钱以后,你们买得起回去的船票。”
“泽米拉,你的智慧显然不止于此。听我说,我和斯特拉戈斯面谈过几次,更准确地说,听他训话。我相信他说的话。我相信这是他打败至高会和统治维拉城的最后机会了。他需要敌人,泽米拉。他需要自己能够击退的敌人。”
“那么,招惹他不就是帮他实现计划吗?多疯狂的事情啊。”
“泽米拉,无论你愿不愿意,战火都要烧到你们身上来。他可以找的只有你们,你们是唯一符合条件的敌人。他已经牺牲了一艘船、一名退伍领航员、一群足够划动大帆船的水手以及相当数量的威信,帮助哲罗姆和我入局。只要我们在这儿,只要你还在帮助我们,你就知道他的谋略如何展开,因为我们将在你的船上执行计划。你若是不理睬我们,天晓得他接下来会动什么念头。我只知道他还有别的盘算,而你将对之一无所知。”
“对我有什么好处?”泽米拉说,“陪你做戏,撩拨塔尔维拉,让斯特拉戈斯梦想成真?七年前我们有两倍于现在的舰艇,却还是败在他手上。”
“你们不是武器,”洛克说,“哲罗姆和我才是武器。我们能与斯特拉戈斯面对面接触。我们要的只是解毒的方法,然后就好像蝎子进了裤裆似的反咬他一口。”
“为了这个,我要把兰花号、船员和孩子摆在一个强大得难以撼动的敌人面前?”
“泽米拉,你把铜海说得仿佛童话里的王国,有着无限的可能性,然而,你也和浪子港死死绑在一起,你心里很明白。你可以随意驶向全世界任何一个港口,我不怀疑,但别处的生活比得上这儿自在吗?抢来的货物和船只也那么容易脱手吗?能三天两头给船员分红吗?熟悉别处的水域和当地的匪盗吗?商船航线与强大势力的海军也有这么远的距离吗?”
“近些年最古怪的对话就数今天这场了,”泽米拉把帽子戴回头上,“只怕也是任何人向我提出过的最古怪的请求。我无法获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我了解这艘船,知道万一出事,她能跑多快——所谓出事,其中就包括了浪子港的陷落。”
“这的确是一种思路。别理会我,等斯特拉戈斯找到别的法子,挑起战争之类的事件,然后逃之夭夭。去别的海域,过更艰苦的生活。你自己说过,你胜不过执政官的海军,无法用武力击败执政官,可是,请想想清楚——你的其他选择到头来迟早是退却和让步。哲罗姆和我是你能够拥有的最强力的武器。有了你的帮助,我们能永远毁灭执政官制度。”
“如何毁灭?”
“那部分……我们还在思考。”
“这大概是你最安慰人的——”
“不为别的,”洛克打断她的话,“因为我们知道塔尔维拉还有别的势力制衡执政官。哲罗姆和我可以与他们联系,把他们也拖下水。废除了执政官制度,至高会就能靠钱袋子执掌维拉城了。他们最不想卷入的就是无聊的战争,免得培植出又一位广受欢迎的战争英雄。”
“站在兰花号的船尾,与塔尔维拉有几周航行的距离,你说话间怎么还如此笃定,仿佛肯定能够影响城里的商人和政客?”
“你说过,我有装神弄鬼的天赋。我值得一提的技能只有这条了。”
“可是——”
“达拉卡夏,我受不了了!”
洛克和泽米拉又一次同时转身,特里甘尼大师站在升降扶梯口。她没有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两人,某样黑色的恐怖生物在她手中扭动,那东西有许多条腿,甲壳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猫那么大的蜘蛛。蜘蛛肚皮朝外,毒牙不时怒气冲冲地抽动。
“诸神啊,谁能受得了它。”洛克说。
“特里甘尼,齐卡希思怎么不在笼子里?
