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尔维拉出发,沿海岸线向北行进六天,海边黑色岩石中一片不寻常的翠绿裂谷中,准城镇萨隆科伯静卧于此。这片“准城镇”超出了私人领地的范畴,但也算不上功能齐全的村庄,在亚扎峰闷烧的暗影中贯彻着它独特的存在形态。
瑟林王朝时代,亚扎峰活转过来,轰然喷发,几分钟内便埋葬了三个生机盎然的村庄和一万条生魂。近些年来,它似乎满足于发出些隆隆声和休养生息,只往大海方向喷出盘旋回绕的墨色卷流。疲惫老火山的黑烟之下,乌鸦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炎热、尘土飞扬的亚德拉·莫塞拉平原地带由此而始,这里人烟稀少,无人喜爱。平原仿佛干裂枯竭的海洋,一路铺到巴厘内尔的南方边界,是七髓王国最荒芜、最缺乏生机的行政区。
第七十八纳拉年的奥瑞姆月,洛克·拉莫瑞骑马进入萨隆科伯。时值冬日,刮着温和的西风。他和金已经在塔尔维拉讨了一年(多)的生活,可谓硕果累累,洛克租来的马车尾厢里搁着层层设防的保险箱,里头有一千个索拉里金币在叮当作响,那是他们在弹子戏中从埃斯帕拉的兰德瑞瓦爵爷身上巧取得来的,这位先生有个罕见的毛病:对柠檬过敏。
准城镇的小港挤满了小型船只——狭长的游艇、供人享乐的驳船、沿海岸航行的丝绸方帆船。稍远些的开阔海面上,停泊了一艘大型横帆船和一艘单桅纵帆船,在家族旗帜下都挂着拉塞因的三角旗,洛克不熟悉那个家族旗帜的纹章和颜色。和风缓缓,亚扎峰喷吐出的烟雾中,阳光更接近于银色,而非金色。
“欢迎来到萨隆科伯。”一位男仆说,他身穿黑色和橄榄绿仆从制服,头戴黑色压毡高顶帽,“敢问二位先生的头衔,该如何替你们通报姓名?”
着制服的女仆从将木制垫脚搁在洛克的马车下,他走出车门,用手按压着腰背部,满心欢喜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跳下车来。他戴黑边眼镜,留了小胡子,把黑发梳得油光水滑。厚外套在胸部和肩部扎得很紧,腰部到膝盖的部分则任之在背后如斗篷般飘扬。他没有选穿更加优雅的长筒袜和皮鞋,而是穿了灰色的马裤,裤脚塞在齐膝高的靴子里,纯黑的靴子上盖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莫达韦·费尔怀特,安伯兰的商人,”他说,“我没有任何显赫的头衔,就没有必要替我通报了吧。”
“随您高兴,费尔怀特阁下。”仆从从善如流,“莎婕思卡女士欢迎您造访萨隆科伯,并热切希望您好运相随。”
“欢迎您造访”,洛克心想,不如说“若能有您谒见,自当蓬荜生辉”。拉塞因的薇拉·莎婕思卡女伯爵是萨隆科伯的绝对统治者,这个准城镇修建在她的地盘上。萨隆科伯到巴厘内尔、塔尔维拉及拉塞因三者距离相当,属于三不管地带,因此,这个自治邦对铜海沿岸的有钱人而言是绝佳的去处。
马车沿滨海道路不停驶入,寻欢作乐的船只不停靠岸,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人通过一种引人瞩目的交通方式不停涌入萨隆科伯,洛克一路上每每念及于此就会心情郁结。
衣衫褴褛的庄稼汉、城市贫民和潦倒的乡下人,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艰难跋涉,最终进入莎婕思卡女士的领地。陆陆续续的人潮缓缓淌进黑山脚下这个奇特的私有城邦。
洛克以为他晓得这些人为何而来,但接下来几天在萨隆科伯的遭遇,即将证明他的理解是多么可悲地不完整。
洛克原本以为,为了给罪塔尖计划画上最后一笔,他必须乘船跑一趟拉塞因,甚至去伊撒拉也有可能。然而,同几个维拉有钱人聊过之后,他认为萨隆科伯大概就有他需要的东西。
想象这样一幅场景:海边如夜色般漆黑的石块中,开出一片生机盎然的谷地,三百码长,一百码宽。谷地的港口位于它的西侧,有一片月牙形的海滩,海滩上铺满了黑色细沙。谷地东头,一条地下河流自岩石间喷薄而出,冲刷着呈阶梯状排列的石块。河流之上的岬地由莎婕思卡女伯爵的手下占据,两层锯齿状的铁壁中是一幢石块堆砌的宅邸——这是一座小型要塞。
萨隆科伯的谷壁高约二十码,基本上全被改造成了梯田。茂盛的蕨类、盘旋的葡萄藤、美丽的兰花、果树和橄榄树绽放勃勃生机,看够了黑色山岩,这欣欣向荣的棕色与绿色大幕让人颇觉赏心悦目,输水管在花草间蜿蜒穿行,不让莎婕思卡的人工天堂有干渴的时刻。
山谷正中是环形竞技场,这石头建筑两边都是花园,与花园仅有一墙之隔的是几十幢坚固的楼房,均由抛光的石块和上漆的木材砌就。支撑这座微型城市的是许多支柱、平台和阶地,通道和台阶优雅地包裹着城市的每一层。
