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方形斗室,长宽皆约为八英尺,由砖头砌成,没有任何装饰。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墙壁辐射的热度堪比桑拿浴室,手放在墙上几秒钟就烫得受不了。洛克和金已经被晾在里头不知多少时间——也许长达数小时吧。
“啊哦。”洛克的嗓子哑了。他和金背靠背坐在漆黑中,外套折起来垫在身下。洛克抬脚猛踹石头地面,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诸神保佑!”洛克叫道,“让我们出去。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金粗声粗气地说,“你明白什么意思了?”
“我怎么知道?”洛克使劲咳嗽,“我也不在乎。管它是什么,反正我们已经很明白了,你不觉得?”
除去头罩让两人松了一口气,可惜只持续了两次心跳的时间。
先是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被人生拉硬拽,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漫长的距离,捉住他们的这些人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办。接下来是货真价实的乘船旅行,洛克能闻到港口蒸腾的咸水雾气,身子底下的甲板缓缓晃动,扣锁中的船橹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
这段航程终于也到了尽头,有人站起身行走,船身随之摇摆。船橹收起,一个没听过的声音要岸上伸出篙竿。又过了几秒钟后,船碰上什么地方,荡了一荡,强壮的胳膊把洛克拽起来。他被人搀扶着下了船,踏上坚固的石头地面,头罩忽然被拉掉。他环顾四周,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他直眨眼,他喃喃道:“哦,混蛋。”
塔尔维拉的心脏部位,三大行会占据的三个新月形岛屿之间,城堡山脱海而出,塔尔维拉的公爵们在几个世纪前兴建的府邸便位于此处。府邸由层层堡垒护卫。有头衔的贵族已经失去了城市的控制权,满是豪宅的城堡山也就变成了另外一群有钱人的家园,他们是至高会的议员、不受人制约的富人和行会领袖,所处的社会地位令其不得不炫耀他们的浮华财富。
而在城堡山的心脏部位,由宛若祖灵玻璃峡谷的空旷护城河把守着的,乃是王域,执政官的宫殿——高耸入云的人类建筑,却有着异样的庄严气氛,像是玻璃花园中生长出的精美石头杂草。
那些人把洛克和金带到的地方正是高塔脚下。洛克认为他们正站在分隔王域和周遭土地的谷地中。暗色祖灵玻璃把它的无数反射面伸向天空,他们的头顶距离平地至少五六十英尺。船只穿过的狭道应是位于左边,远处传来不明来源的某种隆隆声,掩盖住了海水拍岸的声音。
王域私用领地的基底处是一片宽阔的码头,几艘船拴在码头上,其中有一艘封闭式的礼仪用船,船篷为丝绸质地,木制品上都包了金箔。铸铁灯杆上挂着柔和的蓝色炼金灯球,照亮了这片区域,灯杆背后至少站着十二名士兵。即便抬头张望一圈没能让洛克认清俘获他们的人是什么身份,那些士兵的制服也把实情说得明明白白。
他们身穿黑蓝色紧身上衣和马裤,黑色皮革腕甲、防护衣和长靴均有雕镂上去的黄铜标记,标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蓝色兜帽包住士兵的头颅后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椭圆形青铜面具遮住了他们的面容,面具上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记,只留下成排的小孔以供呼吸和观察。从远处望去,这些士兵已被抹去了人类的特征——更像被赐予了生命的无脸雕像。
执政官的鹰眼部队。
“科斯塔阁下,德·费拉阁下,你们到了。”带队伏击洛克和金的女人站上码头,走到两人之间,挽住他们的胳膊,微微一笑,仿佛他们正要把臂夜游维拉城。“这儿难道不是更适合谈话的私密地方吗?”
“我们做了什么,”金说,“让你们有理由送我们来这儿?”
“你问错人了,”女人轻轻用力,示意他们向前走,“我的任务是找到二位,并送到这里。”
她在执政官的士兵面前放开洛克和金。两人不安的神情映在十二张熠熠生辉的青铜面具上。
“有时候,”女人回身走向船只,“客人不再返归的时候,我的任务是忘记曾经见过他们。”
没得到什么明显的指令,鹰眼卫士就开始了行动。洛克和金各自分到几名士兵,两人被围起来,关进肉笼子里。一名士兵开口说话——又是女人,她的音调颇为不善。“我们上去。你们不得挣扎,不得说话。”
“否则咧?”洛克说。
说话的那名鹰眼走向金,毫无预警,一拳击中他的胃部。大个子又惊又痛,他深深吸气,面容扭曲。那位女性鹰眼卫士转身面向洛克:“谁惹麻烦,我就下令惩罚另外一位。听懂我的意思了?”
