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途中体会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地区的富足在另一个地区被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在公鹿堡不配喂猫的鱼,在内陆城市却被视为山珍海味。水在有些地方是财富,在其他地方持续的河水泛滥却是烦恼和灾害。上好的皮革、优雅的陶器、如空气般澄澈透明的玻璃和奇特的花卉……我曾看过这些物品由于供给量太丰富,使得拥有它们的人们不再将它们视为财富。
所以,或许,只要够多,魔法就会变得很平常。它不再是令人惊奇或敬畏的事情,而是变成像路基和路标之类的东西,挥霍无度到令那些没有魔法的人大为吃惊。
我那天和往常一样穿越一片树木繁茂的山坡地面。起初山丘的侧面宽广且起伏不大,让我能看着路,走在仅比道路略低的山坡上,高大的长青树在我头顶上挡住了大量冬季积雪。虽然立足点不甚平坦也偶有几许厚雪,走起来却不太困难。但是当那天将尽时,树木就越来越低矮,山丘也陡峭得多,道路紧紧环绕着山坡,我只好走在路面下方。傍晚需要扎营的时间一到,我和同伴们急着寻找平坦之处好搭帐篷。我们跋涉了好一段路走下山丘,才找到一个平坦的地方。当我们搭起圆顶帐篷时,珂翠肯站着回头望着那条路,自顾自地皱眉头。当我问她怎么回事时,她正拿出地图就着昏暗的光线查阅。
她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指头轻轻指着地图,然后又抬起手指着我们上方的斜坡。“如果道路在明天仍持续向上延伸,斜坡也越来越陡的话,你就无法保持和我们一样的速度。我们明天晚上前就会离开树林,途经的区域也将是一片光秃秃的陡峭崎岖之地。我们得带着木柴上路,以杰帕可轻易驮运的最大量为原则。”
她皱了皱眉头:“我们可能得放慢速度好让你跟得上。”
“我会跟上的。”我答应她。
她用蓝色的双眼看着我。“你后天可能就得和我们一起走在路上。”她坚定地注视我。
“如果真的得这么做,那么我就要想想该如何应付这情况了。”我耸耸肩,尽管内心不安,却仍设法微笑,“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她喃喃地答复着。
那晚当我把锅子清理完之后,水壶婶又摆出她的布和石头。我看着放好的棋子摇摇头。“我还没想出来。”我告诉她。
“嗯,那可真令人松了口气,”她告诉我,“如果你,或者你和你的狼儿想出了解法,我会吃惊到说不出话来。这是道难题,但我们今晚还是玩个几局,如果你睁开眼睛,并且保持敏锐清醒的判断力,或许就能看出问题的解答。”
但我还是想不出来,只得躺下来和脑海中的棋局入眠。
隔天的行进一如珂翠肯预先告知的那样。到了中午,我开始穿越灌木丛生之处和一堆堆光秃秃的石头,椋音紧跟在我后面。尽管地势陡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她还是满脑子关于弄臣的问题,像是我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谁帮他缝制衣服?他生过重病吗?告知她少许讯息或根本不说已成了我的例行公事。我原本期待她对这项游戏感到厌烦,她却如同恶犬般顽强。最后,我恼怒地问她,并且要求知道他为何如此吸引她。
她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神情,好似一个下定决心挑战的人。她张开口,停了一下,接着就忍不住了。她用热切的眼神看我的脸说道:“弄臣是女的,而且还爱上你了。”
有那么一刻,她仿佛在说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站着俯视她,试着理解她话中的含意。如果她没开始笑出来,我可能就会想到该如何回答,但她笑声里的某种东西深深激怒了我,我猛地转身不理她,继续横越陡峭的斜坡。
“你脸红了!”她在我身后喊了出来,过度的喜悦让声音哽了一下,“我从你颈子后面就看出来了!这些年你从来就不知道?甚至从来没怀疑过?”
“我认为这真是个荒谬的想法。”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真的吗?哪个部分?”
