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多么完美的地点,正适合一头栽下去寻死。”洛克说。
他从萨隆科伯返回已有六个月。四把一套、做工精美的椅子安全地锁在堪蒂萨花园的私人储物室里。塔尔维拉的深冬时节,凛冽寒风统治了这个地区,若是不货真价实地做一番重体力活动,否则想流淌个一两滴汗水断非易事。
自塔尔维拉出发,向北艰难骑行一小时左右,越过弗萨马拉村庄及其周边地区,映入眼底的是一片低矮茂盛的森林,长满了多瘤节的巫木和琥珀棘木。森林旁边是一条宽阔的岩石峡谷,峡谷两壁呈尸体般的灰白色,让此地仿佛大地上的一道巨大伤口。距离山谷峭壁十尺左右的地方,稀疏的橄榄色小草便绝了挣扎求生的念头,洛克和金此刻正站在这里,望着脚边直下百多尺的悬崖和谷底的碎石地面发呆。
“照理说,咱们实在该多加练习。”金开始摘下裹在身上的绳子,绳子从右肩挂到左臀,足有六卷之多,“话也说回来,过去数年内,这技巧派上用场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卡莫尔城的多数地方单凭空手即可爬上爬下,”洛克说,“那天晚上我们用绳子爬上德·马瑞女士的高塔时,我记得你似乎不在场,她那片恐怖的旧领地上……卡罗、盖多和我险些给守塔的鸽子啄成碎片。五六年前了吧?”
“哈,我当然在场,不记得了?我在地面替你们把风。鸽子的厉害我也稍稍瞥见了两眼。我笑得险些尿裤子,几乎没法好好放哨。”
“在上头就不怎么好笑了,尖嘴的小畜生一只只都有蛇蝎心肠!”
“千啄之死,”金说,“要是死得那么有创意,多半能成为传奇。我该就卡莫尔的食人鸽写本书,拿来当敲门砖加入瑟林学院。肯定能出名。小虫儿和我会为桑赞兄弟竖块纪念碑的,铭牌保证写得天花乱坠。”
“我呢?”
“给你留条注脚吧,要是有地方的话。”
“给我绳子,我让你看看悬崖边长什么样子,要是有地方的话。”
金把一卷绳子丢给洛克,洛克拔出绳索一头,回头走向森林边缘,悬崖到森林大约有三十尺。绳索由伪丝细密编织而成,比大麻纤维做的要轻许多,也贵许多。洛克在那里选了一株较高的古巫木树,树径和金的肩宽差不了多少。他抽出好长一段绳索,将其绕过树干,瞪着绳索略有磨损的端头冥想片刻,试图忆起打绳结的技巧。
他一边犹犹豫豫地动起手指,一边回头扫视身后令人忧郁的景色。大风从西北方向持续刮来,天空被潮湿的雾霭笼罩,有如一片巨大的白翳。雇来的马车停在树林另外那头,和他们约有三百码的距离。他和金把堪蒂萨花园的精致午餐塞给车夫,还配了满满一陶罐麦酒,答应顶多只离开几个小时。
“金,”大个子走到洛克身旁,洛克嗫嚅道,“这渔人套结打得对不对?”