洛克咬紧牙关,点点头。
宽阔的之字形台阶从码头引向高处,脚下的玻璃和砖石一般粗糙。执政官的士兵领着洛克和金拾级而上,经过亮晶晶的玻璃墙壁,最后,城市的潮湿晚风终于再次吹拂两人的面颊。
他们走进玻璃裂谷画出的周界。深谷足有三十尺宽,这一侧有间警卫室,旁边是吊桥,吊桥直直地指向天空,被厚重的木头框架保护着。洛克猜想,那大概就是执政官领地的主要出入口了。
王域是为公爵修建的要塞,采用的是真正的瑟林王朝建筑风格,最高处足有十五层楼,宽度约有高度的三、四倍。黑色平板石块垒成的雉堞垛口层层叠叠,参差交错,吸去了城堡基底几十盏灯笼倾泻出的光线。每一层楼都有柱子支撑的引水管环绕外墙和立塔,装饰水流从堡垒四角的巨龙和海兽雕像口中汩汩淌出。
鹰眼卫士领了洛克和金走向大殿前方,他们脚下踏着白色砾石铺就的宽敞大道。点缀道路两旁的是奢华的绿色草坪,石头垒成装饰性的边界,让草坪看起来仿佛岛屿。更多的卫士站在路边,一动不动,身披蓝袍黑甲,头戴青铜面具,手握木杆上镶有炼金灯球的黑钢长戟。
世间多数城堡开着前门的地方,在王域却是一条比他们脚下道路更宽几分的水瀑,这是先前洛克在底下码头听见的声音的源头。城堡墙壁上,数个巨大的黑色孔隙一字排开,一股股激流从中喷出。几股激流汇合起来,轰然落入建筑脚下的护城壕沟,在这道壕沟面前,将王域与城堡山其他部分隔开的玻璃峡谷也逊色几分。
一条略微拱起的桥梁跨过壕沟,消失于轰鸣的白色瀑布之中,瀑布大约位于壕沟中段的位置。他们走近拱桥这一端,温暖的水雾顿时包裹住众人,洛克发现桥上凿了一道凹槽样的东西,位于桥面正中心,一直延伸出了肉眼可视范围。桥边有条铸铁拖链,从细长的石柱顶上拖下来。鹰眼卫士首领伸手抓住铁链,飞快地拽了三次。
过了几秒钟,桥梁方向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瀑布中隐约出现一条黑影,越来越大,突出水帘移向他们。瀑布砸在那东西的顶上,雾气拖在它的背后。这是一个长形的钢架木笼,高约十五尺,宽度与桥梁相仿。木笼沿着镶在桥上的轨道滑向他们,一路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最后在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中停在了他们面前。门砰然打开,推开门的是站在里面的两名侍卫,他们身穿镶银线的黑蓝色外套。
士兵把洛克和金推进房间模样的交通工具,轿厢面向城堡的一侧装有窗户。透过窗户,洛克看见的只有奔流的瀑布。
洛克和金,还有那十二名鹰眼卫士都站进木笼,侍卫又拉上门。一名侍卫牵动右侧墙上的铁链组,车厢忽然启动,辘辘驶回它来的地方。水打在轿厢顶上,噪音仿佛马车穿过大暴雨时听见的声音。经过瀑布的时候,洛克默默计算,他估计瀑布约有十五到二十尺长。若是没有保护措施,谁也走不过这道瀑布,肯定会被水流击入壕沟,想来那正是这整套设计的要点了。
这实在是疯人的炫耀手段。
他们很快穿出瀑布另外一面。洛克发现木笼正被拉向一间巨大的半球状大厅,远端的墙壁呈弧形,天花板足有三十尺高。大型炼金吊灯为厅堂洒下银色、白色和金色的光辉,透过沾了水的窗户,这地方如藏宝室一般大放异彩。运输工具骤然停下,侍卫不知拉开了何处的插销,前窗啪地左右打开,仿佛两扇门扉。
洛克和金又被推出轿厢,但这次的动作较为温和。脚下的湿石板滑溜溜的,他们学着守卫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缓步而行。瀑布在众人身后又轰鸣片刻,待到轿厢背后的两扇巨门砰然关上,震耳欲聋的噪音立刻变成了隐约的回声。
洛克左边的壁龛中安装有某种水力机械。几名男女站在亮闪闪的黄铜圆筒前,操纵着机器上的许多杠杆,这些东西的功能远远超过了洛克的想象力。粗重的铁链落进地板上黑漆漆的洞眼中,洞眼旁边就是木笼行驶的轨道。金也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但是刚离开滑溜的石头地面,士兵们偶然发作的善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名盗贼又被他们围得不见天日。
他们快步走过门厅,无论从面积还是从豪华程度上来说,门厅都足以同时容纳数场舞会。门厅没有通向外部的窗户,画窗装饰的是人工绘制的全景图,背后映出灯光,画面都与透过假想中存在于那些位置的窗户看见的风景一样——白色的建筑和宫殿,黑色的天空,港口外的层层岛屿,停泊在主锚地的几十艘帆船。
士兵将洛克和金带进一条侧面的走廊,爬上一段台阶,又是一条走廊,经过正在站岗的蓝衣卫士。不知是洛克的想象,还是事实如此,戴青铜面具的鹰眼卫士走过卫兵身边时,他们眼中的神情远不只是普通的尊敬。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沉思,因为士兵忽然停下脚步,他们终于抵达了最终目的地。这条走廊中有许多木制门扉,他们却站在了一扇金属房门之前。
一名鹰眼卫士抬步上前,打开门锁,推开房门。房间又小又暗。士兵三两下解开绑着洛克和金手腕的绳索,将二人搡进狭小的房间。
“嘿,暂且等他妈——”洛克才开口,门就重重摔在他们脸上,突然降临的黑暗绝无半丝光亮。
“佩里兰多哟!”金叫道。刚开始的几秒钟,两人跌做一团,他们花了一番功夫恢复平衡,找回些许尊严。“我们他妈的干了什么?招来了这群狗娘养的。”
“谁知道呢,哲罗姆。”洛克把重音落在对方的假名上,“或许隔墙有耳。妈的!该死的混球!有什么好装样的!被文明人投进监牢我们也一定好好表现。”
洛克跌跌撞撞地走向记忆中最接近他的墙壁,想用拳头敲出些动静来。他这才发现墙壁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粗砖。“诸神诅咒你们。”他嘟囔着用嘴吸吮擦破皮的指节。
“很奇怪。”金说。
“奇怪什么?”
