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浅滩的码头上,只有一名守卫在踱着步子。他的提灯射出柔和的黄色光线,映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洛克站在快船中,挥手把缆绳扔给守卫。守卫没有立刻帮他系船,而是举起提灯,照向洛克、金和卡德烈斯,嘴里说着:“这处码头严禁……噢,诸神啊,大人,请原谅。”
洛克咧嘴一笑,维拉海军船长制服的权威感仿佛温暖的毛毯一般包裹着他。他攀住岸边的拴柱,一用力,跳上了码头,守卫手忙脚乱地向他行礼,执灯的手横在胸口。
“诸神保佑塔尔维拉的执政官,”洛克说,“接着巡逻吧,士兵,你的任务就是在夜间盘问可疑船只。”
士兵将小艇系在拴柱上,洛克弯腰把金拽上了岸。洛克对这身衣服越来越习惯,动作也愈加流畅而优雅。他绕到码头守卫背后,从衣服里摸出可折叠的皮革兜帽解开,扣在士兵头上,一把拉紧了袋口的细绳。
“诸神不保佑你,你最不该遇见的陌生人就是我们了。”
金抱住士兵的胳膊,让兜帽里的药物发挥效用。上次洛克用此种伎俩放翻的男人体型要大得多,这位士兵则没那么幸运,他只闷声挣扎了几秒,身体就软了下去。洛克和金将他拖到码头最偏僻的角落,紧紧绑在拴柱上,又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让他安安静静睡大觉去了。
卡德烈斯爬出小艇,捡起守卫的提灯,开始拎着灯代替守卫踱来踱去。
洛克举头眺望石头高塔,那是他们的行动目标:七层高的塔楼,城垛挂了橙色的炼金灯球,那是让过往船只不得靠近的引航信标。通常来说,上面也会有不少警卫,时刻盯着海面和码头的动静,但斯特拉戈斯的手已经动了起来,此刻塔上悄寂一片。
“那就上吧,”洛克对金耳语道,“咱们招兵买马去。”
“那地方名叫迎风岩。”斯特拉戈斯说。他指的是小岛上突兀而起的石头高塔,玻璃暗礁是塔尔维拉边界的标记,从暗礁处嘶声翻滚的白色波浪算起,到迎风岩大约只有一箭的距离。洛克等人抛了锚,让船在七十尺深的海水上起伏飘荡,他们停泊的地方位于银影码头以西约一里。温热的朝阳刚刚爬出背后的城市,在层层叠叠的雾霭中投出一缕缕柔和的阳光。
梅蕊因说的不错,斯特拉戈斯一大早就乘着三十尺长的快艇抵达宝剑码头。快船由巫木打造,表面精心抛光,船尾安放了几个舒适的皮革座位,各处都有镏金的涡卷装饰。洛克和金操纵风帆,卡德烈斯只在必要时给出建议,梅蕊因坐在船首。洛克心想,这女人似乎就得坐在船首才显得浑身自在。
他们向北而去,绕过银影码头,转而向西,追赶远方地平线上夜空的最后一抹蓝色印痕。
他们继续行驶了几分钟,梅蕊因吹声口哨,招呼大家注意,她抬手指向自己的左方,大家的眼神越过星舷船首。远处,一幢高大阴沉的建筑矗立于波涛之中,塔顶有橙色的灯光隐隐发亮。
他们立刻抛下船锚,仔细打量那座孤零零的塔楼。斯特拉戈斯虽说没有称赞洛克和金的驾船技术,但也未曾表示否定。
“迎风岩,”金说,“听说过它。要塞什么的。”
“是监狱,德·费拉阁下。”
“今天早上要去参观?”
“不,”斯特拉戈斯说,“你们很快就有登塔的机会。至于现在嘛,我只是要你们看看它……另外,有个小故事要说给二位听。为我效命的军官中,有一位格外不可靠的,只可惜迄今为止他都把自己的缺点掩饰得很好。”
“言辞怎能表达听见这个消息后我心中的忧伤。”洛克说。
“他迟早要背叛我,”斯特拉戈斯说,“他策划了好几个月,最终的结果将是一场盛大的终极背叛。他会从我手中窃取某些极有价值的物品,然后拿来对付我,所有人都将目睹。”
“你该把他看得更紧一些。”洛克嘟囔道。
“已经很紧了,”斯特拉戈斯说,“现在就盯着他呢。我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您。”
迎风岩只有一道门,包了铁,高十一尺,从里面上锁,有卫兵看守。门旁边有一块小小的隔板,洛克和金走近的时候,隔板滑了开来,其中现出灯光映衬的头部剪影。女哨兵的声音中全无友善的情绪:“来者何人?”
“执政官和议事会的军官。”洛克的回答带着仪式一般的庄严感,“这名男子是我的大副。请看我收到的指示文书和身份证明。”
他递上紧紧卷成一个硬筒的数张文书。她拉上隔板,遮住窥孔,洛克和金一言不发地等了几分钟,海浪冲刷附近的礁岩,浪涛声不绝于耳。两个月亮刚刚升起,给南方的海平面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芒,天空中万里无云,繁星似尘,仿佛洒了塘霜的黑帆布。
随着几声金属碰撞的响动,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向内打开,大门在铰链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女哨兵踏上两步迎接他们,她敬了个礼,但没有把洛克的文书还给他。
“请原谅在下的怠慢,拉维勒船长。欢迎光临迎风岩。”
洛克和金跟随她走进高塔门厅,门厅由黑铁栏杆隔成两个部分,栏杆横贯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垂下,插入地板。栏杆尽头,一名男子坐在木桌背后,控制大门的机械装置由他掌握——大门在洛克和金身后重新隆隆关闭。
这名男子和女哨兵一样,都穿着执政官的蓝色制服,外面套了黑色皮革甲胄:腕甲、胸甲和护颈一应俱全。他的脸刮得十分干净,相貌英俊,守在栏杆后一动不动,等待女哨兵呈上洛克的文件。
“奥林·拉维勒船长,”女哨兵说,“及其大副。这里是执政官签署的命令。”
男人研究了好一阵子文书,最后终于点点头,隔着栏杆还给两人。“不错。晚上好,拉维勒船长。这位先生是您的大副,哲罗姆·法罗拉?”
“是的,上尉。”
“要探视第二囚区的犯人?有什么特定的对象吗?”
“只是简单的巡视,上尉。”
“如您所愿。”男人摘下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铁栏杆中唯一的一道门,走出栏杆,面带微笑地迎向两人。“护国大人的愿望就是我们的命令,长官。”
“我对此却颇为怀疑。”洛克抖出左手的短剑。他抬手斩向女哨兵的右耳耳根,划破了皮革护颈和头盔间的肌肤。她惊呼出声,侧身避开,迅速抽出鞘中的黑钢佩剑。
没等她完全抽出长刀,金已经擒抱住了男卫兵。金将对方狠狠砸在栏杆上,用右掌掌缘猛力击打他的脖子,男人讶异间闷哼一声。皮革护甲抵消了那一击中的致命成分,但却没能削弱冲击的力度。守卫顿时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金从背后扭住他的胳膊,如钢铁般箍得男人动弹不得。
洛克向后退让,离开女哨兵的攻击范围,她的劈砍尽皆落空。头一击动作敏捷,几乎刺中目标。第二击就慢了些许,洛克不费吹灰之力躲开。她抬手准备第三次出击,脚下却踏了个空,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她张开嘴,似乎还没有认清形势。
“你……他妈的……”她喃喃道,“用……毒……药。”
她脸朝下扑倒在石头地面上,洛克见状一歪嘴巴,他原本想抱住她的身体,但刀刃上的药物比他预料中效力更大。
“混蛋,”上尉边咳嗽边说,他在金的蛮力下挣扎着,却毫无用处,“你杀了她!”
“你个不长脑子的,我杀她干什么?说实话,你们这些人啊……看见别人动动刀子就认定了剑底有冤魂。”洛克走到男人面前,把短剑展示给他看,“刀刃上涂的东西叫神智霜。你即将美美地睡上一个晚上,到中午方才醒觉。不过到时候你会难受得要死要活,先说声抱歉了。那么,您喜欢脖子挨一下,还是手掌心挨一下呢?”
“你……你个天杀的叛徒!”