“看起来挺像。”金掂量着眼前复杂精美的绳结,绳环把索缆牢牢系在树上。他点点头,拿起绳索的末端,多打了个半挽结,确保安全。“这样更好。”
他和洛克继续忙活了几分钟,又用三段绳子系出几个渔人套结,老巫木树登时披上了一件拉紧的伪丝衣装。他们把剩下的几捆绳子搁在旁边,脱下长斗篷和马甲背心,露出腰际点缀了许多铁环的宽皮带。
他们的腰带与更有品味的卡莫尔夜贼珍爱的专用攀爬挽具相似程度很高。从起源上说,腰带来自大海,来自那些快活的水手,他们所属的船东愿意多花几块钱帮他们保持健康的体魄。另外,腰带在廉价集市随手可得,免得洛克和金费时费力,去塔尔维拉的地下世界找关系人定做……还要冒被人记住这番交易的风险。有些事情最好别让雷昆知道,直到最后机会降临,二人将在他面前揭开游戏的牌底。
“很好,拿着,你的防坠器。”金递给洛克一块颇为沉重的铁家伙,那东西呈“8”字形,一头比另外一头稍大,中间的连接部分相当厚实。他给自己也留了一枚。几周前,金在维拉城伊思垂安新月岛找了位铁匠,为他锻造这些器件。“你先把装备戴好再说。主绳,然后固定保护绳。”
洛克把防坠器扣在身体一侧的皮带环上,拾起一根系在树上的伪丝缆绳穿过防坠器。缆绳的另一头不作处理,径直抛向悬崖方向。他拿起第二根绳索,扎紧身体另外一侧的皮带环。许多卡莫尔盗贼喜欢“裸舞”于工作中,不额外多系一根安全绳,但这很可能会在主绳断开时发生危险;在今天的练习课中,洛克和金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他们下定决心要走安全和无趣的那条路。
金花了几分钟,按照同样方式穿戴好装备,没多久,他们便把人身自由交给了老树,模样像极了一双傀儡偶人。两名盗贼衣着简单,只身着长罩衫、马裤、野外靴子和皮革手套,金还多停了停,摸出阅读眼镜戴好。
“很好,”他说,“多好的天气,正适合绕绳下降。主持仪式吧,然后咱们就可以吻别坚实大地了。”
“诡诈看护人在上,”洛克说,“人类是愚蠢的,请不要让我们伤害自己。您若是做不到,就让结局来得既快捷又无痛吧。”
“说得好。”金深深呼吸,“数到三,一起发疯?”
“数到三。”
两人抓起盘绕的主绳,把自由端投下峭壁,绳索悠然而下,发出轻柔的嗖嗖声。
“一。”洛克说。
“二。”金说。
“三!”两人齐声说。他们奔向悬崖,纵身一跃,呐喊着飞入虚空。
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洛克的肠胃和雨蒙蒙的灰色天空仿佛同时翻起了筋斗。接下来,绳索骤然拉紧,崖壁扑向他的速度热情得让他有些吃不消。他如人形钟摆般荡向崖壁,适时抬起双腿,用脚底蹬上岩石。此处距离崖顶已约有八尺,撞击的片刻,他弯曲膝盖,借此吸收冲力。这一点他至少还记得挺清楚。金砰然落在他身边两尺的地方,力道来得比洛克大。
“嘿,”洛克的心脏跳得和呼啸的风声差不多响亮,“金,我说,要测试编绳子的伙计是否称职,该有什么更简单的办法吧?”
“哇噢!”金稍稍调整脚下角度,双手时刻不离绳索。防坠器让他们很容易对绳索施加摩擦力,可以随心所欲控制下降速度。两人儿时得到过一些教训,这小小装置乃是基于那些教训的重大改良。那时候,他们用身体充当溜绳时的制动器,可若是不够小心或者运气不佳,很容易会让男性的某个重要部位招致摩擦损伤。
他们在空中悬了几刻,用双脚抵住崖壁,体会所处位置带来的感受,眼望云霭在头顶翻腾。绳索在身下的虚空中摆动,绳索尽头距离地面尚有一半崖壁的高度,不过他们今天本也没有攀至谷底的打算。日后的练习中,他们有的是机会挑战更大的落差。
“知道吗?”洛克说,“我必须承认,计划中只有这个部分我不太确定。绑了两倍于你和艾赞·基拉之间距离的绳索跃下悬崖,这等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绳索和悬崖都不是问题,”金说,“挂在半空中,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您的食肉鸽子。”
“妈的,弯了腰去咬自己的屁股吧!”
“我多正经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这辈子瞧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恐怖的尖嘴小——”
“金,您的绳索似乎不堪重负了。来来来,让我替您割了它吧……”
他们互相踢打推搡了好几分钟,气氛不可谓不友好,洛克攀爬跳跃,想用他的敏捷对抗金压倒性的力量和重量。胜利今天似乎更青睐力量和重量,出于自卫的考虑,他提议该是认真练习速降的时候了。
“行,”金说,“咱们向下降五到六尺,悠着点儿来,看我的指令停手,可以吗?”
两人各自握紧主绳,略略松开防坠器上的压力。他们滑得又慢又稳,待到滑下两码左右之后,金大叫:“停!”
“不坏,”洛克说,“手上窍门回来得挺快,对吧?”