“我不敢确定。”
“确定什么?”
“是我的错觉,还是房间里真的越来越热了?”
时间以失眠夜晚的速度慢慢流逝。
黑暗中,洛克看见五彩色块飞闪、摆动,他心底里有一部分知道这都是幻象,但那一部分正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变得越来越不自信。酷热仿佛有形之物,重重压在他的每寸肌肤上。他敞开了长套衫,摘掉领巾,缠在双手上帮助稳定自己,他将重量全放在了背后的金身上。
门咔嗒一声打开,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白色光线由一条细缝开始,扩张成一个矩形,他抽身后退,用双手遮住双眼。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凉爽的秋日微风般落在他身上。
“二位先生,”那一方亮光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发生了多么可怕的误会呀!”
“啊——嘎——呃。”洛克唯一能做出的回应也就仅限于此了,他正努力回忆膝盖的工作原理。他口干舌燥,嘴里填满粗玉米粉的效果亦不过如此。
强壮而冰冷的手帮他起身。房间一阵旋转,他和金被人搀扶着回到宛若天国的走廊中。蓝色紧身上衣和青铜面具再次包围了两人,洛克在光线中眯起双眼,胸中的耻辱感多于恐惧。他晕头转向,那感受仿佛酩酊大醉,他无能为力,此刻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攀住一丝模糊的觉悟。他被人拽着经过走廊,爬上楼梯(楼梯!诸神啊!这天杀的宫殿究竟有多少级台阶?),双腿只在偶尔的情况下承受着少许体重。他觉得这是某种残酷的喜剧,舞台大得不可思议,而他则是剧中的傀儡木偶。
“水。”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吐出一个字。
“很快,”一名扶着他的士兵说,“马上就有。”
末了,士兵拖着他和金穿过一道漆黑的高门,走进一间灯光柔和的办公室。房间的墙壁仿佛是成千上万的玻璃小室,其中充满了不住跃动的影子。洛克使劲眨眼,在心底里诅咒自己的处境,他听过水手谈论所谓“干醉”——极度渴求淡水时占据身心的那种愚蠢、虚弱和敏感易怒的情绪,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亲身体验的机会。它让所有事情都显得十分古怪,只怕正是这种体验给这个无比普通的房间添加了那些异想天开的细节。
房间中有一张小桌子和三把没有装饰的木椅。洛克满腹欢欣地挪动身躯,扑向其中一把椅子,但却被紧紧攥住胳膊的士兵坚决地拦了下来。
“你必须等待。”一名士兵说。
等待的时间不长,还不足几次心跳。另一扇房门打开,一位身穿深海蓝色镶皮毛长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正处于激动不安的情绪中。
“诸神护佑塔尔维拉执政官!”四名士兵齐声唱道。
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洛克头晕目眩地意识到,塔尔维拉那位天杀的头号大军阀。
“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怜悯心?还不让二位先生坐下!”执政官说,“剑绝,我们已经错待了他们,多么让人悲伤的误会啊。现在理当用一切可能的谦恭招待他们。我们毕竟……不是卡莫尔人。”
“您说得是,执政官。”
士兵很快就将洛克和金安置进了座位。待到他们确定两人不会立刻翻倒在地之后,就后退几步,在他俩身后立定站好。执政官恼怒地挥挥手。
“解散,剑绝。”
“可是……大人……”
“离开我的视线。你违背了我关于这二位先生再明确不过的指示,造成眼前尴尬无比的结果。看看吧,他们现在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威胁。”
“可是……遵命,执政官。”
剑绝硬着身子鞠了一躬,另外三名士兵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四人很快离开办公室,在身后带上房门,关门的时候传来齿轮机件复杂的咔哒噼啪声。
