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菲斯托月十七日,金受够了船上的酒醋,连看一眼或者闻一下的胆子都没有,其架势和他喜欢瞅见副船长的程度差不多。
多数时候,他早晨的工作是装一桶那种难闻的红色鬼玩意儿,再装一桶海水,然后擦洗整个主甲板的甲板和舱壁,够得到的地方全要擦。主甲板前后各有一个船员卧铺区,任何时候总有一块被占用,里头的吊床上睡了四五十个人,鼾声连成一片,堪比困兽的号叫。金总是尽量避开卧铺区,他更喜欢打扫的是储藏室(船员管这儿叫“当心室”,因为房间里的架子上码满了织网包裹的玻璃瓶)、主甲板货舱、兵器库和无人睡觉的卧铺区——每张床铺都乱七八糟地堆着酒桶、箱子和织网,需要花很大力气整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乐意。
下层甲板永远弥漫着腐败食物、劣质酒水和许久未洗的各色物事的臭气,待到掺海水的酒醋与之完全混合以后,金还要继续向下,去最底层甲板和舱底,在身前挥动一颗硕大的黄色炼金灯球,驱散致病的瘴气。达拉卡夏很注意船员的健康,多数水手在耳朵上佩戴铜器,免得染上白内障,喝麦酒的时候还要添一撮白沙,这可以帮助抵御疝气。底层甲板每天至少点两次灯,只是为了让船上的猫开心。不幸的是,做这些事情免不了爬高摸低,推开去路上的许多障碍物,而这其中就包括了繁忙的船员。金开路时总是尽量小心,礼数十足,不时点头表示恭敬。
船员永远动个不停;兰花号生机勃勃。金的所见所闻越多,就越是明白,当初在红色信使号冒充大副时,他制定的维修时间表实在过于天真了。毫无疑问,若是卡德烈斯活了下来,也一定会把金骂个狗血淋头。
在达拉卡夏船长的眼中,对于一艘远洋舰艇而言,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整修完毕”的概念。一班人马检查、探测过的部位,下一班船员依然要检查、探测,再下一班也一样,如此循环,日复一日。扎紧了的帆索要重新扎紧,打好了的补丁要重新打过。厨罐每日刮下来的脂肪,拿去给水泵和绞盘的机械装置上油;桅杆也用同样的棕色黏稠物质从头“抹”到底,借此抵御风雨侵蚀。水手结成队伍,时刻四处游走,检查船板接缝,拿帆布包裹绳索交汇、互相摩擦的地方。
兰花号有两轮值班,红组和蓝组。他们每六小时更替一次,一个班照顾船只,另一个班休息。举例来说,若是红组从正午到晚间六点值班,那么又要从子夜到晨间六点上工。不值班的船员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除非听见“全体都有”的召唤声,这才齐齐奔上甲板,那必定是为了什么艰苦卓绝的任务或是发生了什么危机。
候补人员并不执行他们的作息时间表;红色信使号的前船员从黎明忙到日落,吃正餐要到夜里解散后,而正规船员则是正午左右。
苦虽苦,但金并不觉得兰花号对新人有什么货真价实的怨恨。信使号前船员只是承担了那些最没有趣味的日常杂事,好让兰花号船员有空睡觉,或是整理私人物品,或是赌博,或是在吊床上、毯子下不知羞耻地交媾。船上没什么隐私可言,金对此依然不怎么习惯,虽然说他既非老古板,更非雏儿,心目中适合办事的地点也只需要坚实的墙壁和牢靠的门锁。
在这样的船上,门锁几乎没有存在意义,绝大多数声音传得进所有人的耳朵。蓝组的两个男人在前卧铺区做那种勾当,红组的某位女士用最龌龊的韦德兰语咒,这些动静连艉舷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每次金在她上方的甲板昏昏欲睡,类似的活剧就会上演。他和洛克疑惑了一阵子她的语法,得出的结论是她并不真的会讲韦德兰语。她的演出总能引得掌声雷动。
除此之外,船员似乎很自豪于他们的自律自持。金没见过他们打架,只偶然有人吵得很凶,或是在不恰当的场合饮酒。每顿饭都供应啤酒和红酒,但无人狂喝滥饮。根据复杂得连金也看不透的排列顺序,大约一周一次,每个船员都有机会轮到所谓的“欢乐班”,那是某种“班中之班”。欢乐班的地点是主甲板上,允许在船腰处享有些许的自由(特别是呕吐的自由)。他们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在恢复神智前,连全员召唤都可无需响应。
“这不是……不是我预想中的。”一天早晨,正在给最小号救生船补灰漆的金对港舷栏杆旁的艾兹丽说,艾兹丽假装没在看金,她总这个样子。他是在想入非非吗?是因为他引用的卢卡诺玛?他尽量不掉更多的书袋,机会再好也克制住。按照他的想法,如果真想吸引她的关注,那么,比起廉价地卖弄学识,保持神秘形象的效果更佳。
十三诸神啊,我莫不是在扭转性子,想和她发展些关系?她——
“你说什么?”她说。
金不禁笑了。他猜到艾兹丽不会在乎他随便说话的。“你们的船。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和我读到的。”
“和你读的什么不一样?”她哈哈大笑,抱起双臂,顽皮地打量着金,“你读的什么?”
“让我想想。”他用刷子蘸了些灰色炼金涂料,做出忙碌的样子,“《狂风激浪间的七年》。”
“本尼迪克托斯·蒙特卡姆。”她说,“读过这本,基本上全是鬼扯。我觉得他只是拿酒从真水手嘴里掏了些故事,而且还没掏完全。”
“那么,《暴虐赤旗的真实且准确的历史》呢?”
“苏扎台·维拉·杜卡奇!我认得她!”
“认识她?”
“知道她。疯狂的老婆娘,最后在浪子港落脚。替人抄写换铜子儿,每一分钱都喝了酒。基本上说不出像样的瑟林话了,栖身于排水沟里,总在咒骂她从前的出版商。”
“我就记得这两本,”金说,“不好意思,对历史兴趣不是特别大。那么,你读了好些书不成?”
“啊哈!”她把头发往后梳理,露出一小截颈子。她可不瘦,金想——没有突出的骨节,只有健康的曲线和肌肉。肯定很健康,否则怎么可能打得倒金?即便偷袭也一样。“在这儿,历史是一笔财富,哲罗姆。有时候,是你唯一的财富。”
“多神秘的话。”
“多睿智的话。”
“你对我已经有了解了。”
“所以要彼此公道吗?可是,我是船上的长官,而你是个危险的陌生人。”
“听起来很有前途。”
“我也这么觉得,”她笑了笑,“再说清楚点儿,我是长官,而你是个候补壮丁。你连个身份都还没有。”她用双手比画了个框,眯起眼睛看他。“你是海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什么东西。”
“好吧。”他无言以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只好重复道,“啊,好吧。”
“你很好奇。”
“好奇什么?”
“这艘船。”
“哦。是的,我是很好奇。我拿不准……船上的事情我也见了不少——”
“怎么不唱歌,怎么不在桁端跳舞,怎么不把麦酒桶滚前滚后,怎么不从日出边喝边呕直到日落?”
“差不多吧。这不是海军舰艇,你明白我的意思。”
“达拉卡夏曾经是海军。塞儒涅海军。她不怎么谈那时候的事情,但也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口音。从前还喜欢隐藏来着。”
塞儒涅,金想道,比杰里姆和杰里什更东的岛屿帝国,住着骄傲而超然的黑皮肤岛民,他们十分钟爱自己的船只。塞儒涅人达拉卡夏,那里的海军传统据说和瑟林王朝差不多久远。
“塞儒涅,”他说,“这就说得通了。历史是一笔财富?”
“那部分她愿意免费赠给你。”艾兹丽说,“相信我,若把历史看做钱币,那她身子底下可有好大一笔他妈的财富。”
“那么,呃,她要船员遵从旧习惯?”
“更像是我们让自己遵从。”艾兹丽示意金别停下油漆活儿,他乖乖从命。“铜海船长是一类特殊角色。无论在不在海上,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浪子港有个船长议事会。这些船……像是一群好兄弟似的,在海上为所欲为。有些船长是选出来的,有些只在需要动武时才发号施令。而达拉卡夏……她能管事,是因为我们觉得她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任何方面都一样。塞儒涅人绝不胡来。”
“所以,你们像海军一样轮班,像忧心忡忡的丈夫一样喝酒,行为举止都很有礼貌?”
“你有意见?”
