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对所有的纪录时,事情变得很清楚,实际上冒险前进远达涂湖的红船不超过二十艘,只有十二艘得以穿过涂湖危及和商业滩毗邻的村庄。吟游歌者让我们相信的是,船的数量不少,每艘船的甲板上都有数百名劫匪。在歌曲中,那年夏季公鹿和酒河沿岸都被火焰和鲜血染红了。不能怪他们如此吟咏。那些日子的悲惨和恐怖应该永不被人遗忘。如果一位吟游歌者必须渲染事实好帮助我们完整地回忆它,就让她这么做吧!并且不要让任何人指责她扯谎。真理往往比事实还要重大许多。
那天晚上,椋音和弄臣一同回来。没有人问她为何不再站哨,甚至无人建议我们应该在帝尊的军队来此围困我们之前逃离露天矿场。我们会留下来抵抗和搏斗,守卫一条石龙。
而我们会送命。这点毫无疑问。但无人说出口。
当珂翠肯虚脱地睡着时,我把她抱到她和惟真先前共享的帐篷里。我将她放在毛毯上,帮她盖好毛毯。我弯腰亲吻她带着皱纹的前额,仿佛亲吻一个沉睡的孩子。这是某种道别。最好现在就把事情做了,我已如此决定。当下是我确定所拥有的一切。
夜幕低垂时,椋音和弄臣坐在火边。她轻声且无言地弹奏她的竖琴,然后凝视火焰,有一把无鞘的刀就搁在她身边的地上。我站了一段时间,看着火光照亮她的脸庞。椋音·鸟啭,真正的瞻远国王和王后的最后一位吟游歌者。她所写的歌曲将无人记得。
弄臣动也不动地坐着聆听。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友谊。我想,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晚弹奏竖琴,没有什么比他这么做来得更好了。仔细去聆听,并且用她的音乐带着他进入梦乡。
我让他们坐在那儿,然后拿起一个装满水的水袋,缓慢地爬上斜坡走到龙那儿,夜眼则跟着我。稍早,我在高台上生了一团火,现在我把珂翠肯剩余的木柴添进去,然后在它旁边坐下来。惟真和水壶婶还在睡。切德曾连续两天服用卡芮丝籽。当他累倒时,可花了将近一周才复原,而他当时只想睡觉和喝水。我怀疑这两人会很快醒来。不过这倒无妨,没什么好对他们说了,所以我只是坐在惟真身旁,看顾着国王。
我是个差劲的守卫。我在惟真悄声叫我的名字时醒来。我立刻坐起来伸手去拿我带过来的水袋。“国王陛下。”我轻声地说道。
惟真却没有虚弱无助地伸开四肢瘫在石头上,而是站在我面前。他示意要我起来跟他走。我照做了,然后像他一样静悄悄地移动。在龙的高台基座处,他转身面对我,我不发一语地给他水袋。他喝下里面一半的水,停了一下,然后把剩下的也喝掉。他喝完后把水袋递还给我,然后清了清喉咙。“有个方法,蜚滋骏骑。”他深沉的双眼酷似我自己的双眼,此刻正直视我的眼。“你就是那个方法。如此生气蓬勃和充满渴望,如此因热情而受折磨。”
“我知道。”我说着。我勇敢地说出这些话。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惊恐。帝尊在他的地牢里已把我给吓坏了,但那是痛苦,而这是死亡。我忽然明白两者的差别了。我不听使唤的双手拧着我上衣前方的褶边。
“你不会喜欢的。”他警告我,“我也不喜欢,但我看不出还有别的办法。”
“我准备好了。”我说谎,“只是……我想再看莫莉一次,知道她和荨麻安然无恙,还有博瑞屈。”
他凝视着我。“我记得你提出的条件,那就是我不会为了王位而带走荨麻。”他别过头去。“我要求你的将会更糟糕。你实际的生命。你体内所有的生命和活力。我已经用尽我所有的热情了,你知道。我什么也不剩了。如果我能再燃起多一夜的感觉……如果我能想起渴望一名女子,和将我所爱的女子拥在怀里的感觉……”他的声音逐渐微弱,我听不清。“对你要求这个令我羞愧。比起当你还只是个毫不怀疑的男孩,我就从你身上汲取力量时,更令我羞愧。”他又看着我的双眼,我看得出来他是如何费力地运用字句。不完美的字句。“但你知道,就连那么做都令我羞愧。我所感到的羞愧,和我对你这么做的痛苦。我连那个都可以放进龙里。”他把眼神移开。“龙一定要飞翔,蜚滋。它必须如此。”
“惟真。国王陛下。”他别过头去。“我的好友。”他又看着我的双眼。“没有关系。但是……我想再看莫莉一次,即使短暂地一瞥也好。”
“这挺危险。我想我对愒懦做的事情唤起了他们真正的恐惧。他们从那时起就没用他们的力量对抗我们,只敢用他们的狡诈。但是……”
“求求您。”我轻声地说出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