“二位先生,”执政官说,“请务必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他们曲解了我的指示。我原本要用最优渥的礼节款待你们,结果却把二位送进了酷热地窖,那是为最低等的罪犯准备的刑室。我敢打包票,鹰眼卫士遇见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也能轻松取胜,但不知为何却在这等小事上令我蒙羞。一切责任都归于我。请您二位原谅这番误解,并允许我表现一下真正的好客之道。”
洛克积聚精神,想攒出一套合适的应对之词,没料到却让金抢在了前头,洛克只好向诡诈看护人默默奉上一连串的感激祷词。
“保护者阁下,我等不胜惶恐。”金嗓音嘶哑,智慧回返的速度显然比洛克快了一步,“能有这样一场……我们不敢期盼的拜谒,地窖这样的小小代价委实不值一提。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您的宽宏大量真是世上罕见。”斯特拉戈斯说,“烦请您省去那些客套的头衔吧,称呼我‘执政官’便已十分足够。”
执政官进来的那扇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他说,一位矮个子光头男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房间,这人身穿蓝色和银色搭配的仆从制服,衣服的剪裁做工相当精良。他举着一套银质托盘,托盘上搁了三个水晶高脚杯和一大瓶淡琥珀色的液体。洛克和金视线灼灼,仿佛准备向奔逃野兽投出最后一支标枪的猎人般盯紧了那个瓶子。
仆人放下托盘,伸手去拿瓶子,执政官示意他退开,自己抬手拿起了瓶子。
“下去吧,”他说,“我情愿自己服侍这两位可怜的先生。”
仆人鞠个躬,又在那个门洞中消失了身形。斯特拉戈斯拔出本已松脱的瓶塞,倒了满满两高脚杯。液体汩汩流淌,在杯中四散飞溅,这声音让洛克的面颊内侧泛起预料得到的难耐痛感。
“按照习俗,”斯特拉戈斯说,“在这个城市里倒酒的习俗,主人应该喝第一杯……为信任打下基石,免得喝酒的过程中发生什么事情。”他往第三个高脚杯中倒了两指深的液体,举杯到唇边,一口饮尽。
“啊——”他把两个倒满了的杯子推向洛克和金,没再多做寒暄,“来吧,尽情畅饮。在我这老兵面前,不必故作矜持。”
洛克和金哪里有矜持的余地,他们三两口便喝光了杯中的液体,在感激中放纵着自己。即便对方奉上的是鲜榨蚯蚓汁,他们大概也不会皱皱眉头;实际上,他们喝下的是某种梨子汽酒,但酒味淡得若有若无。给孩童喝的饮料,连麻雀也醉不倒,不过对于他们当下的身体状况而言,却是极佳的选择。酸甜可口、冰凉宜人的汽酒润泽了洛克备受折磨的喉咙,他不由快活得浑身战栗。
他和金不假思索地伸出空空如也的高脚杯,斯特拉戈斯早已拿了瓶子等在那里。他面带慈祥的微笑,重新倒满两人的杯子。洛克鲸吞牛饮了半杯下肚,强迫自己留下一半在杯中。新生的活力自胸腹间辐射开去,身心好不舒畅,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万分感激,执政官,”他说,“我能否,呃,斗胆问一句,哲罗姆与我对您有何冒犯?”
“冒犯?你们怎么会冒犯我呢?”斯特拉戈斯的笑容丝毫未退,放下汽酒瓶子,自己在小桌后落座。他伸手牵动墙边的丝绸线绳,一道淡琥珀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照了下来,落在桌子正中央。“应该说,年轻人,你们的所作所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灯光恰好照亮了斯特拉戈斯的面容,洛克第一次有机会细细打量他。这个男人已经到了中年的最后时刻,年龄接近或者超过了六旬。他具有一种特异的精准气质,五官也透着果决的味道,粉红色的皮肤饱经风霜,顶着一头服贴的灰色短发。就洛克的经验而言,绝大多数执掌大权的男人不是断绝欲望就是百无禁忌,斯特拉戈斯似乎两者皆非——他是一位平衡者。他的双眼十分精明,精明得仿佛放高利贷的见了亟需用钱的客人。洛克慢慢啜饮梨子汽酒,祈求诸神赐他智慧。
金黄色的灯光落在镶满房间墙壁的玻璃小室上,又被成千上万次地折射出来,洛克让视线随意飘荡片刻,却惊讶地发现那些小室竟都关着活物。不住变动的小小阴影是蝴蝶、飞蛾、甲虫——数以百计,也许数以千计。每个小生灵都拥有一间小小的玻璃囚室……执政官的书房墙上是个无比庞大的昆虫馆,洛克从未听说过世间有如此规模的收藏,更不用说亲眼目睹了。金在他身旁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东西。执政官如长辈般轻轻一笑。
“我的藏品。很惊人吧?”