“诸神的血啊,我他妈的太没有意见了。只是这儿比我想象中更有规矩,没旁的意思。”
“如果你上过战船,就不会觉得我们和海军有半分相似了。比较之下,我们的船员简直生活在懒汉天堂里。守住这些习惯,是因为这儿有很多人曾经属于别的海盗船,见过一天天松懈下去是什么样子,见过机械装置生锈,见过索具磨损。每天偷懒,结果睡觉的时候船在身子底下分崩离析,这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说来,你们是十分谨慎的一伙人了?”
“没错。你看,大海要么让你谨慎,要么就让你送命。达拉卡夏的高级船员都发过誓。我们起誓,兰花号只在战斗中或者神的意愿下沉没,不会因为懈怠、船帆、绳缆而遇难。这是我们的神圣誓言。”她伸个懒腰,“也不因为没涂好漆。给那玩意儿再涂一遍,别偷懒。”
高级船员。金暂时放下艾兹丽,在心头细数见过的兰花号高级船员。达拉卡夏,那是当然。她不参加值班,但需要她或者她觉得需要的时候总会露面。她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待在甲板上,一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她便会魔术般地现身。她底下,是艾兹丽……该死,别总琢磨艾兹丽。现在别琢磨。
蒙钱斯,领航员,他和几名手下掌舵。天气好的时候,达拉卡夏也会允许普通船员拿舵轮,但一旦需要手上的技能,永远是蒙子和他的手下,别人都不行。和蒙子地位相当的是账房先生——此刻在红色信使号执行任务——以及医师特里甘尼,她只怕不肯承认有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除了那几位有神庙供奉其名字的角色。达拉卡夏有最好的舱室,四名位置最高的船员在升降扶梯口各拥有一小块帆布隔出来的空间,同信使号上的安排相同。
船上有一名木匠,一名修帆工,一名厨子和一名水手长,他们的特权似乎仅限于统领另外一些船员,而且还有时段限制。船员中还有两位……副船长助理,这是金的理解。艾兹丽管他们叫班组头,自己不在岗的时候由他们代理。蓝组的头儿是乌特加,红组则由一位名叫娜丝琳的女士统领,金还没见过娜丝琳,她正在信使号主持维修工作。
前后奔忙、打杂的活儿,让金和其他候补人员知晓了兰花号的指挥体系和舰艇结构。他想这大概是设计好的。
自从被俘以来,天气一直很不错。东北方吹来徐徐轻风,云朵聚了又散,仿佛酒馆舞者的爱情。望不到边的小浪让汪洋熠熠生辉,像是有百万剖面的蓝宝石。白天日头很烈,晚上又很闷热,不过金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候。他晒得通体棕黑,同帕奥罗和珂塞塔差不多。洛克看起来也得到了不少益处——他晒黑了,蓄起胡须,体形也从瘦弱变成了精壮。个头和不明智的炫耀让他领到了给桅杆上油的任务,前桅、主桅全包,每天早晨一次。
他们的食物依然在繁重劳作后分发,不好吃归不好吃,但分量很足。现在每人都有了满配额的酒。尽管金不愿意承认——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但他实在不怎么介意条件的改善。他吃得下睡得香,因为管理兰花号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和洛克再也不用靠即兴发挥和祈祷处理事务。若不是世上还有航行日志这玩意儿,无情记录时间一天一天逝去,宣告解毒剂正走向失效的终点,这段时间倒真是颇为惬意。此间乐,不觉时光流逝,更何况还有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可以打情骂俏。
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洛克,都忍不住数着日子。
菲斯托月十八日,巴尔德·马祖卡爆发了。
事情毫无先兆。虽说他每天夜里都阴沉着脸躺在艏楼底下,但旁人也只把他当做一个疲惫不堪、脾气火爆的男人,更何况他再也没威胁过任何人,无论是船员还是候补壮丁。
时值黄昏时分,蓝组轮班开始两、三个小时之后,船上正在悬起灯球。金和洛克并排坐在鸡舍旁,把旧缆绳拆成麻线。洛克脚边码了一堆粗糙的棕色纤维,涂抹焦油以后,这东西充作填絮,从塞堵船缝到填枕头,都离不开它。这活计沉闷得让人发狂,但日头已几乎落下了海平线,今天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
艏楼底附近传来哗啦一声,接下来是咒骂和大笑。巴尔德·马祖卡奔进视野,脚步沉重,手里拎着拖把和木桶,一名金不认得的船员跟在背后。船员说了句什么,金没听清,然后事情就发生了——马祖卡猛然转身,抡起结实的木桶砸向对方,正中后者面门。船员仰面倒下,一时惊呆了。
“天杀的,”马祖卡叫道,“以为我他妈的是小孩?”
船员去摸腰间的武器——金注意到,那是一根短棍。马祖卡正在气头上,而船员还没从那一击中恢复回来,下个瞬间,马祖卡给他当胸一脚,把短棍抢了过来。他将短棍举过头顶,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三四名船员同时扑向他,把他撞倒在甲板上,扭打中又抢回了短棍。
重重的脚步声从后甲板飞快移向船腰。还没等人去叫,达拉卡夏船长已然现身。
船长经过身旁时,已经忘了手中绳索的金觉得胃部一阵抽痛。她有那种气度,仿佛披斗篷一般穿戴整齐。他在巴萨维大佬身上见过同样的气度,不遇到愤怒和需要的场合,它总是静静安眠,而出现时又是那般突兀、可怖。死神在船上踏起步点。
达拉卡夏的船员拉起了马祖卡,攥紧他的胳膊。被木桶击中的男人已经收回了短棍,正在揉搓脑袋。泽米拉停下脚步,抬手指向他。
“解释一下,托马斯。”
“我……我……对不起,船长。只是找点儿乐子。”
“整个下午他都跟我过不去。”马祖卡说,他按捺住了火气,但距离平静还差得远,“一丁点儿正经事不干,就是跟着我,踢翻我的桶子,拿走我的工具,把我干好的活弄乱,又让我再去返工。”
“真的吗?托马斯。”
“只是……只是找点儿乐子,船长。逗候补玩玩,没恶意。保证不再犯了。”
达拉卡夏快得托马斯连畏缩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已经重新躺在了甲板上,鼻子鲜血直流。金看见她上挥臂膀时动作有多么干净利落,也注意到她对手掌的运用有多么精确——金这一生中至少挨过两次类似的打击。托马斯,可怜的蠢家伙,金很怜悯他。
“啊啊啊——”托马斯血如泉涌。
“候补班组和工具一样,”达拉卡夏说,“我希望他们能保持工作状态。别弄坏了。想找乐子?没问题,但不能不负责任。没收红色信使战利品和卖船所得中你的那份。”她对托马斯背后的女人做个手势。“你们俩,把他扶到后面,给特里甘尼大师。”
两位女士拖着托马斯走向后甲板,医师即将迎接一名不速之客。达拉卡夏转向马祖卡。
“你听见过我的规矩,上船第一晚就听见了。”
“我知道,我很抱歉,达拉卡夏船长,只是他——”
“你听见了,你听见了我说的话,而且也听懂了。”
“是的,我太生气了,我——”
“碰到武器就是死刑。我把这话说得很清楚,和大晴天一样清楚,可你还是下了手。”
“我说——”
“你没有用了。”她说,右臂闪电般地伸出,盘上了马祖卡的咽喉。船员松开他,他试图用双手扳开达拉卡夏的前臂,但徒劳无功。她拽着他走向星舷栏杆。“在这儿,你失去控制,那就犯了他妈的愚不可及的错误,就有可能危及整艘船的安危。跟你把话说明白了,你却还是不用脑子做事,那你就只配当压舱物。”
马祖卡一边竭力呼吸,一边踢腾,试图还击,达拉卡夏不为所动,无情地将他拖向露天甲板的边缘。到了距离栏杆两码的地方,她一咬牙,猛拉右臂,大腿、肩膀同时发力,把马祖卡甩向前方。他狠狠撞上栏杆,挥舞手臂想保持平衡,却没能成功,朝后翻了出去。片刻过后,传来落水的声音。
“可惜兰花号带够了压舱物。”
船员和候补壮丁都冲向星舷栏杆。金瞥了一眼洛克,也起身加入他们的行列。达拉卡夏没有动地方,双手叉腰,突如其来的怒火消失殆尽。连这一点都很像巴萨维。不知今夜她是打算阴沉思考,还是喝个一醉方休。
船行速度很稳定,保持在四五节之间,马祖卡显然并不是游泳高手。他与船身有五六码的距离,已经落后船尾十五到二十码。他的胳膊和脑袋在暗沉沉的波浪间起伏,大声呼叫救命。
黄昏。金不禁打个寒战。外海的饥饿时刻。白昼的强烈光照把许多东西驱赶到深海,让水里有几个小时安生时间。待到日头西沉,一切都将改变。
“船长,把他捞回来吗?”一名船员走到她身旁说,他压低了声音,只有附近几人听见。
“不。”达拉卡夏说。她转过身,开始慢慢走向后甲板,“继续航行。很快会有东西来陪他。”
十九日,中午刚过一半,达拉卡夏喊起洛克的名字,要他去她的舱室。洛克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托马斯和马祖卡的惨状历历在目。
“拉维勒,请问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
洛克定睛去看。她把桌子摆在舱室中央,帕奥罗和珂塞塔面对面坐着,眼巴巴望着洛克,一副扑克牌散落在他们之间,摆出神秘莫测的花样。一只银质高脚杯翻倒在桌子正中……杯子太大,小孩子的手抓不住。洛克觉得胃部深处焦虑得一阵抽搐,但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凑近了仔细观察。
正如他预料的……一口左右的淡棕色酒液从高脚杯中洒出来,溅湿了一张扑克牌。纸牌溶化开去,化作一摊色泽柔和的灰色物质,而牌上的图案无影无踪。
“纸牌来自我的海员箱,”他说,“用双层油布包裹的那一副。”
“没错。”
“您配餐的酒相当烈。一名孩子打翻了酒杯。”
“卡拉梅尔白兰地,是我自己弄洒的。”她掏出一柄匕首,捅捅灰色物质。尽管那东西形似液体,实际上却是硬邦邦的固体,匕首尖扎上的仿佛是花岗岩,一下子滑了过去。“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好像……炼金水泥?”
