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抵抗红船初期,在六大公国中的任何人开始称这件事为战争之前,黠谋国王和惟真王子就明白他们所面对的任务超越了他们的能力。无论精技能力多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独自抵挡红船入侵我们的海岸。黠谋国王把精技师傅盖伦传唤到他面前,命他为惟真建立一个精技小组,以协助王子的努力。盖伦抗拒这个想法,尤其当他发现他必须训练的那些人之中,有一位就是个皇家私生子。精技师傅宣称带到他眼前的学生没有一人值得训练,但黠谋国王仍坚持,并且告诉他尽全力充分运用他们。当盖伦勉为其难地让步后,他创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精技小组。
不久,对惟真王子来说,精技小组虽然内部有凝聚力,但显然无法和王子密切配合。当时盖伦已死,没有为公鹿堡留下继任的精技师傅,惟真就拼命寻找其他曾受过精技训练且可能来帮他的人。虽然在黠谋国王执政期和平的那些年中,没有任何精技小组创立,惟真却推想可能还有在那之前就受过精技小组训练的男女们还活着。精技小组成员的长寿不一直是个传奇吗?或许他能找到一个人帮助他,或训练其他人精技。
但惟真王子在这方面所做的努力最终一无所获。他能从记录或口耳相传中确认为精技使用者的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神秘消失了。所以,惟真王子只得独自打他的仗。
我还来不及催促水壶婶澄清她的答案,惟真的帐篷就传来一声叫喊。每个人都跳了起来,但水壶婶是第一个来到帐篷门口的。弄臣出现了,用他的右手抓着他的左手腕,然后直接走到水桶边把手放进去,他的脸因痛苦或恐惧而扭曲,也许两者皆有。水壶婶悄悄跟在他后面,盯着他抓的那只手看。
她憎恶地摇摇头。“我警告你了!这里,把手从水里拿出来,这不会让它好转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它好转的。想想看。这不真的是疼痛,只是你从未感受过的感觉。吸一口气。放松。接受它。接受它。深呼吸,深呼吸。”
当她说着的时候,她抓着弄臣的手臂,直到他不情愿地把手从水里收回来。水壶婶立刻用她的脚把水桶踢翻,然后把岩石灰和砂砾用脚踢覆在泼出来的水上,同时一直抓着弄臣的手臂。我伸长脖子越过她凝视着,只见他左手的前三只手指顶端现已成了银色。他颤抖地看着它们,我从未见过弄臣如此惊恐。
水壶婶坚定地说道:“这洗不掉、也擦不掉的。它现在起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接受它,接受它。”
“痛吗?”我焦虑地问道。
“别问他那个!”水壶婶厉声对我说,“现在别问他任何事情。去照料国王,蜚滋骏骑,把弄臣留给我。”
我对弄臣的担忧让我忘了国王。我弯腰进入帐篷。惟真就坐在两条摺起的毛毯上,正费力地把我的一件衬衫绑好。我猜想椋音翻遍了所有的背包为他找干净的衣服。看到他瘦到穿得下我的其中一件衬衫,真令我感到极度不安。
“让我来,国王陛下。”我提议。
他不仅放下他的双手,还把双手摆在背后。“弄臣伤得重吗?”他在我和打结的丝带搏斗时问我,口气听起来几乎就像我昔日的惟真。
“只有三只手指变成银色。”我告诉他。我看到弄臣摆出来的梳子和皮绳,于是走到惟真身后,然后开始把他的头发向后梳。他则急忙将双手抽回,围绕在他的前方。他的一些灰发是岩石灰,却非满头都是,他的战士发辫如今是灰中带黑,犹如马尾般粗糙,我使劲地把它向后梳平。当我绑上皮绳时,我问他:“这感觉如何?”
