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纱堡是公鹿公国沿海一块非常小的土地,在帝尊自行加冕为六大公国的国王之后不久就沦陷了。众多村庄在那一段恐怖时期中都遭破坏,而且从未真正统计过有多少人丧生。像麻纱堡这样的小城堡通常是红船的目标。他们的策略是攻击朴实的村庄和比较小的土地,好让整体的防线衰落。受托管理麻纱堡的青铜爵士是一位老人,但他仍然带领他的人马保卫他的小城堡。不幸的是,为一般海岸线防卫所征收的沉重税赋已耗尽他的资源好一段时间了,麻纱堡的防御工事也久未整修。青铜爵士是阵亡的第一批人员之一。红船轻易地攻下了这座城堡,用火和剑使它沦落为今日瓦砾散满的土石堆。
我们隔天所走的道路不像精技之路一般完整,饱受时间的彻底毁坏。毫无疑问它曾是一条宽敞的大道,如今却已因森林侵占而变成一段只比小径略宽的道路。尽管对我而言,踏上一条不会时刻威胁着从我身上窃取我内心的路似乎挺轻松愉快的,但其他人却低声嘀咕隆起的地面、冲出地面的树根、掉落的树枝和其他我们一整天都在攀爬而过的障碍物。我保留内心的思绪,享受着覆盖在曾用大卵石铺成的路面上的厚苔藓,和在路面上方成拱形、长着叶芽且多枝的树荫,还有偶尔在矮树丛中逃走的动物发出的啪答声。
夜眼在它高昂的心情中,会快跑到前方然后飞奔回我们这里,有决心地在珂翠肯身旁小跑步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漫游。有一次它急奔回弄臣和我这里,吐吐舌头宣布我们今晚将猎到野猪,因为它们的足迹遍布四周。我也把这讯息传达给弄臣。
“我没弄丢任何野猪,所以我不会去猎捕。”他高傲地回答。我倒挺同意他的观点。博瑞屈那条有伤疤的腿使我对大型的獠牙动物极度警惕。
兔子,我建议夜眼,让我们猎兔子。
差劲的猎人就猎兔子吧!它对此嗤之以鼻,然后轻蔑地跑掉了。
我忽略这番羞辱。这天刚好是令人愉快的凉爽天气,很适合快步走,青翠的森林对我来说闻起来就像回到了家乡。珂翠肯带领我们前进,因她自己的思绪而出神,水壶婶和椋音跟在我们后面,正在交谈。水壶婶还是想走慢些,尽管自从我们的旅程展开之后,这位老妇似乎恢复了些体力。但是,她们在我们身后仍维持着一段令人舒适的距离,于是我悄悄地问弄臣:“你为什么容许椋音相信你是一个女人?”
他转过来对我动动眉毛,还给我一个飞吻:“难道我不是吗,英俊的小王子?”
“我是认真的,”我责备他,“她认为你是个爱上我的女人,还认为我们昨晚在幽会。”
“难道我们没有吗,我害羞的人儿?”他肆无忌惮地对我抛媚眼。
“弄臣。”我警告地说道。
“噢。”他忽然叹气,“或许真相是,我怕让她看到我是男人的证据后,她看到其他男人就只有失望。”他意味深长地指着自己。
我看着他,直到他认真起来。“她怎么想有何关系?就让她用自己相信的方式去想吧!”
“意思是?”
“她需要有人吐露心声,暂时就选了我。也许若她相信我也是女人,她就比较容易做到了。”他又叹气,“那就是我这些年在你们这类人之中,从未习惯的事情。你们太看重一个人的性别了。”
“嗯,它是很重要的……”我开口道。
“胡扯!”他喊道,“真是瞎搅和,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这有什么重要?”
我盯着他看,无言以对。对我来说似乎都很明显,也不需要说了。过了一段时间,我说道:“难道你就不能告诉她你是个男人,好让这件事情有个了结吗?”
“那恐怕根本不能了结,蜚滋。”他明智而审慎地回答。他攀爬过一棵倒下来的树,然后等我跟上来。“因为她接着就会想要知道,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为什么不想要她?要不是我有毛病,就是我认为她有缺陷。不,我不认为有必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不过,椋音有个吟游歌者的缺点。她认为世上每一件事情,无论有多么私密,都应该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或者更好的是,编成一首歌。啊,没错!”
他在森林小径中央忽然摆出一个姿势。他的站姿巧妙地令人联想到椋音让自己准备好演唱的模样,使我感到惊惧。当弄臣忽然开始唱出一首热诚的歌曲时,我回头瞥着她。
“哦,当弄臣撒起尿儿,
祈祷上天告知,会是什么样?
我们要是褪下他的裤儿,
他会现出酒涡还是摆荡?”
