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岛人总是劫掠六大公国的海岸线。瞻远皇室的创建人,事实上不过是个厌倦海洋生活的劫匪。征取者的船员以压倒性的攻势,战胜了这个位于公鹿河口的木头堡垒的原始建立者,并且将堡垒据为已有。几个世代之后,公鹿堡的黑色石墙取代了木头堡垒,来自外岛的劫匪就成了居民和君主。
贸易、劫掠和海盗行为一直都同时存在于六大公国和外岛之间,但红船劫掠改变了这恼人却有利可图的交流,有些人把这些归因于一位在外岛掌权劫掠的残忍和毁灭也是前所未见的。并且信奉一种复仇血腥之宗教的凶猛领袖。他最残暴的追随者就成了红船上的劫匪和船员,其他从未在一个领袖之下团结一致的外岛人,也被迫宣誓效忠于他,而那些拒绝他的人和他们的家人则深受冶炼的威胁。他和他的劫匪把他们邪恶的仇恨带到六大公国的海岸。如果他除了杀戮、奸淫和破坏之外还有其他意图,他也从未显现出来。他的名字是科伯·罗贝。
“我不明白您为何拒绝我。”我生硬地说着。
惟真停下他在龙身上那永无止尽的劈砍。我期望他会转身面对我,他却只是把身子蹲低,抹去岩石碎屑和灰尘。对他所达成的进度我简直难以置信。龙身上整条带爪的右脚现在栖息在石头上。没错,它欠缺龙身上其他部分的精致细节,但腿本身现在却完工了。惟真用手小心包覆着它其中一只脚趾的末端,耐心且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作品旁边。我看不到他的手有任何动作,但我感觉精技在运作。如果我真的朝它探寻,我就能感觉到石头在细微的分裂中一片片剥落。看来龙似乎真的一直隐藏在石头里,而惟真的任务就是一片鳞接着一片鳞地揭露它。
“蜚滋,停下来。”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烦扰。因我和他分享精技而烦扰,也因我让他从工作中分心而烦扰。
“让我帮您。”我再度请求。这工作的某种东西吸引着我。在此之前,当惟真一直用他的剑刮着石头时,这条龙看来总像个绝妙的石雕杰作,此刻它却在惟真和水壶婶的力量之下闪耀着精技光芒。它非常吸引人,犹如透过树林瞥见闪亮的小溪般吸引目光,或者像刚烤好的面包香味般唤起饥饿。我渴望将双手放上去,帮忙雕琢这强而有力的动物。他们工作的景象唤起了我的精技饥渴,是我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和您的精技连结远超过任何人。我在卢睿史号战舰上划桨的那些日子里,您说我就是您的精技小组,那么您为何在我能帮忙、而您也非常需要帮助的现在把我赶走呢?”
惟真叹着气,接着,把重心放在脚踝上向后倾身。龙的脚趾还没完成,但我现在看得到上头模糊的鳞片轮廓和极度弯曲的爪子前端。我感觉得到爪子会是什么样子,就像鹰爪般有条痕。我渴望伸手在石头上向前刻划出那些线条。
“别再想它。”惟真坚持道,“蜚滋,蜚滋。看着我。听我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从你身上汲取力量吗?”
我记得。我当时昏倒了。“我现在比较了解自己的力量了。”我回答。
他忽略那句话:“当你告诉我你是一位吾王子民时,你并不知道自己给了我什么。我当时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接受了你的说法,但实际上你并不知道。我现在坦白告诉你,此刻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请求我什么,我却知道自己在拒绝你什么,如此而已。”
“但是惟真……”
“这件事,惟真国王不想再听到任何异议,蜚滋骏骑。”他从前很少像现在这样和我划清界限。
我吸了口气,拒绝让我的挫折变成愤怒。他又小心地把他的手放在龙的脚趾上。我聆听水壶婶拿凿子在石头上凿出龙尾巴的叩叩声片刻,只见她一边唱着某首古老的情歌,一边工作。
“国王陛下,如果您能告诉我,对于帮助您我有什么还不知道的地方,那么我就能替自己决定,也许,如果……”
“这不是你的决定,小子。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去找些大树枝来做个扫把,把岩石碎屑和灰尘扫开。跪在这些东西上面可真难受。”
“我宁愿能真正帮助您。”我一边转身,一边悲伤地咕哝着。
“蜚滋骏骑!”我从小到大可从未听过惟真这么尖锐的语气。我带着畏惧转身看着他。
“你逾越自己的身份了。”他直言无讳地告诉我,“我的王后保持火焰持续燃烧照明,还帮我磨尖凿子。难道你认为这种工作太低贱配不上你吗?”
在这种时候,简短的回答最足够:“不,陛下。”
“那么你就得帮我做一枝扫把,明天再做。现在,尽管我讨厌这么说,我们都应该休息,至少休息一段时间。”他缓慢地站起来,摇晃着,然后让自己站稳。他充满深情地将一只银色的手放在龙巨大的肩膀上。“清晨开工。”他许下承诺。
我原本以为他会开口叫水壶婶休息,但她早已站着伸展四肢。精技连结,我心想,再也不需要话语。但是,话语是留给他的王后的。他绕过他的龙走到珂翠肯身边,她靠近一团火坐着,正在磨利一把凿子,而磨凿子时所产生的尖锐锉磨声,掩盖了我们走近她的轻柔脚步声。有一段时间,惟真就这么低头注视他的王后蹲着做这活儿。“我的夫人,我们是否该休息一下?”他悄声问她。
她转过头来,用一只沾满灰屑的手将散乱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如您所愿,我的丈夫。”她回答,尽可能在语气中隐藏她所有的痛苦。
“我不累,国王陛下。如果您愿意,我会继续工作。”水壶婶欢喜的声音几乎是刺耳的。我注意到珂翠肯根本没回头看她。惟真只说:“有时候,在你累了之前就先休息比较好。如果我们在天黑时睡觉,在白天时就能将工作做得更好。”
珂翠肯仿佛遭到批评般退避着。“我的丈夫,如果您希望的话,我能让火焰燃烧得更旺。”她谨慎地说道。
“不。我想休息,有你在我身旁。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夫人。”
这不过是他仅存的爱意,她却抓住它。“我愿意,我的丈夫。”看见她仅以此而感到满足,真令我难过。
她并不满足,蜚滋,我也并非察觉不出她的痛苦。我给她我能给的。给她那对我而言是安全的东西。
国王仍如此轻易地觉察我的心思。等我缓和情绪之后,我向他们道了晚安,然后走向帐篷。当我们接近时,夜眼起身伸展四肢和打呵欠。
你去狩猎了吗?