“这些吗?”他问道,举起他的双手并且动动手指,“哦。就像精技,只是更像了,我的手和手臂也是。”
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回答了我的问题。“您为何这么做?”我问道。
“嗯,为了雕刻石头,你知道的。当这力量在我的手中时,石头就必须服从精技。非凡的石头。就像公鹿公国的见证石,你知道那个吗?只是它们不像这里的石头那么纯净。不过,一旦你把多余的部分切除,深入了龙在等待之处,你的触碰就能唤醒它。我把双手放在石头上移动,替它回想起龙,然后所有非龙的部分都碎裂而去。当然非常缓慢。光是显现它的双眼就要花一整天。”
“我明白了。”我失落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也不晓得我是否相信他。
他尽可能远远地站在这低矮的帐篷里。“珂翠肯在生我的气吗?”他忽然问道。
“国王陛下,我没办法说……”
“惟真,”他疲惫地打断我,“叫我惟真,还有看在艾达的份上,回答这个问题,蜚滋。”
他听起来就像昔日的他,我真想拥抱他,但我说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生气,但她很显然受了伤害。她这么大老远千辛万苦地来找您,还带着极糟糕的消息,您却似乎不在意。”
“我很在意,当我想到的时候。”他沉重地说道,“当我想到的时候,我就哀悼,但我还得想许多事情,我也无法同时想着所有的事情。我知道孩子何时死的,蜚滋。我怎能不知道?我已把他和我所感受的一切放进龙里面。”
他缓慢地走离我身旁,我跟随他走出帐篷。他在外面直挺挺地站立,却仍弯腰驼背。惟真现在是位老人了,不知怎地比切德还苍老。我不明白为何会那样,但我知道这是真的。珂翠肯抬头瞥见他走过来,然后又看着营火,接着几乎不情愿地站起来,跨出一步远离沉睡的狼儿。水壶婶和椋音正用一条条布包扎弄臣的手指,只见惟真直接走向珂翠肯,然后站在她身旁。“我的王后,”他沉重地说道,“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拥抱你,但你也看到了我的碰触……”他指着弄臣,让他的话逐渐消逝。
当她早先告诉惟真死产之事时,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神情。我期待她别过头去,就像他先前伤害她那样伤害他,但珂翠肯的心肠可宽宏多了。“哦,我的丈夫。”她说道,她的声音在话中变调。他把银色的手臂张得大开,她就上前拥抱他。他把灰色的头低靠在她金色的头发上,却无法让自己的双手碰她。他把银色的脸颊转到一旁,然后用嘶哑变调的声音问她:“你有帮他取名字吗?我们的儿子?”
“我按照你的国家的习俗为他命名。”她吸了一口气。她非常小声地说出这个名词,我几乎听不见。“牺牲献祭。”她呼吸着,然后紧紧抓住他。我看到他削瘦的肩膀因啜泣而剧烈震动。
“蜚滋!”水壶婶对我尖锐地发出嘶声,我一转头就发现她对我沉下脸。“让他们独处。”她悄声说道,“让你自己有用些,去帮弄臣拿一盘吃的。”
原来我竟一直盯着他们看。我转身走开,因呆呆地看着他们而感到羞愧,却很高兴看到他们拥抱,尽管是在哀愁中拥抱。我依照水壶婶的指示,同时也替自己拿了食物。我把一盘食物拿给弄臣。他坐在那里,把受伤的手搁在大腿上。
当我坐在他身旁时,他抬头看我。“这怎么也抹不掉。”他抱怨,“它为何沾在我的手上?”
“我不知道。”
“因为你还活着。”水壶婶简洁地说道。她坐在我们对面,仿佛我们需要监督。
“惟真告诉我,他能用他的手指雕琢岩石,因为它们带着精技。”我告诉她。
“你的舌头是不是用铰链安装在中央,所以能朝两端摆动?你说得太多了!”水壶婶责备我。
“如果你说得多一些,或许我就不会说得太多。”我回答,“岩石不是活的。”
她注视我。“你知道那个,不是吗?那么,当你已经知道每一件事情时,我说了又有何意义呢?”她猛吃着她的食物,仿佛它们招惹了她似的。
椋音加入我们。她坐在我身旁,她的那盘食物就搁在她的膝盖上,然后她问,“我不明白他手上的银色玩意。那是什么?”
