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尊国王执政期间,六大公国和群山王国之间鲜少有和平的时刻。数十年来,群山王国紧紧掌控了来往于通道上的贸易,就如同六大公国紧紧掌握了所有冷河和公鹿河上的贸易一般。这两个区域之间的贸易和通道,在两个政权的管理下变化反复无常,也导致双方都受到了损害。但是,在黠谋国王执政期间,六大公国的骏骑王子和群山的卢睿史王子签订了贸易互惠协定。这项协定带来了和平与繁荣,并在十年之后因为群山的珂翠肯公主成为了惟真王储的新娘,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巩固。当她哥哥卢睿史不幸在婚礼前夕身亡后,珂翠肯就成为了群山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因此,有一阵子,六大公国和群山王国似乎很可能因为有同一位君主而最后合为一个国家。
然而,形势的演变却毁了这个希望。六大公国外有劫匪威胁,内有王子间的纷争。黠谋国王被谋杀,惟真王储在一项任务中失踪,帝尊王子则自封为王,而他对珂翠肯的痛恨迫使她为了腹中的胎儿逃回母国群山。自封为“王”的帝尊不知怎地认为珂翠肯这么做背弃了交出国土的承诺。于是他全力发动军队进驻群山王国,谎称这些军队是商旅的“护卫”,但这行动遭到了群山人民的抗拒。他的抗议和威胁立刻造成群山关闭了对六大公国的贸易边境。受挫的他于是开始采取可以制造广泛影响力的行动,譬如败坏珂翠肯王后的名声,让人民建立起对群山王国的爱国性敌意。他的终极目标很明显:倘若必要的话,运用武力夺取群山王国的领土,让它成为六大公国的一个省。这似乎是个发起这场战争和运用这项策略的坏时机。他已经拥有的领土正遭到外来敌人的围攻,那是他看来无法或不愿打败的敌人。从来没有人以武力征服过群山王国,这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想要采取的行动。他为何亟欲占领这片领土,这是个从一开始就困惑着每个人的问题。
清朗的夜晚依然寒冷,明亮的月光足以为我们显示道路通向何方,但它也仅有这点作用而已。有一会儿,我只是坐在马车上,听着嘎达嘎达踩在地上的马蹄声,试着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椋音拿起我们带出牢房的毛毯摊开来,把一条给我,另一条则披在她自己的肩上。她在远离我的地方缩成一团,注视着马车后头。我感觉她不想被打扰,于是我看着月眼的橘色火光逐渐消逝在远方。过了一会儿,我的脑袋又开始运作了。
“水壶婶?”我转过头叫她,“我们要去哪里?”
“远离月眼。”她回答,我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疲惫。
椋音动了一下看着我,“我们以为你会知道。”
“走私者到哪去了?”我又问。
我似乎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椋音耸了耸肩,“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们说,如果我们要找你,就得和他们分道扬镳。他们似乎相信无论月眼遭受多么惨烈的攻击,博力仍会派兵追捕你。”
我点点头,比较像对自己而非对她点头。“他会的。他会把这场突袭归咎到我身上,还会说劫掠者其实就是来自群山王国的军队,是来解救我的。”我坐起来,小心地从椋音身边移开,“他们逮到我们时,就会杀了你们俩。”
“我们不认为他们会逮到我们。”水壶婶说道。
“他们不会的。”我承诺,“如果我们能采取明智的行动就不会。让马儿停下来。”
水壶婶几乎用不着让它们停下来,因为它们早已放慢速度疲惫地走着。我把我的毛毯丢给椋音,下车在马儿身边来回走动。夜眼也从马车上跳下来,好奇地跟着我。“你在做什么?”当我解开缰绳让它落在雪地上,水壶婶问道。
“调整一下让它们能被人骑。你能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吗?”我一边用侍卫的刀砍断缰绳,一边说道。但其实无论她是否做得到,她都得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因为我们没有马鞍。
“看来只得如此了。”她脾气暴躁地说道,同时费劲地爬下马车,“但是,如果两个人共骑一匹马,我们大概走得不会很快也不会很远。”
“你和椋音会平安无事的。”我向她保证,“只要一直前进就好。”
椋音站在马车上俯视我,不需要月光的照亮我就知道她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你要在这里离开我们?在我们回去把你救出来之后?”