“的确是炼金水泥。没注意到?纸牌的味道很古怪。”
“我他妈的有什么理由去闻纸牌?”她蹙眉道,“孩子们,别碰那东西了。去坐在床上,等妈咪帮你们洗手。”
“并无危险。”洛克说。
“那是你说的,”她说,“帕奥罗,珂塞塔,把手摆在膝盖上,等妈咪。”
“它们不是真的纸牌,”洛克说,“而是炼金树脂胶片。纸一般薄,可以弯折,也可以在上面描画图案。你无法相信它们有多昂贵。”
“我也不关心。他妈的有什么用处?”
“难道不明显吗?把纸牌扔进烈酒中,几秒钟就能溶解,忽然间你有了一小坨炼金水泥,需要多少你就用多少张。这东西一分钟左右凝固,硬如钢铁。”
“硬如钢铁?”她望着精美的涂漆桌面,那一团灰色污迹十分抢眼,“怎么弄掉?”
“呃……弄不掉。没有再溶剂。有的话也在炼金术士的实验室里。”
“什么?天杀的,拉维勒——”
“船长,您这样就不公平了。又不是我请你把纸牌拿出来玩的。牌上的烈酒也不是我洒的。”
“也有道理。”达拉卡夏叹息道。她很疲倦,洛克心想。嘴角边的怒纹是成年累月积下来的。“收起来扔下船。”
“船长,求您了。请不要这样。”洛克摊开双手,“不止因为它们非常昂贵,更因为……极难复制。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得出。让我用油布重新裹好纸牌,放回海员箱里吧。就当它们也是我的证明文书。”
“你要拿纸牌干什么?”
“是我的戏法口袋的一部分,”他说,“我剩下的只有这个了。最后的、人命关天的小戏法。我向您发誓,纸牌对你和兰花号都没有威胁……除非你把烈酒洒在上面,即便如此,它们也不过能惹人生气而已。你看,如果您肯为我留下纸牌,再给我找几把解剖刀一般锋利的小刀,我肯花上所有的空闲时间,清理您桌上的肮脏玩意儿。从侧面慢慢刮。一个星期全搭进去也愿意。求您了。”
结果只用了他十个小时,他在艏楼上带着无比的小心,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刮掉炼金水泥,仿佛正在执行什么外科手术。从头到尾他没休息过一分钟,开始时阳光普照,结束时头顶是几盏炼金灯球,难缠的硬东西终于被刮了个干净,只给漆面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表示它曾经存在过。
待到他终于躺回狭小的睡觉地方,他知道自己的手和前臂到了明天将疼得死去活来。
让那副纸牌留存下去,这番折磨和每一分钟的苦工都是值得的。
二十日,达拉卡夏放弃了向东的航线,转而驶向西北。风横吹星舷船身,天气依然不错,白天仿佛煎锅,夜晚仿佛蒸笼。几缕魂掠挂在水面上,仿佛放着幽幽绿光的拱门。
二十一日,东方天际刚刚有了黎明的影子,证明自身价值的机会降临了。
洛克肋间挨了一肘子,把他敲出了短暂的睡眠状态。醒来时他昏头转向,候补班的男人四下走动,跌跌撞撞,嘴里骂骂咧咧。
“见船了。”金说。
“瞭望员几分钟前喊的,”门口的某人说,“星舷船尾四十五度偏两个罗经点,在我们东面,略偏北,刚见到桅杆。”
“非常好,”金边打哈欠边说,“黎明逆光。”
“黎明?”天还很黑,洛克揉着惺松睡眼,“已经黎明了?既然我不用再假装知道自己在干啥,那么请问一句,什么是黎明逆光?”
“太阳正从海平面起来,明白吗?”贾伯磊似乎很享受教育洛克的机会,“东边的海平面。我们位于他们西面,还躲在阴影中。对方很难看见我们,但他们背后有黎明的微光,所以我们看得很清楚,明白了?”
“明白了,”洛克说,“听起来是件好事。”
“我们要拿下她,”阿斯泊说,“兰花号会追上去劫船。船上不缺人手,达拉卡夏那老娘们心狠手辣。”
“这是咱们的战斗,”思特雷瓦说,“我们先上。”
“哎,哎,证明我们的价值,”阿斯泊说,“证明价值,结束这该死的候补期。”
“别急着给鸡巴绑银丝带,”贾伯磊说,“还不知道对方的航向,也不知道她的速度,也不知道风帆什么构造。说不定那是艘战船,什么舰队的成员也未可知。”
“放什么屁,贾巴,”说话的人没什么真正恶意,“你难道不想脱离候补班?”
“嘿,到了需要登船作战的时候,老子脱了赤膊划船冲上去,拿眼神把那群龟孙子杀个干净。现在只能等待,看兰花号是否追猎,我没别的意思。”
甲板上人声鼎沸,号令四起。门口的人伸长脖子,想看见或听见更多的情况。
“德尔马斯特洛在派人上缆绳,”其中之一说,“我们似乎要转北几个罗经点,他们动作快极了。”
“如果对方看见了我们,突然变向是最可疑不过的举动,”贾伯磊说,“头儿希望兰花号被对方看见时在他们的航线附近,免得过早引发怀疑。”
几分钟过去,洛克眨眨眼,靠回他躺惯了的舱壁。若不是立刻就要行动,总归有几分钟可以再打个瞌睡。从附近的咕哝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来看,抱有类似观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几分钟后,他再次醒来——通风孔外的天空已是浅灰色——叫醒他的是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的说话声,她正站在舷楼底的入口处。
“……现在的地方。保持安静,不要随便出来。到红组换班还有五分钟,但正常轮值暂停,因为要准备行动。红组拆散了下甲板,半数蓝组来替他们的位置。我们要扮作商船的样子,而不是拥有大量人手的私掠船。”
洛克扭头扫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德尔马斯特洛身后,黎明前的昏暗天光下,船腰处正有一群船员把几个巨大的木桶推向港舷栏杆。
“发烟桶上甲板了!”一个女人叫道。
“甲板不许见明火,”艾兹丽喊道,“也不能出烟,只许亮炼金灯球,把话传下去。”
几分钟过后,天空越来越亮。洛克的眼皮不由自主又耷拉了下去。他长出一口气,然后——
“甲板上的!”前桅顶端传来一个叫声,“告诉船长,对方有三根桅杆,航向西北微西。起了上桅帆。”
“哎,三根桅杆,西北微西,上桅帆。”艾兹丽回喊,“船往哪儿走?”
“我们正对星舷船身,大概向后一个罗经点。”
“盯紧了。还只露桅杆吗?”