当水壶婶怒视着她时,弄臣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在他的盘子里窃笑,但我对水壶婶的逃避越来越感到厌烦。“感觉如何?”我问弄臣。
他低头瞥着他那包扎起来的手指。“不痛,而是非常敏感。我感觉到绷带上的线在波动。”他的双眼看向远方,然后他微笑了。“我看得到编织它的人,也知道把它纺成纱的女子。山坡上的绵羊,雨水落在它们厚实的羊毛上,还有它们吃的草……羊毛源自青草,蜚滋。一件由青草编织的衬衫。不,还有别的。黝黑肥沃的土壤,和……”
“停下来!”水壶婶严厉地说道,然后愤怒地转向我。“你也别再问他,蜚滋,除非你想让他跟随它远去,从此永远失落。”她用力戳了弄臣一下,“吃你的东西。”
“你怎么这么懂精技啊?”椋音忽然问她。
“不要连你都问!”水壶婶愤怒地说,“我不能有个人隐私吗?”
“在我们之间?是没多少隐私。”弄臣回答,却没看着她。他正在看珂翠肯,当她帮自己和惟真在盘中盛装食物时,她的脸仍因哭过而肿肿的。她那破损脏污的衣服、粗糙的头发、裂开的双手,和她为了她丈夫所做的简单家常事务,足以让她看起来像任何一位普通的妇女。但我注视她,看到了公鹿堡前所未见最坚强的王后。
当惟真从她手中接过简朴的木盘和汤匙时,我看到他略有些畏缩。他闭上双眼片刻,对抗这器具所施张的拉力,然后让脸上的神情镇静下来,吃了一口食物。尽管我是在营地的另一端看着他,却也感觉到那突然间苏醒的单纯饥饿感。这并非因为他很久没吃热食,显然他吃任何食物都会这样。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像只恶狼似的吃了起来。
水壶婶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情。“的确。我们任何人都没什么隐私了。”她忧愁地说道。
“我们愈快带他回颉昂佩,他就会愈快好转。”椋音安抚似的说道,“你想我们应该明天出发吗?或者给他几天多吃多休息些好重建他的体力?”
“我们不该带他回颉昂佩。”水壶婶说道,语气中暗藏忧郁,“他已开始雕刻一条龙,无法就这么离开。”她面无表情地环视着我们。“我们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留在这里帮他完成。”
“红船放火烧了六大公国整条海岸线,法洛又在攻击群山,难道我们真要留在这里帮国王雕刻一条龙?”椋音难以置信。
“是的。如果我们想拯救六大公国和群山,那就正是我们该做的。现在,我得先告退。我想我应该再多煮些肉。国王看来好像还需要它。”
我把自己的空盘子摆在一旁。“我们应该把肉全煮完。在这样的天气里,肉很快就会酸掉。”我不明智地说道。
我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把猪切成一份一份的,以便在火上干烘一整夜。夜眼醒来帮忙处理碎肉,直到它的肚皮鼓得大大的为止。珂翠肯和惟真坐着悄声交谈。我试着不看他们。即便如此,我仍察觉他的眼神经常从她身上飘游到上方高台,那条龙就蹲伏在我们上方。他低沉的咕哝声很是迟疑,时常就这么没声音了,直到被珂翠肯的另一个问题激起。
弄臣用他的精技手指触摸东西自娱:一只碗、一把刀,和他衬衫的布料。他以亲切的微笑面对水壶婶绷着的脸。“我很小心。”他告诉她一次。
“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小心,”她抱怨,“你直到走失了才会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哼了一声从我们的屠宰处起身,然后坚持重新包扎他的手指。在那之后,她和椋音一起离开去找更多木柴。狼儿呻吟了一声跟随她们。