我的眼神从椋音转回弄臣身上。他一鞠躬,润饰那常表示她表演完毕的深深一鞠躬。我想大笑,却看到椋音红着脸往前走去,水壶婶立刻抓着她的袖子严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她们俩全都怒视着我。这并非弄臣第一次使我困窘的恶作剧,却是最尖锐的恶作剧之一。我朝她们做出无助的手势,想找弄臣理论。他正在小径上蹦蹦跳跳地走到我前方,于是我赶紧追上他。
“你难道都没停下来想想,你可能会伤害她的感情吗?”我愤怒地问他。
“我深思熟虑的程度跟她一样,她那样的主张是否会伤了我的感情。”他忽然指责我,挥一挥长长的手指头。“承认吧!你问那个问题,却从未想过这是否会伤了我的虚荣心。如果我要你拿出你是个男人的证据,你会作何感想?噢!”他的肩膀忽然垂下来,似乎失去所有的力气。“我们有其他的事要面对,却还浪费口舌在这事儿上。别说了,蜚滋,我也不再提了。就让她自己高兴说我是‘她’,我会尽力忽略的。”
我应该就此打住不再谈的,却没这么做。“只是,她认为你爱我。”我试着解释。
他神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是啊!”
“我是说,像男女之间的爱情。”
他吸了一口气:“那又怎样?”
“我是说……”我因他假装不懂我的话而有点生气,“为了亲热,为了……”
“那就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方式?”他忽然打断我,“为了亲热?”
“这是一部分!”我忽然有防御的感觉,却说不出为什么。
他对我扬起了一边的眉毛,然后镇定地说道:“你又把瞎搅和与爱混为一谈了。”
“这不只是瞎搅和!”我对他吼。一只鸟儿忽然飞过,呱呱地叫着。我回头瞥着水壶婶和椋音,只见她们互换困惑的眼神。
“我明白了。”他说道。当我大步从小径上走到他前面时,他想了一下,接着从我身后叫了出来,“告诉我,蜚滋,你是爱莫莉,还是爱她裙子底下的东西?”
现在换我觉得受辱了,但我不会让他把我为难得无话可说。“我爱莫莉和属于她的每一部分。”我宣称。我痛恨在我脸颊上升起的热气。
“看吧,现在你可说了。”弄臣重复着,好像我替他证明了他的论点,“我爱你,和属于你的每一部分。”他扬起头,接下来的话就带着质疑。“你不回我那句话吗?”
他等待着。我多么希望自己没开始这番讨论。“你知道我爱你,”我终于勉强地说了,“经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你怎么还这么问?但我是以一个男人爱另一个男人的方式爱你……”弄臣此时嘲讽地斜着眼看我,然后他眼中忽现一道闪光,我就知道他要对我说些糟透了的话。
他跳到一根倒下来的圆木上,从那个高度用胜利的眼神看着椋音,然后引人注目地叫了出来,“他爱我,他说了!我也爱他!”一阵狂笑之后,他就跳下小径冲到我前面去。
我用一只手将头发向后拨,然后缓慢地攀爬过圆木。我听到水壶婶的笑声和椋音愤怒的评语。我静静地走过森林,懊悔我先前应该闭嘴的。我确定椋音内心充满了盛怒,而她最近几乎不跟我说话就已经够糟了。我接受了她发现我的原智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个因此感到惊慌的人,至少她对我表现了些许容忍。但现在她的怒气又多了一分,这对我仅有的一切来说是个小损失。我心中有一部分非常想念曾彼此分享的那一段亲近的时日。我思念她靠着我的背睡觉时的温暖,或是在我们行走时忽然挽着我的手臂。我认为自己已经对那些需求关闭内心,但我忽然想念那份单纯的温暖。
仿佛那思绪在我的心防上开了一条裂缝,我忽然想起因我而身陷危险的莫莉和荨麻。我的心毫无预警地哽在我的喉咙里。我一定不能想她们,我警告自己,然后提醒自己,我无计可施。我无法在不背叛她们的情况下警告她们,也不能赶在帝尊忠实的跟随者抵达之前找到她们。我所能做的只是信任博瑞屈强壮的右手臂,然后紧抓着帝尊不确定知道她们在哪儿的希望。
我跃过一条涓流的小溪,发现弄臣在另一边等我。他一言不发地放慢步伐走在我身旁,他的欢愉似乎已离他远去。
我提醒自己我几乎不知道莫莉和博瑞屈在哪里。哦,我知道附近村庄的名称,但只要我能够保密,他们就安全了。
“你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你说什么?”我不安地问弄臣。他的话正回应了我的思绪,让我的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我是说,你知道的,我都能知道。”他心不在焉地重复。
“为什么?”
“这正是我的想法。我为何想知道你所知道的?”
“不,我是说你为何那么说?”
