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经常走那条路回撒弗洛拉,派刺客的人显然很清楚。”洛克说。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咱们经常走码头区,谁都可能见到,然后派了刺客守株待兔。”金喝了口咖啡,一只手随意抚摸他拿来配早餐的小开本书册,书册的皮革封面颇为古旧。“也许已经等了好几个晚上。这又不需要什么特别技能或是罕有资源。”
王位日晨间的第七个小时,镀金修道院比平时来得更加安静。纵酒狂欢者和生意人一如既往地在黄金阶梯上折腾了一整夜,大部分要到几个小时后才起床。洛克和金正满腹怨恨,今天的早餐更是适合两位神经兮兮的汉子小口啮咬:冰凉的盐渍鲨鱼肉浇柠檬汁,橙汁浸泡的某种褐色烤制鱼肉,黑面包和白脱,还有咖啡——装满了女侍者手边最大的陶罐。两名盗贼在颠倒作息这件事上遇到了不少麻烦。
“盟契法师难道不能向塔尔维拉的另一伙人揭出咱们身份?”洛克说,“说不定刺客背后就是他们呢。”
“如果码头刺客背后是盟契法师,你觉得咱俩还有生还希望吗?省省吧。你我都知道,他们为了驯鹰人那档子事情追在咱俩屁股后头,如果他们要的只是两条命,你我只怕早就成盘中餐了。斯特拉戈斯有件事情说得不错——法师想把我们当耗子耍弄。因此,按照我的看法,刺杀是因为科斯塔和德·费拉做的什么勾当招惹到了别人。最显眼的嫌犯有杜伦纳、科伐略和兰德瑞瓦爵爷。”
“兰德瑞瓦离开好几个月了。”
“这也不能彻底排除他。那么,两位可爱的女士?”
“我觉……我真心诚意地相信,她们是亲自下场杀人的那种人——杜伦纳耍剑声名在外,科伐略据说也参加过几次决斗。雇佣几个帮手?有可能,但关键环节肯定不会假别人之手。”
“瞎眼盟友的牌桌上,或是爬楼路上参与过的其他赌戏里,我们击败了什么显赫人物吗?踩了谁的脚趾头?放屁声音太响?”
“我们不可能漏掉任何生气到雇佣杀手的人。谁也不喜欢在牌桌上输钱,这是肯定的,但真有什么窝囊废会怀恨在心至此地步?”
金皱起眉头,继续痛饮咖啡。“瞎猜毫无意义,多搜集消息才是正道。这城里的居民没一个不是嫌疑犯。妈的,全世界的人都可能。”
“事实上,”洛克说,“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一桩,有人希望咱俩死。不是吓唬吓唬,不是带去喝茶聊天,而是割喉毙命。若是往这个方向思考,说不定能想出几位——”
洛克忽然停止说话,他看见女招待正走向他们的隔间……对方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女招待。身穿皮革围裙,头戴红帽子的女人是梅蕊因。
“啊,”金说,“正想结账。”
梅蕊因点点头,递给洛克一小方木板,板上钉了两片纸。一片是账单,另外一片用流畅的字迹写了一行字:记得初次见面那晚我带你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吗?别浪费时间。
“好啦,”洛克把字条递给金,“我们倒是想再坐坐,可这儿的服务质量实在让人吃不消。别指望给你赏钱了。”他数出几个铜板,丢在木板上,然后站起身:“老地方,哲罗姆。”
梅蕊因收起木板和钱币,弯腰示意,旋即消失在了厨房的方向。
“希望别因为不给小费惹怒了她。”金说着,两人走上街道。洛克朝各个方向投去警觉的目光,他注意到金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洛克的短剑藏在外套袖管中,沉甸甸地让他很心安,他知道,金只消一摆手腕,恶姐妹也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诸神啊,”洛克嘟囔道,“真该爬回床上,睡足一整天。这辈子可曾比现在更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我们逃不出执政官和毒药的手掌心,这意味着没法从罪塔尖的勾当中一走了之。盟契法师他妈的正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缀着,忽然间屁股后头又多了一伙刺客。我敢打赌,跟踪的加上猎杀的,咱们估计已经是维拉城的主要就业渠道之一了。塔尔维拉的经济命脉全维系于你我的屁股。”
从镀金修道院向北到十字路口,这段路走起来不远,但却让两人神经高度紧张。运货马车在圆石地面上铿铿而行,生意人不紧不慢地去上班。就洛克和金所知,撒弗洛拉是城中环境最安静、守卫最森严的地区,外国人偶尔喝醉了搅扰安宁,已是此处最严重的治安事件了。
洛克和金在路口左转,走向右手边第一家弃用了的商铺。金始终盯着身后的街道,洛克上前急急地敲了三下门。门立刻打开,一名身穿棕色皮革外套的矮胖年轻男人招呼他们进屋。
关上门,下了闩,他的第一句话是:“别靠近窗口。”虽说窗户被帆布窗帘遮得密密实实,但洛克还是认为没必要测试自己的运气。房间中唯一的光源是太阳,阳光被帘布滤成柔软的粉色,让洛克看见店铺后方还有四名男子在等待。他们两两成双,每一对都由一名宽肩膀的大块头和一名小个子组成,四位陌生人身穿一模一样的灰色斗篷,头戴灰色宽边帽。
“穿上。”皮外套指指小桌上的衣物。洛克和金很快也披上了灰斗篷和灰帽子。
“塔尔维拉今年夏天兴这个?”洛克问。
“给盯梢人准备的小小游戏。”男人说。他打个响指,两名灰衣男人过来,站在门背后。“我先出去。你们站在他们背后,跟他们出门,进第三辆马车。明白了?”
“什么马——”洛克刚说到一半,就听见门外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和轧轧的车轮声。影子掠过窗外,皮外套等了几秒钟,拉起门闩。“第三辆,动作要快。”他头也不回地说完,推开门走上街道。
弃用的商店外,三辆毫无区别的马车在路缘一字排开。车厢用的都是上黑漆的木头,没有标识身份的纹章或是旗帜,窗口都悬着厚实的垂帘,拉车的均是两匹黑马。连车夫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们身穿红色制服,外罩皮革长衣。
头两位灰衣男人出门,疾步登上第一辆马车。洛克和金紧接着离开弃用的商铺,飞快地爬进最后一辆马车。洛克瞥见最后一组人随后奔向中间的马车。金拧开马车门的插销,让洛克先上车,又在自己背后锁好门。
“欢迎登车,二位先生。”梅蕊因脱去了女侍者衣装,坐在轿厢前排右手的位置上。她换了一身打扮,野外靴、黑马裤、红色丝绸衬衣和皮革护身马甲,适合跨上运动鞍骑行。洛克和金并排坐进她对面的位置。门一关,轿厢内暗沉沉的,马车立刻动了起来。
“我们他妈的这是去哪儿?”洛克边说话边开始脱灰斗篷。
“别脱掉,科斯塔阁下,下车的时候还用得着。先在撒弗洛拉看看风光,然后分道扬镳,一辆去黄金阶梯,一辆去巨人厅廊西角,咱们去码头坐船。”
“坐船?去哪儿?”
“要有耐心。好好坐着享受旅程吧。”
就算这不称之为煎熬,也谈不上是享受,轿厢里又热又闷,洛克觉得额头汗水汩汩而下,他恨恨地摘了帽子,搁在膝头。洛克和金对梅蕊因发起攻势,甩出许多问题,但她的回答永远是不置可否的“嗯”和“哼”,最后两人只得放弃。时间过得既痛苦又缓慢,马车叮叮当当,拐了许多个弯,下了许多个坡,这肯定是从撒弗洛拉的高处去海边码头的道路。
又在颠簸和寂静中煎熬了几分钟,梅蕊因说:“就快到了,把帽子戴好。马车一停,你们就径直上船,在后排坐好。还有,若是看见什么危险的场面,看在诸神的面子上,请低头躲避。”
像是响应她的话语,没过几次心跳的时间,马车吱吱嘎嘎地停下。洛克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摸索着打开门的扣锁,明亮的晨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下车,”梅蕊因说,“别浪费时间。”
他们站在撒弗洛拉东北角的内码头上,背后是黑色祖灵玻璃的峭壁,面前是几十艘下了锚的船舶,水面波光粼粼,浪花滔滔。最靠近他们的锚墩系了一艘细长的快艇,长约四十尺,船尾是垫高的封闭台座。剩下的空间中布置了两排桨手,一排五人。
洛克跳下马车,率先走向快艇,经过两名警觉的男人,他们身上的斗篷和他的一样厚重,与天气很不相称。他们站姿笔挺,严阵以待,洛克在一件斗篷下瞅见了几乎不加遮掩的剑柄。
他三两下跑过搭在船边的薄木板,跳进船里,立刻躺进船尾的乘客台座。台座只封闭了三面,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视角向前,相当宜人,比起在黑匣子里憋闷的一路,接下来的旅程要引人入胜得多。金在他身旁坐下,梅蕊因走向右方,爬过两排桨手,坐进船首的艇长位置。
码头上的兵士三两下收回垫脚板,解开缆绳,用腿发力将小艇蹬离码头。“划。”梅蕊因说,桨手应声而动。船很快便吱吱呀呀地进入了稳定的行进节奏,划破塔尔维拉港口的细波碎浪,乘风而去。
洛克抓住机会,细细端详划桨的男女人等——他们个个肌肉结实,身材瘦削,短发剪得干净利落,好几位身上还带了明显的伤疤,年龄都不会低于三十五岁。退伍老兵。甚至可能是摘下面具、脱掉长袍的鹰眼卫士。
“不得不说,斯特拉戈斯麾下也算兵强马壮了,”金说,他提高了声音,“嘿,梅蕊因!我们能脱掉这可笑的袍子了吗?”
她只是回过头来略略颔首,继而又把注意力转回港口的水面。洛克和金心怀感激地脱掉帽子和长袍,丢在脚边的甲板上。
水上航程持续了三分之一个钟头,这是洛克的估计。虽说他更希望随意远眺港口各个方向的风景,但光是台座前方的画面就已经够他看的了。他们先朝西南方前进,沿着内码头的地势曲线而行,经过了巨人厅廊和黄金阶梯。接着,他们折向正南,向一个较大的新月形岛屿进发,其尺寸和罪塔尖座下的岛屿差不多,外海转到了船的右边。
塔尔维拉最南边的新月形岛屿没有玻璃台阶。它看起来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不规则坡地,点缀着数量颇多的石塔和城垛。岛屿西南角是银影码头,有着巨大的石块突堤和长长的木制船坞,可供商船停靠,并提供修理和改装服务。过了银影码头,过了波浪中起伏着等待安装新桅杆或新船帆的横帆船,数道高耸的灰色墙壁拔地而起,它们构成了封闭式的港湾。墙壁顶上建有圆塔,弩炮和巡逻士兵的黑色侧影清晰可见。他们所乘快艇的船首很快便指向了那些石头港湾中最近的一个。
“杀了我吧,”金说,“他们正带咱们去宝剑码头。”
宽阔石墙垒成的人工港湾安装有木制巨门。小艇接近门口,城垛上传来呼喝声,沉重的铁链相互碰撞,砊磕巨响回荡于石块与水面间。大门正中现出一道窄缝,两扇门扉继而向内徐徐打开,在艇前的水面上掀起一道小浪。快船进门的时候,洛克试图估计眼前奇景的尺寸,开口宽有七八十尺,门扇的厚度与普通人的躯干宽度相仿。
梅蕊因对桨手下达指令,他们小心翼翼地划着船驶入港湾,慢慢靠向岸边的木头船坞,岸上站了一名男子,正等着帮他们靠岸。桨手让小艇侧过一个角度,船坞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船,上岸的位置恰在桨手和台座之间。
“你们到了,二位先生!”梅蕊因叫道,“没时间停船了。小心脚下,别掉进水里。”
“您有着世上最仁慈的灵魂,女士。”洛克说,“早上忘了给您小费,您让我最后一丝悔意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走下台座,站到右手边的舷缘旁。岸上等待的陌生人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靠着他的帮助,洛克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上了码头,两人回身又将金拽上岸边。
梅蕊因的桨手立刻划起水来。洛克望着小艇向后滑去,对准门口,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以极高的航速离开港湾。铁链再次发出轰然碰撞声,大门合拢,水面涌起波涛。洛克抬头望去,几组兵士正在扭动庞大的绞盘,港湾两扇大门各有人马伺候。
“欢迎。”帮他们下船的男人说,“欢迎参加我有幸耳闻过的最愚蠢的任务,二位只怕是也是被逼无奈吧?想象不出你们究竟是搞了哪位大人的老婆,否则怎可能给人踢到这儿来,摊上这份自杀任务。”
男人的年龄介于五十到六十之间,胸膛阔如树桩,肚皮悬于裤腰带外头,仿佛在长罩衫底下藏了一袋谷物。他的胳膊和颈部却十分瘦削,筋肉横生,暴起的青筋和艰苦生活带来的伤疤比比皆是。他长了一张圆脸,留着羊毛似的白胡子,几缕油腻腻的白发如瀑布般垂在后脑勺。满脸沟壑中突起两团褶皱,中间藏着一双黑眼睛。
“如果知道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金说,“搞搞大人物的老婆倒也是不错的消遣。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卡德烈斯,”老人说,“没有船的领航员。二位肯定是德·费拉和科斯塔阁下吧?”