我可不会这样看。“你们要在这里离开我。”我语气坚定地告诉她,“你们一远离月眼之后就奔向群山王国,颉昂佩就是唯一的大城市。稳稳地骑,不要直接骑到颉昂佩,因为他们认为我们会这么做。找一个较小的村落躲上一阵子,多数的群山人民都很好客。如果没有听到追捕的传闻,就朝颉昂佩前进。但在停下来找食物和住的地方之前,骑得愈快愈远愈好。”
“那你要怎么办?”椋音低声问道。
“夜眼和我要走我们自己的路。我们早该这么做了,因为我们独自前进的速度最快。”
“我回来找你。”椋音说道,因为我的背叛,她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不顾已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不顾……我的手……还有其他的一切……”
“他要把他们从我们的路线上引开。”水壶婶忽然说道。
“你需要有人扶你上马吗?”我平静地问水壶婶。
“我们不需要你帮忙!”椋音愤怒地宣称,然后摇摇头,“我历经千辛万苦跟随你,还有我们为了救你所做的一切……要不是我,你早就在那牢房里活活给烧死了!”
“我知道。”没时间对她解释一切了。“再见。”我平静地说道,然后把她们留在那儿,转身走远进入森林里,夜眼走在我身旁。我们四周瞬间被树林围了起来,很快就看不见她们了。
水壶婶很快就看出我计划的重点。一旦博力控制住火势,或者在这之前,他就会想到我。他们会发现老人被狼儿杀害,也绝不相信我能消失在自己的牢房里。势必会有追捕行动。他们会派出骑士前往每一条通往群山的路,很快就会赶上水壶婶和椋音,除非追捕者必须踏上另一条比较艰难的小径,比方说向西直接通往颉昂佩的那条小路。
这可不容易。我不太清楚我目前和群山王国的首都之间隔着什么。最有可能的是没有城镇,因为群山王国的人口稀少。人民也多半为铺设陷阱的捕兽者和猎人,以及一些习惯于住在偏远的小木屋,或周围有大量猎物可供狩猎和填补陷阱的村落中的,放牧绵羊或山羊的游牧者。我没什么机会乞讨、偷窃食物或补给品。但让我更担心的是,我可能会发现自己身在一道不可攀登的山脉,或必须跋涉过许多向下奔流入沟壑和狭窄山谷的湍急的冰河。
在我们发现自己被困住之前担心是没用的,夜眼指出。如果真的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只需想办法绕过去。这可能会拖延我们的速度,但如果我们只是站在这儿担心,就永远到不了那里。
所以夜眼和我整夜都在跋涉。当我们来到森林中的空地时,我仔细端详天上的星斗并且尽可能向西行进,这地形也一如我预期中的阻碍重重。我刻意选择对徒步的人和狼儿来说较好走的路,而不是对骑士而言好走的路。我们离开我们的小径,走上灌木丛生的斜坡,跋涉在狭窄峡谷中缠绕的灌木丛里。当我缓慢地穿过这些地方时,就想象椋音和水壶婶一路都很愉快以安慰自己,也努力不去想博力会派出足够多的追捕者在不只一条的小径上追踪。不,我得远远地超过他们,然后引诱博力派他们全力追捕我。
我所想到能那么做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成为帝尊的一个威胁,并且是个必须立刻处理的威胁。
我抬头望着一座山脉的顶端,有三棵巨大的杉树形成的一片树丛。我会在那里停下来,升起小小的营火,然后尝试技传。我提醒自己已经没有精灵树皮了,所以我必须做好技传后好好休息的准备。
我会照看你的。夜眼对我保证。
这些杉树很高大,伸展出来的树枝在头顶上方十分浓密地相互纠结,以至于下方的地面几乎没有积雪,土壤上还有经年累月飘落下来的厚厚一层气味芬芳的杉树叶片。我收集一铺盖的叶片好让身子不直接接触冰冷的地面,然后收集大量的木柴。我第一次查看自己偷来的钱包,里面有一块打火石、五六枚钱币、一些骰子和一条断掉的手镯,还有包在一小块布里的一撮细发。这十分简洁地概述了一位士兵的生活。我挖起一些土壤将头发、骰子和手镯埋起来,试着不去思考那是她死后留下的孩子的或一位情人的,也提醒自己她的死不是我造成的。然而,仍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我心底轻唤着“催化剂”这个字眼。但是对我来说,她就像仍活着似的。有那么片刻,我感觉到苍老、疲惫和恶心。然后,我强迫自己将这名士兵和我的人生都搁在一旁,升起营火让它燃烧得很旺,然后把剩下的木柴堆在手边。我把自己裹进我的斗蓬里躺在我的杉树叶床铺上,吸一口气之后就闭上眼睛技传。
