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穿越群山王国的古老贸易通道,现已不供群山王国现今的城镇所使用。这条古道的一部分向南边及东边延伸至遥远的蓝湖沿岸。这是一条无名的道路,也无人记得是谁开拓了这条路,更鲜少人使用至今仍完好无缺的路段。有些地方逐渐遭群山常见的冰冻土块所破坏,其他地方则因洪水和山崩侵袭而变成瓦砾。偶有冒险精神的群山青年沿着这条路走到它的源头。那些归来的人总会述说些被夸大的故事,像是城市废墟和冒蒸汽的山谷里飘散着硫磺味的池塘。此外,他们还提到途经地区险恶的天然环境。他们说既没有猎物也很难打猎,并且没有任何记录显示任何人有兴趣再重返路的尽头。
我跌跪在积雪的街道上。我缓慢地站起来,尝试寻回自己的记忆。我喝醉了吗?这恶心和晕眩像极了那样的状况。这黑暗的闪光和寂静的城市却不是。我四下观望,看到自己正身处某座城市的广场,站在某个若隐若现的石碑阴影处。我眨眨眼睛,先是将它们紧闭起来,然后再睁开,但雾一般的光线仍令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徒劳地等待眼睛适应微弱的星光,很快就开始发抖,因此我寂静无声地穿越空荡荡的街道。我先感到一股预料中的疲惫,接着是对于我的同伴、帐篷和岔路的模糊记忆,但在那朦胧的记忆和我所站的这条街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回头看来时路,黑暗已将我身后的道路吞没,缓慢飘落的潮湿雪花也覆盖了我的脚印。我眨掉睫毛上的雪,然后四处张望。我看见街道两旁闪着水光的石造建筑物,却看不出这光线来自何处,因为它既无光源,亮度也不足。这儿没有若隐若现的阴影或特别黑暗的巷弄。尽管如此,我仍不知自己将去向何方,建筑物的高度和造型以及街道所达之地仍是个谜。
我极力克制心生的恐慌感,这感觉让我清晰地忆及我是如何在帝尊的庄园里遭精技蒙骗的。我太惊恐,不敢运用精技向外探寻,唯恐在这城市里遭到欲意的毒害,但如果我盲目地前进并且相信自己不会遭蒙骗,或许正好就落入陷阱里。我在一堵墙的遮蔽处停下来,强迫自己镇静,再度尝试回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离开我的同伴多久了,以及为何离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运用自己的原智知觉向外探索,试着找到夜眼,却探索不到任何生命。我纳闷附近是否真的没有活着的动物,还是我的原智知觉又不灵光了,可是却找不出答案。当我凝神倾听时,我只能听见风的声音,也只闻到潮湿的石头、刚落下的雪和某处的河水。我的心中再度浮现恐慌感,于是向后靠着墙。
这座城市突然在我周围重现生机。我看见自己靠在一家旅店的外墙上,听到里面传来尖锐的笛声和唱着陌生歌谣的歌声。一辆马车辘辘地驶过街道,接着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手笑着冲过巷口。这奇异的城市此刻已是夜晚,却尚未沉睡。我抬头望着奇高无比的怪异的尖顶建筑,看见上方的楼层透出灯光,一个人在远处对某人大喊。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稳住自己之后,下定决心向前走,尽可能地探寻这个奇怪的城市。我等到另一辆满载酒桶的马车驶过我所在的巷口之后,才从墙边迈开脚步。
当下一切又再度静止,只见闪闪的黑光。小酒馆里的歌声和笑声荡然无存,也没有人在街上走。我踏出巷口小心翼翼地盯着左右两侧,没看到什么东西,只有缓慢飘落的湿雪。我告诉自己这儿的天气至少比上头的道路来得温暖,就算我整夜都待在户外,也不会太受折磨。
我在城里游荡了一段时间。在每个十字路口,我都选择沿最宽敞的路走,很快就看出道路总是缓和的下坡路,河流的气味也更浓了。我在一座巨大的环形水池边停下来休息,这水池从前应该环绕着一个喷泉或浴池。这城市顿时又在我周围重现生机。一位旅人走过来让他的马儿在干涸的池中饮水,我和他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触手可及。他没注意到我,我却注意到他奇特的服饰和马背上形状怪异的马鞍。有一群女子轻声谈笑着经过我身边。她们所穿的直长袍从肩膀柔软地垂下来,裙摆在行进中拍打着她们的小腿。所有的人都留着及臀的长发,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响彻石板街道。当我起身对她们说话时,她们却和光线一同消逝。
在我明白只要我用手摸一面有水晶纹理的墙就会出现这一切之前,我已两度唤醒这座城市。即使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却开始用手指抚着建筑的侧边向前行走。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我行走的同时恢复生机。这仍是个飞雪飘落的夜晚。沿途的马车不留下任何轨迹。我听见用力关上早已腐朽的门的声音,只见人们轻盈地走过一条街上经大雨侵蚀的深沉沟渠上。很难将他们视为鬼魂,因为他们正向彼此大声招呼。当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是唯一遭忽略的隐形人。