“说真的,蜚滋,我也说不上来。这些话跳进我的脑海中,我就说了。我常说些自己没好好想过的事情。”他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对我说抱歉。
“我也是。”我同意。我没再对他说什么,却因此感到困扰。自从石柱的意外之后,他似乎更像我记忆中的那位公鹿堡弄臣。我欢迎他突然满盈的自信和精神,却也担心他可能对于事件该如何发生太有信心。我也想起他那尖锐的口才比较像是要引发冲突,而非消除它们。我自己不只一次感觉到这刀口般的尖锐,但是在黠谋国王的宫廷里,这却是我可预期的。在这里的小小队伍中,这股刺伤似乎更尖锐。我纳闷自己是否有办法缓和他剃刀般的幽默,结果却对自己摇摇头,然后毅然把水壶婶的最新棋局问题拿出来思考,即使当我攀爬过森林残砾和横跨一步避开垂下的树枝时也不例外。
当傍晚缓慢来临时,我们走的小径让我们步入越来越深的山谷中。有一刻,这条古老的小径让我们看到了下方的景致。我瞥着成串绿珠状蔓延的柳树枝变成树叶,玫瑰色调的纸桦树干竖立在杂草丛生的草原上。在后方,我看到于去年长成、有棕色外层的香蒲挺直在更深的溪谷中。青草和蕨类苍翠的繁茂多汁预示着前方的沼泽地,犹如植物的气味预示着静止的水流。当四处漫游的狼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时,我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我们来到一道强劲的溪流在多年前冲垮的一座桥,和把两岸道路吞没之处,现在它在含有砂砾的溪床上银晃晃地涓流着,但倒在两岸的树证实了泛滥时期的猛烈水势。当我们接近时,一群呱呱叫的青蛙忽然静止了,我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石头让双脚避开水流。我们没走多远,第二条溪流就横在了我们的路径上。如果给我选潮湿的脚或潮湿的靴子,我会选择前者。水很凉,唯一的好处是它让我的脚麻木得感觉不出溪床的石头,然后我在远方的溪岸套上我的靴子。我们的小型队伍在刚才路越来越难走时团结一致通过,现在我们继续沉默地一同前进。黑鸟鸣叫着,早春的昆虫也嗡嗡作响。
“这里真有生命力。”珂翠肯柔声说道。她的话似乎就悬在芬芳的空气中。我发现自己点头同意。我们身边充满了生命力,有植物又有动物,不仅充满在我的原智知觉里,似乎也像雾气般悬在空中。在群山光秃秃的石头和荒凉的精技之路后,这充沛的生命力令人陶醉。
然后我看到了龙。
我在路上停下来,忽然举起双臂摆出大家似乎都认得的静止和安静手势。我所有同伴的眼神都跟随我的眼神。椋音喘着气,狼儿的颈毛也竖了起来。我们瞪着龙,和它一样一动也不动。
这条金绿色的龙在斑驳的树荫下伸展四肢。它离道路够远,我只能透过树林看到它的部分身形,但那些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它那巨大的头和马的身体一样长,深深地栖息在苔藓中。我能看到它的那只独眼是闭着的,一道羽鳞状且有彩虹色泽的大冠毛松弛地垂在它的喉咙上。在每一只眼睛上方类似羽毛的一簇东西看起来几乎有点好笑,不过如此巨大奇特的动物可一点儿也不好笑。我看到有鳞的肩膀,还有在两棵树之间缠绕的一条长尾巴,枯叶像筑巢似的堆积在它的上方。
在一段漫长无息的时间之后,我们面面相觑。珂翠肯对我扬起眉毛,我却晚些时候才对她耸耸肩。我对这将会形成什么样的危险毫无概念,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些危险。我非常缓慢安静地抽出我的剑,顿时看起来像拿了个非常愚蠢的武器,犹如拿着一把餐刀面对一只熊。我不知道我们这戏剧性的场面静止了多久,似乎是一段永无止尽的时间。我绷紧的肌肉因保持静止而开始发痛,杰帕们则不耐烦地移动,但只要珂翠肯让它们的领队不动,它们倒还能维持一列队伍。最后,珂翠肯静悄悄地移动,让我们的队伍再度开始缓慢地前进。
当我无法再看到这沉睡的动物时,我的呼吸开始顺畅了些,一切反应也变得正常了。我的手因为紧握着剑柄而发疼,我所有的肌肉也忽然变得如橡胶般僵硬。我把汗湿的头发从脸上向后拨开,然后转头和弄臣互换松了一口气的眼神,却只发现他以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我的后方。我急忙转身,然后仿佛聚集的鸟群般,其他人都模仿我的姿势。我们又停下来沉默地怔住不动,凝视一条沉睡的龙。
这条龙在深沉的常青树荫下伸展四肢。它像第一条龙一样安卧在苔藓和森林的残砾中,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它那弯曲的长尾巴仿佛花环似的盘旋围绕着它,光滑的鳞状兽皮闪耀出灿烂的铜棕色光芒。我能看到一对翅膀紧紧地在它细瘦的身上摺起,它的长颈像沉睡的鹅一般蜷在它的背上,它的头型也像鸟儿的头,甚至有老鹰般的嘴。一只闪亮的角从这动物的额头向上盘旋,顶端却异常尖锐。它的四肢缩在身体下方,让我想起一头母红鹿,反倒不太像蜥蜴。称呼这两只动物为龙似乎是个矛盾,但我却找不出其他的词形容这样的动物。
我们又沉默地站着凝视,杰帕们也烦躁地移动着。珂翠肯忽然说:“我认为它们不是活的动物。我想它们是巧妙的石雕。”
我的原智知觉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它们是活的!”我悄声提醒她。我朝一条龙移动,夜眼却惊恐起来,我于是收回自己的心智接触。“它们睡得很沉,好像还在冬眠,但我知道它们是活的。”
当珂翠肯和我说话时,水壶婶决定自己去瞧瞧。我看到珂翠肯睁大了眼睛,然后转过头看着这条龙,害怕它会醒来。我看到水壶婶把她枯槁的手放在这动物静止的额头上,她的手似乎在触摸时发抖,但稍后她几近忧愁地微笑起来,然后用手向上抚摸盘旋而上的角。“这么美,”她若有所思地说着,“这么的精雕细琢!”