“那就脖子吧。”洛克在男人左耳耳根也浅浅地划了一刀,没等他数到八,对方就瘫软在了金的怀抱中,比最柔软的丝绸还要软上几分。金慢慢放下上尉,扯下他腰带上的一串铁钥匙。
“很好,”洛克说,“咱们这就去第二囚区转转。”
“拉维勒直到一个月前还不存在,”斯特拉戈斯说,“直到有了二位帮助,构建起这个谎言为止。我最信任的十二名男女手下将发誓,拉维勒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他们同他一起出过任务,和他一起吃过饭,和他聊过正经公事,传过八卦琐事。
“我的账务员准备妥当了军令、值勤表、薪水册和其他各种文件,混进我的档案库中。有人用拉维勒这个名字租房间、买货品,要裁缝订做制服,送去宝剑码头。等我着手处理你背叛所带来的后果时,他就将成为一个真实人物,无论是纸面上的证据,还是在人们的记忆中。”
“后果?”洛克问。
“拉维勒即将背叛我,和七年前罗莱拉·博内尔劫了蛇怪号出海升起赤旗一样。事情将再次发生……同一名执政官,两次事件。我会在某些地区被人好好嘲笑一阵子。不过嘛,放长线方才钓得了大鱼。”他做个鬼脸,“有没有思考过,科斯塔阁下,我安排的事情将引发什么样的公众反应?我想得可是一清二楚。”
“诸神哟,马克西伦。”洛克把玩着缆绳上的绳结,这缆绳固定住了船只相对而言较小的主帆,“困在茫茫大海之上,在我难以胜任的行当中扮演老大,与血管中你那该死的毒药一起为了保命而争斗,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祈祷,您能碰到多大麻烦就碰到多大麻烦吧。”
“拉维勒也是个不得了的混球。”执政官说,“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写在他的背景材料里。现在,允许我向各位介绍塔尔维拉的概况吧——至高会的治安官把持了城堡山上的顶点要塞监狱,维拉城的多数罪犯都去那儿蹲苦窑。迎风岩的规模要小得多,但它受我控制。守卫和后勤都是我的人。”
执政官笑了笑:“拉维勒的背叛在迎风岩走向了不归点。科斯塔阁下,请去那里招募您的船员吧。”
斯特拉戈斯说的不错,门厅之下的第一层监狱还有一名看守需要处理,他的位置是黑铁旋梯的底下。地上的石塔是看守的住处和挂炼金灯球的架子,迎风岩真正的功能区域均位于地下,由三个古老的石头囚区构成,它们一直伸入大海深处,伸入岛屿的根基。
守卫看见洛克和金,立刻警觉起来。毫无疑问,洛克和金单独走下旋梯是违规的。看守冲上楼梯,金抢下他手中的长剑,给他面门正中一脚,继而踩住他的腹部,让他在地上蠕动。跟随卡德烈斯锻炼一个月之后,金蛮牛般的力量似乎又有进步,洛克觉得很对不起那位还在金脚下挣扎的看守。洛克弯下腰,让对方也尝了尝神智霜的滋味,随后兴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
值晚班的士兵就这么多了,没有厨子,也没有其他的服务人员,只保留了最小力量——一个人守码头,两个人守门厅,一个人守第一层监狱。屋顶上的两名卫兵接到了斯特拉戈斯的手谕,会找个地方饮下放了麻药的热茶,然后抱着茶罐大睡特睡。隔天早晨,换班的士兵将发现失去知觉的两个人,他们未能尽心尽职也有理由可以解释——这又是一颗烟雾弹,让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
迎风岩没有任何常驻船只,即便囚犯找到办法,逃出牢房的铁栏杆,钻进墙壁淌水的古老囚区,再冲破门厅里的铁栅栏和包铁加固的大门,他们面临的依然是需要徒手游过的一里(至少)路程,有许多生物潜伏在这段海域的深处,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洛克和金没去碰第一层监狱的铁门,继续走下旋梯。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海水的腥气和长久不洗澡的体味。走进第二层监狱的铁门,洛克和金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划分成四间牢房的囚区,房间很大很长,天花板极低,十五尺宽的走廊两边各有两间牢房。
这些牢房中只有一间关了囚犯,几十个男人睡在淡绿色的光线下,灯光来自墙壁上高挂的铁笼子里的炼金灯球。空气恶臭难当,充斥着肮脏的被褥、屎尿和腐败食物的味道。淡淡的雾气围绕着囚犯的身躯。几双疲惫的眼睛立刻盯上了走近牢房大门的洛克和金。
洛克对金点点头,大块头挥拳猛砸铁栏杆。巨响在囚区潮湿的墙壁间回荡,嘈杂得令人难以忍耐。被扰了黄粱好梦的囚徒从肮脏的草垫上起身,骂骂咧咧,抱怨个没完。
“诸位在这儿住得可还舒服?”洛克叫道,盖过了众人的喧闹声。金收起拳头,停止了敲打。
“要是能有一位可爱的维拉船长让我们挨个儿搞就更舒服了。”门口的囚犯说。
“懒得和你斗嘴。”洛克指着他和金走进来的房门,“如果我走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那就滚蛋吧,让我们睡觉!”牢房角落里一名骨瘦如柴的男人回答。
“如果我再也不回来,”洛克说,“你们这些可怜的龟孙子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为什么一层和三层囚区的每间牢房都关了囚犯……而二层只有你们这间关了几十个人。”
这话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洛克笑了笑。
“很好。我的名字是奥林·拉维勒。直到几分钟前,我还是塔尔维拉海军的一名船长。之所以来迎风岩,是因为我看中了诸位。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选中了你们,于是我签署了命令,把你们集中在一层没有别人的囚区中。”
“我原本选了四十四名囚犯。”斯特拉戈斯说。他们望着沐浴在曙光中的迎风岩,载了几名蓝衣士兵的小船正从远方接近,估计是去替班的。“我空出了二层囚区,只留下那些人。所有的命令都签了‘拉维勒’的名字,看起来颇为唬人,但仔细探究之下,伪造的痕迹相当明显。事后我可以借此逮捕几位办事员,他们的忠诚度不怎么……符合我的口味。”
“一举多得。”洛克说。
“没错。”斯特拉戈斯继续道,“这些囚徒都是一等一的水手,来自多条被罚没的船只,扣船的理由各种各样。有些人已经被关了好几年。不少人原先就是红色信使上的船员,运气不错,没有跟着他们的船长一起被处刑。某些人说不定甚至有过当海盗的经验。”
“为什么要把囚犯关在迎风岩?”金问,“具体用途,我指的是。”
“桨手储备,”卡德烈斯答道,“必需品总要有存量。战争若是爆发,如果他们肯在战争期间充当战船桨手,就赦免他们的一切罪行。迎风岩上的囚犯够几艘大型桨帆船使用。”
“卡德烈斯说得没错,”斯特拉戈斯说,“正如我所说,有些人已经关了好些年,但过去几个月他们得到的待遇堪称罕见。我去掉了他们的一切供应,从干净的床铺到偶尔有之的大餐。守卫待他们很凶暴,用噪音和冷水打乱他们的睡眠节奏。我敢说,此刻他们没有哪个不把迎风岩、塔尔维拉和我恨到骨头里去的。完全是个人恩怨了。”
洛克慢慢点头:“怪不得你认为他们会把拉维勒当作救世主。”
“让我们过得生不如死的原来就他妈的是你?该死的维拉杂种!”
一名囚犯上前攥紧了铁栏杆,二层囚区的严苛条件还没能削弱这人犹如古代英雄雕像的身躯。洛克认为他是新近来到的囚犯,他的肌肉仿佛用巫木雕刻而成,皮肤和头发黑得让淡绿色的灯光也见之失色,不敢随意侵犯。
“把你们移到这层囚区里,这是我的主意,”洛克说,“把你们关进监牢的又不是我。你们受到的恶劣待遇也不能怨我。”
“待遇?多么堂而皇之一个他妈的好词儿啊!”
“你叫什么名字?”
“贾伯磊。”
“你是领头的吗?”