“我想是的。自打去启示堂愉快度假之后,我对此就一直不怎么提得起兴趣。这是你的勾当,还有桑赞兄弟的,不是我的。呃,当然,还有萨贝莎的。”
“是啊。”洛克怀念地说,“是啊,她可真是个疯丫头……那么疯狂,又那么可爱。那时候我最喜欢看她爬高。她不喜欢绳索,总是……脱下靴子,散开头发,有时候连手套也不肯戴。就穿了马裤和罩衫……我就那么看——”
“看得都给催眠了,”金说,“都看傻眼了。嘿,洛克,那会儿我的眼神还挺好呢。”
“哈。她在上头那样子,想不显眼也难。诸神啊。”洛克望着金,发出神经兮兮的笑声,“诸神啊,我怎么自己提起她来了。难以置信。”他忽然正色说道:“金啊,咱俩算是和解了吗?我是说,回到原先的好关系了吗?”
“我操,咱们一起悬在他妈的八十尺高空,摔下去保准变成肉酱,难道不是吗?我不跟没兴趣和不喜欢的人做这事情。”
“这话我爱听。”
“答案是没错,我得说,咱俩——”
“先生们!底下的先生们,你们好啊!”
那声音是维拉口音,带着浓重的乡村气息。洛克和金大为惊讶,抬头望去,看见一名男子站在悬崖边,那人两手叉腰,阴沉的天际衬着他的剪影。他身披一件破旧的斗篷,拉起了兜帽。
“呃,上头的先生,你好啊。”洛克说。
“真是好天气,最适合运动了,不是吗?”
“我们也正是这个心思哟。”金叫道。
“天气实在好得出奇,请允许我这样说,二位先生。要不然你们怎么会脱了漂亮的斗篷和马甲放在上面呢?我真是喜欢这些衣服,只除了一样——衣服里似乎忘了放钱袋子。”
“那是自然,你当我们是傻——嘿,别生气着恼。求你发发善心,不要乱弄我们的东西。”金说。两人仿佛受了无声的指令,一起贴上岩壁,用最快速度找到搭手落脚的地方。
“为什么不呢?这都是多么精美的好东西啊,先生们。我实在忍不住,深深为之吸引,它们太讨人喜欢了。”
“您若是肯屈尊等待片刻,”洛克准备好,打算开始攀爬,“我们俩中的一位几分钟就能上来,到时候咱们可以斯斯文文地讨论一番。”
“我却更喜欢另外一个念头,你们就留在底下如何?反正对于二位先生来说区别不大嘛。”男人身子一动,右手中多了一柄短斧,“衣服里的这一双斧头可真是上等好货。好得出奇,前所未见。”
“您这样说实在太客气了!”洛克大叫。
“噢,没事干跳他妈的什么悬崖啊!”金嘟囔道。
“可是,我不得不指出一点,”洛克继续道,“我们马车上的人很快就会来查看,他身边却是有十字弓的。”
“啊哈,亲爱的先生,您指的莫非是那位后脑勺挨了我一石头、人事不省的伙计?还有一桩喔,那家伙本来就喝醉了。”
“胡扯也要有个限度,我们没给他留多少啤酒!”
“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二位先生,他那人瘦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没多少酒量。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总而言之,此刻他睡得正香甜。另外,他身边也没有十字弓,我检查过了。”
“呃,请别介意,我总得试一试的,”洛克说。
“您说的那是什么话,我一丁点儿也不介意。听起来其实颇为可信的。其实呢,我只是略有兴趣——请允许我这样说——想知道二位的钱袋子在哪里。”
“好好地和我们待在下头呢,”洛克说,“被您说服,交出钱袋子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假如您想要的话,首先得把我俩拽上去。”
“啊哈,说到这件事情,”陌生人说,“我和先生您考虑问题的角度似乎不同。既然知道了钱袋在二位身上,我何不砍断绳子,然后下到谷底慢慢找,这似乎来得更加方便。”
“难道说人不可貌相,您是徒手攀岩的好手?”金说,“为了两个可怜的小钱袋一路爬到谷底,这条道崎岖得真叫过分!”
“再说,我们的钱袋的确不大。”洛克说,“专为爬山设计,做的时候就考虑到不能太累赘,里头几乎啥也没有!”