惟真叹了气:“很好,小子。但我的心挺不安的。”
没有碰触。他甚至没呼吸。尽管惟真逐渐衰弱,他仍有那样的精技力量。我们就在那儿和他们在一起。我察觉惟真撤退了,留我独自一人在那里的幻觉。
这是一间旅店的房间,干净且布置得挺好的。在一张桌子上,一整座烛台的蜡烛在一条面包和一碗苹果旁燃烧。博瑞屈赤裸上身侧躺在床上,血在刀伤处凝结成厚厚一块,腰部也浸了血。他的胸膛缓慢起伏,是深沉的睡眠韵律。他弓起身子围绕着荨麻,只见她舒适地偎依着他熟睡,他的右手臂防护似的抱着她。在我注视时,莫莉朝他们弯下腰来,灵巧地把博瑞屈手臂下方的小宝宝抱出来。荨麻被抱到角落的一个篮子里,然后被抱进沿着篮子内侧铺好的毛毯里时,并没有醒来。她粉红的小嘴犹如吸吮温热的牛奶般动着,闪亮黑发下的额头平顺光滑。她看起来是一点儿也不因曾遭受的一切而有所改变。
莫莉挺有效率地在房里移动。她把水倒进脸盆中,然后拿起一块摺好的布走回去蹲在博瑞屈的床边,把脸盆放在床旁的地上,接着把那块破布浸到水里,再把水拧干。当她把布放在他的背上时,他倒抽一口气惊醒了过来,仿佛一条快速发动攻势的蛇般抓住她的手腕。
“博瑞屈!放开,这伤口必须要清洗干净。”莫莉因他而生气。
“哦,是你。”他粗浊的声音带着宽心,于是放开她。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她轻柔地用湿布擦拭刀伤,然后又把破布浸在水里。她手中的破布和她身边的那盆水都染着血。
他的手小心地触摸着他旁边的床。“你对我的小宝宝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你的小宝宝好得很。她睡在篮子里,就在那儿。”她又擦了一下他的背,然后自顾自地点头。“止血了,伤口看来也干净了。我想你上衣的皮革阻挡了她那一刺的大部分力道。如果你坐起来,我就能包扎伤口。”
博瑞屈缓慢地坐起来,轻轻喘了口气,却在坐起来的时候对她露齿而笑,然后把散乱的头发从脸上向后拨开。“原智蜜蜂。”他钦佩地说道,接着对她摇摇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
“我就只能想到这个。”莫莉指出,没法不笑回去,“这挺管用的,不是吗?”
“非常管用。”他承认,“你怎么晓得它们会飞过去叮那个红胡子?让他们信以为真的就是这点,还差点也让我相信了呢!”
她摇摇头:“这是运气,还有光线。他当时握着蜡烛站在壁炉前,而小屋里是微暗的。蜜蜂有向光性,几乎就像蛾一样。”
“不知道他们是否仍在小屋里。”他笑着看她起身把血淋淋的破布和水拿走。
“我已经没有蜜蜂了。”她忧伤地提醒他。
“我们会再去多找一些。”博瑞屈安慰她。
她忧伤地摇摇头。“忙了一整个夏季的蜂窝,制造出来的蜂蜜最多。”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她拿起一卷干净的亚麻包扎布和一罐药膏,然后沉思地嗅着它。“这闻起来不像你做的药膏。”她说道。
“可能也同样管用。”他说道。当他缓慢地环视房里时,就皱起了眉头。“莫莉,我们拿什么付住宿费?”
“我打理好了。”她背对着他。
“怎么处理的?”他怀疑似的问道。
当她回望他时,嘴巴是抿着的。看那个表情,我就知道最好不要争论。“我把蜚滋的胸针拿给旅店老板看,好住进这个房间。当你们俩在今天下午睡觉时,我把它拿去珠宝商那儿卖掉了。”他张大了嘴,但她没给他机会说话。“我知道如何讨价还价,也得到了它所值的价钱。”
“这比钱币更有价值。荨麻应该拥有那个胸针。”博瑞屈说道。他的嘴和她的一样紧抿着。
“荨麻对于温暖的床铺和燕麦粥的需求,远甚于一个有红宝石的银胸针,就连蜚滋也会聪明地知道这点的。”
奇怪得很,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博瑞屈只说,“我必须工作好几天为她把它赚回来。”
莫莉拿起绷带,没看他的双眼。“你是个固执的人,我也确定你会很乐意那么做。”她说道。
博瑞屈沉默了。我几乎看得出来他试着判断那是否表示他赢了这场争执。她回到床边坐在他身旁,把药膏涂在他的背上。他咬着牙,却没出声。接着她走过来在他面前弯腰。“举起你的手臂好让我裹上这个。”她命令他。他吸了一口气,高举他的手臂远离身体。她做得挺有效率,一边展开绷带,一边把它缠绕在他身上,然后在他的腹部绑紧。“好些了吗?”她问道。
“好多了。”他开始伸展,然后想着这还真舒服呢!
