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能够知道真相,我们就可以知道冶炼并非红船的发明。早在睿智国王那个时代,我们已经好好地教过他们冶炼了。为我们对外岛复仇的古灵在那岛国邀翔多次,众多外岛人直接遭吞食,但其他人则遭龙群笼罩多次,以致被剥夺了他们的记忆和感觉。他们对于同胞而言成了铁石心肠的陌生人,而那就是让那个好记性的民族如此心痛的苦境。当红船航行时,并非为了取得六大公国的领土或财富,而是为了复仇。他们对我们做出我们在许久以前,也就是在他们的曾曾祖母时期,对他们所做的事情。
一个民族知道的事情,另一个民族可能会重新发现。尽管六大公国不屑地将他们视为野蛮人,但外岛人仍有自己的学者和智者。所以,他们在每一幅他们可找出来的古老卷轴上研究那个关于龙的陈述。尽管找出绝对的证据很困难,但在我看来,一些由公鹿公国的精技师傅们所收藏的卷轴抄本,似乎有可能在红船威胁我们的海岸之前的年日里,出售给为了这种东西出高价的外岛商人。随着冰河缓慢地褪去,他们自己的海岸上出现了一条由黑石雕刻的龙和许多露出地表的黑石;他们的智者于是将他们的知识和一位名叫科伯·罗贝的家伙对复仇无厌的欲望结合在一起。他们决心创造自己的龙,然后用我们曾经一度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残酷毁灭来拜访六大公国。
当古灵光复公鹿公国时,只有一艘白船被它们驱赶上岸。龙群吞食了所有的船员,一个也不放过。在它的船舱中,只发现了一大块一大块的闪亮黑石,而深陷在它们里面的,我相信,就是遭冶炼的六大公国人民的生命和情感。外岛学者的研究使得他们相信,灌输了足够生命力的石头能被塑造成龙为外岛人效劳。想到他们差一点儿就发现创造一条龙的完整真相,可真令人不寒而栗。
循环和更多的循环,就像弄臣曾告诉我的。外岛人劫掠我们的海岸,所以睿智国王带古灵来把他们赶回去。当古灵频频飞过外岛人的小屋上方时,它们用精技冶炼了外岛人。数个世代之后,他们就来劫掠我们的海岸和冶炼我们的人民。所以惟真国王去唤醒古灵,古灵就把他们赶回去,在过程中冶炼他们。我纳闷仇恨是否将再一次引致精神上的痛苦,直到……
我叹了一口气,把我的鹅毛笔搁在一旁。我已写了太多。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被说出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说出来。我拿起卷轴缓慢地走向壁炉,我的双腿因久坐而抽筋。这是寒冷潮湿的一天,弥漫在海上的雾可找着了我的每一道旧伤,也唤醒了它们,而箭伤仍是最严重的。当寒冷紧绷那道伤时,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感觉得到它的拉力。我把羊皮纸丢到煤炭上,并且必须跨过夜眼才做得到。它的口鼻现在已渐渐变灰,而它的骨头也和我的一样不喜欢这种天气。
你越来越胖了。你就只会躺在壁炉边烘焙你的脑袋瓜。你为什么不去狩猎?
它伸展身子叹着气。去烦那个男孩,可别烦我。火还需要多些木柴。
在我叫他之前,那男孩就进了房里。他闻到羊皮纸燃烧的味道时皱起鼻子,然后以苛刻的神情看了我一眼。“你只要叫我拿更多的木柴来就好了。你知道好的羊皮纸值多少钱吗?”
我没回答,而他只是对我叹气和摇头,然后出去补充木柴的存量。
他是来自椋音的礼物。到现在,我已留他在我这儿两年了,但我仍不习惯他,也不相信自己曾像他一样是个男孩。我想起她把他带来给我的那天,然后就不得不微笑。她像现在一样一年来个两三次,来拜访我和斥责我隐士般的生活方式。但那次她把男孩带到我这里。在她用力敲着我的门时,他坐在门口一匹小马的背上。当我为她开门时,她立刻转身叫他:“下来进屋里,这里很温暖。”
他从小马光溜溜的背上滑下来,一边盯着我看一边发抖,他的黑发被风吹拂过他的脸,他紧抓他窄肩周围一件椋音的旧斗蓬。
“我给你带了个男孩来。”椋音宣布,然后对我露齿而笑。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眼神:“你是说……他是我的?”