“我觉得咱们心目中关于‘啥’的概念似乎有所不同。另外,我根本不需要攀爬。”陌生人说,“有更便捷的道路可以下到谷底,前提是你得知道。”
“该死的……别冒傻气了。”金说,“这是伪丝绳索,想割断它需要不少时间,肯定比我俩爬回崖顶的时间长。”
“有可能,”穿斗篷的人说,“不过,我难道是死人吗?你们在悬崖边一露头,我就把二位的脑壳敲成汤碗。且看我有没有这本事吧!”
“守在底下我们反正一样要死,爬上去血战到底还像样点儿。”洛克说。
“哈,悉听尊便,亲爱的先生。允许我斗胆一句,这番交谈开始变成车轱辘话了,那么我便开始割绳子吧。至于二位么,就安安静静待下去,一句话也别说了。”
“妈的,好吧,你这街边的没毛野狗!”洛克大叫,“婊子养的都有这本事,杀死挂在悬崖上的无助好人!早几年的强盗还算有种,敢面对面斗一场,凭手底下的功夫挣钱!”
“我说好先生哟,难道我长了一副诚实商人的嘴脸、胳膊上有哪个行会的刺青不成?”他跪倒在地,抡起金的短斧,一下接一下地开始砍斫什么,“让二位在谷底岩石上摔成桃花千万朵,这就是我的挣钱好路子。你们说话越是不客气,我的感觉便越是好呀。”
“你这没胆的孽畜!”洛克叫道,“吃屎的草狗,低等的爬虫,不单因为贪财该遭天谴,更该因为太没种!诸神最厌弃失了自尊心的家伙,这你清楚得很!你要下最冰冷、最黑暗的地狱!”
“我的自尊心多得都快泄出来了,可敬的先生,在空荡荡的胃囊和皱巴巴的白屁股当中塞得满满当当。顺便说一句,亲了我的屁股就和世界说再见吧。”
“好了,好了,”洛克说,“我只是试试你而已,看您会不会被激怒,失去判断力。我该为您的自制鼓掌!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把我们拽上去,扣作肉票勒索钱财,这才是获利更多的路子!”
“我们是重要人物,”金说,“有腰缠万贯、位高权重的朋友。您就把我们押为人质,送信要求赎金吧,好不好?”
“嘿,”男人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既不会读也不懂写。”
“我们太愿意为您捉刀写信了!”
“这我却觉得不甚妥当。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反正我也看不明白。见信而来的只怕不是金子,而是治安官和士兵,我说的没错吧?虽说我没文化,但不代表脑壳里装的是蚯蚓尿。”
“哇啊!停下!别砍了!”金又往上爬了一尺,卡住防坠器,固定好位置,“别砍了!我有个正经问题!”
“洗耳恭听。”
“你他妈的到底打哪儿蹦出来的?”
“附近喽,这儿那儿的,最早当然是我老妈肚子里。”男人一边说,一边毫无停手的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你总在这儿盯着悬崖,等有人攀岩不成?我怎么觉得这种人实在他妈的少得可怜,不值得天天守着呢?”
“哈,先生,的确很少。事实上,您二位之前还没有过别人。我实在太好奇了,非得下来瞅瞅不可,真高兴我动了这念头。”砍,砍,砍个不停,“我基本上都在树丛里打埋伏,有时候在山丘上,守在道旁。”
“就你一个人?”
“唉,要是还有别人帮手,这绳子不早就砍断了?”
“那么,你守在道旁,等着抢什么?马车?”
“大抵如此。”
“你用长弓还是十字弓?”
“真可惜,一样也没有。要是二位肯让我发笔小财,我也许会考虑去买一副。”
“你躲在树丛里,孤身一人,连真正的武器也没有,就想打劫马车?”
“呃,”男人踌躇片刻,“从上次得手到现在有段时间了。今天我真是鸿运当头,不是吗?”
“谁能说不是呢?诡诈看护人在上,你肯定是太阳底下最糟烂的剪径响马了。”
“你说什么?”
“他说,”洛克接口道,“用他受过高等教育的头脑来看,您真是——”
“不,另外半句。”
“他提到了诡诈看护人,”洛克答道,“这个字眼对您有意义吗?朋友,我们是同一个兄弟会的呀!全能的恩主,盗贼庇佑者,无名十三神,指引你我以及其他崎岖路上人的明灯!我们是诡诈看护人最虔诚的奴仆!不要对我们怀有敌意,也千万别砍断绳子!”