“全部。”我冷冰冰地说道。
“那就告诉我你认为我绝对是错的。”
我不屑回应她的奚落,反而拨开一片浓密的矮林加速前进,没有停下来扶着树枝好让她顺利通过。我知道她晓得我生气了,因为她还在笑。我从最后的树丛中挤出来,然后站着眺望一片几近垂直的岩石表面,上面几乎没有矮树,龟裂的灰石穿透积雪在覆着冰的山脊向上推挤。“留在原地!”我在椋音从我身旁挤出树林时警告她。她看了看我的四周,然后倒抽了一口气。
我仰望着陡峭的山坡,道路就在那儿划过山脉的表面,犹如一块木头上的凿槽,而且是穿越垂直的山脉表面唯一安全的道路。我们的头顶上方是布满巨砾的陡峭山侧,但不够垂直所以算不上是峭壁,还有零零散散被风吹弯的树木和灌木,有些树根散乱地露出多石的土壤之外,差不多和埋在土里的部分一样多。积雪不均匀地在地面上结霜,要经过路面爬上去可是一大挑战。我们横越的斜坡一整个早上变得越来越陡峭,这并不令我意外,但我一直想选出一条最好的路径,以致有一段时间没抬头看这条路。
“我们得回到路上。”我告诉椋音,她无言地点点头。
说起来可比做起来容易。有好几次我感觉石块和碎石在我脚下侧滑,我不只一次跌了个四脚朝天,也听见椋音在我身后喘气。“再走一下就好!”我回头对她喊时,夜眼从我们身旁跋涉上坡。它轻而易举地超越我们跳上斜坡,直到它抵达路边,消失在路的边缘,然后走回来站在路缘俯视我们。弄臣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它身边,忧虑地向下凝视我们。“需要帮忙吗?”他低头喊着。
“不用,我们办得到!”我朝他喊回去。我停了下来,弯腰抓住一根矮树的树干喘口气并擦干眼里流出的泪。椋音在我身后停下来。突然间,我感觉到在我上方的那条路。它有着像河一般的水流,如同河的水流会搅动空气在河面上激起一阵风,这条路也一样。那不是冬季的寒风,而是生命的气息,包括远处的和近处的。弄臣奇特的本质、水壶婶沉默的恐惧和珂翠肯忧郁的决心都飘浮在上面。他们各自的独立也清晰可辨,仿佛不同的酒香。
“蜚滋骏骑!”椋音拍打我的肩膀大叫。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她。
“继续走!我快撑不住了,我的小腿在抽筋!”
“哦!”我稳住身子慢慢爬下坡来到路缘。精技水流让我轻松地察觉到椋音在我身后。我感觉到她把脚踩下来,然后紧握散乱在峭壁边缘的山柳。我站在路缘片刻,然后步入平坦的路面上,仿佛孩子滑进河流般滑进道路的拉扯中。
弄臣已经在等我们了,珂翠肯则站在杰帕队伍的前端焦虑地回头看我们加入他们。我深呼吸一口气,试着整顿好自己,夜眼忽然就在我身旁用它的鼻子轻轻碰我的手。
和我在一起,它说着。我感觉它希望能更稳地抓住我们之间的牵系,我却无法帮它。我俯视它那深沉的双眼,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你在路上。我以为动物没办法来到路上。
它朝我厌恶地打了个喷嚏。认为一个行动是明智的和真正去做是不同的,况且你应该也注意到杰帕已经走在路上几天了。
这太明显了。那么,为什么野生动物要回避它?
因为我们仍靠我们自己存活。杰帕倚靠人类,无论对它们来说有多愚蠢,它们都会跟随人类进入任何险境,所以也不懂得逃离一匹狼,反而在我吓它们的时候跑回你们人类身边,跟马匹、牛群和河流很像。如果让它们靠自己,它们只会在食肉动物和饥饿的死亡逼在它们身后时,才会游进河里。但人类说服它们随时在人类想到对岸时游进河里。我认为它们还挺笨的。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条路上?我微笑地问它。
别质疑友谊,它严肃地告诉我。
“蜚滋!”
我吓了一跳,然后转向水壶婶。“我很好。”尽管我知道并非如此,却仍这么告诉她。我的原智知觉通常让我非常警觉身旁的人们,但水壶婶都走到我身后了,我却直到她对我说话时才发觉。精技之路的某种特质让我的原智迟钝了。当我不特别去想夜眼时,它就消退成我心中一道模糊的阴影。
如果我没有努力和你待在一起,就连阴影都算不上了。它忧虑地指出。
“不会有事的,我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好了。”我告诉它。
水壶婶假设我在对她说话。“没错,你的确如此。”她慎重其事地挽起我的手臂让我走起来,其他人早就走到前头了。椋音和弄臣走在一起边走边唱某一首情歌,弄臣却越过肩膀忧虑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之后,他也不安地点头回应。水壶婶在我身旁捏我的手臂。“注意我,跟我聊天。告诉我,你想出那道棋局的解法了吗?”