我仿佛跌入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我没准备好会如此轻易地成功,所以差点被冲走。这里的精技河流不知怎地似乎更深、更凶猛,也更湍急,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功力提升还是有别的原因。我找到自己并集中心智,毅然地稳固心防以抵挡精技的诱惑,拒绝思考自己可能在这里将思绪抛向莫莉或我们的孩子,或者亲眼目睹女儿长多大了和她们过得如何。即使我非常渴望,却也不会朝惟真探寻。虽说我这股技传的力量无庸置疑足以找到他,但这却不是我在这里的目的。我来此的目的是要嘲笑一位敌人,必须时刻警觉,于是竖起心中每一道不会将我和精技隔绝的防御,然后将自己的意愿转向博力。
我延伸自己小心翼翼地感觉他,也做好万一遭到攻击就立刻竖起心防的准备。我轻易地找到了他,而且近乎惊讶地发现他竟觉察不到我的碰触。
接着,他的痛苦在我的身上窜动。
我退后,速度可比在漩涡中受惊的海葵还快。当我睁开眼睛瞪着积雪的杉树树枝时,吓了自己一跳,汗水使我的脸上和背后都滑溜溜的。
那是什么?夜眼问道。
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我告诉它。
这是最纯粹的痛苦,独立于身体伤痛的痛苦,并非忧伤或恐惧的痛苦,而是完全的痛苦,仿佛身体里里外外的每个部位都深陷火海之中。
这是帝尊和欲意干的好事。
我躺着颤抖在痛苦的余波之中,这并非来自精技,而是来自博力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超出我内心所能理解的巨大怪物。我试着整理出自己在那短暂的一刻中所感觉到的一切。欲意,或许还有愒懦的些许精技力量,让博力在这惩罚中动弹不得。在愒懦那里,有着隐藏不住的对此任务的恐惧和反感,或许他害怕有一天会轮到他。欲意最强烈的情绪则是对博力已经控制住了我,却不知怎地还让我溜走了而盛怒。但在这盛怒底下,是一种对帝尊处置博力手法的着迷。欲意没有对此感到丝毫喜悦。目前还没有。
但帝尊却有。
我认识帝尊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我对他的认识从来不深,这是真话。他曾只是我最年轻的叔叔,也是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叔叔。他曾用推撞、暗中捏拧、戏弄和嚼舌根,孩子气地发泄对我的不满。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也不喜欢他,但我却能理解他为何如此。这曾是一个男孩的嫉妒,因为最受宠的长子创造了一个对手和他争夺黠谋国王的时间和关注。他曾一度只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年轻王子,嫉妒他的兄长排在他之前继承王位,被宠坏了而鲁莽自私。
但他曾经是个有人性的人。
我刚才在他身上感觉到的东西,已经远超出我所能理解的人性的残酷。被冶炼后丧失了他们的人性,但他们的空虚之中至少尚存有过往的一丝人性。若是帝尊剖开胸膛向我展现里面藏有的一窝毒蛇,我也不会震惊了。帝尊将人性丢在一边,拥抱一个更深沉黑暗的东西。而这就是六大公国目前称之为国王的人。
也是会派兵追捕椋音和水壶婶的人。
“我要回去。”我警告夜眼,也没给它时间反驳我。我闭上眼睛,将自己抛向精技河流。我大大敞开自己,让寒冷的力量流进体内,不去顾虑它将如何折磨我。当欲意一发现我之后,我就对他们说话:“你会死在我的手中,帝尊。如同惟真必将当上国王再度统治六大公国一样肯定。”然后我就用汇集起来的力量击溃他们。
这几乎像出于本能般地握紧拳头。我没有事先计划,却忽然明白这就是惟真之前在商业滩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没有讯息,只是猛烈地对他们宣泄精力。我尽情对他们开启和显示自己,当他们转向我的时候,我就用尽每一丝聚集起来的精技力量轰击他们。像惟真一样,我丝毫不保留我的力量。我相信如果那儿只有一个人,我将会成功地把他的精技力量燃烧殆尽。但他们一起分担了这道猛击。而我永远无法得知这对博力有何影响,或许他对我的残忍心存感激,因为这粉碎了欲意的专注力,让他得以从帝尊的反复折磨中解脱。我感觉愒懦在突然停止他的技传时惊恐地的尖叫。我想,若非帝尊衰弱地命令欲意停下来,你这傻子,别让我为你的复仇冒险!欲意可能已经站好要挑战我了。接着他们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消失。
当我再度恢复意识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夜眼几乎躺在了我身上,它身上的毛还沾着血。我虚弱地推了推它,它也立刻动起来。它站起来,嗅着我的脸。我和它一起闻着我自己的血,味道可真恶心。我忽然坐起来,感觉世界在我周围旋转,逐渐意识到它思绪中持续的探究。
你还好吗?你在发抖,然后就开始流鼻血。你刚才不在这里,我也根本听不到你!