“喔,这就对了!”男人大发雷霆,“非得砍了你们的绳子不可!”
“什、什么?为什么呀?”
“该死的天杀的异教徒,你们两个!哪里有什么无名十三神?除十二尊神外再无他者,这是真理!哈,我去过几趟维拉城,遇见过几位不走正道的邪门男女,尽跟我说什么无名十三神。我绝不能容忍,从小我就聆听真神教诲。给我下去吧,狗娘养的!”男人劈砍绳索的动作越发凶狠了。
“妈的。要不试试拿保护绳拽他一下?”金荡到洛克身旁,压低声音急切地说。洛克点点头。两名盗贼抓紧身上的保护绳,凝神瞪着上方,金吹了声口哨,他们同时向下拉动绳索。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像样的陷阱,崖顶上的绳索松松垮垮地绕成了圈。折磨他们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跳起身站到旁边,两人各自从崖边拽下了七八尺安全绳。
“哈!你们的时机把握得不太准喔,二位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男人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外,斧头落下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呼号,洛克盘卷着的安全绳从崖边飞了下来。绳索在洛克身旁落向谷底,他扭开脸躲避了。不一会儿,安全绳就完全悬在了他的腰际,它被砍断的端头与谷底间还有好长一段无论如何称不上安全的距离。
“妈的,”洛克说,“好吧,金。我有个计划。他接下来会砍断我的主绳。你挽住我的胳膊,我沿着你的主绳滑下去,把我给砍断的主绳接在尽头,那样咱们到底下大约只有二十尺了。我再把我的安全绳收回来,和咱俩的主绳结在一起,顺利的话,咱们可以一路滑到谷底。”
“都取决于那厮砍绳子的速度。你觉得你打结的速度已经回来了?”
“我觉得我没有别的选择。至少我的双手对这任务颇为向往。即便我只来得及系住一根绳子,二十尺也比八十尺强得多。”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阵阵雷声。洛克和金抬头望天,正赶上头几滴雨水打在脸上。
“此时此刻,”洛克苦笑道,“要是底下挂着的不是咱俩,而是随便两个不相干的人,这情形实在能让我笑破肚肠。”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宁可找你的鸽子碰碰运气了,”金说,“妈的,洛克,真不该把恶姐妹留在上头。”
“文拿坡萨神在上,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理由要带下来?没啥好道歉的。”
“话说,”金说,“或许有件事情我可以试试。带袖中剑了吗?”
“带了一把,插在靴子里。”雨点越来越密,开始浸湿长罩衫和绳子。轻装短衣和持续不停的朔风让他们感觉比实际上更冷。“你呢?”
“我也有家伙。”金的右手中寒光一现,“能找到感觉投飞刀吗?”
“妈的,不行。对不住了。”
“没事,那就留了备用。心里帮咱俩好好默祷几句吧。”金摘掉眼镜,插进长罩衫的衣领中,提起声音叫道:“嘿!操绵羊屁眼的!有空说句话吗?”
“还以为咱们谈完了呢。”男人的声音从崖边飘来。
“没有异议!我敢打赌,这么短时间你说了那么多话,是不是让你的大脑变成一坨榨完汁的柠檬渣了?你那丁点儿智慧,若是把你踹出窗户,只怕连找到地面的本事都没有!听见了没?你得脱了鞋、扒掉裤子才能数到二十一!想知道蟑螂屎底下长什么样的时候你总是往天上找!”
“嚷嚷这些话让您心里好过些是吗?你似乎更该找什么狗屁无名十三神祈祷才对吧?真是天晓得了,我又不是您这种维拉城有名有姓的泥脚丘八,是不是啊?”
“想知道为什么不该杀我们吗?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撞谷底吗?”金拼尽力气狂吼道,他的双脚牢牢撑住岩壁,右手向后拉到尽头。雷声在头顶轰鸣。“看看吧,你这白痴!看看我手里是什么吧!你这辈子只有看见一次的机会!你永远不可能忘记的东西!”