“还没有。”我承认。天气虽然暖和了些,朝我们吹来的风却令我感觉较高的山峰上已经结冰了。如果我想着它,就会感觉到双颊的寒气,精技之路却要我忽略它。这条路此刻已稳稳地向上攀升,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毫不费力地走在路面上。我看见我们正走上坡,我却轻松地在路上迈开大步,好像它是下坡路。
水壶婶又捏了捏我。“想想这个问题,”她简短地吩咐我,“别被欺骗了。你走得很费力,身子也很冷。只因为你没有察觉到,并不表示你就能忽略它。调整你的速度。”
她的话似乎既愚蠢又明智。我明白她不仅借着紧握我的手臂支撑她自己,也用这方式强迫我走慢一点儿,于是我缩小步伐,放慢速度好配合她的脚步。“其他人看来并没有因为走在路上而受伤害。”我对她说道。
“没错,但是他们既不年老,也没有精技。他们今晚会腿酸,明天就会放慢行进速度。这条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那就是走在上面的人,若非无法察觉其细微的影响力,就是受过如何控制这些影响力的训练。”
“你怎么对它了解这么多?”我盘问她。
“你想知道关于我还是这条路的事情?”她生气地问我。
“事实上,两者都想知道。”我告诉她。
她没有回答,稍后问我:“你知道你小时候的童谣吗?”
我不知道这问题为何令我如此生气。“我不知道!”我反驳,“虽然大多数的孩子们都学过童谣,我却不记得自己的童年。我想你倒可以说我学了马厩的歌谣。要我朗诵好马的十五个要点给你听吗?”
“朗诵《六位智者前往颉昂佩》给我听!”她对我怒吼,“在我那个时代,孩子们不仅学习歌谣,还知道其中的含义。这里就是诗歌里的山丘,你这无知的傻小子!就是智者一旦走上去就别指望下来的那座山丘!”
我的背脊窜起一阵寒颤。在我的生命中,有几次借着把事情拆开到最令人恐惧的骨子里,而认清某种象征性的真理,这就是其中一次。水壶婶把一件我已经知道了几天的事情摆到台面上。“这些智者就是精技使用者,不是吗?”我轻声问道,“六位、五位、然后四位……精技小组成员,还有剩余的小组成员……”我的心思在逻辑的阶梯上跳跃,用直觉来代替绝大部分的阶梯。“所以这就是那些我们找不到的精技小组老成员的下场。当盖伦的精技小组办事不力,而惟真需要更多的协助以防卫公鹿时,惟真和我曾寻找年长的精技使用者,也就是在盖伦成为精技师傅之前经过殷恳训练的人们。”我对水壶婶解释,“我们没找到什么关于名字的纪录,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我们怀疑是变节。”
水壶婶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变节对精技小组来说可不是新鲜事。不过更常发生的情况是,当人们的精技能力与日俱增时,就和它越来越契合,最后精技就会召唤他们。如果一个人的精技功力够高强,就能撑过步上这条路的旅途。但如果不是的话,他就消逝了。”
“那么如果成功的话呢?”我问道。
水壶婶斜眼瞥着我,却不发一语。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是谁建造的路,还有它通往何处?”
“惟真,”她终于平静地说道,“它通往惟真。你和我不需要再知道更多的情报。”
“但你知道的比那还多!”我指控她,“就像我一样。它也通往一切精技的源头。”
她的眼神变得忧虑,然后晦涩。“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尖酸地告诉我,接着就好像良心不安似的说道,“我对此挺怀疑,也听过许多半真半假的话,都是些传奇故事、预言和谣言。我知道的就是那些。”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的?”我又追问。
她转头平视着我:“因为我命中注定该这么做,你也一样。”
她接下来就绝口不提这话题,反而布好了假想的棋局,还要知道我会如何移动黑石、红石或白石。我试着专注在这些差事上,知道她这么做是要让我不致心思涣散,但忽略那条路的精技力量就像忽略一阵强风或一道冰冷的水流。尽管我可以选择不去注意它,却无法让它停止。我在思索游戏策略时,不禁纳闷自己的思绪形态为何,然后就相信它们根本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不知怎地从他人身上汲取而来的。尽管我能把游戏谜题留在我眼前,却无法停止充满我心底的轻声细语。
这条路不断向上盘旋,山岭本身就在我们左侧几乎垂直矗立,又在我们的右侧陡降。这条路的走向并非神智正常的建筑者会铺路之处。大多数的贸易通道不是在山丘间蜿蜒就是延伸在山隘之上,这条路却横越山的表面把我们越带越高。当天色渐暗时,我们远远落后其他人。夜眼冲到我们面前,然后小跑步回来报告他们已经找到一处宽敞平坦的地方休息,也搭起了帐篷。当夜晚来临时,山风变得更加猛烈。我一想到温暖和休息就挺高兴的,于是说服水壶婶加快脚步。
“加快脚步?”她问我,“你才是越走越慢的人。现在快点赶上来吧!”