过了许久之后,我来到一条在星光下缓缓流动的黑河,有几座幽灵般的码头延伸至河里,河面上也停泊了两艘大船,甲板上透出光芒。一桶桶和一捆捆的货物在甲板旁等着装载,还有一群人在玩某种赌博游戏,只听见他们大声争论其中一人的诚实度。他们的衣着和语言与来到公鹿的河盗不同,但我从其他方面看出他们属同一个人种。正当我观看时,一场打斗开始演变成群架。打斗迅速在夜巡的哨声中消散,打斗者也在城市卫队来临之前四散逃离。
我把手从墙上举起来,在闪耀雪光的黑暗中驻足片刻,好调整我的视线。船只、码头和河边的人们都不见了,平静的黑河却依然在寒冷的夜空中流动。我朝它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感觉路面越来越颠簸。这条河的河水在街道上起起落落,谁也无法阻挡它带来的损害。当我转身背对河流端详这城市建筑物的空中轮廓时,看见尖塔掉落和墙壁倒塌的模糊剪影,于是我再度向周遭探索,仍旧没发现有任何生命体存在。
我转向河流。这里的地形结构让我想起了什么,虽然我知道自己想到的不尽然是此处,但我确定这就是我看见惟真把双手和手臂伸进去,然后又伸出来之后闪耀着魔法之光的那条河。我谨慎地走过支离破碎的铺路石径直来到河边,这河流看起来像水,闻起来也像水。我在河边蹲下、思索。我曾听过传说中一滩滩柏油似的泥巴覆盖在水上,也清楚地知道油浮在水面上是什么样子。或许黑水之下有另一条带着银光般力量的河水流动,也许在遥远的上游或下游就是我曾见过的精技河流。
我脱下连指手套露出手臂,然后把手放在水流上,感觉它冰冷地轻拂我裸露的手掌。我竭力展开感官去感觉水流之下是否蕴含精技,却毫无所获,不过如果我将手臂和双手伸进去,伸出来之后手上也许就会闪耀着力量。我壮起胆子把手伸进去亲自体验一番。
我的勇气仅止于此。我不是惟真。我知道他的技传力量,更亲眼目睹他沉浸在魔法中如何提炼他的意志,我比不上他。当他独自在精技之路向前迈进时,我却……我的心又回到了那个谜团中。我何时离开精技之路和我的同伴的?或许我从未离开,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举起手将冰冷的水拍在脸上,感觉却没有什么不同,于是用手指甲猛抓脸上的皮肤直到感觉痛为止,却没因此证实什么,到头来只让我纳闷自己是否可梦见疼痛。我没在这怪异死寂的城市里找到答案,反而产生了更多疑问。
我毅然决然地回头迈向来时的路。一路上能见度很低,湿黏黏的落雪迅速填满了我的足迹。我不情愿地将手指放在墙壁的石头上,用这种方式沿路回去可容易多了,因为生机盎然的城市总比化成冰冷余烬的死城有更多地标。但当我匆忙穿越积雪的街道时,不禁纳闷所有的这些人是何时来到此地。我看见的是一个百年前的夜里所发生的事吗?倘若我在另一夜来到此地的,我会同样看到这些历历在目的事,或者会看到这城市的另一夜?或者,这些阴影般的人们认为他们自己还活着,而我只不过是穿梭于他们生命之间那诡异冰冷的阴影?我强迫自己不再想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我必须沿途回到我前来此地的道路上。
我要不是来到记忆所及之处的尽头,那就是转错弯了,因为结果都一样。我发现自己肯定走上了一条不熟悉的道路。我用手指摸索着一排店面的前方,所有的店家在夜间都大门深锁。我经过一对在门口相拥的情侣,一只狗魂从我身边轻轻走过,只是好奇地嗅了嗅我。
尽管气候远比之前温和,我却感觉越来越冷且全身疲惫。我抬头一瞥天空,清晨即将来临,到时候我或许能在日光中爬到其中一栋建筑物上观察地势。也许当我醒来的时候,就能想起自己如何来到此地。我傻乎乎地四处张望,寻找有屋檐或遮荫的楼房好让我待着,然后才想到自己没有理由不走进其中一栋建筑物。即便如此,我在选择穿越一扇门时仍感觉怪怪的。当我触摸一道墙时,看到阴暗室内的桌面和架子上摆满了精致的陶器和玻璃器皿,还有一只猫睡在堆高的壁炉前。当我把手从墙上抬起来时,一切都变得冰冷且漆黑。所以我又把手指放在墙上走着,还差点被其中一张桌子的残片绊倒。我弯腰捡拾这些碎片放进壁炉里,努力在鬼火燃烧之处升起真实的火焰。
火焰燃烧起来之后,我站在它前面暖暖身子,一道闪光让我看到这房间的另一面。屋里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和满布残骸的地面,陶器和玻璃器皿亦不复见,仅余倒塌已久的架子上的木屑。我感谢自己的好运,还好这些架子是由上好的橡木制成,否则早就腐烂成碎片了。我决定把斗蓬铺在地上以阻隔地板的冰冷,靠炉火让身子暖起来,然后就躺下来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想猫魂和睡在床铺上的幽灵人们。
我想在睡前竖起自己的精技心防,但这却仿佛站在河里晾干自己的脚般无济于事。我越接近睡梦的边缘,就越想不起来那些防线在哪里。在我的世界里有多少部分是我,又有多少是我关心的人?我首先梦到珂翠肯、椋音、水壶婶和弄臣手持火把四处走着,然后是不断来回奔跑哀鸣的夜眼。这不是个令人舒服的梦,我也就抛开它更深陷进自己的内心,或者我以为是如此。