“我没事,”我嘶哑地安抚它,“谢谢你替我保暖。”
我的营火只剩几许余烬,我小心翼翼地朝木柴堆伸出手,在火里添了几根柴,感觉我的双手似乎离我很远。我燃起火后,先坐着暖暖自己的身子,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到积雪处,抓起一把雪揉在脸上清洗血的味道和气息,还将一点干净的雪放进嘴里,因为我的舌头感觉很黏稠而且还凝结成块。
你需要休息吗?需要食物吗?夜眼焦虑地问我。
是的,是的,但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逃走。我丝毫不怀疑自己刚才做的事情会让他们追捕我。我已出乎意料地达成了曾经想做的事情,超乎我所有的预期。这是真的。我已经给了他们一个畏惧我的理由,现在他们不毁了我是不会罢休的。我同时也清楚地显示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们也感觉到应该要将派遣人马往何处抓到我。我必须得在他们抵达之前离开此地。我回到营火边将泥土踢到营火上,然后用脚踩好,确定火熄了,接着就逃跑。
我们尽可能地快速前进,我却毫无疑问地耽搁了夜眼的速度。它会在我在雪中艰难地爬坡并且臀部深陷于雪中时怜悯地看着我,因为它只要伸展脚趾就能轻快地从雪地上跑过去。通常当我请求停下来靠着树干休息时,它就会在前方来回走动,寻找最好走的小径。当我在白昼和自己的精力都即将消耗殆尽因而必须停下来升起营火过夜时,它就会消失,然后为我们俩带回肉来。通常是白色的雪兔,但有次是一只从冰雪覆盖的池塘中出来、而且走得太远了的河狸。我假装自行烹调肉食,其实只是非常短暂地在火上烧烤了一会儿,因为我太累也太饿了,所以只能做到这样。这样的肉类饮食无法在我的肌肉中增添脂肪,却能让我存活和行动。我没怎么睡,因为我得经常在火里添加燃料以免自己冻僵,一晚上起身数次跺脚以唤回我即将冻结的知觉。忍耐。就是那么一回事。并非敏捷或强大的力量,而是悲惨地挤出每一丝精力以强迫自己每天坚持行动。
我维持自己精技心防的稳固,但仍感觉到欲意在和我的心防作战。我想只要自己做好防卫他就无法追踪到我,但不确定是否真是如此。持续的心理疲乏是我的另一个体力消耗。有一些夜晚,我只渴望卸下所有的心防让他进来,一次性地永远地把我了结掉。但在这样的时刻,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回想帝尊如今有能力做些什么。这总是成功地让我感觉到一阵恐怖窜流全身,激励我更努力地逼自己增加我们之间的距离。
当我在旅途中的第四个黎明中起身时,我知道我们已经深入群山王国了。自从我们离开月眼之后,我就没看见追捕的征兆。能如此深入珂翠肯的家乡,我们确实是安全无虞了。
这个颉昂佩还有多远,还有我们到那里之后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晓得我们该做什么。
我头一次思索这个问题。我强迫自己想想之前不准自己思考的事情。自从我让珂翠肯离开国王身边并在夜里逃离之后,我就不知道她变得怎样了。她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消息,或得到关于我的消息。珂翠肯现在应该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按我的推算,她的孩子应该和我女儿年龄相仿。我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好奇,因我可以抱着那个婴儿对自己说,“抱我自己的女儿感觉应该就像这样。”
除非珂翠肯相信我死了。她应该已经听说我被帝尊处死,而且入土为安了。她是我的王后,也是惟真的妻子,我也应当能对她透露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是告诉她事实,就像把一颗鹅卵石丢进池塘里似的。珂翠肯以前就认识我了,不像椋音、水壶婶或其他人一样推测到了我是谁。这不会是谣言或传说,也不是瞥过我几眼的人所捏造的荒诞故事,而是一个事实。她会对其他认识我的人说:“没错,我看到他,他真的还活着。怎么办到的?嗯,当然是靠他的原智。”
我在夜眼身后步伐艰难地穿越冰雪和寒冷,同时想着入伙消息传到耐辛那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羞耻,还是喜悦?还是因我没对她坦露我自己而感到受伤?消息会经由珂翠肯传给或散播给认识我的那些人,最后就会传到莫莉和博瑞屈那儿。当莫莉在远方听闻这样的事,知道我不仅活着还没回去找她,还沾染了原智,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呢?她对我隐瞒她怀了我们孩子的事,真是令我痛心疾首。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她对我这些年来对她隐瞒的所有秘密,是如何地感到背叛和伤害。再把另一件如此重大的事情推到她的脸上,或许就会终止她对我可能还怀有的任何感觉。我和她携手重建人生的希望已微乎其微,而我无法忍受让这希望更加渺茫。