他再次伸手到墙边,牵动另外一条丝绸线绳,柔和的白色灯光在玻璃墙壁后慢慢亮起,到最后,每一个样本都变得纤毫毕现。你能看见各色蝴蝶,猩红色翅膀的、蓝色翅膀的、绿色翅膀的……有些图案繁色杂陈,要比文身更加精妙。飞蛾则有灰色、黑色、金色的,长着卷曲的触须。某些甲虫的背甲反射出贵重金属般的光色,黄蜂形状险恶的躯体上,透明的翅膀拼命舞动。
“难以置信。”洛克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哈,没那么难。它们都是人工制品,需要的只是最优秀的艺术才能和制作技术。几层楼底下,风箱驱动齿轮装置,将一股股风送进这间办公室墙壁背后的井道。每个小室后面都有一条狭缝,风吹动翅膀,看起来不似人工安排,栩栩如生……灯光再暗一些,说不定就会露出破绽。”
“那也丝毫不减其魅力。”金说。
“哈,这里毕竟是艺巧之城。”执政官说,“活物需要照料,无聊透顶。你们可以将我的王域视为人工造物的储藏室。来吧,喝光它,让我把瓶子腾空。”
洛克和金并无异议,斯特拉戈斯又给两人各倒了几指高度的汽酒。他坐回桌子背后,从银盘上拿起某样物事——薄薄的卷宗,装在棕色封套中,封套的三个侧面有破开的蜡封。
“人工造物。您二位不也是人工造物吗?科斯塔阁下,德·费拉阁下。抑或应该说,拉莫瑞阁下,坦纳阁下?”
洛克若是有空手捏破厚实的维拉水晶的好本事,执政官只怕要立刻损失一个高脚杯。
“不好意思。”洛克说,他连忙换上友好、稍稍有些迷糊的笑容,“可我并不认识您提到的那两个人。哲罗姆,你呢?”
“您只怕是认错人了吧?”金学起了洛克那有礼貌的疑惑语气。
“没有错,二位先生。”执政官说。他翻开卷宗,粗略地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那是十来张羊皮纸,写满了整齐的黑色字迹。“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非常有趣的信件,通过我的情报机构的秘密渠道呈递上来。一封信,许多令人叹服的故事。来自我的旧相识——卡泰因盟契法师团内部的线人。”
金的大手想来也捏不碎维拉产的水晶高脚杯,洛克心想,否则的话,此时此刻执政官的办公室肯定正有玻璃碎片和血肉在空中飞舞。
洛克勇敢地抬起一侧眉毛,拒绝立刻举手投降。“盟契法师?诸神啊,听起来好生怕人。可是,呃,盟契法师与我和哲罗姆能有什么相干?”
斯特拉戈斯挠了挠下巴,一边浮光掠影地翻看文件。“显然,您二位都是卡莫尔城神庙区出身,同属于某个秘密盗贼团伙,伪装成佩里兰多神庙的祭司——够厚颜无耻的。你们的行动未经韦加罗·巴萨维大佬许可,此人已经离开尘世。你们从卡莫尔城的几位堂手中窃取了成千上万克朗。你们要共同为卢希亚诺·安纳多流斯的死亡负责,那是一名海盗,他雇佣了一位盟契法师协助他完成计划。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们破坏了他的计划,弄残废了那位盟契法师,在短兵相接中战胜他。了不起。你们把他送回卡泰因,半死不活,疯得一塌糊涂,没有指头,没有舌头。”
“说真的,李奥康托和我来自塔里沙玛,我们——”
“你们都来自卡莫尔。金·埃斯特万·坦纳,这是您的真名;洛克·拉莫瑞——这就不是真名了。这点必须强调一下。你们进了我的城市,为的是参与一场针对那位下等人雷昆的阴谋……据说你二位正在盘算闯入他的金库。祝你们好运气。两位还想接着演戏吗?我还有更多的内部细节呢。看起来,盟契法师们已经盯上你们了。”
“那群混球。”洛克嘟囔道。
“看起来您很熟悉他们嘛。”斯特拉戈斯说,“我曾经雇过几次盟契法师,很难相处的一伙人。那么,您承认报告中说的都是事实喽?别怕,雷昆不是我的朋友,他和至高会是一伙儿的。说不定根本就是议事会成员。”
洛克和金面面相觑,金耸耸肩。“好吧,”洛克说,“执政官,看来您捉住我们的把柄了。”
“准确来说,我在三个方面占了优势。这份详尽的报告,记录了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正身处我的权力中枢。最后,也是最让我个人心情愉快的,您二位的小命攥在我手中。”
“这话什么意思?”洛克说。
“意思是,二位先生,或许我的鹰眼卫士没有让我尴尬,或许二位存心被我放进酷热地窖呆了几个小时,以帮助你们产生亟需满足的难耐干渴。”他指指洛克和金的高脚杯,杯中此刻只余下了残渣。
“你在汽酒里搁了东西。”金说。
“当然了,”斯特拉戈斯说,“上佳的小小毒药。”
有那么一瞬间,房间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唯有人工昆虫翅膀的扑腾声不绝于耳。洛克和金动作一致,从椅子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斯特拉戈斯却连动也没动一下。“请坐。除非你们不想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
“你不也喝了瓶子里的东西?”洛克依然立着。
“那是当然,因为毒药没有下在汽酒里。毒药涂在二位的高脚杯底部,无色且无味。仅供我一人使用的炼金药物,非常昂贵,你们应该觉得自豪才是。我增加了你们的个人价值,嘿嘿。”
“我对毒药也略知一二,那是什么成分?”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透露更多细节呢?说不定二位会去找个高手配制解毒剂。就目前局势而言,你们唯一可能的解毒剂来源就是我了。”他面露微笑,先前挂在脸上的懊悔和文雅刹那间如昆虫蜕壳般退得一干二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斯特拉戈斯,他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刻薄。“请坐。你们的命运全掌握在我手中了。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想要的不是你们,但你们大概是我最能好好利用的人了。”
洛克和金回到椅子上,忐忑不安。洛克随手把高脚杯丢在地毯上,杯子弹跳一下,滚到斯特拉戈斯的桌旁停住。
“你或许知道,”洛克说,“之前也有人给我下毒,逼我做事。”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您肯定也赞同我的意见,这总比吃了立刻毒死人的药物强。”
“你要我们干什么?”