我发现一间熟悉的小屋,也认识这俭朴的房间、粗糙的桌子、干净的壁炉和整洁的窄床。身穿睡衣的莫莉坐在壁炉边摇着荨麻,同时轻柔地唱着一首关于星星和海星的歌。我虽然记不起什么摇篮曲,却和荨麻一样被深深吸引着,只见这婴孩睁大双眼看着莫莉唱歌,用小小的拳头抓住莫莉的一根食指。莫莉持续不断地重复这首歌,我却不觉得无聊。此情此景我可以看上一个月甚至一年都不会厌倦。不过小婴儿的眼皮合了一下,然后迅速张开,又缓慢地合了起来,接着就睡着了。她嘟起来的小嘴动了动,仿佛在睡梦中吸奶,头上的黑发也开始卷了。莫莉低头轻轻地亲了一下荨麻的前额。
莫莉疲惫地起身将宝宝抱到床上,掀起毛毯把孩子舒适地安顿下来,然后回到桌边吹熄一支蜡烛。我就着炉火微弱的光芒看到她在孩子身边小心地躺下来,把毛毯拉上来盖住她们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之后就没动静了。我看见她沉重地睡着,明白她已筋疲力尽,感到非常内疚。我从未想过她会如此贫困度日,而且连我们的孩子都得一同受苦,若非博瑞屈的照顾,她们的日子将更不好过。我逃离现场,不愿看到她们如此困苦,同时也对自己承诺一切都将好转,我也将在回到她们身边之后设法改善她们的生活。
“我原本期待等我回来之后情况会好转,但这情况好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切德的声音。他在一间黑暗房间的桌边俯身研读一幅卷轴,一整个烛台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和在他面前摊开的地图。他虽然看起来已经累了,却还挺有兴致的,他一头灰发散乱不整,白衬衫也半敞开来垂在大腿上,看起来好像一条裙子。这位老人从前很瘦,如今却精瘦且结实。他拿起热气腾腾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为了某件事情摇摇头:“帝尊似乎没从对抗群山的战役中占到半点儿领土。在每一次袭击边境城镇的攻击中,优瑟普的军队只是虚击一阵就撤退,没有协调一致地侵占他们所劫掠的领土,也没有大批兵团逼近颉昂佩。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过来这里,我就给你看。”
切德将视线从卷轴上移开,既饶有兴味又烦扰地抬头:“我有个严肃的问题需要思考,可不会在你的床上找到这个答案。”
这名女子丢开被褥起身,仿佛伺机狙击的猫一般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她的赤裸不是脆弱,而是防护。她已将原本绑起来的战士发辫解开,让长长的棕发垂在肩上。她并不年轻,肋骨上也有多年前留下的一道剑伤,却仍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女性的可畏。她在他身旁俯视地图,然后指着某处。“看看这里,这里和这里。如果你是帝尊的话,为何会让无力攻陷这些地方的部队同时发动攻势?”
未等切德没回答,她就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另一处。“那些攻击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曾聚集在此的群山部队分散到这两个村落,从这个地点聚集的第二波的军力则前往第三个村落。瞧,看到群山部队没去的地方了吗?”
“沿途没有值得占领的东西。”
“是没有,”她同意,“不过一旦有条贸易路径穿越次要的通道,就在这里,就可通往群山的中心。它绕过颉昂佩,也因此没什么人在使用这条路。多数商人会走上能让他们在颉昂佩和其他小镇做买卖的路。”
“那对帝尊来说有何价值?他想攻占它吗?”
“不,那里根本没军队出现。”
“这条小径通往何处?”
“你是说现在吗?仅可通往一些零散的村落,但脚程快的小型部队走起来就很轻松。”
“接下来的方向呢?”
“它从希鞋之后就逐渐消失,”她又指了指地图的另一处,“但它能将那假想的兵团带往群山领土的深处,远离所有在边境驻守协防的军队,一路走到颉昂佩西方而不被发现。”
“但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这名女子若无其事地耸耸肩,面带微笑看着切德的视线离开地图:“或许是暗杀伊尤国王的攻击计划?还是重新捕获应该还躲在群山的那名私生子?你告诉我吧!你可比我更精通此道,难道他们想在颉昂佩的井里下毒?”
切德忽然脸色发白。“已经一个礼拜了,他们即将各就各位进行实施阴谋计划。”他摇摇头,“我该怎么做?”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派一位轻装迅捷的使者去见伊尤国王,一位骑在马上的小姑娘,警告他可能有间谍藏在他背后。”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切德表示赞同,接着他的声音忽然透出一阵疲惫,“我的靴子呢?”