休息之前的最后行进总是最漫长的,公鹿堡的士兵总是这么告诉我,但我在那天晚上感觉我们趟过冰冷的糖浆,我的双脚就是这么沉重。我想我一直在停下来,也知道水壶婶好几次挽着我的手臂告诉我要跟上,即使当我们绕过山侧的一个山坳看见点了灯的帐篷就在眼前,我却无法让自己加快脚步。我的双眼犹如置身狂热的梦境般将帐篷移得忽近忽远,而我依然沉重缓慢地前进。一大群人在我身边耳语,夜色也让我的视线晦暗,我得眯着眼睛才能在冷风中看清楚周遭。一群人穿流过我们身边,是些载货的驴和提着一篮篮色彩鲜艳的毛线并且开口大笑的女孩们。我转头看一位卖钟的商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只见他将一个架子高高地扛在肩上,各式各样声响各异的黄铜钟就随着他的步伐叮当作响。我拉拉水壶婶的手臂请她转头看看,她却只是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催促我前进。有位男孩从我们身边大步走过,提着一篮色彩缤纷的群山花朵向下走到村里,花香十分令人陶醉,于是我挣脱水壶婶紧握的手匆忙追在他身后,想买些花好让莫莉给蜡烛增添香味。
“帮帮我!”水壶婶叫了出来。我注意看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不在我身边,我也无法在人群中找到她。
“水壶婶!”我喊了出来,接着向后一瞥,却看见花贩越走越远。“等一等!”我叫住他。
“他走远了!”她叫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夜眼忽然从背后扑上来,前掌打在我的肩膀上。它的体重和速度让我脸朝地扑倒在覆盖平坦路面的一层薄雪上。尽管我戴了连指手套,手掌还是擦破了皮,膝盖也犹如着火般剧痛。“笨蛋!”我对它咆哮,同时想站起来,它却咬住我一边的足踝又把我翻转到路面上。这次我能从路边俯视下方的深渊。我的疼痛和震惊让夜晚静止,人们全都消失了,只留我和狼儿在路上。
“夜眼!”我提出抗议,“让我起来!”
它却张嘴用牙齿咬住我的手腕,我也只得跪着让它把我拖离路边。我从不知道它有这么大的力量,或者说我从未想过这力道会用在我身上。我用空出来的手无益地猛击它,同时一边吼一边尝试站起来,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有个地方在流血,因为夜眼的一颗牙齿刺进去了。
珂翠肯和弄臣忽然从我的两侧抓住我的上臂,把我拉起来站好。“它发狂了!”我大声喊道,同时椋音从他们身后冲上来,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瞪大。
“哦,狼儿。”她喊了一声,然后单膝跪下抱住它。夜眼坐着喘气,显然在享受她的拥抱。
“你是怎么了?”我责问它,它抬头看我,却没回答。
我的第一个反应挺愚蠢的。我把双手举到耳边,但我从未用这种方式听过夜眼的回话。它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发出一声哀鸣,我也很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感觉只是一只狗的哀鸣声。“夜眼!”我喊了出来。它把后腿伸直站起来,前爪放在我胸前,高大的体型几乎让它能直视我的双眼。我感觉到它的担忧和绝望,但仅此而已,我于是用自己的原智知觉朝它探索,却找不到它,也感觉不到其他人,好像他们都已遭冶炼。
我看着他们惊恐的面容,然后明白他们正在说话,不,几乎是在喊,喊着路的边缘、黑色圆柱和有什么不对劲。到底有什么不对劲?我头一次觉得言谈是多么笨拙。那些个别的字眼全都串在一起,每个声音却用不同的方式将它们喊出来,这就是我们彼此沟通的方式。“蜚滋,蜚滋,蜚滋。”他们喊着我的名字,我想应该就是指我,但每个声音都用不同的发音说我的名字,对他们叫的那个人的印象和要对我说话的原因也不一样。言词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令我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想借此来传达什么,就像和异国商人打交道般比划手指,微笑或皱眉猜测,总是在猜对方真正的意思。