“你那位副船长在住处里搞出好大一场乱子,”特里甘尼嘶声说,“难以忍耐的噪音和动静!撞来撞去只砸坏了一个笼子,这还算是幸运的,更幸运的是我在场,否则谁制得住这该死的黑寡妇——”
“那么……什么?你把这东西养在住处?”洛克很高兴这东西没在船上逡巡,但他的高兴很有限。
“否则你觉得敷伤口的丝绸从哪儿来?别往后缩了,齐卡希思脾气很好,姿态很高的。”
“特里甘尼,”达拉卡夏说,“身为一名医师,您该很清楚成年女性求偶期的举动。”
“熟归熟,可那离我脑袋六尺还不到啊,让人无法忍受的侵扰——”
“特里甘尼,照我说,现在去打断艾兹丽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侵扰。过道对面账房先生的房间没人,让木匠给齐卡搭个临时住处,把你的吊床挂进葛伟兰的地方吧。”
“我要记住她的无礼行为,达拉卡夏——”
“记吧记吧,你也就惦记个十分钟,然后肯定有什么新动静让你更加着恼。”
“德尔马斯特洛那么折腾会把自己弄伤的,”特里甘尼忿忿道,“让她另找别的医师去吧。不如用她的肚子抽些丝线出来,替她自己织绷带——”
“我觉得艾兹丽的肚皮现在另有用处,大师。求你了,随便找个人帮那东西找地方过夜吧。不用说太多就能让他们意识到事态的紧迫性。”
特里甘尼跺着脚走开,脾气好、姿态高的齐卡希思挥舞脚爪不停反抗。洛克转头去看泽米拉,挑起一边眉毛。
“你从哪儿——”
“侮辱尼科拉贵族的代价是关进铁笼饿死。当时我们正在尼科拉搞走私,特里甘尼挂在半空中奄奄一息。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后悔砍断那绳子。”
“好吧。你有什么看法?关于我的——”
“疯狂的提议?”
“泽米拉,我不需要你把船驶进塔尔维拉港口。只要给我些东西,让我再争取斯特拉戈斯几个月的信任。在塔尔维拉附近抢个一两艘船。又快又简单。你知道,哲罗姆和我肯在头里冲锋陷阵。只是……让他们逃回城里,散播恐惧。然后呢,某天夜里给我们一艘小船,让我们做些自己的事情,回来时保证有更好的主意,能够一举扭转乾坤——”
“攻击挂维拉旗的船只,还要驶近维拉城,让你们划着小船潜回去,然后抛锚等待?我的脑袋上有五千索拉里的赏金——”
“我知道这不公平,泽米拉,我做了许多引人怀疑的事情。可是,如果哲罗姆和我只是想溜回塔尔维拉的话,为何今天早上要冒着生命危险替你作战?如果我打算继续欺骗你,或是打探你的消息,为何不跟着你的结论走,承认我们是至高会的探子?
“杰里姆和我今天早晨吵过一架。把我拖出货舱前你若是和贾伯磊仔细聊过,就该知道我侍奉的是无名十三神,诡诈看护人。你是……我们的人,应该是。我们是同类。这是一个礼法问题。哲罗姆坚持要告诉你实情,希望你当我们的盟友,而非傀儡。我很惭愧地承认,当时我很生气,没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说得对。另外,除了感情不感情的问题,这也是硬邦邦的现实。你若是不了解内情,我不认为哲罗姆和我能有多大成就。还有,如果你不能或是不愿帮助我们,一场大麻烦就在前头等着了。很快。”
达拉卡夏的右手扶上佩剑圆头,闭紧双眼,面色疲惫而恼怒。
“别的暂且不论。”末了,她说,“不管如何,我们首先得去浪子港。我有货物要出手,有补给要购买,有战利品要处理,有船员要招募。路上走几天时间,然后再驻港几天。我会思考一下你所说的。总而言之,等结束了浪子港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谢谢。”
“那么,李奥康托是真名喽?”
“还是叫我拉维勒吧,”洛克说,“对大家都好。”
“当然了。好吧,你还在欢乐班里,直到明天下午都没有正经事情。建议你好好享受这个夜晚。”
“哈。”洛克低头看看盛蓝葡萄酒的皮口袋,忽然发现自己还能再喝几杯,也许玩几把骰子,消磨几个小时。“诸神慈悲,我已经很享受了。晚安,达拉卡夏船长。”
他转身离开,她独自站在艉舷,无声端详潜游于兰花号尾迹中的庞然巨兽。
“疼吗?”艾兹丽悄声说,她正用手指抚摸着金肋骨上方汗湿的肌肤。
“疼吗?诸神在上,你这女人,当然不,那简直——”
“又不是说那事。”她使劲戳了戳金右胸下横贯腹部的刀疤,“说的是这个。”
“哦,那个啊。不,感觉好极了。有人拎着一对贼牙追杀我,就好像美丽春日的和暖微风。每一秒我都享受得——噢噗!”
“混蛋!”
“你的胳膊肘怎么弄得如此尖利?拿油石磨过不成?还是——噢噗!”