其他所有的人,包括我所认识的马厩人员和与我并肩划桨作战的人们,还有公鹿堡的普通士兵们都会发现真相。无论我对原智的感觉如何,我已经至少从一位朋友的眼中看见了憎恶,甚至看到了它如何改变椋音对我的态度。人们对于博瑞屈在马厩安置我这么一个原智者,并且对我百般容忍会作何感想?他也会被发现吗?我不禁咬紧牙根。我必须维持自己死亡的状态,绕过颉昂佩直接去找惟真或许更好。除了那么做之外,在没有补给品的状况下,我的成功机率就如同夜眼冒充以供玩赏的小狗蒙混过关般渺茫。
还有另一件小事情,那就是地图。
惟真当初因一张地图的力量而离开公鹿堡。那是一张珂翠肯从公鹿堡图书馆里挖出来的古旧地图,已经褪色且显得很古老,是在睿智国王时期绘制而成的,他是首位拜访古灵并且征召他们支援六大公国作战的君主。地图的细节早已褪色,但珂翠肯和惟真都确信,其中一条标示出来的小径,便是通往睿智国王首次遇见那些神秘人物的地方。惟真离开公鹿堡,决心跟随地图的指引进入在群山王国后方更远的区域。他随身携带了他临走前刚誊好的地图抄本。我不知道原本的老地图如今在什么地方,或许在帝尊洗劫公鹿堡图书馆时就被带到商业滩了。不过地图的样式和独特的饰边,让我怀疑那是另一张更古老的地图的抄本。饰边是群山样式。如果能在什么地方找出原稿,那应该就是在颉昂佩的图书馆里。我在群山度过康复期的那几个月曾走访当地的一些图书馆,也知道他们的图书馆的藏书颇丰且被妥善管理。即使到时候找不到那张地图原稿,我或许会找到其他描绘相同地区的地图。
我当年在群山时,曾对当地人民的可靠程度印象深刻。我没看到很多锁,也不像我们在公鹿堡既有锁又有侍卫。人们不需用什么窍门就能进入皇室官邸。就算他们已经建立了设置防护物的习惯,城墙也只不过是一层层涂上了泥土和油漆的树皮。我相信可经由几种方式进入图书馆,一旦进去之后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搜遍整个图书馆,并且偷走我需要的东西,同时还可以补给自身所需。
我还有对这种想法感到羞愧的美德,却也知道那羞愧并不会阻止我这么做,因为我又再次面临别无选择的境地。我在雪中艰难地登上另一座山脉,对我来说,我的心似乎反复跳动着那句话。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对任何事情从来都毫无选择的余地。命运让我成为一名杀手、骗子和小偷,而当我愈时努力避开那些角色,我就愈稳固地被推进它们之中。夜眼在我身后缓缓而行,为我阴沉的心情而苦恼。
就这样,我们心烦意乱地登上了山脉顶端,傻傻地站在山脊边上,完全暴露在我们下方道路上的骑兵队眼前。他们身上的黄棕色夹克在白雪的反衬下显得格外突出。我像一头受惊的鹿般僵在那里。即便如此,要不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那群猎犬,我们还是有可能逃过他们的目光的。我一看就了解到,猎犬有六只,并非猎狼犬,感谢艾达,是短腿的猎兔犬,对这气候和地形来说都不适合。还有一只长腿的削瘦且驼背的杂种狗。它和照顾它的人没有和犬群一同移动。这趟追捕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找出我们。不过,还有一打骑在马上的人。那只杂种狗几乎立刻甩头吠叫,猎犬们也马上跟着叫并成群乱转,然后抬头用鼻子使劲嗅着,在闻到我们的气味时叫了出来。掌管猎犬的人在我们准备开溜时举起手指向我们,那只杂种狗和照顾它的人已经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里有条路。”我气喘吁吁地在我们逃下山坡时对夜眼道歉。我们有个非常短暂的优势。我们沿着自己的足迹下山,而此刻追捕我们的猎犬和掌管猎犬的人必须爬上积雪甚厚的山丘。我希望当他们抵达我们之前抵达的山脊时,我们已经藏身在下方灌木丛生的深谷中。夜眼因为不愿将我抛在后头而放慢速度,猎犬仍在吠叫,我也听到人们开始追捕时兴奋的呼喊。
快跑!我命令夜眼。
我不会离开你的。
如果你离开,我就机会渺茫了。我承认,同时在心中慌乱地思索。走到谷底深处,尽可能留下错误的足迹,绕路沿着深谷走到下游,等我到了之后我们就逃上坡,或许可以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狐狸的伎俩!它嗤之以鼻,然后变成一团灰色飞越我身边,消失在满是矮林的深谷中。我努力让自己加速在雪中的行动,在抵达深谷之前回头一望,看到狗儿和骑兵正攀过山脊。我得到积雪覆盖的矮林的荫蔽,然后手忙脚乱地爬下陡峭的斜坡。夜眼在那儿留下了相当于一整个狼群的脚印,甚至当我停下来快速地吸一口气时,它就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我身边。
让我们离开这里!