“哎。”
“她一在海平线上掀起裙子,你就使劲儿往里头看,告诉我们底下都有啥。”艾兹丽返回艏楼底,狠狠擂了几下入口处的舱壁。“候补班,起床了!活动活动腿脚,要上粪杆的快去,然后回到底下藏好。动作快些。开战还是逃跑,很快就知道了。总之先把肠胃清理干净。”
这场景不像是船员出舱,而更像一群人顺着管子给挤出来。洛克被众人推上甲板,他弯曲后背,伸展四肢。金做了几下类似的动作,站到德尔马斯特洛的身旁。洛克抬起一边眉毛:身材娇小的副船长似乎很喜欢和金说话,其程度不亚于对洛克的轻蔑。还好,总算有人能从她口中掏出些消息。
“真觉得我们会逃跑?”金问。
“我不怎么想逃跑。”德尔马斯特洛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栏杆,然而,按照洛克的看法,现在从甲板上还见不到那艘船。
“知道吗?”金说,“你站的地方只怕什么也看不见,站在我的肩膀上试试看如何?”
“矮个子的笑话,”德尔马斯特洛说,“多么有创意哟。有些年头没听说过这种笑话了。我必须告诉你,我是姐妹里个子最高的。”
“姐妹,”金说,“有意思。您的历史肯免费发放?”
“去你的,”她恶狠狠地说,“滚远点儿,法罗拉。今天早晨我很忙。”
候补人员纷纷从粪杆回来。排队的人少了,洛克也爬上台阶,处理自己的存货。他已经有过足够多的不愉快经历,于是挥起胳膊挤出一条路,爬上迎风面的短木架——上了背风面粪杆很可能遭遇十分不幸的事情,风往哪儿吹都一样——那架子与船首斜桅横交,仅有几码的距离。粪杆底下有横索,样子仿佛小型的桁架,洛克用脚扣住横索,解开马裤。波浪拍打船首,浪花一直溅到他的两腿背后。
“诸神啊,”他说,“连撒尿都成了如此的冒险。”
“底下的!”几秒钟过后,前桅顶传来叫声,“一艘槽形船。圆滚滚、胖乎乎。航向和船帆都没变化。”
“挂谁家的旗?”
“还看不见,副船长。”
槽形船。洛克回想这个术语——圆形船尾的商船,船首曲线很难看,适合运货,但动作不灵便,兰花号这样的双桅船可以绕着它跳舞。海盗和远洋海军不使用这种舰艇。一旦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他们就有战斗的机会了。
“哈,”他喃喃自语,“逮个正着,裤子正脱到一半。”
炽热的太阳在目标背后升起,猩红色的半圆框出了那个矮小的黑色形体。洛克跪在艏楼星舷的栏杆边,尽量让自己不显眼。他眯起眼睛,手搭凉棚,遮住灼灼日光。东方天际犹如篝火照耀,散发粉色和红色的辉光,太阳初升处的大海仿佛化作液体的红宝石。
剧毒兰花号船腰背风面升起一道脏兮兮的黑烟,烟柱粗达好几码,恶意十足地冲进黎明的晴空。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亲自操纵发烟桶。兰花号只留下上桅帆提供驱力,主桅和前桅大横帆都收了起来,凑巧的是,当前风向和风速下的起帆组合,和船着火时采取的避险措施,这两者有颇多相似之处。
“我说,你们这群可悲的智障,”金坐在洛克身旁,“看在佩里兰多的面子上,往左边看一眼吧。”
“他们也许看见兰花号了,”洛克说,“只是他妈的混不在意。”
“他们没变帆,”金说,“至少瞭望员没说他们变了。摆弄那艘船的肯定是全世界最没眼光、最近视、最低能的叫花子。”
“底下的!”前桅杆瞭望员忽然兴奋起来,“告诉船长,对方在转向港舷!”
“距离多少?”德尔马斯特洛从发烟桶边走开,“正对我们来吗?”
“不,她转了三个罗经点绕过来。”
“想凑近了仔细瞧瞧,”金说,“还没下决心和咱们滚吊床。”
后甲板传来一声号令,片刻之后,德尔马斯特洛吹了三次哨子。
“候补班!候补班去后甲板!”
他们拔腿向后奔跑,船员正从帆布套中取出保养良好的十字弓,开始给弓上弦。正如德尔马斯特洛安排好的,半数普通船员留在甲板上,准备武器的那些人要么弯腰蹲伏,要么躲在桅杆和鸡舍背后。达拉卡夏在后甲板栏杆边等着众人,他们刚一站定,她就开始训话。
“对方还有机会转向逃跑。那是一艘槽形船,任何天气我想都跑不过兰花号,但可以让我们追得很累。我想大约要追六七个小时,可是,谁愿意无所事事等待那么久呢?兰花号要假扮成一艘失火的外租船只,看看能否诱骗他们大发善心。
“我要给诸位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让你们当陷阱的牙齿。你们排头作战,能回来的就有好处,不想打仗的嘛,爬回艏楼底下待着,等我们用够了再说。
“至于我,今天早上醒来时我很饿。我想把那块肥肉变成钱。谁愿意出力作战,给自己挣得一个船员的位置?”
金和洛克把胳膊举进空中,周围手臂林立。洛克飞快地看了一圈,谁也没有拒绝天降的好机会。
“很好,”达拉卡夏说,“我们有三艘小船,每艘能坐三十人。小船归你们使用,一开始要装得温顺无害,留在兰花号附近。信号一来,你们就冲出去,从南边发起攻击。”
“船长,”贾伯磊说,“我们这些人拿不下对方怎么办?”
“如果人数和局势不利的话,那就任意找一块甲板坚守住。我把兰花号并排靠过来,用抓钩连住她。那艘船再厉害也抵挡不住一百个生龙活虎的船员。”
对我们中那些已经死了或是即将死去的人来说,这话多么宽心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群人即将去干什么,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
“船长!”主桅上的一名瞭望员高喊,“对方挂了塔里沙玛的旗帜!”
“也许在骗人,”贾伯磊说,“虚张声势。若是打定主意挂别家的旗帜,塔里沙玛的海军很厉害,现在谁也不和他们开战。”
“但却也不够聪明,”金说,“如果附近有护卫舰艇,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挂塔里沙玛的旗?想隐藏自己真实旗号的人并不多。”
“哎,哎,他们,还有海盗。”贾伯磊咧嘴一笑。
达拉卡夏船长对人群另一面大喊:“德尔!搬一个发烟桶去星舷栏杆!摆在后甲板舷梯前。”
“船长,要从迎风面栏杆口放烟?”
“把后甲板遮严实了,”达拉卡夏说,“他们要是想用旗语交谈,咱们得有保持静默的理由。”
瘦削的领航员在达拉卡夏背后几码处执掌舵轮,他大声清清喉咙。船长露出笑容,似乎计上心头。她扭头对左边的水手说:“从旗帜箱里取三面信号旗,挂在船尾。黄、黄、黄。”
“‘危急存亡’旗,”金说,“这可够诱人的,很难不上当。”
“还以为那只是求救信号呢。”洛克说。
“读书该仔细些。三面黄旗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在生死关头,允许对方拿走一切非个人的财物。救得什么,留下什么。”
德尔马斯特洛和船员把发烟桶搬到位置上,放在星舷栏杆旁,扭了一下引火装置,点着了它。灰色烟雾立刻开始蔓延,淹没了后甲板,追逐着挂在背风面的黑色烟气。两名水手在艉舷部挂起三面迎风飘扬的黄色信号旗。
“高处和栏杆边的人,加倍小心!过来两个人帮蒙钱斯掌舵!”达拉卡夏叫道,“射手上桅杆,一次一个人,把武器在高处藏好,尽量避开对方视线,不要乱动,等我的信号。”
“船长!”主桅瞭望员再次高呼,“对方前来拦截我们,正在添加风帆!”
“多有趣啊,一看见三黄旗他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达拉卡夏说,“乌特加!”
乌特加是一名颇为年轻的韦德兰人,剃了光头,脑袋晒得红通通的,黑胡须梳成辫子。他站在了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身旁。
“把帕奥罗和珂塞塔藏进最低层甲板,”泽米拉说,“我们快要挑起争斗了。”
“哎。”他说完急忙奔向后甲板楼梯。
“至于你们,”达拉卡夏的注意力又回到候补壮丁身上,“到前桅领短斧和佩剑,选择自己的武器,然后等小船下水。”
“达拉卡夏船长!”
“什么事情,拉维勒?”
洛克清清嗓子,在心里向无名十三神奉上祈祷,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做姿态的机会来了,如果再不干点什么事情,让拉维勒恢复几分威信,他将淹没于茫茫船员堆当中,由于过去的失误遭人排挤。想完成哪怕一小部分的任务,他必须获得别人的尊重,这意味着要放下神智,故作高贵。
“让信使号的船员几乎送命,那都是我的错误。他们曾是我的船员,我该把他们照顾得更好些。现在就是我的机会了,我希望……坐上领头小船的前排位置。”
“你要我把进攻的指挥权给你?”