她转向我们,“注意去年的藤蔓缠绕在它的尾巴末端。瞧瞧它如此沉睡在落叶中二十年,或者是二十个二十年。但是,每一片鳞片依然闪亮,瞧它多么完美!”
椋音和珂翠肯带着惊叹、惊服和喜悦动身向前,很快就蹲在雕像旁,要彼此注意一处处雕刻的细节。每只翅膀的每一片鳞、尾巴盘绕的流畅优雅环圈和艺术家设计的其他奇异之处都受到赞赏。然而当她们热切地指着摸着时,狼儿和我却忍耐着。夜眼的颈毛都竖了起来,一路蔓延到整个背部。它没有咆哮,反而像吹口哨般高声呜咽。稍后我明白弄臣没有加入其他人。我转身发现他从远处看着它,仿佛一位守财奴看着一堆比他在梦里见过还多的金子。他的双眼也同样睁得大大地,就连他苍白的脸颊看来也发红了。
“蜚滋,过来看!这只是冷冷的石头,因雕工精细而栩栩如生,还有你瞧瞧!另一条有牡鹿的角和人的脸!”珂翠肯举起一只手指着,我就瞥见另一个身形伸开四肢睡在森林的地面上。她们全都离开前一座雕像来看这座新的,再次惊叹其优美和细致。
我自己则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移动,狼儿则紧跟在我身边。当我站在有角的那座雕像旁边时,亲眼看到绒毛囊状的蜘蛛网附着在一只有蹄的脚的凹陷里。这动物的肋骨没有伴随任何肺部收缩而移动,我也根本感觉不到它的体温。我最后强迫自己把一只手放在这冰冷的石雕上。“这是座雕像。”我大声说出,仿佛强迫自己相信我的原智知觉否认之事。我看着四周,越过椋音仍在欣赏的牡鹿人,看到水壶婶和珂翠肯微笑地站在另一座雕像旁边。它野猪般的身体展开四肢侧躺着,从它的口鼻处伸出的獠牙就像我的身高一样长。除了它巨大的体型和紧叠在它身侧的翅膀外,它怎么看怎么像夜眼曾经猎杀过的森林猪。
“我瞥见至少一打这类东西。”弄臣宣称,“还有,我在那些树后面发现另一个雕刻柱子,就像我们之前见过的一样。”他伸出一只好奇的手摸着这雕像的皮肤,然后因这冰冷的触感而退缩。
“我不相信它们是无生命的石头。”我告诉他。
“我也是。我从未在雕刻上见过如此真实的细节。”他同意。
我没试着告诉他,他其实误会我的意思了,反而站着思索一件事情。这里,我感觉到生命,但那里只有我手下冷冰冰的石头。这和被冶炼的人相反:残酷的生命显然激发起他们的肉身,但我的原智知觉视他们为冷冰冰的石头。我探索某种关联,却只发现这奇怪的对比。
我打量着四周,发现我的同伴们散布在森林各处,从一座雕像走到另一座雕像,在他们发现新的雕像出现在攀爬的常春藤中,或陷入落叶时高兴地呼叫彼此。我缓慢地跟着他们漫游。对我而言,这里可能是地图上标示出来的目的地。如果古代的绘地图者早先就以正确的比例绘制地图,几乎就确定是这里了。但是,为什么?这些雕像有何重要?那座城市的重要性我曾一眼就看了出来,它可能就是古灵原本的住处。但是这个地方呢?
我紧跟在珂翠肯身后。我发现她站在一只有翅膀的公牛旁边。它把腿缩在身子下面睡觉,强有力的肩膀收在一起,沉重的口鼻落到膝盖处。从它展幅宽广的角和成簇的尾巴,怎么看都像完美的公牛复制品。它的偶蹄埋在森林的土壤下,我相信它们就在土里。她张开手臂测量它的角的展幅。像其他所有的雕像般,它也有翅膀,就收在它宽阔的黑色背部后面。
“我能看看地图吗?”我问她,她步出自己的幻想。
“我已经看过了。”她平静地告诉我,“它让我相信这就是标示出的地方。我们经过了两座石桥的残骸,符合地图所显示的位置,而弄臣在柱子上发现的标记,也符合你在城里所誊下来的这目的地的标示。我认为我们正站在曾是湖岸之处,反正那就是我在地图上解读到的。”
“湖岸。”我自顾自地点点头,思索着惟真的地图为我显示了什么。“或许吧!或许塞满淤泥而成了沼泽,但如此一来,这些雕像又表示什么呢?”
她略微比划了一下整座森林:“某种花园或公园,也许?”