初抵此地的当天下午,洛克漫步于那些通道间,寻找自己的终极目标,堂而皇之,不紧不慢——他打算在这儿待些日子,兴许好几个星期。和塔尔维拉的赌场窖堂一样,萨隆科伯也吸引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富人。洛克的身边有维拉商人和拉塞因贵族,也有西方七髓王国的继承人,他与纳丝的女侍臣(更准确的说法是女衣架们,洛克从未想过,一个人身上竟能穿戴那么多的金丝银线)和她们伺候的地主家族擦肩而过。甚至连卡莫尔人也时有出没,橄榄色的皮肤,傲慢的态度,谢天谢地,他们的地位都不够高,否则说不定还会认出洛克。
看呐,有那么多的保镖和他们护卫的主人!富贵人的躯体和面容。他们请得起最好的炼金术士和医师,治疗他们的微恙。没有化脓的伤处,没有垂落的面瘤,没有流血的牙龈,没有朽烂的蛀齿,没有憔悴的脸孔。罪塔尖中的人或许更加地位尊崇,但这些人却活得更加优雅精致,更加金鼎玉食。有些人身后跟随着雇来的乐手,连三四十码的小小旅程也不至感觉无聊。洛克身旁,膏粱锦绣之徒不住挥洒财物,就为了听那缕缕乐音。即便是莫达韦·费尔怀特这样的人,他一个月吃饭的钱还不如某些人一天早餐时挥霍的金钱,他们只是希望引人瞩目。
他来萨隆科伯的原因正是这些人物。生平头一遭,不是要劫他们的钱袋,而是为了利用其特权身份。富人就好比羽毛鲜亮的鸟儿,在何处扎堆,为他们提供奢侈物品和享乐的人便尾随而至。裁缝、布商、乐器匠人、玻璃弯折师、炼金术士、宴会承办者、演艺团体、木匠,他们在萨隆科伯形成了稳定的社群,人数固然不多,但却倍受尊敬,有贵族保护,收入也十分可观。
萨隆科伯南部回廊的正中间,洛克发现了他跋涉这许多路程的目的地——这是一幢颇宽的双层石材建筑,沿街一面没有窗户。独扇门扉上挂的木制标牌写道:
M·宝蒙代因及其女儿们
室内用品和精美家具
请事先预约
宝蒙代因商店的门上是涡卷装饰图案,莎婕思卡家族的饰章(同样的饰章,洛克在各处飘扬的旗帜和卫兵的武装护带上也有发现),这表示薇拉女伯爵阁下个人批准他们在此营业。洛克对莎婕思卡的品味缺少了解,无从判断,这于他并没有意义……但宝蒙代因在塔尔维拉全境的名声却不是凭空得来的。
明天早晨,他要派个信使来递帖子,那才是符合礼节的做法,然后和宝蒙代因约个时间,讨论几把他打算定制的特别椅子。
隔天下午的第二个钟头,天空正飘洒温润细雨,与其说在落雨,不如说空气中挂上了一层纤弱稀薄的水幕。植物和山谷顶端,浅淡的雾气萦绕,平素里各处通道上富豪们摩肩接踵,此时却难得一见的人烟稀少。灰色云团给西北方高耸的黑色山峰戴上了项链。洛克站在宝蒙代因商铺的门口,雨水浸透了他的后脖颈。
他急促地敲了三下门,门立刻向内打开。一位瘦长结实五十出头的男子透过圆眼镜望着洛克。他穿颇朴素的棉布长套衫,双肘上方用束带扎起,露出瘦削前臂上的行会文身,黑色和绿色的图样有些褪色。套衫之外围了一条皮围裙,前面能看到的地方至少有六个口袋,五个口袋装着工具,另外一个藏了只灰色小猫,只把小小的脑袋伸在外面。
“费尔怀特阁下?莫达韦·费尔怀特?”
“很荣幸您能抽空见我。”洛克说。他的语调略带韦德兰口音,足以暗示他来自遥远北方。他决定偷个懒,尽量让这位费尔怀特说流畅的瑟林语。洛克伸出右手,想与对方握手。他的左手拎着一只黑色皮革小提包,提包口盖用铁锁锁好。“宝蒙代因阁下,对吗?”
“正是在下。请进,先生,别淋雨了。喝咖啡吗?请允许我用咖啡换下您的湿外套吧。”
“再乐意不过了。”宝蒙代因商店的门厅天花板很高,墙上装有嵌板,装饰得十分舒适,壁突式灯台上亮着小小的金色灯笼。房间的整个后侧是柜台,由弹簧门与其余部件隔开,台子之后的架子上,堆满了木头、织物、蜡块、玻璃罐装油料的样品。屋里有一股木头被打磨时发出的气味,冲鼻,但又让人心情畅快。柜台前有一小片会客区,织锦地毯上摆了两把华贵的锻造椅子,椅子上则是黑色天鹅绒的靠垫。
洛克将小提包搁在脚边,回转身让宝蒙代因帮他脱下湿漉漉的黑外套,然后又拎起提包,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椅子里。木匠把洛克的外套挂上黄铜壁钩。“请原谅,稍等片刻。”他说完,走进柜台。从自己占据的有利位置,洛克发现柜台后有一扇用帆布遮住的门,门那边想必是工作间吧。宝蒙代因掀开门帘,大叫道:“劳瑞思!咖啡!”
工作室内传来两声闷闷的回答,答案显然让他满意,于是他又绕出柜台,坐进洛克对面的座椅,用那张不甚悦目的脸孔挤出热情的笑容。过了几秒钟,帆布帘子再次掀开,工作室中走出一名满脸雀斑的女孩,她顶多十五六岁,栗色头发,和她父亲一样瘦削,但肩头和臂膀的肌肉更加结实。她捧着一副木头托盘,上面摆了杯子和银壶,待她推开柜台的弹簧门时,洛克发现托盘底下还带支架,看起来更像一张极小的桌子。
她将咖啡器具摆在洛克和她父亲中间偏侧面的位置,对洛克点点头,表示尊敬。
“我最大的女儿,劳瑞思。”宝蒙代因大师说,“劳瑞思,这是费尔怀特阁下,为贝尔·萨瑞松家族服务,来自安伯兰。”
“不胜荣幸。”洛克说。他与劳瑞思距离够近,看得清她的头发中尽是卷曲的刨花。
“愿为您效劳,费尔怀特阁下。”劳瑞思又点点头,正想抽身离开,忽然注意到灰色小猫在父亲围裙的口袋中探头探脑。“父亲,你又忘记小欢了。想必你不打算让它在咖啡里洗澡吧?”
