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玻璃前窗的木笼再次穿出王域的瀑布,刚进宫城就陡然一震停下。水流淌过铁制水管,发出嘶嘶的声响,高大的城门在木笼背后轰然关闭,卫士推开前门,让洛克、金和梅蕊因下去。
十二名执政官的鹰眼卫士在门厅等待他们。他们默不作声,分作两排,护着洛克、金和梅蕊因前行。
大概不是去上次那间办公室。众人经过灯光昏暗的走廊,爬上七扭八拐的楼梯,洛克时不时举头打量四周。这样看,王域的确更接近于堡垒,而非宫殿。主走廊的墙壁全无装饰,空气中弥漫的是潮气、汗水、皮革和枪油的味道。水在墙壁内隐藏的管道间流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路上偶然也会见到仆役,见到鹰眼卫士,他们赶忙背靠墙壁,脑袋低垂,两眼望向脚尖。
梅蕊因领众人走进一条毫无特征的通道,这里比适才的入口高了好几层,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精钢加固的大门。走廊尽头的拱窗中,淡淡的银色月光不时波动。洛克眯起眼睛,这才看明白,宫城的循环水道分出一条旁支,让水在玻璃窗上流淌。
梅蕊因敲了三下门。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细缝,一束柔和的黄色光线落进走廊,她挥挥手,要鹰眼卫士离开。卫士们踏着整齐的步点沿通道走远,她一只手轻轻推开房门,另一只手指指屋内。
“终于来了。我原本希望能更早些见面的。梅蕊因多半不是在你们常去的地方找到二位的吧?”斯特拉戈斯从座位上抬起头,房间很小,几无装饰,只摆了两把椅子,到处都是他在研究的文书。一名秃顶副手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手中也是几份文件,连招呼也没打。
“他们在巨人厅廊的内码头遇到了小麻烦。”待洛克和金走进房间,梅蕊因关好大门,“一对相当有水准的刺客。”
“真的?”斯特拉戈斯烦闷的表情不似作假,“这可能与什么事情有关?”
“我也很想知道,”洛克说,“正想折磨审问,梅蕊因却恰好现身,机会被直刺胸口的弩箭化为乌有。”
“护国大人,那时候女刺客正要用带毒的匕首向二位先生之一下手。我认为,就眼下而言,您是希望他们俩不受伤害的吧?”
“嗯哼。一对刺客。你们今晚做客罪塔尖吗?”
“是的。”金说。
“那么,应该不是雷昆。你们在他那儿的时候,他有的是下手机会。肯定和别的事情有关。肯定是你们早该告诉我的什么事情。科斯塔,说说看?”
“噢,执政官大人,恳求您的原谅。您有盟契法师做朋友,还有大堆间谍探子,肯定对我们的背景摸得一清二楚,您若是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别乱打岔,科斯塔。我打算让你们二位给我做事,可不希望收留什么人的血仇对象。知道刺客会是谁派来的吗?”
“真心诚意地说一句,我们半点头绪也没有。”
“你们把刺客尸体留在码头了?”
“现在肯定落在治安官手中了。”梅蕊因答道。
“到最后尸体多半要进堆场无底坑,但治安官会先让它们在停尸房放一两天。”斯特拉戈斯说,“找个人过去看看,记下体貌特征,刺青、标记,只要可能有意义,就不许漏掉。”
“没问题。”梅蕊因说。
“叫卫队长去办这件事,现在就去。结束后你知道该上哪儿找我。”
“遵命……执政官。”梅蕊因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讲出口,她转身开门,快步离开。
“您叫我科斯塔,”待门砰然关闭后,洛克说,“她不知道我们的真名,是吧?多有趣啊。您不信任自己的手下吗?斯特拉戈斯。难道不能像对待我们那样,给您的手下也系上狗绳?”
“我敢打赌,”金说,“嘿,光头佬,下班以后,老板若是想请你喝杯小酒,您只怕你总是却之不恭的吧?”斯特拉戈斯的副手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二位,”斯特拉戈斯快活地说,“请尽情戏弄我的私人炼金术士吧,离了他,我怎能‘给二位系上狗绳’呢?更不用说为你们预备解毒剂了。”
光头男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洛克和金同时清清喉咙,换只脚立着,这是他们从小就共同养成的习惯。
“一看便知,您定是通情达理的好人,”洛克说,“我向来以为,没有毛发的光洁额头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东西,天气一变,您准会首先知道——”
“拉莫瑞,闭嘴。我们的人准备好了吗?”斯特拉戈斯把文书递给副手。
“是的,执政官。合计共四十四人。我亲自监督,他们明天晚上就可以各就各位。”
“很好。留下药剂瓶子,你可以走了。”
副手点点头,收拢手边的文件。他将两个玻璃小瓶递给执政官,没再开口,转身离开,轻手轻脚关好房门。
“好吧,你们二位。”斯特拉戈斯叹息道,“总是很显眼,对不对?真不知道谁想要你们的小命?卡莫尔城未曾了结的仇怨?”
“未曾了结的仇怨实在不少。”洛克说。
“总有这种事情,对吗?好吧,我的人会尽量保护二位;你们二位呢,要给我尽量……低调。”
“这样的观点并非没有前例。”洛克说。
“没有我的指示,你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黄金阶梯和撒弗洛拉。我在内面码头额外布置了人手,必须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就从那儿出发。”
“诸神啊,我们没法这样做事!几天问题不大,但我们待在塔尔维拉的剩下日子里不可能永远如此。”
“这话有道理,洛克,比你了解的更加有道理。如果还有别人盯上了你们,我绝对不能容忍他们干涉我的事务。限制你们的行动,否则我让手下帮你们限制。”
“你答应过的,不会让我们和雷昆的游戏变得更复杂!”