我看着我们的四周,然后摇摇头:“不像我所见过的花园,这些雕像也不是规则地分散。花园不是都有整体性和主题吗?至少耐辛是这么教我的。在这里只见伸展四肢的雕像,看不到路径和基座……珂翠肯?这些雕像都是沉睡的动物吗?”
她自顾自地皱眉片刻:“我相信是,而且我认为它们全都有翅膀。”
“或许这是个墓地,”我进一步提出,“也许这些动物之下就是坟墓。或许这是某种奇怪的纹章图案,标示出不同家族的埋葬地。”
珂翠肯看看我们四周,思索着:“也许正是如此。但那为什么会标示在地图上?”
“那花园为什么会标示在地图上?”我反问。
我们花了接下来的午后时光在这区域探索。我们发现了许多其他的动物,种类繁多也各式各样,但全都有翅膀并且沉睡着,它们在这里非常久了。进一步的检视让我看到这些巨树围绕着雕像生长,而不是把雕像安置在树与树当中。有些雕像几乎遭苔藓和腐叶土所浸没,其中一座除了从一小块沼泽地伸出长牙的嘴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这露出来的牙齿闪着银光,齿端也相当尖锐。
“但我发现没有一座雕像有碎片或裂缝,每一座看起来都像刚创作完那天的完美模样,我也判断不出这石头是如何上色的。这感觉不像油彩或染色,看起来也不像经多年曝晒而褪色。”
当我们那晚围坐在营火边时,我对其他人详细解说我的想法。我试着用珂翠肯的梳子梳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我在傍晚时偷偷从其他人身边溜走,在我们离开颉昂佩之后首次彻底清洗身体,也尝试洗涤自己的部分衣服。当我回到营地时,我发现其他人差不多都有类似的想法。水壶婶忧郁地把洗好的湿衣服放在一条龙上晾干;珂翠肯的脸颊比平日还红润,也把她湿漉漉的头发重新绑成一条紧紧的辫子;椋音似乎忘了她先前对我的愤怒。的确,她看来已经全忘了我们所有的人。她凝视着营火的火焰,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我也几乎能看到她紊乱地组织起来的字句和音符。我好奇那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像解答水壶婶为我而设的棋局般。看着她的脸,知道一首歌正在她心中蕴酿,这感觉挺奇妙的。
夜眼走过来把它的头靠在我的膝上。我不喜欢在这些活的石头间睡觉。它对我透露。
“它们看起来不会立刻醒来。”我说道。
水壶婶叹了口气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缓缓摇着她那苍老的头。“我不这么认为。”她平静地说道,听起来她几乎在哀悼。
“这样吧!既然我们无法彻底解开谜团,剩余的路段为何终止于此,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开它们,重新踏上旅途。”珂翠肯宣布。
“如果惟真不在地图上的终点,”弄臣平静地问道,“您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珂翠肯悄声地对我们坦承,“我也不会在它发生之前担心这些。我还有个行动要完成,在我们精疲力竭之前,我不能绝望。”
她把这说得好比思索着一盘棋局,只剩最后一步就可能迈向胜利,让我觉得一惊。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花太多时间专注在水壶婶的棋局问题上,于是用力猛拉头发上最后一个结,将它绑成一条辫子。
在最后的天光消失前,过来和我一同狩猎吧!狼儿建议。
“我想我今晚会和夜眼一同狩猎。”我一边说着,一边站着伸展四肢。我对弄臣扬起一道眉毛,但他似乎失神了,没有任何反应。当我走离营火时,珂翠肯问我:“你自己一个人安全吗?”