“领什么的头?”他的怒气开始消退,慢慢化作疲惫和听天由命,“铁栏杆后面还领个狗屁的头,拉维勒船长。我们哪儿撒尿哪儿睡觉,既没有花名册也没有值勤表。”
“你们都是水手。”洛克说。
“都曾是水手。”贾伯磊说。
“我知道你们是哪块料,否则也不会在这儿蹲苦窑了。想想看——盗贼不是上刑场,就是去西边的要塞监狱服苦役,当奴工一直到累死,运气好了才碰得上大赦。然而,即便这样,他们也见得到天空,牢房总有窗户。赎清了罪孽的可以恢复自由,战俘等战事结束也能回家。可你们这些可怜虫呢……你们给关在这儿,只是为了随时待命。若是发生战争,就锁在船上摇桨,如果一直不发生战争,那么……哼哼。”
“战争总会有的。”贾伯磊说。
“距离上次战争已经七年了。”洛克说。他站到栏杆前,与贾伯磊面对面,盯着对方的眼睛,“也许再过七年会起战火。也许永远不会。贾伯磊,你难道想老死囚笼中?”
“还他妈的能有别的什么选择……船长大人?”
“你们中的有些人来自一艘新近遭罚的船只,”洛克说,“你们的船长居然想走私一窝短剑蜂。”
“财富冒险号,没错,”贾伯磊说,“按说事成之后能分到大堆金币的。”
“他妈的狗玩意儿路上杀了八个兄弟,”另一名囚犯说,“本以为能分了他们那份。”
“结果他们倒是走了好运,”贾伯磊说,“这该死的倒霉地方没他们的份了。”
“财富冒险号正停泊在宝剑码头,”洛克说,“她被重新命名为红色信使号,倾侧修理,装满给养,还用烟熏了几遍。翻新过后,她又是个美人儿了。执政官想把她收归海军。”
“操他妈的执政官,算他走运。”
“我是她的指挥官,”洛克说,“由我处置,就这么说吧,钥匙全在我口袋里。”
“那你他妈的还要什么?”
“半夜了——”洛克说,他故意压低声音,仿佛在舞台上与人窃窃私语,话声在牢房后壁反射回来,营造出戏剧性的效果,“早班卫兵大约要六个钟头后抵达。迎风岩的当班看守嘛……现在……都失去了知觉。”
牢房中顿时充满了一双双瞪圆的眼睛。人们从睡垫上爬起身,纷纷凑近栏杆,形成一个乱哄哄但聚精会神的群落。
“我今夜离开塔尔维拉,”洛克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披这身军服了。我要离开执政官和他代表的一切。我想夺取红色信使号,因此我需要一队船员。”
囚犯登时炸开了锅,他们互相推搡,你争我抢。一只只手穿过栏杆,去触摸洛克的身体,他朝后退了两步。
“我是瞭望员!”一名囚犯高喊,“最好的瞭望员!带上我!”
“九年海上经验!”另一个人吼道,“……什么都行!”
金上前两步,挥手砸了几下门,咆哮道:“安——静!”
洛克举起刚才从门厅那位上尉腰间解下的钥匙串。
“我要上铜海向南走,”他说,“目的地是浪子港。这没有表决或者商量的余地。和我出海,就得在赤旗下航行。到了鬼风群岛,你们可以任意去留。在此之前,我们要的只有金钱和劫掠。开小差的下场可不妙。我答应各位,战利品平均分配。”
洛克心想,这下子诱惑力大了。海盗船长一般要从海上劫得的战利品中抽取十分之二到四,光是平均分配的主张就足以压下绝大多数的反叛念头了。
“平均分配。”他重复道,压下忽然爆发的又一阵喧闹,“但是,你们要立刻作出决定,此时,此地。发誓认我做你们的船长,我就立刻释放诸位。我有办法离开迎风岩,去红色信使停泊的地方。我们趁天亮前港口的僻静时间远走高飞。不想跟我走的,没问题,但也不许蹭船溜走,要等我们离开后留在监狱里。或许早班守卫会奖赏你们的诚实……我不敢想象怎么奖赏。那么,有谁拒绝我的好意吗?”
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
“谁愿意成为自由人,加入我的船员队伍?”
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和叫喊声震得洛克做了个鬼脸,他允许自己搬出一个最灿烂、最真诚的笑容。
“诸神做你们的见证!”他高叫道,“出于你们的口,出于你们的心!”
“我们在此立誓!”贾伯磊说,其他人使劲点头。
“坚守承诺,或是祈求死亡,遭诸神诅咒,连上永寂女神的天平也不够格。”
“我愿坚守承诺!”众人齐声高喊。
洛克将钥匙串递给金。囚犯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态度望着金,看他如何找到正确的钥匙,如何把钥匙插进锁眼,如何猛然向右转动钥匙。
“还有一个问题。”斯特拉戈斯说。
“只有一个问题?”洛克翻了个白眼。
“我选了四十四人,现在却只剩下四十人了。”
“能开得起来这艘船吗?”
“我们的食物和水够六十个人用一百天,”卡德烈斯说,“半数人员就开得了这艘船。等我们把那群人锤炼好了,这些人足够我使唤的。”
“那就好,”斯特拉戈斯说,“少了的四个是女人。我把她们关在另外一间牢房里,其中一个得了苦役热,没两天其他几个也都染上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送她们上岸。她们弱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更别说加入你的队伍了。”
“船上一个女人也没有,你要我们出海?”卡德烈斯大惊,“梅蕊因想必是不肯陪我们走一程的吧?”
“很抱歉,”她甜丝丝地说,“还有别处需要我的手段。”
“太疯狂了,”卡德烈斯叫道,“这是侮辱风暴之父!”
“你们到了浪子港尽管找女人入伙,好样的士官只怕也有。”斯特拉戈斯一摊手,“不过是一次航行而已,你们不会有事的。”
“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卡德烈斯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科斯塔阁下,这实在不是个好开始。我们必须找猫。一篮子猫,为了红色信使的安全。能偷多少运气就偷多少。诸神都做你的见证,你必须找到猫带上船,然后才能出海。”
“自然,否则我也不肯的。”洛克说。
“那就这么定了,”斯特拉戈斯说,“听好了,科斯塔。考虑到那个……你潜伏的深度,免得你有什么差错。在迎风岩等你解救的男人都未曾效力于我的海军,因此他们不知道我手下的军官该是如何表现。很快,你就是海盗船长拉维勒,而不是海军船长拉维勒了,到时候你可以随意诠释想要扮演的角色,对各种小细节无需太在意。”
“这很好,”洛克说,“我脑子里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最后一项约定,”斯特拉戈斯还没说完,“在迎风岩服役的男女,即便是未曾参与此项计划的那些人,也是我麾下最精良、最忠诚的战士。我会提供一些手段给你,能够让他们丧失战斗力,但不会导致永久伤害。不许害了他们的性命,无论是你还是你的船员,若是胆敢弄出人命,能帮助你的只有诸神了。”
“多有趣的伤感情绪啊,这位先生似乎宣称他什么风险都敢冒。”
“我随时可以送他们去战斗,科斯塔,也做好失去他们的准备。然而,诚心诚意为我服务的人,不该以这种方式死去。这不在我的荣誉感的允许范围内。按理说,你也是有职业精神的人,把这当作一场伦理测验吧。”
“我们不是冷血杀手,”洛克说,“有理由我们才杀人——倘若真需要杀人的话。”
“这样就好,”斯特拉戈斯说,“我没有别的要说了。明天就是你们证明自己价值的日子了。明天晚上,午夜之前,你们将登上迎风岩,开始我们的计划。”
“我们的解毒剂。”洛克说。金和卡德烈斯跟着使劲点头。
“哈,我记得。你们三人将在离开前领到近期的最后一剂。然后嘛……希望诸位能在两个月内及时返回,届时别忘了带进度报告。”
洛克和金让新船员在门厅内勉强排成行列。有几位先生试图对酣睡的守卫表达心中谢意,金不得不向他们展示一番他的肌肉力量。
“我说过了,谁碰他们老子就揍他!”洛克第三次咆哮道,“别管他们!手上若是落了人命,就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了。留他们一条活路,维拉人会把这事情当做笑话,一直谈论几个月。”
“现在,”他说,“悄悄出去,在码头集合。别太着急,伸展伸展腿脚,看看大海和天空。我去准备船只,然后咱们离开迎风岩。为了大家的安全,都给我把嘴闭紧了。”
多数人遵守了他的劝诫,三五成群分开,压低了嗓门说话,悄悄走出高塔。洛克注意到,有些人吊在队伍后面,不敢离门太远,手按在石头上,仿佛害怕走到开阔的天空之下。在那样的封闭囚笼中一待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有这样的反应毫不奇怪。
“太好了。”贾伯磊说,众人走向码头,卡德烈斯还在拎着提灯踱步,贾伯磊放慢脚步,和洛克并排而行。“太他妈好了。总算不用闻那些个臭烘烘的身体了。”
“你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洛克说。
“是啊,人还是那个人,但不一样了。”
“贾伯磊,”洛克提起嗓门,“等我们对每个人的能力有所了解后,会公平选出船上需要的高级船员。现在嘛,你来当副手。”
“什么的副手?”