“放轻松。昨天就派出使者了。此刻伊尤国王的追踪者都已经在小径上活动了。他拥有一批优秀的追踪者,我可以保证。”
切德深思熟虑地注视她,那眼神跟她的赤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知道他的追踪者都很优秀,却让自己的一位小姑娘带着你亲笔写的长信去他的门前警告他。”
“我认为延迟送达这些讯息可没好处。”
切德抚平嘴边的短须:“当我开口请你帮忙时,你告诉我你只为钱而不为爱国心办事,还告诉我对一位马贼来说,国界的一边和另一边同样好。”
她伸展四肢动一动肩膀,然后走过去面对他,神色自若地将双手搁在他的臀部。他们的身高差不多。“或许你已经说服我来支持你那一边。”
他的绿色双眼仿佛猎猫的双眼般闪亮。“我有吗?”他若有所思地把她拉近。
我稍微吃惊且不安地动了动。我对偷窥切德感到羞愧,却也挺嫉妒他。我略微撩拨炉火之后又躺了下来,提醒自己莫莉独自入睡,只有我们女儿身上的小小暖意陪伴着她,却不怎么感到心安,接下来的一整夜也没睡好。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一道充满水汽的阳光从没关紧的窗户外透进来打在我身上。我的炉火仅剩些煤炭,我却感觉没那么冷。我所在的房间在白天看起来颇为阴暗,于是我走到第二个房间门前朝里面看,想找阶梯上楼好更清楚地看看这个城市,却只见下陷的木阶残骸,我连冒个小险爬上去都不敢。这儿比较潮湿,阴湿的冰冷石墙和地板让我想起公鹿堡的地牢。我离开这个商店,走出去迎向似乎挺温暖的一天,昨夜的雪退成了一滩滩水洼,于是我脱下帽子让温和的风轻拂我的发梢。春天来了,我心中如此轻声唤着,空气中飘浮着些许春的气息。
我原以为日光会让这些鬼魂般的居民消失,但相反地,他们却变得更加清晰可见。有石英纹理的黑石是这个城市的常用建材,我只需摸任何一块石头就能让这个城市在我周围苏醒。但即使我什么都没碰,我仍能见到人迹和他们呢喃的交谈声,以及他们熙来攘往的喧哗。我走了一段时间,一直寻找能让我俯视市容的高大完好的建筑。在光天化日下的这个城市比我想象中还要残破,整个圆屋顶都向内倒塌,有些建筑物墙壁上的庞大裂缝还长出了绿色苔藓,其他的建筑物外墙则完全倾塌,不但露出里面的房间,还在街上遍布我之前必定爬过的瓦砾堆。只有少数高耸的建筑依然完好无缺,有些则东倒西歪地彼此倚靠。我终于看见一栋高大的尖顶建筑鹤立鸡群般地矗立,我就朝它走过去。
我抵达之后浪费了一些时间站着仰望它,纳闷这是否曾是座宫殿。巨大的石狮护卫着入口处的楼梯,外墙也是由我所看到这城里常用的闪亮黑石建材所筑成,却有由某种闪亮的白石切割而成的人群和动物剪影点缀。强烈的黑白对比和这些巨幅影像让它们看起来几乎势不可挡。一位女巨人在一群怪异的牛身后紧握一把犁,还有个或许是龙的有翅动物占满了整片墙。我缓慢地爬上宽敞的石阶来到入口通道,好像我一边走着,城里的呢喃就越来越大声,也变得越来越真实。一个咧嘴笑着的年轻人匆忙地走下楼梯,一只手握着一幅卷轴,我就侧跨一步免得和他相撞,却在他匆匆走过时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转身瞪着他的背影。他有着黄如琥珀的眼睛。
巨大的木门关上了也锁起来了,但残破不堪的门面轻轻一推就让锁松脱了。木门的一扇摇晃着敞开来,另一扇倒塌在地。我在进门前先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冬季的日光透过条纹和灰尘满布的厚玻璃窗户照进来,尘埃从移动的门上飘到空中飞舞着。我原以为会看到蝙蝠、鸽子或一两只匆匆跑走的老鼠,却什么也没见到,连一丝动物居住的气息都没有,可见野兽如同回避那条路般回避这座城。我走进去,脚上的靴子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轻轻地来回摩擦。
屋里有古老悬挂物的碎片和一张倒塌的木凳。我抬头仰望头顶上高佻的天花板,光是这厅堂就可容纳整个公鹿堡的跑马场,让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在我对面横越厅堂有道阶梯通往上方的一片黑暗。当我朝阶梯走去时,就听到像是在谈生意的喃喃说话声,阶梯也顿时充满了来来往往身穿长袍的高大人群,大部分的人都握着卷轴或抓着纸张,语气仿佛谈论着重大事件。他们和我曾置身其间的人群有些不同,眼睛的颜色过于明亮,骨架也极其瘦长,除此之外都还挺正常的。我判断这厅堂一定曾是立法或行政厅,也只有这类事情才能让这么多张脸皱起眉头并吼叫。有一群身穿黄袍和黑色绑腿的人肩上配戴某种徽章,我想这些人是官员。当我爬完第一道阶梯,然后步上二楼的另一道阶梯时,穿黄袍的人就越来越多。
