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爬上山坡可就没了下文。
血肉还在却也脱了层皮,展开石翼就这么远飞离。
五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走了条不上不下的路程。
历经了艰难困苦多波折,到头来任务仅是半达成。
四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开口说话却也不闻其声。
请求女王就让他们离开,无人能知他们下场如何。
三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协助国王保住王位稳正。
但当他们试着爬上山坡,可摔个七零八落滚下坡。
两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他们可发现了温柔女人。
忘却了任务而与爱共生,或比以上智者来得明澄。
—位智者来到颉昂佩城,把女王和王位放边儿呈。
执行任务可却一睡不醒,徒留他的尸骨予石保存。
没有智者来到颉昂佩城,无人爬上山坡没了下文。
看来在家等死面对坟城,可更有智慧和勇气明证。
“蜚滋?你醒了吗?”弄臣弯下腰,他的脸靠近我的脸,看起来很忧虑。
“我想是吧!”我闭上双眼。影像和思绪在我脑中忽隐忽现,我也无法判断哪些是自己的。我试着弄清楚那些对我来说是否重要。
“蜚滋!”这次是珂翠肯摇醒我。
“让他坐起来。”椋音说道。珂翠肯立刻抓住我的前襟把我拉成坐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可真让我感到晕眩。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我在午夜里醒来。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珂翠肯简短地说道,“暴风雪自昨晚起就没停过。”她仔细看着我。“你饿了吗?要不要喝杯茶?”
当我试着决定时,就忘了她刚才问我什么。这么多人轻声细语地谈话,让我无法从中理出自己的思绪。“不好意思,”我礼貌地告诉这名女子,“你刚问我什么?”
“蜚滋!”苍白的男人恼怒地对我吼,然后伸手把我身后的背包用力拉过去。“这里面有切德留给他的精灵树皮,应该可以让他恢复神智。”
“他不需要那个。”老妇人语气尖锐地说道,然后爬过来我这里,伸出手抓住我的耳朵用力捏。
“唉哟!水壶婶!”我一边责备她,一边试着移开,她却仍紧紧地捏着我的耳朵。“醒来!”她严正地告诉我,“现在就醒来!”
“我醒了!”我对她保证,她就在沉下脸之后放开我的耳朵。当我有些困惑地四下张望时,她愤怒地喃喃说道:“我们太接近那该死的路了。”
“外面还在刮风下雪吗?”我昏乱地问道。
“已经告诉你第六遍了。”椋音回嘴,但我听得出她语气中隐含的焦虑。
“我……昨晚作恶梦了,也没睡好。”我环视这群在火盆边围成一圈的人们。有人不畏风寒地到外头捡木柴,火盆上的三脚架也挂着一个装满融雪的水壶。“夜眼呢?”我一想到它就问。
“狩猎去了。”珂翠肯说。随即,运气可不好,这话语从我们上方的山丘传过来,我感觉风吹着它的耳朵。没什么猎物在这场暴风雪里活动,真不知道我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那就回来暖暖身子吧。我说。就在那时,水壶婶俯身过来用力捏我的手臂,我尖叫一声把手缩回来。
“注意我们!”她厉声对我说。
“我们在做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揉揉手臂。今天每个人的举动都让我一头雾水。
“等待暴风雪过去。”椋音告诉我,然后靠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蜚滋,你怎么了?我感觉你好像失神了。”
“我不知道,”我承认,“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梦境,如果我不集中心智保持清醒,就会又跌回梦乡。”
“那么就专心吧!”水壶婶语气粗鲁地建议我,我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生我的气。
“也许他应该好好睡一觉,”弄臣说着,“他看来很累,昨晚还在梦里又跳又叫的。这些梦可不怎么平静。”
“所以他现在就得清醒地休息,而不是像那样回到梦里。”水壶婶毫不留情地坚持,忽然戳了戳我的肋骨,“跟我们说话,蜚滋。”
“说什么?”我拐弯抹角地回话。
珂翠肯乘胜追击。“你昨晚梦到惟真了吗?”她问道,“是昨晚的技传让你今天如此茫然吗?”