还剩这些肉,我为何还需要狩猎?我注意到猪骨在它身边滚落一地,只见它又躺回它们之中,鼻子碰着尾巴,和任何一匹狼一样满足。此刻我突然对它的满足感到羡慕。
椋音坐在帐篷外的营火边看守,竖琴就搁在她的大腿上。我走过她身边对她点点头,然后停下来凝视她的竖琴,她带着微笑把它举起来让我检视。
弄臣超越了他自己的能力。竖琴上面没有镀金或花边装饰,也没有一般人所说能让竖琴出类拔萃的象牙或黑檀镶嵌物;只有弧木丝绸般的亮光,精细的雕刻凸显了木头最细致的纹理。我看着它,真想触摸它并握着它。这木制品吸引着双手去抚触它。火光在它上面舞动着。
水壶婶也停下来凝视,紧抿她的双唇。“胆大妄为。这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她预言道,然后在我之前进入帐篷。
尽管我之前打了好一阵子的盹,但我几乎一躺下来就沉沉睡去。我睡了不久就听见外面一阵鬼鬼祟祟的声响,于是用原智朝它探寻。有四个人。不,一共五个人,轻轻地朝山丘上的小木屋移动。我仅知道他们像猎人般偷偷摸摸地到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在阴暗房里的某处,博瑞屈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然后赤着脚站起来横越小木屋到莫莉的床边。他跪在床旁,然后轻轻碰她的手臂。
“博瑞屈?”她在说出他的名字时醒过来,接着惊讶地等待。
“别出声,”他呼吸着,“起来。穿上鞋子,把荨麻裹好,别惊醒她。有人在外面,我认为他们对我们不怀好意。”
我为她感到骄傲。她没有多问便立刻坐了起来,直接把洋装套在睡衣上,然后把双脚伸进鞋子里。她把荨麻周身的被褥摺起来,直到荨麻看起来比一捆毛毯还厚实。这婴孩没有醒来。
在此同时,博瑞屈已穿上靴子,也拿了一把短剑。他示意莫莉走向关上的百叶窗。“如果我叫你走,你就带荨麻爬窗离开。但是等我说了才走。我想他们一共有五个人。”
莫莉在火光中点点头,然后拔出她的腰刀,站在她的孩子和危险之间。
博瑞屈站在门边。当他们寂静地等待攻击者来到时,这一整夜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门闩已拴上了,但这对如此老旧的门来说却没什么意义。博瑞屈让他们撞了两次门,然后当门即将被撞开时,他把门闩踢开,以致于当他们又一次猛撞时,门忽然大开。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因此而大为吃惊。头一个人跌倒在地,另一个则倒在第一个人身上,博瑞屈在第三个人进门之前已用剑刺伤了这两个人。
第三个人块头很大,有红头发和红胡子。他大喊一声冲进门,靴子刚好踩到在地上扭动的那两个受伤的人。他手持一把精巧的长剑,他的体型加剑刃几乎让他的手臂比博瑞屈的还长两倍。在他身后,一个矮胖的人大声喝道,“以国王之名,我们来找原智小杂种的妓女!放下你的武器站在一旁。”
他应该放聪明些,不要加剧博瑞屈原有的愤怒。博瑞屈无声无息地放低他的剑解决倒在地上的其中一人,然后再扬起剑刺进红胡子的防卫圈中。红胡子撤退,试着挪出空间好运用他的剑刃。博瑞屈没有选择,只得跟着他,因为如果让这人有可任意挥剑的空间,博瑞屈就没什么机会了。那个矮胖的人和一名女子立刻冲进门,博瑞屈趁隙瞥了他们一眼:“莫莉!依照我说的做!”
莫莉在窗边紧紧抱着已开始恐惧哭号的荨麻。她跳到一张椅子上,一把抓住百叶窗把它打开,接着将一条腿伸到窗外。当那名女子冲到博瑞屈后面把刀刺进他下背时,他正忙着对付红胡子。博瑞屈嘶哑地叫了出来,狂乱地挡开那把较长的剑。当莫莉的另一条腿跨过窗台要往外跳时,那名矮胖的人已跳过房间把荨麻从她手中夺过来。我听见莫莉惊恐和狂怒的尖叫。
接着她跑进黑暗中。
无法置信。我明显感觉博瑞屈的无法置信,诚如我自己的一般。这名女子把刀从他背上抽出来要再刺进去,只见他以愤怒驱赶他的痛苦,转身挥剑划过她的胸膛,然后转向红胡子。但是红胡子已经后退了,他的剑仍蓄势待发,却站着不动。这时,那矮胖的人说道,“我们逮到这孩子了。放下你的剑,否则这婴儿就会当场毙命。”他猛地朝紧抓胸膛的女子看过去。“去追那女人,快!”
她怒视着他,却毫无怨尤地走了。博瑞屈没看她离开,只是看着矮胖的人手中嚎啕大哭的婴孩。当博瑞屈的武器缓慢地朝地板垂下时,红胡子露齿而笑。“为什么?”博瑞屈在一阵惊愕中问道,“我们做了些什么让你们来攻击我们,还威胁要杀了我的女儿?”
矮胖的人低头看着胀红了小脸、在他怀里尖叫的婴孩。“她不是你的女儿,”他轻蔑地笑着说道,“她是原智小杂种的小杂种。我们最好把她交给当局。”他高举荨麻,仿佛要把她摔到地上,然后瞪着博瑞屈。博瑞屈发出一声半是狂怒,半是请求的断续声响,然后放下他的剑。门边那位受伤的人在呻吟,试着坐起身子。
“她只是个小婴儿。”博瑞屈嘶哑地说道。仿佛我就在那里一般,我体验到温热的血向下流到博瑞屈的背和臀部。“放了我们。你搞错了。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告诉你,而非对国王的威胁。求求你。我有金子,我会带你去拿,但是放了我们。”
博瑞屈,原本应该站出来啐一口,然后奋不顾身地搏斗,此刻却为了我的孩子放下他的剑求饶。红胡子放声大笑,但博瑞屈头也不回。这狂笑的家伙走到桌前,若无其事地点燃桌上一整座烛台的蜡烛,然后把它举起来环视这乱糟糟的房间。博瑞屈无法将眼神从荨麻身上移开。“她是我的女儿。”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平静地说道。
“停止你的谎言。”矮胖的人轻蔑地说道,“她是原智小杂种的孩子,就像他一样腐败。”
“没错,她是。”
所有的人都看向门口。莫莉站在那儿,脸色十分苍白,而且困难地呼吸。她的右手因沾血而变红。她紧抓着一个大木箱,一阵不祥的嗡嗡声从箱里传出来。“你派来追捕我的那个泼妇死了。”莫莉严厉地说道,“就像你也快死了一样,如果你不放下你的武器,放了我的孩子和丈夫。”矮胖的人不可置信地露齿而笑,红胡子则举起了他的剑。
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只有些许颤抖。“这小孩无庸置疑拥有原智,我也是。我的蜜蜂不会危害我们,却会伤害你我中的一人,它们会飞起来跟着你们,绝不会饶了你们。你们会死于一百万个炙热的叮咬下。难道你们认为你们的剑能抵挡我原智蜜蜂的攻击吗?”她看着一张接着一张的脸,眼中闪耀着愤怒和威胁,手中仍紧抓着沉重的蜂箱。一只蜜蜂逃了出来,愤怒地绕着房里嗡嗡叫。红胡子的眼神跟随着它,同时喊道:“我不相信!”