“显然是的。”洛克说。
“先带二位走走,”卡德烈斯说,“没什么可看的,但你们得看很久。”
他领着两人攀上码头后方摇摇欲坠的阶梯,阶梯通往距离水面四五尺的一片石头广场。洛克发现人工港湾呈正方形,边长大概在一百码上下。石墙从三面垒起,港湾背后是岛屿陡峭的玻璃悬崖。崖壁上伸出数个平台,上头搭了不少建筑物:储物室、军械库,诸如此类。
广场脚下反射着阳光的海面此刻又被两扇木门封了起来,这里足够停放好几艘战舰,让洛克惊讶的却是,此刻仅有一艘小船靠在岸边。单桅轻舟,还不足十四尺长,它正在广场旁随波浪起伏。
“这么大的港湾,这么小的船。”他说。
“啥?哦,白痴需要一片好大地方玩命折腾,不能随便惊扰了旁人。”卡德烈斯说,“这儿现在是我们几个私有的撒尿池塘。不用管墙头的士兵,他们就当咱们是透明的,除非我们溺水。溺水的话,保准能引发一场狂笑。”
“能问一句吗?”洛克说,“卡德烈斯,您觉得我们是来干什么?”
“我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要把两个智力低下、膝盖不会打弯、手指抓不住东西的旱鸭子变成像模像样、能蒙得住人的海上男儿。请诸神做我的见证,二位先生,我就怕事情将结束于尖叫和溺亡。”
“若不是我觉得您的一切说法都正确得无以复加,否则定会立刻同你翻脸。”洛克说,“跟斯特拉戈斯说过,水上的事情我们他妈的屁也不知道。”
“护国大人才不管这些,他死活是要把你们送出海的。”
“你在海军干了多久?”金问。
“在海上混了该有四十五年吧。没有执政官的时候我就给维拉海军卖命了,参加过千日战争,和杰里姆也打过几场,鬼风海盗的舰队……全他妈是狗屁,二位先生。还以为可以过点儿安生日子了呢——替执政官管了二十年的船队。薪水不错。据说还要给我置办一处宅子。然后就是这档子烂事。别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洛克说,“莫非是什么惩罚?”
“哈,科斯塔,的确是惩罚。绝对是惩罚。我没犯任何过错,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执政官要我当志愿兵。我操,忠心耿耿的结果啊。忠心耿耿,外加一口执政官的葡萄酒,于是我就不能退出,也不能做逃兵了。下了毒的葡萄酒。不立刻发作的那种毒药。带你们出海,经受住各色考验活下来,就能拿到解毒剂。也许还有宅子——运气好的话。”
“执政官让你喝了毒酒?”洛克说。
“事先显然不知道。否则又能怎样?”卡德烈斯啐了口唾沫,“他妈的能不喝吗?”
“当然不能,”洛克说,“朋友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只是我们配了汽酒喝,当时实在渴得要命。”
“哈,当真?”卡德烈斯目瞪口呆,“哈!生操我的老屁眼哟!我还以为自己是铜海上的头号傻蛋呢。我还以为自己是他妈的最没脑子的半智人哩,百无一用的……老……呃……”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两道炽烈的愤怒目光,洛克和金正一起瞪着他,他使劲咳嗽两声。“这就意味着,两位先生,悲惨的命运也总是接二连三,看得出,咱们都将对这项‘要么干要么死’的任务投注极大的热忱。”
“是啊。那么,呃,能不能说说,”金说,“您打算怎么达到目的?”
“嗯,首先呢,咱们谈天说地,其次呢,咱们扬帆航行。在试探诸神的耐性之前,我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所以请给我张大了耳朵眼听着。第一,把陆地人变成还凑合的半吊子海员,需要五年左右的时间;制造一名还凑合的半吊子海军士官,则需要十年到十五年。因此,他妈的听明白了:我不打算培养二位当还凑合的半吊子海军士官。我只打算教你们怎么装腔作势,免得你们和真正的水手聊绳子和帆布的时候出乖露丑,没别的了。也许——只是也许——我能在一个月之内做到这件事。让二位知道怎么扮出发号施令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听我下达命令,而且是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
“好得很。”洛克说,“你管得越多,我们就越安心,说真的。”
“我只希望你们别把自个儿看作啥都会的大英雄,别在我不开口的情况下乱扯风帆,调整航向。那样的话,咱们就是死路一条,就好比花一个铜子儿逛只有一个婊子的烂妓院。希望二位明白我的意思。”
“绝不昏头乱来。”金说,“可是,让我们绝对不会昏头、保证不会乱来的船他妈的在哪儿?”
“附近,”卡德烈斯说,“在另外一处港湾做整修,让它更牢靠些。眼下嘛,那就是你们唯一配操练的船只了。”他指着单桅轻舟。“也就是我教导二位的场所。”
“那小破玩意儿和真正的船有什么相干吗?”洛克说。
“那小破玩意儿曾是我操练的地方,科斯塔。那小破玩意儿是任何够格的海军士官起步的地方,是你们学习基本知识的地方——船体、风向、水势。在小艇上学会了,上大船才知道怎么动脑子。现在,给我脱了外套、马甲和一切漂亮的狗屁玩意儿。不想打湿的东西都给我留下,我实在不敢打任何保票。靴子也脱掉,光脚上船。”
洛克和金脱得只剩下长罩衫和马裤,卡德烈斯领着两人走向一个硕大的木篮,木篮子配了个盖,搁在单桅轻舟旁边的石头上。他掀开盖子,从中抱出一只活生生的小猫。
“你好呀,小怪物,我亲爱的必需品。”
“喵呜——”小怪物、他亲爱的必需品这样回答。
“科斯塔,”卡德烈斯将扭动着的小猫塞进洛克怀中,“照看她几分钟。”
“呃……你为什么要在篮子里放只猫?”小猫对洛克的怀抱不甚满意,气呼呼地绕上他的脖子,用爪子试探着去挠洛克。
“出海的时候,有两样必需品,为的是讨运气。首先,船上若是没有至少一位女性船员,那你就得祈求自己拥有超常的运气了。这是肆虐波涛之主的规定。他的训令。他对大地的女儿有着一种固恋,若是船上胆敢不带至少一位女性船员,他必然将那船击沉海底。另外,这也是常识,女人是极好的船员,动作敏健,比你我都够格。诸神把她们造成那个样子的。
“其次,船上如果没有猫,那运气就将坏到极点。不仅仅因为猫抓老鼠,更因为猫儿是天底下最最骄傲的生灵,无论在陆上还是水上。艾奥诺顶喜欢这种小混球。船上有女人、有猫儿,你就有了头一等的运气。我们这艘小船实在太寒酸,我看少了女人应该也问题不大,渔船和港口作业船经常来来去去,不用太担心。可是,船上多了你们两个活宝,要是连猫也不带一只的话,那我只怕老命不牢了。小猫,正配得上这小船。”
“那么……我们一边拿小命冒险,一边还得照看小猫?”
“我宁可把你扔下甲板,科斯塔,也不愿意失去她。”卡德烈斯嘿嘿一笑,“觉得我在胡扯?试试看好了。马裤你别脱掉,让她回篮子里歇着吧。”
提起篮子似乎让他想起什么。他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一小方面包和一柄银刀。洛克发现面包上有许多小印痕,和企图挣脱出怀抱的小兽的鼻吻尺寸相仿。卡德烈斯没去搭理小猫。
“德·费拉阁下,请伸出右手,别叫疼。”
金向卡德烈斯伸出右手。船长毫不犹豫在金的掌心划了一刀。大块头一声不吭,卡德烈斯似乎既满意又惊讶,哼哼了两声。他翻过金的手掌,用面包沾了沾滴落的鲜血。
“轮到你了,科斯塔阁下。让猫别乱动。不小心割到她会大祸临头。再说了,她也是全副武装,前后四只利爪呢。”
一刻之后,卡德烈斯在洛克的右掌心也划了一道浅浅的刀口,然后把面包压上去,像是在替洛克止血。等他觉得洛克已经流出了足量的鲜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走到石头广场的边缘,望向脚下的海水。
“我知道你们都曾搭乘过船只,”他说,“但乘客于海洋没有意义。乘客与大海没有交集。现在,你们即将与它发生关系,要与之友好相处,因此,我想先替你们介绍一二。”
他清清喉咙,在岸边跪下,伸出双臂。他一手持面包,另一手拿银刀。“艾奥诺!风暴之父艾奥诺!肆虐波涛的主宰!您的仆人在呼唤,我是卡德烈斯·鲍·卡玛尔。您的仆人多年来托您的慈悲照顾,您的仆人跪下展示他的虔诚。您知道海上都有他妈的什么烂事在等他。”
他将沾血的刀子丢进港湾,说道:“这是陆地人的鲜血。血尽是水,血尽属您。这是银质的刀子,天空的金属,属于触摸大海的那个天空。您的仆人给您鲜血,给您银子,借此表达他的虔诚。”
他用双手捧着面包,一掰为二,将两块均投入海中。“这是陆地人的面包,他们依靠它生活!在海上,一切生灵归您统辖。在海上,一切慈悲由您赐予。让您的仆人拥有够强的风,更阔的海,我的主上。在他的前路上显现慈悲吧。在波浪间展示您的大能,送他安全返航吧!赞美艾奥诺!肆虐波涛之主艾奥诺!”
卡德烈斯边呻吟边站起身,擦拭着蹭到长罩衫上的血迹。“没错,要是艾奥诺不肯显灵,咱们狗屁机会都没有。”
“敬请原谅,”金说,“我怎么觉得您或许忘了提起我们的名字,只顾着为您自己——”
“别往那方面想,德·费拉。我走运,你们就走运。我倒霉,你们就完蛋。替我的健康祈祷就是替你们的前途祈祷。现在,科斯塔,把猫放回篮子里,咱们该干正经事了。”
几分钟后,卡德烈斯让洛克和金肩并肩坐进快船后排,船依然牢牢系在平台石柱的几个铁环上。盖了盖子的木篮搁在小艇狭窄的甲板上,就在洛克脚边,时不时发出碰撞和抓挠的声音。
“那好,”卡德烈斯说,“所谓的基础知识:小艇只是尺寸较小的大船,而大船不过是尺寸较大的小艇。船体泡在水里,桅杆指向天空。”
“您说得对。”洛克说,金使劲点头。
“船的鼻端叫做船首,屁股端叫做船尾。船上没有左右,右边叫星舷,左边叫港舷。上了船还说左右肯定会给人抽鞭子。还有一件必须记住的,给人指方向的时候,你要参照的是船只的星舷和港舷,而不是你们自己的。”
“您看呀,卡德烈斯,虽说我们才疏学浅,但这丁点儿常识我们还是有的。”洛克说。
“好吧,请允许我向年轻的阁下澄清一下,”卡德烈斯说,“这番冒险实在是他妈的荒谬绝伦的疯狂之旅,而我们的小命看起来一文不值,所以,我的假设是二位连啥是海水,啥是黄鼠狼尿也分不清。尊敬的先生,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洛克张嘴正想说两句针锋相对的话,但卡德烈斯抢在了前头。
“现在,拿起船桨,套进桨架。科斯塔,你划星舷这边;德·费拉,你负责港舷。”卡德烈斯解开铁环上的系绳,把绳索丢进船舱中,跳进船里,站在桅杆前。他一屁股坐下,船只轻轻荡漾,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把船舵扣上了,方向全交给你们俩,愿诸神保佑我们。”
“德·费拉,把船推离突堤。很好,就这样,慢慢来。在码头附近可不敢升帆,得到了海上开阔点儿的地方才行。再说了,高墙背后也没有风让咱们使唤。慢慢划桨。我移动身子,你们集中注意力……看我怎么让小船摇摆的。不喜欢这样,对吧?你脸色不太好呀,科斯塔。”
“一点点儿而已。”洛克嘟囔道。
“这很重要,现在我要教你们的叫做保持匀平——无论在小艇还是大船上,重量都必须平均放置。我向星舷动,船就倾向科斯塔那边;我向港舷动,船往德·费拉那边斜得就更厉害。不能这样。这就是我们在船上必须合理放置货物的原因了,必须保持前后平衡、星舷港舷平衡。船首在空中,或者船尾翘得比桅杆还高,这都是不允许的。先是难看,然后就进水淹死了。关于‘匀平’,大体上就是这些话要说了。现在,我来教你们如何划桨。”
“我们知道怎么——”
“我不关心你们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科斯塔。就眼下的情形,请允许我假设你傻得连一也数不到。”
事后,洛克赌咒发誓,说他们至少在人造港湾里划着船兜了两三个小时圈子,卡德烈斯吼声震天,“港满舵!倒划桨!星满舵!”和十几种其他指令满天乱飞,似乎全无章法。船长不停移动身体,改变船只重心,前后左右乱动一气,要他们努力求得小艇平衡。金的力气和洛克的力气有着显著的差距,这让事态变得更加有趣,他们不得不额外打点精神,免得船总朝星舷偏斜。他们折腾的时间实在太久,等卡德烈斯终于让他们停手、回头靠岸的时候,洛克不禁心中一惊。
“还欠操练,他妈的俩婴儿。”卡德烈斯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日头正在接近天顶。洛克觉得两臂仿佛拧断了一样,长罩衫浸透了汗水,他不住埋怨自己,早餐该多吃顶用的食物,少喝咖啡。“比两个小时前强点儿,这我敢说,但也就这样了。你们必须熟悉星舷和港舷、船首和船尾、舰艇和桨橹,要跟你们对自个儿的尺寸一样熟悉。上了大海,可没有什么方便好用的应急设施。”
领航员从船首的皮袋子里拿出午餐,他们狼吞虎咽,任小船在闭合的港湾中飘荡。三个男人分食黑面包和硬奶酪,小猫得到了石罐中的一小块黄油。酒袋在三个人手中传来传去,其中装的东西卡德烈斯称之为“粉水”,暖呼呼的雨水掺了廉价的红酒,酒少到盖不住雨水的腐味和皮革的臭味。卡德烈斯只喝了几口,两名盗贼没两下就喝得袋子见了底。
“那么,我们的船在附近某处等着我们喽?”干渴的感觉刚压下去,洛克就问道,“但船员上哪儿找呢?”