我叹了口气,可不能以谎言回复王后的问题。“是的。”我告诉她。只见她眼睛一亮,我却必须继续说下去,“但这个梦不怎么能让您安心。他还活着,在一个寒冷多风的地方。他只让我看到这些,而当我问他在哪里时,他只告诉我去找他。”
“他怎么会这样?”珂翠肯问道。她脸上受伤的表情仿佛惟真亲自把她赶走。
“他还警告我最好都别技传。我当时……正在看莫莉和博瑞屈。”承认这件事情真难,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自己看到了什么。“惟真过来把我从那里带走,然后警告我说我们的敌人可能会透过我找到并伤害他们。我相信这就是他不让我看他周遭事物的原因,因为惟真担心我一旦知道了,帝尊和他的精技小组也就会晓得。”
“他害怕他们也会找他吗?”珂翠肯纳闷地问道。
“依我看没错。我虽然感觉不到他们也在场,但他似乎相信他们会运用精技或人力追捕他。”
“既然大家都相信惟真死了,帝尊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珂翠肯问我。
我耸耸肩。“也许想确保他永远不会回来证明他们犯了错。我不太清楚,殿下。我感觉惟真对我隐瞒了许多事情,还警告我精技小组人多势众,力量也很强大。”
“难道惟真的力量不也同样强大?”珂翠肯以孩子似的信心问道。
“他掌控了一股我前所未见的强烈力量,殿下,但他得用尽所有意志力来控制它。”
“这种控制都是幻觉,”水壶婶自顾自地咕哝着,“是诱拐毫无戒备之人的陷阱。”
“惟真绝不会毫无戒备,该死的水壶婶!”珂翠肯愤怒地反驳。
“一点儿也没错,”我以安抚的语气赞同,“这些话是我说的,不是惟……惟真说的,殿下。我只是想让您了解如今他的举动令我无法理解,而我只能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遵从他的指令行事。”
“去找他,”珂翠肯表示赞同,然后叹了口气,“如果我们此时此刻能出发就好了,但只有傻瓜才会对抗这么猛烈的暴风雪。”
“只要我们待在这里,蜚滋骏骑就会持续有危险。”水壶婶告诉我们。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谁都看得出来。除非他一直说话,否则思绪就会飘移,眼神也空洞起来,而且晚上一入睡就会受精技干扰,很明显是这条路惹的祸。”
“尽管情况如此,我却不觉得这条路就是问题所在。这可能是他那滞留不去的高烧惹的祸,或是……”
“不。”我冒险打断王后,“是这条路没错。我没发烧,走上这条路之前也没这种感觉。”
“解释给我听。”珂翠肯下令。
“我本身并不了解,只能猜想那条路或许是由精技筑成的,而且比我所知的任何一条路都笔直平稳。除了人迹罕至,就连树都长不出来,也没有动物的足迹。您注意到我们昨天经过的那棵树,就是倒在路上的那根圆木吗?树桩和最上方的树枝几乎都还好好的……但倒在路中央的树干几乎全都烂光了。有股力量仍在那条路上移动,维持路面的纯净和原有的形态。我想无论它是什么,都和精技有关。”
珂翠肯坐着思索片刻。“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她问我。
我耸耸肩。“现在什么也别做。帐篷已经好好地搭在这里了,我们如果要在这场风里移动它可就蠢了。我只需自己警觉这危险然后努力避开它。无论风势在明天或其他时候缓和下来,我都会走在路边而不走路上。”
“那对你来说也没好到哪里去。”水壶婶发牢骚。
“也许吧!但这条路是我们前去找寻惟真的向导,离开它未免太傻了。惟真撑过了那条路,而且他是独自走的。”我停了一下,想着我现在有些了解了梦到惟真的那些精技梦境,“我会想办法克服的。”
这一圈疑惑地注视着我的脸可不令人安心。“我想你必须如此,”珂翠肯阴郁地作结,“如果我们能用任何方式帮你的话,蜚滋骏骑……”
“我想不出你们能帮我什么。”我承认。
“我们只能尽力不让他心智涣散。”水壶婶提议,“别让他呆坐或睡太久。椋音,你不是有你的竖琴吗?能弹琴唱歌给我们听吗?”