“我答应的不是这个,而是毒药不会让你们和雷昆的游戏变得更复杂。”
“您孤身和我们待在这个石头小房间里,还希望我们循规蹈矩,未免太有信心了吧?”金说着朝前踏上一步,“您的炼金术士不会回来了,对吗?梅蕊因也是?”
“我需要担忧吗?伤害我,二位能得到什么好处?”
“极大的个人满足,”洛克说,“您假设我们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假设我们他妈的在乎您那宝贵的毒药,假设我们不会随心所欲,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撕扯了您的身体。去他妈的后果。”
“我们非得这样说话?”斯特拉戈斯跷起二郎腿,面露备感无趣的神色,“我想到过,二位个性顽愚,内心深处不免有几分反抗情绪。所以,给我听仔细了——如果你们自己离开这个房间,没有我在身旁,走廊里的鹰眼卫士见到你们就会当场斩杀。如果二位用任何手段伤害了我,请允许我重复先前的承诺,我会以十倍程度伤害二位中的一个,另外一人将被迫在旁观看。”
“你,”洛克说,“就是一摊脱皮症病人屙的山羊脸孔稀屎。”
“这话够新鲜。”斯特拉戈斯说,“要知道,你们完全在我的力量掌握中,烦请告诉我,这让二位的处境如何?”
“十分他娘的窘迫。”洛克嘟囔道。
“差不多吧。那么,二位先生,你们能否暂且搁下自尊心受创引发的幼稚报复心,好好接受我指派的任务呢?能否仔细听我讲解计划,别再乱爆粗口了呢?”
“可以。”洛克闭上两眼,深深叹息,“金,我想咱们没别的选择了。”
“真希望我有不同见解。”
“先这样吧。”斯特拉戈斯站起身,推开门,示意洛克和金跟他走进通道,“让我的鹰眼士兵带你们去我的花园,我有些东西要给二位看……然后,更隐秘地讨论你们的任务。”
“您究竟要拿我们怎么样?”金问。
“简单来说,我有一支海军驻扎在宝剑码头,却没什么作为,因为钱款和材料全得仰仗至高会提供,若是没有靠得住的理由,我无法让他们大张旗鼓出动。”斯特拉戈斯笑笑,“所以呢,我打算送二位出海,替我寻找那个理由。”
“出海?”洛克说,“你他妈的疯——”
“带去我的花园。”斯特拉戈斯抛下命令,自行转身离去。
这哪里是什么花园,简直是一座森林,在王域北角绵延伸展,长度足有数百码。微微放光的银色藤蔓攀住树篱,在摇曳树影间勾勒出逶迤小径。靠着某种天然炼金作用,藤蔓造出月色般的光亮,给两名盗贼和他们的护卫指引着铺了砾石的道路。天空中,几个月亮虽已升起,此刻却都落在了十五层高的黑暗宫城背后,从洛克和金所处的位置,一个也望不见。
芬芳的空气潮湿而稠密,盖住了东方天际的阴云正酝酿着雨水。黑暗的树林中传来不明出处的翅膀扑腾声,淡金色和朱红色的亮点在枝干间穿梭,仿佛淘气的小精灵。
“灯笼甲虫。”虽说不情不愿,但金依然深深为之吸引。
“想想看,要花多大力气运送,才能在祖灵玻璃上堆积足够多的土壤,好让树木生长……”洛克悄声说。
“当公爵真好,”金说,“执政官也不赖。”
花园正中是一幢低矮的建筑,形如船库,为之照明的炼金灯球取的是塔尔维拉纹章中的蓝色。洛克听见水波拍打石头的微弱声响,很快便看到了声音的出处,那幢低矮建筑背靠着一条黑幽幽的水渠,宽度大约二十尺。水道仿佛人造河流,蜿蜒钻进堪比森林的花园。洛克忽然明白过来,灯球照亮的建筑不止形如船库——它就是一座船库。
更多士兵在黑暗中现身,四个人跟在两条体型巨大的黑色犬只背后,狗身披坚甲,半是带领半是拖拽地走在前面。两条狗腰高几近于人肩,宽度也与人相仿,它们露出巨齿,轻蔑地闻了闻两名盗贼,喷了个鼻息,拖着身后的人一路走进执政官的花园。
“来得正好,”斯特拉戈斯在狗队后几步的地方现身,“都准备好了。你们俩,跟我来。剑绝,你和手下告退吧。”
鹰眼卫士原地转身,动作整齐划一,朝宫城方向行去,靴子踏在砾石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嘎扎嘎扎声。斯特拉戈斯对洛克和金招招手,领了他们走向水边。寂静的水面上停了艘小船,系在船库旁的拴柱上。小船应该能容下四人,船头船尾各有一排皮革座椅。斯特拉戈斯又打个手势,这次的意思是让洛克和金坐进船头座位。
洛克不得不承认,这感觉相当惬意,他把身体摊在舒适的靠垫中,胳膊随意摆在舷缘上。斯特拉戈斯在他们之后上船,小艇为之轻轻摇摆,他解开系绳,坐进留给自己的座位,拿起船桨,从左边舷缘放下水。“坦纳,”他说,“帮个忙,点起船首的灯球。”
金回头望去,发现小船他那一侧有个多面玻璃挂灯,其中装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炼金灯球。他摆弄了一阵灯球上的黄铜转盘,终于让灯球中的蒸汽混合起来,迸发出光亮。透过多面玻璃,灯光如天蓝色钻石般向水面投下叠影。
“瑟林王朝的公爵们建造宫殿时的杰作。”斯特拉戈斯说,“一道水渠,切进玻璃,深度达八码,仿佛私有的河流。花园围绕水渠而建,我们执政官连同王域一起继承了这个场所。我的前任觉得静水就已不错,而我又做了少许修改。”
说话间,水流拍打河道两侧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不规则。洛克忽然明白过来,这逐渐变大的汩汩声响竟来自奔流于河渠中的一道水流。水面涟漪起伏,犹如黑色丝绸,船首灯笼的反光也随之弹跳跃动。