“这儿有食物。”她在走向桌子时说着。
“等一下。”我看到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莫莉也是。她转身面对他,她的嘴变小了。“莫莉。”他叹着气,然后再试一次,“荨麻是黠谋国王的曾孙女,是瞻远家族的人。帝尊将她视为对他的威胁,也可能再次尝试杀了你们俩。事实上,我确定他会这么做。”他搔搔胡子,然后对着沉默的她提议,“也许保护你们俩唯一的方法,就是让真正的国王保护你们。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蜚滋对你提过他。切德?”
她无言地摇摇头,双眼越来越黯淡。
“他能带荨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也会让你受到良好的照顾。”他缓慢且不情愿地说出这些话。
莫莉回答得挺快。“不,她不是瞻远家族的人。她是我的孩子,而且我不会为了钱或安全出卖她。”她怒视着他吐出这些话,“你怎能认为我会这么做!”
他对着她的愤怒微笑。我看见他脸上内疚的宽慰神色。“我认为你不会这么做,但我感觉我不得不提出来。”他更迟疑地说出接下来的话,“我想过另一个方法,不知道你是否会考虑。我们仍必须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城镇。”他忽然注视地板。“如果我们在抵达那儿之前就结婚,人们就不会怀疑她不是我的孩子……”
莫莉仿佛石头般站着不动。这片寂静延伸。博瑞屈抬头恳求地看着她的双眼。“不要误会。我不期望你……那方面的事。但是……即便如此,你不需要嫁给我。在凯夫多有见证石,我们可以带着一位吟游歌者去那里。我会站在它们面前发誓她是我的女儿。再也没有人会质疑了。”
“你要在见证石前撒谎?”莫莉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会为了让荨麻安全那么做吗?”
他缓慢地点点头,双眼从未离开她的脸。
她摇摇头:“不,博瑞屈,我不会接受的,这么做可是最大的厄运。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那些用谎言亵渎见证石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会冒这个险。”他严肃地说道。在荨麻来到他的生命中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人会说谎,现在他却提议要发一个虚假的誓。我纳闷莫莉是否知道他对她提出什么。
她知道。“不,你不用说谎。”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莫莉,求求你。”
“闭嘴!”她决断地说道,然后扬起她的头看着他,苦思着某件事情。“博瑞屈?”她以踌躇的语气问道,“我曾听说……蕾细说你曾爱过耐辛。”她吸了一口气。“你还爱她吗?”她问着。
博瑞屈看来似乎生气了。莫莉用恳求的神情回应他的瞪视,直到博瑞屈别过头去。她几乎听不见他的话。“我爱我对她的记忆,和她当时的模样,以及我当时的模样。或许就像你依然爱着蜚滋一样。”
这回轮到莫莉畏缩了。“我记得的一些事情……没错。”她仿佛提醒自己似的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博瑞屈的双眼,“但是他死了。”那些言语从她口中说出,是那么斩钉截铁。接着,她用恳求的语气继续说,“听我说,只要听就好。我的一生都……首先是我的父亲。他总是告诉我他爱我,但当他打我和咒骂我时,我根本感受不到爱。然后是蜚滋。他发誓他爱我,还轻柔地抚摸我,但他的谎言听起来从不像是爱。现在你……博瑞屈,你从未对我提到爱,也从未因愤怒或渴望触碰我。但你的沉默和神情对我来说,比他们的话或抚摸表达了更多的爱。”她等待着。他没有说话。“博瑞屈?”她不顾一切地问道。
“你还年轻,”他轻声说道,“也挺漂亮。如此充满活力。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博瑞屈。你爱我吗?”一个羞怯地提出的问题。
他把因工作而疤痕累累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是的。”他握住双手。是为了让它们停止发抖吗?