“不是指挥权,”洛克说,“只是第一个爬上对方的船。无论有什么能伤害大家的,请先伤害我。让后面的人少流一滴血也是好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金按住洛克的肩头,仿佛要保护他,“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诸神保佑你,金。洛克心想。
“你若是情愿替人挡箭头,”达拉卡夏说,“我也不想反对。”她似乎有些困惑,但依然对洛克略略点头,表示赞许。人群四散,前去领取武器。
“船长!”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上前两步,双手双臂全是发烟桶的黑灰。她瞥了一眼洛克和金,开口道:“突击船队究竟交给谁带领呢?”
“由他们混战吧,德尔。每艘小船派一名兰花号船员,约束他们的行为;等爬上了对方船身,候补班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我想上突击船。”
达拉卡夏瞪了她几秒钟,一句话也不说。齐腰深的灰色烟雾将她重重包围。
“船长,占领信使号的时候我什么力气也没出。”德尔马斯特洛赶紧补充道,“说实话,我有好几周没享受过攻击战利品的乐趣了。”
达拉卡夏瞥了一眼金,皱起眉头:“你倒是好兴致。”
“哎,但这个兴致颇有用处。”
达拉卡夏叹息道:“归你指挥了,德尔。提醒你,拉维勒有个愿望要实现。”
翻译:如果他要替别人挡箭头,确保你就是那个“别人”。金心想。
“船长,你不会后悔的。候补班!武装起来,咱们船腰见!”德尔马斯特洛冲向后甲板台阶,和乌特加擦肩而过,乌特加一手抱了一个达拉卡夏的孩子,正在往下走。
“拉维勒,你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蠢家伙,”贾伯磊说,“我觉得我又有点儿喜欢你了。”
“……至少他能打,我们挺清楚。”洛克听见另一人这样说,“该看看登上信使号那晚他怎么料理守卫的。砰!一拳打得对方直不起腰。今天早上他会给大家露两手,等着瞧吧!”
洛克忽然很高兴,能撒尿的角落里他都撒过了尿。
船腰处,一名年老的女船员站在几个小木桶后,桶里装满了船长答应大家的短斧和佩剑。金挑出一双短斧,掂量着分量,对还在木桶前犹豫不决的洛克皱起眉头。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悄声道。
“半点儿头绪也没有。”洛克说。
“拿佩剑,做出很顺手的样子。”
洛克抽出一柄佩剑,挤出一脸满足的神色。
“有皮带的,”金大叫,“多拿一件武器插在皮带上。你或者别人总有需要武器的时候。”
五六个男人接受了他的提议,他凑近洛克,又小声说:“和我待在一起。别离开我身边,脚下站稳些。希望对方没有长弓。”
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回到他们当中,她身穿黑色皮革胸甲和腕甲,插满刀剑的武器腰带也回到了原处。洛克注意到她佩剑护手的装饰看起来很像祖灵玻璃碎块。
“拿着,法罗拉。”她把皮革护颈丢给金,拉起自己扎紧的头发,露出自己的脖子,“帮女孩一把。”
金帮她戴上护颈,在脑后扣好。她试了试护颈,点点头,开始佩戴武器。“听着!有不友善的行动之前,我们只是受了日晒雨淋的乘客和吃土的势利眼,上小船是为了保护咱们珍贵的皮肤。”
两名船员在候补班里兜圈,发放精美草帽、锦缎上衣和其他便宜而俗艳的衣装。德尔马斯特洛拿起一柄丝绸阳伞,塞进洛克手中:“拿着这个,拉维勒。说不定能替你挡个箭什么的。”
洛克做出夸张的好战模样,把伞在头顶撑开,周围有几个人发出紧张的笑声。
“正如船长所说,一艘小船一名兰花号船员,请用你们的生命确保他们安全。”德尔马斯特洛说,“拉维勒和法罗拉跟我上信使号捐赠的小船,你,你,一起来。”她挑出思特雷瓦和贾伯磊。“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先抵达对方船边,先登船。”
水手长奥斯卡尔和几名助手背着缆绳和滑轮出现,开始搭建起重设备。
“还有一件事情,”德尔马斯特洛说,“若是对方乞求饶命,请宽恕他们。若是对方放下武器,请尊重他们。若是对方胆敢反抗,立刻斩杀当场。诸位如果心生怜悯,请想一想我们放了什么旗帜才让他们向失火的船只伸出援手。”
下到水面上,洛克终于看见了失火装置的全景图。所有发烟桶都点了起来,船拖着一条黑灰色的烟云尾巴,后甲板被彻底包裹其中。泽米拉的身形时而出现各处,手中的望远镜反射几下阳光,然后又消失于黑烟当中。一组船员在船中部吊起了小型水泵和帆布水喉(摆在栏杆边最容易看见的地方),他们把一股股海水喷向烟雾,实际上除了洗洗甲板,什么用处也没有。
洛克坐在船首处,手举阳伞,银线丝绸上衣仿佛斗篷般披在肩头,只觉得颇为荒谬可笑。金和贾伯磊分享前排桨手座位,思特雷瓦和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坐在后排,一名刚过男孩年纪的小个子船员维托莱蜷缩在船尾,他们登船后,小船交由他负责。
那艘船的线条圆得可爱,上下起伏的船体曲线已清晰可见,她驶向北方,与小船方向相悖。洛克估计十分钟后她就要和剧毒兰花号交会,至少是擦肩而过。
“往她的方向划,”德尔马斯特洛说,“否则他们会起疑心。”
他们和另外两艘较大的小船位于兰花号东南大约一百码的地方。四名桨手一起使劲,船向北方而去,另外两艘船领会了他们的意思,亦步亦趋。
他们在一尺高的风浪中颠簸划行。太阳已经升起,热力越来越盛。他们离船时,晨间第七时大约过了一半,新出现的船在他们东北约一海里的位置上。槽形船若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想逃向北方,兰花号将放开风帆追上去。若是逃向南方,就轮到三艘小船执行拦截任务了。
“拉维勒,”德尔马斯特洛说,“你脚边是破网剪,看见了吗?”
洛克低头去找。他座位底下塞了一件模样丑陋的铰链装置,那玩意儿有两个木头把手,可以扳动一个金属钳头。
“看见了。”
“船首是我们最大的问题。他们可能会投下刀锋网,阻止我们登船,那是最麻烦的东西——爬上甲板的路上我们会把自己切成碎块。对方如果下网,你就用那副剪刀替我们剪出一条路。”
“或是死在尝试的时候,”他说,“我想我明白了。”
“好消息是这样的,放刀锋网对他们来说也很麻烦。另外,如果他们准备派小船接收乘客,那就不会放下刀锋网。我们凑近了再亮家伙,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放刀锋网。”
“亮家伙的信号是什么?”
“你不会漏看的,相信我。”
泽米拉·达拉卡夏站在后甲板星舷栏杆旁,离开烟雾,暂歇一口气。她望着望远镜中逐渐驶近的槽形船,对方圆鼓鼓的船首舱外雕有精美的纹饰,高大的船身也绘有稀奇古怪的金色和黑色图案,这让她心情颇为愉快:一艘保养良好的船运送的货物往往也价值不菲,钱币更是少不了。
两名高级船员站在对面船首,透过望远镜观察兰花号。她挥手致意,希望他们接受自己的鼓励,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哈,好吧,”她嘟囔道,“很快就教教你们,什么叫做礼数。”
两艘船只有四分之一海里的距离了,槽形船上,船员那些小小的黑色身形前后奔忙,船帆抖颤,船体偏转——对方要逃跑了吗?不,只是在刹车,向星舷转向一到两个罗经点,靠近兰花号,但又不愿靠得太近。船中部有一组人用水泵和水喉向槽形船的下层风帆浇水。非常合理,毕竟接近的是一艘失火船只。
“信号组,”她说,“做好准备。”
“哎,船长。”几个人在后甲板瞭绕的烟雾中齐声答道。
她的几艘小船在两艘大船间乘风破浪。举着阳伞的拉维勒坐在船头,仿佛一枚银色蘑菇的嫩白色伞罩。他身后是法罗拉,还有艾兹丽……该死的。艾兹丽的请求让她没得选择,要么答应,要么在候补班面前出丑。回头要好好训斥那个小个子女人……希望诸神让她的副船长活着回来。
她打量着槽形船的高级船员,他们离开船首,站在了港舷栏杆旁。似乎颇为精明嘛,穿得有点儿多啊,天气这么热。她的眼神不如二十五年前那么好了……他们是不是在推来推去?看望远镜的架势愈来愈认真?