博瑞屈的双眼正端详着他和他的剑的距离,这时莫莉轻声问道:“你不相信?”她露出微妙的笑容,然后把蜂箱放低,当她打开箱盖时,眼神和红胡子相遇。矮胖的人大声地倒抽一口气,她已把手伸进去,然后把爬满蜂蜜的手伸出来,接着关上箱盖站好。她低头注视满手的蜜蜂,然后平静地说道:“有红胡子的那个人,小家伙们。”接着她伸出手,仿佛送他们一个礼物。
这可花了一会儿的时间,但是当每只蜜蜂起飞时,都准确地朝红胡子那儿飞过去。他在第一只蜜蜂来袭时退缩,另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他身边,然后来回转圈。“把它们叫回去,否则我们就杀了这孩子!”他忽然大喊,用拿在手上的烛台徒劳地挥赶它们。
莫莉反而猛然弯腰,尽全力将蜂箱高高举起。“你无论如何都会杀她!”她喊了出来,蜜蜂焦虑的嗡嗡声成了一股轰鸣。“小家伙们,他们要杀我的孩子!当我放了你们时,要为我们复仇!”她把手中的蜂箱举得更高,准备要把它砸到地上。她脚边那位受伤的人大声呻吟。
“别乱动!”矮胖的人叫了出来,“我会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莫莉僵住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无法再承受蜂箱的重量了。她的语气带着紧张,却仍镇定地指挥:“把我的孩子交给我丈夫,让他们俩走到我这里,否则你们必将以最恐怖的方式丧命!”矮胖的人不确定地看着红胡子。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握剑的红胡子已从桌边撤退,蜜蜂却仍混乱地在他周围嗡嗡作响。他为了挥开它们所做的努力,看来只让它们更有决心。“如果任务失败,帝尊国王会杀了我们!”
“那么就让我的蜜蜂把你们螫死吧!”莫莉建议,“这里有几百只蜜蜂。”她低声补充道,然后用诱惑的语气说着:“它们会飞进你们的衬衫和裤管里,攀附在你们的头发上叮咬,钻进你们的耳朵里叮咬,然后飞上你们的鼻子。当你们尖叫时,它们将蜂拥进你们的嘴里,许多嗡嗡作响和有绒毛的身躯将叮咬你们的舌头,直到你们的嘴再也容纳不下它。你们会因它们而窒息死亡。”
她的这番话似乎让他们做了决定。矮胖的人横越房间走到博瑞屈身边,把仍在尖叫的婴孩用力塞进他怀里,红胡子怒视着却一言不发。博瑞屈接过荨麻,却也没忘记要弯腰把他的剑拿起来。莫莉怒视着红胡子:“你,过去站在他身边。博瑞屈,把荨麻带到外面。把她带到我们昨天采薄荷的地方。如果他们逼我行动,我不希望她看到,这可能会让她惧怕所有为她效劳的蜜蜂。”
博瑞屈遵从吩咐。我在当晚目睹的所有情况中,那似乎是最令我感到惊讶的。他一到外面之后,莫莉就缓慢地朝门后退。“别跟过来,”她警告他们,“我的原智蜜蜂就在门外为我看守。”她最后一次摇晃蜂箱,这轰鸣的嗡嗡声响变得更大声,也有更多的蜜蜂窜出来,愤怒地嗡嗡叫着。矮胖的人僵直地站着,红胡子却举起他的剑,仿佛它能保卫他似的。当莫莉退到门外时,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叫喊,然后爬离她。她拉着身后的门把它关上,然后把蜂箱靠在门上,并打开箱盖,接着在转身遁入夜色前踢了它一脚。“博瑞屈!”她平静地唤了一声,“我来了。”她没有走到路上,而是朝树林走去。她没有回头看。
“离开吧,蜚滋。”这不是技传,而是惟真在我身旁轻柔的声音,“你看到他们脱险了,就别再看了,免得其他人透过你的双眼观看,知道他们走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比较好。离开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帐篷里的微暗。不仅是惟真,水壶婶也坐在我身旁。水壶婶的嘴不赞同地紧抿成一条线,惟真则一脸严肃,却也带着理解。他不等我开口就说了:“如果让我知道你曾探索那情况,我可真会对你生气。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如果你对他们的下落一无所知会比较好。什么都别知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留心我对你提出的那个忠告,他们就不会像今晚般遭受威胁。”
“您们俩都在看吗?”我平静地问道。我立刻深受感动。他们俩那么关心我的孩子。
“她也是我的继承人。”惟真毫不留情地指出,“难道你认为,如果他们伤害了她,我就只会旁观,什么也不做吗?”他对我摇摇头。“远离他们,蜚滋,为了我们所有的人。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的话无法令我忧伤。我已决定不去知道莫莉和博瑞屈把荨麻带到何处,但并不只是因为她是惟真的继承人。水壶婶和惟真站起来离开帐篷,我一翻身回到自己的毛毯中,刚才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的弄臣也躺了下来。“我明天再告诉你。”我告诉他。他无言地点点头,双眼在苍白的脸上睁得大大的,然后又躺下来。我想他睡了。我躺着凝视这一片黑暗,夜眼走过来躺在我身旁。
他会视如己出地保护你的小狼,它平静地指出。那就是狼群。
它说这些是为了安慰我,但我不需要它们。我伸出一只手搁在它的颈毛上。你看到她是如何挺身对抗他们吗?我骄傲地说着。
最优秀的母狼。夜眼同意。
当椋音叫醒弄臣和我去值夜哨时,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睡着。我走出帐篷伸展四肢和打呵欠,怀疑持续地看守并不是很必要。但是,最后一丝温和的夜色是如此令人愉悦,椋音还留了肉汤在火边炖着。弄臣在我喝下半杯汤时,终于走了出来。
“椋音昨晚给我看了她的竖琴。”我用打招呼的方式说着。
他满意地嘻嘻笑。“一件粗糙的作品。‘啊,这只是他早期的创作之一。’他们有一天会这么说。”他带着不自然的谦虚补充道。
“水壶婶说你胆大妄为。”
“没错。蜚滋,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依照被告知的去做。等我值夜哨的时间结束后,我就去山丘找些细枝来做扫把。如此一来,我就能把岩石碎屑扫开,让惟真工作起来不受妨碍。”
“啊!现在可有崇高的工作让催化剂去做了。那么你想,先知应该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预言那条龙何时完工。我想我们在它完工之前,什么也不能想。”
弄臣持续地摇头。
“怎么了?”我问道。
“我感觉我们不是被召唤来此做扫把和竖琴的。这对我来说感觉像某种宁静时刻,我的朋友。暴风雨前的宁静时刻。”
“那么,这可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我闷闷不乐地告诉他,私下却感觉他可真的猜对了。
“你要告诉我昨晚发生的事情了吗?”