楼梯由每一层阶梯平台上宽敞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照明。我只在第一层平台看见下一栋建筑物的上半部,然后在第二层平台看到一些屋顶。要上三楼得走到对面去爬另一道楼梯。从墙上大量的破布条判断,这里从前一定相当豪华。我开始看见幽灵般的家具和人们出现,仿佛这里的魔法更为强大。我沿着走道边缘前进,却无法触及在周遭走动的人们,这可真令我感到不悦。室内有许多铺有坐垫的椅子让人坐着等候,又是另一个明显的官僚主义象征,还有很多小文书坐于桌边在呈给他们的卷轴上记录信息。
我又爬上另一道阶梯,一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却挡住能观看市容的清晰视野,真令我感到泄气。窗上的图像是一名女子和一条龙,看起来并不相互对立,反而像站着彼此交谈。这窗上的女子有乌黑的秀发和双眼,额头上系着一条亮红色的饰带,左手拿着某样东西,我却不知道那是武器还是官职的权杖。这条巨大的龙戴着镶满珠宝的项圈,但它的姿势或举止都显示其未经驯化。我盯着窗子,看见光线透过灰尘覆盖的色彩透进来,过了许久我才能再度前进。我感觉它有某种难以理解的重要性,接着便转身检视这位于楼上的厅堂。
这层楼比其他楼层还明亮。这是一整间庞大宽敞的厅堂,不过显然比一楼的规模来得小,高大细长的清澈玻璃窗户和一片片战争和农地场景的横饰及壁饰交织着。我被这些艺术品深深吸引,但仍毅然走向另一道阶梯。这不是宽敞的楼梯,而是螺旋形的阶梯,我也希望能沿着这阶梯走到我从外头看到的那座高塔。城市里的游魂在此似乎少多了。
这次的攀登比我预料中的还要陡峭、漫长。我在登顶之前就松开了外套和衬衫,蜿蜒曲折的台阶被由窗户狭窄的缝隙透进来光线照亮。有位年轻女子在一扇窗前眺望城市,她淡紫色的双眼有一股绝望的气息。她看起来如此真实,我发现自己竟然在经过她身边时请她让一让,她当然没理我,让我再度毛骨悚然,感觉自己才是这里的鬼魂。这道阶梯有几座平台,还有几扇通往房间的门,却都锁上了,岁月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不那么明显。楼上干燥的空气保护了木头和金属,我也纳闷这未经碰触且没褪色的表面之下藏了些什么。是闪亮的宝藏?各个时期的知识?还是腐烂的骨头?我不知哪个猜测是正确的,于是继续上楼,希望不会在塔顶看见一扇上了锁的门。
这整个城市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个谜。穿梭其间的大量鬼魂和这极度的荒凉形成强烈对比。我没看到战争的迹象,唯一可见的城市动乱仅止于地壳剧烈变动的结果。我在此经过更多上了锁的门,我真怀疑艾达神是否知道这些门后到底是什么。一个人除非还会返家,否则是不会锁门的。我很纳闷这城市里游魂般的人们都到哪儿去了。这河流城市为何会遭到遗弃?又在何时遭到遗弃?这有可能是古灵的家乡吗?他们是我在建筑物和彩绘玻璃上看到的龙吗?有些人对谜题会很感兴趣,但它为我带来剧烈的头疼,正好搭配自破晓就已在我心滋长的那叨扰不休的渴求。
我终于走到楼上高塔的厅堂。它敞开在我四周,是一个圆形的厅堂,有着圆拱顶天花板。这厅的墙壁由十六片嵌板组成,其中八片是污秽的条纹厚玻璃,它们缓和了透进房里的冬季日光,让室内的光线顿时阴暗下来。有一扇窗户破了,窗玻璃的碎片散落在房间的里里外外,塔外则有道蜿蜒而上的低矮挡墙。房间中央有一张部分倾毁的桌子,有两男三女手持指挥棒在桌子原来的位置指指点点地讨论事情,其中一位男士似乎挺生气。我绕过幽灵般的桌子和政府官员,见到一扇窄门朝外面的阳台敞开。
低矮挡墙的边缘有道木制栏杆,我却不认为它很牢固,缓慢地绕着圈走上塔,既惊讶又怕掉下去。在南侧有个宽敞的河谷在我眼前展开,远方深蓝山丘的边缘阻隔了黯淡的冬季天空。河流仿佛肥大慵懒的蛇般蜿蜒,我也能看见远方河流上的另一个城镇。河流的后方是个宽阔且遍布树林的绿色山谷,里面还有井然有序的农庄,当我摇摇头甩开视线里的鬼魂时,它们就在眨眼间忽现忽隐。我看到一座宽敞的黑桥横越河面,以及越过桥后继续延伸的道路,不禁纳闷它究竟通向何处。我短暂地看见几座明亮的塔在远方闪烁。我推开心中的鬼魂,看见一个遥远的湖在带水汽的日光中升起蒸汽。惟真就在那儿的某处吗?