“问得好,科斯塔。真希望我知道答案。执政官说交给他处理,没别的。”
“我怎么觉得类似的话该让您说呢?”
“纠缠于无法控制的事情毫无意义。”卡德烈斯说。领航员抱起小猫——她还在忙着舔舐自己油乎乎的鼻子和手爪——把猫放回篮子里,动作轻柔得让人惊讶。“好啦,划船你们练完了。我招呼上头的人开门,然后操舵出海,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足够的风试试升帆。岸上那些东西里放现金了吗?”
“少许,”洛克说,“大概二十个弗拉尼。干什么?”
“那么,我和你赌二十个弗拉尼,日落前你们至少会把船弄翻一次。”
“还以为您是来教导我们怎么正确操作的呢。”
“当然是了,他妈的也肯定要教!只不过我太了解初次出海的人了。下注吧,虽说钱肯定要进我的腰包。妈的,你下二十弗拉尼,我输了就给你一个索拉里。”
“押了,”洛克说,“哲罗姆?”
“我们有小猫,还搞了血祭,”金说,“低估我们是您的不对,领航员。”
穿着湿透了的长罩衫和马裤吹风,一开始还颇让人觉得舒爽。当然,这是他们将翻覆的小船正过来、救回了落水小猫之后的事情。
然而,日头渐渐西沉,把宝剑码头的城垛和塔楼勾勒成黑暗的剪影,又在剪影外映出金黄色的光晕时,港口温和的海风开始凉了下来,虽说时值夏日,温度并不低,但洛克依然觉得冷得够戗。
他和金正划着小艇驶向他们独享的港湾。卡德烈斯正为他挣到的二十弗拉尼沾沾自喜,但心情还没有好到允许两人再次起帆的地步。
“划够了吗?”卡德烈斯说,他们正在石头广场旁的水中载浮载沉。卡德烈斯上岸去绑船,洛克将船桨搁回架子上,长出了一口气。他背上的肌肉只要动一动,碰到了周围的其他肌肉,就会针刺般地酸痛,仿佛有人在肌肉间糅了两把砂子。海上的太阳晒得他头痛,左肩旧伤呼痛的响动比别处更大。
洛克和金浑身僵硬地爬下小船,伸展身体,卡德烈斯显然心情畅快,他掀开木篮盖子,抱出给水泡过的小猫。“好啦,好啦,”他让小猫在怀抱中舒舒服服地躺下,“二位年轻的阁下不是存心让你湿成这样的。他们的模样不比你更好看。”
“喵——呜——”小猫这样回答。
“我想她大概在说‘去你妈的’,”卡德烈斯说,“好在大家都没送命。那么,二位先生,你们怎么看?今天还算有收获吧?”
“希望我们至少显露出了两分天赋。”洛克咕哝道,他正忙着拉平腰背部纠结的肌肉。
“婴儿也得一天天长,科斯塔。在海上生活这方面,你连从老妈胸口嘬奶都还没学到呢。总而言之,你们知道啥是星舷啥是港舷了,而我的钱袋子里多了二十弗拉尼。”
“真不赖。”洛克叹息道,他拾起地上的外套、马甲、领巾和靴子,摸出一个皮革小钱袋丢给领航员。领航员接过钱袋,在小猫面前晃来晃去,像孩子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逗弄猫儿。
忙着把外套罩上湿内衣的时候,洛克不经意间望向大门,正好看见梅蕊因的快艇悄悄滑进人工港湾。她仍然坐在船首,看起来仿佛十分钟前才和他们分开,而不是十个钟头。
“二位先生,回文明世界去吧。”卡德烈斯举起洛克的钱袋,向梅蕊因致意,“明天一大早再见了。后面只会越来越艰难,所以请照看好自己。能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就多躺躺吧。”
十名老兵划船载着几人返回撒弗洛拉的下层码头,梅蕊因完全不愿回答两人的任何问题,这倒是颇为符合洛克的心意。他和金瘫在台座后排,一边歇息,一边在空间允许的范围内安抚身上的伤痛。
“我能一口气睡足三天三夜。”洛克说。
“回去了要吃一顿大餐,还要泡个热水澡,舒舒筋骨。然后嘛,咱们比赛看谁先人事不省吧。”
“不行呵,”洛克叹息道,“没法比。今晚我要去见雷昆。他现在该知道了,斯特拉戈斯几晚前把咱们拽走过,我必须和他谈话,免得他生气。另外,我要把椅子给他。我还得把这档子烂事想办法告诉他,说服他允许我们离开几个月,别用咱们的肠子勒死我们。”
“诸神啊,”金说,“我一直尽量不想这些。你才让他勉强相信,咱们是被人派到罪塔尖来琢磨金库的,出海的事情你该怎么跟他解释?”
“全无想法,”洛克揉搓着肩膀上的旧伤,“希望椅子能让他宽大为怀。否则的话,你就得花钱请人清理平台上的脑浆了。”
桨手把船平行停靠在撒弗洛拉码头,一辆马车和几名卫兵正在岸上等待,梅蕊因跳下船首,向洛克和金的位置走来。
“明天晨间的第七个小时,”她说,“我派马车去堪蒂萨花园。最近几天早上,要经常改变你们的移动路线,出于安全考虑,今天完事哪儿也别去。”
“这个不行,”洛克说,“我今晚在黄金阶梯有事。”
“取消。”
“取消个鬼。你倒是阻止我看看。”
“说不定你会大吃一惊的。”梅蕊因按住太阳穴,仿佛头疼正要袭来,随即叹息道:“确定吗?不能取消?”
“如果我取消了今晚的事情,罪塔尖里那位你也知道是谁的人只怕就要取消我们的小命了。”洛克说。
“如果你们担心雷昆,”她说,“不如给二位在宝剑码头安排两个房间好了。他的手伸不进军营,训练结束前你们会很安全的。”
“哲罗姆和我在这座狗屁城市耗费了两年时间,就为了这个对付雷昆的计划,”洛克说,“我们希望能善始善终。今晚很关键。”
“那我也没办法了。我找几个手下,派辆马车给你。能等两个小时吗?”
“这个安排我喜欢,”洛克露出微笑,“说实话,能派两辆吗?一辆我坐,一辆拉货。”
“别得寸进——”
“请原谅,”洛克说,“钱难道从你的口袋里出?你要保护我,拿探子给我筑人墙,没问题——我都接受。但是,请派两辆马车来,我会尽量循规蹈矩的。”
“好吧,”她说,“两个小时。不会更快。”
西方的地平线吞没了太阳,两个月亮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中放着柔和的红光,仿佛落进了红酒中的银币。车夫在车顶上敲了三下,表示罪塔尖到了,洛克把窗帘拢到一角,从窗口望出去。
两辆马车从撒弗洛拉出发,穿越巨人厅廊和黄金阶梯纷乱的大街小巷,这花费了不少时间。洛克发觉自己循环于两个状态之间:不是无所事事地大打哈欠,就是在咒骂马车的颠簸。他的同伴是一位瘦削的女剑客,一柄用旧了的双刃长剑搁在她的膝头,她坐在洛克对面,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马车在车流中挤出一条道路,缓缓停下,剑客抢先下车,剑鞘悬在长至小腿的蓝色外套底下。温暖的夜色下,她扫视周围,确认没有危险,这才无声地打个手势,示意洛克跟上。
洛克给车夫指路,让马车驶上通向罪塔尖背后庭院的鹅卵石道路。这里有两幢石头房屋,分别是罪塔尖的主厨房和食物储藏区。红色和金色的灯笼悬在肉眼不可见的线绳上,在它们的光线照耀下,罪塔尖的侍者列队来往——端上精心烹饪的菜肴,取回空荡荡的盘碟。风干肉食的浓烈气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洛克的保镖继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马车顶上两位车夫打扮的士兵也是一样。第二辆马车,也就是载着洛克那套椅子的马车,叮叮当当地在前一辆马车旁停下。灰色马匹跺着地面,喷着鼻息,厨房的气味大概不合它们的口味。一名头发稀疏、身材魁梧的侍者快步上前,对洛克弯腰致意。
“科斯塔阁下,”他说,“请原谅,先生,这里是服务生出入的庭院。我们没法用合适的礼节招待你们,前门更适合——”
“我来得正是地方。”洛克伸手拍拍侍者的肩头,把五个弗拉尼银币随手塞进对方的马甲口袋,让它们挨个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找塞琳黛来,越快越好。”
“找……呃……遵命——”
“塞琳黛。她在人群中显眼得很。叫她来,赶快。”
“呃……好的,先生。这就去!”
接下来的五分钟,洛克在马车前踱来踱去,女剑客在背后两三步的地方跟着,努力扮出无辜路人的样子。他想,只怕谁也不会蠢到找他麻烦的地步吧——五个人守在身前身后,而且又是雷昆地盘的心脏地带。话虽如此,看见塞琳黛走出员工出入口,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塞琳黛身穿火红的夜礼服,黄铜手臂映着橘红色,仿佛烧融的金属。
“科斯塔,”她说,“有什么好理由要让我分神?”
“我要见雷昆。”
“哈,雷昆为什么要见你?”
“理由可多了,”洛克说,“谢谢了,我必须面对面和他说话。另外,请找几位最强壮的侍者来——我有礼物要送他,需要格外小心搬运。”
“礼物?”
洛克带他走到第二辆马车前,拉开车门。她瞥了一眼洛克的保镖,一边打量轿厢内的货物,一边用血肉手臂抚摸着黄铜手臂。
“科斯塔阁下,您确定如此堂皇的贿赂真能够解决您的问题吗?”
“不是这么回事,塞琳黛。故事说来话长。事实上,如果他肯收下,那倒是帮了我好大一个忙。他有一整个高塔需要装饰,而我只有租来的套房和储藏室。”
“有趣。”她关上第二辆马车的门,转身向罪塔尖走去,“很期待听见您的故事。跟我来。当然了,您的手下请在这里等候。”
女剑客正要出言反对,洛克态度坚定,他摇摇头,果决地指向头一辆马车。她送还给他的怒视让他备感庆幸,还好她受了严格的命令,要保护洛克人身安全。
走进罪塔尖,塞琳黛小声给身材魁梧的侍者下了几道指令,然后领洛克穿过一如既往的拥挤人群,爬上三楼的服务区域。他们很快又被锁进了爬升室,缓缓向九层而去。让洛克惊讶的是,塞琳黛竟然主动转身和他搭话。
“您给自己挑了个好保镖,科斯塔阁下。您居然如此信任执政官的鹰眼卫队。”
“呃,我也不知道。我有怀疑,但并不确信。你怎么能肯定?”
“左手背上的文身。玫瑰花正中一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她似乎不怎么习惯平民便装,应该戴手套遮掩的。”
“您长了一双好眼睛。一只,对不起。不是存心冒犯。我看见了文身,但没太在意。”
“大多数人不熟悉那个印记。”她别过身去,“我的左手背上也曾经有这个文身。”
“我……呃。那……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您知道得还太少,科斯塔阁下。您知道得实在太少……”
他妈的,洛克心想。她这是想吓唬我,用她的战术武器对付我,报复上次在爬升室里激发的怜悯情绪。该死的维拉城,人人都有把戏可玩!