“我们离精技之路很远。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我这阵子以来最宁静的一天。”
“我们或许远离精技之路,但我们仍在精技使用者曾占领的领土中央。他们在到处都留下了痕迹,你不能说当你走在这些山丘时,你就安全了。你不应该独自行走。”
夜眼在喉中低声呜咽,焦虑地想走。我渴望和它一起打猎,一同突袭和追赶,不带着人类的思绪在夜色中穿梭,却又不能完全不信珂翠肯的警告。
“我跟他去。”椋音忽然提议。她站起来,她用双手拍拍大腿以拍掉灰尘。如果除了我之外有任何人觉得这样挺奇怪的,也没有人表现出来。我期待至少会从弄臣那儿得到嘲讽似的道别,他却继续盯着一片黑暗。我希望他别又生病了。
你介意她和我们一起走吗?我问夜眼。
它用一个顺从的叹息回答我,然后从营火边小跑而去。我缓慢地跟随它,椋音则跟着我。
“我们不跟上它吗?”她过了好一会儿问我。森林和越来越浓的薄雾在我们周围越来越接近。夜眼连个影子都没有,但话说回来,我用不着看到它。
我开口说话,不是耳语,但声音极低:“当我们打猎时,我们各自行动。当我们其中一个开始捕捉某只猎物时,另一个就赶快过来拦截或加入追捕。”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们的远征带领我们远离雕像,进入未经人工雕琢的森林中。春的气息很浓郁,青蛙和昆虫的歌儿环绕四周。我很快就碰到一条狩猎小径,然后便沿着它移动。椋音缓缓走到我身后。当一个人在白天或夜晚穿越森林时,可以顺着或逆着它移动。有些人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做,其他人则永远学不会。椋音顺着森林移动,当我们在森林中迂回而行时,她就在垂悬的树枝下迅速俯身,然后侧步闪开其他树枝。她没有强行通过我们遇见的灌木丛,反而侧身避免被小枝繁茂的树枝钩到。
你这么警觉她,就算你踩到一只兔子,也看不到它!夜眼责备我。
那时,一只野兔从小径旁的灌木中冲出来。我朝它身后跳起,展开双手追扑过去,在狩猎小径上跟随它。它的速度比我快多了,但我知道它最可能会转圈子,也知道夜眼会快速移动拦截它。我听到椋音在我身后赶上来,我却没时间去想她,因为我一直看着这只兔子绕着树和在树底下闪躲。我有两次几乎抓到它了,它两次都从我身边跑开,但它第二次跳开时,就直接冲进狼儿的嘴里去了。狼儿跳起来用前掌把兔子按在地上,然后用嘴抓住它小小的头颅。当它站好时,用力摇晃兔子,然后咬断兔子的脖子。
当我划开兔子的肚皮,帮狼儿把兔子的内脏掏出来时,椋音赶上了我们。夜眼津津有味地撕咬着肠子。让我们再找一只,它提议,然后迅速遁入夜色中。
“它总是为了你而这么放弃肉吗?”椋音问我。
“它没有放弃,而是让我扛着。它知道现在是最好的狩猎时机,所以它希望迅速地再猎杀一次。如果不是的话,它知道我会替它安全地保留肉,我们也会在稍后分享。”我把死兔固定在我的腰带上,然后动身穿越夜色,这温热的身躯就在我行走时,轻轻地在我的大腿上跳动着。
“哦。”椋音跟着我。稍后,仿佛回答我先前所说的话,她说道,“我没有因为你和狼儿的原智牵系而感到被冒犯。”
“我也不觉得这会冒犯到人。”我回答。她选择的字眼让我觉得有些刺耳。我继续在小径上潜行,眼耳都保持警觉。我能听见夜眼在我左前方轻柔的啪啪脚步声,我希望它能把猎物吓到我这里来。
稍后,椋音又说:“无论我的想法如何,我也会停止称呼弄臣为‘她’。”
“那很好。”我含糊地回答,并没有因此放慢我的行进速度。
我很怀疑你今晚是不是能胜任猎人的工作。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我知道。
“你也希望我道歉吗?”椋音压低声调问我。
“我……嗯。”我口吃了,然后沉默下来,不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很好。”她用冰冷坚决的声音说道,“我道歉,蜚滋骏骑爵士。”
我转身面对她:“你为什么这么做?”我诘问道。我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我能感觉到夜眼,它已经走到山丘顶独自打猎了。
“王后吩咐我停止在队伍里散播争端。她说蜚滋骏骑爵士承担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负担,也不应该再承担我的否定。”她谨慎地告知我。
我纳闷这一切曾在何时发生,但也不敢问。“这一切都没必要。”我平静地说道。我感觉异常羞愧,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般愠怒,直到别的孩子们让步为止。我深呼吸,决定诚实地说出来,然后看看会如何。“我除了对你揭露我的原智,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抛下了你的友谊,我也不明白你为何怀疑弄臣,或这些事情为何让你生气。我讨厌我们之间这份尴尬,也希望我们能像以前一样是朋友。”
“那么,你不讨厌我了?不因为我作证你宣称莫莉的孩子是你的而讨厌我?”