“我是有一把竖琴,”椋音酸溜溜地纠正她,“但这根本不能和我原来那把在月眼被拿走的竖琴相比。”有一会儿只见她神情空洞,我也纳闷当精技拉扯我的时候,自己是否就是这样。水壶婶伸手拍拍她一边的膝盖,椋音却对这碰触感到畏缩。“我只有这个,如果你觉得会有所帮助的话,我就弹竖琴。”她把手伸向背后的背包,从里面拿出包裹好的竖琴。当她把竖琴取出来时,我看到它不过是个装上几根弦的粗木框架,形状虽和她原来的竖琴相仿,却毫无光泽,也不优雅。它比椋音原本的竖琴逊色太多,如同浩得的练习用剑无法和一把精致的剑相比。这仅是个实用的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但她还是把它搁在腿上调音,然后开始弹奏一首公鹿老歌的前几个音符,一个覆盖着雪的鼻子却在此时探进帐篷入口里,打断了她的演奏。
“夜眼!”弄臣欢迎它。
我有肉可以分大家吃,这是个自豪的宣布。吃饱还有剩呢!
这可不夸张。当我爬出帐篷看它的猎物时,看到了一只野猪,它的长牙和粗糙的毛和我以前猎到的那些猪差不多,但这只有更长的耳朵,粗糙的毛也有黑白斑点。当珂翠肯走到我身边时,对它惊呼了一声,然后说她从前见过一些,但它们总是在森林中游荡,还以凶恶闻名,是一种最好别惹的凶恶猎物。她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搔搔狼儿的耳后,不停称赞它的勇气和技巧,直到它翻身倒在雪地上自傲得无以复加。我看着它在风雪中懒洋洋地几乎翻露出整个肚皮,不禁笑了出来。它却一眨眼翻身站了起来,用力戳戳我的腿,要我帮它剖开猎物的肚皮。
猎物的肉很肥厚,大多由珂翠肯和我负责屠宰,因为寒气无情地摧残着弄臣和水壶婶,椋音则为了自己那双吟游歌者的手表达无法帮忙的歉意。天寒和湿气对她复原中的手指来说可不是件好事。我并不介意,因为这差事和恶劣的环境让我能专心做活儿,不致心智涣散。和珂翠肯独处也有奇妙的喜悦,尽管环境恶劣,因着分担这卑微的活儿,我们都忘记了身份和过往,成了在冷天里因丰盛的肉而欢喜的两个人。我们把肉切成能串起来的长条,可以一次放在小小的火盆上迅速烤熟,足够我们饱餐一顿。夜眼取出肠子,在衔出心脏和内脏之后欢欣鼓舞,也因为有一条前腿骨可啃而满足。它将这满是软骨的战利品带进帐篷时,大家只是称赞它,无人对沿着帐篷内壁躺着大声嚼肉,身上还有积雪和血迹的狼儿表示不满。我认为它过度自满,也如此告诉它,它却对我说我可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这么难杀的猎物,更别说是把它完整地拖回来跟大家分享。弄臣则从头到尾一直搔它的耳朵。
帐篷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我们好几天没吃到任何新鲜的肉了,我们所忍受的酷寒也让这油脂尝起来更美味,不仅振奋了我们的士气,也让我们几乎忘了在外头呼啸的狂风和猛烈侵袭我们这小小避难所的寒气。当我们都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水壶婶就帮大家泡茶,我也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热腾腾的肉和茶,还有美好的友谊来得更温暖人心。
这就是狼群。夜眼从它所待的角落里满足地说道。而我再同意不过了。
椋音把手指上的油擦干净,然后从稍早要求看看竖琴的弄臣那儿把它拿回来。令我惊讶的是,弄臣和她一同俯身,然后用苍白的指甲沿着琴框抚触,接着说:“要是我有把工具带来,就能把这里和这里的木头刨平,然后沿着这边磨出平滑的弧度,我想这样就比较合你的手。”
椋音牢牢地注视他,神情有些怀疑和犹豫。她端详着他的脸,却找不出嘲讽,然后好像对所有人说话似的谨慎开口:“教我弹竖琴的师傅也很会制作竖琴,或许技艺太高超了。他曾试着教我,我也学会了些基本工夫,他却无法忍受看我‘糟蹋好木材’,他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从来没学到更细腻的塑造琴框技巧,而且这只手还很僵硬……”
“等我们回到颉昂佩之后,我就让你随心所欲地糟蹋木头。动手去做真的是学习的唯一途径。但现在在这里,尽管我们只有这些刀子,我还是可以让这木头呈现出更优美的形状。”弄臣坦诚地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平静地接受。我纳闷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抛开了对彼此的敌意,也明白自己已经好些天只把心思花在自己身上。我觉得除非自己做了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否则椋音根本不怎么理我,我也没对她提出任何表现友谊的要求。珂翠肯的位阶和悲伤也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我不敢斗胆突破的障碍,水壶婶的避谈自己也让真正的对话显得困难重重。但我想不出任何借口,使我最近把弄臣和夜眼排除在我的思绪之外。
当你竖起心防抵挡会用精技对抗你的那些人时,你封锁的不仅是你的精技知觉而已。夜眼说道。
我坐着思索那句话。看来我的原智和对人的感觉在最近变淡了些,我同伴的看法或许没错。水壶婶忽然用力戳我。“别发呆!”她责备我。
“我只是在思考。”我防卫似的说道。
“嗯,那么就大声思考吧!”