“各种的副手。”洛克咧嘴一笑,拍拍对方的背脊,“我不给海军卖命了,记得吗?你听哲罗姆的指挥。帮我维持秩序。绑在码头的士兵,你拿上他的武器,以免今天晚上遇到需要动刀子的场合。我的计划中不包括战斗,但世事难料。”
“晚上好,拉维勒船长,”卡德烈斯说,“看起来,你按照计划找到那些人了。”
“是的,”洛克说,“贾伯磊,这位是卡德烈斯,我的领航员。卡德烈斯,贾伯磊是哲罗姆底下的副手。听我说!”洛克抬高声音,但没有喊叫,免得叫声在海面回荡,传进岛上看不见的什么人耳中,“我乘的小艇能装六个人,附近有一艘船,可以容纳四十个人。我要两个人帮我划桨。用不了半个小时,咱们就上路了。”
两名年轻囚犯走到前排,满脸期待的神色,只要能逃离折磨了他们多日的烦闷无聊,区区划船不在话下。
“很好,”洛克跳进小艇,卡德烈斯和两名水手跟上,“哲罗姆,贾伯磊,维持秩序,让大家安静。把人分成两组,立刻就能动手干活的,和需要几天时间恢复力气的。”
在迎风岩外半里处下锚的是一艘长划艇,月光下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小艇划到距离它仅有五十码的地方,卡德烈斯的提灯才照到了它。洛克和卡德烈斯飞快升起长划艇的风帆,两人合力,慢慢地把长划艇开向迎风岩,两名重获自由的囚犯划着小艇跟随。洛克不敢放松精神,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两面风帆在远方的海平线上闪出微光,附近却是空空荡荡。
“听清楚了。”洛克说。长划艇系上码头,洛克登岸,未来的船员围成一圈。洛克又是惊讶又是愉快,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将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当然了,理当如此——他们是罚没船只的船员,不是因为各种重罪遭到监禁的暴徒。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但如此意外的结果却也令洛克喜出望外。
“有力气的人拿桨划船。要是现在身上没劲儿,千万别不好意思承认。我知道有些人在牢房里关的时间太久。没力气的请坐在划艇中间,放轻松。等出海以后,你们都能恢复回来。咱们有的是食物。”
众人一阵欢呼。洛克知道,一旦出海,口粮不用多久就会落得和牢饭一个水平,但刚开始的几天里,他们可以尽情享受日思夜想的新鲜肉类和蔬菜。
获得自由的囚犯纷纷爬进船舱,舷缘很快就排满了自认还有力气的男人,船桨也一根根就位。贾伯磊坐上船首,对洛克和卡德烈斯挥挥手,表示一切就绪。
“很好,”洛克说,“信使号的下锚地在宝剑码头的南方,靠海那面,除了船员什么都齐全。夜班守卫仅有一人,交给我对付。等我制服了他,你们就随后登船;登船网挂在侧面,防卫武器也已装好。”
洛克坐上小艇船首,摆出他自认最接近于帝王的姿势。金和卡德烈斯拿起船桨,最后两位囚犯坐进船尾,其中一人拎着卡德烈斯的提灯。
“和迎风岩说再见吧,兄弟们。”洛克说,“向塔尔维拉的执政官说去你妈的吧。我们的征途是汪洋大海。”
阴影中,一个黑影望着两艘船离开。
梅蕊因走出她在塔旁的藏身之处,向逐渐消失于南方的灰色船影挥手作别。她解开遮住下半张面孔的黑色丝绸围巾,拉起黑色外套的兜帽。她在塔旁的阴影中藏了将近两个钟头,耐心等待科斯塔和德·费拉完成他们的任务。她自己的小船停在小岛东头的悬岩之下,那是极轻量级的轻舟,只是在木头支架上绷了一层鞣制过的皮革。即便月光直射,你也很难在海面觅得它的踪迹。
她蹑手蹑脚走进监狱门厅,两名看守躺在预料中的地方,摊开四肢,神智霜让他们睡得不省人事。科斯塔和德·费拉遵守了执政官的意愿,没让人伤害两名看守。
“哎呀呀,真可惜。”她悄声说,跪倒在那名中尉身旁,用戴了手套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面颊,“怪英俊的呢。”
她叹了口气,从上装里抽出一柄短刀,手起刀落,切断了男人的喉咙。她退开两步,闪避逐渐扩大的血迹,又在守卫的马裤上擦干净短刀,抬头望向睡在门厅另外一头的女人。
塔上的两人可以活命。有囚犯一路攀上阶梯杀死他们,这说不过去。码头上的一位,这里的两位和楼下的那一位,他们就难逃一死了。
这就够了,她想——她并不希望科斯塔和德·费拉任务失败。然而,他们若是大获全胜回来,还有什么能阻止斯特拉戈斯不给他们指派新任务呢?他的毒药让两人成了妙用无穷的工具。两人如果凯旋,嗯……那样的男人还是死了比较好,她背后的人只怕没法利用他们的力量。
她下定决心,开始完成她的工作。他们死得全无痛楚,这让她的良心得到了安慰。
“拉维勒船长!”
这位士兵也是执政官亲手选出的人,参与骗局的某些部分。洛克出现在红色信使的甲板上,士兵装出一脸惊讶的神色,洛克的身后是金、卡德烈斯和两名前囚徒。载满了人的长划艇静静地靠在信使号的星舷侧面。
“没想到您今天晚上会回来,长官……长官,这是干什么?”
“我做了一个决定,”洛克走近士兵,“这艘船太美丽了,不该被执政官霸占,因此,我要把船从他的手上拿走,带它出海逛逛。”
“别说笑……别说笑了,长官,一点儿也不好笑。”
“那得看你替谁说话了。”洛克答道。他上前两步,向士兵腹部虚击一拳。“得看你给谁卖命了。”按照事前安排,士兵装作受了惊天动地一拳的样子,仰面倒下,瘫倒在甲板上,痛得直打滚,他的表演颇为真实可信。洛克嘿嘿一笑,让他的铁拳成为新船员口耳相传的故事吧。
这些船员刚爬上星舷的登船网,洛克摘下士兵的长剑、圆盾和匕首,走到栏杆旁,同金和卡德烈斯一起帮助他们登船。
“船长,长划艇怎么办?”贾伯磊上船后问道。
“破玩意儿太大,咱们的小美人带不动它。”洛克说。他一跷大拇指,指着“被制服了的”卫兵说:“让他躺在上头漂吧。哲罗姆!”
“哎,头儿。”金说。
“让大家快些上船,在船腰集合。卡德烈斯!这艘船现在你最清楚,帮大家点灯!”
卡德烈斯打开舵轮旁的储物舱,取出几枚炼金灯球,洛克帮他挂起灯球,直到甲板上有了足够做事的柔和金色灯光。金掏出他的小哨子,短短地吹了三声。没几秒钟,船员就聚拢在了船腰中部,主桅脚下。洛克站在众人面前,脱下维拉军官的制服,扔下船去。船员登时掌声雷动。
“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但不得有任何疏漏。”他说,“认为自己暂时无法做事的,请举起手!不要害羞,兄弟们。”
洛克数出九只手。举手的人要么上了年纪,要么太过瘦削,一看就知道身体状况不佳,洛克点点头。“诸位非常诚实,我们肯定公平对待。等恢复了力气,你们再承担任务。现在嘛,去主甲板或者艏楼底下找个位置。主货舱里有睡垫和防水布,你们可以选择睡觉,也可以坐着看乐子。另外,哪位自认烧饭有一手的?”