珂翠肯搀扶惟真进帐篷,稍后她又出现了,然后走进大帐篷里。当她走出来时,手上拿着她自己的铺盖。她捕捉到我飞快的眼神,直盯着我双眼的方式使我感到局促不安。“我从你的背包里把你的长连指手套拿出来了,蜚滋。”她镇定地告诉我,然后走进小帐篷陪惟真。弄臣和我看着每一个地方,就是不看彼此。
我又开始切肉,也感到厌烦。猪的味道忽然变成死了的东西的气味,而不是新鲜的肉味,黏黏的血渍沾上了我的手肘,我衬衫破损的袖口也因沾了血而湿透。我继续固执地做我的活儿,弄臣就在我身旁蹲下。
“当我的手指轻触惟真的手臂时,我了解了他。”他忽然说道,“我了解到他是一位值得我追随的国王,和在他之前的父王一样值得我追随。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用较低的声音继续说,“我起初无法完全理解,但我刚才一直坐着思索,而这和我梦到的瑞尔德相符。”
一阵和寒冷无关的寒颤窜流我的全身。“什么?”我问道。
“这些龙就是古灵。”弄臣轻声说道,“但惟真无法唤醒它们,所以他雕刻他自己的龙,当完工的时候,他将唤醒它,然后挺身而出独自对抗红船。”
独自对抗。这个词令我震惊。惟真又一次期待单独对抗红船,但我仍有太多不理解之处。“所有的古灵都是龙吗?”我问道。我的心思回到了所有我曾见过关于古灵的精致绘画和编织品,是有些看似龙,但是……
“不。应该这么说,古灵就是龙。在石头花园里那些雕刻出来的动物。睿智国王在他的年代能够唤醒它们,激发和召集它们为他的理想而战。它们为他活了过来,但现在它们要不是睡得太沉,就是已经死了。惟真费了很大的力气,试着用他想得到的每一种方式唤醒它们,而当他无法叫醒它们时,就决定得自行打造他自己的古灵,让它复苏,然后运用它对抗红船。”
我惊讶地坐着。我想到狼儿和我在那些石头间爬行穿越时,双方都感觉到的原智生命。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我记起了就在这露天矿场里,一条龙雕像上面的女孩那股受困的极度痛苦。活生生的石头,永远受困而无法战斗。我颤抖了。这是另一种牢狱。
“这该如何做成?”
弄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惟真也不知道。他就这么盲目摸索着,不顾一切地去做。他琢磨石头,然后把他的记忆赋予它,而当完工之后,我想它就会活过来。”
“你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吗?”我问他,“石头会起而为六大公国抵御红船。那么,帝尊的军队,以及在边境和群山王国的小规模战斗呢?这条‘龙’也会把他们赶走吗?”我内心缓缓地升起怒气。“我们就为了这个大老远过来吗?为一个我甚至不指望孩子会相信的传说?”
弄臣看起来有些遭到了冒犯:“你可选择是否相信它。我只知道惟真相信它,除非我误解很严重,否则我认为水壶婶也相信它,不然她为何坚持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帮惟真完成这条龙?”
我有一段时间都在思索着这个,然后我问他:“你那个有关瑞尔德的梦。你想得起什么吗?”
他无助地耸耸肩。“大多是对它的感觉。我当时既生气勃勃又喜悦,因为我不只预告了瑞尔德之龙的到来,他还要让我乘龙飞翔。我感觉自己有些爱上了他,你知道。那种提振人心的感觉。但是……”他结巴了,“我想不起自己是爱瑞尔德还是他的龙。在我的梦中,他们合而为一……我想。回想梦境十分困难。一个人必须一醒来就赶紧抓住它们,然后迅速地对自己重复梦境,强化细节,否则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但是在你的梦里,一条石龙会飞吗?”
“我在梦中预告这条龙的到来,也知道自己会乘着它飞翔,但还没在我的梦里看到。”
“那么,它或许和惟真做的事情没关系。或许,在你梦境的那个时期,就有真实的龙,有血有肉的龙。”
他好奇地看着我:“你不相信现今有真实的龙吗?”