“这是巫术不成?”洛克说。
“艺巧,拉莫瑞。”小船缓缓漂离水渠岸边,斯特拉戈斯用手中的单桨把船划到小河中央,“今夜从东方刮来大风,驱动了花园远端的风车群。风车给水渠底下的轮机提供动力;若是没有风,四五十人也能用手摇动曲柄,让机括装置运作。只要我心情好,随时都能有水流。”
“找个密闭房间放屁,谁都能说他会召唤风神。”洛克说,“我不得不说,这花园……它的风雅实在超过了我愿意给您的评价。”
“您对我的审美情趣能有正面评价,这实在让我喜出望外。”斯特拉戈斯在寂静中划了几分钟船,绕过一个大弯,银色藤蔓悬在岸边,低垂的枝叶间,飒飒风声不绝于耳。水流越来越强,机括之河的气味渐渐包围了三个人——虽说并不难闻,但比起洛克记忆中自然池塘和河流的味道来说,多了一些死气沉沉,少了几分生机勃勃。
“这条河想必是封闭式吧?”金说。
“蜿蜒逶迤,但的确如此。”
“那么,呃……请允许我问一句,您这是带我们去哪儿?”
“到了便知。”斯特拉戈斯说。
“说到这个问题,”洛克说,“您是否介意回到我们早先的话题上?您的某名卫兵肯定是打坏了我的脑袋,否则我怎会听见您说要我们出海?”
“我是这么说的,你们也将这么去做。”
“倒是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您是否熟悉,”斯特拉戈斯说,“鬼风群岛的自由舰队?”
“略有耳闻。”洛克说。
“铜海上的海贼叛乱,”金谨慎地说,“六七年前的事情,最后给镇压下去了。”
“是我镇压下去的。”执政官说,“七年前,鬼风群岛上那群该死的傻瓜,脑子出了问题,竟然想谋权获利,声称他们对铜海航运有抽税的权力——如果说抽税的意思是登船后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的话。他们有十来艘装备不错的船只,还有十来群还算称职的船员。”
“博内尔,”金说,“他们追随的船长叫博内尔,是吗?罗莱拉·博内尔。”
“没错,”斯特拉戈斯说,“博内尔和她的蛇怪号。她曾是我手下的军官,蛇怪号曾是我的船,直到她举起反旗为止。”
“可见您是多么讨人喜欢、平易近人的老板啊。”洛克说。
“这群强盗袭击了尼科拉和维尔维拉佐,以及附近沿岸的几乎每个小村落。他们把船开到可见宫城的范围内,我的军舰一出去迎战,他们便逃向海平线。这是我前任与卡莫尔交战以来,维拉城遇到的最大挑衅。”
“我记得事情没多久就平息了。”金说。
“半年左右吧。宣布抽税权是他们衰落的开始。海盗擅长打带跑的战术,可一旦宣布了政治诉求,便会遭到正规军的围剿。在外海面对面作战的时候,海盗无论如何也打不过海军将士。我们在尼科拉附近水域痛击他们,半数海盗船沉下洋底,剩下那些逃回鬼风群岛,尿了一路的裤子。博内尔最后进了乌鸦笼子,悬在堆场无底坑上。她眼巴巴看着船员被扔下深坑,然后我亲手砍断绳子,让她去和手下做伴。”
洛克和金陷入沉默。斯特拉戈斯调整船只航向,水中传来微弱的嘎吱声。人工河前方隐约出现又一处转弯。
“那次小小示范,”执政官继续道,“让海盗成了铜海上的冷门行当;从那之后,诚实商人的好日子也来了。当然,鬼风群岛仍旧有海盗出没,但他们不敢进入塔尔维拉三百海里之内,也不敢接近尼科拉甚至海岸线。我的军舰无事可做,这三四年来,只能在海关纠纷和瘟疫船上消耗生命。安静的时光啊……繁荣的时光啊。”
“您的任务不正是保证市民平安吗?”金说。
“坦纳,你似乎读过不少书,你的书本肯定教过你这个道理——士兵们流血牺牲,守护和平岁月,而在和平中受益最多的人,却总是最容易忘记流血的人。”
“至高会,”洛克说,“胜利让他们紧张了,对吗?人们喜欢胜利。胜利让人们推崇将军和……独裁者。”
“聪明,拉莫瑞。商会帮我出海剿灭海盗,这符合他们的利益。”斯特拉戈斯说,“而在事后绞杀我的海军,这同样符合他们的利益。和平的红利……赎走了半数船只,让它们改为民用,将好几百训练有素的军人从花名册上除名,好叫商人雇他们干活……训练军队靠的是维拉人的税赋,至高会和他们的搭档却要窃取果实。过去如此,现在如此,铜海恢复和平,七髓王国内部纷争不断,拉塞因没有海军,卡泰因距离太远,不构成威胁。世界的这个角落竟如此平静。”
“你和至高会既然这样互相看不顺眼,为何他们不干脆切断你的资金来源?”洛克躺进小船一角,左手悬在舷缘外,抚摸着温暖的河水。
“相信他们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斯特拉戈斯说,“城邦宪章保证了我的最低预算,直接来自全城一半收入。尽管税务官和审计官全隶属他们阵营,他们也捏造出许多高明的谎言,想连那份资金也削减掉,还把我手下管财务的伙计撵得鸡飞狗跳,然而有些自主资金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砍去。若是碰到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注入金钱和补给,让我的力量重新壮大。和平时代,他们连一个辛提拉也不舍得给我,这些人已经忘了一开始建立执政府的目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洛克说,“照理说,卡莫尔答应不继续踢你们的屁股之后,您的前任不是应该……怎么说呢……解散了他的办公室吗?”