“什么?哦,天哪,我这才注意到。”宝蒙代因伸手抓住小猫,拉出围裙口袋。小猫无力地趴在他手中,双腿和尾巴悬在那里,小脑袋懒洋洋地倚着。看见这些,洛克颇为讶异,猫儿是有自尊的动物,被人拎出口袋,抱在空中,怎么还能睡得安稳?劳瑞思接过小猫,转身离开,洛克顿时发现了答案:小猫的眼睛大睁,一片惨白。
“这动物被柔化了。”洛克话音低沉,劳瑞思走回了工作室。
“很抱歉,的确如此。”木匠答道。
“从未见过这等事。施行柔化有什么用处?那是一只猫。”
“什么也没有,费尔怀特阁下,没有。”宝蒙代因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难过,“当然绝非出自我的意愿。帕内拉,我最小的女儿,发现它被遗弃在佛但提花园。”宝蒙代因指的是那间奢华的大酒店,萨隆科伯访客里的中级阶层群聚于此,这些有钱人不受莎婕思卡女伯爵的私人款待。洛克自己也住在那里。
“真他妈奇怪。”
“我们叫它小欢,算是个小小玩笑,虽说它实在不怎么欢快。要有人哄它才肯吃饭,要有人刺激才肯……排泄,明白吗?帕内拉觉得敲碎它的脑壳还更仁慈一些,但劳瑞思听也不愿意听,我当然无从拒绝。你一定觉得我的心肠软,溺爱孩子。”
“根本没有的事。”洛克用力摇头,“我承认,即便没有人类参与,这世界已经足够残酷。可是,任何人对这样的小生灵做如此事情,都实在是他妈的够奇怪。”
“费尔怀特阁下。”木匠紧张地舔舔嘴唇,“您似乎是一位仁慈的先生,肯定懂得……我们的地位能赚取稳定而可观的收入。待到我把店铺交给女儿们的时候,她们将获得颇为丰厚的财产。在萨隆科伯有些……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我们匠人……不能窥探。绝对不能。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洛克努力想让对方保持良好的心情。他在心里记下一笔,有机会要打听打听,究竟是什么让木匠如此不安。“我非常明白。这个话题咱们就此搁下,还是谈谈生意吧。”
“那就太好了。”宝蒙代因显然松了一口气,“咖啡怎么喝?我有蜂蜜和炼乳。”
“蜂蜜,谢谢。”
宝蒙代因拿起银壶,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玻璃杯,用调羹一勺勺舀出蜂蜜,直到洛克点头表示足够。洛克接过杯子,小口啜饮,宝蒙代因往自己的杯子里投入大量炼乳,让咖啡变成了皮革的棕色。咖啡煮得火候正好,醇厚,烫口。
“请允许我赞美你。”洛克嘟囔道,他的舌头烫得有些发疼。
“伊撒拉来的。莎婕思卡阁下的家族对这东西有无穷尽的渴求。”木匠说,“每次货运进来,我们这些人就从她手里买,一撮撮、一口口买。对了,您的信使说,您希望和我讨论一项委托,用她的话说,非常特别的委托。”
“是的,相当特别。”洛克说,“其设计和用途或许会让您觉得荒谬绝伦,但我敢保证,我是绝对诚心诚意的。”
洛克放下咖啡,拎起小提包,搁在膝头,又从马甲口袋中摸出一枚小钥匙,打开包上的锁。他拿出几张叠起来的羊皮纸。
“您肯定很熟悉瑟林王朝末期的设计风格吧?”洛克接着说了下去,“就是最后那几年,塔拉什里死于与盟契法师的战斗之前。”他将一页羊皮纸递过去,宝蒙代因摘下眼镜,仔细查看。
“哦,是的,”木匠慢吞吞地说,“塔拉什里巴洛克,亦称将尽繁花。是的,我做过此种风格的物件……劳瑞思也做过。您对这种风格有兴趣?”
“我要做一套椅子。”洛克说,“四把,皮革靠背,剪新月木质地,上漆,纯金镶边。”
“剪新月木是一种很脆弱的木料,只适合观赏把玩的器物。若是经常要坐的椅子,我还是推荐巫木。”
“我的主上,”洛克说,“品位非常专注,尽管有些特别。他坚持要剪新月木,为了保证他的意愿能够正确传达,叮嘱了好几遍。”
“好吧,就算你要我拿杏仁蛋白软塘雕椅子,我想我也别无选择……还请您记得牢牢的,我提醒过您,这东西经不住大力。”
“当然啦。我向您保证,宝蒙代因阁下,这些椅子一旦离开您的店铺,接下来发生什么您都无需负责。”
“哈,我总是愿意为自己制作的物品保证质量,费尔怀特阁下,但我实在无法让软木头变硬。嗯,关于这种风格,我有几本书里的图示堪称精美绝伦。您的设计师开了个不错的头,我这儿有更多的变格可供挑选——”
“都听您的。”洛克说,他心满意足地喝了口咖啡,木匠起身,走到工作间门口。“劳瑞思!”宝蒙代因叫道,“我的三卷维隆涅塔……没错,那三册。”
他抱着三本厚重的皮面精装大书回来,书闻起来有一股岁月的味道,还有某种炼金保存药剂的辛辣气息。“维隆涅塔,”他把书搁在膝头,“熟悉这位女士吗?不熟悉?她是将尽繁花风格方面最重要的学者。就我所知,她的作品全世界只存了六套,这些书基本上都在说雕刻、绘画、音乐、炼金术……可是,关于家具也有极为精彩的论述篇章,都是值得发掘的宝贝啊!如果您愿意……”
两人花了半个小时研究洛克提供的草图和宝蒙代因向他展示的书页。他们各自做了些让步,最终敲定了“费尔怀特阁下”愿意接受的椅子设计。宝蒙代因找到一支铁笔,胡乱涂了些洛克看不懂的字迹。洛克从未料想过,椅子这般简单的东西中竟然有那么多值得深究的细节。等他们商量完椅腿、支柱、靠垫填充物、皮革、装饰花样和细木工,洛克的脑袋都快要起义了。
“好极了,宝蒙代因阁下,好极了。”他说,按捺住性子,“椅子,剪新月木,上黑漆,雕刻装饰和包头钉均用金叶鎏金处理。一眼看过去,要像是昨天刚从塔拉什里皇帝的王庭上搬回家,熠熠生辉,未曾遭遇火烧。”
“啊哈,”木匠说,“这就引发一个微妙的话题了。绝无半分冒犯的意思,但我必须声明,这些东西不可能被人误认为原作。它们完美再现了当时风格,仿造的是那种质感,比得上全世界最精美的家具——可是,专家肯定看得出。区别不多,但却明显,最优秀的复刻作品也比不上最质朴的原版制作。那些作品经过了数世纪的时光雕琢,而这些则是全新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宝蒙代因阁下。无需害怕。我定制这些家具的原因或许古怪,但绝不是要欺骗他人。我以个人名誉向您保证,这些椅子绝不会冠以古物名头。事实上,它们未来的主人乃是此方面专家。”
“那就好,嗯,那就好。还有别的吗?”
“有的。”洛克说,他手中还有两张绘满草图的羊皮纸,此刻也递了过去,“既然我们已经谈定了这套椅子的设计方案,那么这个——或是与之极为接近的东西,看您作为专家的调整了——也必须被包括在计划中。”
宝蒙代因越是理解草图的内在含义,他的眼眉便越是向上抬升,最后险险就要高出前额可以容纳的范围,若是触到顶点,说不定会像弩箭离开十字弓一般射到地上去。
“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末了,他说,“太奇特了,怎么能够并入……连我都不敢打包票——”
“这却是精髓所在了,”洛克说,“必须那样,或是非常接近于它的东西,我相信您的判断力;但是,它的必要性毋庸置疑。若是少了这些功能,我的主上决计不肯定制这些椅子。价钱都好商量。”
“可能性不是没有,”木匠仔细思斟片刻,“有可能,但需要对设计稍作修改。我想我明白您的意图了,我可以在设计上加以改进……必须修改,否则椅子本身的功能就没有了。我能问一问这些东西的必要性何在吗?”
“我的主上是位亲切的老绅士,但您想必也看出来了,性子有些怪异,尤其是病态地怕火。他害怕被火焰困在书房或是图书塔里。显然,您已经看出这些机件能如何帮助他平静心情了吧?”