我的眼光飘移到东南方,然后就睁大眼睛,也许那儿正有部分问题的解答。这城的一整块区域就这么不见了,完全消失。没有倾塌的废墟,也没有火烧过的瓦砾堆,只有地表上一道突兀的大裂缝,仿佛被巨人用力踩了一脚把地给踩裂了。河流填满了裂缝,一道闪亮的水流也侵入城里。建筑物的断垣残壁仍倾倒在河边,街道在水边忽然中止。我双眼追踪着这地层的大裂痕,即便在如此遥远的距离,我也看得出这道大裂痕延伸到遥远的河岸,犹如长矛般深深刺进城市中心。沉静的水流在冬季的天空下闪耀银光,此刻我不禁纳闷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是否就是毁了这城市的元凶。我摇摇头,城里有太多处建筑物仍直挺挺地矗立着。毫无疑问这里曾发生一场巨大的灾变,它却仍无法对我解释这城市的消逝。
我缓慢地绕着塔的北面行走,只见这城市在我的脚下向四面八方展开,也看见后方的葡萄园和麦田。在它们之后是一片林地,那条道路穿过其间,从那里骑马走上几天就可抵达群山。我自顾自地摇摇头,从我途经的方向看来,我一定是从那儿过来的,却一点儿也不记得途中发生的事情,于是我靠在墙上想着该怎么办。如果惟真在城里的某处,我可一点都感觉不出他的存在,也希望自己想起为何以及何时离开的同伴。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惟真的呼唤穿透我的骨子耳语着。我忽然感觉一股势不可挡的凄凉涌上,让我只渴望在原地躺下之后死去。我试着告诉自己这是精灵树皮惹的祸。我回到位于中央的房里躲避寒冷的冬风。
当我穿越破裂的窗户走回室内,一根棒子在我脚下滚动,让我差点跌倒。我站稳后向下一瞥,纳闷自己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在破窗底下有团小火的余烬,煤灰熏黑了窗框旁部分剩余的玻璃吊饰。我弯腰小心翼翼地触摸,手指也变得漆黑。这不是刚熄灭的火,却也不会超过几个月,否则强烈的冬季暴风早就风化了更大的一部分。这是由木头生起的火,包含了树木及矮林的枝条,显然有人刻意把小细枝拿到这上面来点燃这团火。为什么?为何不用桌子残留的碎木?为何爬这么高来生火?为了看风景吗?
我在火焰余烬旁坐下试着思考。当我把背靠在石墙上时,围着桌子争论的鬼魂就更清晰可见。有个人对另一个人吼了几句,然后用手中的指示物在倾塌的桌上画了一条假想的线,一名女子则固执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另一位则一边冷酷地微笑,一边用自己的棒子点着桌子。我责骂自己可真是个白痴,然后就跳起来站好俯视这古老桌子的残骸。
当我一看到摆在桌上的是一张地图时,就确定这是惟真生的火。我的脸上洋溢着一阵傻笑,这太明显了。一座有窗户的高塔俯视着整个城市和周围的乡间,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则放着我所见过最奇特的地图。这地图可不是画在纸上的,而是用黏土捏成的,好模拟起起伏伏的乡间。它在桌子的倒塌处有道裂缝,我却仍看得出来河流是如何蜿蜒在闪亮的黑玻璃片之间。在箭一般笔直的路边则是袖珍的城市建筑模型,精巧的喷水池则由蓝色玻璃片填满,就连城里的大树也用绿毛线缠绕的细枝代表,在遍布城市的空隙中则有小小的水晶石固定在地图上,我怀疑它们代表定位点。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甚至有小小的方格代表市场中的摊位,尽管已经损毁,巨细靡遗的细节却很令人赏心悦目。我露出了微笑,十分确定在惟真回到公鹿堡的几个月之内,他的精技高塔里就会有一张类似的桌子和地图。
我忽略那群鬼魂,在桌边俯身追溯自己的路途,很快就找到地图上的高塔,尽管地图的那个部分损毁十分严重,我却很有把握找出自己的路线,同时把手指搁在前晚走到之处。我再度赞叹笔直的路和精确的十字路口,虽然不确定自己昨夜到底在何处首度“清醒”,但还是能选出城里的一小区确认应该就在那范围内。我将视线移到塔上,然后谨慎地记下我必须经过多少十字路口和转多少弯才能回到起点,也许到了那儿之后四处张望一下,就能找到某个景物以唤起我过去几天迷失的记忆。我忽然很想用些纸和鹅毛笔画出周边地区,而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团火的意义立刻清晰了。