“塞琳黛,”他想让声音听起来既真诚又有点儿受伤,“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您交个朋友。”
“哲罗姆·德·费拉那样的朋友?”
“如果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你也会理解我。然而,既然您那么喜欢炫耀自己的秘密,我也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底细。”
“随你开心好了。不过,请记住一件事情,我对您的观感,到头来,会比你对我的观感要有用得多。”
爬升室轧轧地停下,打开了通向雷昆办公室的门。塞琳黛领着洛克走进房间,罪塔尖的主人从桌边抬起头。雷昆的眼镜卡在黑色长罩衫的衣领上,他正在研读一大叠羊皮纸文书。
“科斯塔,”他说,“来得正好,我需要你解释一二。”
“我就是来和你解释的。”洛克说。妈的,希望他不知道码头遇刺的事情。否则的话要费的唇舌就多了。“我能坐下吗?”
“自己动手吧。”
洛克从墙边选了一把椅子,端到雷昆桌前放好。坐下的时候,他悄悄把掌心的汗水抹在马裤上。塞琳黛在雷昆身旁弯下腰,唠唠叨叨咬了好一阵耳朵。他点点头,望向洛克。
“您晒了不少太阳。”他说。
“今天的事,”洛克说,“哲罗姆和我在港口扬帆划船。”
“多愉快的运动啊。”
“一点儿也不。”
“太可惜了。几晚前,您们似乎在港口出现过,有人看见你们从王域返回。为什么等了这么久还不向我报告其中细节?”
“啊。”洛克觉得一阵轻松。雷昆或许没有把金、他和两名死去的刺客联系在一起。雷昆并非全知全能,这或许正是洛克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他露出微笑。“若是急于知道其中细节的话,您大概会派手下把我们拖来谈话的吧?”
“你该给自己做个名单,科斯塔,名为‘可以与之唱反调的人’。我的名字不在上头。”
“对不起。我决计不是存心的。过去这几天,哲罗姆和我需要改改习惯,不再日出而眠,日落而醒。至于原因嘛,和斯特拉戈斯的计划不是没有半点关系。”
正说话间,一名罪塔尖侍者出现在八层通往九层的楼梯口。她深深鞠躬,清了清喉咙。
“敬请原谅,阁下,女士。女士要我们把科斯塔阁下的椅子从庭院送上来。”
“拿进来,”雷昆说,“塞琳黛说起过椅子。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这椅子虽说外表光鲜,其实可却是败絮其中。”洛克说,“但您若是肯从我的手上接收过去,我诚心诚意地说,那将会帮我好大一个忙。”
“从你的手上接……喔,天哪。”
一名高大的罪塔尖侍者走上台阶,身前端着一把洛克的椅子,动作极为审慎小心。雷昆从桌前起身,两眼放光。
“塔拉什里巴洛克。”他说,“不会是别的,肯定是塔拉什里巴洛克……那儿,摆在房间正中,好了,很好,下去吧。”
四名侍者将四把椅子摆在雷昆房间正中,鞠个躬,回身又从楼梯离开。雷昆对他们毫不在意,他从桌后走出来,凑近了椅子仔细检视,用戴了手套的指头抚摸着它上漆的表面。
“复制品……”他慢慢开口,“没有疑问……但实在美得惊人。”他将注意力放回洛克身上。“我没有注意到,您对我的藏品风格如此熟悉。”
“我不熟悉,”洛克说,“塔拉什里啥啥啥的从没听说过。几个月之前,我和一位醉酒的拉塞因人打牌。他的信用额度……有点紧,因此我答应接受货物抵偿。我拿到了四把昂贵的椅子,从此之后它们一直在储藏室吃灰,因为我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我看见您在办公室里摆放的家什,心想您也许会喜欢。很高兴它们入得了您的法眼。如我所说,若是您肯接收,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令人惊讶,”雷昆说,“我一直想弄一套这种风格的椅子。我喜欢将尽繁花的风格。您真愿意放弃这样美丽的物事?”
“在我手上是浪费,雷昆。漂亮椅子在我眼中只是漂亮椅子。唯有一桩,您得轻拿轻放。不知为何,这些椅子是剪新月木质地的,只是坐坐没问题,但折腾别的就难说了。”
“这真是……出乎意料,科斯塔阁下。我收下了,谢谢你。”雷昆坐回桌后的座位中,显然颇不情愿,“然而,这并不能免除我们协议中您那一方的责任,您的解释也还没有说完。”他脸上的笑容退去几分,眼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不会。至于这个……您看,斯特拉戈斯不知为何,急得仿佛屁股底下着了火。他要送我和哲罗姆离开一段时间,替他办事。”
“离开?”一秒钟前那种有限度的谦恭举止骤然不见,“离开”二字被他说得既镇定自若又危机四伏。
戏码来了。诡诈看护人在上,给您的小狗丢两块骨头吧。
“出海,”洛克说,“去鬼风群岛,浪子港,替他办事。”
“奇怪,我怎么不记得我把金库搬去了浪子港?”
“和金库有关。”怎么个有关法?“我们去……找东西。”妈的,远远不够好。“事实上,是找人。您有否听说过……呃,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听说过……一个男人,他名叫……卡罗……卡拉斯?”
“没有。怎么了?”
“他,呃……好吧,我实话实说,我觉得自己很傻。还以为您或许听说过他,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民间传说。您完全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塞琳黛?”
“这名字全无意义。”塞琳黛答道。
“那么,这位朋友是什么人呢?”雷昆把戴了手套的双手合在一起。
“他是……”他是什么人呢?他们要突入金库,有什么理由能让科斯塔和德·费拉离开维拉城?哈……诡诈看护人在上,当然了!“……他是专门的锁匠。斯特拉戈斯的间谍有一份关于他的报告。据说他是行内最顶尖的高手,或者说曾经是——在他活跃的时代。持开锁器的天才,机械神人之类的高手。哲罗姆和我打算诱使他重新出山,帮我们解决您的金库。”
“这样的人混在浪子港干什么?”
“我猜是躲藏。”洛克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扬,他不得不按捺住那种熟悉的愉快感。每当一套大话被释放进了现实世界,它似乎就会自行开始生长,不需要太多照料,也不需要为了局面曲意奉承。“斯特拉戈斯说艺巧行会想杀他,试了好几次。他是艺巧匠人的克星。如果他确有其人,便就是受诸神诅咒的‘反艺巧匠人’。”
“多奇怪啊,我竟从未听说过他。”雷昆说,“也没有人要我寻找或除掉他。”
“如果您是艺巧匠人,”洛克说,“您愿意将他的存在泄露给一名最有可能将之收为己有的人吗?”
“嗯哼。”
“妈的,”洛克挠挠下巴,故作思虑重重的模样,“也许的确有人要你寻找和除掉他,但用的不是那个名字,更不会向你描述他的技能,您觉得呢?”
“为什么?执政官有那么多探子,为什么要选你和哲罗姆——”
“还有谁能保证不成功便成仁?”
“啊哈,慢性毒药。”
“我们有两个月,只少不多。”洛克叹息道,“斯特拉戈斯警告我们,不许拖延时间。到时候若是不回来,我们就会发现他的个人炼金术士有多厉害了。”
“给执政官干活真是不容易,李奥康托。”
“这话说得真他妈对。他还是匿名金主那会儿比较讨人喜欢。”洛克扭了扭肩膀,觉得背后有几块酸痛的肌肉在抱怨。“我们本月出发。白日泛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等训练完毕,我们就会化身为独立商船的船员潜入鬼风群岛,免得被人一眼认出是两个吃土长大的。在返回前,我们没法彻夜狂饮疯赌了。”
“你觉得能成功?”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哲罗姆在海上遇到‘事故’也不是不可能。总而言之,我们的行头都留在堪蒂萨花园,塔里账面上的钱,我们一个辛提拉也不带走。我的,哲罗姆的,都留下。算是质押吧,免得我一去不返。”
“你若是还能回来,”塞琳黛说,“带在身边的人,说不定可以让执政官美梦成真。”
“如果他真的在鬼风群岛,”洛克说,“我会把他先带进这间办公室。您二位或许希望与他坦诚相见,讨论不为执政官工作的话,在健康方面将有何等收益。”
“当然。”雷昆说。
“这位卡拉斯,”洛克让音调染上几分兴奋的色彩,“或许能成为我们击败斯特拉戈斯的关键因素。他反戈一击的效率比我更高。”
“哈,科斯塔阁下。”塞琳黛说,“我觉得天底下不会存在比您更加热衷于反戈一击的人物了。”
“您该知道我究竟热衷于什么,”洛克说,“没什么好多说的。斯特拉戈斯没向我们隐瞒更多细节。我只是想抛掉这几把该死的椅子,让您知道我们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敢保证,我会回来的。只要我还能够掌控局面,我就会回来的。”
“多么好的保证,”雷昆打趣道,“多么诚恳的保证。”
“我如果想脚底抹油,”洛克说,“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何必花时间上门与您多费口舌?”
“很简单,”雷昆微微一笑,“您如果在做局,这可以争取到两个月的缓冲时间,在此期间,我不会下令追捕您。”
“啊,您说得有道理。”洛克说,“只有一点,缓冲不缓冲暂且不论,超期不归的话,我会死得很难看。”
“一面之辞而已。”
“嘿,我站在您这边,要欺瞒的人是塔尔维拉的执政官,还有哲罗姆·他妈的·德·费拉。我需要同盟,否则肯定爬不出这摊烂屎;你们信不信任我,我无所谓,但我必须信任你们。我把手里牌全翻给您看了,绝无虚张声势的成分。现在,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继续下去。”
雷昆仔细地翻弄着面前的羊皮纸,然后抬头对上洛克的眼神:“我希望,以后执政官怎么安排,第一时间就要通报我。不许延迟。下次再不把您的所在告诉我,我就派人去逮您。然后嘛,就到头了。”
“明白。”洛克惺惺作态,又是吞唾沫,又是绞手指,“离开维拉城之前我们肯定还要和执政官见面。离开他的地方我就来找您,绝不拖延。”
“很好。”雷昆指指爬升室的方向,“下去吧。找到这位卡罗·卡拉斯,假如他存在的话,把他带给我。可是,我不希望听说亲爱的哲罗姆在海上不小心跌出了栏杆。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和斯特拉戈斯清账前,请允许我禁止您这样做。”
“我——”
“德·费拉阁下不得发生‘事故’。我没有点头,您就不能报那份仇。这属于我们的协议。”
“您要是这样说的话,好吧,我明白了。”
“斯特拉戈斯有解毒剂拴住你。”雷昆拿起鹅毛笔,注意力重新放回羊皮纸上,“我也需要一份保证,免得您失去了返回这座可爱城市的兴趣。想宰杀您那头肥羊吗?那就再养他几个月吧。一定要照顾好他。”
“好……好吧。”
“塞琳黛,带他下去。”
“实话实说,你的运气算是不错。”金说,这是第二天早晨,他和洛克正在拼命划桨。他们正泛舟主港区,取道商人新月岛附近的微浪区。太阳尚未升至正午的高度,但已经让今天比昨天更炎热了。两名盗贼汗出如浆。
“没有忽然间死于非命,的确算是不错。”洛克说。他压下抱怨的冲动,今天训练引发的伤痛不仅波及后背和肩膀,也让贯穿他大半条左胳膊的旧伤饱经折磨。“这大概把雷昆的耐心逼到极限了。事情再奇怪一些,局面再复杂一些……哈,希望结果和斯特拉戈斯的计划一样让人吃惊吧。”
“您们划船的手就不能和嘴皮子一样利索吗?”卡德烈斯叫道。
“除非你能拿链子把我们和船桨锁在一起,再找面鼓敲拍子,”洛克说,“否则我们愿意怎么划就怎么划。另外,除非您希望我们一头栽倒,当场毙命,否则可以考虑早点儿开午饭了。”
“天哪!这位相貌堂堂的年轻绅士不喜欢出力流汗的生活呀!”卡德烈斯坐在船首,双腿伸向桅杆。小猫趴在他的肚皮上,蜷成一个黑色的毛球,睡得正香。“这位大副要我提醒二位,请牢记我们即将前往何处,大海才不管你们的心情。或许要连续劳作二十个小时,甚至四十个小时。或许在甲板上,或许在舱底摇泵。该干什么的时候,你们他妈的就干什么,干到倒地不起,人事不省。因此,你们要使劲儿划船,每天都划,到你们端正了看待未来的态度为止。告诉你们,今天我们偏偏要晚点儿开午饭。港满舵!”
“真是了不起哟,科斯塔阁下。精彩绝伦,狗屁不如。按照您的推算,我们的纬度该与七髓王国接近啦。离温暖的温提拉没多远了,您觉得是不是啊?”
洛克放下肩膀上的反向四分仪,叹了口气。四分仪是一根长四尺的棍子,前端镶了数个照准器和测径器,模样甚是丑陋。
“你在水平照准器里看不见日影吗?”