“常备力量才是职业化的力量,拉莫瑞。士兵就得时时历练,不停受训,像样的军队,无论陆军还是海军,都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下次危机降临,塔尔维拉不会有三四年时间可供建立防卫力量。至高会,嚷嚷什么‘反对独裁’、‘公民至上’的天真胡话数他们嗓门最大,待到大难临头,溜得最快的只怕还是他们:卷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全世界无论哪个犄角旮旯,只要肯收留他们,他们就立刻登船而去。这些人绝不会守护塔尔维拉,也不会为她而死。就我而言,我对他们的仇恨不只出于个人喜好。”
“您对许多大商人的角色定义,在他们而言颇有异议,这点我早就有所耳闻。”洛克说,“但不知为何,对于这番对话即将引向何方,我忽然有了一种极为激烈的预感。”
“我也是,”金清清喉咙,“我似乎看到,在您的权力日益衰落的时候,若是铜海某处有什么波折浮上海面,那将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您说是不是?”
“很好,”斯特拉戈斯说,“七年前,鬼风群岛的海贼开始崛起,让塔尔维拉的人民乐于接受我引荐给他们的海军力量。他们若想向我求助……而我又能再次扑灭叛乱,那将是多么好的事情呀。”
“派我们出海,替您寻找一个借口,您刚才是这样说的吧?”洛克说,“派我们出海,您的脑浆是不是在脑壳里头发酵膨胀了?您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居然希望我们俩能去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替您组建一支该死的海贼大舰队,还要说服他们敲锣打鼓地来你手上送死?上次把他们按在桌子上,狠狠搞了一顿的不就是这支海军吗?”
“你们说服了卡莫尔的贵族,按照你的计划把财物丢进大海。”斯特拉戈斯不动声色道,“他们最爱的就是钱币,而你却仿佛摘果子一般从他们手中拿走了许多钱币。你们智胜了一名盟契法师。你们智胜了巴萨维大佬,让他颜面尽失。你们甚至逃脱了让巴萨维大佬全军覆没的陷阱。”
“不是每个人都逃脱了。”洛克低声说,“不是每个人,混球。”
“我要的不只是探子,我需要能煽风点火的人。您二位落入我手中的时机实在好极了。你们的任务,你们的目标,是在铜海掀起腥风血雨。我要船只遭到洗劫,从维拉到尼科拉,都不放过。我要至高会敲我的门,恳求我收下更多金币、更多船只、更多责任。我要塔尔维拉南方的商船扯起风帆,逃回港口。我要保险业的承包人一个个尿湿裤子。我知道,结局也许不尽如人意,然而,我向诸神起誓,无论你们给我什么,我都肯接受。拉起一支海盗大军,必须是维拉人好些年没见过的规模!”
“你疯得不轻。”金说。
“我们会洗劫贵族,我们会翻墙入室。我们会爬下烟囱,会溜门撬锁,会抢掠马车,会突入金库,会玩许多种类的纸牌魔术。”洛克说,“我还知道怎么割了你的蛋——如果你还有蛋——换上一对大理石珠子,而你要一周之后才发现。可是,我实在不得不告诉你,天底下还有一种犯罪方式我们没有接触过,从来没有,那就是他妈的海盗!”
“碰到与这伙特定人群打交道的场合,我们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金补充道。
“在这件事情上,和许多别的事情一样,我的思路要提前好几步。”斯特拉戈斯说,“和鬼风海盗打交道的时候,你们不会遇到任何麻烦,因为二位即将成为极有名望的海盗。具体来说,是一艘海盗单桅纵帆船的船长和大副。”
“您已经不是普通的疯癫了。”洛克沉吟几刻,脑中闪过许多狂乱的念头。“和您比起来,扯了嗓子胡乱吼叫的疯癫简直是神赐的理性状态,睡在阴沟里撒尿自己喝的人见了您也要躲开。别看您昂首阔步,意气洋洋,其实却是对月高嗥的病人。”
“没想到打心底里想要解毒剂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呃,您赠予我们的是何等尊荣的选择呀……死于慢性毒药,或是死于愚言蠢行!”