“我从未见过一条真的龙。”
“在城里。”他平静地指出。
“那是一个其他时期的幻象。你说的是现今。”
他把自己一只苍白的手伸向火光:“我认为它们就像我这类的人,很稀有,却非虚构。再说,如果没有血肉和火炎般的龙,这些石雕的灵感又出自何处呢?”
我疲惫地摇摇头:“这段对话在绕圈子。我已厌倦了谜语、猜测和信念,只想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我想知道我们为何大老远来这里和我们必须做什么。”
但弄臣没回答那个问题。当水壶婶和椋音带着木柴回来时,他帮我把火分层,然后把肉安置在热气能把脂肪从中去除之处。我们把没能放进来煮的肉用猪皮包好放在一边。有一大堆骨头和碎肉,尽管夜眼之前狼吞虎咽了许多肉,它仍安稳地啃着一只腿骨。我推测它已在某处反刍了肚子里的东西。
肉的储藏永远不嫌多,它满足地对我说。
我试了几次用话刺激水壶婶和我交谈,但不知怎地,这演变成我现在必须如何更加警觉弄臣的长篇大论。他一定要受保护,不仅防范帝尊的精技小组,还得防止可能让他心思涣散的物品中的精技拉力。出于那个原因,她希望我们一同值夜哨,还坚持弄臣必须背贴着地睡觉,把他露出来的手指朝上,好让它们碰不到东西。弄臣通常把身子蜷起来睡觉,因此他可不怎么高兴,但至少我们当晚就这么安排妥当了。
要等到黎明前才轮到我值夜哨。但是当值夜哨的时刻快到时,狼儿过来在我的脸颊下推推它的鼻子,然后轻摇我的头,直到我睁开眼睛。
“什么事?”我疲倦地问道。
珂翠肯独自边走边哭。
我怀疑她会要我陪伴,也怀疑她是否应该孤零零地。我无声地起身跟随狼儿走出帐篷。外面,水壶婶坐在火边,悲伤地拨弄着肉。我知道她一定看见王后离去,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去找珂翠肯。”
“也许是个好主意,”她平静地说道,“她告诉我她要去看看他的龙,但她可离开得久了些。”
我们不需要再多说了。当夜眼满怀决心地从火边小跑步离开时,我跟随它。但它没带我到惟真的龙那里,而是从后头穿越露天矿场。没什么月光,原本那一块块若隐若现的黑石似乎被吞没了。阴影朝不同的方向落下,变换了观视角度。当我在狼儿身后慎择路线时,小心谨慎的需要让这露天矿场显得宽广。
我的皮肤感到刺痛,随即我明白我们是在朝石柱的方向走。但我们还没走到石柱前就找到她了。她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乘龙之女旁边。她已经攀上困住龙的石块。一抹月光让这情景看起来仿佛女孩的石眼俯视着她。光线在一滴石泪上闪耀银光,照耀着珂翠肯脸上的泪水。夜眼放轻脚步走,轻盈地跳上高台,然后把头靠在珂翠肯的小腿上,并且轻声哀鸣。
“嘘,”她柔声告诉它,“听着。你听得到她在哭吗?我听得见。”
我不怀疑,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用原智向外探寻,比我以往从她身上察觉出的力量还强。
“殿下。”我平静地说道。
她吃了一惊,在转身面对我时,她的手飞也似的来到她的嘴边。
“请您原谅。我无意惊吓您,但您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在此。水壶婶害怕仍有来自精技小组的危险,况且我们距离石柱不远。”
她苦涩地微笑:“无论我在哪里,我都是一个人,而我也想不出他们能做出什么比我对自己做事情更糟糕。”
“那只是因为您不像我那么了解他们。求求您,殿下,和我一同回到营地。”
她移动了,我以为她会走下来到我这里,她却坐下来向后靠着龙。我的原智告诉我这龙女的痛苦呼应着珂翠肯的痛苦。“我只想躺在他身边。”她平静地说道,“抱着他,然后被抱着。被抱着,蜚滋。感觉……不安全。我知道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但要感觉有价值。被爱。我不期望更多。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说他不能碰我,他除了他的龙之外,不敢碰任何活生生的东西。”她别过头去:“即使他的手和手臂都戴着手套,他也不碰我。”