贾伯磊背后的一名男子举起手。
“很好。等船一起锚,就下货舱去看看补给。艏楼底下有砖砌的火室,也有炼金炉石和大锅炉。等出了玻璃暗礁,我们需要吃他娘的一顿好的,所以,请你千万要露一手。记得开一桶麦酒。”
众人闻言欢呼雀跃,金只得吹哨要他们安静。
“好了,行动起来!”洛克指着背后祖灵玻璃岛屿的黑影,“宝剑码头就在岛那头,我们还没走远呢。哲罗姆!装起横木,随时准备起锚。贾伯磊!找卡德烈斯要绳子,帮我处理那位老兄。”
洛克和贾伯磊把“无行为能力的”士兵拽起来,卡德烈斯扔过一段绳子,洛克在士兵手腕上打了个结,看起来很唬人其实却很松,等众人离开,他几分钟就能脱困。
“别杀我,船长,求您了。”士兵嘟囔道。
“我怎会杀你?”洛克说,“还要你替我给执政官带信呢。告诉他,老子奥林·拉维勒拍屁股走人了,不要他的官,从今往后,这艘漂亮的小船只挂一种旗,那就是赤旗!”
洛克和贾伯磊将男人从登船口踢了出去,坠落九尺之后,他重重摔在长划艇的船舱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次不是假的了),翻个身躺着,不过看起来应该没事。
“一个字也别差!”洛克叫道,贾伯磊哈哈大笑,“好了!卡德烈斯,咱们出海吧!”
“遵命,拉维勒船长。”卡德烈斯叫了离他最近的四个人下底舱。他会带领他们慢慢收起锚链,让它盘进位于最底层甲板的锚舱。
“哲罗姆,”洛克说,“带人去绞盘,准备起锚!”
洛克和贾伯磊带了剩下所有能干活的船员聚集在绞盘周围,最后一条厚重的横木滑进插孔,金吹响哨子,男人们肩并肩地站在了一根根横木背后。
“起锚!踏一步!踏一步!用力推,扯起来哟!”金用尽力气唱起号子,众人有节奏地踩着步点,猛推横木。船员与绞盘较着劲,很多人比他们自己想象中更虚弱,比他们愿意承认的更虚弱,僵持良久,机械装置终于开始转动,浸过水的缆绳气味充满了四周。
“抬起一来!抬起一来!松了手,就完蛋!”
很快,船员将锚扯出了水面,金让几个人到星舷船首去固定船锚。多数人离开绞盘时又是呻吟又是伸懒腰,洛克不禁露出了笑容。前阵子的锻炼中,旧伤没让他少吃苦头。
“我说,”他叫道,“船还叫财富冒险号的时候,谁驾驶过她?请站出来。”
十四个人,包括贾伯磊,从众人中站了出来。
“谁是好样的瞭望员?”
七只手举进空中。就眼下而言,还不错。
“有谁不熟悉这艘船,但不反对待在上头的?”
又有四个男人站了出来,洛克点点头。“好兄弟。你们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他搂住一位不是瞭望员的男人,推着他往船首去,“盯前头。看见谁不怀好意冲过来就报告。”他抓过另外一个人,指着主桅说:“找卡德烈斯要望远镜,你守这一班的主桅。别那么瞪我——又没让你跟索具搞。坐好了,别睡过去就行。”
“领航员卡德烈斯!”他发现领航员又回到了甲板上,于是吼叫道,“东南微东方向穿过暗礁的航道,‘玻璃之下’!”
“哎,头儿,‘玻璃之下’。我知道那条路。”当然了,事先制定航道的人正是卡德烈斯,他仔仔细细和洛克安排过,该如何下达一条条指令,才能够离开塔尔维拉的疆域。“东南微东。”
金向自告奋勇上高处桁端干活的十一名船员打个手势,月光下,收起的船帆仿佛巨型昆虫的薄茧,正在等待他们。“爬上去,解开上桅帆和顶桅帆!听我说,当心自己!”
“领航员卡德烈斯!”洛克高喊,他实在忍不住要大笑,“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红色信使号在上桅帆和顶桅帆的驱动下向南驶去,陆地吹来的强劲西风帮了他们不少忙。船首轻快地划破平静黑暗的海面,脚下的甲板只朝星舷稍稍倾斜。不错的开始——洛克想——对于疯狂的大冒险而言,这个开始还不错。他给大部分船员安排好临时的岗位,偷了几分钟闲,站在艉舷,望着两颗月亮在船尾浪中的倒影。
“你他妈的倒是会享受,拉维勒船长。”金走来站在他身旁。两名盗贼握握手,朝对方露出笑容。
“的确如此,”洛克低声道,“我想这是咱们最疯狂的行为了,实在应该享受享受。”
“船员似乎都深信不疑了。”
“哈,他们刚从囚笼里放出来。疲惫、饥饿、兴奋。等吃喝几天恢复过来再看他们有多犀利吧。诸神在上,至少我没喊错东西。”
“很难相信咱们在干啥。”
“是啊。都没啥真实感了。拉维勒船长。法罗拉大副。他妈的,你倒是挺容易。我得习惯听别人称呼我‘奥林’,你只用继续当‘哲罗姆’就是了。”
“我觉得没必要太和自己过不去,艰苦的任务您一个人扛就是了。”
“小心说话。我可以让你趴在栏杆上挨鞭子。”
“哈!海军船长或许可以,海盗大副不用忍受这种破事儿。”金叹息道,“觉得还能见到陆地吗?”
“我他妈的非得见到不行,”洛克说,“我们要煽动海盗团伙,要安排快乐大返航,要伺候斯特拉戈斯,要找解毒剂,要把雷昆抢个精光。在海上漂两个月,我估计连怎么干都不知道了。”
他们望着塔尔维拉渐渐远去,黄金阶梯的辉光和罪塔尖的火炬慢慢消失在城市西北的新月岛背后。红色信使穿过玻璃暗礁间的航道,扬帆驶入铜海,前方是危险和海盗。他们要挑起斗争,为了执政官的利益,把战火烧回塔尔维拉。
“见船了哟!船首港舷两个罗经点!”
这是他们向南航行的第三天早晨,叫喊声从桅楼传下来。洛克坐在他的舱室里,正在端详镜中模糊的映像,打包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在箱子里塞上一面小镜子。出发之前,他用变装包里的炼金药物将头发染回了原有的颜色,镜中人的面颊上也刚添了一层色调相仿的须茬。还在思考要不要刮胡子的当口,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没过两秒钟,他就离开了舱室,跌跌撞撞地爬上灯光暗淡的升降扶梯,迎接他的是洒遍后甲板的明媚阳光。
蓝天上,几缕白云在高空缓缓伸展,仿佛祖先烟斗中飘出的烟气。上了公海之后,风一直从港舷方向吹来,红色信使号微微朝星舷倾斜。船身的摇摆、吱嘎的响声和甲板的歪斜,这些对洛克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事物,上次(也是过去的唯一一次)海上旅行中,他从头到尾都关在卧舱里喝酒。他忍不住恭维自己,作为一名盗贼,他训练有素的灵活身体伪装起水手倒也颇有模样,不过他还是不敢折腾得太厉害,免得发生意外出乖露丑。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晕船的迹象,为此他向诡诈看护人送上了许多感激。很多人上了船没他运气这么好。
“卡德烈斯,是什么船?”
“船长,今天早上天气可真不错啊。桅顶的兄弟说船首港舷两个罗经点见了白帆。”
操舵的是卡德烈斯本人,他抽了一口廉价烟草做的烟卷,喷出一股白烟,那东西难闻得堪比硫黄。洛克皱皱鼻子。
洛克在心中叹了口气,尽可能小心地快步前行,边走边拿出望远镜。他爬上艏楼,站到船首港舷侧的栏杆边。没错,他看见了船——只见桅杆,还不见船身,一小片白色帆影,混在远方深蓝色的海平线中,肉眼几乎看不清。他回到后甲板,贾伯磊和另外几名水手正在闲荡,等待他的决断。
“瞅清楚了吗,船长?”贾伯磊听起来只是跃跃欲试,而他背后的几位则简直急不可待。
“等不及想尝尝公平分配的滋味啦?”洛克故作沉思状,看了片刻卡德烈斯,捕捉了领航员的秘密信号:斩钉截铁的“不行”。和洛克想的一样——无需提示,他也能编造出正当的理由。
“不行,兄弟们。你们比我更清楚。我们还没操练熟这艘船,没法马上投入战斗。四分之一的人连活都干不了,更别说打仗了。我们有新鲜食物,有漂亮大船,还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迟早有更好的机会。保持航向,卡德烈斯。”
“哎,哎,保持航向。”
贾伯磊接受了他的说法。洛克发现这位先生脑筋十分清楚,对海上生活的几乎各个方面都有了解,比洛克强得多。他是个不错的副手,值得为这份好运气感谢诸神。贾伯磊背后的那些人嘛……洛克本能地想到,他们需要一些耗时费力的工作,借此抵消失望情绪。
“思特雷瓦,”他对其中最年轻的那位说,“去船尾抛测程器。马尔,帮他看沙漏。有结果了告诉领航员卡德烈斯。贾伯磊,知道怎么使唤内弯弓吗?”