“求求你们,”我说道,“安静下来,求求你们!”我只想让他们安静和停止他们吵吵闹闹的谈话,却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求求你们,”我再说了一次,对于自己的嘴为了发出那个不准确的声音所做的移动感到惊奇。“安静下来!”我又说了,然后就明白这个字眼代表太多事情,反倒失去了所有真实的意义。
当我刚认识博瑞屈时,有一次他要我解下一整队马儿的套具。当时我们还在了解彼此,而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让孩子做这种差事,不过我仍设法爬到每一匹温驯的马儿身上解开每一个亮晶晶的带扣和钩子,直到所有的马具都搁在地上为止。博瑞屈过来看我为何做这么久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却不能指责我没有按照他的吩咐行事。至于我,开始做的时候,发现原本看似一件物品的东西竟然有那么多部件,感到十分诧异。
我当时的感受也一样。所有的这些声音都在说一个字,所有的这些字眼也都在架构一个想法,语言就在我手中支离破碎,但我以前从未停下来思索这一点。我站在他们面前,沉浸在那条路的精技本质之中,以致言词似乎就像用手指吃燕麦粥般幼稚笨拙。言词既缓慢又不精确,隐藏的意义和揭露出来的一样多。“蜚滋,求求你,你得……”珂翠肯开始说,我却全神贯注地思索这几个字的每一个可能含义,也就没听见她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弄臣握住我的手把我带进帐篷里,然后推着我直到我坐下来,还帮我脱掉帽子、连指手套和外套,接着一言不发地把一杯热茶端进我的手里。我明白那个动作,其他人快速而忧虑的对话却如同一笼子的鸡惊恐地嘎嘎叫。狼儿走过来在我身边躺下,把它的大头搁在我一边的大腿上,我就伸手抚摸它那庞大的头颅,还用手指触摸它柔软的耳朵,然后它就请求似的靠得更近,我就搔搔它的耳后,心想那应该就是它要我做的,如果不是,那可就糟了。
当晚对大家来说我似乎没什么用处。我试着做自己份内的事情,其他人却一直不让我经手,水壶婶也多次捏我戳我,还叫我“醒醒”。有一次我深深为她责骂我时嘴巴的动作所吸引,以致于根本不清楚她在何时走开,也不记得她用爪子般的手抓住我的颈背时,我正在做什么。她把我的头拉向前,同时依序轻轻敲着游戏桌布上的每一颗石头,然后把一颗黑石放进我手里。我顿时感觉到了那个移动,我和棋局之间不再有空间。我花了些时间把手中的石子放在不同的位置,终于找到最完美的一步棋。而当我把石子移到那个位置之后,就像我的双耳顿时清晰了似的,或者像把睡意眨出我的双眼之外,于是我抬头端详围在我身边的那些人。
“对不起,”我无可奈何地咕哝着,“对不起。”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水壶婶轻声问我,好像把我当成学步的小孩。
“我的神智清醒多了,”我告诉她,接着忽然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她,“我怎么了?”
“是精技,”她简短答复,“你的精技能力还不强,几乎走上一条不再通往任何地方的路。路上有某种标志,当路在那儿分叉之后,一条小径就向下通往山谷,另一条则继续横越山侧。那条下坡路在多年前一场剧烈的地壳变动中给毁了,只剩下山谷底的落石,但一个人只看得出来这条路从废墟中延伸出来,路的另一端则在远方的另一堆石头中消逝。惟真不可能已走到那里,你却差一点随着路的记忆步向死亡。”她停下来严肃地注视我。“在我的年代……你所受的精技训练还不够,更别提面对这种挑战。如果这就是你所受过最好的教导……你确定惟真还活着吗?”她忽然诘问我,“他独自撑过了这个考验?”