“能看见,可是——”
“我承认,这仪器不如射箭那般精准,但吃土长大的人也不至于蠢到您的地步吧。再来一次,学着我演示的样子。水平、日影。感谢诸神吧,你用的是维拉四分仪;旧式直角器要你直视太阳,而不光是看看它的影子。”
“敬请原谅,”金说,“我总听人把这玩意叫做卡莫尔四分仪——”
“放屁,”卡德烈斯说,“这就是他妈的维拉四分仪。维拉人发明的,二十多年前。”
“这么宣称,”洛克说,“是不是能稍稍安慰您在千日战争中给人操得生疼的屁眼啊?”
“你喜欢替卡莫尔人说话,科斯塔,是不是?”卡德烈斯伸手抓住测度仪器,洛克顿时意识到对方的怒气并非作假。“还以为你是塔里沙玛人。有什么理由非要替卡莫尔人说话吗?”
“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请原谅,”洛克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说话不经脑子。战争对你不仅仅是段历史,对吧?”
“千日,还有其他战事,”卡德烈斯说,“我他妈的从头到尾都参加了。”
“请接受我的道歉。您一定失去了很多朋友。”
“你他妈的说得真对。”卡德烈斯嗤之以鼻,“失去了脚底下的一艘船,还好没有沦为恶魔鱼的食物。可怕的岁月。”他把手从四分仪上拿开,整理了一下情绪。“我知道你没什么恶意,科斯塔。我只是……对不起。至高会投降的时候,我们这些流血流汗的人并不觉得正处于劣势。这也许是我们对头一位执政官寄予厚望的原因了。”
“李奥康托和我绝没有喜爱卡莫尔的理由。”金说。
“那就好。”卡德烈斯拍拍洛克的脊背,似乎云开雾散了,“好极了。别改心思就行。言归正传,我们在海上迷路了,科斯塔阁下!找到我们的纬度!”
他们跟随维拉领航员训练已经进入第四天了,每天上午都是例行的划船苦刑,这之后,卡德烈斯领着他们出港,驶向银影码头朝海的一面。此处与玻璃岛屿大约有五百码的距离,但依旧处在风平浪静的海域,大浪在包围着城市的暗礁面前纷纷败下阵去。城市附近半透明的海水呈蓝绿色,深约四五十尺,其中修建了一处平顶的石头平台。卡德烈斯管这里叫旱鸭子城堡,是维拉海军的预备役士兵和商船水手的训练场地。
他们的快艇系在平台一边,平台每边长约三十尺。脚边的石头地面上摆了一堆测度仪器:四分仪、直角器、沙漏、海图、罗盘、领航员的工作箱,还有一套无以名状的配挂板,卡德烈斯说那是用以记录航向变化的。小猫趴在星盘上打瞌睡,遮住了黄铜表面上的蚀刻记号。
“哲罗姆朋友还算凑合过关,”卡德烈斯评论道,“可惜他不扮演船长;那是你的角色。”
“我还以为重要任务都交给您呢,以免死得惨不忍睹,您说了该有两百遍吧?”
“是交给我。疯子才认为我会改念头。但是,你必须拥有足够的知识,免得我吩咐这个那个的时候,你只会拿大拇指去堵屁眼,然后一脸傻样望着我。你必须知道该握哪一端,该怎么读当前纬度,别把咱们忽悠到半个世界之外去。”
“日影,水平。”洛克嘟囔道。
“没错。今天晚上,我们要练习旧式仪器,它们现在只能拿来做这个了——从星群中取得读数。”
“可是,现在才刚过中午呀!”
“没错,”卡德烈斯说,“今天安排了许多好节目。要学习书本、海图和数学,要升帆,要划船,然后继续书本和海图。二位准备好熬夜吧。就在旱鸭子城堡舒服一晚上怎么样?”卡德烈斯冲石头地上啐了一口。“现在,他妈的纬度究竟是多少?”
“横甩是什么意思?”金说。
跟随卡德烈斯学习的第九天,时值深夜,金泡在巨大的黄铜浴缸中。尽管在堪蒂萨花园的僻静房间本已十分温暖,他依然要了烫人的热水,三刻钟过去之后,浴缸仍在送出缕缕蒸汽。浴缸边的小桌上,摆了一瓶启了封的奥斯特沙陵白兰地(五五四年,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年份酒)和一双恶姐妹。
百叶窗和窗帘都紧紧拉着,门上了闩,洛克在把手下又卡了一张椅子。若是有人凭蛮力闯入,椅子能给洛克和金争取几秒钟的预警时间。洛克躺在床上,两杯白兰地下肚,解开了肌肉中的硬疙瘩。他的短剑摆在床头柜上,离手边不到三尺。
“啊,诸神啊,”他说,“我记得的。是……某种……坏事情?”
“是正舷方迎上强风和海浪,”金说,“由船身抵挡它们,而不是用船首切入风浪。”
“坏事。”
“坏得不能再坏。”金正在一页一页阅读因德罗弗·伦卡利斯所著的《睿智海员之实战词典,以源自真正历史的大量启发性实例为证》,“放明白点儿,你是船长。我只是替你敲打手下的蛮子。”
“我知道。再来一个。”洛克自己的那本书搁在短剑和白兰地旁边。
“嗯哼,”金翻着页码,“卡德烈斯说,他要让我们尝尝正横风驶帆。这话什么意思?”
“风从与龙骨垂直的方向吹来,”洛克嘟囔道,“意思是要殴打咱们的侧肋。”
“然后又要给咱们两下后舷风驶帆。”
“很好。”洛克停了一停,喝口白兰地,“风既不从屁股方向来,也不直接从侧面来,而是从两个斜后方之一来,与龙骨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夹角。”
“不错嘛。”金继续翻书,“罗盘六点钟方向是哪儿?”
“正东。诸神啊,感觉又回家和锁链吃饭了。”
“形容得真贴切。南偏一个罗经点。”
“呃,东偏南。”
“很好。南偏又一个罗经点。”
“东南东?”
“再一个罗经点。”
“啊,诸神啊。”洛克一口饮尽杯中的白兰地,“东南以及我操我自己。今天晚上到此为止。”
“可是——”
“我是他妈的船长,”洛克翻个身趴下,“我的命令是喝完酒睡觉。”他伸手抓过一个枕头,彻底盖住自己的脑袋,没几秒钟便坠入沉沉梦乡。即便在梦中,他仍然不停打结、起帆和读纬度。
“我莫不是参加了您的海军?”隔天早晨,洛克说,“还以为我该逃得离它远远的呢。”
“手段不等于目的,科斯塔阁下。”
宝剑码头,他们独享的人工港湾中,执政官在等待他们。他的私人小艇(洛克记起了这艘船,他在王域脚下的玻璃洞窟中见过它)和他们的快船停在一起。梅蕊因和六名鹰眼卫士从旁伺候。此刻,梅蕊因正在帮助洛克试穿维拉海军士官的制服。
长罩衫和马裤的颜色同鹰眼卫士的紧身上衣一样,都取了黑蓝色;但外套却是棕红色,前臂镶了硬挺的黑色皮边,或可充作护腕之用。领巾亦是黑蓝色,贴近肩膀的上臂位置嵌着金光闪闪的黄铜佩章,图案是玫瑰与交叉的长剑。
“我麾下的金发士官为数不多,”斯特拉戈斯说,“但制服看起来颇为合身。本周末会有另外两件准备好。”斯特拉戈斯伸手替洛克整理装束——紧一紧领巾,调整腰间空荡荡的剑鞘。“然后呢,你们每天穿几个小时制服。习惯它们。我的鹰眼卫士会帮助二位严整军容,学习恰当的举止和礼数。”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我知道就行。”斯特拉戈斯转身看着卡德烈斯,卡德烈斯一副领航员的严肃神情,把平时的顽皮噱闹抛得无影无踪。“领航员,他们的训练进展如何?”
“护国大人,您很清楚,”卡德烈斯慢慢说,“我对此项任务究竟抱有何种看法。”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们……比先前略有起色,护国大人。不那么让人绝望了。”
“那就好。你还有三个星期可以操练他们。我不得不说,在太阳底下艰苦锻炼了几天,他们看起来已经像样多了。”
“斯特拉戈斯,我们的船在哪儿?”洛克说。
“在等待。”
“我们的船员在哪儿?”
“在手边。”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穿制服?”
“因为看见你在我的海军中担任船长让我心花怒放,两个玫瑰与剑的标记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只能当一个晚上的船长。先学会怎么穿制服吧,然后再学学怎么耐心等待命令。”
洛克大皱眉头,右手按剑鞘,左手握拳,横放胸口。他见过几次鹰眼卫士行礼,于是学着他们的动作,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深鞠一躬。“诸神保佑塔尔维拉的执政官。”
“很好,”斯特拉戈斯说,“不过,你是一名军官,不是普通士兵或水手。鞠躬时应当稍浅。”
说完,他转身走向小船。鹰眼士兵列队跟上,梅蕊因飞快扒下洛克身上的制服。
“我把二位还给卡德烈斯了,”踏进船舱的当口,执政官说,“好好利用这些日子。”
“诸神在上,我们啥时候才能知道全盘计划?”
“该知道的时候,科斯塔,自然会知道。”
两天后的早晨,大门敞开,迎接梅蕊因的小船驶入宝剑码头的私用港湾。洛克和金大吃一惊,一夜之间,他们的快艇旁多了一艘真正的大船。
天正在落雨,温润、暖和的雨,不是铜海吹来的暴风雨,而是来自陆地方向的恼人气流。卡德烈斯身披油布薄斗篷,等在石头广场上,雨水如小河般淌下他不加遮掩的头发和胡子。洛克和金跳下小船,他们没穿长靴,衣物也过于简单,卡德烈斯见状不禁一笑。
“瞧啊,”卡德烈斯叫道,“你们俩,多半会成为咱们葬身之处的船,她亲自现身了!”他猛拍洛克后背,哈哈大笑。“她芳名红色信使。”
“终于见面了。”船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收起了船帆,灭掉了灯火。这艘船虽说状态良好,但却弥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忧郁气氛。“执政官的船?”
“不。看起来诸神很喜欢护国大人,让他很是剩下了几个铜子儿。知道短剑蜂是什么吧?”
“太知道了。”
“没多久之前,某个傻蛋想运送一窝短剑蜂入港。诸神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他罪有应得,船被罚没,入了执政官的公库。那窝小魔鬼给烧成了灰。”
“哦,”洛克吃吃窃笑,“我很确定,肯定成了灰。塔尔维拉的海关大人们,他们实在严格认真、正直清廉。”
“执政官把这船倾侧整理了,”卡德烈斯继续道,“上了新船帆,装了新支架,绑了新绳索,堵了几条小缝隙。船舱用硫黄彻底熏过,重新起了名字,再次施了洗礼。比起拿他自己的船给我们,这生意十分划算。”
“她多大岁数了?”
“二十年吧,就我的估计。日子过得很艰苦,但应该还能撑几年,假如还回得来的话。现在,让我看看你们都学了什么。这是一艘什么船?”
洛克仔细端详,她有两条桅杆,尾甲板略略高起,船腰底朝上绑了一艘救生船。“caulotte?”
“不,”卡德烈斯说,“应该说是一艘vestrel,也可以称之为双桅横帆船,只是个头偏小。我明白你为什么当她是caulotte。请让我告诉你,你在哪些特定的地方犯了错……”
卡德烈斯口中迸发出连串技术性极强的解释,指出两者下风面的横桁转桁索和后桅主帆有何不同,洛克对此一头雾水,就仿佛观光客在异域城市问路,却遇到了口若悬河的路人,热情满满地为他指点方向。
“从艏柱到船尾,她全长八十八尺,当然,长度不算船首斜桅。”卡德烈斯终于说完了。
“诸神啊,我一直没有醒过味儿来,”洛克说,“难道真要让我指挥这艘船?”
“哈!当然不。你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假船长。别泪眼模糊地看着我。你只需把我正确的指令转告船员即可。咱们快些登船吧!”
卡德烈斯领两人走过木板坡道,踏上了红色信使的甲板,洛克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将一切可见的细节纳入脑海,难受的感觉在胃里越烧越旺。一说起船上生活,他理所当然地便想到了上次、也是人生独一次的海上旅行(而且还卧床不起),此刻,每一个绳结和螺栓,每一组滑轮和索具,每一根支索和缆绳,每一套索栓和机件,都可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或是彻底揭穿他的伪装。
“妈的,”他对金小声说,“换了十年前,说不定我会傻得以为自己能够应付得了。”
“的确很难应付。”金捏了捏洛克没受过伤的肩膀,“但还有时间,可以学习。”
温暖的细雨中,他们从船首走到船尾,卡德烈斯指给他们看这个看那个,不时提出艰深的问题,要他们现场作答。最后,他们站在红色信使号的船腰,卡德烈斯靠在救生艇上歇气。
“好吧,”他说,“你们两个旱鸭子学得挺快。值得表扬。比你们俩加起来还有经验的水手偶尔也会口喷大粪。”
“山羊脸,找个时间咱们上岸比画比画,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本事。”
“哈!德·费拉阁下,你这么说话挺符合身份。或许你永远分不清一坨烂屎和支索帆有啥区别,但大副的派头倒是学了个十足。既然天气如此宜人,我们今天上午就去主桅上平台逛逛吧。”
“主桅上平台?”洛克抬头眺望,主桅杆的尽头消失在灰色云雾中,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眯起眼睛。“他妈的在下雨!”