我朝内心寻找这失落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想这个了。“切德已经知道她们了,”我平静地说,“即使你不存在,他也会设法知道的。他……足智多谋,而且我渐渐了解你依照和我不同的规则生活。”
“我曾经是。”她柔声说道,“很久以前,在城堡遭劫掠和我被丢下来等死之前。在那之后,我就很难再相信规则了。我失去了一切。所有好的、美丽的和真实的事物,都被邪恶、欲望和贪婪损毁。不,被比欲望和贪婪更卑鄙的东西毁了,一股我无法理解的动力。即使当劫匪强奸我时,他们似乎也不因此感到喜悦,至少不是那种喜悦……他们嘲弄我的痛苦和挣扎,那些观看的人就在那里一边等一边笑。”她越过我看着过往的黑暗。我相信她不仅是对我说,也是对她自己说话。“这就好比他们被驱使,那驱使他们的欲望和贪婪却无法被满足。这是他们能对我做的一件事,所以他们就做了。我总是相信,或许孩子气地相信,只要你遵循规则,就能受到保护,像那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之后,我感觉……被骗了,既愚蠢又容易受骗,只因我认为理想能保护我。荣誉、礼貌和正义……它们不是真实的,蜚滋。我们都把它们当成是真的,然后像盾牌似的把它们握住。但是,它们只能抵挡那些持着相同盾牌的人。对那些弃绝盾牌的人而言,它们根本不是盾牌,而是可用来对付他们的受害者的额外武器。”
我感觉一阵晕眩。我从未听过一名女子如此不带感情地说着那么一件事情。绝大部分情况下是根本不说。劫掠中所发生的强奸事件、可能随之而来的身孕,甚至六大公国妇女为红船劫匪所生下来的孩子都很少像这样被提及。我忽然明白我们已经动也不动地站着很久了,我也感觉到春夜的寒气。“我们回营地去吧!”我忽然建议。
“不,”她冷冷地说道,“不要回去。我怕我会哭,如果我真的哭了,我宁可在黑暗里哭。”
天快要暗下来了。我把她带回一条更宽广的狩猎小径上,我们还找到一根圆木坐在上面。在我们的周围,青蛙和昆虫让夜里充满了求偶之歌。
“你还好吗?”当我们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问她。
“不,我不好。”她简短地说道,“我需要让你了解。我并没有轻易地出卖你的孩子。蜚滋,我没有随随便便地背叛你。起初,我甚至没想到那个方法。谁不想让她的女儿当上公主,最后成为女王?谁不想给他的孩子漂亮的衣服和美好的家?我不认为你或你的女人会把这事视为降临在她身上的厄运。”
“莫莉是我的妻子。”我平静地说道,也知道她没听见我说的。
“那么,尽管我知道这不会让你高兴,我仍做了。知道这么做能为我在此取得一个位置,在你身旁亲眼目睹……你即将做的事情。看到任何吟游歌者从未唱过的奇妙景象,就像今天的那些雕像,因为这是我拥有未来的唯一机会。我一定要有一首歌,一定要目睹一件能带给我在吟游歌者中名垂青史的地位的事件,一件能确保我在老得无法漫游城堡时,还有汤和酒可以喝的事件。”
“难道你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安顿下来,和他一起分享你的人生和孩子吗?”我平静地问道,“在我看来,你挺能吸引一个男人的目光。当然一定会有个……”
“没有男人会娶不孕的女人。”她说道。她的声音变得没有起伏,失去了它的声律。“在麻纱堡毁了之后,蜚滋,他们把我丢下来等死,而我就躺在停尸间,确定自己快死了,因为我无法想象继续活下去会是什么样子。我周围的建筑物都在燃烧,受伤的人民在尖叫,我也闻得到血肉燃烧的味道……”她沉默片刻。当她又开口时,声音稍微平稳了些。“但我没死。我的身体比我的意志力还强。第二天,我拖着自己的身子去找水喝,一些其他的生还者发现了我。我活下来了,情况也比许多人好,直到两个月之后。那时,我确信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比杀了我还糟糕。我知道我怀了其中一个家伙的孩子。”
“所以我去找疗者,她给了我不管用的药草。我又去找她,她就警告我说,如果它们再不管用,我最好顺其自然。但我去找了另一位疗者,那疗者给了我一种不同的药剂。它……让我流血。我堕胎了,流血却没停止。我回去找疗者们,两位都找,但是没有一位能帮我。她们说时候到了,流血自然就会停止,但有一位对我说,我很可能不会再有另一个孩子了。”她的声音紧绷,然后像哽咽般。“我知道你认为我和男人相处的方式很随便,不过一旦你被强迫过,这就……不一样了。永远都不同了。我对自己说,这样吧,我知道这随时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这样我至少能决定和谁在什么时候做。我将永远不会有孩子,因此也不会有个永久的男人。所以,我何不挑选自己能有的?我从月眼来到颉昂佩,知道我能自由地做出为了自我生存所必须做的事情,因为等我老了,没有男人和孩子能照顾我。”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且不平稳,然后她说,“有时我觉得他们把我冶炼了还好些……”
“不。千万不要那么说,永远别那么说。”我害怕碰她,但她忽然转身把她的脸靠在我身上。我伸出一只手臂抱她,发现她在发抖。我感觉被迫承认自己的愚蠢。“我之前不明白。当你说博力的士兵曾强奸一些妇女……我并不知道你也曾受过那种磨难。”
“哦。”她的声音很小,“我曾认为你把这视为不重要的事情。我在法洛曾听说过,强奸只会对处女和妻子带来困扰。我认为或许你觉得对我这么一个人来说,那是比罪有应得还应该发生的事。”
“椋音!”我感觉一阵非理性的愤怒,因为她竟相信我会如此无情,然后我就回想,我曾看见她脸上的伤痕,我怎么没猜到呢?我当时甚至没有和她谈博力如何扭断她的手指。我原本假设她知道,令我感到那般厌恶的原因是,她晓得博力威胁要对她造成更大伤害,因而使我更加克制。我原本认为她因为狼儿才不再给我友谊。那么,她之前对我的保持距离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把许多痛苦带进你的生活,”我承认,“不要觉得我不知道吟游歌者双手的价值,或者我不完全相信你身体所遭受的亵渎。如果你想说这件事情,我洗耳恭听。有时候,谈谈是有帮助的。”