几秒钟过后,男人的脑袋和躯体出现在了悬崖边缘。金发一声喊,使出全身劲头,甩出手中的匕首。模糊间,他望见匕首击中那男人的面门,嘶喊声变作了胜利的呼号……又旋即转为郁闷的呻吟,因为刀子弹了回来,旋转着落入虚空。击中对方的是刀柄。
“他妈的雨!”金大叫。
匪徒至少吃痛不已。他哭号着按紧面门,身体摇摇欲坠。莫非狠狠地砸中了眼睛?金狂热地希望如此——也许他还有几秒钟,可以再试一次。
“洛克,你的刀子,赶快!”
洛克的手还在摸索短剑的时候,上面的男人失去了平衡,他猛挥胳膊,想站稳身子却没能成功,嘶喊着翻下了崖顶。他旋即捉住洛克的主绳,直直砸向洛克腰部和绳索连接的地方,正中铁制防坠器扣住腰带的部位。吃了这一击,洛克的双腿给撞离了崖壁,肺里的空气也全被压了出去。防坠器套住的绳索失去了压力,有那么一瞬间,洛克和盗匪进入了自由落体的状态,他们拼命挣扎,使劲尖叫,四肢并用纠缠成一团。
洛克勉力压住对方,左手转过一个角度,挽住绳索的自由端,狠狠扯动,在绳索上加了足够的拉力,两人立刻停在了空中。他们一起荡向崖壁,撞击的力度全由盗匪承担,这之后,盗匪悬在那里,四肢扑腾,洛克努力呼吸空气,顺便恢复冷静。盗匪又是踢打,又是叫喊。
“别折腾了,该死的白痴!”他们大约坠落了十五尺。金飞快滑到两人身旁,在崖壁上寻到落脚处,伸出一只手,揪住盗匪的头发。盗匪的兜帽已经掀开,洛克发现这家伙一脸苦相,貌如营养不良的猎狗,大约四十出头,头发长而油腻,灰胡子和崖顶的杂草一般乱。他的左眼肿得睁不开了。“别乱踢,白痴!安静点儿!”
“喔,诸神在上,别把我扔下去!好先生,千万别杀我!”
“他妈的为什么不?”洛克呻吟着说,他用脚跟撑住悬崖,右手摸向右脚靴筒。一息之后,他的短剑便架上了盗匪的喉头,对方恐慌的踢打登时化作惊惧的颤抖。
“看见啦?”洛克嘶声道。盗匪点点头。“这是一柄刀子。无论你打哪儿来,都见过这家什吧?”男人又点点头。“那么,你也明白,我大可以一刀子捅死你,让你掉落谷底,对吧?”
“求您了,请别——”
“闭嘴,给我听好了。你和我现在悬在一条单绳上了。单绳,独一根,没别的了!这该不是你刚才在上头砍的那根绳吧,难道是的?”
男人拼命点头,好眼圆睁。
“这太了不起了!啊哈,你摔下来的冲击力没让绳索断开,那么我们大概还能安全一阵子。”闪电在高处亮起,雷声轰然而响,比先前的更响了。“更加惬意的情形我也见过。告诉你,别踢腿,别挥胳膊,别挣扎,什么蠢念头都不要动。明白了?”
“哦,不,好先生,求您千万——”
“还不闭嘴。”
“洛……呃,李奥康托,”金说,“我觉得该给这位朋友上两堂飞行课。”
“我的想法也差不多。”洛克说,“然而,要盗贼繁荣,哲罗姆,对吧?想个办法,帮我把这蠢蛋拉上去。”
“噢,谢谢您,谢——”
“你这忘了长脑子的林地小丑,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不知道,可是——”
“闭嘴。你叫什么?”
“特拉夫!”
“姓什么?”
“没有家姓,好先生。弗萨马拉地方的特拉夫,没别的了。”
“你是盗贼?剪径响马?”
“是的,我的确是——”
“别的呢?正当职业有没有?”
“呃,没有,有段时间没有了——”
“很好。那么,我们也算是兄弟了。明白吗,我臭烘烘的朋友,我要教你一桩事情,天上的确存在无名十三神,的确存在崇拜他的教会,而我正是一名祭司,懂了?”