“我现在可没心情和大家分享。”
水壶婶因我的不合作而怒视我。
“那就朗诵吧!”弄臣可下了命令,“或者唱首歌,做任何可让你专注在这里的事情。”
“那可真是个好主意。”水壶婶同意。这回换我怒视弄臣了,每个人却都注视着我。我吸了一口气,然后想着该朗诵什么。每个人几乎都有一个最喜欢的故事,或记得些许诗词,我却只知道有毒的药草和刺客的其他技艺。“我知道一首歌,”我终于承认,“《火网小组的牺牲献祭》。”
水壶婶皱了皱眉头,椋音却弹出前几个音符,脸上还露出充满兴味的微笑。我起初还唱错,后来竟然有模有样地唱下去,尽管我看到椋音因为一两个走音而皱了下眉。无论是什么原因,我所选择的歌曲让水壶婶很不高兴,只见她神情肃穆,挑战似的坐着瞪我。我唱完之后轮到珂翠肯,她唱了一首群山的狩猎歌谣。然后轮到弄臣,他唱了一首有关追求挤奶女工的猥亵民谣,想让我们轻松一下;我也相信自己看到椋音对那个表演勉强表示赞赏。剩下水壶婶还没唱,而我原以为她会道歉说她不唱,没想到,她却以古老童谣的旋律唱了一首“六位智者前往颉昂佩城,爬上山坡可就没了下文”的歌谣,一边唱还一边看我,仿佛从她沙哑苍老的声音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针对我的讥讽。但是如果那里面有隐藏的羞辱,我可错过了,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充满恶意。
狼儿们一同歌唱。夜眼说道,这时珂翠肯说:“弹些我们都知道的歌吧,椋音,能够振奋我们心情的歌。”椋音就弹了一首为心爱的人采花的老歌,我们也跟着唱,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有心情。
当最后的音符消逝时,水壶婶说道:“风势减弱了。”
我们都专心聆听,然后珂翠肯爬到帐篷外,我也跟随她一起在较平静的风中站立片刻,只见四处布满尘埃。当风势缓和下来之后就开始下大雪了。“暴风吹得差不多了,”她说道,“我们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对我来说可太慢了点。”我说道。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的呼唤仍在我的心跳中回响。惟真就在那些山峰间的某处,或者在山后头的地方。
还有精技河流。
“对我来说也是,”珂翠肯平静地说道,“我早该在一年前凭自己的直觉到地图尽头处找他,但我想我做得不会比惟真好,也怕伤了孩子。不过到头来我还是丢了孩子,所以在这两方面都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我惊恐地叫出来,“因为失去了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王位、王国,和他的父王,哪一件他委托我的事情我没搞砸,蜚滋骏骑?就算我赶去和他团聚,我也怀疑自己能否注视他的双眼。”
“喔,殿下,您这么想就不对了,我向您保证。他不会觉得您对不起他,只会担心是他把您抛弃在最大的危险中。”
“他只是去做他自知该做的事情,”珂翠肯平静地说道,然后哀愁地继续,“噢,蜚滋,你连他在哪里都不告诉我,又怎能为他的感受代言?”
“殿下,他的下落只不过是片段的信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但他的感受,以及他对您的感觉……那就是他全部的气息,每当我们一同在精技里连接心灵时,我都会知道这些感受,几乎不管我是否愿意。”我想起自己从前曾不情愿地获悉惟真对他王后的感觉,还好黑夜隐藏了我的表情,让她看不清。
“如果我能学会精技就好了……你知道吗,我常对你感到愤怒,只因你能和我渴望的人接触,还能轻易获悉他的心思。嫉妒是一件丑恶的事情,我也总是尽量让自己不起这种念头,但有时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因为你可用这样的方式和他接触,我却不行。”
我从未想过她会有如此感受,于是尴尬地指出:“精技是个天赋也是诅咒,或者说它对我而言一向如此。就算我能把它赋予您,殿下,我可不知道一个人是否该对一位朋友这么做。”
“为了感受他的存在和爱,即便是一刻都好,蜚滋……我愿意为此接受随之而来的诅咒。我只想再次感受他的抚触,任何形式都可以……你想象得到我有多么思念他吗?”