当我叙述完时,弄臣坐着露齿而笑。“那可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小姑娘。”他骄傲地说着,然后对我扬起头,“你想这婴孩会拥有原智吗?或者能技传吗?”
我从未停止思索这个问题。“我希望她没有这些能力。”我立刻说道,然后纳闷自己说的话。
惟真和水壶婶在黎明将至时都起床了。他们各自站着喝了一碗肉汤,然后带着肉干回头走到龙那儿。珂翠肯也从惟真的帐篷里走出来。她的眼神空洞,垂头丧气。她只喝了半杯肉汤就把它搁在一旁,然后回到帐篷里,再出来时带着摺成背包的毛毯。
“柴火。”她冷冰冰地对着扬起眉毛的我说道。
“那么,夜眼和我最好跟你去。我需要收集一些好做扫把的细枝和一根粗柄,而它需要做些睡觉和发胖之外的事情。”
你怕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走进树林。
如果这些树林里到处都是那样的母山猪,你就完全正确。
或许珂翠肯该带着她的弓?
但正当我转头要提出这建议时,她突然弯下身子进帐篷把弓拿出来。“假使我们遇到另一只山猪的话。”她一边走出来,一边告诉我。
这是一次平静无事的探险。在露天矿场外的乡间多坡且令人愉快。我们在溪边停下来喝水和清洗。我看到溪中有条小鱼一闪而过,狼儿立刻就想捕鱼。我告诉它,我会等收集完做扫把的细枝后再捕鱼。因此它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我收集做扫把的细枝,找到一根长树枝当成扫把的柄,然后我们在珂翠肯的背包里放进木头,我也坚持背背包,好让她的双手空出来持弓。在回到营地的途中,我们停在溪边。我在找一个有植物垂悬的溪岸,也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接着,我们花了比我预料中还长的时间尝试用手抓鱼。珂翠肯从未见过这种捕鱼法,但在短暂的不耐之后,她就抓到诀窍了。它们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鳟鱼,腹部带有浅粉红的色调。我们抓到十条鱼,我当场把它们清干净,我一取出内脏,夜眼就猛咬住不放。珂翠肯把鱼用一根柳树枝穿成一串,然后我们就回到营地。
直到我们看到守卫露天矿场进出口的黑色石柱,我才明白刚才那段平静的时间是多么抚慰我的心灵。石柱看来比以往都不祥,犹如一根邪恶责骂的手指,举起来警告我,的确,这可能是宁静时刻,但暴风雨即将来临。当我经过它时,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精技敏感度似乎重新燃起。这根石柱散发出经过控制的诱惑力量,我几乎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端详刻在上面的符号。
“蜚滋?你要过来了吗?”珂翠肯回头叫我,而我那时才明白自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我急忙赶上他们,在他们正要经过乘龙之女时与他们会合。
自从弄臣先前碰了乘龙之女之后,我就刻意回避那个地点。此刻我内疚地抬头瞥视那银色的指印仍在她无瑕的皮肤上闪闪发光之处。“你是谁,还有你为何创造出这么忧伤的雕刻?”我问她,但她那对在泪迹斑斑的双颊上的石眼,只是祈求地看着我。
“也许她无法完成她的龙。”珂翠肯猜测,“看见它的后脚和尾巴仍困在石头里了吗?那可能就是她如此忧伤的原因。”
“她必定一开始就带着忧伤来雕刻它,您不认为吗?无论是否完成,上面的部分也会是一样的。”
珂翠肯饶富兴味地注视我:“你仍不相信惟真的龙在完工之后会飞吧?我相信。当然,我不再有什么别的好相信了。几乎没有。”
我原本想告诉她这是吟游歌者的童话故事,但她说出的最后那几个字让我闭了嘴。
回到龙那儿之后,我把我的扫把绑好,开始使劲扫地。太阳高高挂在明亮的蓝天上,还有轻柔愉悦的微风。这真是美好的一天,我一度在自己简单的活儿中忘却一切。珂翠肯卸下她的木柴,很快地又去多拿一些。夜眼跟在她身后,我也赞许地注意到椋音和弄臣带着自己的背包赶紧跟在她后面。把龙上的岩石碎屑和灰尘扫干净后,我看到更多惟真和水壶婶进度的细节。龙背部的黑石如此闪闪发亮,几乎映出天空的蓝。我对惟真说了许多话,却不期望得到回答。他的头脑和心神全都专注在龙上面。他对其他任何话题都显得含糊而心思涣散,但当他对我提到他的龙和它的塑造成形,他可的确是惟真国王。
稍后,原本蹲在龙脚边的他向后倾身,把重心放到脚踝上,然后用一只银色的手短暂地摸着龙的背。在色彩顿时随着他的手移动流泄而出时,我大大地喘了口气。浓郁的蓝绿色,每一片鳞甲都有银色的边,随着惟真手指掠过而展现色彩。那上面的颜色闪耀了一下之后就褪去。惟真发出细微的满足声。“当龙填满了之后,颜色就会变得持久。”他告诉我。我不假思索地朝龙伸出一只手,惟真却忽然用肩把我推到一旁。“别碰它。”他警告我,几乎是充满嫉妒。他一定看到我脸上震惊的神情,因为他看来挺懊悔。“让你碰它可不再安全了,蜚滋。它太……”他的声音减弱下来,双眼则看向远方,寻找一个可形容的字眼。接着,他显然完全忘了我,因为他又在这动物的脚边蹲下来工作。
再也没有一件事比被当成小孩一样对待更容易让人举止幼稚了。我扫干净最后一块区域之后,就把扫把搁在一旁游荡去了。当我发现自己又抬头凝视乘龙之女时,并不特别惊讶。我已经把这雕像想成“乘龙之女”,因为对我来说,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分别的个体。我再一次爬上她身边的高台,再次感觉她那打旋的原智生命。它像雾一般升起,贪婪地朝我延展,这么多受困的悲苦。“我不能帮你做什么。”我忧伤地告诉她,然后几乎感觉她对我的话做出反应。长时间和她维持近距离太令人悲伤,但是当我攀爬而下时,我注意到在龙的其中一只后脚周围,有人早已在这受困的石头上凿了几道线条。我弯腰更近地检查,只见石屑和灰尘都从凿痕中被清除干净,它的边缘却崭新而锐利。弄臣,我告诉自己,真是胆大妄为。我站起来,想要立刻把他找出来。
蜚滋骏骑,请马上回到我这里。
我叹了口气。也许有更多的石屑要扫。我一边往回走向龙那儿,一边思考着我必须在莫莉保护自己时远离她。我纳闷他们是否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还有博瑞屈伤得多重。他们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可没带什么别的逃走,那么他们该如何存活?还是帝尊的人马已再度攻击他们?他们把她和孩子拖到商业滩了吗?博瑞屈陈尸在某处的烂泥上了吗?