“我想大概是吧。”宝蒙代因喃喃道,他的困惑和勉强已经变成了面对职业挑战时的兴趣。
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情了,双方都很礼貌,价格越谈越细,最后,洛克终于从宝蒙代因口中诈出了他的心理价位。
“费尔怀特阁下,您希望用何种货币结算?”
“索拉里便十分不错了。”
“我们是否可以定在……六个索拉里一把椅子?”宝蒙代因故作冷淡,简直是漫天开价,再奢华的手工活儿也值不了这个价钱。洛克本可以坐地还钱,然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要六个索拉里一把椅子,那么就六个好了。”
“噢,”宝蒙代因说,他太惊讶,都忘了高兴,“哦,那就好!您开汇票给我就好。”
“换了平常,汇票也是不错的选择,然而,我可以帮助咱们两人都省去许多麻烦。”洛克从小提包中取出钱袋,数了二十四个索拉里金币,摆在小咖啡桌上,宝蒙代因的心情愈来愈好,“全给您,事先付清。来萨隆科伯的时候,我更喜欢带硬通货。这小城需要一名放款人了。”
“哈,感激不尽,费尔怀特阁下,太谢谢您了!我没想到……呃,让我为您开订单和必要的文书,好让您随身带走,然后咱们就算谈定了。”
“呃,请允许我问一句——我主上的订单,需要的所有材料您都齐全吧?”
“当然!我一眼扫过去就知道。”
“仓库在这儿?就在店铺里?”
“没错,费尔怀特阁下。”
“我要等多久才能取走最终成品呢?”
“嗯……算上我别的事情,还有您的额外要求……六个星期吧,也许七个。您是上门自提呢,还是需要安排送货?”
“这个嘛,嗯,我希望能够稍微多替我考虑考虑。”
“啊,好的……您待我那样客气,我很愿意替您改变时间安排。五个星期,好吗?”
“宝蒙代因阁下,若是您和您的女儿们或多或少地全力投入我主上的订单中,就从今天下午开始,以你们最适合的速度……您说说看,需要多少时间可以完成?”
“噢,费尔怀特阁下,费尔怀特阁下,您必须明白,我还有别的订单在排队,那些客户我也得罪不起。都是重要人物,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洛克又在咖啡桌上放了四枚金币。
“费尔怀特阁下,理智一些!只是几把椅子!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您的椅子,可我也不能把已经下了单的客户推到一边呀……”
洛克又放下四枚,摆在原先的那堆金币旁边。
“费尔怀特阁下,求您了,若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客人,我们怎么可能拒绝全力替您服务?我该怎么和他们解释呀?”
洛克又在两堆各四枚的金币间垒上八枚金币,摞出一个小小的宝塔。“现在呢?宝蒙代因,四十索拉里,仅仅二十四枚就能让您喜出望外喔。”
“先生,放过我吧,我唯一考虑的是在您主上之前订货的那些客人,毕竟该有个先来后到……”
洛克叹了口气,咖啡桌上又多出十个金币,宝塔愈加高了,他的钱袋也空了。“您或许缺了某样原材料。珍贵的木头、油料或是皮革。你需要向远方订购,去塔尔维拉六天,回来再六天。之前肯定也发生过。你肯定能解释清楚。”
“天哪,会激怒他们的,他们生起气来……”
洛克掏出第二个钱袋,握匕首似的举在空中。“那就退款好了。拿着,用我的钱。”他随手摇出更多的金币,厅堂中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叮当——叮当声。
“费尔怀特阁下,”木匠问,“您究竟是什么人?”
“对椅子认真得不得了的人。”洛克把半满的钱袋扔在金币堆顶上,“整整一百索拉里。推掉您别的约请,把其他工作先停一停,或者用借口搪塞,或者退款了事。需要多少时间?”
“一周左右吧。”宝蒙代因垂头丧气地低语道。
“那么,您同意啦?在我的四把椅子完工之前,这儿就是费尔怀特家具商店了。我在佛但提花园的保险箱里还有更多的金币。如果您要拒绝,只有杀了我才能不让我把更多金子砸在您面前。那么,我们算是谈定了吗?”
“诸神保佑咱俩,是的!”
“那就别愣着了。您开始雕木头,我回酒店消磨时间。需要我验看任何东西,就派信使找我。我等你做完再动身。”
“如您所见,我空手而来,您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在做工如此精美的套衫袖子里藏东西吧?”
洛克站在佛但提花园套房的等身镜子前,只穿了马裤和细绸质地的轻便长套衫。套衫袖口拉开,露出手腕,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当然啦,让我凭空变出一副扑克也不是不可能,可您看,这是什么?”
他的右手捏着一把花饰,伸向镜子,一不小心,一副扑克牌掉了出来,在空中散开,落得满地都是。
“噢,真该死。”洛克嘟囔道。
他有一周空闲时间需要消磨,他的手上功夫正在逐渐恢复,虽说恢复速度慢得不堪忍受。洛克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萨隆科伯心脏部位的古怪建筑上,这是那许多无所事事的富人蜂拥而至此处的原因,也是那许多绝望、潦倒的穷人吃着马车扬起的灰尘跋涉至此的原因。
众人称之为娱乐战争。
莎婕思卡女伯爵的竞技场是传说中瑟林佩尔大竞技场的缩微复制品,大理石雕刻的十二尊神像站在高高的石头神龛中,点缀着竞技场的外缘。乌鸦栖息于神像尊贵的头颅和肩膀上,对门口熙熙融融的人群发出无所事事的叫声。洛克在喧闹的人群中穿梭,他所知道的各种扈从比比皆是。医师对老者大呼小叫表示反对,轿夫抬起体弱多病的人(或是不知羞耻的懒货),乐手和变戏法的、保镖、译员——几十名男女或是挥舞扇子,或是举起宽大的丝绸阳伞,在初升的日头下追赶受其服侍的人,模样像极了一碰就散的巨大蘑菇。