“我想我能,殿下”我平静地说道。莫莉。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心。她正砍着桌上的硬芜菁。刀子钝了,如果博瑞屈从雨中过来,她就会请他把刀磨利。他正在砍柴,好在明天拿进城里卖。他工作得太辛苦了,他今晚会脚痛。
“蜚滋?蜚滋骏骑!”
我因珂翠肯摇我的肩膀顿时回过神来。
“真抱歉,”我平静地说道,揉揉眼睛笑了,“真是讽刺。我一直觉得自己很难运用精技,但它却如同船帆上的风。现在我就在这里,技传对我而言忽然像呼吸般轻松,我也渴望运用它看看我最钟爱的那些人的遭遇。但惟真警告我一定别这样,而我必须相信他。”
“我也得如此。”她疲惫地同意。
我们又在微暗中站了一会儿,我也极力抵抗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克制自己不将我的手臂绕在她的肩膀上,告诉她一切都将平安顺利,我们会找到她的丈夫,也就是国王。顷刻间,她似乎是那位从群山前来成为惟真新娘的瘦高女子。如今她已是六大公国的王后,我也见识过她的力量,她自然不需要我这种人来安慰她。
我们又从冰冻的野猪身上切下了几片肉,然后再度加入我们在帐篷里的同伴。夜眼正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弄臣用膝盖紧紧夹住椋音的竖琴,用一把削皮的刀充当刨刀刨平琴框的一些线条,椋音则坐在他身旁观看,并且努力不表现出担忧的神情。水壶婶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囊,打开之后就开始整理一把磨亮的石头。当珂翠肯和我在火盆中生起微弱的火准备烤肉时,水壶婶坚持对我解释,或者至少尝试对我解释棋局的规则。最后她放弃了,叹道:“你输了几次之后就明白了。”
我输了不只几次。她在我们吃饱之后一直对我讲解,弄臣则继续在椋音的竖琴框上削木头,并且多次停顿把刀磨利。沉默的珂翠肯心事重重,弄臣注意到她的郁郁寡欢之后,就开始述说她来到公鹿堡之前的一些故事。我用一只耳朵倾听,不禁被这些故事所吸引。回想当时红船只不过是一个传说,我的人生就算不怎么愉快,至少也安全多了。这段谈话不知怎么地就变成谈论曾在公鹿堡演出的吟游歌者,无论是否出名都成了讨论的范围,椋音也问了弄臣一堆有关他们的问题。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入神地玩起石头来了,这也带来一股奇妙的慰藉。石头的颜色有红色、黑色和白色,都磨得很平滑,摸起来也很舒服。每个玩游戏的人随意从小囊中拿石头,然后把它们放在布料上的格子线条交接处。这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游戏,每当我赢了一局,水壶婶就马上介绍我更复杂的策略。这让我全神贯注,我也不再去想过往的记忆和种种思绪。最后当其他人都昏昏欲睡时,她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局,并吩咐我进行研究。
“只要关键性地移动一颗黑石就能赢了,”她告诉我,“但很难看出来该如何解决。”
我瞪着这棋局的布阵摇摇头:“你花了多久学会玩这游戏?”