“船长?”信号组的一名成员问。
“等一等,”她说,“等……”兰花号和猎物之间的距离每一秒都在缩短。对方放慢船速,改了方向,但惯性依然带着对方继续靠近……靠近。一名槽形船的高级船员伸手指着什么,然后抓住另外一名船员的肩膀,再次指点。他们同时举起望远镜。
“哈!”泽米拉高叫。到了现在,他们绝无逃脱的机会。激情给她走的每步路、做的每个动作增添着力量。诸神啊,他们意识到自己要倒霉了的那个瞬间总是如此喜人。她合上望远镜,从甲板上拿起喊话用的喇叭,叫声立刻回荡全船。
“顶上的弓箭手,做好准备!全员上甲板!全员上甲板,男人上星舷栏杆!灭掉发烟桶!”
剧毒兰花号全身颤抖。七八十名船员爬上舷梯,奔出舱口,全副武装,披甲持剑,边跑边叫。弓箭手从桅杆后现身,跪倒在战斗平台上,长箭搭上亮闪闪的弓弦。
不需要望远镜,泽米拉也能看见槽形船的船员狂乱地在甲板上奔忙。
“亮点儿颜色瞧瞧,让他们都尿裤子吧!”她叫道,连扩音喇叭也懒得用了,“升起我们的赤旗!”
三面黄旗在后甲板上空抖了一抖,径直落向灰色的烟雾中。发烟桶放出最后一缕黑色烟气,从其中升起了宽阔的赤旗,璀璨夺目,宛如藐视暴风雨的朝阳。
“别松劲!”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喊道,“别松劲!”血红色的旗帜全幅展开,在兰花号船尾上空飘扬,一群疯狂欢呼的船员聚拢在星舷栏杆旁,三艘小船如飞箭般划破波浪。
洛克拿开阳伞和上衣,随手扔下船,随后才想到那两样还颇值点儿钱。他兴奋地喘着粗气,回头仰望飞快接近的槽形船船身,木头船面耸立前方,仿佛一个浮动堡垒。敬爱的诸神啊,他这就要去作战了。他妈的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紧咬面颊内侧,尽力集中精神,死死抓住舷缘,指节都握白了。该死的,这才不是什么高贵的姿态。他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他深深呼吸,平静心情。
洛克·拉莫瑞固然渺小,但卡莫尔荆刺却见过大得多的世面。刀剑、符咒、恶意,哪样都伤害不了荆刺。洛克想起驯鹰人,在他脚下流血;想起灰王,在他刀下丧命。他想起从指间滑过的财富,脸上浮现出笑容。
他拔出佩剑,小心翼翼,动作稳定,在头顶挥舞。三艘小船几乎并肩前行,在背后留下三道白色尾迹,和目标仅有一分钟的航程了。洛克想把他一生中最大的谎言穿戴在身上。几分钟后他或许就要流血而死,但在此之前,以诸神的名义起誓,他就是卡莫尔荆刺,他就是奥林·去他妈的·拉维勒船长。
“兰花号!兰花号!”他让自己成为船首雕像,佩剑举在身前,仿佛要去冲撞槽形船,凭一己之力在对方身上戳个窟窿。“为了奖赏!划啊!为了自己!划啊!跟我来,兰花号!全世界最聪明、最狡猾的人们!”
剧毒兰花号把最后几缕烟雾甩在身后,拉长了的灰色烟气飘在后甲板背后,仿佛正在脱出某只看不见的如神巨手。船员成群结队,在栏杆边欢呼一阵,继而同时陷入沉默。船帆鼓动飞扬,达拉卡夏让船匆忙抢风,令兰花号向星舷急转。若是能够成功,兰花号将抢到港舷的逆风,贴上槽形船的侧面,让距离缩短到可以肉搏的地步。
兰花号忽然陷入寂静,槽形船上的各种声音第一次传进洛克耳中——命令、恐慌、争执、惊愕。可还有别的,在所有声音之外,又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绝望喊声,喊声来自一个扩音喇叭。
“救命啊!看在诸神的分上,请……快来救救我们啊!”
“我操,这和平时碰见的可不太一样。”德尔马斯特洛说。
洛克没空多思索。他们已经到了槽形船的船壳边,重重撞在她背风面湿漉漉的厚木板上。小船微微上翘,让众人觉得她就要倾覆,压碎诸位乘客。奇迹般的事情来了,头顶触手可及的居然是侧支索和登船网。洛克跳起来攀住登船网,持剑的手举在空中。
“兰花号,”狂喜和恐惧同时袭来,他顺着粗糙的湿网格往上爬,口中高喊,“兰花号!跟我上!”
揭示真相的时刻来了:登船网爬到尽头,左手摸到了甲板。洛克一咬牙,先用佩剑向上一扫,免得有人在甲板边等待,他的动作既笨拙又野蛮。接着,他把自己的身体拽了上去,一翻身滚过栏杆——栏杆开口就在几码开外——摇摇晃晃站起身,疯子般狂呼乱叫。
甲板上一片混乱,谁也没冲着他来。没有刀锋网,没有弓箭手,没有戟的铁臂,没有出鞘的刀剑,登船者竟然遭了冷遇。男女船员发癫般的胡乱跑动。无人执掌的灭火水喉丢在洛克脚边,状如棕色死蛇,海水仍在喷涌,汇入一个越来越大的小池塘。
一名船员挥舞着胳膊奔进池塘,和他撞了个满怀。洛克举起佩剑,船员立刻缩成一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空手而来。
“我们想投降的,”船员喘息道,“我们试过了!他们不许我们投降!诸神啊,救命!”
“谁?谁不许你们投降?”
船员指向抬高的后甲板,洛克回身去看那儿有什么。
“噢,糟糕了。”他低声道。
他们至少有二十人,全是男性,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些人肤色黝黑,身材矮壮,肌肉发达,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齐肩长发用叮当作响的珠串扎紧,脑袋包裹在亮绿色的头巾中。以往的经验告诉洛克,看似轻薄的黑色护臂其实是密密麻麻的圣诗文身,黑色和绿色的墨水遮住了胳膊上的每一寸肌肤。
杰里姆救赎人。宗教狂信徒,认定只有他们才可以超度其所在邪恶岛屿犯下的种种罪孽。他们把自己变成献给杰里姆诸神的生祭,成群结队,背井离乡,游走于世界各处,同僧侣一样彬彬有礼,直到有人——任何人——威胁到他们为止。
他们的神圣誓言是,在暴力面前,要么杀死对手,要么被对手杀死;为杰里姆奉上荣耀的死亡,或是无情宰杀任何胆敢对抗他们的家伙。此刻,这些人瞪视洛克的眼神都十分、非常凶狠。
“不信者亟需红色净化!”一名领头的救赎人指着洛克,举起铜头巫木短棍,“用不信者的鲜血洗涤灵魂!为了神圣的杰里姆,宰杀!”
他们高举武器,冲下后甲板阶梯,目标直指洛克,同时向众人展示真正的疯子究竟是如何叫喊的。一名船员试图逃出他们的行进路线,却被放翻在地,颅骨在首领的短棍下如同蜜瓜般碎裂。其他人踏过他的尸体,继续冲锋。
洛克无法自持。即将袭来的这群彻底疯狂的战斗狂徒,他们全然超出了洛克的经验范围,他只能在惊呆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从里到外都吓傻了,却又生起一股彻底的自由。他举起无用的佩剑,反过来向救赎人发起冲锋,觉得身体轻得好比风中尘埃,他边跑边叫:
“那就战一场吧!面对拉维勒吧!诸神派我给你们送终!狗娘养的!”