艾兹丽趴在金的身上,金的身下是几乎占去房间全部地方的伪丝吊床。床的长度刚够他躺下,外加一条胳膊伸在头顶后面(正好碰到兰花号的星舷舱壁),双臂伸直正好横跨床面。钱币大的炼金小灯映出微弱的银色光芒,艾兹丽黑如巫木的卷发被打上了超凡脱俗的光晕,月光下仿佛蛛丝般闪着缕缕银光。他用双手抚过她潮湿的浓密头发,用指肚按摩她温润的头皮,她的肌肉松弛下来,发出愉悦的呻吟。
密闭的房间里满是汗水的气味,共度的第一个小时狂野、永无尽头,给舱室积了许多热量。金忽然发现,这地方被彻底捣毁了。衣服散落各处,乱得无以名状。艾兹丽的武器和几件物品像海难过后似的丢在甲板上。盛了几本书和卷轴的网兜挂在船梁上,指着舱室门的方向,说明兰花号正倾向港舷。
“艾兹丽。”他喃喃道,眼睛看的是浆硬的帆布隔板,那是他们所谓的“左侧墙壁”。一双大脚和一双小脚把它压了个深坑。“艾兹丽,刚才咱们险些踢打进谁的舱室?”
“哦……特里甘尼大师的。谁叫你停手不弄我头发的?啊,舒服多了。”
“她生气了吗?”
“能比平时更加生气?”艾兹丽打个哈欠,抖抖肩膀,“她也可以找个情人,愿意的时候踢打回来嘛。当时我正集中精神做别的事情,没时间问候道歉。”她亲吻金的脖子,金不由得一震。“再说了,这个夜晚还没到头呢。要是按照我的意思来,哲罗姆,说不定能把整个房间拆碎了。”
“咱们这就按照你的意思来。”金说,他温柔地帮艾兹丽改换姿势,让两人并排侧身面对面躺下。金抚摸着艾兹丽上臂扎得硬邦邦的绷带,动作极为小心。那是她唯一无法轻易脱掉的东西。他的手移向她的面颊,然后是她的头发。他们亲吻着,享受那种永无止境的甜蜜时刻,两人的嘴唇于对方而言还是全新的领地,有待探索。
“哲罗姆。”她轻声叫道。
“不。帮我一个忙,艾兹丽,私下里别叫我哲罗姆。”
“为什么不?”
“称呼我的真名。”他亲吻她的面颊,把嘴唇凑到艾兹丽耳畔,讲出自己的名字。
“金……”她重复道。
“诸神在上,太好了。再来一次。”
“金·埃斯特万·坦纳。我喜欢这名字。”
“只告诉你一个人。”金悄声说。
“有来有往,”她说,“艾兹琳娜·达斯特里·德·拉·玛斯特隆。玛斯特隆家族的艾兹琳娜女爵士。尼科拉。”
“真的?你有封地什么的吗?”
“估计难。请原谅这位离家出走,不愿受人束缚的女儿吧。”她再次亲吻金,用指尖弄乱他的胡须,“事实上,父母看见我留下的信件,继承权只怕当场就被剥夺了。”
“诸神啊,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她的手指滑下金的胸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继续向前,能找到许多帮你遗忘的东西。”
“这话不错。”金柔声道。接下来他们有很长时间没空交谈。
几样东西合力把洛克拽出栩栩如生的梦境:白昼持续升高的温度、膀胱里三大杯葡萄酒的压力、周围宿醉者的呻吟,还有某个趴在他脖子上睡觉的沉甸甸的小生灵,它锋利的爪子刺痛了洛克。
特里甘尼大师手抓蜘蛛的样子骤然冲进脑中,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翻个身,抓起揪住他脖子的动物。洛克眨了几次眼睛,睡眠的雾霭这才散去,他发现和自己扭打的不是蜘蛛,而是一只窄脸黑猫。
“什么玩意儿嘛。”洛克嘟囔道。
“喵呜——”小猫反唇相讥,和洛克对上了视线。它的表情在猫咪世界中很常见,就是那种即将爆发的暴君模样。我挺舒服,你倒是动一动试试看,那双绿玉色的眼睛说,敢动就是死路一条。等它意识到自己的两三磅体重无法一下子折断洛克的脖子,便伸出爪子,搭住洛克的肩头,把沾满了口水的鼻子往他嘴上凑。洛克赶忙退开。
“皇帝。”洛克左边有人说。
“皇什么帝?荒唐还差不多。”洛克把猫塞在胳膊底下,像是对待什么危险的炼金装置。猫的体毛很薄,柔滑如丝,它闹哄哄地咕噜了起来。说话的人是贾伯磊。一回头,发现贾伯磊赤身露体仰面躺着,洛克不禁猛挑眉毛。
“是他的名字,”贾伯磊说,“皇帝。喉咙口有块白斑,鼻子湿漉漉的,没错吧?”