我认为我们其中一人不能再隐瞒秘密了。“我在精技梦境中看到他在一个城市里,还有像我们今天所经过的那些人。他把他的手和手臂浸在一条神奇的河流中,然后满载力量地离开。”
“我的老天!”水壶婶诅咒了一声,脸上露出既惊恐又敬畏的神情。
“我们今天没遇到其他人。”椋音反驳。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她已经坐在我身旁。我跳了起来,为自己竟感觉不到有人靠得这么近而吃惊。
“所有踏上这条路人都在路上留下了些痕迹。你感觉不出来那些鬼魂,蜚滋却像新生儿般赤裸裸且天真地走在路上。”水壶婶忽然靠在她的铺盖卷上,她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样的孩子怎会是催化剂?”她自顾自地发问,“你不知道如何解救你自己,又该如何拯救这个世界?”
弄臣忽然从他的铺盖卷上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份令我安心的触碰仿佛让力量流进我体内。虽然他的语气轻松,他的话却沉在我心中。“能力从未在预言中获得保证,唯有坚持。你的白色科伦是怎么说的?‘他们犹如雨点般滴在时间的石塔上,到头来却总是雨获胜,而非高塔。’”他拧了拧我的手。
“你的手指好像冰。”我在他放开我的手时告诉他。
“我感到难以置信的寒冷,”他同意我的说法,然后把膝盖伸到胸前用手臂环抱住,“寒冷而疲倦,却坚持不懈。”
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抬头看到椋音脸上露出了会心的一笑。诸神啊,这可真令我苦恼。“我的背包里有精灵树皮,”我建议弄臣,“它能带来温暖和力量。”
“精灵树皮,”水壶婶怒吼一声,好像它很恶心似的,但她深思之后却兴奋地说道,“其实那可能是个好主意。没错,精灵树皮茶。”
当我从背包中把药草拿出来时,水壶婶从我手中一把将它抢过去,好像它会让我割到自己的手似的,只见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量出少许剂量,然后帮我们放进茶杯里。“我可见识过你让自己接受哪种剂量。”她责备我,接着亲自泡茶,而且没在珂翠肯、椋音和她自己的茶杯里放任何精灵树皮。
我啜饮手上的那杯热茶,先是品尝精灵树皮酸苦的刺激,稍后肚皮就暖了起来,它令人衰弱的热气也在我的全身扩散。我看着弄臣在它的怀抱中放松,眼睛甚至因此而开始亮起来。
珂翠肯拿出地图皱起眉头端详。“蜚滋骏骑,和我一起研究一下这张地图。”王后忽然下令,于是我就绕过火盆坐在她身边,她没等我坐好就开口。“我相信我们在这里。”她告诉我,同时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标示的一条小径上的连接点。“惟真说他会去地图上标示出的这三个地点。我相信当这地图绘制完成时,你今晚差点儿就走上的那条路还好好的。如今它已经不存在了,而且已不存在了好一阵子。”她用蓝色的双眼看我,“你认为惟真在抵达这个点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思索片刻。“他是个务实的人,这第二个目的地看来只距离这里不到三或四天的路程。我想他可能先走到那里寻访古灵。至于这第三个目的地嘛,哦,距离那里可有七天的路程。我想他应该判断出先去那两个地方最省时。然后,如果他在那两处都一无所获的话,可能就回到这里设法走到……那个不知名的地方。”
她皱了皱眉头。我想起她的额头在她成为惟真的新娘时有多么平滑,如今我却不时看见她露出关心和担忧的皱纹。“我的丈夫已经走了很久,我们却没花那么长的时间来到此处。也许他还在那里,所以还没回来,因为他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一条路走到那里继续他的旅程。”
“也许吧!”我不安地同意,“请别忘了我们有充足的补给品还结伴同行。当惟真抵达此地之后,应该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资源也更少。”我忍住没告诉珂翠肯,我怀疑他在最后的那场战争中受了伤,因为给她更多的焦虑并没有意义。我感觉到有一部分的自己违反了我的意愿正向外探寻惟真。我闭上眼睛,毅然将自己封锁在内心里。我刚才是否想象精技水流上有个污点,一个太过熟悉的隐伏力量?我重新竖起心防。
“……分头走?”