据说,帝皇竞技场的比赛场地之宽,最强壮的弓箭手也无法一箭射过全场,而莎婕思卡重现版本的直径却仅有五十码。这里不为平民准备座位,光滑的石头墙壁紧邻着光滑的石头场地,高度足有二十尺,顶上是极尽奢华的楼座,棉布遮光篷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一日三次,莎婕思卡女伯爵手下穿制服的卫兵会打开大门,让萨隆科伯访客中的上层人物进入。竞技场设有站立观看的楼座,不收任何费用(视角也相当良好);但竞技场的大多数观众仍选择更为奢华的座位和包厢,这些地方需要预约,费用亦是不菲。尽管不够高调,但第一次欣赏娱乐战争时,洛克仍旧选择了站立观看。莫达韦·费尔怀特只是子虚乌有的人物,没有需要维护的名声。
场地中是锃亮的黑白大理石铺就的方格,每边长度均是一码。场地纵横各有二十个方格,仿佛巨大的捉公爵游戏棋盘。棋盘上原本该用乌木或象牙雕刻的棋子,莎婕思卡却用活生生的造物代替。穷困潦倒的人站上游戏场,一边四十人,身穿黑色或白色短披风,借此标明不同队伍。这种奇特的职业乃是他们冒险上路、艰难跋涉来到萨隆科伯的理由。
洛克早已注意到莎婕思卡女伯爵的竞技场背后有两片营地,守卫森严,穷人抵达萨隆科伯后便暂居于此。他们在营地里洗刷干净,逗留期间一日可以得到两顿简单的餐食,究竟能够逗留多久,这谁也说不清。每一位“求上进者”——这是他们的称呼——都领到一个号码。一日三次,竞技场随机抽选号码,挑出两组各四十人的队伍进行娱乐战争。战斗的规则不多,活棋子必须站得起来、能走动和遵守号令;八九岁的孩童是接受入局的最低下限。抽到号码但拒绝参战的人,哪怕仅有一次,都会立刻被赶出莎婕思卡的准城镇,不得返回。没有给养和药品的情况下踏上那片焦热大地,无异于死刑判决。
“求上进者”由二十四位莎婕思卡卫兵押入竞技场,卫兵手持圆盾和漆木棍棒,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女,经验丰富,动作井然有序,求上进者即便发动大起义,到了他们面前也会土崩瓦解。卫兵让求上进者站进棋盘中各自的起始位置,四十个白色“棋子”和四十个黑色“棋子”,两个双排小部队之间隔着十六道方格。
竞技场两端各有一个特殊的楼座包厢,一边挂起黑色丝绸帘布,另一边则是白色。这两个包厢需要提前很长时间预约,等候名单排得非常长,那情形与赌场老主顾预定某些时辰的弹子戏球台和私人房间颇为类似。坐进包厢的人,无论是谁,都将在战争中获得一方的绝对控制权。
那天早晨,白方的指挥官是一名年轻的拉塞因女子爵,她有多兴奋,她的随从看起来就有多紧张。他们不时涂写字条,翻看图表。黑方的指挥官是一位中年艾黎代因男子,营养过分充足,满脸成功商人奸滑的表情。他年幼的儿子和女儿也坐在包厢中。
尽管活棋子穿上特定的短披风后(在双方玩家的协商下)将获得不寻常的权力或移动方式,但总体来说,娱乐战争看起来和普通的捉公爵游戏并无不同。指挥官喊出号令,棋局渐渐展开,黑白棋子惴惴不安地移向对方,双方小部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洛克发现竞技场观众的反应颇让人摸不着头脑。
包厢中坐了六七十名看客,听其差遣的仆役、保镖、助手和信使人数要多一倍,这还不算身穿莎婕思卡仆人制服的酒宴承办商人,跑前跑后,满足看客的种种要求。观众嗡嗡地交谈着,热切盼望着什么,这和棋局的单调乏味全然格格不入。
“到底有什么,”洛克用韦德兰语喃喃自语道,“让人兴奋成那副鸟样子?”
正在这时,第一枚棋子遇到了敌人,“魔士”钻出来,走上竞技场地面。
白方女指挥官存心将她的一枚“棋子”(一名中年男人)摆进虎口。数名士兵在他背后压阵,显然布下了陷阱,黑方男指挥官却觉得这样的换子尚属划算。黑方副官喊出号令,黑方的一名少女走对角线过来,碰了碰中年男人的肩膀。男人垂下脑袋,人群中响起表示赞赏的掌声,旋即又被洛克左方竞技场传来的狂乱尖叫声淹没。
六个人从侧面通道跑上竞技场,他们身穿精美的皮革服装,衣服带黑色和橙色的褶边,脸用焰橙色、披散着黑色鬃毛的怪诞面具遮住。他们挥舞着胳膊,号叫、嘶喊,吼声并无特别含义,他们奔过竞技场,向委顿在地的白衣男人而去,全场欢声雷动。“魔士”抓住男人的胳膊和头发,抽泣着的男人被拖到棋盘边,向观众展示,仿佛献祭的牲畜。一名“魔士”指着黑方男指挥官,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宣布判决!”
“让我宣布吧。”商人包厢中的小男孩说。
“不是说好了吗?你姐姐先来。西奥多娜,讲出你的判决吧。”小女孩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竞技场,回头对父亲悄声耳语。他清清喉咙,叫道:“她要卫兵用棍棒殴打他。打他的腿!”
原来如此。魔士按住那名挣扎、嘶喊的男人,扯开他的双腿,两名士兵依照指令,动起手来。棍棒敲击的声音回荡于竞技场中,男人的大腿、胫骨、腓骨都结结实实地挨了许多下,最后,领头的魔士挥手让他们停下。观众报以礼貌的掌声(洛克注意到,他们并不是特别热忱),魔士将那位浑身颤抖流血的男人拽离了竞技场。
他们很快便重返场上。接下来一步,白方吃掉了一名黑方棋子。“宣布判决!”场内再次回荡起这样的呼号。
“五个索拉里,出售判决权!”拉塞因女子爵叫道,“先到先得!”
“归我了!”站席上的一位老年男人大吼,他套了好几层天鹅绒和金线衣装。魔士首领指指他,他对身后一名戴斗篷的护卫打个手势。护卫将一个钱袋丢给莎婕思卡的卫兵,卫兵接了钱袋,走到白方女指挥官的包厢旁边,把钱袋抛进包厢。魔士抓着黑衣的年轻女人走向老人,听候他的差遣。老人扮出一个夸张的思考姿势,片刻之后大喊:“扒了她的衣服!”
魔士七手八脚,三下五除二撕扯干净女孩的黑色短披风和脏兮兮的棉布衣服,几秒钟之后,她已是赤身裸体。她似乎下定决心,不打算和前面那男人一样嘶喊挣扎,只是向老人投去冰冷的视线,一声不吭,管他是小爵爷还是大富豪。
“够了吗?”魔士首领大喊。
“当然不够,”老人回答,“头发也给我剃了!”