难道你真的相信那会发生,而你却不知道吗?她太能照顾她自己和孩子了,还有博瑞屈在呢!别再想他们,也别再沉溺于自怜。我要交代你一个任务。
我回到龙那儿拾起我的扫把。扫了几分钟之后,惟真似乎注意到我了。“啊,蜚滋,你在那里呀!”他站着伸展四肢,拱起他的背消除背痛。“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下去到营火边,他让自己忙碌片刻,把水放在火上加热。他拿起一块干烘过的肉注视着它,然后忧伤地说:“要是莎拉肯给我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什么都愿意拿来交换。哦,算了。”他转向我。“坐下,蜚滋,我想跟你谈谈。我深思了你所告诉我的一切,而且我要指派一个任务给你。”
我缓慢地在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自顾自地摇摇头。前一刻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下一刻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曾长期是我良师益友的那个人。他根本不给我时间深思我的想法。
“蜚滋,你在来这里的途中走访了群龙之地。你告诉我你和狼儿感觉到它们的内在生命。原智生命,你这么称呼它。还有那条瑞尔德之龙,在你叫它的名字时它似乎就快醒来了。”
“我对露天矿场上那位乘龙之女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赞同他。
惟真忧伤地摇摇头:“可怜的东西,我恐怕无法为她做什么。她坚持保留她的人形,所以退缩着不去填满她的龙。她就在那儿,也很可能一直留在那儿。我谨记她的警告;至少她的错误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当我填满龙时,我将毫不退缩。大老远过来并做了这么多牺牲,却以一只受困的龙作终,难道不是个悲惨的结局吗?我至少不会犯那个错误。”他咬下一块肉干,然后深思熟虑地咀嚼它。
我保持沉默。他似乎又陷入沉思,忘了我的存在。我仅能等到他自己的思绪让他回过神来,返回到某个他说出来让人懂的话题。我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新的银斑,象是他曾不假思索地擦过汗。他咽了咽口水。“泡茶用的药草还有剩吗?”他问道,然后又说,“我要你重返群龙之地,看看你是否能用你的原智和精技唤醒它们。当我在那儿时,尽管尽力尝试,也无法察觉它们有任何生命。我怕它们沉睡太久,把自己给饿死了,只用它们自己的梦喂饱自己,直到什么都不剩。”
椋音留下了少量已枯萎的荨麻和薄荷。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一个壶里,然后把加热过的水淋在上面。在它们浸透的时间里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您要我用原智和精技唤醒龙的雕像。这该怎么做?”
惟真耸耸肩:“我不知道。尽管茶隼告诉了我很多,我对于精技的知识仍有许多空白。当盖伦窃取殷恳的书,而终止骏骑和我所有的训练时,对我们而言真是一大打击。我仍一直回想那件事。难道他当时真的预谋为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巩固王位吗?或者他仅是贪求权力?我们永远不知道。”
于是我说出了一件从未提起的事情:“有件事情我不懂。水壶婶说您用精技杀害愒懦,让您伤到了自己,但您吸干了盖伦的力量,却毫发无伤,而端宁和择固也没有因为吸干国王的力量而受伤。”
“把另一个人的精技吸干和用精技杀人是不同的。”他用鼻子哼出了短暂的苦涩笑声,“做过了这两件事情,我很清楚当中的差别。到最后,盖伦选择死,而不把他自己所有的力量交给我,而我怀疑我父亲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也怀疑他这么做是要防止他们知道我在哪里。盖伦死守的秘密,我们现在可找到了蛛丝马迹。”他注视在他手上的肉干,把它搁在一旁。“但我们现在该关心的是唤醒古灵。你瞧瞧我们周围,看到的是美好的一天,蜚滋。我看到风平浪静的海把红船带到我们的海岸。当我凿着、刮着和辛勤工作时,六大公国的人民不是惨死就是遭冶炼,更别提帝尊的军队反复袭击和焚烧边境的群山村落。我王后的父亲骑马作战,以保护他的人民不遭我弟弟的军队攻击。这是多么令我怨恨难消!你若能唤醒龙群保卫他们,它们现在就能飞走了。”
“当我不知一个任务的需求为何时,可不愿勉强去执行。”我开始说着,惟真却用一个笑容制止我。
“在我看来,你昨天恰巧就恳求要这么做呢,蜚滋骏骑。”
他可说服了我。“夜眼和我明天一早就出发。”我说道。
他对我皱眉头:“我看没有理由拖延。对你来说那并非是个漫长的旅途,只不过踏出一步穿越石柱而已,但狼儿却无法穿越石头。它得留在这里,而我要你现在就去。”
他如此镇定地要我独自去,不用狼儿陪着。我宁愿赤身裸体上路也不想如此。“现在?就是立刻吗?”
“为什么不?你只需几分钟就能到那里了。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如果你成功了,我就会知道。如果不成功,今晚就穿越石柱回来我们这里。我们并不会因尝试而失去什么。”
“您认为精技小组不再是个危险了吗?”
“对你来说,他们在那儿不会比在这儿危险。现在就去。”
“我应该等其他人回来,让他们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我会告诉他们,蜚滋骏骑。你会为我做这件事吗?”