若不是总有备用计划的金出手,他大概在几秒钟后就送命了。
杰里姆人的头领扑向洛克,躁狂的嗜血欲望比身体还重一倍,鲜血和阳光在高举的短棍钝头闪闪放光。他的脸上陡然多了一柄短斧,短斧把手从破碎的眼眶中戳出来。击中洛克的不是短棍,而是突然没了知觉的尸体,洛克被砸倒在甲板上,肺里的空气全给挤了出去。滚热的鲜血淌了他满头满脸,他拼命挣扎,从仍在不时抽搐的尸体下拔出身体。周围的甲板上突然充满了人影,他们都在踢打、践踏、嘶喊、倒下。
整个世界化为不连续的图像和感知片段,它们嗖然闪过,几乎不给洛克理解的时间——
本来要攻击他的斧头和长矛埋进了杰里姆人首领的身体。绝望间挥出的佩剑插进一名救赎人毫无防护的大腿后部,佩剑震颤不已。金拉起洛克。贾伯磊和思特雷瓦将兰花号的其他船员拽上甲板。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和金并肩作战,挥起佩剑的祖灵玻璃护手,把一名救赎人的面门化作了红色肉酱。人影,动作,刺耳的呼号。
他无法留在金的身旁,救赎人的攻击太过密集,袭来的重击太过蛮横。洛克再次被飞来的尸体砸倒,他朝左侧翻滚,盲目出剑乱劈,能多疯狂就多疯狂。甲板和天空在周围旋转,忽然间身体底下只剩了空气。
通向主货舱的舱口洞开着。
他拼命遏止去势,终于在落下去前向右翻了半圈。匆忙间扫视的一眼告诉洛克,船舱中也有三名救赎人。他摇摇摆摆起身,立刻受到三人之外的一名杰里姆人攻击。他闪开一次又一次的劈砍,向左一步步退让,想从货舱舱口的边缘溜走。他未能成功:第二名敌手接踵而至,沾血的矛尖跃跃欲试。
洛克心知肚明,无论战斗还是躲避,自己不可能在洞开的舱口前面对两名杰里姆人。他的心思转得飞快。攻击开始时,槽形船的船员正在搬动主甲板货舱中的一只沉重木桶。那东西直径有四到五尺,悬在货舱口的搬运网兜中。
洛克对两名对手发动一轮强攻,目的只是要他们退后。紧接着他猛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跃入空中。他轰然撞上木桶,震得脑袋直发蒙,用手攀住网兜,双腿狠命踢腾,仿佛在水中跋涉。木桶开始摇摆,他死死不肯放手。
在空中,战局尽收眼底。更多的兰花号船员爬上港舷栏杆,加入对抗,德尔马斯特洛和金正把救赎人的大部队压向后甲板阶梯。洛克附近的甲板上全是敌人:绿色头巾,光头,各色各样的武器。
持矛的杰里姆人突然挥动武器刺向洛克,黑钢锋刃插进木桶,与他的腿仅有几寸距离。洛克挥起佩剑,毫无章法地胡乱攻击,意识到空中的避难所不如想象中那么安全。底下传来阵阵喊声——船舱中的救赎人注意到了他,正在琢磨怎么对付他。
轮到他抢先一步做些疯狂的事了。
他向上跃起,紧紧抓住吊起木桶的卷扬滑车的绳缆,躲开又一轮矛刺。切断连接索具的所有缆绳不是什么好主意,那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他努力回忆卡德烈斯灌输给他的绳索滑轮结构图,双眼投向卷扬滑车中伸出的一根受力绳,受力绳延伸向船舱一角的开口滑车。正是它——那根缆绳横穿甲板,消失于气势汹汹的斗士们脚下。缆绳通向绞盘,若是切断的话……
洛克一咬牙,用剑身最吃劲的地方砍向受力绳,手上感觉到佩剑咬进了绳索。一柄短斧嗖的一声擦过肩头,只差了不足小指宽度的距离。第二次挥剑猛砍,第三次则把全身力气贯注在剑锋上。第四下,绳子终于噼啪断开,木桶的重量让它断得干净利落。洛克踩着木桶落进船舱,紧紧闭住双眼。有人在惨叫,省了他自己嚷嚷的麻烦。
木桶轰然砸落。冲力让洛克一头栽了下去。他的下巴磕上木桶,身体甩向侧面,四仰八叉地摔在甲板上。温热、有气味的液体冲刷着身体——啤酒。啤酒从木桶中喷涌而出。
洛克爬起身,口中不住呻吟。一名救赎人逃得不够快,摊手摊脚地压在了木桶底下,显然已经丧命。另外两人被冲击力撞倒在地,正在晕头转向地摸索武器。
他两三步跳过去,切断了他们的喉咙,对方只怕都不知道洛克已经起身。这不是战斗,而是盗贼的功夫,全然出自本能反应。他猛眨两下眼睛,找东西擦拭剑锋。这是盗贼的习惯,早就渗在了骨髓中,此时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一个巨大的黑影踩进身旁的啤酒池塘。正是曾经在上面攻击他的那名持矛杰里姆人,他跳下六七尺的高度,进了船舱。汩汩而出的啤酒却不肯帮他的忙,救赎人落地时脚下打滑,一跤跌得仰面朝天。洛克听从天命,把佩剑刺进男人胸膛,抢过他手中的长矛。
“美酒要人命。”他悄声说。
头顶上的战斗还在继续。此刻他孤身一人,在船舱中享受自己的小小胜利。
四名敌手死亡,他骗过了所有人,运气、惊讶和诡计得到了面对面战斗不可能得到的结果。这些人不会投降,也不会接受他的投降,知道这一点让他下手更加容易,几分钟前迸发出的激情片刻间消失殆尽。奥林·拉维勒毕竟只是个幌子,骨子里他依然是老伙计洛克·拉莫瑞。
他在一堆帆布和网兜后呕吐,用长矛支撑身体,直到痉挛停止。
“诸神在上!”
他刚擦干净嘴巴,贾伯磊和两名兰花号船员就进了货舱,他们没有一跃而下,而是攀住甲板边缘慢慢跳下。他们似乎没看见他呕吐。
“四个救赎人,”贾伯磊说,他的长罩衫破了个口子,胸膛多了个浅伤口,“我操,拉维勒。还以为法罗拉已经够吓人了呢。”
洛克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哲罗姆,他没事吧?”
“一分钟前见过他。他和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在后甲板作战。”
洛克点点头,抬手用长矛指指后面。“船尾舱室,”他说,“跟我来,结束这场战斗。”
他领着三人跑过槽形船的主甲板,一路推开没拿武器的怯懦船员。船尾舱室加厚的大门紧闭,洛克听见门后有各种狂乱的声响。他重重砸门。
“知道你在里头!”他叫道,然后回头对贾伯磊露出疲惫的笑容,“不觉得很熟悉吗?”
“你过不了这扇门!”里面传来发闷的喊声。
“用肩膀撞。”贾伯磊说。
“先让我好使得可怕的脑子试试看。”洛克说,他抬高嗓门,“第一,门或许很厚实,但船尾舷窗是镶玻璃的。第二,我数到十,不开门我就在后甲板屠杀船上的每一名男女。你可以边听边在房间里自便。”
洛克停了停,然后开始数数。门上忽然传来沉重的机括装置发动的咔嗒声,一名身穿黑色长上装的矮个子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请不要杀人,”他说,“我投降。我早想投降的,但救赎人不让。他们追杀我,我只好把自己锁进房间。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但请饶了我的船员。”
“别发傻了,”洛克说,“不反抗的人我们杀来干什么?很高兴知道你不是个彻底的混账东西。是船长吗?”
“安托洛·内拉为您效劳。”
洛克抓起他的衣领,拽着他走向升降扶梯。“咱们上甲板,内拉阁下。你那些救赎人应该已经料理完了。他妈的这群人为啥在船上?乘客?”
“护卫。”内拉讷讷道。洛克听言停下脚步。
“你脑子是浸过大粪还是怎的了?不知道他们一闻见争斗的味道就立刻化身狂战士?”
“又不是我请的!船东坚持要他们。救赎人只要食物和铺位就肯干活。船东认为……认为他们能吓走想找麻烦的人。”
“多好的废话。只是,不广而告之的话谁知道他们在船上?这群人列队冲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船上有救赎人。”
洛克拖着内拉爬上升降扶梯,贾伯磊和其他人殿后。后甲板上早晨的阳光灿烂夺目。有人正在降下槽形船的旗帜,脚边全是尸体。
少说也有十几具。多数是救赎人,绿色头巾在风中飘扬,脸上露出奇特的满足神情;但其中也点缀了不少走霉运的兰花号船员,倒在楼梯口的是一张熟面孔——阿斯泊,他胸口血迹斑斑。
洛克的眼光四下乱扫,看见金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金显然没受什么伤,正蹲伏在星舷栏杆旁。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躺在他脚边,披散着头发,右臂鲜血淋漓。洛克望着金从长罩衫下摆撕下一条布带,开始替她包扎伤口。
洛克心中又是宽慰又是嫉妒。通常一场战斗过后,金从尸体堆里往外扒的总是洛克。在搏杀最激烈的时候,只是那片刻内的决断把他带离了金的身旁。回想起来,金没有紧随其后,无情地替他挡开暗箭,如往常一般照看他,洛克心中有些奇特的不安感。
别那么混账,他想,金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哲罗姆。”他说。
金猛然转头,“洛”字险些脱口而出,但他按捺住了冲动。“奥林!你真是一团糟!诸神啊,你还好吧?”