人群为此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女人终于现出恐惧的神色。她生了一头浓密的光洁黑发,留到腰背处,即便她一无所有,这依然是值得骄傲的东西——或许是她在世界上仅剩下的自豪了。魔士首领向观众耍起花样,把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举过头顶,发出欢欣鼓舞的号叫。女人试图挣扎,却被五双手臂按得牢牢的,避无可避。魔士首领运刀如风,割下缕缕黑色长发,女人吃痛不已——头发纷然而落,很快便铺了厚厚一层,直到头皮上只余下残桩断根。滴滴血水淌下她的面庞和脖子,被拖出竞技场的时候,她已经麻木得不懂得反抗。
无情的太阳慢慢爬上天顶,影子越来越短,洛克看得越久,心里的不适感就越强烈。活棋子在滚烫的石头方格中移动,没有水喝,也没有时间休息,唯一离开的方式是在棋盘上被吃掉,由对方指挥官下达判决。很快,洛克便明白过来,除了死亡之外,你愿意怎么判决就怎么判决。魔士带了狂热的喜气执行判决,让看客为每一处伤口、每一样羞辱欢腾雀跃。
诸神啊,洛克想,谁也不是来看比赛的,判决才是他们追寻的目标。
任何拒绝或是反抗的行为都在成排的披甲卫士面前烟消云散。“棋子”若是不愿赶往指定位置,或者胆敢在没有指示的情况下离开所占的方格,只会得到一顿猛揍,直到低头为止。无论他们是否情愿,判决的残酷与否都没有随着游戏进行而稍有退步。
“烂水果!”黑方指挥官包厢中的小男孩高叫,于是乎,烂水果来了:身穿白色短披风的年老妇人被扔到竞技场的墙根,四名魔士向其投掷苹果、梨子和西红柿。水果将老妇打倒在地,他们却也毫不手软,到最后,老妇颤抖着缩成一团,用虚弱无力的手臂遮蔽身体,大团大团的果肉和果浆在她身后的墙上流淌。
很快便轮到白方的复仇。女子爵手下的牺牲品是一名矮壮的黑衣年轻人,这次她保留了自行判决的权力。“怎能让主人的竞技场这般龌龊?让他去墙角打扫!”她叫道,“用舌头舔干净污渍!”
人群登时掌声雷动。魔士把竞技场中的男子推搡到墙边:“舔呀,人渣!”
刚开始,他舔得不甚认真。另外一位魔士挥起顶端有七个绳结的鞭子,狠狠打向男人两肩之间,他重重地砸在墙上,鼻血横流。“蛆虫,不出力气怎有饭吃?”魔士边叫边再次挥起鞭子,“就没有哪位女士教过你怎么趴下用舌头舔?”
男人拼尽全力,疯狂地用舌头上下舔舐墙壁,隔几秒钟作呕一次,每逢此时,便会再招来魔士的一记皮鞭。等男人终于被拖下竞技场的时候,已经瘫作一团,血流不止,呕吐不停。
整个上午都是类似的戏码。
“诸神啊,他们为什么还要忍耐?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事情?”洛克独自一人站在免费的楼座中,望着有财有势的人,望着他们的保镖和仆役,望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活棋子。他陷入沉思,厚实的黑衣下,汗流浃背。
这里聚集的是瑟林世界最有钱最有闲的那些人,他们有社会地位,有大把钞票,但没有政治责任束缚身心。他们蜂拥而至,做的事情出了莎婕思卡私人采邑便受法律和习俗禁止——羞辱和残酷对待比他们弱小的人,只为了一饱眼福,逗自己开心。竞技场和娱乐战争仅是手段而已,是满足他们私欲的工具。
这里没有秩序,没有公义。角斗士和囚犯在观众面前战斗尚有一个原因——冒了生命的危险博取光荣,或是偿付犯罪的代价。男男女女吊死在绞刑架上,只因为诡诈看护人帮不了蠢人、笨人和背运之人。然而,面前的游戏却彻底悖于道德。
洛克觉得怒气逐渐升腾,胸腹间似有刀搅。
他们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本事。不知道卡莫尔荆刺将如何对待他们,卡莫尔荆刺将在萨隆科伯大展拳脚,还有金从旁协助!给我几个月时间策划、观察,绅士盗贼将让此处分崩离析。找到办法,在娱乐战争中作弊出千——抢劫参与的看客,抢劫莎婕思卡女伯爵,羞辱这群混球,抹黑准城镇的名声,让人听见它的名字就避而远之。
可是……
“诡诈看护人,”洛克低声道,“为何是现在?为何现在要我看见?”
金还在塔尔维拉等他,他们正身处一场策划了数年的骗局当中。金不知道萨隆科伯发生了什么。他认为洛克过几天就带着四把椅子回去,两人好继续执行那套计划,那套堪称精妙绝伦的计划。
“该死的,”洛克说,“都他妈的下地狱吧。”
卡莫尔,数年前。灰蒙蒙的深夜,无孔不入的湿漉漉的雾气笼罩了洛克和锁链神父的身形,男孩刚结束韦加罗·巴萨维大佬的初次觐见,老人正领着他回家。洛克酩酊大醉,浑身臭汗,死死趴在柔化山羊背上。
“……你不属于巴萨维,”锁链说,“就他的身份而言,他还不错,是个很好的同盟者,也是你必须时刻对其毕恭毕敬的男人,至少在面子上。然而,他绝对不拥有你这个人。说到底,你也不属于我。”
“那么我就没必要——”
“遵守秘密和约?守好誓卒身份?表面功夫不得不做,洛克。只是为了驱走门口的虎狼。过去两日里,除非你的眼睛和耳朵给生牛皮缝住了,否则你早该明白过来,我希望你、卡罗、盖多和萨贝莎究竟要有什么作为。”锁链露出野兽般的笑容,“你们是他妈的弩炮箭头,直插韦加罗那可贵的秘密和约的心脏。”
“呃……”洛克花了几秒钟思考,“为什么?”
“哼哼,这很……复杂。这与我的身份有关,与我希望你未来能冠上的称号有关——全心全意为诡诈看护人服务的祭司。”
“大佬做错了什么吗?”
“哈,”锁链说,“呃,小伙子,这是个好问题。他的正派人团伙在做好事吗?诸神啊,是的——秘密和约让士兵放松戒备,让所有人冷静下来,上绞架的人少了许多。然而,祭司自有其必须遵守的训令——那是由诸神亲手交给侍奉者的律法。在别的神庙中,训令是很复杂、很麻烦的东西;在全能恩主的脚下,事情很简单。我们只有两条。第一条,要盗贼繁荣。很简单吧。我们有律令,必须互相帮助,互相打掩护,只要可能,就和平共处,时刻让同类兴盛发达,手段不论。毫无疑问,听从巴萨维不违背这条训令。
“但还有第二条,”锁链放低声音,环伺四周,加倍小心,免得被人听见,“是这样的——要富人铭记。”
“铭记什么?”
“铭记他们并非全能神祇。锁可以被撬开,财物可以被盗走。纳拉,无所不在的疾病女神,愿她的手常在人间,散播疾病,好让人记得他们不是神祇。我们的行为与之类似,但下手的对象仅限有财有势的人。我们是他们鞋中的石头,肉里的荆刺,我们依神灵的判断做工,是小小的逆反因素。这就是我们的第二训令,和第一条同样重要。”
“所以……秘密和约保护了上层人士,因而你不喜欢它?”