莫莉的微笑仿佛拨云见日般绽放开来。“那么你就应该娶我,之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会站在见证石面前,也将对所有人承认我在我们结婚之前就和你在一起了,然后把孩子给他们看。”
他终于抬头和她四目相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会嫁给我?像我这样既老又穷而且伤痕累累的男人?”
“对我来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对我来说,你是我爱的男人。”
他摇摇头。她的回答只让他更困惑:“你刚刚不是才说了什么最大的厄运吗?你要站在见证石前面说谎?”
她对他露出另一种不同的微笑,是我好久不见的微笑,也是让我心碎的微笑。“这不必是个谎言。”她平静地指出。
当他猛地站起来时,他的鼻孔犹如一匹种马般扩张,他吸进的一口气也使他的胸膛鼓了起来。
“等一等。”她柔声命令他,他也照做了。她舔了舔她的大拇指和食指,迅速把所有的蜡烛捻熄,只留下一根蜡烛燃烧,然后她穿越黑暗的房间走进他的怀里。
我逃跑了。
“哦,小子。我很抱歉。”
我沉默地摇摇头。我的双眼紧紧闭着,泪水却仍从眼睛渗出来。我勉强开口:“他会好好对待她,还有荨麻。他是她应当拥有的男人。不,惟真。我应该为此感到欣慰,知道他会和她在一起,并照顾她们俩。”
欣慰。我无法感到欣慰,只有痛苦。
“看来我对你做了一个很糟糕的交易。”惟真听起来是那么地为我感到悲伤。
“不,没有关系。”我喘过气来,“现在,惟真,我想迅速了结。”
“你确定吗?”
“如您所愿。”
他带走了我的生命。
这是我曾做过的梦。我知道一个老朽身躯的感觉。那一次我是黠谋国王,身穿一件柔软的睡衣,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这次却更困苦。我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痛,我的内脏也在体内燃烧。我烫伤了自己,我的脸和双手都是烫伤。这个躯体所剩的痛苦比生命力还多,犹如燃烧殆尽的蜡烛。我困难地睁开双眼,伸展四肢瘫在冰冷且有砂砾的石头上,一匹狼坐着注视我。
这么做不对。它告诉我。
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那句话。感觉确实不对劲。稍后,我双手和双膝着地把自己撑起来,双手在痛,双膝也在痛。当我让自己站起来环视周遭时,我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吱嘎作响和抱怨着。这夜晚挺温暖,我却依然颤抖不已。在我上方的高台上,一条未完成的龙沉睡着。
我不明白。夜眼请求一个解释。
我不想明白。我不想知道。
但无论我想不想,我确实知道。我缓慢地走着,狼儿就跟在我后面。我们走过两座帐篷之间一团快熄灭的火,没有人看守。珂翠肯的帐篷里传出细微的声响。惟真的脸是她在微暗中唯一看得见的。惟真深沉的双眼深深地凝视她的双眼。她相信她的丈夫终于回到她身边了。
其实,他的确如此。
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我用老人般的谨慎步履行走,我们的四周都是大块的黑石。在我们前方有个东西轻声地凿着敲着。我走过边缘尖锐的石头阴影,再次步入月光中。
你曾和我共享我的身体。感觉就像那样吗?
“不。”我大声说出这个字,随着我的声音之后,我听见细微的声响。那是什么?
我去看看。狼儿融入阴影中,接着立刻回来。只是没有气味的人。他在躲你。他不认识你。
我知道在哪可以找到他。我一点儿也不急。这身体能动就不错了,更别说是迅速移动。当我来到乘龙之女处时,发现要以这老人般的身躯爬上那座高台可真是极其困难。等我上去之后,就看到新的岩石碎屑遍布各处。我坐在龙的脚边,小心地朝冰冷的石头弯下身子。我注视他的成果。他几乎要让她脱困了。“弄臣?”我在夜里轻声喊着。
他缓慢地从阴影处走过来,低着头站在我面前。“国王陛下,”他轻声说道,“我试了,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
我缓慢且无言地点头,夜眼则在高台底座发出哀鸣。弄臣低头瞥着它,然后又抬头看我,满脸困惑。“大人?”他问道。
我朝我们之间的一丝精技牵系探寻。弄臣努力试着理解这一切,脸上的表情跟着完全消失。他过来坐在我身边凝视着我,仿佛他能看穿惟真的皮肤般。“我不喜欢这样。”他终于说了。
“我也不喜欢。”我同意。
“那你为什么……”
“最好别知道。”我简短地说道。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弄臣把手向后伸,从龙脚的周围抹掉新的石屑。他看着我的双眼,却仍鬼鬼祟祟地从他的衬衫中取出一把凿子,而他的锤子则是一颗石头。
“那是惟真的凿子。”
“我知道。他不再需要它了,况且我的刀也断了。”他小心地将凿子放在岩石上,“不管怎么说,它好用多了。”我看着他轻轻敲掉另一小片。我把自己的思绪和他的思绪放在一起。
“她在汲取你的力量。”我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又敲掉一片。“我当时很好奇。我的一碰也伤了她。”他又放上他的凿子,“我感觉自己欠了她什么。”
“弄臣。她能拿走你提供的一切,但仍然不够。”
“你怎么知道?”