“哎,船长。短弓、内弯弓、长弓。样样都射得精准。”
“后货舱有个储物柜,里头藏了十把内弯弓。很容易找。另有几百支箭。拿帆布和稻草扎几个箭靶,安放在船首位置,免得谁的屁股遭遇不愉快的惊吓。让船员分组,只要天气允许就操练他们。迟早要和别船短兵相接,到时候希望桅楼上个个都是好箭手。”
“好主意,船长。”
这主意终于让依然聚集在后甲板上的水手们重新兴奋起来。好几个人跟着贾伯磊爬下舱口,往主甲板去了。他们对此事的兴趣让洛克有了新念头。
“法罗拉!”
金和厨子米尔隆一起,正在艏楼旁的砖砌火室琢磨什么东西。他挥挥手,表示听见了洛克的叫喊。
“日落之前,我希望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武器放在哪儿。这件事情由你亲自负责!”
金点点头,转身接着忙活去了。在洛克看来,拉维勒船长希望每个人都熟悉船上的武器——除了各种弓箭,还有短斧、佩剑、盾牌和几杆长戟——这样的做法能够鼓舞士气,虽说他心底里很想把武器都锁好藏好。
“干得好。”卡德烈斯悄声道。
马尔眼巴巴盯着固定在主桅上的沙漏,最后几粒砂子刚落完,他就转身朝船尾大叫:“拉缆绳!”
“七节半!”思特雷瓦隔了片刻叫道。
“七节半。”卡德烈斯说,“很不错。离开维拉城之后,我们基本上保持了这个速度。跑得挺快。”
洛克瞥了一眼卡德烈斯面前的导航台,销子插在一个个洞眼中,又看看罗经柜里的罗盘,他们计划往正南去,船的前进方向只向西偏了一根头发丝的差距。
“很顺利,希望能保持住。”卡德烈斯叼着烟卷说,“从今天开始算,两周左右就能抵达鬼风群岛。船长怎么看我不知道,但能提前几天到达让我很开他妈的心。”
“能保持住吗?”洛克尽可能低声说,他差不多就要咬上领航员的耳朵了。
“好问题。铜海的夏末不是好时候,肯定有哪儿在刮风暴,我的骨头能感觉到。距离还远,但正等着我们呢。”
“噢,真他妈的好。”
“我们能成功,船长。”卡德烈斯拿下烟卷,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棕色的什么东西,然后又把烟卷塞回去,“总而言之,咱们进展挺顺利,感谢肆虐波涛之主。”
“结果他,贾伯磊!找准了他妈的心脏扎!”
贾伯磊站在船中部,他的对手是钉在宽木板上的礼服大衣(来自洛克的箱子),木板斜靠着大约三十尺开外的主桅。甲板上粗拉拉地画了一根白垩线条,贾伯磊的双脚都顶在线上,他右手持飞刀,左手抓了一瓶满满的红酒,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高声激励贾伯磊的水手打个响亮的酒嗝,用力跺脚鼓劲。围观者跟上节拍,一边鼓掌一边有节奏地呼喊,刚开始还很慢,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滴不洒!一滴不洒!一滴不洒!一滴不洒!一滴不洒!”
贾伯磊摆个姿势,炫耀片刻,挥手抛出飞刀。刀子正中大衣心脏部位,可欢呼声马上又变成了嘘声——贾伯磊手中的酒瓶洒了几滴酒出来。
“妈的!”他大叫。
“浪费可耻!”旁观人群中有人嚷嚷道,用的语气仿佛祭司在谴责最令人发指的渎神行为,“接受惩罚!酒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嘿,至少我击中了外套,”贾伯磊笑呵呵地说,“你们险些杀了后甲板上的弟兄。”
“接受惩罚!接受惩罚!接受惩罚!”人群高呼。
贾伯磊把瓶口凑上嘴唇,竖起瓶身,开始一口气灌下整瓶美酒。酒越来越少,叫喊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贾伯磊脖子和下巴的肌肉拉得紧紧的,他举起另外一只手,咽下最后一口紫红色的酒液。
人群见状鼓起掌来。贾伯磊拔出唇间的酒瓶,低下头,把嘴里含的葡萄酒吐了最接近他的人一头一脸。“哦,对不起,”他叫道,“洒了一滴!啊哈哈哈哈哈!”
“轮到我了!”满脸葡萄酒的水手叫道,“我要存心射失,二副,也洒两滴回去!”
洛克和卡德烈斯靠在后甲板星舷栏杆上,饶有兴致地观望。难得卡德烈斯肯放开舵轮,让金接手操持。薄暮时分,风平浪静,天气有点儿闷热,船行得正缓,卡德烈斯这才放心离开宝贵的舵轮,走了竟有五六步之远。
“这主意真不错。”洛克说。
“可怜的杂种们关得太久了,该让他们松松筋骨。”卡德烈斯在抽一柄淡蓝色的陶瓷烟斗,洛克还没见过他拿起如此精致的器物,淡淡的琥珀色光线映上卡德烈斯的面庞。
建议洛克把大量葡萄酒和啤酒搬上甲板的是卡德烈斯(红色信使号装了足量的这两种东西,够两倍于现在数量的船员享用),允许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开怀畅饮一番。不得不保持清醒的当值船员,他们将获得加倍供应的新鲜烤肉——感谢随船带的那头膘肥体壮的小猪——其余人可以喝得酩酊大醉。卡德烈斯、金和洛克要保持清醒,他们的同伴还有四名选中吃烤猪肉的兄弟。
“让船感觉像家的正是这种事情,”卡德烈斯说,“帮你忘记许多他妈的烂事,忘记这儿的生活能有多苦多累。”
“也不坏嘛。”洛克倒是不讨厌这种事情。
“哎,哎,他妈的船长如是说,在这样一个诸神赐予的美好夜晚。”他吸一口烟,向栏杆外吐去,“好吧,若是能多安排几个这样的夜晚,那就他妈的好了。和平共处比用鞭子和镣铐维持秩序要强得多,记住我这句话。”
洛克望向黑色的波浪,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淡白绿色的形体,那东西仿佛炼金灯球般放光,跃出波浪,滑行了几秒,又落回大海中。他眨眨眼,它的轨迹留下了不肯立刻消退的残像。
“诸神啊,”他说,“那他妈的是啥?”
类似的东西犹如喷泉般涌出,与红色信使保持一百码左右的距离。它们在寂静中滑翔,在波浪间出现又消失,黑沉沉的水面仿佛镜子,反射着幽灵般的光影。
“你还真没到过这片水域,”卡德烈斯说,“魂掠,科斯塔。遍布塔尔维拉往南的海域。有时候集结成群,有时候跃出水面,甚至飞过船只。最喜欢跟着我们跑,但记住了,它们只在夜里出没。”
“是某种鱼类吗?”
“谁也不清楚,”卡德烈斯说,“你逮不住魂掠。据说根本触摸不到。它们直接穿过渔网,和鬼魂似的。或许真的是鬼魂。”
“够奇怪的。”洛克说。
“看几年就习惯了。”卡德烈斯说。他吸了一口烟,橘红色的光线亮了一亮。“铜海是个他妈的怪地方,科斯塔。有人说祖灵阴魂不散,更多人说只是普通的鬼魂。我见过怪事。圣科莱拉之火,红色的蓝色的,在桁端燃烧,能吓得瞭望员尿裤子。我行船经过透明如玻璃的海域,还见过……城市,见过一次。在海底下,不开玩笑。有城墙有高塔,全是白色石头的,看得一清二楚,就从船壳底下过去。海图上标着那儿的深度足有一千寻。我敢拿我的鼻子起誓,亲眼所见,很快就又消失了。”
“嘿,”洛克笑着说,“你搞这套很在行嘛。别吓唬我了,卡德烈斯。”
“我一丁点儿都没有吓唬你,科斯塔。”卡德烈斯蹙眉道,烟斗的火光照出他极为诚恳的面容,“只是我告诉你要做好准备。魂掠只是开头而已。妈的,那东西甚至算是很友善的,海上有些东西连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有些地方,只要领航员的脑子还清醒就不肯接近。有些地方,就是……他妈的不对头。等着要对付你。”
“哈!”洛克说,他想起自己在卡莫尔城挣扎求生的早年岁月,那些古老、腐烂的地方,成千上万鬼影憧憧的破败建筑,似乎在黑暗中等待,伺机吞噬幼小的孩童。“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鬼风群岛,”卡德烈斯说,“妈的,那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所在了。事实上,人类上去后还能活着回来的加起来不过八九个岛屿。诸神才知道浓雾中一共藏了多少小岛,才知道岛上都他妈的有啥。”他顿了顿,“知道鬼风群岛的三个殖民地吗?”