这种问题可只有一个答案。“我会的。我现在就去。”我最后一次迟疑,“我不确定该如何使用石柱。”
“这不比一道门复杂,蜚滋。把你的手放在上面,它就会运用你内在的精技。这里,这个标志。”他用一根手指在尘土中绘着。“那就是群龙之地的标志。只要把你的手放在它上面,然后走过去。这个,”他又在尘土中绘着,“是露天矿场的标志。它会带你回来这里。”他抬头用深沉的双眼定定地注视我。那对眼睛里带着考验吗?
“我今晚就回来。”我答应他。
“很好,祝你好运。”他告诉我。
就这样了。我起身离开营火走向石柱,经过乘龙之女,试着不让她使我分心。其他人在树林某处收集柴火,夜眼就在他们之间来回走动。
你真的不要我陪就走吗?
我不会去太久的,我的兄弟。
我该回来在石柱旁等你吗?
不,如果你愿意的话,替我看好王后。
乐意得很。她今天帮我射下了一只鸟。
我感觉到它的钦佩和诚恳。还有什么比一匹有效率地猎杀的母狼更优秀的呢?
一只能彻底分享的母狼。
务必也替我留一些。
你能吃鱼。它宽宏大量地对我保证。
我抬头注视此刻在我面前若隐若现的黑色石柱,那标志就在上面。和门一样简单,惟真已经说了。触摸那个标志然后穿越。也许吧!但我七上八下的,我也仅能举起手按着那闪亮的黑石。我的手掌碰到了标志,然后感觉一阵寒冷强烈的精技拉力。我移步上前穿越它。
我从明亮的阳光下走到冰凉斑驳的阴影中。我步离高大的黑色石柱,踏上了一片浓密的草地。空气中有浓重的湿气,植物也有味道。我上次来的时候,树枝上布满了一串串叶芽,现在这些树枝都长满了茂盛的树叶。像合唱团似的一群昆虫和青蛙迎接着我,我周围的森林生机盎然。在露天矿场空荡荡的寂静之后,这几乎令人难以承受。我站了一段时间好适应它。
我谨慎地放低我的精技心防,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寻。除了我身后的石柱,我感觉不到使用中的精技,于是我稍微放松自己。也许惟真对愒懦狠狠的一击所造成的损伤出乎他的预料,或许他们现在害怕直接挑战他。我用那个想法让自己愉快些,同时动身穿越繁茂的植物。
不一会儿我就从脚底湿透到了膝盖。并非脚下有水,而是我涉过的那一片茂盛的青草和芦苇沾满了湿气。在我头上缠绕的藤蔓和垂下的叶子也滴着水,但我不介意。在光秃秃的石头和露天矿场的尘土之后,这景象似乎令人耳目一新。上次我们来到此地时的那条残留的小径,现在却成了穿越倾斜的蔓生植物的一条狭窄通道。我来到一条浅而汩汩流着的小溪,从溪里抓起少许辛辣的水芹边走边一点点地吃。我答应自己要在日暮时带些水芹回营地去,然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龙群,龙群在哪里?
它们没有移动,尽管它们周围的绿色植物比起上次长得更高了。我看到一个我所记得遭闪电击倒的残余树干,就在那儿发现瑞尔德之龙。我判断以它开始最有希望,因为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原智生命。我花了几分钟清理它身上的藤蔓和水分,还有攀爬在上面的青草,仿佛这么做会有所不同似的。当我这么做时,我留意到一件事情。这只沉睡的动物顺着它下方地面的轮廓伸开四肢躺着,看起来不像雕刻好之后就安置于此的雕像,倒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猛地躺下休息,从此再没移动过。
我试着强迫自己相信。这些就是睿智国王所唤起的古灵。它们犹如巨鸟般飞到海岸,就在那里击败劫匪,把他们逐出我们的海岸。它们从天而降至船上,羽翼扬起了大风。只要我们能唤醒它们,它们就会再次这么做。
“我会试试看,”我大声说出,然后重复,“我会唤醒它们。”而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毫不质疑。我缓慢地围绕瑞尔德之龙走,试着决定该如何开始。从楔形爬虫类的头到有刺的尾巴,这一条石龙即可囊括传奇故事中的一切。我伸出一只赞美的手抚摸着发亮的鳞,感觉到原智烟一般慵懒地缭绕其中。我竭尽全力相信它有生命。有任何一位大师能如此完美地设计出如此逼真的作品吗?它的翅膀尖端有一块块突出的骨头,类似雄鹅的那些骨头。我不怀疑它能用它把一个人猛击倒地,而它尾巴上的刺依然尖锐和危险。我想象得到它猛烈挥过船索或桨手,切断和划破船身,让船搁浅。“瑞尔德,”我对它大喊,“瑞尔德!”
毫无反应。没有精技的波动,就连它的原智也没什么不同。好吧,我告诉自己,我不指望那么容易就办得到。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用尽每一种想象得到的方法唤醒那只动物。我把自己的脸贴在它带鳞的脸颊上,尽全力深入地朝石头里探寻,但我所得到的回应却比不上一条蚯蚓所能给我的多。我在那冰冷的石蜥蜴旁伸展身体,然后让自己竭尽全力与它合而为一。我试图和在里面慵懒移动的原智牵系,朝它散发出感情。我费力地命令它。艾达在上,我甚至试图威胁它,如果它不起来遵循我的命令,将有可怕的结果。但这么做对我一点儿帮助都没有。我开始用尽一切方法。我对它回想起弄臣。什么都没有。我回想着弄臣和我曾分享的精技梦境,把我能忆及的每一个带鸡冠女子的细节带入脑海中。我对龙出示她,却没反应。我尝试用一些基本的事情唤醒它。惟真说也许它们饿了。于是我开始想着一池冰凉新鲜的水,里头有肥胖的银鱼等着被吞咽。我用精技设想瑞尔德之龙被另一条大龙所吞没,然后出示那个画面。没有反应。
我冒险朝国王探寻。如果这些石头有生命,它可太小了也陷得太深,我无法触及。
惟真根本不费心回应,让我有些烦恼,但或许他也已看出这是个非常手段,成功几率微乎其微。我离开瑞尔德之龙,花了一段时间从一只石头动物晃到另一只石头动物,在它们之中探寻,寻找任何有更强烈的原智生命的龙。有一次我以为自己找到了这么一条龙,但更仔细的检视之后,我看到一只已在龙的胸膛下筑窝的田鼠。
我选择一条像公鹿般长着鹿角的龙,把刚才用在瑞尔德之龙的每一个手法用在它身上,依旧没什么结果。到了那时,日光渐渐暗了下来。当我沿原路穿越树林走回石柱时,我纳闷惟真是否真的期待任何方式的成功。我固执地在回到石柱的途中从一条龙走到另一条龙,对每一条龙做出最后的尝试,或许这么做救了我。我在一条龙的身旁站直,认为自己感觉强烈的原智生命从下一条龙中浮现,但当我走到它这只有着大而笨重的翅膀和剃刀般弯曲獠牙的公猪身边时,我察觉原智从它后方更远处而来。我抬头穿透树林凝视,期待看见一只鹿或野猪,但我却看到一个手持一把出鞘的剑的人背对着我站着。