我发现自己攀爬上高台,抓住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如果他能的话他会的,”我告诉她,“这我知道。如果他能的话他会这么做的。”
她举起双手遮住脸,静静落下的泪水顿时成了啜泣。她透过泪水说道,“你……和你的精技,还有他。你轻易说出知道他的感觉如何,还有爱,但我……我没有那个。我只是……我需要感觉它,蜚滋。我需要感觉他伸出手臂抱我,和他亲近。相信他爱我,如同我爱他一样。当我在许多方面让他失望之后。我怎能相信……当他甚至拒绝……”我伸出手臂抱住她,让她的头向下靠在我的肩上,夜眼向上靠着我们俩轻声哀号。
“他爱您,”我告诉她,“他真的爱您。但命运把这重担放在您们俩身上,这是必须承担的。”
“牺牲献祭,”她呼吸着,而我不知她这是在唤她的孩子,或是为她的人生下定义。她继续哭泣,我就抱着她,抚摸她的秀发并告诉她情况会好转的,情况总有一天得好转,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将共享新的人生,还会有孩子们,孩子们也会在毫无红船或帝尊的邪恶野心的情况下安全地成长。我渐渐感觉她静下来,然后明白我不但对她说了话,还给予她原智。我对她的感觉和狼儿的感觉合而为一,把我们连接起来。比精技牵系温和,更为温暖和自然,我不仅将她抱在怀里,也握在心里。夜眼朝上推推她,告诉她它会保卫她,它的肉食也就是她的,她无需害怕有齿牙的敌人,因为我们是狼群,一直都是。
最后是她断开了这个拥抱,发出最后一声颤抖的叹息,从我怀中后退。她举起双手抹去脸颊上的潮湿。“喔,蜚滋。”她精简而忧愁地说着,如此而已。我静止地站着,感觉到分开的凄冷孤立,片刻之前我们还在一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侵袭着我。接着,一阵恐惧的颤抖,我明白了它的来源。乘龙之女刚才共享了我们的拥抱,她的原智痛苦短暂地借着我们的亲近而得到安慰。现在,当我们逐渐远离时,石头遥远凄冷的恸哭再度升起,越来越大声且强烈。我试着轻巧地跳下高台,但我着地时竟觉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不知怎地,那份连接从我身上汲取了力量。这真令人恐惧,但我掩饰我的不安,沉默地陪伴珂翠肯回到营地。
我正好和水壶婶换班值夜哨。她和珂翠肯去睡,并且答应把弄臣送出来和我一起值夜哨。狼儿用抱歉的眼神瞥着我,然后跟随珂翠肯进入帐篷。我对它保证我很赞成。弄臣稍后出现,用他的左手揉揉眼睛,右手稍微在他的胸前弓起。在我仔细检查着肉看看哪几块需要翻面时,他在我对面的一颗石头上坐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然后弯腰用他的右手拾起一块木柴。我知道我应该责备他,却只是看着,和他一样好奇。稍后,他把木柴塞进火里,然后直起身子。“宁静而美好,”他告诉我,“生长了约四十年,冬和夏,暴风和天晴。在那之前,它是长在另一棵树上的核果。所以这条线绕了回来,反复不停。我想我不需要那么害怕自然界的东西,只需害怕那些经由人淬炼而成的物品。然后,这些线就解开了。但我想树摸起来会挺令人愉快的。”
“水壶婶说你不应该碰活的东西。”我像个饶舌的孩子般提醒他。
“水壶婶不用这辈子都忍受这双手,但我是。我必须发掘出它对我设下的极限。我愈早发现我不能用右手做什么就愈好。”他不怀好意地露齿而笑,然后朝着他自己比出一个暗示性的手势。
我对他摇摇头,却无法不笑出来。
他也和我一起笑。“噢,蜚滋,”他稍后平静地说道,“你不知道我还能让你笑,对我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如果我能让你笑,我自己也就能笑。”
“你还能开玩笑,可真令我惊讶。”我回答。