她自顾自地微笑:“我小时候学得很快,但我承认你学得更快。”
“我以为这游戏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
“不,这是一个古老的公鹿游戏。”
“我以前从没见人玩过。”
“这在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倒挺普遍的,却非人人可学,不过现在那都不重要了。仔细研究石头的布阵,明天一早告诉我解法。”
她把这棋局留在火盆边的一块布上。切德对我记忆力的漫长训练这下可派上用场了。当我躺下之后,就在心里将棋盘具体化,然后给自己一颗可获胜的黑石。有很多种移动的方式,因为黑石可以占领一块红石所在之处,迫使它移到另一个线条交接处,而红石对白石也有类似的威力。我闭上眼睛专心想着棋局,用多种方式玩了石头之后才睡着。我要不是梦到棋局就是什么也没梦到,这也安全地阻挡了精技梦境,但我在隔天早晨醒来之后,仍没有找出这道难题的解法。
我是第一个醒来的人。我爬出帐篷,然后提着一整壶新装湿雪准备烧水泡茶。外头的气温比过去几天温暖许多,让我感觉挺愉快,甚至令我纳闷春季是否已降临低地了。我在心思涣散之前再度苦思棋局,夜眼则走到我坐的地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可不想再梦到石头了,抬头看看这一切吧,兄弟。这是个狩猎队伍,并非单个的猎人。瞧,那一个。把黑石放在那里,不要用红石取代白石,把它摆在那里关闭陷阱,这样就解决了。
当水壶婶醒来时,我仍对夜眼简单非凡的解答纳闷不已。她微笑着问我破解了没,我就从小囊中取出一颗黑石按照狼儿的建议下棋。水壶婶的脸因吃惊而松弛,然后震惊地抬头看我。“从来没有人那么快解开。”她告诉我。
“有人帮我,”我怯懦地坦承,“这是狼儿的棋局,不是我的。”
水壶婶睁大双眼。“你在对一位老妇人开玩笑。”她谨慎地责备我。
“不,我没有。”我告诉她,好像我伤了她的感情,“我几乎一整晚都在思考,也相信自己甚至梦到了棋局的种种策略。但当我醒来之后,有解答的却是夜眼。”
她沉默片刻:“我原以为夜眼是只……聪明的宠物,即使你不说出命令它也能听到。你现在却说它懂得一盘棋局,那么你会不会也告诉我它明白我说的话?”
椋音在帐篷另一端撑起一只手肘聆听这段对话。我试着想出蒙混过关的方式,然后极力排拒这么做,于是挺胸犹如对惟真报告般字句清晰地说话:“我们有原智牵系。所以我听见与明白的事物,它会像我一样理解。引发它兴趣的事,它会学。我不是说它看得懂卷轴或记得一首歌,但如果一件事情激起了它的好奇心,它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思考。通常它就像狼一般思索,有时却和任何人一样……”我努力描述自己不完全理解的东西:“它将棋局视为狼群在追捕猎物,而非黑色、红色和白色的标示。它看出来它该往哪走,好让一同狩猎的狼群更容易捕杀猎物。我想自己有时和它一样……以狼儿的眼光看事情。我相信这样没错,只是另一个理解世界的方式。”
当水壶婶将眼光从我这里瞥向沉睡的狼儿时,眼神仍有一丝迷信般的恐惧,夜眼也选在这时懒散地上下摇动尾巴,表示它完全知道我们在说它。水壶婶这时可发抖了:“你和它一起做的事情……就像人对人技传一样,只是对象是一匹狼?”
我开始摇摇头,然后就不得不耸耸肩:“原智比较像分享感受,尤其在我小时候。我当时喜欢跟随气味,只因为鸡会跑而追它,还和动物一同进食。但是经过我和夜眼这样长久的相处之后,就成了另一回事。它超越感觉,从来不真的是言语。我比较能够意识到我心之所栖的动物,它就比较警觉……”
思索。思索选择做一个行动的前后会发生什么事。一个人逐渐警觉到他总是在做选择,然后思考最佳的选择为何。
正是如此。我大声地对水壶婶重复它的话。此时夜眼已坐了起来,夸张地伸展四肢然后注视她,还把头翘到一边。
“我明白了,”她虚弱地说着,“我明白了。”然后就站起来离开帐篷。
椋音坐起来伸展四肢。“这使得一个人对于搔搔它的耳朵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她说道。弄臣以鼻子哼出的笑声回答她,然后从铺盖上坐起来,并且立刻伸手搔搔夜眼的耳后。狼儿满怀感激地倒在他身上。我怒视他们俩,然后回去泡茶。
我们比预料中花了更长的时间打包上路。一层厚厚的湿雪覆盖了每一样东西,让拆帐篷更加困难。我们把剩余的野猪肉切成一块块带着走,也把杰帕集合起来,还好它们因风雪没走得太远,珂翠肯那袋加了甜味的谷粮似乎就是引诱杰帕首领的秘方。当我们装载完毕终于要出发时,水壶婶宣布一定不准让我独自走在路上,而且必须有人陪我。我对此略微发怒,他们却不理我。弄臣迅速地自愿成为我的第一位同伴,椋音对他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然后摇摇头。我以果断的愠怒接受他们的嘲笑,他们也不予理会。
女士们和杰帕很轻松地走到路上,弄臣和我就沿着路的边缘艰难地走着。水壶婶转过来挥舞她的拐杖。“让他再离远一点儿!”她责骂弄臣,“走到你们刚好看得见我们的地方跟着。去啊,现在就去。”
于是我们顺从缓慢地侧移到树林里。当我们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后,弄臣转头兴奋地问我:“水壶婶是谁?”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我答道,然后问了一个我自己的问题,“你和椋音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他朝我扬起眉毛狡猾地眨眨眼。
“我真的挺怀疑的。”我反驳。
“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落入我的诡计之中,蜚滋。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她渴望着我,在灵魂深处向往着我,却不知如何表达,真是可怜的东西。”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拙劣的问题:“你问我‘水壶婶是谁’是什么意思啊?”