我耸耸肩:“这个身体知道。”
接着,我凝视他把精技手指放在他刚才凿过之处。我畏缩着,却察觉不出她的痛苦。她从他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但他没有精技好让自己的双手塑造她。他所给她的仅足以折磨她。
“她让我想起我的姐姐。”他对着夜色说,“她有一头金发。”
我吃惊而沉默地坐着。当他再开口时,并没有看我,“我想再看看她。她以前可宠我了。我想再看看我所有的家人。”他的语气挺留恋的,只见他呆滞地在凿过的石头上移动手指。
“弄臣?让我试试?”
他几乎嫉妒地看着我。“她可能不会接受你。”他警告我。
我对他微笑。这些惟真的笑容,透过惟真的胡子显露出来。“我们之间有个细如丝线的连结,精灵树皮或你的疲惫皆无助于它,但是它确实存在。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或许因为他从未向我提到一位姐姐或他所思念的家。我拒绝停下来纳闷。不思考可轻松多了,而停止感觉更是让我毫无负担。他把他那只没有精技的手放在我的颈侧,却不放在我的肩上。他这直觉性的做法是对的。皮肤贴着皮肤,我更了解他了。我把惟真银色的双手抬到我的眼前,对它们感到惊讶。眼里看到的是银色,但感觉上却像烫伤似的破了皮。然后,我在能改变心意之前,就向下伸出双手握住龙那只没有形状的前脚。
我立刻就感觉到这条龙。它几乎就在石头里蠕动。我知道每一片鳞的边缘,和每一只尖爪的末端,也知道雕刻它的女子。这名女子。很久以前的一个精技小组。盐利的精技小组。但是盐利太骄傲了。她将自己的容貌雕刻在石雕上,而她也试图留在她自己的形体中,在龙上面雕刻出自己,她的精技小组则在她周围组织起来。他们对这个物体太忠诚,而她也几乎成功了。这条龙完工了,也几近填满。当它有了活力之后,就开始苏醒,同时把精技小组吸收进去,但盐利试图只留在雕好的女孩里,退缩着不进入龙里,于是龙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落下,沉回石头中,永远被困住了。精技小组困在龙里,盐利则困在女孩里。
我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知道了这一切,也感觉到龙的饥饿。它拉着我,恳求着粮食。它已从弄臣身上取得许多了。我察觉他已经给出了什么,光明和黑暗,和他在公鹿堡青春时期担任园丁和国王内侍那嘲讽般的奚落。春季在窗外开花的苹果树枝。一个我的影像,当我匆忙地跟着博瑞屈穿越庭院时,我的无袖短上衣飘动着,而我试着让我这双短腿赶上他的大步子。一条在清晨跳到寂静的池塘上方的鱼。
这条龙坚持地用力拉住我。我顿时知道是什么把我引来这里。带走我对我母亲的记忆,还有伴随那些记忆的感觉,我根本不想知道它们。带走当我想起莫莉时喉咙的疼痛,带走所有我记得与她共度的鲜明灿烂的日子。带走它们的光彩,只留下我所见所感的幻影。让我想起它们,而不让自己被它们的锐利割伤。带走我在帝尊的地牢的日子。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就已足够。带走它并且留着,让我停止感觉自己的脸贴在那石板地上,听着我鼻子断裂的声音,嗅着和尝着我自己的血。带走我从不认识我父亲的伤痛,带走我在大厅空荡荡时,能够独自凝视他的肖像的时刻。带走我的……
蜚滋,停下来。你给她太多了,你会什么也不剩的。弄臣在我体内说,对他先前所助长的事情惊恐不堪。
……塔顶那光秃秃且遭强风吹袭的王后花园,和盖伦站在我面前的记忆。带走莫莉如此情愿投入博瑞屈怀里的影像。带走它、熄灭它,把它封在它再也不能让我有感觉的地方。带走……
我的兄弟。够了。
夜眼忽然出现在我和龙之间。我知道自己仍抓着那有鳞的前腿,它却对它咆哮,拒绝它带走更多的我。
我不在乎是否一切都被拿走。我告诉夜眼。
但我在乎。我过不久就要和一个被冶炼的人牵系了。退回去,冷冰冰的家伙。它在心灵和我身边咆哮着。
我惊讶地发现龙让步了。我的同伴咬着我的肩膀。放开。远离那个东西!