“有用的事情,”斯特拉戈斯说,“重要的事情。按照报告所说,您就是著名的卡莫尔荆刺。我的探子给我讲了许多你的故事……最荒谬绝伦的传闻,到头来却都是真事。我还以为你只是个神话呢。”
“卡莫尔荆刺的确是神话,”洛克说,“也从来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向来并肩作战,是一支队伍。”
“当然了。您无需向我强调坦纳阁下的重要性。都写在这儿了,这份文件里。在准备我脑子里为二位设计的任务的过程中,我必须让你们活着。此刻我不想多做讨论,就这么说吧,我打算暂时收你们做我的家臣。尽管去处理你们的事务吧,不过我一召唤,你们就得来报到。”
“我们要这样做?”洛克怒道。
“哦,离不离开维拉悉听尊便——不过,若是您二位离开的话,就会在下一个季节过去前缓慢而痛苦地死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我们都不乐于见到。”
“你也许是在虚张声势。”金说。
“是的,的确如此,但假如你们还没有丧失理智,虚张声势和真正的毒药一样能拴住你们,不是这个道理吗?话也说回来,坦纳阁下,我有的是资源,不需要虚张声势。”
“我们拿到解药后,你如何防止我们逃跑呢?”
“这是一种慢性的潜伏毒药,拉莫瑞阁下。它能在身体里安眠许多、许多个月,甚至是几年。只要你们不惹我生气,我就会按时按量给你们解药,不让它发作。”
“一旦完成您为我们设置的任务——管他是什么任务,您能如何保证继续供给我们解药呢?”
“没有保证。”
“也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当然没有。”
洛克闭上双眼,轻轻地用食指关节按摩眼部。“您宣称其存在的毒药,它会在任何方面干扰我们的日常生活吗?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并发影响吗?动作敏捷,或是身体健康?”
“完全没有,”斯特拉戈斯说,“解毒剂失效之前,你们不会感觉到异常,待失效之后,诸般滋味难以尽数。在那之前,你们的事务不受任何影响。”
“可是,您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事务。”金说,“我们和雷昆的事情正进行到微妙的关键点。”
“他给了我们严格的指示,”洛克说,“他查探我们近期行为的时候,我们不能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在执政官士兵的护卫下当街消失只怕会让他觉得十分可疑。”
“早就考虑到了,”执政官说,“把您二位拖下大街的人全属于雷昆控制的一个帮派。雷昆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替我干活。这些人会报告说看见你们在哪儿哪儿转悠,其他人没见到那是他们的事情。”
“你确定雷昆不知道他们真正的效忠对象吗?”
“诸神保佑您逗我发噱的傲慢吧,拉莫瑞,我不打算向您一一证明我的律令是否正确。你应该和其他士兵一样接受它们,你必须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能力,否则我也不会在执政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五年。”
“斯特拉戈斯,如果你错了,我们的小命就都在雷昆的手上了。”
“无论如何,你们的小命反正都在我的手上。”
“雷昆不是傻瓜!”
“那你们为何盘算着要偷他的钱?”
“逗自己开心,”金说,“我们要——”
“让我告诉你们原因吧。”斯特拉戈斯没让他说下去。他收拢卷宗,把双手搁在上头。“你们并不特别贪婪,但对于刺激有一种非常不健康的渴望。光是琢磨那些难以达成的目标就能让你们昏头。否则的话,你们为何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在巴萨维允许的范围内,你们若是选择当两名普通盗贼,一定早就发了大财。”
“您该不会觉得那几片破纸就让你有了足够的线索,可以肆意对我们评头论足——”
“你们是热爱冒险的人。万里无一的职业冒险家。我送上好大一份风险让你们来冒,你们该欢欣鼓舞才对。”
“这话也不算错,”洛克说,“在你告诉我们汽酒下毒之前。”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成为你们怨恨我的理由。考虑一下我所处的位置吧。我如此对待二位是因为我尊敬你们的能力。我无法承受让你们为我服务、但不能控制你们的风险。你们一个是杠杆,一个是支点,这个城市会被你们闹得天翻地覆。”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直接雇佣我们?”