他怜悯地瞥了我一眼。“这问题可不复杂,小王子。这位对困扰你的东西了如指掌的人是谁?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我从一幅很古老的卷轴上读到的游戏,还唱《六位智者前往颉昂佩》给我们听,外加两段我从没听过的韵文。哦,我生命中的光芒,水壶婶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年迈的老妇,会在生命的终段选择和我们一同爬上山?”
“你今天早上精神挺好的。”我酸溜溜地说道。
“不是吗?”他同意,“你几乎同样擅长回避我的问题。当然啦,你对这个谜一定有些想法能和可怜的弄臣分享吧?”
“她没有给我关于她自己的足够讯息,我也无从问起。”我回嘴。
“所以,我们该如何推测这么守口如瓶的人是谁呢?这人还对精技如此了解,也会玩年代久远的公鹿游戏,连古老的诗篇都知道,她到底是谁?你觉得她年纪多大了?”
我耸耸肩。“她不喜欢我唱的火网小组之歌。”我忽然提出来。
“哦,但显然是你唱得不好,我们就别在这里和琐碎的细节耗了。”
我尽管对这说法感到不满,却露出了笑容:“你的口气许久没这么尖酸刻薄了,听到你嘲讽我几乎是个解脱。”
“早知道你如此想念我的冷嘲热讽,我就该更早些开始对你无礼。”他咧嘴而笑,然后变得更严肃。“蜚滋骏骑,谜团就盘旋在那个女人周围,仿佛苍蝇飞向……溅出来的啤酒。她绝对充满了值得注意的不祥预兆和预言,我想该是我们其中一人对她提出些直接问题的时候了。”他对我微笑,“你最好的机会是在今天下午她带领你沿路走的时候。当然啰,要不露痕迹地发问。问她小时候的国王是谁,还有她为何遭流放。”
“流放?”我大笑,“你可真有想象力。”
“你这么认为吗?我可不。问问她,记得告诉我她没说的事情。”
“那么,你会告诉我你和椋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回报这一切吗?”
他斜眼瞄我:“你确定要知道吗?还记得我们上次的交易吧?我依照你的期望把秘密告诉你,你却发现你并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秘密吗?”