我放开龙的前腿,然后睁开双眼,吃惊地发现我的周围仍是一片夜色。
弄臣已用手臂抱住夜眼。“蜚滋,”他平静地说道。他对着狼儿的颈毛说着,但我清楚地听见他的话。“蜚滋,我很抱歉,但你不能抛开你所有的痛苦。如果你停止感觉痛苦……”
我没听他接下来的话。我凝视龙的前腿。我之前把双手搁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头之处,现在有了两个手印。在那些形状之内,每一片鳞都显得精细而完美。那所有的一切。我想着。那所有的一切,而这就是它带给我对龙的深刻感受。然后我想到惟真的龙。它十分巨大。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在那些年都在心中容纳了些什么,竟足以提供塑造这么一条龙之所需?
“你的叔叔感受了许多。伟大的爱和浩瀚的忠诚。有时我认为自己的两百多年,和他四十几年的感受相形之下,可真是逊色。”
我们三个都转向水壶婶。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我已知道她要来了,也不在意。她沉重地靠在一根拐杖上,她的脸似乎要从她头颅的骨头上垂下来。她看着我的双眼,我就知道她什么都晓得了。她和惟真有精技连结,所以她什么都知道。“从那儿下来。你们全都下来,在伤了你们自己之前下来。”
我们迟疑了一下才遵从她的话,而我是最迟疑的。惟真的关节疼痛,他的身体也很疲惫。水壶婶在我终于站在她身旁时幽怨地看着我。“如果你要那么做,你应该把它放进惟真的龙里。”她指出。
“他不让我这么做,你也不让我这么做。”
“不。我们不会的。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蜚滋。你将会思念你所给出去的东西。当然,你早晚会恢复一些感觉。所有的记忆都相互连接,就像人的皮肤般,它们会愈合的。慢慢地,那些记忆本身会停止伤害你,而你可能有一天会希望你能回忆起那个痛苦。”
“我不这么想。”我镇定地说着,好掩饰自己的怀疑,“我仍留着许多痛苦。”
水壶婶对着夜色抬起她那苍老的头,然后经由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破晓了,”她说着,仿佛她嗅出了白昼将至的气味。“你必须回到龙那里,回到惟真的龙那儿。还有你们两个。”她转头看着弄臣和夜眼。“你们俩应该走上守望点瞧瞧是否看得见帝尊的军队。夜眼,你要让蜚滋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走吧,你们俩。还有弄臣,你在这之后就别管乘龙之女了。你差点儿就给了她你整个生命,而且就算你给了,可能也还不够。既然如此,就别再折磨你和她了。走吧,快!”
他们走了,却仍回头望了几眼。“过来吧!”水壶婶简洁地命令我。她开始蹒跚地沿原路走回去,我也跟着,和她一样僵硬地行走,穿越散落在露天矿场石块的黑银阴影。她怎么看都像两百多岁。疼痛的身体,关节难以伸展且吱嘎作响。我举起手搔搔耳朵,然后停下来,感觉挺懊恼的。惟真现在可有只银耳朵了,上面的皮肤已烧焦。此刻遥远的夜间昆虫叫声似乎显得更响亮了。
“我很抱歉,顺便提一下,关于你的莫莉女孩和一切,我真的有试着告诉你。”
水壶婶的口气听起来并无歉意,但我现在明白了。她所有的感觉几乎都在龙里。她提了一次她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仍对我感到痛苦,却再也想不起自己的任何痛苦了。我只是平静地问道:“不再有个人隐私了吗?”