“冷静点儿。”斯特拉戈斯说,“你们在极度复杂的处境中尚能左右逢源,逃出生天,身具如此才能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实在不怎么高兴,”洛克说,“您对我们过去的胡作非为大加赞赏,却又拿来当借口逼迫我们做更加冒险的事情。我说,若是真心希望我们为您效劳,那就派出经验范围内的任务吧。这难道很不容易理解?我们只想说这些劳什子我们屁也不懂,什么风向、天气、船只、海盗、铜海、船帆、绳索、鬼风群岛,呃……天气、船只——”
“我们在船方面的经验,”金说,“只有三条,上船、晕船、下船。”
“这点我也想到了,”斯特拉戈斯说,“过刀口舔血日子的船长,想要统领手下船员,他必须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乃是超凡的人格魅力——领袖才华、决策能力。流氓非得用铁血手段统治。我相信你做得到,拉莫瑞……如果需要的话,扮得出。许多因素综合起来,你实在是我找得到的最佳人选了。普通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你却能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另外,你的朋友,金,他能巩固你的统治地位——善于近身作战的斗士在船上颇受尊重。”
“哈,好极了。”洛克说,“我有魅力,金有拳头。有这两样,我想得到的不利因素顿时——”
“至于水上技艺方面,我会调遣一位经验丰富的领航员。他教授你们基础知识,出海之后假装听从命令,实际上却帮你们做适合的决定。还不明白吗?我只希望你扮演一个角色……让角色真实可信的专业知识全由他提供。”
“文拿坡萨在上,”洛克说,“是动真格的,希望我们出海,还诚心诚意想要我们成功?”
“完全正确。”斯特拉戈斯说。
“毒药呢?”金说,“你难道会给出足量的解毒剂,放我俩啸傲铜海,我们为何要那么听话?”
“不尽然。二位每两个月要回塔尔维拉报到一次。我的炼金术士说过,六十二天到六十五天是延缓发作的最长时限。”
“给我等他妈的一分钟,”洛克说,“两个狗屁不通的水手为了扮演冷面海盗,还盼着某某人能让我们看起来更够格,不得不押后对付雷昆的计划,冒了诸神才知道的风险出海替你卖命,你居然还要我们两个月回家报到一次,我们难道是他妈的吃奶孩子不成?”
“去鬼风群岛大约要走两到三周,回程也差不多。算上来回,你们每次都有充足的时间做事,花多少个月都可以。愿意把行程安排控制得多么精准,那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不!”洛克不由得大笑,“说真的,我不明白!”
“我要听取进度汇报。我或许会有新命令、新消息给二位;你们说不定也有新请求、新建议。保持有规律的接触,这实在太有道理了。”
“万一我们时运不济,遇上那种……那种,他妈的,金,怎么说来着?没有风的地方?”
“无风带。”金说。
“对,”洛克说,“就连我们也知道,不能指望风和帆总给你恒定的行驶速度;诸神赐予你什么,你就得到什么。难说我们不会碰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困在塔尔维拉之外五十海里的地方,熬到第六十三天冤死当场。”
“存在这种可能性,虽说微乎其微。我很清楚,交给二位的这项任务中存在许多的风险因素,然而,高额回报的可能性依然迫使我不得不押下赌注。好吧……讨论暂且到此为止。请看,就是我领二位来看的东西了。”
前方黑沉沉的水面泛起一阵金色波纹,浅淡的金色线条仿佛在水面上空浮动。待到船开近了,洛克发现一件宽阔的黑色物体完全笼罩住了人工河流,从左岸到右岸,丝毫不漏——那是一幢什么建筑……帘布自建筑垂向水面,而那金色波纹则是帘布上的缝隙。小船碰到那层障碍物,略略花了些力气才驶进去,洛克撩开面前潮湿厚实的帆布,堂皇的阳光陡然出现在船前。
这是一个有着四壁和屋顶的花园,高度超过四十尺,种满了柳树、巫木、橄榄树、柑橘和琥珀棘木。黑色、棕色、灰色的树干在岸边挤成一片,藤蔓缠绕枝杈,枝杈伸向屋顶,叶子犹如亮闪闪的星座群,第二层屋顶般遮在河流上方。
至于真正的屋顶,它正在绽放耀眼光芒,湛蓝的天空亮如正午,丝丝白云在枝叶间半隐半现。洛克仰头径直向上望去,太阳透过重重树影送下缕缕炽烈金光,阳光落在洛克右脸上,灼得他生疼……可此刻外面却是深更半夜。
“炼金术,巫术,或者两者皆有。”金说。
“有些是炼金术,”斯特拉戈斯语调和缓而狂热,“天花板是玻璃,云彩是烟雾,太阳是盛着燃烧的炼金油料的容器,还有反射光线的镜子。”
“足够让这座森林在室内生存?了不起。”洛克说。
“光度也的确足够,拉莫瑞。”执政官说,“不过,若是你肯仔细瞧瞧,便会发现屋顶下我们身旁没有真正的活物。”
洛克和金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特拉戈斯侧转船头,靠上一边河岸,水道在此处变窄,收至十尺左右,好让两岸容纳更多巨树、灌木和藤蔓。斯特拉戈斯伸手攀住一棵树,让船停下,另一只手指向天空,这才开口说话。
“机括花园配我的机括河流。这里没有真正的植物,全是木料、黏土、管线、丝绸;涂绘、染色、炼金术法。一切都出自我的设计,艺巧匠人和助手们花去六年时间建造。我的机械溪谷。”
赞叹之余,洛克意识到执政官说的是真话。除去天顶飘拂的缕缕白烟,花园中一片不自然的死寂,静得怪诞。空气在密闭空间中无法自行流动,触鼻尽是死水和帆布的味道。若不是机括花园,这里该弥漫着森林的气息,该有泥土、鲜花和腐殖质的强烈味道。