“您二位拥有点石成金的大能,金钱难道会有足够的驱动力?”
“所以,您像是对杰里姆廉价婊子似的待我们,实际上是一番最诚恳的恭维喽”金说,“你个狗……”
“冷静,坦纳。”斯特拉戈斯说。
“我们为什么要冷静?”洛克整理好被汗水弄乱了的长外套,开始把皱巴巴的领巾系回脖子上,动作间怒气冲冲,急不可待。“你给我们下毒,为我们设置了神秘莫测的任务,而且没有工钱。你搅乱了科斯塔和德·费拉的生活。您在屈尊解释清楚这些烂事之后,还打算对我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诸神啊。经费怎么说,我们总归该有行动经费的吧?”
“为我做事的时候,你们要多少钱,要什么东西,都尽管开口。在二位欢呼雀跃之前,请让我提醒你们,连一个辛提拉的支出你们都必须做账。”
“哦,棒极了。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有没有额外津贴什么的?在鹰眼卫士的军营里享用特别定餐?雷昆割掉我们卵蛋然后缝进我们眼眶里之后能不能帮忙找两个疗养院的床位啊?”
“我不习惯用这么粗野——”
“那就习惯起来吧。”洛克打断他,他站起身,开始掸去外套上的灰尘,“反过来,我有个建议给您,希望您能够给予非常严肃的考虑。”
“哦?”
“忘了你的念头吧,斯特拉戈斯。”洛克穿上外套,摇动两肩,让衣服落到正处,然后压紧了翻领。“忘了你那一整套可笑的盘算吧。给我们足量的解毒剂——如果真有的话——立刻解了我们中的毒。或者让我们知道配方,我们自己找个炼金术士帮忙制造,就不要你配药的钱了。把我们送回到雷昆那里,既然你对他也没好感,就让我们继续抢劫他吧。别再来打扰我们,我们会报答你的。”
“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的看法是,这能让你保留现有的一切。”
“我亲爱的拉莫瑞。”斯特拉戈斯的笑声轻柔而干涩,仿佛棺材里传来的回音,“若是什么卡莫尔城杂种贵族,听了你这番咆哮,说不定还会吓得乖乖送上钱袋。你的本事大概真能完成我脑子里给你们安排的任务。然而,你们已经属于我了,盟契法师团很清楚如何让你俯首听命。”
“哦?倒是说来听听。”
“再威胁我一次,我就把金关回酷热地窖,今天夜里不准出来。而你呢,要被链子拴在外面,舒舒服服的,任你想象金的处境。反过来也一样,金,如果你想冒点儿抗争念头的话。”
洛克咬紧牙关,低头看着脚尖。金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洛克微微点头。
“好吧。”斯特拉戈斯的笑容中并无半分暖意,“正如我敬佩二位的能力,我也敬佩你们对彼此的忠诚。我的敬意多到让我愿意利用它的地步,是善是恶暂且不论。那么,你们愿意随时听我差遣,也愿意接受我安排的任务,对吗?如果哪一天我不想再见到二位,你们就有理由担心了。”
“好吧,”洛克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
“记住什么?”
“我建议过咱们各走各路,”洛克说,“我建议过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诸神啊,拉莫瑞阁下,你不觉得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吗?”
“还凑合吧。不比盟契法师团高,我必须说。”
“拉莫瑞阁下,你难道想告诉我,卡泰因人害怕你?省省吧。如果那是真的,他们早就杀死你了。不,他们并不怕你——他们想看你受到惩罚。把你交到我手中,帮助我达成目标,显然符合他们心中对于惩罚的定义。请允许我说一句,他们怨恨你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也是。”洛克说。
“考虑一下吧,”斯特拉戈斯说,“也许我并不比你更喜欢他们。我也许只是在利用他们,完全是因为不得已,因而愿意接受他们送上的一切好意……您为我工作也许可以帮助你对抗他们。这难道不能激起你的兴趣吗?”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敢轻易相信。”洛克阴沉着脸说。
“啊呀呀,这你就错了,拉莫瑞。给你足够的时间,你会看到我有多么不需要撒谎。好了,今天的会面到此结束。好好思考一下你的处境,别急着做任何决定。你现在可以离开王域了,等我下次召唤再见。”
“等一等,”洛克说,“你——”
执政官站起身,把卷宗塞在腋下,转身推开他进来的那扇门,走出了房间。房门旋即在他身后关闭,发出精钢机械装置的咔哒声。
“该死!”金说。
“对不起,”洛克低声说,“我他妈的怎么会选了塔尔·他妈的·维拉?”