我在野猪身后蹲下来,忽然口干了,我的心也剧烈跳动。他既非惟真也非弄臣,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个比我矮小的人,有一头黄棕色的头发,仿佛知道如何挥舞剑似的握住一把剑。一个身穿金棕色服饰的人,不是笨重的博力,也不是修长黝黑的欲意。是别人,但仍是帝尊的人马。
我一会儿就清楚状况了。我怎么如此愚蠢呢?我已毁了欲意和博力的手下、马匹和补给品,他们除了技传给帝尊表示他们需要更多支援,还会做什么呢?群山的边境不断有小规模战斗,另一位劫掠者可轻易地绕过颉昂佩溜过边境,然后步上精技之路。我们早先横越的滑坡区域是个难以通过的障碍,却不是无法超越的阻碍。以他手下的生命作为赌注一向是帝尊的拿手绝活,我纳闷有多少人已尝试越过它,又有多少人存活下来。我现在确定欲意和博力再度拥有充裕的粮食补给。
接着,我有了另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他或许拥有精技。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欲意训练其他人。他有殷恳所有的书和卷轴可利用,而且尽管精技潜力不普遍,却非特别罕见。不一会儿,我的想象力从一个人增加到一组军队,全都拥有少量的精技,也全都狂热地效忠帝尊。我靠在石野猪身上,试着不顾窜流我全身的恐惧轻柔地呼吸。有一刻,我被绝望支使而无法自拔,终于明白了帝尊能运用多么雄厚的资源对抗我们。这并非我们之间的私人世仇,而是一位国王,带着国王的军队和力量,出来灭绝那些遭他加诸叛徒臭名的人。之前唯一让帝尊感到缚手缚脚的是,如果有人发现惟真没死所可能引发的难堪,如今在此偏僻之地,他可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能利用他的军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他的哥哥、侄子和他的嫂嫂,然后让他的精技小组处置这些士兵。
这些想法就像闪电照亮最暗的黑夜般穿越我的脑海。一闪之间,我忽然看到所有的细节。下一刻,我知道自己必须走到石柱,然后回到露天矿场警告惟真,如果还不太迟的话。
一旦我心中有个目标,我就感觉自己镇定多了。我考虑对惟真技传,但很快便否决这个念头。在我还没更了解我的敌人之前,我不会冒险对他暴露自己。我发现自己把这个当成水壶婶的棋局看待。用石头占领或破坏。这人就在我和石柱之间,那是预料中事。我现在要发觉的是还有没有其他人。我拔出自己的腰刀,一把剑在浓密的灌木丛中不是个好用的武器。我深稳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野猪身旁溜走。
我对这区域略微熟悉,我从龙移到树干又移到古老的残余树桩。在天色全黑之前,我知道那儿有三个人,他们似乎在守卫石柱。我不认为他们是来此追捕我的,倒像要防止帝尊的精技小组以外的人使用石柱。我已从精技之路发现他们的行踪;足迹很新,这些人刚到。那么,我就比他们更清楚这里的地形。我决定让自己相信他们没有精技,因为他们从小径,而非经由石柱来到此地。我也让自己相信欲意和博力可能非常接近,随时都能穿越石柱来这里。为此,我稳稳地保持住我的精技心防,然后等待。既然我没回去,惟真就会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我不认为他会大意到穿越石柱来找我。事实上,我不认为他会离开他的龙那么久。这是我必须自行脱离的困境。
当夜幕低垂时,昆虫就出来了。数百只叮着、咬着和爬着的昆虫,而且总是有一只坚持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地面的湿气开始升起,让沾湿的衣服贴在我身上。侍卫们生起了小小的火。我闻到炉边蛋糕烘焙的味道,发现自己纳闷是否能在他们把蛋糕吃光之前杀了他们。我费力而狰狞地笑着,然后偷偷摸摸地接近他们。夜晚、营火和食物通常表示谈话。这些人极少交谈,大多是低声说话。他们对这职责并不认真。这条黑色的长路已使一些人发狂,但今晚让他们烦恼的不是他们长途跋涉而来的这条路,而是这些石龙本身。我也听了够多,足以确认我之前的猜测。有三个人看守石柱,而有一整打的人在弄臣幻觉中的那个广场守卫,军队的主力也已朝露天矿场快速前进。精技小组试图封锁惟真的逃亡之路。
我宽心了些,因为他们会像我们一样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那里。至少在今晚,惟真和其他人没有遭攻击的危险。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尽快穿越石柱回去的决心更坚定了。我不想和他们打斗,那就只能用伏击的方式一个接着一个杀了他们,我想,这可真是个连切德也无法完成的英勇事迹。或者,制造足以声东击西的事件引开他们,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一头冲向石柱。
我灵巧地从这些人附近溜开,走到一个我认为已超出他们听力范围之外的地方,然后开始收集干木柴。在这么一个苍翠繁茂和长满绿色植物之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但最后我还是收集了好大一把。我的计划挺简单。我告诉自己这么做,要么行要么不行。我怀疑自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因为他们越来越小心谨慎。
我思索着露天矿场的标志会在石柱的哪处,然后绕路走到石柱对面的龙群那儿。在这些龙之中,我选了一只面貌凶恶的家伙,在我首度造访此地时就注意到它的耳髭。它会投射出一道微小的阴影。我把它身后的湿草和树叶清干净,腾出一个空间在那儿生火。我的燃料只够生起小小的火,但我并不需要更多。我只需要足够的光线和烟雾布迷障,而不是闪耀的火光。我让火稳稳地燃烧,然后从那儿遁入黑暗中。我腹部贴地,壮起胆子步步接近石柱。现在,我只要等到侍卫们注意到我的火。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会走过去查看,另外两个人就会看他走到哪去了。接着,一阵无声的猛冲,击向石柱的一掌,我就走了。