“和我喜不喜欢无关。”锁链想了半晌,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巴萨维不是无名十三神的祭司。他无需遵守我们的训令,他必须注重现实。我可以接受现状,但无法听之任之。要那些有着趣致头衔的蓝血贵族品尝,品尝些许于我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的人生苦酒,此乃神授给我的职责——要时不时捅他们的屁股几匕首。”
“巴萨维……不需要知道这些,对吗?”
“天杀的带血臭屎啊,绝对不需要。巴萨维可以‘要盗贼繁荣’,‘要富人铭记’就交给我吧,这里将是诡诈看护人眼中的圣城,神恩之地。”
“他们为什么要忍受如此待遇?我知道这样做有钱拿,可那些判决!诸神啊……呃,圣髓河啊,他们究竟为何来这里,忍受那些鸟事?羞辱、殴打、石头、污物……为什么啊?”
洛克激动地绕着宝蒙代因家的工房直打转,拳头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这是他抵达萨隆科伯后的第四日。
“正像您说的,费尔怀特阁下,他们有钱拿。”劳瑞思·宝蒙代因一只手轻轻放上完工过半的椅背,洛克正是来查看进度的;另一只手抚弄着可怜的小欢,猫咪从围裙口袋中探出小脑袋,动也不动。“选中参加游戏,得一个辛提拉铜子儿。挨过一次判决,得一个弗拉尼银币。还有随机抽奖:每次参与战局的八十人中选出一人,得一个索拉里金币。”
“他们定是走投无路了。”洛克说。
“农场失败,生意破产。租来的土地被收回。瘟疫将整个城市的财帛和健康化为乌有。无处可去的时候,他们来萨隆科伯。在这儿,他们有遮风避雨的屋顶,不会饿肚子,金币银币或可到手。你要做的只是经常出场,以及……娱乐观众。”
“有悖伦常!堕落无耻!”
“您的心肠软得奇怪,费尔怀特阁下,就您花了那许多钱做区区四把椅子而言。”劳瑞思低下头,绞着双手,“请原谅,我说得太失礼了。”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劳瑞思,我不是有钱人,只是我主上的仆役。可即便是他……该死的,我们是很简单的人。简单,直来直去。或许不怎么正常,但绝没那么残忍。”
“七髓王国的贵族也来观赏娱乐战争,费尔怀特阁下,常常见到他们。”
“我们不是贵族,只是商人……安伯兰的商人。我不能替我们那些贵族说好话,也不想说。您要明白,我游历过许多城市,知道人们怎么过活。我见过角斗,见过处刑,见过可怜人、穷人、绝望的人。可是,我从未见过这等事情——看客面上的表情。他们如何观赏,如何欢呼,仿佛豺狼、乌鸦,仿佛……仿佛某样彻底扭曲的东西。”
“这里没有法律,全听莎婕思卡女伯爵的,”劳瑞思说,“来了萨隆科伯,他们如何折腾全凭自己愿意。在娱乐战争中,他们想怎么对待穷人和普通人就怎么对待他们。此等事情在别处遭禁。你在萨隆科伯看见的,不正是他们去掉了伪装、摆脱了所有束缚的样子吗?你觉得小欢从哪儿来的?我妹妹看见一位贵妇柔化了几只小猫,好让儿子用刀折磨它们。为什么?因为他们在船上很无聊。费尔怀特阁下,欢迎您来到萨隆科伯。很抱歉,这里和远处看起来不一样,不是什么天堂。您还满意椅子的做工吗?”
“满意,”洛克慢慢地说,“是的,我想我很满意。”
“若是您愿意听我一句劝告,”劳瑞思说,“剩下这几天里,您还是别去看娱乐战争了吧。学学我们这些人,别理睬它。用您的心灵之眼给那处绘上一大片浓雾,假装它不存在。”
“如您所愿,尊敬的宝蒙代因女士。”洛克叹息道,“正当如此。”
然而,洛克却无法避而远之。上午、下午、晚间,他总发觉自己孤身站在公共楼座里,不吃也不喝。他看见观众一群群更迭,战争一场场上演,羞辱一次次发生。魔士犯了几回错误,但更加吸引眼球。殴打、窒息超出了控制,求上进者遭到粗蛮对待,颅骨当场被压得粉碎,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观众报以礼貌的掌声。你怎能说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呢?
“诡诈看护人啊,”第一次见到意外发生时,洛克喃喃自语,“他们连祭司都没有……祭司的影儿也看不到……”
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觉得内心搅成一团,良知仿佛深不见底、波澜不兴的池塘,有只野兽正挣扎着想浮上水面。宠坏了的贵族儿童发号施令,残酷的羞辱,痛苦的判决,一次次让父母欢喜赞叹,却也给了那野兽力量,与野兽缠斗的是他冷静的理智、精明的算计和执行计划的决心。
他试图平息内心的怒火,不想在野兽面前败下阵来。
卡莫尔荆刺曾是他半玩笑半认真戴上的面具,最后却几乎成了分离的人格,那是一个饥渴的存在物,是越来越挥之不去的阴魂,总在试探着他,看他究竟能多么坚持自己的训令。
放我出来,它低语道,放我出来。让富人铭记。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要他们永志难忘。
“请原谅我的打扰,但若是我观察得不错,您似乎不怎么乐在其中!”
免费看台上又多了一个人,陡然打断了洛克的凝想。陌生人皮肤黝黑,身材匀称,长洛克五六岁,棕色卷发垂到领口,蓄了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他的天鹅绒长外套由银线镶边,在背后拿了一根包金藤杖。
“再次请求原谅。费尔南德·金卢萨,三等爵位,来自拉塞因。”
第三等的爵位——男爵——拉塞因特产,买来的贵族头衔,洛克和金曾讨论过日后发达了是不是也该弄两个。洛克自腰部开始微微躬身,点点头:“莫达韦·费尔怀特,向大人致意。安伯兰来的。”
“原来是商人呀?你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好喽,费尔怀特阁下,否则怎能在此悠闲度日。说说看,您拉长的脸孔背后藏了什么念头?”
“请问您为何认为我不开心呢?”