“似乎没有。”洛克答道。
“哼哼。”卡德烈斯深吸一口烟,“曾经有过三个。殖民者从塔尔维拉出发,一百年左右之前踏上群岛,建立了浪子港、蒙蒂埃尔和银色希望三个殖民地。浪子港还在,这是当然,但留下的也只有它了。蒙蒂埃尔发展得不错,直到维拉和自由舰队的战争爆发。浪子港的位置比较好,易守难攻;蒙蒂埃尔则不然。打垮了舰队之后,维拉海军去那儿走了一遭,烧毁渔船,给井水下毒,沉了他们的船坞,任何高过地面的统统烧掉,连烧出来的灰也又烧了一遍。‘蒙蒂埃尔’的名字从地图上彻底抹掉了,没人愿意花力气重建那儿。”
“银色希望呢?”
“银色希望,”卡德烈斯的声音低若耳语,“五十年前,银色希望比浪子港规模还大,在更西边的另外一个岛屿上。兴旺发达。银子不只是希望,住了三百户左右。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那三百户人口,就……就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不见了。一具尸体也没留下。给鸟儿啃得骨头都没有。有些东西从山那边过来,穿过雾气弥漫的森林,诸神才知道那都是什么,反正把他们全捉走了。”
“地狱一般啊。”
“只怕更可怖,”卡德烈斯说,“事后有一两艘船过去探情况,找到了一艘银色希望的船只,在水边漂着,感觉离开得十分仓促。人们在那艘船上唯一的发现是几具尸体。都是水手,挂在桅杆上,桅杆最顶上。”卡德烈斯叹息道。“他们想逃避眼前的东西,不惜伤害自己……都是用自己的武器自杀的。即便爬到了桅杆顶上,他们也宁可自杀,不愿面对那些东西。”
“所以,科斯塔阁下,请听清楚了。”卡德烈斯对那群快活嬉闹的水手打个手势,在炼金灯球的光线下,他们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比试飞刀,“要去发生过那种鸟事的海域航行,让船感觉像是众人的家,这有多么重要就不必重复了吧?”
“借一步说话,拉维勒船长。”
一天过后,虽说气候依然和暖,日头不在云层后的时候仍旧投下蜇人的阳光,但海浪却越来越高,风也愈加强劲了。红色信使号的吨位不足,如尖刀般切入汹涌大浪时抖动不住,洛克脚下的甲板终于不那么友善了。
贾伯磊,他刚从红酒遭遇战中恢复过来,和另外两名老水手一起走近洛克。时间接近傍晚,洛克正站在星舷栏杆边,攥紧栏杆,故作镇定。洛克认出了那两名老水手,旅程刚开始时认为自己没法干活的人,几天的休息和良好的饮食让他们恢复得不错。由于船上定员不足,洛克宣布每顿饭都可以加餐。这个决议颇受欢迎。
“有什么需要,贾伯磊?”
“猫,船长。”
洛克心中一沉。他用英雄般的气概扮出迷惑的神色:“猫怎么了?”
“我们在主甲板底下,”一名老水手说,“基本上都在睡觉,但一直没看见猫。小东西总该在附近跑来跑去,耍耍把戏,和我们闹一闹。”
“我问了所有人,”贾伯磊,“谁也没见过猫。主甲板上没有,这儿没有,最底层甲板也没有。连舱底也没有。你把猫留在自己舱室里了?”
“没有。”洛克说,他的脑子浮现出八只猫(包括卡德烈斯的小猫)的形象,它们懒洋洋地躺在空荡荡的武器库中,可是,那个房间却位于宝剑码头他们的私用港湾里。八只猫,又是闹腾,又是厮打,围着几碗奶油和几碟冷鸡肉打转。
八只猫,毫无疑问,依然在那个房间里嬉闹。夜袭迎风岩,改变了众人命运之后,被他遗忘的那个地方。五天时间,七百海里路程。
“小猫,”他连忙道,“我有一篮子小猫,贾伯磊,专门为这次航行准备的。我想,有了新名字的船应该有几只新猫。可是呢,这些小东西真他妈的害羞——我把它们放在最底层甲板了,之后连我自己也没见过。希望能尽快和大家熟悉起来,应该很快就会见到它们了。”
“哎,哎,头儿。”洛克很惊讶地发现,三位水手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有多么明显,“听您这么说就放心了。抵达鬼风群岛前船上没女人,这就够背运了;要是连猫也没有,那简直是可怕之至。”
“上面那位没法忍耐接二连三的挑衅。”一名老水手说。
“每天晚上都留点儿肉给它们,”贾伯磊说,“我们会留神看甲板的,找到小猫就来告诉你。”
“全交给你了。”洛克说。
他们离开之后,洛克忽然很想呕吐,这和晕船没什么关系。
离开塔尔维拉的第五天早晨,卡德烈斯坐进洛克的舱室,闩好门,两人进行了一场私密的会晤。
“我们进展不错。”领航员说,话虽如此,但洛克能看见黑眼圈仿佛瘀青般罩在他两眼周围。出海之后,老人每天睡眠时间都在四小时以下,他不愿把舵轮交给洛克或金,哪怕是自己从旁监督。他培养了一位颇为尽责的副手,那人叫巴尔德·马祖卡,但即便是他,也缺少足够的知识;卡德烈斯又是那样繁忙,无法过度分神,每天只能给予巴尔德少许的指导。
其他船员的表现时常令洛克喜出望外。逃离监狱之后,这些人无论干什么都浑身是劲。他们中有半吊子的木匠和一流的制帆人,大家兴致盎然,投票选了贾伯磊的朋友当账房,等红色信使号大丰收,清点和分配战利品的活儿就将交给他。身体衰弱的那几位日益恢复健康,有几个已经加入了轮值的行列。最近几天,这些男人不再聚在一起,眼望船行的尾迹,寻找背后海上有人追击的信号,他们似乎认为自己逃脱了斯特拉戈斯的掌心……当然了,谁也不会去告诉他们,前方将是什么样的未来。
“这都仰仗了您啊。”洛克拍着卡德烈斯的肩膀说。他暗骂自己,事先竟未曾考虑过这趟航程会给老人带来多大的负担。马祖卡必须要尽快成材,洛克和金一定得帮卡德烈斯分担责任,无论他们的表现有多么拙劣。“就算海水清澈得和玻璃似的,风总能托起船帆,离开了您的努力,我们也无论如何走不到这一步。”
“坏天气就快来了,”卡德烈斯说,“即将考验咱们。到了夏日尽头,我不得不告诉你,狗屎大风能一口气把你吹到世界那头去。也许要连着好几天光了桅杆在海里飘,所有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船上没一个干净地方。”领航员叹了口气,朝洛克投来探询的目光。“说到船上,这两天我听说了一件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哦?”洛克尽量扮得事不关己。
“谁也没看见猫,任何一层甲板上也没有。没有一只猫离开了躲藏的地方——无论那是哪儿,什么也逗不出来,麦酒、牛奶、鸡蛋、肉类,都不管用。”卡德烈斯忽然满脸疑云,“底下的确有猫……对吧?”