我没等它回答,就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拔腿冲上深谷。谷底的积雪更浅,因为悬在山谷上的树木和矮林留住了大部分的积雪。我半蹲着通过,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小心碰到树枝的话,上头厚厚的积雪就会砸到我身上。猎犬身上的铃铛在冰冻的空气中响着,我一边向前冲一边倾听,而当我听到它们兴奋的叫声转变成惊慌失措的狗叫时,就知道它们已走到谷底乱成一团的足迹上了。太快了,它们太快就到那里了,也很快就会追过来。
夜眼!
安静,傻瓜!猎犬们和那另一只狗会听见你的。
我胸中的心跳几乎停止,无法相信自己怎么如此愚蠢。我飞似的穿越积雪的矮林,竖起耳朵倾听身后的动静。掌管猎犬的人显然挺喜欢夜眼留下的脚印,也强迫猎犬们跟随足迹前进。这批骑兵的人数对狭窄的深谷来说也太多了点。他们正挡着彼此的路,也有可能弄乱了我们真正的足迹。只争取了一点儿时间。接着,我忽然听到警觉的叫声和猎犬们疯狂的吠叫,然后我感觉到一丝模糊不清的狗儿的困惑思绪。有一匹狼已经朝它们跳下去冲到狗群中央,一边跑一边发动攻势,然后就朝它们身后骑马者的坐骑腿上直接扑过去。有一个人倒了下来,没办法抓住自己睁大双眼的坐骑,有只狗一边的垂耳几乎都被咬掉了,因此感觉非常痛苦。我试着将它的痛苦排除在自己的心智之外。可怜的动物,如此大费周章,自己却一无所获。我的双腿犹如铅一般沉重,我的嘴也很干燥,但我试着强迫自己加快速度,并且好好运用夜眼冒着极大的危险用自己换取的宝贵时间。我想大声呼唤让它停止戏弄和我一起逃,却不敢对这群猎犬泄露我们真正的撤退方向。我只能更努力地加速前进。
深谷愈来愈狭窄、深不可测,那几面峭壁上长着下垂的藤蔓、有刺的灌木和矮林。我怀疑自己时不时走在冬季结冰的溪流上,于是开始找一条路离开。猎犬们又在我身后狂吠,用叫声通知彼此现在已经找到真正的足迹,跟着这匹狼、这匹狼、这匹狼。然后我就确定夜眼已再度现身在它们眼前,并且刻意将它们从我这里引开。快跑,小伙子,快跑!它将这思绪抛给我,也不在乎猎犬们是否听得见。我从它的思绪中感觉到狂野的喜悦和歇斯底里的愚蠢。这令我想起了那一晚,自己在公鹿堡的厅堂中追逐择固,随后在大厅中当着所有参加帝尊王储加冕典礼上宾客的面杀了他。夜眼的这股狂热让它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我向前冲,为了它心都跳到喉咙里了,并且和刺痛眼角的泪水搏斗。
深谷终止了。在我眼前的是闪亮的阶梯状结冰,是在夏季的月份划过这道峡谷的山溪,呈波状的长冰柱下垂到山中一道石头裂缝的表面,依然闪耀着微弱的流水光泽,底部的积雪也已结晶了。我停了下来,怀疑这是个很深的水池,自己很可能傻呼呼地一脚踩到浮在上面的一层薄冰上。我抬起头,两旁的山壁大部分不是土石流失就是杂草丛生。其他地方则是一片片透过垂帘般的积雪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岩石。矮小的幼树和细枝繁茂的矮林散布其间,向外伸展着好捕捉阳光,看来全都不宜攀登。我转身在我的路径上向后退,听见一声嗥叫升起后落下。不是猎犬或狼儿,只有可能是那只杂种狗。它的叫声里有某种确切的东西,让我相信它就在我的路径上。我听到一个人鼓励的叫声,这只狗又在更近之处吠了一声。我转向深谷的山壁开始向上爬,听到刚才那人对其他人喊了一声,并且或呼喊或吹着口哨的要他们跟他走,他在这里找到了人的足迹就不管狼儿了,知道那只是个原智的把戏。在那一刻,我知道帝尊终于找到了他曾寻找的东西。一位追捕我的原智者。原血者被收买了。
我跳起来抓住一棵从深谷山壁伸出的幼树,把自己的身子提起来踩在上面,站稳之后再伸手抓上方的另一棵幼树。当我把我的重量集中在它上面时,它的树根从多石的土壤中松脱了。我往下掉,但设法让自己再抓住第一棵树。再上去,我激动地告诉自己,然后听到树因我的重量而断裂的声音。我向上伸手抓住从松垮的岸上垂下的纤细树枝,试着迅速爬上去,不让自己的重量垂在幼树或灌木上太久。不少细枝在我手中断裂,一簇簇生长多年的草也被我拉断,而我发现自己只是沿着深谷边缘乱抓,并没有爬得更高。我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喊叫,于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回头向下俯视。下方丛林间的空地上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当杂种狗对我吠叫时,那人正把箭搭上弦。我无助地悬在他们上空,一个人随便一箭都可以轻易射中我。