“只有我们对自己隐藏的事情。”她忧伤地回答,然后仔细地看着我,“你今晚做了一件好事。一件令人感激的事情。”她的双唇开始微笑,她的双眼却流下泪来。“给他最后一夜的青春和热情。”她端详着我,然后眼神定在我的脸上。“那么我就不再说了。”
在剩余的路途中,我沉默地走在她身旁。
我坐在昨夜营火温暖的余烬旁看着黎明到来。夜间昆虫的尖叫声逐渐转变为遥远鸟儿的早晨挑战。它们的声音我现在听得很清楚。这真奇怪,我想着,坐在这里等我自己。水壶婶没说什么。她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由夜晚转为黎明的气味,然后用渴望的双眼看着天空的闪电,这些都会被收藏起来好放进龙里。
我一听到靴子摩擦石头的声音就抬起头。我看着我自己走过来,步伐自信而轻快,头也抬得高高地。我的脸刚洗好,湿漉漉的头发从我的额头光滑地向后梳成战士的发辫。惟真挺适合穿戴我的身体。
我们在清晨的微光中四目相对。当惟真估量着他自己的身体时,我看到我的眼睛眯了起来。我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开始脱下我的衣服,然后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先前借来的可不是一件衬衫。我的笑声隆隆作响,比我笑出来的还大声。惟真对我摇摇头。
“别管它了,小子。这不会让它更好,反正我几乎也用完了。”他用我的手掌拍拍我的胸膛。“我曾经拥有像这样的身体。”他告诉我,好像我不曾知道似的。“我可真忘了那感觉。忘得真多。”当他看着我从他自己的双眼凝视他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照顾它,蜚滋。你只有一个身体可保存。”
一阵晕眩。黑暗从我的视线边缘逼近,我膝盖弯曲跪了下去,以防自己跌倒。
“对不起。”惟真用他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我抬头看到他低头看着我,而我无言地凝视他。我闻得到珂翠肯在我皮肤上的味道,而我的身体非常疲倦。我感受全然愤慨的一刻,然后它在达到顶点之后消退,仿佛这情绪太费力了。惟真和我四目相对,接受我所有的感觉。
“我不会对你致歉或感谢。这两种表达都不恰当。”他摇摇头,“况且事实上,我怎能说我很抱歉?我不觉得抱歉。”他别过头去,越过我的头看向远方。“我的龙将升起,我的王后会怀一个孩子,而我也将把红船逐出我们的海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我对我们的交易不感到抱歉。”他又看着我,“蜚滋骏骑。你感到遗憾吗?”
我缓慢地站起来。“我不知道。”我试着判断,“这一切都太盘根错节了,”我终于说出来,“我该从何处开始消除我的过往?我该倒回我人生的何处、该改变多少才能改变这一切,或者该改变多少才能让我说出我现在并不遗憾?”
我们下方的路没有人。夜眼在我心中说着。
我知道,水壶婶也知道。她只是找事情让弄臣去忙,然后派你陪着以确保他的安全。你现在可以回来了。
哦。你还好吗?
“蜚滋骏骑。你还好吗?”惟真的语气带着担忧,却也无法完全掩盖其中的胜利。
“当然不好,”我告诉他们俩,“当然不好。”我走离这条龙。
我听到水壶婶在我身后急切地问道:“我们准备好让它苏醒了吗?”
惟真轻柔的声音传到我耳里。“不,还没有。再一会儿,我想再享受一下我自己的回忆。再让我享受一下身为人的感觉。”
当我经过营地时,珂翠肯从她的帐篷里出现。她身穿和前一天相同的那件历经风霜的束腰外衣和绑腿,她的头发从脸向后绑成一条粗短的辫子。她的额头和嘴角仍有皱纹,但她的脸有最精致的珍珠般温暖的冷光,散发出重新升起的信念。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然后灿烂地对我微笑。
我赶紧走过她身边。
溪水非常冷。粗糙如马尾的草沿着一侧的溪岸生长。我用好几把草用力擦洗自己,我的湿衣服则晾在溪岸另一边的灌木丛上,白天的热气保证让它们很快就能干。夜眼坐在溪岸,在两眼间皱起眉头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闻起来不错啊!
夜眼,请你去狩猎。
你希望独处吗?
如果那还有可能的话。
它站起来伸展身子。总有一天就只有你和我。我们会狩猎、吃东西和睡觉,你也将康复。
希望我们俩都能活到那个时候。我满心赞同。
狼儿穿越树林溜走了。我试验性地揉着弄臣留在我手腕上的指纹。它们没有消失,但它们让我对一根马尾蕨的生命周期可了解了更多。我放弃这念头。我判断就算我能把全身的皮肤卸下来,仍感觉无法忘掉发生过的事情。我涉水走出溪流,同时把身上的水拨干。我的衣服干得可以穿上了,然后我坐在岸上套上靴子,几乎想起莫莉和博瑞屈,但我迅速把这影像推开,反倒纳闷起帝尊的士兵多快会来,还有惟真是否能在那之前完成他的龙。我想看看它。
我更想独处。
我躺在草地上仰望头上的蓝天,试着让自己有些感觉。惧怕、兴奋、愤怒、怨恨、爱。但我却只能感觉困惑和疲累。身心俱疲。我对着明亮的天空再次闭上眼睛。
竖琴的音符伴随溪流的声音而来。它们融合在一起,然后跳开了。我朝它睁开眼睛,然后眯着眼看椋音。她坐在我身旁的溪岸弹着竖琴。她的头发放了下来,波浪似的垂在她的背上让阳光晒干。她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赤裸的双脚贴靠在柔软的草上。她看着我的双眼却不说话,我就望着她的双手撩拨琴弦。她的左手弹奏得比较用力,弥补了僵硬的最后两根手指。我应该对那个有些感觉,却不知是什么。
“感觉有什么好?”我直到大声说出来,才知道自己有这个问题。
她的手指停在琴弦上,然后对我皱起眉头。“我想那个问题可没有答案。”
“我最近可都找不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你怎么不回到露天矿场看他们完成那条龙?那可是一件能激发歌曲灵感的事情。”
“因为我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她简单地说道,然后露齿而笑,“还有因为每个人看来都很忙。水壶婶睡了、珂翠肯和惟真……当我离开时,她正在帮他梳头发。我想我没见过惟真国王微笑。当他微笑时,他的眼睛看起来可真像你。不管怎样,我不认为他们会想念我。”
“弄臣呢?”