“只要你还能不是笑就是哭的时候,你可能也还笑得出来。”他回答,接着忽然问道,“我听到你稍早离开帐篷,然后在你离开的期间……我能感觉发生了某件事。你到哪去了?我不明白的地方还挺多的。”
我沉默地思索:“我们之间的精技牵系可能会增强,而非变弱。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
“已经没有精灵树皮了。我在两天前服用了仅存的。无论是好是坏,情况就是如此。现在对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我看不出为何要拒绝,所以就尝试解释。他用一些问题打断,部分问题我无法回答。当他确定自己懂了又可用言语表达时,就对我挤出一抹微笑。“让我们去瞧瞧这乘龙之女。”他提议。
“为什么?”我谨慎地问道。
他举起右手对我摇摇他的银色指尖,同时扬起一道眉毛。
“不。”我坚定地说道。
“害怕吗?”他用话刺激我。
“我们在这里值夜哨。”我严肃地告诉他。
“那么你明天和我一起去。”他建议。
“这不明智,弄臣。谁知道这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不是我。再说,那正是我为何想去看的原因。何况,当个弄臣有什么权利耍聪明?”
“没有。”
“那么我得自己去了。”他用嘲讽的叹息说着。
我拒绝接受这诱饵。稍后,他问我:“你知道水壶婶的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安地看着他:“差不多就像我知道,而她不知道的关于你的事。”
“啊,说得好。那些话应该是从我这儿偷去的。”他承认,“你纳闷精技小组为何没再试着攻击我们吗?”他接下来问道。
“这是你倒霉的问题之夜吗?”我问道。
“最近,我可没其他类型的问题。”
“至少,我敢说愒懦的死削弱了他们的力量。失去你的精技小组成员之一,必定是个极大的震动,几乎像失去一位原智同伴一样糟。”
“那你害怕什么?”弄臣逼问。
这是个我一直从自己内心推开的问题。“我害怕什么?当然是最糟的情况。我害怕他们用某种方式整顿更大的力量来对抗我们,好抵消惟真的力量。或者,也许他们替我们设下了陷阱。我害怕他们转移他们的精技找出莫莉。”我极不情愿地加了这最后一句话,更别提大声说了出来。
“难道你不能设法用技传警告她吗?”
好像我从未想到似的。“这样就会把她给泄露出来。且我从未能用精技向博瑞屈探寻。有时我能看到他们,却无法让他们察觉到我。我怕就连做这努力就足以对精技小组暴露她的行踪。他也许知道她,但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就连切德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而帝尊有许多地方可派遣军队和眼线。公鹿离法洛很远,红船也让公鹿维持在混乱的状态中。他当然不会为了找出一位女孩,把军队送进那混乱的局面中。”
“一位女孩和一个瞻远家族的孩子。”弄臣沉重地提醒我,“蜚滋,我这么说不是要让你难过,但只是警告你。我已容纳了他对你的愤怒。那夜当他们捉住我时……”他吞了吞口水,眼睛看向远方,“我十分努力地试着忘掉它。一旦我触及那些记忆,它们就会像我无法摆脱的毒药般在我内心沸腾并灼烧。我在自己的体内确切感觉到帝尊的存在,他对你的仇恨就像蛆穿透腐肉般在他身上蠕动。”他摇摇头,因回想而感到作呕。“这人疯了。他把每一个他想象得到的邪恶野心对准了你。他对你的原智有强烈的反感和惊骇,他也无法想象你做的事情是为了惟真。在他的心中,自从你来到公鹿堡之后,就全心全意把你的人生投注在伤害他这件事情上。他相信惟真和你来到这些山里,都不是为了唤醒古灵以防卫公鹿公国,而是为了找出某种精技宝藏或力量,好用来对付他。为了应付那个情况,他可是用尽力气和心机。”