“求求你。”我听到自己喘着气,然后就听见细微却精确的射箭声。我感觉箭射中了我,仿佛帝尊在我小时候玩击打背部的老把戏,接着就是更深沉而猛烈的体内疼痛。我的一只手松脱了。我没有让它这么做,它只是从它的紧握中松开。我只剩右手紧抓着摇晃,还能清楚地听到那只狗闻到我的血时的吠叫声,也听见那人从他箭筒中再抽出一支箭时衣服摩擦的沙沙响声。
又一股刺痛深入我的右手腕,我在手指松开时大叫,我的双腿因恐惧本能慌乱地踢着从松垮的岸上垂下的柔软树枝,然后我不知怎地就向上升起,我的脸掠过硬壳般的积雪。我找到我的左手臂,含糊地做出游泳的动作。把你的脚抬起来!夜眼没出声,因为它的牙齿已经稳稳地咬在我右手臂的袖子和肌肉上把我向上拉。存活的机会让我精神大振,于是我猛然一踢,感觉到腹部下方坚硬的土壤,然后继续向上爬,试着忽略从背部中央向外猛烈扩散的疼痛,然而这疼痛如同红色的波澜般扩散至我全身。如果我没亲眼看见那人放箭,我会相信那是一根像马车轮轴一样粗的柱子贯穿了我的背。
起来!起来!我们得用跑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我听见狗儿们在我身后的山壁向上爬,夜眼则站在深谷边缘等它们上来。它用嘴撕裂它们,将它们的尸体抛向下方剩余的狗群之中。当驼背的杂种狗的尸体落下时,下方的吠叫声忽然减弱。我们都明白它的痛苦,也听见下方那人在与他牵系的动物于雪中流血而死时的尖叫。另一位掌管猎犬的人则叫住他的狗群,愤怒地告诉其他人让它们上来送死并无好处。当他们让疲惫的马转身走下深谷时,我听到那人的吼叫和咒骂声,还说要找个地方上来追我们,而且会再度跟上我们的足迹。
跑!夜眼告诉我。我们都不会谈起刚才做的事情。一股可怕的温暖感觉窜下我的背,同时也是扩张开来的寒冷。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几乎是期待着箭头和箭柄从那儿刺穿出来,但是没有,箭深深地埋在了体内。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夜眼后面,意识里冲击着太多的感觉和太多的痛苦。我的衬衫和斗蓬在我移动时拉扯着箭柄,在我体内深处的箭头也回应着细微的木头震动,让我不禁纳闷这又造成了什么更深的伤害。我想起自己多次宰杀中箭的鹿,想起人们会在这样的伤口周围发现的黑色糊状和鲜血满布的肌肉。我纳闷那人是否射中了我的肺部,一头肺部中箭的鹿可活不久。我在我的喉咙中尝到了血的味道吗?
别去想!夜眼凶狠地命令我。你这样会让我们俩都变衰弱,只要继续走就好,持续行走。
所以它和我一样知道我不能跑。我走着,它就走在我身边,但只维持了一段时间,然后我就盲目地在黑暗中毫不在乎方向地前进,而它不在我身边。我暗中探索着它,却找不到它。我听见远方某处的狗叫声,但仍继续走着,然后就闯进树林里。树枝划过我的脸,但没关系,因为我的脸麻木了。我身上的衬衫是一层泥泞的冻血,在移动中摩擦着我的皮肤。我试着将斗蓬裹得更紧,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我跪倒在地。我真傻,忘了这么做只会拉到箭柄。我真傻。继续走吧,小伙子。于是我继续走。
我撞到另一棵树,树上的积雪倾泻而下,落在我身上,于是我摇摇晃晃地抖掉雪继续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坐在雪地上,感觉愈来愈冷。我必须站起来。我必须持续前行。
我继续走着,走了多久,我不知道。在一些高耸着的万年青底下的遮蔽处,积雪挺浅的,我跪了下来。“求求你,”我说道,没力气哭泣请求怜悯,“求求你。”我想不出在对谁请求。
我看到两根粗树根之间的凹洞,上头布满了粗粗的松针叶。我钻进这狭小的地方,因刺在背上的箭无法躺下,但我能把额头靠在亲切的树上,还将双手围绕在胸前。我把身子缩小并且将双腿缩在身体下方,整个人陷进树根间的空隙中。除了太累之外,我还很冷。我沉入睡眠之中。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会生火取暖,我想象得到自己会有多么温暖,几乎都能感觉到了。
我的兄弟!