“在您眼中,拉莫瑞,我依然是喜欢关起门放屁的人吗?看哪,我能使唤风神……”
斯特拉戈斯把右臂举过头顶,人造花园中骤然响起飒飒风声。气流拨弄着洛克的头发,风力渐渐增强,直至成为正面吹拂的一股微风。周围的枝杈和叶片随之轻轻舞动。
“雨也一样!”斯特拉戈斯叫道。他的声音响彻水面,消失于忽然活了过来的森林中。顷刻间,空中开始降下温暖的薄薄水雾,水珠形成的雾霭被风卷起,瞬时刮遍了虚构的绿色丛林,将小船包裹其中。雨滴旋即落下,打出柔和的噼啪节拍,让机括河流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洛克和金在外套下缩起身子,斯特拉戈斯放声狂笑。
“不只如此,”斯特拉戈斯喝道,“连暴风雨也要受我差遣!”气流变强,裹挟了雨水和雾气扑向三人。小河波涛汹汹,仿佛前方某处冲来一股逆向水流,白色浪花冲刷船身,河水如同沸水。小船摇得洛克和金昏然欲呕,斯特拉戈斯紧紧抱住他那株树木。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洛克必须要手搭凉棚才能视物。团团浓厚黑雾在头顶翻腾,遮蔽了人造太阳。森林充满勃然生气,枝叶在雨雾中猛力挥动,假造的花园似乎和隐形的鬼魂开战了。
“可惜持续不久。”斯特拉戈斯说,也不见他做什么手势,大雨就开始渐渐隐退。森林停下了癫狂的舞蹈,先是转为柔和的飒飒响动,最后重归寂静;河流中的浪涌也缓缓平息,几分钟之内,安宁又降临在了机械花园中。雾气在枝叶间萦绕,慢慢散尽,太阳在越来越淡的“云层”间探头探脑,成千上万的树干、枝杈和叶片滴着雨水,声音在密闭空间中回荡,听来让人颇为舒心。
洛克甩甩脑袋,把湿发从眼睛里拨出来。“这……他妈的太异常了,执政官。我不得不这样说。还没见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东西。”
“瓶子里的花园,瓶子里的天气。”金说。
“为什么?”洛克替自己和金两人问。
“提醒,”斯特拉戈斯放开手,让小船缓缓飘回水流正中,“提醒我,人类的技艺和思想能创造出何等伟业;提醒我,这座城市——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方——能制作出何样造物。我告诉过您,我的王域是艺巧之物的储藏室,您可以把它们当作秩序的果实……我必须守护和保卫的秩序。”
“破坏塔尔维拉的海洋贸易怎能守护和保卫秩序?”
“短暂的牺牲,换来的是长期的收益。这城市有潜力绽放鲜艳花朵,拉莫瑞,绽放无上光彩。想想看,若是瑟林王朝没有分崩离析,变成争战不休的各个城邦,几百年的和平发展之后,它将建立何等伟大的世界啊!一切悲惨与不幸终将过去,某件事物即将浮现世间。塔尔维拉拥有无可匹敌的炼金术士和艺巧匠人,几日路程外的瑟林学院拥有出类拔萃的学者……此处,将是新的起点!”
“马克西伦,亲爱的。”洛克挑起一边眼眉,乐呵呵地说,“我知道您重任在肩,但我实在没有料到,您的内心闷骚成这样。好吧,就要了我的身体吧!金不会在意的。他是个真正的绅士,知道何时该转开视线。”
“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吧,拉莫瑞,但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聆听,并理解,该死的。你刚刚看见的场景,”斯特拉戈斯说,“需要六十名男女方可完成。监察员等我的信号,炼金术士制作水雾,藏在地下的工人鼓动风箱,造出吹风的效果。另外几十个人的任务只是拉扯线弦——人工树木由金属线绳牵动,和偶人傀儡原理相似,好让枝叶挥舞的动作更加逼真。一队训练有素的人员时刻等待,就为了让小船上的三个人看一场五分钟的奇景。换了前几个世纪,他们的技术和艺巧是决计不可能达到同等效果的。
“有了时间,还能发展出什么?三十个人也能完成的时候呢?十个人?一个人?如果更好的装置能产生更强劲的风,更猛烈的雨,更汹涌的水流呢?如果控制机械变得更加灵巧,功率也更加巨大,让这一切不再是观赏的奇景呢?如果我们能让机械改造万物,控制一切,甚至包括人类自己呢?我们的躯体?灵魂?我们蜷缩在祖灵世界的废墟中,屈服于卡泰因人的魔法下,然而,凡俗男女也能够拥有同等的力量啊。给我几个世纪,若是诸神愿意庇佑,凡俗男女就能降伏这些力量!”
“而这些华丽壮阔的前景,”金说,“不知怎的,竟然就寄托在要两个人出海替您冒充海盗这桩小事上了。”
“只要塔尔维拉的前途还把持在那些压榨黄金如挤牛奶的人手中,她的没落就指日可待。一旦危险来临,他们就会逃向地平线。我需要更多的权力,实话实说,哪怕不择手段,来贯彻我身后那些人的意愿。你们的任务如果成功了,就能打开一扇通往光明前景的大门。”斯特拉戈斯哈哈一笑,摊开双臂,“你们是盗贼,我给你们的是一个机会,要你们偷取历史本身。”
“这似乎不怎么诱人,”洛克说,“同账房里的金币和头顶上的屋顶相比。”
“你们憎恨卡泰因的盟契魔法。”斯特拉戈斯淡然道。
“的确如此。”洛克说。
“瑟林王朝的最后一名帝君想用魔法与他们开战。巫术对巫术。他失败身亡。用卡泰因擅长的魔法无法打败他们,他们想方设法,确保世界上没有哪股势力拥有能与之匹敌的巫师,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力量上。要打败他们,必须通过这些。”他放下船桨,挥动双手,“机械,艺巧,炼金术,工程学;心智结出的果实。”
“凡此种种,”洛克说,“这一坨荒谬绝伦的计划……更加强大的塔尔维拉,征服世界的这个角落……就是为了干掉卡泰因?虽然我不能说这念头让我不开心,但为什么呢?他们怎么你了,让您产生出如此伟大的想法?”