他朝我扬起眉毛:“你知道,就连我都无法确定那个问题的答案。有时你真令我惊讶,蜚滋,当然你大多时候并非如此。我其实最常令自己吃惊。就像我明明可以大摇大摆地和一列可爱的杰帕走在全然笔直的大道上,却自愿和某个小杂种步履艰难地走在松散的积雪上和隐密的树林里。”
我在接下来的早晨可没从他那儿探听到什么。当下午来临时,水壶婶没走到我身旁,倒是椋音成了我的步行同伴。我想这段路一定会走得不太舒服,也没忘记她提供关于我孩子的讯息,好换取加入这趟远征的机会。但是不知怎地,我对她的愤怒从启程的那天起就成了疲惫的谨慎。现在我知道她会毫无顾忌地利用关于我的任何讯息,所以就守口如瓶,下定决心绝口不提莫莉和我的女儿。虽然现在这么做也不会让情况有所改善。
椋音却出乎我意料地亲切和饶舌,她问了我一堆与莫莉无关却和弄臣有关的问题,让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忽然喜欢上他了。当我们还在宫廷时,确实有些女性对他产生兴趣甚至追求他。他对被他新奇的外貌所吸引的那些人,也毫不留情地揭发她们兴趣的肤浅。曾有位园丁女仆为他的机智所深深吸引,以致只要当着他的面舌头就打结。根据我所听到的厨房八卦,她在他塔里的阶梯底部留了一捧花束给他,还有人猜测她偶尔会受邀爬上楼梯。后来,她必须为了照顾在遥远城镇的年迈母亲而离开公鹿堡,据我所知这段故事就此打住。
不过,即使这是个和弄臣有关却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还是没告诉椋音,并且以拉拉扯扯的闲聊转移她的问题,说什么我们是儿时玩伴,我们的责任义务没留给我们什么时间社交。这其实很接近事实,但我看得出来她对此感到泄气,却也使她觉得挺有意思。她的其他问题就怪了。她问我是否曾纳闷他的真名为何,我就回答说我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所以就羞于对他人提出这种问题。那个回答让她安静了一阵子,稍后她又来仍问我,他以前都如何穿得像个孩子。我对于他季节性的花斑点装所做的描述可不令她满意,但我仍真诚地告诉她,我来到颉昂佩之前,都没见他穿过小丑装以外的衣服。傍晚的时候,她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比较像争论,而不太像交谈。我很高兴加入其他人在远离精技道路之处扎营。
即便如此,水壶婶也没让我闲着,就让我做她的活儿和我份内的差事,好让我的心思忙碌。弄臣用我们的存粮和猪肉煮了一大锅炖肉,夜眼则享用着另一条猪腿。当大家把餐具收拾干净之后,水壶婶立刻取出游戏桌布和那一小袋石头。“现在让我们看看你学到了些什么。”她向我保证。
她在六局之后抬头眯着眼睛看我,还皱起了眉头。“你没说谎!”她说。
“关于什么的谎?”
“就是狼儿想出了解法。如果你自己掌握了那个策略,现在就会以不同的方式玩游戏。因为别人告诉你答案,而不是你自己发现解答,所以你并不完全了解。”
这时狼儿站起来伸展四肢。我可真厌倦了石头和布,他告诉我,我的狩猎可有趣多了,结束时还会有真的肉可吃。
所以你饿了?
不,是无聊。它用鼻子顶开帐篷的垂盖,然后遁入夜色中。
水壶婶噘起嘴看它远离:“我正想问你要不要搭档玩这游戏。看你们怎么玩可真使我感兴趣。”
“我想它也怀疑你正有此意。”我咕哝着,对它没邀我加入它而感到有些不悦。
五局之后,我就理解夜眼的陷阱战略是如何简单得让人敬佩的。它一直就在我眼前,但忽然我仿佛看见石头在动,而不是躺在布料图案的顶点。我下一步就按照战略出手,很轻易就赢了。在接下来的三局我赢得得心应手,因为我看出来这也可以运用在相反的情况中。
水壶婶在我赢了第四次之后就清掉布上的石头。在我们身边的其他人早已睡得很沉,水壶婶于是添了些细枝到火盆里,好让最后一道火焰照亮我们的视线,然后用行动不便的手指在布上排列石头。“这又是给你的棋局,也是你的一步棋,”她告知我,“你这次却只能放一颗白石。虽然是颗软弱的小白石,却能让你赢。好好想想这棋局,也别作弊让狼儿参与。”
我凝视这布局将棋局牢记在心,然后倒头就睡。她为我所布的棋局看来毫无希望,我甚至看不出来能如何用一颗黑石赢得一局,更别提一颗白石了。不知是棋局让我太累或是我们离道路挺远,我立刻陷入无梦的熟睡,直到将近黎明时才和狼儿一同狂野地奔跑。夜眼早已远离道路,欢喜地探索周围的山坡。我们看到两只雪猫正在吃猎物,它还花了些时间逗弄它们,在它们够不着的地方打转,使它们对我们嘶吼和愤怒地呼噜呼噜叫。没有任何一只会被诱离肉,而我们稍候就放弃这个游戏回到圆顶帐篷。当我们走向帐篷时,我们偷偷摸摸地包围杰帕群,把它们吓得排成了防御队形,又刺激它们在帐篷外转来转去。当狼儿溜进帐篷之后,我还是和它在一起,它也粗鲁地用冰冷的鼻子去触碰弄臣。
看到你没有失去所有的精神和乐趣可真好。它在我让自己的心从它的心中解放,然后在我自己的身体中醒来时说道。
非常好。我同意它的看法,然后起身面对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