惟真用一条粗枝绘制了地图,但画在什么上面呢?我环视整个房间,这些墙上没有吊饰,窗户之间的墙面倒有白色的石片,雕刻着……我站起来看得更清楚些,不禁大吃一惊。我把一只手放在冰冷的白石上,然后透过一旁肮脏的窗户向外看,同时用手指勾勒出我所看到在远方的那条河,接着就发现那条小径与河流的交会处。每扇窗外的景色都用一旁的嵌板代表,细小的象形符号和记号可能曾是城镇或领地的名称。我用力擦拭窗户,但灰尘大多在外侧。
破窗的重要性顿时显而易见。惟真打破那块窗玻璃好看清楚窗外的景致,然后生火用那条粗枝复制某件东西,可能复制在他从公鹿堡一路随身携带的地图上,但复制些什么呢?我走到破窗前仔细端详两旁的嵌板,一只手已把左边那一片玻璃上的灰尘擦掉,于是我把自己的手放在灰尘中惟真的掌印上。他把这片嵌板擦干净之后就凝视着窗外,接着就复制某件东西。我不怀疑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同时纳闷嵌板上的标示是否和他随身携带的地图相吻合。我徒劳地希望身上有珂翠肯的地图抄本,好让我能比较两者间的差异。
我见到窗外在我北边的群山。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细看这景色,试着和我身旁嵌板上的刻痕相联系,但忽隐忽现的鬼魂可一点儿都帮不上忙。我眺望一片林木茂密的乡间片刻,然后看着葡萄园和麦田,这两个景致唯一的相同点是那条犹如黑缎带、像箭一般笔直通往群山的道路。我的手指在嵌板上追踪这条路,它在远方通抵群山。有些象形符号标示出道路的分叉处,还有一块袖珍闪亮的水晶嵌在嵌板上。
我把脸靠近嵌板试着细看上面的象形符号。它们和惟真地图上的标示相吻合吗?珂翠肯认得出这些记号吗?我离开塔中的房间赶紧下楼,通过越来越清晰可见的鬼魂。我此刻可清楚听到他们的谈话,也瞥见曾让墙壁生辉的织锦挂毯,上面描绘了许多条龙。“是古灵吗?”我对发出回声的石墙发问,然后听见自己说的话在楼梯间上下回响。
我在找可以在上头书写的东西。支离破碎的织锦挂毯是一碰就碎裂的潮湿破布,那儿的老旧木头也毁损得很严重。我把门推倒进入一间内室,希望里面的东西还保存得好好的。我在里面发现墙壁上排列着有小间隔的木架,每一格都放着卷轴,看起来非常真实,房间中央桌上的书写用具亦然,我伸出探索的手指却只摸到如灰烬般酥脆易碎的纸魂。我看到角落的一个架子上有一叠新放上去的羊皮纸,我伸出探索的手指将腐坏的碎片推开,然后终于发现一块不比我两只手大但仍能用的碎片。它已经硬掉也发黄了,却有可能帮得上忙。一个沉重且用塞子塞住的玻璃瓶里装着结成硬块的墨水,书写工具的木柄也不见了,金属尖端却还在,长度也够让我用手稳稳地握住,于是我拿着这些用具回到地图室。
我用唾沫把硬掉的墨水弄湿,然后在地上磨着金属尖端,直到它又闪亮干净了为止。我重新点燃惟真留下的火焰余烬,因为下午天色就变阴了,透过满布尘埃的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也暗了。我跪在惟真用手清理过的嵌板前,尽可能在硬掉的皮块上临摹道路、群山和其他地理特征,煞费苦心地眯着眼睛看着细小的象形符号,尽可能把它们都誊在羊皮纸上,或许珂翠肯看得懂。也许当我把这粗制滥造的地图和她带在身上的那幅地图做个比较后,一些共同点就有意义了。它就是所有我该继续的了。太阳快下山了,我点起来的火焰也在我画完之后化成灰烬。我悲伤地俯视自己潦草的涂写,惟真和费德伦都不会对我这涂鸦多看两眼的,但它会派上用场。当我确定墨水干了不会沾到衣服之后,就把羊皮纸放进衬衫里带走。我可不会冒险让雨雪将我画好的标示给弄模糊。
我在天黑时离开高塔,我的鬼魂同伴们早就回家在壁炉边取暖吃晚餐了。我走在回家或在晚上外出找乐子的人群之中,经过看来灯火通明的旅店和小酒馆,还听到里面传来愉悦的声音。对我来说,认清这些是空荡荡的街道和废弃的建筑物实在是越来越困难。饥肠辘辘且口干舌燥地经过这些旅店可真是特别不幸,因为里面的鬼魂正愉快地大喊着呼朋唤友。
我的计划很简单。我会走到河边喝水,然后尽力走回城里我所记得的第一个地方,在那附近找个地方落脚,天一亮就回头朝群山的方向走。我希望当我沿着可能是我走来此地的路线折返时,会遇到能刺激我记忆的东西。
我在河边跪下,一手按在铺路石上,一手捧着冰冷的水喝时,那头龙出现了。前一刻我头顶的天空还空无一物,接着一道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所有的景物,并有巨大翅膀拍击的声响,仿佛雉鸟的翅膀在飞行中所发出的呼呼声。我身边的人们叫了出来,有些人很吃惊,另一些人则挺欣喜。这只动物朝我们俯冲并且在低空盘旋,所振起的风让船只摇晃,河面也被激起了涟漪。它在另一回合的盘旋之后毫无预警地彻底没入河中消失。它所绽放的金色光芒也消逝了,相形之下这夜色就更加黑暗了。