我带着一种无法动弹的惊恐聆听弄臣叙述。他的双眼仿佛一个想起折磨的人那般瞪得大大的。“你以前为什么没对我提起这个?”当他停下来让自己喘过气来时,我温和地问他。他手臂上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却别过头去。“这不是我喜欢回想的事情。”他非常轻微地颤抖,“他们在我的心里,像无所事事的坏孩子般猛击他们无法捉住的东西。我无法对他们隐瞒什么,但他们对我根本没兴趣,把我视为比狗还不如的东西。当他们发现我不是你时非常愤怒,几乎为此而毁了我。然后他们便思索可以如何利用我来对抗你。”他咳嗽了,“如果那股精技之波没有来的话……”
我静静地开口,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切德。“现在我会用那来反制他们。他们如此无法自拔地掌握你,就难保不对你泄了他们的底。我请求你尽可能追溯那段时间,然后告诉我所有你想得起来的事情。”
“如果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就不会那么请求了。”
我想我不知道,但我克制自己不说出来,反而让一片沉默促使他好好思考。黎明将天色染成灰白,当他接下来开口时,我正好从绕着营地走一圈回来。
“有些你从不知道的精技书籍,就是那些盖伦在殷恳垂死时从她房间里挪走的书和卷轴。它们所蕴含的讯息仅供精技师傅读取,有些甚至用精巧的锁紧紧地锁住。盖伦花了很多年想扳开那些锁。对小偷来说,你上锁有何用?防君子不防小人呀,你知道的。盖伦在那儿发现许多他不懂的东西,但也有卷轴列出那些受过精技训练的人。盖伦尽全力找出那些人并且质问他们,然后把他们解决掉,以免其他人找他们问和他相同的问题。盖伦从那些卷轴中发现了许多,像是一个人如何长寿和享有良好的健康状况,以及如何在不触碰他人的情况下用精技给予痛苦。但是,他在最古老的卷轴上发现了暗示,那就是强大的力量在群山等待着一位精技能力高强的人。如果帝尊能掌控群山,他就能拥有无人可抵挡的力量。他为了达到那个目标,才替惟真向珂翠肯提亲,并非想让她真正成为他的新娘。他想等惟真死了,他就能从他的哥哥那里接收她和她的继承权。”
“我不明白,”我温和地说道,“群山拥有琥珀和毛皮,还有……”
“不,不。”弄臣摇摇头,“事情不是那样的。盖伦不会对帝尊泄露他所有的秘密,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无法掌握他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但你可以确定,当盖伦死的时候,帝尊立刻拥有了那些卷轴和书,也开始认真研读它们。他并不精通那些古老的语言,但他害怕寻求他人协助,以免他们先发现其中的秘密。不过,他最后还是苦思而解出其中含义,而当他看懂时,他可真是吓坏了。因为那时他已热切地派遣惟真到群山去,为了某个愚蠢的任务而送死。他终于想出盖伦为他追求的力量,就是掌握古灵的力量。他立刻判断惟真早已和你共谋,为了他自己追求那股力量。他胆子好大,竟敢窃取帝尊辛苦多年致力获取的那个宝藏!他竟敢用这样的方式把帝尊变成一个傻子!”弄臣虚弱地微笑:“在他的心中,他对古灵的支配力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你却试图从他身上把它偷走。他相信只要试着杀了你,就能维护他认为理所当然的权益。”
我坐着顾自点头。所有的细节片段都相符合,每一个都是。那些我对帝尊动机的了解所欠缺的漏洞,现在合上了,也对我呈现出一幅令人恐惧的景象。我早已知道此人深具野心,也知道他害怕和怀疑他无法控制的每一个人或每一件事情。我对他来说一直是个双重危机,是一个和他父王争宠的对手,还带着他无法理解和摧毁的怪异的原智天赋。对帝尊来说,世界上任何一个其他的人,不是工具就是威胁,而所有的威胁都必须摧毁。
或许他从未思索过,所有我想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希望他放我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