“二位有谁知道,”斯特拉戈斯说,“一种名叫错觉术的古老技艺?在历史书上读到过吗?”
“略有耳闻,”洛克说,“虽然不多。”
“曾经存在过的一种幻觉艺术——假魔术,根本不是真巫术,只是漂亮的演技——广泛流传,是相当挣钱的行当。普罗大众花钱在街角观看;瑟林王朝的贵族花钱在私有庭院观看。可是,那种文化已然灭亡,那种技艺早已失传,出千作弊的高手或许还懂得些许皮毛。盟契法师野狼般在各处城邦猎杀此种技艺的习得者,只是为了扑杀有可能的潜在对手。理智的人再也不敢公开宣称自己懂得魔法。恐惧杀死了这种古老的传统艺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盟契法师,这群人的存在扭曲了我们的世界。他们用无数种政治以外的方式奴役人类,我们可以花钱雇佣他们做事,这不过是一种幻觉。那小小行会凌驾于我们的一切计划、各种梦想之上。对法师的恐惧毒害了人类,直至雄心壮志的深刻内核。恐惧让人们不敢设想更伟大的前景……放弃了重建伟大帝国的决心。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给二位下毒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是,无论相信与否,我都极度敬佩你们敢于反抗盟契法师的勇气。法师向我出卖你们,为的是惩罚和报复;我却不愿遂他们心意,我请求二位伸出援手,帮助我打败盟契法师。”
“简明复述如下,”金说,“我们被迫替您卖命跑腿,理当无怨无尤义无反顾,因为听起来这实在是某种了不起的特权。”
“我不需要借口去憎恨盟契法师,”洛克说,“不憎恨,也不想与之作战。我已经当面嘲弄过他们了——或多或少。金和我都一样。另外一方面,您究竟有多疯狂,才会认为他们有可能允许你积蓄起足以击溃他们的任何力量?”
“我在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了,”斯特拉戈斯说,“我只是想播撒一粒种子。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吧,拉莫瑞。看看世界给出的各种线索吧。炼金术在世界各地都广受应用,对不对?它为房间照明,治疗我们的伤痛,避免食物腐败……还让汽酒更好喝。”他对洛克和金笑笑,志得意满,“炼金术乃是一种低阶魔法,但盟契法师却一直未曾试图禁绝或控制它。”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洛克说。
“错了,”斯特拉戈斯说,“因为炼金术对许多事情而言太过必需。禁绝炼金术等于不让我们喝水引火,那就太过分了,会逼迫我们为了生活的权力反抗,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流淌多少鲜血。盟契法师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并非万能。待到某天机会来临,我们势将一举超越他们加于我们的桎梏。”
“多么动听的床头故事啊。”洛克说,“不如您就此话题写本小册子吧,我肯花钱请人抄写十册。可此时此刻,正在搅扰我等生活的却是大人您。你硬生生把我们和某件事情分开,想让我们花费的时间和力气尽付东流。”
“我打算修订先前提出的条款,”斯特拉戈斯说,“假如二位顺利完成任务,我将提供一笔财物补偿。”
“多少?”洛克和金同时开口。
“不设限度,”斯特拉戈斯说,“按照我的所得,按比例奖赏二位。你们让我多高兴,我就让你们多高兴。明白这意思?”
洛克瞪了斯特拉戈斯几秒钟,挠挠脖子。斯特拉戈斯又在耍心眼:先晓之以崇高理想,再诱之以丰厚回报。这种过河即可拆桥的局面堪称经典。没有任何强制性的理由让斯特拉戈斯不得不兑现承诺,他愿意怎么许愿就怎么许愿;待到洛克和金完成任务,也没有任何原因必须留下他们的性命。洛克与金对视片刻,抓了几次下巴,这是两人间最简单的手势信号:
撒谎。
金深深叹息,用手指敲了几下他那侧的舷缘。他和洛克意见相同,斯特拉戈斯坐在几尺之外,最好还是别用什么复杂的肢体语言。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同意。
“想法倒是不错。”洛克凭空在话声中添了几分审慎的乐观。知道和金思路一致,这总能让他抖擞精神,戴上更可信的假面具。“成事之后的一堆索拉里金币,可以大大减缓我们对于受雇环境的厌恶。”
“很好。二位的热忱对于完成任务或有积极作用,这是我的唯一考量。”
“请允许我实话实说,这项任务,需要天底下能找到的所有推动因素。”
“莫要思虑重重,拉莫瑞。请向后看一眼——我们即将抵达小小河谷的尽头了。”
小船驶向另外一重垂下的帆布帘幕。按照洛克的粗略估计,这个人造花园包围的土地在长度上至少有八十码。
“和太阳道别吧。”执政官说完,小船便滑出了帘幕,回到闷热的黑夜中。月色如水,灯笼甲虫随风飞舞,真正森林的气味芬芳四溢。左近有护卫犬只咆哮了两声,接到要它安静的指令,又闭上了嘴巴。洛克揉揉眼睛,等待它们重新适应黑暗。
“本周开始训练。”斯特拉戈斯说。
“什么意思,训练?你还有大堆问题没有回答呢。”洛克说,“我们的船在哪儿?我们的船员在哪儿?我们该怎么成为著名海盗?有成千上万条该死的细节要讨论——”
“该谈的时候自然会谈。”斯特拉戈斯说。洛克居然开始对执行计划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这让他说话间不禁带了两分确凿无误的满意语气。“听闻二位经常在镀金修道院用餐,花几天调整作息时间吧,每天日出而作。到了王位日那天,请在修道院吃早饭,梅蕊因会去找二位。她将一如既往为你们指引命运的方向,你们从那天开始训练。训练会占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因此请勿制定别的计划。”
“我操,”金说,“为何不让我们先了结掉雷昆的事情?花不了几个星期就能结束,然后我们完全听从您的安排,绝无分心之虞。”
“我考虑过这样做,”斯特拉戈斯说,“答案是不。请押后。我希望二位心里有个好念想,免得不认真替我完成任务。另外,我没有几周时间可以浪费。我需要你们一个月内出海。六个月是最高上限。”
“一个月,从可爱又无知的旱鸭子变成他妈的职业海盗?”金叫道,“诸神啊。”
“这个月一定会很忙碌。”斯特拉戈斯说。
洛克呻吟起来。
“你们接受任务了吧?抑或是我该扔掉解毒剂,替你们安排牢房,好让我观察毒药的效果?”