当河流吸收龙所带来的冲击时,我反射性地从拍打河岸的梦境波浪中抽身苏醒。我周围所有的人都期待地凝视水面,我跟随他们的眼神观看。起初我什么也没看到,接着,有个巨大的头破水而出,水滴闪亮地滑落在接下来出现的如蛇般的金色脖子上。我听过的所有传说都把龙暗示为虫、蜥蜴或蛇,但是当这条龙从河中冒出展开滴水的双翼时,我发现自己想到了鸟。当这只动物出现时,我联想到在俯冲进海里吃鱼之后优雅地从海面飞出来的鸬鹚,或是全身羽毛鲜艳的雉。它的体积就像船只一样巨大,一展翅就让风帆相形失色。它在河岸停了下来,仔细地用嘴清除长鳞双翼上的水滴,尽管“鳞”无法正确描述覆盖在在它翅膀上的华丽金属亮片,“羽毛”却是过于虚幻的形容词。要是羽毛可由精心锤炼的金子制成,或许就很接近龙全身上下的鳞片。
我因喜悦和惊叹而怔住不动。这动物不理会我就直接浮出河面,如果这是真的话,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可能早就被它伸展开来的巨翼上的滴水浸得全身湿透了。每一滴落回河里的水都明显带着闪亮的纯净魔法。这条龙在河岸停了下来,四只有爪的大脚深深陷进潮湿的土壤中,同时小心翼翼地收起翅膀,用嘴整理分岔的长尾巴。金色的光芒照耀着我和聚集的人群,我于是从龙这里转身过去注视他们,只见他们脸上闪耀着欢迎和敬意。这头龙有着矛隼般明亮的双眼,并且以种马般的活力大步走向他们。人群让开一条路让它通过,同时喃喃说着恭敬的招呼语。
“古灵。”我大声告诉自己。我跟随着它,同时用手指尾随建筑物的临街处,那儿正聚集着着迷的人群,全都看着它缓慢地在街上行进,从小酒馆里涌出的人潮也对它打招呼,让原本的大量人潮更为拥挤,这显然是不寻常的事件。我不知道跟随它将发现什么,也觉得我当时其实没想什么,只想跟随着这巨大而有魅力的动物。如今我明白了这个城市的主要街道为何都建得如此宽敞,因为这不是给马车走的路,而是为了不阻碍这些巨大的访客行进。
它在一座庞大的水池前停了一下,人们也冲向前争先恐后地以操作某种绞盘装置为荣,只见一个接着一个的水桶由环状链条中升起,每一桶都将里面的液态魔法倒入水池里。当水池充满了这亮晶晶的东西时,古灵就优雅地低头喝着。这或许是幽灵般的精技,这景象却唤起了潜伏在我心中的渴求。水池又满了两次,古灵也再喝了两回,之后就继续前进,我一边跟随就一边对眼前所见感到惊讶。
我们前方顿时隐约出现毁损整齐市容的那一道毁灭性的裂缝。我跟随这幽灵般的队伍来到洞口边缘,只见每位男男女女和古灵都毫不介意地迈向这个空间,顷刻间全都消失了。我不一会儿就独自站在那道裂缝边缘,只听见风轻轻吹拂深水的声音,黑色的水面映出几许从阴暗的天空透出的微弱星光。无论我从前知道了哪些关于古灵的秘密,都早已遭这场剧烈的地壳变动所吞没。
我转身缓慢走远,同时纳闷古灵将去向何处,和为了什么而前往该处。当我想到它如何喝下那银光闪闪的力量时,不禁再度浑身发抖。
我花了些时间才顺原路返回河边,到了那儿之后就集中注意力回想当天稍早在地图室里所看见的一切。我的渴求此刻已成为肋骨中低沉的咯咯作响,我却毅然地忽略它,穿梭于街道上。我的意志力把我带到一团正在打架的影子前,我的决心却在城市卫队骑着骏马冲向街道时消失殆尽。我跳到一旁让他们通过,在听见他们用棍子击打的声音时畏缩。尽管这一切如此虚幻,我仍很高兴远离这一阵喧闹,然后右转走上一条比较窄的街道,接着又行经三个十字路口。
我停了下来。这是我前一晚跪在雪地中的那个广场,那根柱子就矗立在广场中央,我同时想起有座纪念碑或雕像隐约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朝它走过去。它也由遍布城里的闪亮水晶纹理黑石打造而成,散发出和其他建筑物一样的黯淡谜光,在我疲惫的视线中却似乎更加闪亮。闪耀在侧面象形符号上的微亮轮廓深入其表面,于是我绕着它走。我确定有些象形符号和我当天稍早时临摹的那些很类似,甚至相同,难道这是某种依照罗盘的指标标示出目的地的路牌吗?我伸出一只手抚触一道熟悉的象形符号。
在我周遭的夜色已深沉,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于是抓住圆柱好支撑自己,却不知怎么没抓好,向前摔了一跤。我伸出去的双手没握到任何东西,脸朝地面跌在硬邦邦的冰雪地上。我一度只是躺在那里,脸颊贴在结冰的道路上,对着夜里的黑暗眨一眨无用的双眼,然后就有一股温暖结实的重量碰撞着我。我的兄弟!夜眼欢喜地对我打招呼,然后用它冰冷的鼻子用力碰我的脸,还把脚爪放在我的头上叫醒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