“大海是出了名的观雨胜地,没有人跟您提起过吗?”卡德烈斯踱到星舷侧的主支桅索边。支桅索从对面甲板栏杆底下穿出,用三眼木盘固定在外船体上。领航员嘟嘟囔囔地爬上栏杆,挥手招呼洛克和金跟上。“无论天气好坏,在您手下当船员的可怜混球都得爬上爬下。我没法带两个见了绳索像是雏儿似的人出海,所以,给我他妈的滚上来。”
他们跟着卡德烈斯在雨中爬上桅杆,小心翼翼地踏上桅梯横绳,横绳与支桅索相交,用作立足点。洛克必须承认,两周艰苦的训练让他有底气完成此类动作,旧伤的疼痛也随之减轻了几分。然而,绳梯带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它一受力便会沉陷变形,与他熟悉的一切都不甚相似。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慌慌张张地加入了金和卡德烈斯的行列,站上一个坚实的圆形平台。谢天谢地!
“大概爬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卡德烈斯说,“这道帆桁承载的是主帆。”洛克已经知道所谓主帆就是本船的主横帆,而不是航海计划。“再上去,是中桅帆和主上帆。今天咱们就不上去了。诸神啊,你们已经觉得很可怕了?想想船摇来摆去的时候吧,就好比是牛在交配那光景,哈!”
“一定够糟糕的,”金悄声对洛克说,“和某个傻瓜一头栽下来砸在咱俩头上一样糟糕。”
“是不是说,”洛克问,“我得经常爬上来?”
“你的眼神好得出奇?”
“我不这么认为。”
“那就不用了。没人希望你爬高蹿低的。船长的位置在甲板上,想看远处就用望远镜。桅杆更高处会有人放哨,替你看着四周。”
他们观赏了几分钟风景,雷声在附近响起,雨落得更疾了。
“下去吧。”卡德烈斯起身,准备从侧面滑下去,“试探诸神的,必受诸神厌弃。”
洛克和金不费吹灰之力便回到了甲板上,卡德烈斯从支桅索下来时,却喘着粗气。他呻吟了两声,按摩着左上臂。“妈的,我太老了,不该上去。感谢诸神,领航员的位置也在甲板上。”雷声为他的话语作结,“来吧,咱们进主舱看看。今天不出海,只读书和看海图。我知道,你们最喜欢这个。”
跟随卡德烈斯学习到第三周,洛克和金开始生出谨慎的希望——码头遇刺的戏码大概不会再次上演了吧。梅蕊因依然每天早晨护送他们,但到了晚上,洛克和金拥有了些许的人身自由,前提是要全副武装出入,行动范围也不得超出亚森内尔区的内码头。那里的酒馆总是挤满了执政官的士兵和水手,刺客很难不知不觉地溜进来,打洛克和金一个措手不及。
公爵日(金提醒自己,维拉人自然要叫议事会日)晚间的第十个钟头,金找到洛克的时候,发现对方坐在“千日印鉴”的角落里,盯着一瓶加料葡萄酒发呆。这地方很宽敞,灯火通明,快活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千日印鉴”是海军扎堆的酒吧,旧式维拉战旗的复制品底下,最好的那些座位都被军官占据,无论穿不穿制服,他们的社会地位都一目了然。军官周围,普通水手的座位犹如众星攒月,他们正在饮酒作乐,外来人寥寥无几,都聚在洛克附近的小桌前喝着闷酒。
“就知道你在这儿,”金在洛克对面坐下,“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一个在工作的人。看不出吗?”洛克抓过酒瓶,对金打个手势。“这是我的锤子。”他用指节敲敲木头桌面,“这是我的砧板。我正在锤炼我的脑子,让它变得更快活。”
“为啥?”
“我只是希望有半个晚上不当他妈的冤魂远征军船长。”他按捺住脾气,悄声说道。金看得明白,洛克显然还没喝醉,但正被强烈的欲望控制着,想一醉方休。“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小船儿,哼哼唧唧地绕来绕去,给甲板上的劳什子琢磨各种新鲜名字!”他停了停,痛饮一口酒,然后把酒瓶递给金,金摇摇头。“还以为您在勤勤恳恳背字典呢。”
“也不尽然。”金把椅子向墙壁略略转个角度,好让自己时刻盯着酒馆内的芸芸众生。“给杜伦纳和科伐略写了几句礼数周全的谎话,她们送了不少字条到堪蒂萨花园,问我们何时能够重返牌桌,让她们再有机会痛宰咱们。”
“真不想让二位女士失望,”洛克说,“但今夜老子什么事情也不想管。去他妈的罪塔尖,去他妈的执政官,去他妈的杜伦纳,航海字典,导航桌。今天只有算术。喝酒加酒鬼等于醉酒。一起来吧。再喝一两个小时,你就知道自己也很需要大醉一场了。”
“我很愿意,但卡德烈斯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明天早上恐怕还需要清醒的脑袋,今天夜里不能喝得太醉。”
“卡德烈斯的训练没能让咱们的脑袋更清醒。结果恰恰相反。我们一个月上了五年的课程,狗屁东西都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粥了。知道吗,来这儿喝酒前,我买了半个胡椒蜜瓜。摆摊的女人问我想切哪个瓜,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我回答,‘港舷那个’!我的喉咙都背叛了我,成了水手的器官。”
“很像疯子的秘密语言,对吧?”金摸出外套口袋中的眼镜,架上鼻梁,想看清洛克的葡萄酒瓶上淡淡地蚀刻了什么。安思卡兰产的,不是什么陈年佳酿,只合希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饮用。“多复杂的盘旋图案啊。比方说,甲板上扔了一根绳子。悔罪日那天它是甲板上的一根绳子;过了闲人日下午三点,它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半中暑的牙牙绞杀蛇;到了王位日的子夜时分,如果不下雨的话,它又会变回一根绳子。”
“如果不下雨的话,哈,否则你就得脱干净衣服,裸体绕后桅跳舞。诸神啊,妈的。我发誓,金……哲罗姆,谁再跟我嚷嚷什么‘老子拿星舷三角帆操得你个没种的再敢说左右’,我保证给他喉头一刀。卡德烈斯来了也同样下场。今天夜里不许说海上行话。”
“你仿佛迎风兜了三面帆。”
“四眼仔,你刚给自己签了死亡证明。”洛克瞅了一眼瓶中还剩多少酒水,架势仿佛雄鹰睥睨翅下远处的田鼠,“尚未下肚的烈酒还剩得太多,拿个杯子陪我,否则没两下我就会哭着喊着让你尴尬不已了。”
话音未落,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全场静默,喃喃的嘀咕声却越来越响,依照他长期混迹市井的经验,金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信号。他疲惫不堪地抬起头,发现六名男子刚刚踏进了酒馆。两人在斗篷下穿了治安官的制服,但既没有披甲胄,也没有带武器。他们的同伴则完全是平民打扮,但其块头和举止却告诉金,他们是所谓“城市看守人”这个群落的典型样本。
他们中的一人,要么勇猛无惧到了极致,要么对环境不敏感到了顽石的地步,竟然踱到吧台前,要酒保过来为他服务。他的那些朋友,要么更加睿智,要么神经尚未全然失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酒馆中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
随着吱呀一声,军官席上有一位相貌凶悍的女士推开椅子,缓缓起身。没过几秒钟,她的同伴,无论穿制服或是着便服,也都站在了她的四周。她的动作如水波般在酒馆内荡漾开去,先是其他的军官,然后是普通水手,特别是当他们发现双方人数比例将是八对一之后。很快,四十几名男男女女都立在了酒馆中,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的六名男子。洛克和金旁边的一小撮外来人都留在了座位上——只要待在远处,他们至少可以保证不卷入危机最前沿。
“先生们,”最年长的酒保开口发言,他的两名年轻同伴将手伸向柜台深处,想必是去拿武器了,“你们走了不少路才到这儿来啊?”
“这话什么意思?”金想,吧台前的治安官若不是在假扮迷糊,那就是天生比被吹熄的蜡烛还要不亮。“从黄金阶梯走过来的。刚下班,口渴了,想拿几块钱灭灭火。”
“也许,在今晚,”酒保说,“另外一家酒馆更适合您的口味。”
“什么?”男人似乎依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了一群即将发狂的暴徒的注意力焦点。金想,城市看守人永远有两种类型——一种人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知道怎么趋利避害,另一种人的脑壳就只是存锯末的容器。
“我说——”酒保显然开始失去耐心了。
“等一等,”治安官说,他对着酒馆的常客们举起双手,“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今天晚上我已经遇见过几次了。请诸位原谅,我没有恶意。难道大家不都是维拉人吗?我们只是渴了想喝两杯而已。”
“许多地方供应酒水。”酒保说,“许多更适合你们的地方。”
“我们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
“那就别变成我们的麻烦。”一名魁梧的男人说,他身穿海军的长罩衫和马裤。他的酒友跟着发出几下颇为险恶的咯咯笑声。“知道他妈的门在哪儿吧?”
“议事会的狗,”另一名军官嘟囔道,“不守信的拜金奴。”
“别这样。”治安官甩开朋友的手,他的朋友正打算把他拽出酒馆,“等等,我说过了,我们没有恶意。他妈的,我难道在说假话?安静点儿,我们马上就离开。我请客,给所有人上一轮。所有人!”他用颤抖的手取出钱袋。铜币和银币叮叮当当地砸在木头吧台上。“酒保,给所有想喝的人上一轮最好的维拉黑啤酒,剩下的全归你。”
酒保看看面前不幸的治安官,又看看先前开口的魁梧海军士官。金猜想他是在场职位最高的军官之一,酒吧看他希望对方做个评判。
“拍马屁倒是很在行。”军官一脸奸险的笑容,“你在场的时候,我们一滴酒也不会碰,等把你永远丢出门之后,我们会乐于帮你花光每一个铜板儿的。”
“当然当然。和平第一,朋友们,我们绝无恶意。”男人似乎还要争辩不休,但立刻被两名同伴架起,带出门外。最后一名治安官消失在了夜色中,酒馆中爆发出大笑和鼓掌声。
“海军就是这么给自己添预算的!”魁梧军官叫道。他的酒友开怀大笑,他抓起杯子,向酒馆中的众人举杯致意。“为了治安官!叫城里城外的敌人都昏了头吧!”
“为了治安官!”其他的军官和水手齐声高叫。很快,他们又恢复了好心情,最年长的酒保数清楚治安官留下了多少钱,他的帮手在酒桶边摆上了一排一排的黑啤酒杯。金皱起眉头,在脑袋里做着算术。请五十来号人喝酒,哪怕只是黑麦酒,也会让治安官耗掉接近月入四分之一的金钱。与辛苦钱说再见断非易事,但若是反悔的话,只怕要面对许多人的驱赶殴打。
“可怜的傻瓜,喝得太多了,”他边叹息边看着洛克,“还想让自己在大家面前丢脸露丑?他们似乎已经看过这种人了。”
“喝完这瓶我就下锚。”洛克说。
“下锚是水上——”
“我知道,”洛克说,“等会儿我就自杀。”
两名年轻酒保抱着大托盘巡行,送出一杯杯黑啤酒,先给军官,他们不置可否,再给普通水手,他们兴高采烈。末了,一名酒保终于走向洛克、金和其他平民蛰伏的屋角。
“先生们,喝一口黑的吗?”洛克和金还没回答,他就把杯子搁在了桌上,用小玻璃摇杯往酒里洒了点儿盐,动作灵巧比得上变戏法的。“某位金子多过脑子的人请大家喝一杯。”金往托盘上放了个铜板,以此表示感谢,酒保点点头,走向了下一张桌子。“女士们,喝一口黑的吗?”