“正是他。”
“皇帝。你被他看上了,拉维勒。不觉得讽刺?”
“我的人生理想终于有了方向。”洛克看看半空的艏楼底。几名新入伙的兰花号船员鼾声大作,有几个蜷成一团,至少有一位睡在自己呕吐物的小池塘里——起码洛克觉得是那人自己的。哪儿也没有金的影子。
“你昨天晚上怎么样,拉维勒?”贾伯磊用双肘撑起身体。
“守身如玉,大概吧。”
“节哀顺变。”贾伯磊笑笑,“见过蓝组的玛拉卡丝蒂吗?头发红兮兮的,指节纹了几把匕首?诸神在上,她一定不是人类。”
“你很早就离开了酒宴,这个我看见了。”
“没错。她的需求够旺盛,朋友也不赖。”贾伯磊用右手按摩太阳穴,“红组水手长,左手一根指头也没有的、天神见了也害怕的艾什米尔小伙子不知打哪儿学来那些技巧的。哇噢。”
“小伙子?原来你,呃,有那方面的爱好。”
“没错,哈,一辈子总得什么都试一次嘛。”贾伯磊咧嘴一笑,“或是五六次,从结果来说。”他挠挠肚皮,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妈的。记得昨天我还有条裤子……”
几分钟后,洛克夹着皇帝走进了阳光下。洛克边伸展身体边打哈欠,小猫有样学样,还企图逃出洛克的铁臂掌握,大概是想爬上他的头顶。洛克抓住小家伙,瞪着它的眼睛。
“我才不会喜欢你呢,”他说,“找别人分享你的口水去吧。”他知道,若是胆敢虐待小猫,肯定会被人丢下兰花号,于是把猫放在甲板上,用光脚推它。
“你该知道自己没有权力给猫下命令吧?”金站在艏楼台阶上说,他刚套好长罩衫,“当心点儿,人家说不定是船副呢。”
“他要是懂得品阶什么的,只怕会把自己摆在达拉卡夏和十二尊神之间。”洛克抬头看了几秒钟金,“你好。”
“好……”
“你看,虽说有很多冗长乏味的‘我他妈真是混账’之类的对话需要铺垫,而我还没从蓝葡萄酒里完全醒过来,所以就假设我们——”
“对不起。”金说。
“不,那是我该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又发现彼此的棱角了,对吗?”
“战斗的作用或有千千万万,但让人头脑冷静绝非其中之一。我不怪你……不怪你说的那些话。”
“咱们要想想,”金急切地小声说,“一起想条出路。我知道你不是……我没打算侮辱你的——”
“我活该。再说你说得没错。昨天夜里我和达拉卡夏谈过了。”
“谈过了?”
“我告诉她了……”洛克做个鬼脸,又伸伸懒腰,借此掩饰一系列手语。金看明白了,越看越讶异。
除了盟契法师、罪塔尖、卡莫尔、真名。除此之外,尽吐真相。
“真的假的?”金说。
“真的。”洛克低头看甲板,“我说过了,你说得没错。”
“她怎么——”
洛克做个掷骰子的动作,耸耸肩。“先去浪子港再说,”他答道,“有杂事要料理。然后嘛……她说……会给我们答案的。”
“明白了,那么——”
“昨晚上过得可好?”
“诸神在上,没错。”
“那就好。至于,呃,昨天我说的——”
“你不用——”
“一定要道歉。那是昨天我说的蠢话里最愚蠢的了。最愚蠢,而且最不公平的。我知道我一直……很不可救药,把这态度当做了盔甲。我不嫉妒你拥有的任何东西。好好珍惜。
“我会的,”金说,“相信我,我会的。”
“那就好,千万别学我。”
“呃,那么——”
“一切都好,法罗拉阁下。”洛克笑笑,发现嘴角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上扬,他很高兴,“现在要处理先前提到的葡萄酒——”
“葡萄酒?什么——”
“粪杆,哲罗姆。我得赶在膀胱爆炸前撒尿。你挡住楼梯了。”
“啊哈。”金让出通道,拍拍洛克的脊背,“太对不起了。释放去吧,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