“请您再说一遍,殿下。”我谦恭地说道。
我不知她的眼神是恼怒还是恐惧,只见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注意我这边,”她下令,“我是说,明天我们要设法向下走。如果我们看到了什么有希望的东西就试试看,但我想我们顶多花三天的时间搜寻,如果仍一无所获就继续前进,但另一个替代方案是分头走,派出……”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分头走。”我急促地说道。
“我想你可能是对的,”她承认,“但这真的太过费时了,我也独自面对自己的问题太久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假装忙着揉揉夜眼的双耳。
我的兄弟。这仅是一声耳语,我却仍低头注视身旁的夜眼,将一只手搁在它的颈毛上,借着一个碰触增强我们之间的牵系。你就像个普通人般空洞,我根本无法让你感觉到我。
我知道。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了。
我知道。你从我这里越走越远,要走到另一头去了。我怕你走太远回不来,更害怕这情况在今天已发生了。
你说的“我这里”和“另一头”是什么意思?
“你又能听见狼儿了吗?”珂翠肯担忧地问我。我感到惊讶,于是抬头看见她是多么焦虑地看着我。
“是的,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告诉她,接着就有了个想法。“您怎么知道我们之前无法沟通?”
她耸耸肩:“我猜这是我的假设。它看起来是那么的担忧,而你似乎也和每个人都十分疏离。”
她拥有原智。不是吗,殿下?
我无法肯定他们之间有某些交流。很久以前在公鹿堡时,有一次我就认为自己感觉到珂翠肯在运用原智。我猜她当时就已在使用原智,那时我自己的原智知觉大幅减弱,几乎察觉不出和我自己牵系的动物。无论如何,此刻只见夜眼抬头注视她,她也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它。珂翠肯稍微皱了皱眉头,接着继续说:“有时我真希望能像你一样跟它说话。如果我拥有像它一样的敏捷和遁隐般的本领,就更能确知我们前方和后方的这条路是否安全。它或许能找到向下走的路径,而我们的肉眼却无法看见。”
如果你能好好守住你的原智来告诉她我看到些什么,我倒不介意做这差事。
“夜眼很乐意这么帮您,殿下。”
她疲惫地露出微笑:“那么,我想如果你一直都能察觉得到我们俩,就可以担任中间人。”
她如此诡异地呼应狼儿的想法,可真令我感到不安,我却只能点头表示同意。对话的每一部分都需要我全神贯注,否则就会从我耳中溜走。这感觉好比累了个半死却得持续和睡眠对抗,而我纳闷这对惟真来说是否也同样困难。
有个方法能控制它,却要轻轻地,轻轻地,就像驾驭一匹违抗所有缰绳或脚跟触碰的种马一样,但你还没有能力这么做,所以就对抗它,小子,还有要避开危险。我希望还有另一条路好让你过来我这里,但那儿只有这条路,而你也得跟随它。不,别回答我。要知道还有其他人贪婪地偷听,即使听力没我来得敏锐。提高警觉。
惟真曾在描述我父亲骏骑时说过,同他技传时好比被马儿踩到,骏骑会冲到他心中倾倒出他的讯息,然后消失。我现在更能体会我叔叔当时所表达的意思了,却感觉自己比较像忽然遭海浪抛弃的鱼儿。惟真一离开,我就有一股失去某种东西的撕裂感,过了一会儿才记得自己还是个人。要不是我已有精灵树皮的防御,恐怕早就昏倒了。这药剂也因此增强了对我的控制力。我有股裹在温暖柔软的毛毯里的感觉,我的疲惫消失,却感觉自己哑了。我喝光杯子里剩下的茶,等待精灵树皮通常能带给我的强劲力量,但却没有。
“我觉得你用的剂量不够。”我告诉水壶婶。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她语气粗暴地说着,听起来挺像莫莉说我喝太多酒的口气。我稳住自己,期待莫莉的影象填满我心,但我依然留在自己的生命里,也不知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我渴望见到她和荨麻,但惟真警告过我……我告诉珂翠肯:“惟真刚才对我技传……”当我看到她脸上浮现希望时为时已晚,不由得咒骂自己的粗率和愚蠢。“这不算是讯息,”我匆忙补救,“只是警告性地提醒我不要技传。他仍相信还有人会借由那种方式找寻我。”
她的脸色一沉,自顾自地摇摇头之后抬头发问:“他没留话给我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您和我在一起。”我匆忙规避这问题。
“没有留话,”她呆滞地说道,好像没听到我的回答,只见她眼神晦涩地继续问,“他知道我多么对不起他吗?他知道……我们孩子的事?”