“你独个儿站在这里,不吃也不喝,每次战争开场您脸上那副神情……仿佛有人往你裤裆里塞了红热的火炭。我在自己包厢里看见你好几趟。输了很多钱吗?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娱乐战争该怎么下注才是最好,或许可以同您分享一二。”
“大人,我没有投注。我只是……无法停止观看。”
“多有趣啊,但它又不怎么让您开心。”
“不。”洛克侧过半个身子,不敢直面金卢萨男爵,他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这是礼节要求,莫达韦·费尔怀特出身微贱,又是一名韦德兰人,见了金卢萨这种有爵位的贵族,必须表现得毕恭毕敬,言谈间绝不能有半点冒犯,即便那头衔是用钞票换的。洛克暗自思量,不知对方的容忍限度何在。“您有否见过马车事故,大人,或是被马群踏过的人?鲜血淋漓,场面狼藉,但视线怎么也离不开那可怕的景象。”
“我想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我不得不斗胆表达相反的意见。您有私人包厢,大人,只要您想看,这样的场景一天可以见三回。”
“啊哈。这样说来,您觉得娱乐战争——怎么说呢——不够正派了?”
“残忍,金卢萨大人。世上罕见的残忍。”
“残忍?和什么比残忍?真刀真枪的战争?肆虐横行的瘟疫?敢问一句,您有否去过卡莫尔?那是一个可供比较的基准,费尔怀特阁下,能让你更正确地看待问题。”
“即便在卡莫尔,”洛克说,“我想也不至于允许光天化日之下随意殴打年老妇人,或是扒去衣衫,用石块砸,奸污淫辱,剃去头发,拿腐蚀性的炼金药剂泼他们……这就好像……好像孩童撕扯昆虫翅膀。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
“费尔怀特,又有谁强迫他们来这里了?难道有人拿刀剑抵住他们的脊背,要这些人长途跋涉,走过炽热、荒芜的野路,前往萨隆科伯吗?从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出发,这段旅程都需要许多天的时间。”
“尊敬的大人,他们有别的选择吗?若不是全然绝望,怎有人愿意来这里?只因为他们在原先的地方谋不到生路了,农场失败,生意破产……他们已是走投无路。人不吃饭会饿死的。”
“农场失败,生意破产,船只触礁,帝国灭亡。”金卢萨把藤杖从背后拿到身前,边慷慨陈词边用黄金头柄向洛克比画,以此加重语气,“这就是人生,由诸神操纵,一切均遵照诸神的意愿。若是他们肯更用心祈祷,多救助旁人,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又怎么会一路爬到萨隆科伯,恳求莎婕思卡降下慈悲呢?要他们自食其力,挣得一份工钱,这难道不是最公平的吗?”
“慈悲?”
“他们头顶有屋顶,嘴里有食物,还有机会供其挣钱。挣得金币的人似乎都欢天喜地,拿钱离开的时候何尝有过怨言?”
“尊敬的大人,八十个人,一个索拉里。毫无疑问,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的钱。对于其他七十九人,金币只是一个允诺,让他们守在竞技场外,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判决复判决。那些魔士不留神杀死的人呢?金币,得到金币的允诺,这于他们有何用处呢?换了别的地方,这就是铁板钉钉的谋杀。”
“把他们带离竞技场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任何凡人,费尔怀特,而是艾赞·基拉。”金卢萨眉头深蹙,面颊通红,“是的,换了别处,这的确是铁板钉钉的谋杀。然而,这里是萨隆科伯,他们出于自由意志来到的地方。和你我一样,他们大可以选择不来——”
“然后,饿死在别处。”
“省省吧。我见过世面,费尔怀特阁下。我觉得您该拿它开开眼界。当然了,他们中有些人或许只是时运不济,但我敢与你打赌,多数人爱金子爱得发慌,就希望不劳而获。看看竞技场中都是什么人吧……有不少年纪轻、身体好的,难道不是吗?”
“能徒步走到萨隆科伯,单凭超乎寻常的坏运气可不行,您说是吗?金卢萨大人。”
“我实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伤的,费尔怀特阁下。还以为你们安伯兰死钻钱眼的人心肠能硬一些呐。”
“硬归硬,但不缺教养。”
“别胡乱说话,费尔怀特阁下。若不是对你的奇特态度有所好奇,我怎可能找你聊天?现在我大概明白,你的恚怒都打哪儿来的了。小小建议……怀有您这种怨气的人,萨隆科伯或许不是适合的落脚之处。”
“我的生意……很快就会结束。”
“那就好,对大家都好。不过,您与娱乐战争的瓜葛若能更快结束便是最好。我不是唯一觉得您碍眼的人,莎婕思卡女伯爵的卫兵……对怨气很敏感。在竞技场内,在竞技场外都一样。”
我能榨得你身无分文,只有捶地哭泣的份儿,洛克脑中的声音在低语,我能让你上街去卖屁股,就为了躲债主的割喉利刃。
“请原谅,尊敬的大人。我会认真接受您的劝告,”洛克喃喃道,“我想……我不会再麻烦任何人了。”
洛克抵达萨隆科伯后的第九日,椅子在宝蒙代因家完工了。
“简直难以置信,”洛克轻轻抚摸上了漆的木面和舒适的皮革坐垫,“太精美了,我最高的期待也不过如此了。至于……附加的功能呢?”
“完全按照您的要求制作,费尔怀特阁下。丝毫不差。”宝蒙代因的工作间内,劳瑞思站在父亲身旁,十岁的帕内拉正在屋角的桌子上用炼金炉石煮茶,桌上摆满了无法归类的器具和半满的木匠漆桶。洛克暗自想道:喝茶前一定要仔细问清楚。
“诸位实在太辛苦了,感激不尽。”
“我们——呃——受了财物上的激励,费尔怀特阁下。”宝蒙代因老先生说。
“我喜欢做不寻常的东西。”角落里的帕内拉补充道。
“嘿嘿。是的,我想这足够好了。”洛克望着眼前的四把椅子,长出了一口气,既觉得心头大石落地,又隐隐有几分怒气,“好极了。若是你们已经准备停当了,我今天下午便雇两辆马车,押送椅子离开。”
“您这么着急要走?”
“希望您能原谅,我却要说,如无必要,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都是我的负担。萨隆科伯和我不怎么合得来。”洛克从外套口袋中解出钱袋,丢给宝蒙代因大师,“额外的二十索拉里。买您的沉默,这些椅子从未存在过。明白我的意思?”
“我……呃,您的要求我们定当全力满足……我不得不说,您的慷慨——”
“无需多做深究了。就当哄我开心吧,我很快就离开。”
就这样吧,洛克脑中的声音说,执行你的计划。抛下这些烂事,别多生枝节,夹着尾巴,乖乖滚回塔尔维拉吧。
他和金即将靠雷昆的财物充实自己的腰包,一路骗上罪塔尖那些奢华的楼层。与此同时,莎婕思卡女伯爵的竞技场上,日复一日,判决依然持续上演,看客的表情不会有什么分别。孩童撕扯昆虫的翅膀,看虫豸如何扑腾、流血……时不时还要踏上一脚。
“要盗贼繁荣。”洛克咬牙切齿道。他拉紧领巾,准备出门找马车,胃里却越来越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