我在这里,我镇定地告诉它。就在这里。我向外探索,安慰地碰触它。它就快到了。它颈部的环状毛上都是尖锐的结了冰的唾液,但没有一颗牙齿刺穿它的颈子。它的鼻侧有道刮痕,但伤得不严重。它把他们带得团团转,然后从后方时不时地袭击马儿,让它们在黑暗中猛烈地冲向一片积雪覆盖的沼泽地。他们的狗儿只有两只存活,其中一匹马跛脚得太严重,它的骑士只好和另一个人共骑另一匹马。
此刻它轻松地冲上斜坡来找我。它确实累了,但却因胜利而精神抖擞。清新而纯净的夜色围绕着它。它闻到了什么,然后眼神微微一闪就看到一只蹲在灌木下方的野兔,它希望夜眼可以忽略它,我们却没这么做。在向旁边的猛然一扑之后,那只野兔就在它的嘴里了。我们抓住野兔骨瘦如柴的头,猛地一晃就折断了它的脊椎。我们快步前行,那块肉是从它嘴里欣然垂下的重量。我们会吃饱的。一片银黑色的夜间森林围绕着我们。
停下来,我的兄弟,别这么做。
做什么?
我爱你,却不希望变成你。
我在原地徘徊。只见它的肺部猛烈起伏,透过咬着野兔头的嘴吸入冰冷的夜间空气。它的口鼻处有一道轻微刺痛的割伤,它那强健有力的双腿依然完全支撑着它那精瘦的身躯。
你也不想变成我,改变者。不是真的想。
我不确定它说的是否正确。我透过它的双眼观察并嗅着我自己。我躲进两棵大树的树根间,把自己蜷缩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般渺小,空气中有我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我眨了眨眼,俯视黑暗中覆盖在我的脸上的弯曲手肘。我缓慢而痛苦地抬头,全身各处都在疼,所有的疼痛都回溯到我背部中央的箭上。
我闻到野兔的内脏和血的味道。夜眼站在我身旁用脚压住尸体将其撕裂。趁热吃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你希望我帮你嚼吗?
它没有开玩笑。但是唯一比进食更令人恶心的事情,就是把吐出来的肉再吃下去。我设法微微地摇头,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却看见自己的手捏住小小的肝脏将它送进我的嘴里。它很温暖也裹了很多血,而我忽然知道夜眼是对的,我必须吃东西,因为我得活下去。它已经将野兔分尸了,于是我拿起一部分,咬着温暖的肉。这很困难,我却心意已决。无需思考什么,我几乎已为了它的身体抛下了自己的身躯,几乎在它身旁和它一同爬进那完美、健康的狼的身体。我曾在它的同意之下做过一次。但我们现在都更清楚了,那就是我们会分享,但我们无法变成彼此。无法在我们俩都失去的情况下变成彼此。
我缓慢地坐起身,感觉到背部肌肉牵动着抵抗这支箭,抗议它阻挠它们的方式。我也感受到箭柄的重量。我想象着利箭刺穿我的时刻,差点儿把我已经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我强迫自己面朝一股我感觉不出的镇静。突然间,博瑞屈的影像怪异地来到我眼前,就是当他弯曲膝盖看到旧伤裂开时,脸上那份死寂的静止的神情。我缓慢地把手向后伸,让手指沿着脊椎往上移动。这让背部的肌肉逆着箭拉扯着。我的手指终于摸到黏黏的木头箭柄,而那轻轻一碰,竟也是一种新的疼痛。我艰难地把手指盖在箭柄周围,然后闭上我的双眼试着把它拉出来。就算没有牵涉到疼痛,要这么做也很难。然而,这极度的痛苦摇晃了我周遭的世界,而它稳下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双手和双膝都着了地,头也垂了下来。
我该试试吗?
我摇摇头,并维持原有的姿势,虽然仍然害怕昏倒但还是试着思考。如果它把箭拔出来,我知道自己就会晕过去。倘若血流过多,我也没办法止血。不,最好让它留在那里,于是我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你能折断它吗?
它走近我身边,我感觉到它把头靠在我的背上。它一转头,然后巧妙地移动它的嘴,好让它的后齿咬住箭柄,接着它闭上嘴巴。咔哒一声,仿佛园丁修剪幼树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颤抖似的新疼痛。一波晕眩席卷而来,但我想办法向后伸手,把浸血的斗蓬从箭的残端上拉开,然后颤抖地把它在身上裹得更紧,接着闭上我的双眼。
不,先生火吧!
我再次睁开眼睛,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我凑集手边所有的细树枝,夜眼则试着帮忙,把树枝衔过来给我。我仿佛花了一万年的时间才让一道微弱的火焰跳动起来。我缓缓地添加柴枝,火堆慢慢燃烧起来,这才意识到天将破晓,又到了上路的时候。我们又待了一段时间,好把野兔吃完,让我的双手和双腿彻底暖和起来。之后我们再度动身,夜眼仿佛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似的继续带领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