“啊哈!”洛克说。一刻之前产生的怜悯情感尚未退去,此刻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他打心底里不愿意撒谎,这种情形难得遇到,洛克用手指揉够了眼睛,方才开口。“啊,不,猫都既健康又安全,住在宝剑码头的笼子里呢,就是我落下它们的地方。对不起。”
“你他妈的说笑吧,”卡德烈斯的音调平淡而死气十足,“别胡扯了。这件事情他妈的别开玩笑。”
“我没有说笑。”洛克摊开双掌,耸耸肩,“我知道,你跟我说过,这事情很重要。我只是……那天晚上我有上百件事情要处理。我不是存心的,一直惦记着要带上猫的。”
“重要?我告诉过你这事情很重要?我告诉过你这事情生死他妈的攸关,这才是我告诉你的!”卡德烈斯尽量压低嗓门,但听起来更像水在煤炉上沸腾。洛克不敢搭腔。“你陷我们的灵魂于不利之地,科斯塔阁下,我们这一条条该死的灵魂!船上没有女人,没有猫,没有称职的船长。再提醒你一遍,坏天气就在前头等着呢。”
“对不起,真心诚意的。”
“真心诚意个屁!我怎会那么傻,让吃土的旱鸭子别忘了带猫。让猫别忘了带吃土的还差不多!猫都比你顶用。”
“呃,我说,等到了浪子港——”
“多么大胆的妄想啊,李奥康托,等船员明白过来,我们的猫不是害羞,而是想象力的产物,你看他们还怎么帮你干活!要是他们认为猫都死光了,会一口咬定我们受了诅咒,一踏上硬实的地面就逃之夭夭。然而,若是他们看出来,那些臭烘烘、毛茸茸的小东西不存在,是因为该死的船长忘了带,他们会把你吊死在桁端上。”
“啊哦。”
“你觉得我在说笑?船员会哗变的。若是看见海平线上有别的船,随便哪个方向,我们都必须追上去挑起战斗。知道为什么?好抢他们的猫!希望别等太久。”
卡德烈斯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他的样子忽然老了十岁。“如果前面是夏末风暴,”卡德烈斯说,“它会向北或者向西,比船行的速度更快。我们必须穿过风暴,因为即便往东方逃也跑不过它,风暴赶上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我他妈的必须拼尽全身本事,而你呢,今天晚上最好在船舱里祈祷一件事情。”
“祈祷啥?”
“祈祷天上他妈的掉猫!”
当然了,老天不会那么帮忙,晚上没有张牙舞爪的猫科动物从天而降,隔天早晨,洛克踏上后甲板的时候,南方海平线挂了一层可怖的灰色雾霭,仿佛愤怒天神的阴影。炽烈的阳光从另外一侧晴朗的天空中洒下,这使得威胁更显真实。甲板星舷桅脚看起来格外清晰,走向港舷船首就好像攀登小山。波浪拍打船壳,瞬时化为齑粉,让空气中充满了咸味。
金在船腰操练几个手持长剑和长戟的水手,洛克点点头,表示欣赏,仿佛瞧见了动作的细微之处,很是喜爱。他在红色信使的甲板上绕了一圈,和船员打招呼,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不去理会卡德烈斯的视线,老头子的怒视能在他的长罩衫背后烧出两个窟窿。
“您挺享受的嘛,船长。”洛克走近舵盘,导航员嘟囔道。卡德烈斯在明媚的阳光下如同鬼魅:头发和胡子让海水漂得更白了,眼睛陷在愈加青紫的黑眼圈当中,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被诸神的手重新描绘了一遍。
“昨天夜里没睡觉?卡德烈斯。”
“多奇怪啊,船长,我发觉自己竟然睡不着。”
“你必须找个时间休息休息。”
“哎,哎,可按照某某人的吩咐,船必须待在波浪之上。”
洛克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船首前方黑压压的南方天空。“我看像夏末风暴。这些年真是受够了它们!”他随意大声道。
“很快就又要受一回了,船长。”
洛克把当天下午全耗在了清点主货舱存货上,马尔从旁簿记,在蜡板上划下一根根短线条。两人穿行于腌肉森林中,腌肉用处理过的麻布袋装好,挂在货舱的船梁上,船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袋子也越摆越厉害。货舱被经常在此睡觉的船员弄得潮乎乎的,这些人不肯在艏楼下的开阔空间居住,不过,看到坏天气即将来临,他们也都不再坚持。洛克觉得他闻到了尿味,有人要么太懒,要么太害怕,不肯爬出去抓粪杆。这可不妙。
到了下午的第四小时,天空笼罩在密密实实的灰色阴霾中。卡德烈斯靠在桅杆上休息,他浑身瘫软,巴尔德·马祖卡和另外一名水手执掌舵轮,让卡德烈斯稍微歇口气,但他依然在发号施令,让水手调整风帆,把防风灯球从应急储藏室里拿出来。金和贾伯磊领了几组人下船舱,确保货物和设备都装载妥当了。船摇晃的时候,若是武器储藏室的门忽然洞开,或是木桶轰隆隆地四处滚动,那会将可怜的水手送上觐见诸神之路。
吃过午饭,卡德烈斯小声提醒洛克,洛克命令那些对烟草存货有兴趣的水手抓紧时间多抽几口。在卡德烈斯点头之前,船上不得出现明火,照明交给炼金灯球,吃饭用炉石加热,或者干脆吃凉的——后者可能性更大。洛克答应众人,如果需要的话,每晚每个人可以得到半瓶葡萄酒暖身子。
黑暗提早降临,如墨汁般浸染了天空,洛克和金终于有空坐下,在船尾舱室内对饮一杯。洛克拉上了窗户上的遮阳板,房间显得愈加狭小。洛克呆望象征拉维勒权威的几件物品,体会着虚假的安慰:港舷船舱壁旁加了衬垫的吊床,两只圆凳,长剑和匕首挂在墙上,用防风暴扣固定住。他们的“桌子”是一片厚木板,搁在洛克的箱子上。尽管条件艰苦得可悲,比起金和卡德烈斯盘踞的斗室,或是水手栖息的货舱和主甲板上的帆布席子,这儿已经仿佛王宫。
“关于猫,我很抱歉。”洛克说。
“我也该多留神的。”金说。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他对洛克足够信任,到了觉得不需要多留一个心眼的地步。金尽其所能,面子上不失礼数,但他越是这样,愧疚感在洛克的心中翻腾得就越是厉害。
“不用替我分担责任,”洛克喝一口温热的麦酒,“我是该死的船长。”
“少拍自己马屁了。”金抓抓肚皮,最近的活动让它先前惊人的曲线缩减了几分,“咱们能琢磨点儿什么出来的。妈的,等进了暴风雨,挣扎求生几天之后,那些人哪儿还有力气担心别的,只会琢磨啥时候尿多少裤子。”
“嗯哼,暴风雨。好机会啊,咱们随时可能做错事情,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傻瓜。我的机会比你大。”
“别瞎琢磨了,”金咧嘴一笑,“卡德烈斯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能把咱们平安带过去的。”
门上忽然传来砰然碰撞声。洛克和金齐齐一跃而起,洛克冲向他的武器。
金大叫:“什么人?”
“科斯塔。”传来的是一个微弱的声音,然后是几下无力的咔嗒咔嗒声,仿佛有人想弄开门闩,却徒劳无功。
金拉开门,洛克刚好扣上佩剑皮带。卡德烈斯站在升降扶梯的底端,脚下虚浮,他抓住门框,稳定身体。洛克舱室里的灯光照出了吓人的细节:卡德烈斯的眼睛充血,向上翻去,下巴软绵绵地挂着,蜡像般的皮肤亮晶晶的都是汗液。
“帮我,科斯塔。”他低声说,喘息间的声音光是听就让人十分难受。
金抱住他,帮他站稳。“妈的,”他喃喃道,“他不只是累了,李奥——船长。他需要他妈的医师!”
“帮我……科斯塔。”领航员呻吟道。他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上臂,死死按住左胸。他闭紧双眼,痛苦扭曲了面庞。
“帮你?”洛克伸手按住卡德烈斯的颌下,对方脉搏狂乱。“什么意思?怎么帮你?”
“不。”卡德烈斯集中精神,满脸痛苦,他要使劲吸气才能一个个吐出单字,“帮。我。科斯塔!”
“把他放在桌子上。”金说,他和洛克赶忙帮老人躺下。
“诸神在上,”洛克说,“是毒药发作吗?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也没有,”金说,“我想……我想他的心脏抽住了。我见过类似的情形。妈的,要是能让他平静下来,也许让他喝两口——”
卡德烈斯又呻吟起来,他用双手拼命按紧左胸,浑身抖个不停。接下来,他的手松了下去,喉咙里挣扎着吐出一口长气,洛克越来越恐慌,他在老人咽喉底下摸来摸去,疯狂地寻找脉搏。
“没脉搏了。”洛克悄声说。
舱室顶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一开始颇为柔和,拍子越来越疾,宣告暴雨开始了袭击。卡德烈斯的眼神毫无生气,如玻璃珠般瞪着天花板。
“这下糟了。”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