但侍卫们没注意到我的火。从我这优越的位置看来,一切似乎相当明显。树丛里透出升起的烟和玫瑰红的火光,显示了龙的剪影的部分轮廓。我原本希望那会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它却彻底地挡住我的火。我想也许一点点妥为置放的岩石会吸引他们注意我的火,但我在暗中摸索的手却只找到肥沃土壤中生长的茂盛植物。在一阵永无止尽的等待之后,我明白我的火快熄灭了,侍卫们却根本没注意到它。我再度溜到他们听力范围之外,也再次于黑暗中收集干柴枝。接着,我的鼻子和耳朵带领我回到我那闷烧的火边。
我的兄弟,你走了好久。一切都好吗?夜眼微弱的思绪中透露着忧虑。
我遭追捕了。别动。我会尽快回去。我轻轻地把狼儿从我的思绪中推开,然后偷偷地在黑暗中朝我那逐渐微弱的火走去。
我重新添燃料,等待它燃烧起来。正当我偷偷溜开时,听到了他们猜测的声音升起。我认为自己并不粗心,只是运气很不好。当我从龙后面的隐蔽处移到一棵树后时,一名侍卫高举他的火把,照亮我的身影。“那里有一个人!”一个人叫了出来,其中两人冲向我,于是我像条蛇一般穿越潮湿的矮树丛开溜。
我听到一个人在一片藤蔓之中失足跌倒,嘴里还咒骂着,但第二个人可是个身手矫健的家伙,他立刻来到我身后,我也发誓自己感觉到他持剑一挥所产生的一阵风。我闪开它,发现自己半跳半跌在石野猪身上。我一边的膝盖痛苦地撞到它坚如磐石的背,然后跌到它另一边的地上。我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捕我的人跳上前,用力地挥出确实可把我击成两半的一拳,幸好他的一条腿被困在一根弯曲且如剃刀般的獠牙里。他直直地绊倒了,让第二根仿佛穿出野猪红色咽喉的短弯刀似的獠牙刺穿了他。这人发出的声音不大。我看着他开始挣扎着要挺起身子,但獠牙的弧度在他体内钩住了。我跳起来站好,注意到第二个持续追捕我的人,然后遁入黑暗中。我的身后扬起了一长声痛苦的吼叫。
我保持自己的心智,然后不停绕圈子。当我几乎碰到石柱时,感觉到了一丝精技探寻。是惟真在露天矿场遭攻击吗?仍有一个人守卫石柱,但我决定冒着挨他剑刺的风险回到国王身边。我从树林里现身,在这名侍卫朝我的火和倒下之人的叫声注视时冲向石柱。另一丝精技掠过我。
“不,”我叫了出来,“不要让您自己冒险!”当国王用闪耀银光的手握住凹痕累累的剑穿越石柱而来时,我这么喊着。惟真从仍在看守的侍卫身后出现,我愚蠢的叫声让侍卫转向石柱,尽管他的脸上显露出满脸的惊恐,他仍举剑要攻击国王。
惟真在他们的火光中看来像个传说中的恶魔。他的脸因为双手不经意地触摸而显露银斑,他的双手则仿佛由磨亮的银所制成般闪闪发亮。他憔悴的脸、破破烂烂的衣服和极其黑暗的双眼可会吓坏任何人。我很佩服帝尊的侍卫:他挡住国王的第一击,坚守位置,准备还手。至少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这么做。这是惟真的一个老伎俩。对方的剑刃却没有碰到惟真的武器,反而落了个空。他这一划原本可把手从手臂上砍断,但这钝剑刃在骨头处卡住了,不过这人仍丢下了他的剑。当这人跪下来抓住疼痛的伤口时,惟真又挥了一次剑划过这人的喉咙。我感觉第二道精技震动。独自存活的侍卫从树林朝我们冲过来,双眼注视着惟真,然后惊恐地叫了出来,停在原地站着。惟真朝他踏出一步。
“国王陛下,够了!让我们离开吧!”我喊了出来。我不想让他为了我再度冒险。
惟真却低头瞥着他的剑,然后皱起眉头。他忽然用左手抓住剑柄下方的剑刃,然后用手抚过整个剑刃。我因眼前所见而倒抽一口气。他现在挥舞的剑闪闪发光,而且尖利无比。即便就着火把的光,我仍看得到这历经锤炼的金属剑刃上摇曳的波纹,只见国王瞥着我。“我早该知道自己能这么做。”他几乎微笑了。接着,惟真举起剑对准另一个人的双眼。“你准备好就来吧!”他平静地说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令我大吃一惊。
这名士兵跪下来,将他的剑刺进他前方的草里。“国王陛下。我认识您,尽管您不认识我。”他用公鹿口音颤抖地说出这些话,“大人,我们被告知您已去世,因您的王后和小杂种阴谋对抗您而死。我们被告知会在此地找到谋害您的那些人,而我有一半是为了那个复仇而来。我在公鹿尽心为您效劳,大人,如今您还活着,那么我就仍效忠国王陛下。”
惟真在闪烁的火光中凝视着他:“你是提格吗?瑞维的儿子?”
这名士兵的双眼因惟真想起他而睁得大大地:“泰格,大人。如我父亲般效忠国王陛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深沉的双眼从未离开惟真笔直想瞄准他的剑。
惟真放低了剑:“你说的是真的吗,小子?或者仅是想试图挽救你自己的小命才这么说?”
这名年轻的士兵抬头注视惟真,斗胆露出微笑:“我不需要害怕。我从前效忠的王子殿下不会击倒一名跪下来且手无寸铁的人。我敢说国王陛下也不会这么做。”
或许再没有别的话比这更能说服惟真了。尽管他很疲惫,他仍微笑了:“那么去吧,泰格。尽全力迅速安静地走开,因为那些利用你的人如果知道你效忠我,就会杀了你。回到公鹿公国,在你回去的途中和在你抵达那儿之后,告诉每一个人我会回去的消息。我会带着我诚实和坚贞的王后一起登上王位,我的继承人也将在我之后取得王位。当你抵达公鹿堡时,亲自去见我哥哥的夫人,告诉耐辛夫人我推荐你为她效劳。”
“是的,国王陛下。惟真国王?”
“怎么了?”
“将有更多的军队来袭。我们只是前锋部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咽了咽口水,“我不想指控任何人叛国,尤其是您的亲生弟弟。但是……”
“你就别担心这个了,泰格。我要求你做的事情对我而言是极重要的。快走吧,在途中躲开任何的敌人,只要把我刚才要求你传递的那些讯息带回去。”
“是的,国王陛下。”
“快。”惟真建议。
泰格起身,收剑入鞘,然后大步迈入黑暗。
惟真转过身来,双眼闪耀着胜利的光芒。“我们办得到!”他平静地告诉我,然后猛地对我指着石柱,我伸出手掌触摸那标志,在精技抓住我时跌跌撞撞地穿越它,惟真就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