她对我耸耸肩。“如果你要他的话。我想他对你来说可能挺好的。”她沉默片刻,“实际上,我想你对他来说可能挺好的,能给他衣服、定时的三餐和这类东西。我已尽可能照顾他了,但吟游歌者的生活……”她的话越来越低微。
“那么他是……你有,我们有……”我笨拙而错乱地说着话,否认我的希望,“他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
她听了那句话之后笑得更开怀了,连她的双眼都因同情而变得柔和。她摇摇头。“我的?不是。你的?我想这挺有可能。你在大约八年前有经过比目鱼湾吗?我六个月前在那里发现他。他当时正在吃从厨房的一堆残肴上找出来的腐烂蔬菜。他的母亲死了,而他的双眼和家族不符,所以他的姐姐不要他,还说他是得自恶魔的小杂种。”她对我扬起头,然后微笑着继续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你的。”她又转向他,然后提高声量说道,“进来吧,我告诉你。这里很温暖,还有一匹真的狼和他住在一起。你会喜欢夜眼的。”
幸运是个奇怪的男孩,一只眼睛是棕色的,另一只却是蓝色的。他的母亲并不仁慈,而他早年的记忆也不愉快。她替他取名为“不幸”,也许对她来说他确是如此。我发现自己常叫他“小子”,他似乎也不介意。我教他写字和算数,还有药草的栽种和收成。他的弓法挺好,夜眼也挺赞许他,因为他会好好替这匹老狼打猎。
当椋音来的时候,她为我捎来消息。我不知自己是否总高兴得到她捎来讯息。太多事情已经改变,也有太多怪事了。耐辛夫人统治商业滩。他们利用田里种植的苎麻纤维制作充足的纸,产量和他们出产的好绳子一样多。那儿花园的范围增加了两倍,曾是吾王广场的建筑物如今是一座植物园,种植了采集自六大公国每一个角落和更遥远之地的植物。
博瑞屈和莫莉还有他们的孩子们也很好。他们有荨麻、小骏骑和另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莫莉照顾她的蜂窝和蜡烛店,博瑞屈则运用红儿和红儿的小公马的种马费用,再度开始为马儿配种。椋音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就是她追查到他们的下落,然后确保红儿和煤灰的小公马都交给了他。可怜的老煤灰年纪太大,撑不过从群山回家的旅途。莫莉和博瑞屈都相信我死了许多年,而我有时也相信。我从没问她他们住哪里,也从未见过他们的任何一个孩子。在那方面,我真像是我父亲的儿子。
珂翠肯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晋责王子。椋音告诉我他有他父亲的肤色,看起来却仿佛将成为一名高挑修长的男子,也许就像珂翠肯的哥哥卢睿史王子。她认为他比一般的男孩严肃,但他所有的家教都很喜欢他,他的外祖父还大老远从群山王国前来瞧瞧这个有一天将统治两块国土的小子。他挺喜欢这孩子。我纳闷这孩子的祖父对于他的条约签订后所发生的一切会作何感想?