“有时候反而没帮助。”她反驳,接着忽然更用力抓住我。“那天,当你站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详细述说帝尊曾经对你做了些什么,我的心就在那天为了你而淌血。这无法让加诸于你身上的事情不发生。不,我不想谈或想这件事。”
我举起她的手,然后轻轻地亲吻为了我而被折断的手指。“我没有混淆加诸于你身上的事情和你是谁。”我说道,“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看到吟游歌者椋音·鸟啭。”
她朝我点点头,我就知道如我所推测,她和我分享那恐惧,我们不会像受害者般自怨自艾地活下来。
我没再说了,只是坐在那里。我又想到即使我们找到惟真,即使因为某个奇迹让他的归来扭转战局,让我们成为胜者,对有些人来说,这胜利可来得太晚了。我走的是一条漫长疲惫的道路,但我仍不敢相信到了最后,我可能会过着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椋音却连那个想法都没有。无论她逃进内陆多远的地方,她永远逃不开那场战争。我把她抱得更紧,感觉她的痛苦血一般地流进我身体里。过了一段时间,她的颤抖停止了。
“天完全黑了。”我最后说道,“我们最好走回营地。”
她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她握住我的手,我就起身带她走回营地,她却向后拉拉我的手。“和我在一起,”她这么说,“仅在此时此地,带着温柔和友谊。把另……一个带走,把自己尽情地给我。”
我想要她。我极度想要她,我相信,这和爱,甚至和欲望都没什么关系。她既温暖又如此鲜活的,这会是甜蜜单纯的人类温存。如果我能就这么和她在一起,而事后也不会改变我对自己的想法和对莫莉的感觉,我就会这么做。但我对莫莉的感觉,并不是当我们在一起时才存在的东西。我已经给了莫莉那样的权益,也不会因为我们分离了一段时间而撤销它。我想不到任何话语能让椋音明白,我选择莫莉并不表示我拒绝她,所以我反而说道:“夜眼来了。它有只兔子。”
椋音走过来更靠近我。她把一只手向上抚摸我的胸膛,然后是我的颈侧。她的手指沿着我嘴巴的线条移动,轻抚着我的嘴。“叫它走。”她悄声说道。
“就算我叫它走得很远,也无法不让它知道我们所分享的每一件事情。”我真诚地告诉她。
她在我脸上的手静止了。“每一件事情?”她问道,声音满是惊慌。
每一件事情。它走过来坐在我们旁边。另一只兔子垂在它嘴里。
“我们拥有原智牵系,我们分享每一件事情。”
她把手从我脸上移开,站离我身边。她低头凝视狼儿黑暗的身形。“那么,我刚才告诉你的……”
“它以它自己的方式理解。不像另一个人类那样,但是……”
“莫莉对那有何感觉?”她忽然发问。
我深吸一口气。我没料到我们的对谈会转变至此。“她从不知道。”我告诉她。夜眼动身走回营地,我更缓慢地跟随它,在我之后则是椋音。
“那么,当她知道了呢?”椋音追问,“她会就这么接受这份……分享吗?”
“也许不会。”我不情愿地咕哝着。为什么椋音总是会让我想到我已避免思索的事情呢?
“要是她强迫你在她和狼儿之间做个选择呢?”
我在路上停下来,然后又开始走,速度有些快。这个问题悬在我的周围,我却拒绝想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绝不会变成那样。然而,有个声音在我内心耳语:“如果你告诉莫莉事实真相,事情就会变成那样,一定会的。”
“你会告诉她,对吧?”椋音毫不留情地问着我正在逃避的那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冷酷地回答。
“哦,”她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当一个男人说那句话的时候,通常表示,‘不,我不会,但我将不时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我能假装自己最终会想要这么做。’”
“能否请你闭嘴?”我的话毫无力量。
椋音沉默地跟随我,稍候她说:“我不知道该同情谁,你还是她。”
“或许是我们俩吧!”我无情地说着,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当我们回到营地时,弄臣正在看守。水壶婶和珂翠肯则已入睡。“狩猎得如何?”当我们接近时,他以同伴似的语气问道。
我耸耸肩。夜眼早就在享用它带回来的兔子,只见它满意地在弄臣身边伸展四肢。“够好了。”我举起另一只兔子。弄臣从我手中把它拿走,漫不经心地把它挂在帐篷的柱子上。
“早餐。”他镇定地告诉我。他忽然看着椋音的脸,但如果他看得出来她哭过,他也没为此开玩笑。我不知道他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因为他也没对此做评论。她跟着我进入帐篷。我脱下靴子,满怀感激地躺进自己的被窝里。稍后,当我感觉她让自己靠着我的背躺着时,我并没有非常惊讶。我判断这表示她原谅我了,她这么做却让我难以入睡。
但我终于睡了。我已经竖起心防,却设法做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梦。我梦到自己坐在莫莉的床上,在她和荨麻睡觉时看顾她们。狼儿在我的脚边,弄臣则在有烟囱的角落坐在一张凳子上,高兴地对自己点点头。水壶婶的游戏桌布就铺在桌上,上面却没摆石子,而是不同的黑白袖珍龙雕像。红石是船,而我就要下这步棋。我的手中有能让我赢这棋局的棋子,但我只希望看着莫莉睡。这是个宁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