她摇摇头:“他凿着乘龙之女周围的石头。我知道他不该这样,但我想他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如何强迫他停下来。”
“我想他不能帮她,但我想他也无法忍住不试。尽管他伶牙俐嘴,却拥有温柔的天性。”
“我知道。这么说吧!我在某些方面挺了解他,其他方面嘛,他对我来说将永难理解。”
我沉默地对那个说法点点头。这沉默维持了一段时间,然后微妙地转变成另一种不同的沉默。“其实,”椋音不安地说道,“弄臣建议我应该来找你。”
我呻吟着。我纳闷他对她可说了多少。
“我很遗憾听到莫莉……”她开始说。
“但并不惊讶。”我替她把话说完,然后举起手臂横过我的双眼好挡住阳光。
“没错。”她平静地说道,“并不惊讶。”她四处张望想着该说什么。“至少你知道她既安全也有人照顾。”她说道。
我知道。我对此感觉不到什么安慰,因而感到内疚。把这放进龙里已经像切除一只感染的肢臂般对我有同样的帮助,但摆脱它和让它痊愈是不同的。我体内空虚之处在发痒。或许我想要让自己感觉痛苦。我从自己手臂的阴影下看着她。
“蜚滋,”她平静地说道,“我为了你而要求过你一次。以温柔和友谊的感受,驱逐掉一个回忆。”她别过头去,看着溪流上闪闪发亮的阳光。“现在我还是可以。”她谦逊地说道。
“但我不爱你。”我诚实地说道,然后立刻知道那是我当时能说出最糟糕的话。
椋音叹着气,把她的竖琴搁在一旁。“这我们都知道,但不一定现在就得谈论那件事情。”
“我知道。这么说吧,我只是不想要任何谎言,无论是说出来的或者没说出来的……”
她靠在我身上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嘴,稍后她微微抬起脸。“我是吟游歌者。我对说谎的了解比你将会发现到的更多,而且吟游歌者知道,一个男人有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谎言。为的是从它们当中创造出新的真理。”
“椋音。”我开口。
“你知道你只会说错话。”她告诉我,“那么为何不安静一下呢?别把这弄复杂,只要一会儿。”
其实,那是好长的一会儿。
当我醒来时,她仍温热地躺在我的身边。夜眼站在我们跟前俯视着我,因白天的热气而喘着气。当我睁开眼睛时,它向后收起耳朵,然后缓慢地摇了一下尾巴。一滴温暖的唾液滴在我的手臂上。
“走开。”
其他人在叫你,也在找你。它对我扬起头说道,我能让珂翠肯瞧瞧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我坐起来把胸膛上的三只蚊子打扁。它们留下了血迹。我伸手拿我的衬衫。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他们准备好唤醒龙了。惟真希望跟你说再见。
我轻轻摇着椋音:“醒来,不然你会错过惟真唤醒龙。”
她慵懒地移动。“为了那事儿,我就该起来。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鼓舞我。况且,这可能是我编歌的最后机会。命运总是作弄我,当你们做些有趣的事情时,我总是在别的地方。”
我不得不对那个说法微笑:“所以说,你终究不会再为骏骑的私生子编歌了?”我逗她。
“或许一首吧!一首情歌。”她给我最后一个神秘的微笑。“那个部分至少是有趣的。”
我站起来,然后把她拉起来亲吻她。夜眼呜咽出它的不耐烦。她迅速在我怀里转身。夜眼伸展身子,然后朝她把身子弯得低低地。当她转回来面对我时,她的双眼可瞪得大大地。
“我警告过你了。”我告诉她。
她只是笑着,然后弯腰收拾起我们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