切德再也不生活于阴影中,反倒成了王后的荣誉顾问。根据椋音所言,他是个过度喜欢和年轻女子作伴的纨绔老头,但她微笑着说起这些,还有人们将在她死后以《切德·秋星唤醒众人》这首歌来缅怀她。我确定他知道我在哪里,他却从未寻找我。这样也好。有时当椋音来访时,她会为我带来奇特的卷轴和怪异药草的种子和根,其他时候就为我带来上好的纸和洁净的羊皮纸。我不需要问来源。我偶尔会回送她我自己写的卷轴:药草的绘图,附注它们的药效和危险,和我自己对于那座古老城市的旅程记事,还有我途经恰斯和更远之地的纪录。她尽责地把它们带走。
有一次她从他那儿为我带来一幅六大公国的地图。这是惟真谨慎地用双手和墨水开始绘制的,却从未完成。有时我注视着它,想着我能填补在上面的地方,但我原封不动地把它挂在我的墙上。我想我不会改变它。
至于弄臣,他短暂地回到了公鹿堡。乘龙之女在那儿离开他,而当她没带着他飞走时,他哭了。他被誉为一位英雄和伟大的战士,而我确定那正是他为何逃跑的原因。他没有从帝尊那儿接受头衔和土地,也没有任何人确定弄臣到哪儿去了,或他在那之后到底如何。椋音相信他回到他的故乡了。也许吧!或许,在那里的某处有一位玩具师傅制作令人欣喜和赞叹的木偶,而我希望他戴着一个银蓝色的耳环。他在我手腕上留下的指印如今已褪色成黯淡的灰。
我想我会一直思念着他。
我花了六年的时间回到公鹿公国。我们在群山度过了一年,在黑洛夫家也待了一年。夜眼在和我待在那儿的季节中学到许多关于我们同类的知识,却发现我们最喜欢的事只有彼此相伴。尽管荷莉做了最大的努力,欧力的女儿却看着我,然后认定和我在一起肯定行不通。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伤感情,况且它提供了一个再度上路的借口。
我们曾到北方的近邻群岛,那儿的狼儿和熊一样洁白。我们也曾到南方的恰斯,甚至还到了缤城以外之地。我们走上雨河沿岸,然后搭乘筏子返回。我们发现夜眼不喜欢乘船旅行,而我不喜欢没有冬季的土地。我们已走到超过惟真地图边缘之外的地方。
我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公鹿公国,但我们还是回来了。秋风在某一年把我们带回这里,我们从那时起就没离开。我们据为己有的小木屋曾属于一位烧煤的人,它距离冶炼镇,或者说曾是冶炼镇之处不远。海洋和冬季已吞食了那座城镇,也淹没了它的不幸记忆。或许有一天,人们将再前来寻找丰富的铁矿。但那不会在短时间之内发生。
当椋音来访时,她会斥责我,然后告诉我说我仍是个年轻人。她问我,我对自己有一天终将拥有属于自己人生的坚持可怎样了?我告诉她我找到了。这里,就在我的小木屋里,和我的写作、狼儿和男孩在一起。有时当她和我同床亲热时,我会在之后清醒地躺着聆听她缓慢的呼吸,我想我将在翌日起身时发现我生命的某个新的意义。但是绝大多数早晨,当我疼痛僵硬地醒来时,我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个年轻人。我是一个老人,被困在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身躯里。
精技没有轻易地在我内心沉睡。特别是在夏季,当我沿着海边的峭壁行走俯视海水时,我就像惟真从前一样受到向外探寻的诱惑。我有时就这么做了,并且一度知道捕鱼女的渔获,或是一艘经过的商船上大副的家庭烦扰。这带来的折磨,如同惟真曾告诉我的一样,就是从来没人探寻回来。有一次,当我的精技饥渴达到了发狂的顶点时,我甚至朝惟真探寻,恳求它聆听并能回答我。
但什么都没有。
帝尊的精技小组早就因缺乏精技师傅的教导而解散了。我在夜晚如狼儿孤寂的嗥叫般绝望地用精技探寻,乞求任何人回应时,我都感觉不出任何动静,连个回音都没有。于是,我会坐在窗边,透过雾气向外望过鹿角岛的顶端。我紧握自己的双手以免它们发抖,也拒绝让自己扑进那条总是等着把我冲走的精技河流。让它冲走可是挺容易的。有时让我忍住的,就是狼儿的心在我心的一个碰触。
我那男孩已学到了我表情的意思,他会小心酌量精灵树皮来缓和我。他还会添加一味带我走药草,让我得以安睡,并会加姜掩盖精灵树皮的苦味。然后他会把纸、鹅毛笔和墨水拿给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写作。他知道当早晨来临时,他会发现我把头靠在桌上,睡在我四散的纸张中,夜眼则在我的脚边伸展四肢躺着。
我们梦到了自己正在雕刻我们自己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