“咱们该多来这儿走走。”洛克嘟囔道,他和金都没碰从天而降的麦酒。洛克似乎更喜欢他的葡萄酒,金则沉浸于思考卡德烈斯明天会拿什么问题刁难他,实在没有喝酒的欲望。他们又随意闲聊了几分钟,洛克的视线终于落在啤酒杯上,他叹一口气。
“加盐的黑啤酒不适合跟着加料葡萄酒下肚。”他把心思说出了声。几秒钟过后,金发现背后的女人回过身,拍拍他的肩头。
“我没有听岔吧,先生?”她似乎比洛克和金还要年轻几岁,还算看得过眼,前臂上的鲜红色的文身和晒黑的肤色表明她是靠码头吃饭的。“加盐黑啤不合您的口味?允许我斗胆说一句,我这儿正好缺了——”
“哦,噢!”洛克转身,露出微笑,把啤酒递了过去,“尽请随便,是我的荣幸。”
“我的也拿去,”金学着洛克的动作,“它配得上更有眼光的人。”
“我会好好待它们的。谢谢二位的慈悲心肠。”
洛克和金继续他们的交头接耳。
“一周,”洛克说,“也许两周,斯特拉戈斯很快就要咱们动身了。再不是纸上谈兵的发狂,咱们要去过那种生活,在他妈的海上飘啊飘。”
“正因为这个,我才希望你今晚上别和酒瓶太亲近了。”
“一点点的自怜总是允许的吧,”洛克说,“最近总让我记起某些不堪回首的事情。”
“没什么好心怀愧疚的……如果是为了那个。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别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对我。”
“真的假的?”洛克用一根手指抚弄着半满的酒瓶,“为何每次我想多喝两杯的时候总能从你的眼神中读出不一样的见解?当然,除了旋转木马的牌桌上。”
“嘿,别往——”
“又不是说你的坏话,”洛克急匆匆地解释道,“事实如此,仅此而已。不能怪你那么想。你……出什么事了?”
金抬头去看,洛克背后的喘息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码头讨生活的女人从椅子里半抬起身,紧紧攀住自己的喉咙,竭尽全力呼吸。金立刻站起身,绕过洛克,扶住她的肩膀。
“悠着点儿,女士,别慌。黑啤酒里的盐加多了?”他转过她的身体,右手在她背上拍打几记。她的呛咳没有停止,这让金警觉起来——事实上,此刻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却一丁点儿空气也吸不进去。她转过身,使劲抓住金,瞪大的双眼中尽是恐惧,脸孔涨得通红,已经盖住了太阳晒黑的颜色。
金低头瞥了一眼她身前桌上的三个空酒杯,忽然醒悟过来,胃里如吞冰块。他用左手抓住洛克,一把将对方拎了起来。
“靠着墙,”他嘶声说,“保护好自己!”接着,他提高嗓门,招呼酒馆中的众人:“救命!这女人需要帮助!”
酒馆里一阵喧闹,军官和水手纷纷起身,围上来想看个究竟。一位穿黑外套的年老女士挤过忽然空荡荡的座椅和酒客,她雨云颜色的头发用银环系成长长的马尾辫。“让开!我是船医!”
她从金的怀中抢过那名码头女工,攥紧拳头,用拳头下沿在她背上狠狠地砸了三记。
“试过了!”金叫道。呛咳的女人在他和船医手中挣扎,想推开他们,仿佛他们是导致痛苦的罪魁祸首。她的面颊成了葡萄酒般的紫红色。船医用蛇形手捏住女人的咽喉,卡住她的气管。
“诸神啊!”船医大叫,“她的喉咙涨起来了,硬得和石头似的。把她抱到桌上,用全身力气压紧她!”
金将码头女工按在桌上,空啤酒杯四散掉落。人群聚拢在他们周围,洛克不安地望着他们,身体依照金的指示,紧紧贴在墙上。金在忙乱中四处张望,他看见年老的酒保和一名帮工……另外一个帮工呢?给他们端啤酒的那个人呢?
“刀子!”船医对人群大叫,“锋利的刀子!赶快!”
洛克拿出左袖中的短剑,递给船医。老妇人端详片刻,点点头——短剑一侧是钝的,但另外一侧,据金所知,锋利程度不下解剖刀。船医拿剑的手法堪比剑术大家,她用另外一只手把女工的脑袋使劲向后推。
“使最大劲儿按住她。”船医告诉金。尽管金有位置和体重的优势,但依然很难让女人拼死挥舞的上臂全然不动。船医侧过身子,压住女人的一条腿,旁边脑子动得快的水手见状上前,帮她按住另外一条腿。“乱动会要了她的命。”
金又害怕又入迷地看船医将短剑伸向女人的喉咙。她绷紧的颈部肌肉条条竖起,仿佛石雕中的物品,气管则凸向外面,状如树干。在金的眼中,船医的动作轻柔得和局面不相称,这让他不禁又敬又畏,船医在气管与锁骨交汇处稍稍偏上的地方切了一个小口,鲜红色的血液夹着气泡从切口处喷涌而出,沿着脖子如小河般流淌。她的眼睛瞬时翻白,激烈的挣扎动作随之停止,这让人颇为忧心。
“羊皮纸!”船医高喊,“给我羊皮纸!”
几名水手立刻在吧台里东翻西找,寻找任何像是羊皮纸的东西,看得酒保心惊胆战。一名军官排开众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一封文书。船医抓过信件,紧紧地卷成一根细管,插进码头女工喉咙上的口子,汩汩而出的鲜血立刻将之染红。直到此刻,金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大张着。
船医抬手敲击码头女工的胸膛,口中发出一连串能烫伤耳朵的咒骂。然而,女人依然动也不动,她的脸孔紫得仿佛李子,让人见了害怕,唯一还有动静的则是羊皮纸管子附近流淌的鲜血。几分钟后,船医放弃了努力,坐在洛克和金的桌子上,喘息不止。她把血淋淋的手在衣服前襟上蹭干净。
“没用了,”她对鸦雀无声的人群说,“她滚热的体液全结住了。我无能为力了。”
“什么?你杀了她!”年老的酒保叫道,“你切了她该死的喉咙,我们大家全看见了!”
“她的下颌和喉咙硬得像是钢铁,”船医怒冲冲地站起身,“我在尽量救她的命!”
“可你切了她的——”
身材魁梧的高级军官走到吧台前,背后跟了一群幕僚士官。即便隔了整个房间,金依然看见他们每个人的外衣和长套衫上都有玫瑰与长剑的标记。
“杰冯,”他说,“你莫非对艾尔默迪大师的能力有怀疑?”
“不,可您也见到——”
“那么,你怀疑她的意图喽?”
“啊,大人,请——”
“你想把执政官亲自委任的医师,”军官毫不放松,继续紧逼,“如我姐妹的军官,称之为谋杀犯?在众目睽睽之下?”
酒保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金很想探头张望吧台后面,看看那颜色是不是在他脚边流了一地。“不,大人,”他急忙为自己辩解,“我绝无此意。我极为抱歉。”
“别向我道歉。”
酒保扭头面对艾尔默迪,清清喉咙。“我乞求您的谅解,大师。”他低头看着脚尖,“我……我没见过那么多鲜血。我无知到了极点。请您原谅。”
“我原谅你。”船医冷冷地说,她脱掉外套,或许是因为终于意识到上面沾了多少血。“这女人他妈的喝了什么?”
“黑麦酒,”金说,“加了盐的维拉黑啤酒。”
这毒酒是冲着他们来的,他想。他的胃里一阵绞痛。
他的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怒火爆发,许多人刚刚喝过同样的啤酒。杰冯抬起双臂,示意众人安静。
“那是桶里倒出来的上等麦酒,干净得很!斟酒、上酒前我都亲口尝过!我肯让自己的孙子喝这酒!”他拿起一只空木杯,举高了让众人看,然后从桶里倒了满满一杯黑啤酒。“你们都是见证人!这间酒馆历来以诚信和品质著名!若是其中有什么错失,一定与我无关!”他三两口饮尽杯中酒,拿起来给大家看。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没有停止,但朝向酒馆的怒气却渐渐消散。
“也许是某种反应,”艾尔默迪说,“对什么东西过敏。如果是这样,那肯定是我第一次目睹类似的事件。”她提高声音:“还有谁觉得难受?脖子不舒服?呼吸不畅快?”
水手和军官面面相觑,都摇着脑袋。金不禁在心底里送上几句默祷,似乎没有人看见码头女工从洛克和金手中接过置她于死地的麦酒。
“你的另外一个帮工呢?”金冲杰冯叫道,“送麦酒前我看见两个,现在你只有一个了!”
年老的酒保把脑袋甩来甩去,扫视着人群,最后,他望向还在场的那名帮工,满脸惊恐的神色。“弗利亚肯定是给骚乱吓得尿裤子了,对吧?找到他,找到他!”
金的话完全起到了他希望达到的作用:水手和军官立刻气冲冲地散开,寻找那位消失的酒保。金听见酒馆外某处隐隐传来城卫的警哨声。不用多久,治安官就会冲进这里执法,这里是不是水手的酒吧也无所谓了。他戳戳洛克,朝后门打个手势,另外几名各色人等,大概是不想无端卷入是非,早已偷偷从后门溜掉了。
“先生们。”艾尔默迪叫住洛克和金。她在已经被血污弄脏的外套上擦干净短剑,还给洛克。他接过短剑,点点头。
“大师,”他说,“您技艺超群。”
“但还远远不够好。”她用沾血的手指随意梳理长发,“要有人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我们,金心想,要是我们继续逗留的话。他有些难受,若是他和洛克落在城市警卫的手中,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便会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终于用他的大块头为洛克和自己闯开一条路,到了酒馆后门,背后忽然起了争吵,喧闹声响彻房间。后门出去是一条黑洞洞的小巷,朝左右两个方向伸展。黑色的夜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还没走完三步,金就自然而然地摸出了右手的短斧。受过训练的耳朵告诉他,吹响警哨的人在西边一个街区的地方,而且跑得飞快。
“弗利亚,”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洛克说,“老鼠养大的杂种酒保。毒酒是冲咱们来的,和十字弓弩箭一样精准。”
“我也是这个结论。”金说。他领了洛克穿过一条窄街,翻过一道粗石墙,进了一个静默无声的庭院,旁边看起来是什么仓库。金在一只破破烂烂的板条箱背后蹲下,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发现洛克的身影贴在附近的木桶背后。
“越来越糟糕了,”洛克说,“比咱们想象中更加糟糕。六名城市警卫,居然都不知道下班后该不该去那间酒吧,这有多大的可能性?他们随便溜达,进了不该随便乱走的地段,这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还在酒吧里扔下足以请在场所有执政官人马喝酒的钱?他们只是在做戏。甚至可能不知道究竟为何做戏。”
“这就意味着,”洛克悄声说,“追杀咱们的人能随意调遣城市警卫。”
“这就意味着至高会。”金说。
“他们,或是与他们亲近的人。原因呢?”
背后忽然传来皮革与石头的摩擦声,洛克和金立刻闭嘴。金转身时,恰好望见一条巨大的黑影跳过身后的石墙,足底拍击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告诉他,这位刚刚落地的人体重不轻。
金的动作一气呵成,他脱下外套抛进空中,画了一道陡峭的弧线,罩住对方的上身。黑影与外套扭作一团,金三两步赶上前,用短斧的钝头朝着黑影的天灵盖便是一击。接下来又是太阳穴上的一拳,这让对方弯下腰去。两下过后,他给男人背后再添上一掌,让对方跌了个狗吃屎,一切简单得有如儿戏。
洛克捻亮微型炼金灯球,灯球尺寸与大拇指相仿。他遮住照向自己的灯光,让光线只射向一面,射向被金制服的那个男人。金不紧不慢地取回他的外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高个、肌肉发达的光头男子。他的衣着不甚起眼,穿得像车夫或者仆役,此刻正边吃痛呻吟边用戴了手套的手遮住面孔。金一翻手腕,短斧的锋刃抵上了他的咽喉。
“德……德·费拉阁下,请,别,”男人悄声说,“诸神在上,我是梅蕊因的人。我是……保护你们的人。”
洛克抓住男人的左手,剥下他的皮革手套。苍白的灯光下,金看见陌生人的手背上有个刺青,玫瑰花中的眼睛。洛克叹了口气,低声说,“他是鹰眼卫士。”
“他是个该死的傻瓜。”金四下里多看两眼,这才悄悄拿开短斧。他帮男人躺下。“别急,朋友。我给你脑袋来了两下,没碰你的肚子。躺下,喘息两分钟就没事了。”
“我又不是没挨过揍。”陌生人气喘吁吁地说,金能看见他面颊上闪着痛苦的泪光,“诸神啊,我居然还以为你们需要有人保护。”
“显然很需要。”洛克说,“我在千日酒吧看见你了,对吧?”
“是的。我看见你们把酒让给了那可怜的女人。噢,我操,我的胃,疼得要炸开了。”
“很快就过去了,”金说,“知道失踪的酒保去哪儿了吗?”
“我看见他进了厨房,没注意他回没回来。当时没有理由注意那么多。”
“妈的。”洛克恶狠狠地说,“无所不知的梅蕊因,附近还有应急的士兵吗?”
“往南一个街区的旧仓库,有四个。”鹰眼卫士喘息了数次,继续说道,“出了事情的话,我该带你们去那儿会合。”
“好主意,”洛克说,“等你能动弹了就带我们去。我们抵达宝剑码头的时候最好别缺胳膊少腿。帮我带个信给梅蕊因,今晚能联系上她吗?”