一团糟?洛克低头去看,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浸满了鲜血。他伸手摸摸脸。原先以为是汗水和啤酒的东西颜色鲜红。
“不是我的,”他说,“应该不是。”
“本想去找你的,”金说,“可艾兹丽……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
“我没事,”她呻吟道,“龟孙子他妈的拿后桅杆砸我,一口气没缓过来而已。”
一根硕大无朋的铜头短棍丢在她身旁的甲板上,短棍背后是一具救赎人的尸体,德尔马斯特洛标志性的佩剑插在他的喉头。
“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洛克说,“我找到了管事的。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安托洛·内拉。”
德尔马斯特洛推开金的手,爬过他身旁,想看个清楚。她的嘴唇和前额都有伤口,缕缕鲜血流下。
“内拉阁下,幸会幸会。我代表还站着的这一方说话。虽说看起来不像。”她咧嘴一笑,抹掉流进眼里的鲜血,“一旦控制了贵船,搬运工作全由我负责,请别惹我生气。说到这儿,你的船叫什么名字?”
“翠鸟号。”内拉说。
“什么货物,去哪儿?”
“塔尔维拉,运的是香料、葡萄酒、松节油和高级木料。”
“除此之外,还有他妈的一大群杰里姆救赎人。别,别辩解。回头慢慢解释。诸神啊,拉维勒,你可够忙活的。”
“太他妈对了,”贾伯磊拍着他的脊背说,“他在船舱里杀了四个救赎人。拿啤酒桶砸死一个,其他三人都死于剑下。”贾伯磊打个响指。“利落得很。”
洛克叹了口气,觉得面颊有些发烫。他抬起手,把血涂抹回了原先的地方。
“很好,”德尔马斯特洛说,“虽说颇为惊讶,但我也很高兴。你只怕连操纵钓鱼小船的天赋也没有,拉维勒,但指挥登船作战的任务尽可以交给你。该有一半杰里姆人挨了救赎。”
“你太客气了。”洛克说。
“能替我维持秩序吗?清理甲板上的船员,送进舷楼看管起来。”
“没问题。她没事吧?哲罗姆。”
“她挨了一下重的,切了几道小口子,可——”
“更重的伤也受过,”她说,“而且显然也熬过来了。尽管跟拉维勒去吧。”
“我——”
“别逼我揍你。我没事。”
金站起身,走到洛克身边,洛克把内拉推给贾伯磊。
“贾伯磊,能护送我们的新朋友去艏楼吗?我和哲罗姆去找其他的船员。”
“哎,乐意效劳。”
洛克领着金走下后甲板楼梯,来到混乱不堪的船中部。更多的救赎人,更多的船员……五六个他三周前带出迎风岩的男人。感觉到众人都注视着自己,他不怎么舒服,只言片语飘进耳中:
“……大笑,他……”
“我爬上船时也看见了。一个人冲向他们……”
“没见过这样的人。”思特雷瓦似乎断了左臂,“大笑不已。他妈的无畏无惧。”
“……‘诸神派我给你们送终!狗娘养的!’他就那么叫喊的。我听见……”
“知道吗,他们说得不错,”金悄声说,“我见过你勇敢无比的疯狂样子,但这次……这次——”
“这次只是疯狂,一点儿也不勇敢。我他妈的吓傻了,明白吗?我吓得连尿裤子的本事也没了,完全不知所措。”
“但在船舱里——”
“我拿酒桶砸死一个,”洛克说,“另外两个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我割了喉咙。最后一个运气太差,在啤酒里滑倒了,易如反掌。和平常没两样,金。我他妈的不是什么勇士。”
“然而大家认为你是。你做到了。”
他们发现马尔软绵绵地靠在主桅上,一动不动。他的双手扶着插进腹部的长剑,像是要保护它不被夺走。洛克喟然长叹。
“此刻我的心情大概就是所谓的百感交集了。”他说。
金跪下,替马尔阖上眼皮。“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掂量说话的分量,“我们有个很严肃的问题。”
“真的吗?我们?问题?指的是哪个问题?”
“这些人是我们的人。这些人是盗贼。你也看见了。我们不能把他们出卖给斯特拉戈斯。”
“那我们就会死。”
“你我都知道斯特拉戈斯反正要我们死——”
“和他周旋越久,”洛克说,“我们离自己的目标也就越近,离真正的解毒剂也就越近。我们争取到的时间越多,就越容易捉到他的疏漏……然后见缝插针。”
“和我们的同类人站在一起也能有所成就。看看他们吧。这些人靠偷窃为生,他们和我们没两样。我们维护的训令——”
“别他妈的教训我什么恰当什么不恰当!”
“为什么不?你似乎正需要——”
“从塔尔维拉带来的这些人,金,我尽到义务了,他们,还有其他这些人,统统是陌生人。我要斯特拉戈斯为他的行为后悔不迭,若是无需这些人的性命就能达到目标,以诸神起誓,我不会碰他们。可如果要沉了这艘以及另外十二艘船才能把他拖下水,我他妈的也绝不会手软。”
“诸神啊,”金悄声说,“听听你都在说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够卡莫尔了呢,原来你才掌握了纯正的精髓。一分钟前你还为这些人伤心,现在却想要淹死所有人,就为了自己的复仇!”
“我们的复仇,”洛克说,“我们的生命。”
“总有别的法子。”
“你倒是有什么好建议?远走高飞?去鬼风群岛享乐几周,快快活活去死?”
“有必要的话。”金说。
剧毒兰花号逐次降下风帆,靠近翠鸟号的船尾,挡在槽形船和海风之间。兰花号的男女船员在栏杆边列队,发出三声欢呼,一次比一次响亮。
“听见了吗?他们不是为候补班欢呼,”金说,“他们为自己欢呼。我们也是其中一员了,是所有这些事情的一部分了。”
“他们是陌——”
“他们不是陌生人。”金说。
“随你说。”金回头瞥了一眼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她已经站起身,接过了翠鸟号的舵轮。“也许有些人和你比较熟吧。”
“嘿,把话说——”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洛克闷闷不乐,“但别忘了咱们打哪儿来。斯特拉戈斯是我们的事情,击败他是我们的事情。”
“想怎么样?想他妈怎样?”金勃然大怒,猛力吸气。他握紧拳头,有一瞬间似乎要抓起洛克,使劲摇晃对方。“诸神啊,我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你看,你或许已经放弃了,觉得天底下唯一值得拥有的女人离你而去了,你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得太久,也太严重,甚至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该和你一样。”
洛克觉得仿佛挨了一刀子:“金,你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我们把你珍贵的悲惨记忆随身带来带去,仿佛那是他妈的什么圣物匣。别跟我提萨贝莎·贝拉科洛斯。别跟我提演的那些戏。别跟我提佳思莫,提爱思帕拉,提咱们耍的任何一个骗局。我和她生活了九年,和你一样,我成天假装她不存在,免得惹恼了你。妈的,我不是你。我不打算活得像个守节的僧侣。我不是你他妈的影子,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洛克后退一步:“金,我没有……从没有——”
“别他妈的叫我金,看在他妈的面子上。”
“没问题,”洛克冷冷地说,“没问题,否则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我自己折腾自己的,你回德尔马斯特洛身边去吧。她死死攥着舵轮呢,否则就他妈的站不住了。”
“可——”
“去吧。”洛克说。
“好吧。”金转身要走,但又回过头来,“请你理解——这件事我没法做。我肯跟你迎接任何命运,你也知道,但我不能背叛这些人,不能为我们自己背叛他们。就算你认为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也不能让你下手。”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有很多需要思考的!”金跺着脚走开了。
水手成群结伙顺着绳缆从兰花号溜过来。乌特加冲向洛克,兴奋得满脸通红,背后是几名扛着缆绳和护舷垫木的船员,他们来让两艘船并排行驶。
“圣髓河啊,拉维勒,我们才看见救赎人,”乌特加说,“副船长讲了你的作为。他妈的太厉害了!干得好!”
洛克望着安息于主桅脚下的马尔,望着伸展双臂去扶德尔马斯特洛的金。他不在乎谁在看他,把佩剑插在甲板上,佩剑立在那里,左摇右摆。
“哈,说得对,”他说,“看起来我又胜利了。胜利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