“我相信他不知道,殿下。我没感觉到他有这份哀悼,也很了解如果他知道了,会有多么哀伤。”
珂翠肯哽咽了。我咒骂自己的不擅言词,但我有立场对他的妻子说些安慰的话,甚至表达他对她的爱意吗?她忽然打起精神,然后站起来。“我想我今晚该多拿些木柴进来,”她宣布,“还得喂杰帕吃谷子。这里根本没什么嫩枝可以让它们吃。”
我看着她离开帐篷走向外头的黑暗与寒冷,没有人吭一声。在一两次呼吸之后,我起身跟随她。“别去太久。”水壶婶神秘地警告我,狼儿则偷偷跟在我身后。
外面的夜色清朗而寒冷,风势也和平常一样,令人几乎可以忽略熟悉的不适感。珂翠肯没拿木柴也没喂杰帕,我确定这两件差事早就做好了。她站在岔路边凝视脚下黑暗的峭壁,如同向长官报告的士兵般直挺挺地僵硬站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我知道她在哭。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需要殷勤有礼的时刻,有需要正式礼节的时刻,也有需要人性关怀的时刻。我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转身过来面对我。她全身散发出悲惨的气息,我身旁的狼儿则高声哀鸣。“珂翠肯,”我简短说道,“他很爱你,更不会怪你。没错,他会哀悼,但谁不会呢?都是帝尊干的好事,那些全都是帝尊干的。不要为了那些事情自责,你根本无法阻止他。”
她用一只手擦擦脸,不说一句话,然后越过我看着前方,脸庞犹如星光下的苍白面具。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却感觉到她在压抑悲伤,于是伸出手把王后抱进怀里,让她的脸靠在我的肩上,然后轻抚她的背,感觉到那儿的极度紧绷。“不会有事的,”我对她撒谎,“您看着吧!情况会逐渐好转的。您们会团聚在一起,您也会怀上另一个孩子,而且您们俩都将坐在公鹿堡的大厅里聆听吟游歌者们的演唱。国家总会恢复和平的,只是您之前从未见过公鹿堡有安宁的样子。惟真会有时间打猎和钓鱼,您会骑马陪伴在他身边,他也会如北风般再度大声笑着喊着穿越一间间的厅堂。厨娘曾把他赶出厨房,因为他会从还没烤熟的肉上切一片下来,他猎捕完回家之后总是那么饿。他会直接冲进厨房切下一只正在烹调的鸟腿,他就会那么做,然后把它带走,在守卫室里一边说故事,一边像挥剑般挥动它……”
我把她当成孩子,拍着她的背,同时告诉她儿时记忆中这位坦率热诚的人。她一动不动地把前额靠在我的肩上,稍后咳了一声,好像噎到了,剧烈的呜咽却一拥而上。她忽然毫不羞涩地痛哭出声,仿佛跌了个大跤而受伤害怕的孩子。我感觉这些眼泪早就该流出来了,所以并没有帮她停止哭泣,反而继续对她说话和轻拍她,直到她的哭声逐渐消退,也不再发抖为止。后来她从我身边稍微后退,从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擦擦脸和眼睛,还擤擤鼻涕,之后才试着说话。
“我没事的,”她这么说。听到她如此坚定地相信那些话,可真令我心痛。“只是……只是我现在很为难,等着告诉他这些糟糕的事情,也知道这会伤害到他。他们教导了我关于成为牺牲献祭的许多事情,蜚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得承受沉重的悲伤,我够坚强……足以承担这些事情,但承受我的哀伤和将悲痛带给他却是两回事。”她说完这些话就不出声了,接着把头低下来。我怕她可能又要开始哭了,她却抬头对我微笑,月光轻抚她脸颊和睫毛上银色的泪光。“有时候我想只有你我了解皇冠背后的那个人。我想让他大声笑着喊着,把一瓶瓶墨水打开来摆着,还有他的地图散落四处。我希望他展开双臂拥抱我。有时候我极度渴望那些事情,想忘了红船、帝尊和……所有其他的事情。有时候我想只要我们能再团聚,一切都将平安顺利。这是个不怎值得拥有的想法。一位牺牲献祭应该更……”
她身后的一道银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根黑色的圆柱。它靠在残破路边的一道斜边上,有一半石基已经不见了。我没听见她后来说了些什么,也纳闷自己之前怎么没看到它。它可比晶亮雪上的月光还明亮耀眼。它由黑石凿削而成,镶着光彩夺目的水晶,仿佛照映在阵阵涟漪的精技河流上的月光。我无法阐释石柱表面上的任何文字。风在我身后呼啸着,我把一只手伸向下方那块平滑的石头。它在欢迎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