“一个小时之内。”男人揉搓着自己的胃部,眼睛望向无星无月的天空。
“告诉她,我们愿意接受她先前的建议,关于……住处和膳食。”
金满腹心事,搓了一阵胡子,最后点点头。
“我要给雷昆送个信。”洛克说,“告诉他,我们一两天内就动身。事实上,我们的逗留时间本就不会超过一两天了。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走在大街上。我们需要几个人,陪我们回堪蒂萨花园取东西,退房,把大部分衣服存进储藏室。然后,咱们去宝剑码头避避风头。”
“我们有命令,必须保卫您二位的生命。”鹰眼卫士说。
“我知道,”洛克说,“就此刻而言,我们还能确信的就只有这一条了。你们的主子要利用我们,而不是干掉我们。因此,他的好心肠正是我们能够依赖的。”洛克把手套还给那名士兵。“就此刻而言。”
第二天早晨,洛克和金返回堪蒂萨花园收拾个人物品,陪着他们的是两辆去掉官府标记的鹰眼卫队马车。
“看到二位即将离开,我等由衷感到抱歉。”旅店的大总管说,洛克正往最后几张羊皮纸文书上签李奥康托·科斯塔的名号。“您二位是最棒的客人,希望下次作客塔尔维拉的时候能够优先考虑我们。”
洛克相信酒店一定很喜欢他们这两位客人:每天五个银币,住了一年半时间,加上各种附加服务的费用,他和金留下的索拉里金币足够买下一幢得体的住宅,同时雇佣足量的仆从伺候他们。
“还不是某些紧急事务,要我们不得不前往别处。”洛克冷冷地嘟囔道。几秒钟之后,他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这又不是酒店总管的错,都怪斯特拉戈斯、盟契法师和该死的神秘刺客。“拿着。”他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三枚索拉里金币,放在桌上。“帮我平分了,每个工作人员都有份。”他翻过手掌,变了个小戏法,又一枚金币出现在手中,“给您的,以此感激您的热情招待。”
“恭候大驾。”总管深深一鞠躬。
“得空就回来。”洛克说,“离开前,希望您能安排一下,帮我们把衣服存在酒店里,不限时间。这下您可以确定了,我们迟早要回来的。”
总管闻言顿时兴高采烈,他拿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书写必要的约定事项,与此同时,洛克要了一方堪蒂萨花园特制的淡蓝色信纸。他写道:“按照先前讨论过的安排,我即刻便要离开。请放心,我一定回来。您对我的万般容忍,我不胜感激,必将时刻铭记在心。”
洛克看着总管用酒店的黑色封蜡封好信件,然后说:“请记住,这封信一定要交给罪塔尖的主人,不得有疏忽。若不是他本人收信,那就只能交给他的大总管塞琳黛。他们正等着我的消息。”
看到酒店总管的眼睛略略睁大,洛克按捺住笑意。让对方觉得雷昆十分在意信件内容,这将大大提升信件的投递速度。即便如此,洛克依然打算通过斯特拉戈斯的探子再送一封信。不冒无理由的风险。
“舒适的床铺,有缘再见吧。”说完,金抱了两大箱个人用品离开房间,走向等待已久的马车。他们只留下了盗贼的必需品——开锁器、武器、炼金染料、化装材料——外加几百个冷冰冰的索拉里金币和几套替换的长罩衫和马裤。“哲罗姆·德·费拉的钱,有缘再见了。”
“杜伦纳和科伐略,有缘再见吧。”洛克淡然一笑,“无论到哪儿都留个心眼的日子,有缘再见吧。我们正要踏入囚笼,但希望为期不要太久。”
“不。”金意味深长地说,他刚刚踏进保镖为他拉开的马车门,“不,囚笼要比想象中大得多。我们去哪里,囚笼就延伸到哪里。”
当天下午,他们继续跟随卡德烈斯训练,课程越来越艰苦。领航员让他们在船首和船尾间往返,逼迫他们操作各种器物,从绞盘到狭小的船上厨房,样样都不放过。两个鹰眼卫士从旁协助,洛克和金解下救生船,把小船放下水面,随后又收回艇上。他们拉开主甲板货舱的格栅盖,练习如何用不同的滑轮和索具组合吊起、放下运货木桶。无论走到哪儿,卡德烈斯都会命令他们打结和说出各种稀奇古怪装置的名称。
卡德烈斯把红色信使的尾舱分配给洛克和金居住。出海之后,金和洛克的房间将只是浆硬帆布隔开的床铺——卡德烈斯同样狭小的“住所”就在过道对面——但此刻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两个单身汉快快活活地住下。不得不避世居住,这让两人都对处境有了严肃的认识,也让两人付出着加倍的努力,自从离开了锁链神父的监护教导,他们就没有如此神速地学习过任何新事物了。几乎每天晚上,洛克都枕着海事字典坠入梦乡。
每天早晨,他们划着快艇驶向城市西方,在玻璃暗礁的范围内泛舟海上,他们的信心越来越足,但实际上的进步却似乎没那么显著。到了下午,卡德烈斯会在大船的甲板上叫出物品和位置,要他们立刻作出反应,去往适合的地点。
“罗经柜!”领航员叫道,洛克和金同时奔向舵轮旁的木头小箱,那里头存了罗盘和其他的导航用具。还没等他们碰到罗经柜,卡德烈斯又叫道,“艉舷”,这实在简单——船尾最后的栏杆。接下来,卡德烈斯高喊,“粪杆!”洛克和金跑过发呆的小猫,猫儿歇在阳光灿烂的后甲板上,正慢吞吞地舔着脚爪。两人边跑边做怪相,所谓粪杆,是他们爬到船首斜桅上、向大海倾泻体内废物时稳住身体用的柱子。有钱的乘客上了更大的船只,自然有更加适合他们的排泄方式。
洛克和金刚刚攀住粪杆,正在气喘吁吁地歇气,卡德烈斯又号叫道:“后桅!”
“这船他妈的哪儿有后桅?”洛克说,“只有前桅和主桅!”
“哦,你倒不笨!居然识破了我的诡计,科斯塔阁下。穿上你该死的制服,允许你扮演几个钟头的孔雀。”
这些天以来,他们三人约定出了一套手势和词汇构成的暗码系统,洛克和金用他们自己的秘密语言对之又进行了几处明智的改动。
“上了船,出了海,还想要什么隐私,就简直是痴人说他妈的梦!”某天下午卡德烈斯咆哮道,“我也许没法给你明确的口头指示,否则天晓得会被谁看见或者听了去。我们要用手上的小动作和口哨交流消息。如果某样东西实在太复杂,没法用身体语言表达,最好的办法是说——”
“卡德烈斯,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洛克发现,维拉海军制服很能帮他扮出权威感十足的口气。
“正确。这样说,或者与此类似的命令。要是某位水手遇上技术问题,向你寻求帮助,而你又不知道——”
“长点儿脑子,不知名的水手,难道非得像教小孩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拼给你听?”
“不错,很好。再来一个。”
“诸神怎么不捉了你去?船上每块木头我都熟得和自己手心手背似的!”洛克一抬头,用鼻孔对着卡德烈斯,这都多亏了皮靴给他加了一寸半的身高。“我知道她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请相信我的判断,否则就下海学游泳去吧!”
“哈,干得好,科斯塔阁下!”领航员眯起眼睛看洛克,一边挠着胡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科斯塔阁下的影子。李奥康托,您究竟是靠什么谋生的?”
“我想就是靠这个吧。我是个职业伪装家。我……靠演戏为生。”
“舞台上?”
“也曾上过舞台。哲罗姆和我一起。现在,我想这艘船就是我们的舞台了。”
“的确如此。”卡德烈斯走向舵轮(实际上,信使号有一对舵轮,由甲板下的机械装置连接在一起,允许两名水手同时发力,遇到坏天气的时候,这非常有用),躲开小猫对其光脚发起的短暂攻势。“就位!”
洛克和金连忙走向后甲板,站在他的身旁,故意装出冷淡的模样,让旁人觉得他们正集中精神处理事务,实际上却凑在卡德烈斯附近,随时注意对方吹了什么样的口哨,打了什么样的手势。
“想象一下,我们迎面遇上港舷强风。”卡德烈斯说。想象力十分重要,因为在封闭的人工港湾中,连一丝最轻微的风也没有。“这次我们要抢风前进,高声报出进行步骤。让我知道你们明不明白该怎么做。”
洛克在脑中绘出这幅场景。带横帆的船无法在风中直线行驶,想逆风驶向某个特定的方向,需要把前进方向偏开四十五度,通过一系列锯齿状的移动,一次次的抢风调向,才能够朝期待的方向前进。每一次的偏转船头,从港舷抢风调向到星舷,或是从星舷到港舷,都需要极为娴熟的操作技巧,否则就很可能导致船毁人亡。
“卡德烈斯师傅!”他吼叫道,“船首需要调整方向,舵轮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长官。”
“德·费拉阁下!”
金拿起脖子上的哨子,短促地吹了三声,洛克的脖子上也挂了同样的哨子。“全体都有!全体船员准备,船要抢风调向了!”
“卡德烈斯师傅,”洛克说,“动作利落点儿。抓紧舵轮。准备转舵!”
洛克等了几秒钟,借此积累戏剧性的效果,然后大叫:“下风舵!”
卡德烈斯做出扯动舵轮的姿势,假装将船朝下风一侧转向,就此刻而言,是朝星舷转向,这样的动作会让舵轮反向回转。洛克的脑中出现清晰的画面,海水的压力陡然增加,迫使船只转向港舷。他们即将进入风眼,感受大风的巨大威力,此刻若是犯错,很容易给他们“戴上镣铐”,让刚才的努力前功尽弃,浪费掉舵轮和风帆的动力。他们会有几分钟动弹不得,或是更加糟糕——恶劣的天气中,这种错误有可能令船只倾覆,船不是杂技演员,再也没法翻回来。
“不知名的水手们!准备掉抢!”金挥动手臂,向甲板上看不见的水手喊出指令,“动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德·费拉阁下!”洛克叫道,“那位不知名的水手没能坚守岗位!”
“我他妈的等会儿就宰了你,被猪拱的卷心菜脑子!抓住你的绳子,等待我的命令!”
“卡德烈斯师傅!”洛克猛然转身,看着领航员,领航员正不紧不慢地啜饮皮革水袋中的粉水,“满舵!”
“是的,头儿!”他打个嗝,把皮口袋搁在脚边的甲板上,“照您说的办,满舵。”
“升主帆!”洛克叫道。
“下帆脚索!下转帆索!”金又吹响哨子,“帆桁转向,准备星舷掉抢!”
在洛克的脑海中,船首已经偏过了风向正中,港舷一侧成了他们的下风面,此刻风正从船的星舷刮来。帆桁要立刻重新挂上风帆,让风从另外一个方向驱动船只,卡德烈斯则疯狂地扯动舵轮。红色信使需要稳定住新的航向;若是向港舷转得太多,船就将被拉向相反的方向,而船帆挂起的角度会让船只进退维艰。碰到此等情形,能够活下来成为笑柄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满舵!”他又叫道。
“是的,头儿,”卡德烈斯喊道,“头一次嚷嚷就听清楚了。”
“上缆绳!上转帆索!”金再次吹响哨子,“全力转向,你们这些懒洋洋的蛆虫!”
“现在船由星舷抢风前进,船长,”卡德烈斯说,“多么令人惊讶啊,居然没在换风的时候出什么差错,我们又能多活一个钟头了。”
“是的,但这位不知名的水手实在废物了得,他配不上你的感谢!”洛克抓起一名想象中的水手,把对方摔在甲板上,“你他妈的出什么毛病了?见了工作就腿软的底层虫豸!”
“德·费拉大副狠狠地教训了我,”金故作惊恐地叫道,“他是个可怕的坏家伙,我宁可出家伺候诸神,也再不肯踏上甲板了!”
“他当然够坏!否则我花钱请他干什么?”洛克假装举起刀子,“为了你的罪行,你非得死在我的甲板上不可,除非你能回答两个天杀的问题!第一,我的有名有姓的船员都他妈的在哪儿?第二,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他妈的为啥要穿了这身军服练习?”
洛克的身后传来掌声,他吓了一跳,跳出了角色之外。他猛然转身,发现梅蕊因正站在船栏杆上的开口处旁边。她走上垫板的时候可真是悄无声息。
“哈,太棒了!”她对甲板上的三个男人绽放笑容,随后弯腰抱起正打算向梅蕊因的漂亮皮靴发起攻击的小猫。“太有说服力了。只可惜那位不知名的水手不知道您在寻觅的答案。”
“您是来替我的水手起名字的吗?”
“很快了,”她说,“执政官下令,要你去指挥他的私人船只。他希望先看看您的本事,再下令让诸位出海。您的乘客是他和我。如果您能让我们两人的脑袋自始至终高过水面,他就让你知道你的船员在哪儿。还有,为什么要你穿了这身军服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