“您说的都对——”
“不,给我闭嘴。我不需要你的同意,在松鼠偷了它去之前我要你用你橡果般大小的脑子想个明白。我手里有剑,抵着你的喉咙,我们距离谷底足有七十尺,老天的尿撒得又大又急,而你刚才还想谋害我。按照一切常理推断,我都该在你两耳之间开一道猩红色的笑口,然后让你和谷底亲近去。同意我的看法吗?”
“哦,有道理,好先生,诸神在上,我太抱歉——”
“还不住嘴?不开眼的混球。那么,你也同意了?我有非常强烈的理由,应该用你的死亡满足我的复仇心。”
“我,呃,我想是的!”
“可是,我是一名诡诈看护人的神职人员,如我所说,发誓要服侍我主,遵从神降下的律令。神在天上看着你和你的同行,若是拂了他的面子,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呢?特别是最近他似乎不怎么罩着我。”
“呃——”
“我实在应该杀了你。然而,我却打算救下你的狗命。我只要你好好思考一番。现在,我依然是你眼中的异教徒吗?”
“呃……啊,诸神啊,好先生,我脑子不管用——”
“哈,这倒不稀奇,我敢打赌。记住我说的。别挥胳膊,别踢腿,别叫唤。你要是再敢害我,哪怕是一动念,咱们的安排就作废了。搂住我的胸口,闭嘴别说话。我们与安安稳稳坐下还有好他妈长的一段距离呢。”
在洛克的催促下,金先爬向崖顶,他手脚交替,攀上滑溜溜的崖壁,速度还不足平素里的二分之一。到了顶上,他飞快地解开腰间的安全绳,扔给洛克和那位怕得魂不附体的客人。接下来,他脱掉挽具,把自己的主绳也垂下山崖,送到摇摇欲坠的两人身旁。他们的处境谈不上舒适,但手边有了三条绳索之后,至少安全了不少。
金从地上拾起他的长礼服,赶忙穿戴整齐。尽管外套和他全身上下一样,都已浸透了雨水,但能多一件东西挡风遮雨也总归是好的。特拉夫是个皮包骨头的家伙,洛克体形本来就小……加起来不会超过三百磅分量,凭金的力气,把两人提离地面该是小事一桩,举过头顶怕也不在话下。然而,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所冒的风险又那么大。
他想到了马车,可马车停在将近四分之一里开外,而且还得穿过树林。马匹顶得上最强壮的男人,但那需要时间,有许多麻烦事情,解开马匹,哄它安静下来,再领了那动物穿过树林,车掌又被盗匪敲得人事不省……
“我操,”他又折回悬崖边,“李奥康托!”
“还在这儿,原来您没忘记我呀。”
“我给你们俩的绳索,能分出一根系在你的腰带上吗?”
洛克和特拉夫低声交谈几句。
“应该可以!”洛克叫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抓紧那个白痴。等你绑好了第二根绳索,就用胳膊和腿撑住崖壁。我会尽最大力气拽你们上来,你要是能帮我省点儿力气当然最好。”
“好的。特拉夫,听见他说的了?我这就打结。你的手给我老实点。”
洛克抬头看金,打了个秘密手势,表示准备就绪,金见状点点头。洛克把金原先的安全绳用作保险绳;金攥住绳索的工作端,咬牙蹙眉,剩余的绳子堆在泥泞的地面上。脚下的软泥让环境比他们下去前变得更加复杂,但他显然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了。他拿绳子打了个环,站进去,将绳索在腰间拉紧。接着,他倾身后仰,退离崖边,一只手握住身前的绳子,另一只手探向背后,清清喉咙。
“吊累了吗,二位?抑或是希望在底下再多挂几分钟?”
“哲罗姆,你要是让我再多拥抱特拉夫一秒钟,我就——”
“那就给我爬吧!”金猛蹬脚后跟,让自己更向后倾,开始拖拽绳索。该死的,他也算是力气过人,强壮非常,但为什么总会碰上这种情形?他觉得自己能再强壮些就好了。他的肉松弛下来了,全是养尊处优惹的祸。他该找两个板条箱,装满了石头,一天搬上搬下几十次,年轻时……妈的,绳子怎么纹丝不动?