“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急着和这小娘们睡觉,只是咱们狗运不好,到最后发现她两腿之间生了个蚌壳。”
办公室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执政官的十二位鹰眼卫士等在走廊中。
洛克瞪了鹰眼们几秒钟,忽然咧嘴一笑,清清喉咙。“很好。你们的主子留下严格的命令,你们现在全听我的调遣了。给我弄艘船来,八名桨手的大船;安排一顿热气腾腾的好饭菜;五百索拉里;六名女按摩师,还得——”
关于鹰眼卫士,有一件事情洛克是肯定的:当他们抓住金和自己,将他俩“护送”出王域的时候,这些人并不随便施以无谓的暴行。他们的棍棒始终挂在腰间,也尽量少用重手来软化囚徒的抵抗情绪。总而言之,对被他们裹挟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群效率非凡的伙计。
他们乘带篷的轻便快艇返回,在撒弗洛拉的下层码头靠岸。时间已近黎明,如水的橙色光线逐渐照亮塔尔维拉的向陆面,探头探脑地落在海中岛屿身上,令它们朝海的那一侧更显黑暗。被执政官的桨手围在中间,还有四名手持十字弓的鹰眼卫士虎视眈眈,洛克和金一语未发。
下船的过程很快。快艇驶近一处无人的岸边码头,洛克和金跳上岸。执政官的士兵摸出一个丝绸口袋,丢在他们脚下的石块上,快艇旋即退开,整幕大戏终于唱完。洛克觉得一阵奇特的头晕,他揉揉眼睛,双眼干涩难耐。
“诸神啊,”金说,“我们肯定一副被人麻翻了的德性。”
“难道不是吗?”洛克低头捡起地上的口袋,翻看里头的物事——金的两柄斧头和两人的匕首收藏。他从喉咙深处咕哝道:“法师。诸神咒杀的盟契法师!”
“这大概就是他们脑子里的计划了。”
“希望他们脑子里没别的计划了。”
“洛克,他们并非全知全能,肯定也有弱点。”
“真的吗?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说不定哪一位法师对异国美味过敏,或是和他老娘势同水火?咱们的匕首刺不到他们,这让咱们实在没有优势!诡诈看护人在上,斯特拉戈斯这种狗娘养的为什么就总不肯花钱雇我们?我很愿意给他干活,只要条件够好。”
“不,你不愿意。”
“放屁。”
“别抱怨了,动动脑筋吧。斯特拉戈斯念的线报你也听见了,盟契法师知道我们为抢劫雷昆金库做的一切准备工作,但他们不知道全盘计划。最重要的那部分。”
“没错……可话也说回来,他们并没有向斯特拉戈斯完全交底的必要。”
“没有,的确没有,然而……虽说他们知道我们在卡莫尔的活动场所,却没有提及我们的历史。斯特拉戈斯提到了巴萨维,但没有讲起锁链。也许是因为驯鹰人来卡莫尔监视我们之前,锁链就已经去世了?洛克,我不认为盟契法师能读出我们的心思。他们是了不起的间谍,但并非绝无谬误。我们依然保有一些秘密。”
“嗯哼。请原谅,金,可惜我觉得这不怎么安慰人。你知道什么人特别喜欢渲染敌人哪怕最微细的弱点吗?无力反抗的人。”
“我还以为你要低头了,拿他们没——”
“金,我没有低头。我很生气。我们要尽快摆脱这种无力反抗的处境。”
“是的。从哪儿入手?”
“呃,我打算先回酒店,往喉咙里灌上一加仑凉水,然后上床,在脑袋底下垫个枕头,一觉睡到日落。”
“我同意。”
“很好。等我们休息好,起床了,就出门找个黑炼金术士。对于慢性毒药,我需要第二人的客观意见。我想知道和此论题相关的林林总总,以及,有没有可以让我们拿来试试看的解毒剂。”
“通过。”
“然后,我们要在咱俩的塔尔维拉度假大计里再少少加上几条。”
“踢得执政官满地找牙?”
“诸神啊,没错!”洛克边说边用拳头重击手掌,“无论能不能搞定雷昆的事情,无论是不是真的有毒药,老子都要拆了他那座该死的宫殿,捅进他的屁眼,让他的扁桃体尝尝石头塔尖的滋味!”
“这么狠?有计划吗?”
“完全没有。一星半点都没有。我会努力琢磨的,我向你保证。要我别鲁莽冲动,哼哼,这就不敢打包票了。”
金咕哝了些什么。两人转过身,步履沉重地沿着码头走向石阶,那段石阶通向岛屿的上一层,爬起来颇费力气。洛克揉了揉胃部,觉得一阵悚然……他觉得遭到了侵犯,有某种致命的毒素或许正不声不响潜藏在身体最黑暗的角落里,伺机伤害自己。
在他们右边,太阳仿佛燃烧的铜质大像章,缓缓爬上城市的地平线,犹如执政官的无脸卫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