“给我准备好天杀的解毒剂,确保我们每次回来都能拿到。”洛克说,“另外,请认真考虑一下,待到事情结束,你愿意花多少金币打发我们欢天喜地离开。按照我的看法,您是那种总会过低估计酬劳的老板,因此还烦请多多计算。”
“奖赏与结果是成正比的,拉莫瑞。赏金,以及你们的两条小命,等赤旗在城邦水域再次飘扬、至高会乞求我拯救维拉城的时刻,你再把心思放在算计奖赏上吧。那个时刻。不可能提前。明白我的意思?”
撒谎。洛克告诉金。尽管他确信这并非必须,但也同样确信金对他的厚颜无耻亦会激赏不已。“就全听您的吩咐了。若是诸神肯大发慈悲,我们会捅开鬼风群岛剩下还值得搭理的那些个马蜂窝。再说,我们本也别无选择,是吗?”
“的确如此。”斯特拉戈斯答道。
“你知道呵,洛克。”金用随意交谈的语调说,“我觉得吧,世界上肯定有些盗贼,他们只会做彻底正常、绝不复杂的小小恶行。有朝一日,我们实在该去找几位出来,问问他们秘诀究竟何在。”
“答案或许简单得难以置信,那就是和这种他妈的混球离得越远越好。”洛克一边说,一边对执政官打个手势。
小船结束了它在人工河流上的环行,一队鹰眼士兵正等在船库门外。
“拿着。”待一名士兵接过船桨,斯特拉戈斯开口说道。他从衣袋中取出两个玻璃小瓶,递给两名卡莫尔盗贼各一。“你们的第一次缓刑。毒药要等段时间才能对二位下手了。接下来几周时间内,我不用再担心你们的健康啦。”
洛克和金接过小瓶,喝药的时候都不时作呕。“味道像白垩。”洛克边擦嘴边说。
“可惜价钱要昂贵许多。”执政官说,“把瓶子还给我。瓶塞也要。”
洛克叹了口气:“盼着您忘记这回事显然只是奢望。”
卫兵押送两名盗贼返回王域宫城,斯特拉戈斯把小船系回拴柱上。
他直起腰,伸展身体,又感觉到骨节喀吧作响,髋部、膝盖和手腕阵阵剧痛。该死的风湿病……虽说他没有输给岁月,依然比绝大多数六十许的人活得健康,然而他内心深处却也明白,他不可能永远跑在时间前头。永寂女神迟早要来请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跳舞,无论他有否完成尘世的工作。
梅蕊因等在船库不亮灯一侧的阴影中,动也不动,安静得仿佛等待食物上门的蜘蛛,直到她主动现身,斯特拉戈斯这才注意到她。多年习惯让他没有表现出受惊的样子。
“谢谢你救了他们两人,梅蕊因。过去几周之内,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只是依照指示办事而已,”她说,“您确定他们两人真的符合要求,能够执行您的计划吗?”
“亲爱的,在我的城邦,他们俩在所有方面均处于劣势。”斯特拉戈斯眯起眼睛,望着渐行渐远的洛克、金和护卫的士兵,他们旋即消失于花园之中。“盟契法师把他们打包送给我,他们的每一步棋都早已被我看穿。这两人不习惯受制于人,但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我都知道他们会乖乖听话做事的。”
“您得到的线报能给您如此大的信心?”
“不仅仅是线报,”斯特拉戈斯说,“雷昆显然还没杀死他们,对吧?”
“应该是的。”
“他们会为我所用的,”斯特拉戈斯说,“我读得懂他们的心。日复一日,怨气会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将是忠诚。他们很快就会乐在其中。等他们开始享受那种生活……我真心认为他们将乐在其中,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我非常确信,没有哪个探子比他们更适合这项任务。”
“那么,我是否可以向我的主上们报告,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呢?”
“是的,我想可以这样说。你尽管去报告吧。”斯特拉戈斯望着身旁女人苗条的身影,叹了口气,“让他们知道,事情将在一个月左右之后开始。为他们着想,希望他们准备好承受结果了。”
“谁也无法准备好承受那样的结果。”梅蕊因说,“那意味着即将泼洒两百年来最多的鲜血。我们只能期待,若是一切安排得足够妥当,倒霉事绝大部分都会落在别人头上。敬请原谅,执政官,允许我告退,去撰写寄给他们的信件。”
“没问题,”斯特拉戈斯说,“顺便捎上我的问候,还有我的祈祷,希望我们能够继续繁荣昌盛……彼此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