哈,可算是动了,在雨中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金终于向后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的动作极为缓慢,大腿肌肉直发痒,仿佛有一把火渐渐烧了起来。他学着记忆中犁地马匹的动作,硬是在夹杂沙砾的灰泥中拖出两条深沟。最后,两只手出现在了崖边,随着背后的连串吼叫和咒骂,特拉夫凭自己的力气爬了上来,翻过身仰面朝天,气喘吁吁躺倒。金手中的绳子一下子松了不少,他继续使劲,洛克很快也爬了上来。洛克挣扎起身,走到特拉夫身旁,恶狠狠踢向失意盗匪的腹部。
“你个天杀的猪脑子!怎会有你这般愚蠢……他妈的抢劫能有多难,就不能客客气气说‘我垂根绳子下来,你们把钱袋绑在上头给我,否则就不让二位上来’?你不能上来就告诉他妈的受害者,老子打算杀了人再抢钱!要先和人讲道理,等钱袋到手就跑路!”
“啊……噢!诸神啊,求您了。噢!你答应过的……答应过不杀我的!”
“我说话算话。我不会杀了你,你个卷心菜脑子的夯货,我要好好踢你几脚,让你长点儿记性!”
“噢!啊啊啊!求你了!啊啊啊啊!”
“我不得不说,我还没踢够呢。”
“啊啊啊!噢噢噢!”
“还乐在其中呢!”
“哦哦哦!啊!”
洛克终于踢够了那倒霉的维拉盗贼,他解开腰间的挽具,随手丢在泥地里。金喘着粗气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件同样湿透了的外套。
“谢了,哲罗姆。”洛克穿好衣服,也不管它是湿是干,这似乎让洛克受创的自尊得到了些许安慰。“至于你嘛,特拉夫——弗萨马拉地方的特拉夫,是吗?”
“是的,是的!喔,好先生,求您了,别再踢我了——”
“听我说话,特拉夫。我打算这样处理你。首先,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其次,不许靠近他妈的塔尔维拉。明白了?”
“绝没有这种念头,好先生。”
“好得很,拿着这个。”洛克伸手从左靴里摸出一个小得可怜的钱袋,把它丢在特拉夫身旁,叮当作响的钱袋噗通一声坠地。“里头该有十个弗拉尼,也是一场不错的收成了。你可以……等一等,你百分之百确定我们的车夫还活着吧?”
“噢,诸神啊,我保证!千真万确,李奥康托阁下,好先生啊,我砸完他之后,他还能呼吸能呻吟呢,保证活着。”
“那就算你走运了。钱袋里的银币你拿好。等哲罗姆和我走了,你可以回来,我们留下的东西都归你。我的马甲和几段绳子肯定不要了。另外,给我听仔细了,今天我救了你的一条命,本可以随手就灭了你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的,您肯定可以,我实在太——”
“妈的,闭嘴。有朝一日,弗萨马拉地方的特拉夫,说不定我会回到这附近,说不定我会需要什么东西。消息、向导、保镖,都可能。无名十三神在上,最好是我亲自来找你,可若是别人现身,对你提起李奥康托·科斯塔的名号,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明白了!”
“敢在诸神面前发誓吗?”
“出于我的口,出于我的心,我愿以神名起誓,否则便让雷劈了我,叫我上永寂女神的天平等候裁决!”
“不错。好好记在心底。现在随便找个方向滚蛋,只要别往我们的马车那儿走就行。”
金和洛克望着特拉夫奔跑的背影,等了一两分钟,直到他的斗篷消失于雨水拉起的茫茫灰色大幕之后。
“好了,”金说,“今天的训练量真是不小,对吧?”
“绝对不小。相比之下,罪塔尖那活儿跟下舞池扭摆两圈没啥区别了。咱们收起剩下的绳子回马车,你意下如何?就让特拉夫把下午的剩余时间耗在解绳结上吧。”
“这计划我喜欢。”金从悬崖边收起恶姐妹,端详片刻,拍拍它们的锋刃,把短斧塞回外套口袋,物主感觉油然而生。“亲爱的,好好休息。那混球或许弄钝了你们,但我很快就会让你们锋利起来的。”
“难以置信,”洛克说,“险些死在乡下吃烂泥的弱智手中。忽然想起,从维尔维拉佐开始算起,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企图要咱俩的命哩。”
“听起来真不赖。十八个月了?”金把一卷湿绳子套上肩膀,将另外一卷递给洛克。两人转过身,艰难地穿过树丛。“很高兴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起变化,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