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眼位于六大公国和群山王国边境上,是一个规模小却有防御能力的城镇。它是个供给粮食的城镇,传统中也是那些取道切立卡小径前往广谷通道和群山王国后方的商队停靠的地方。骏骑王子就在这里和群山王国的卢睿史王子谈判他最后一项重大的条约。条约签署之后,骏骑随即发现一名来自该地区的女子生下了他的私生子,而且已经差不多六岁了。骏骑王储于是结束谈判,立刻骑马回到公鹿堡,对王后、父王和人民为他年轻时的错误致上最深的歉意,然后就宣告退位,以免在王位继承顺序上制造混乱。
博力信守他的承诺。我的白天在两名侍卫左右挟持和双手反绑的情况下行进。晚上住在帐篷里,双手松绑,让我可以自己进食。没有人刻意虐待我。我不知道是博力下令让我独自一人被禁闭,还是关于恶毒的原智小杂种的谣传已经满天飞了,所以没人敢打扰我。无论如何,我到月眼的路途没有比恶劣的天候和军粮来得更难以接受。我和朝圣者被隔开,所以不知道水壶婶、椋音和其他人的状况如何。看守我的侍卫在我面前并不彼此交谈,所以我甚至无法收集八卦或流言。我不敢问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就连想到椋音和他们对她所施的酷刑都令我反胃。我纳闷是否会有人同情她,把她的手指拉直并包扎起来。我也怀疑博力是否会允许这么做。我因为自己如此经常地想到水壶婶和朝圣者的孩子们而感到惊讶。
我确实有夜眼在身边。在博力拘留我的第二晚,在一阵匆忙的面包和奶酪进食之后,我被独自留在一个有六个人武装着的帐篷角落。我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牢了,但没有绑得很紧,还有一条毛毯丢在我身上。看守我的侍卫很快就聚在照亮了帐篷的蜡烛旁,全神贯注地赌起骰子来。这是个上好的山羊皮帐篷,他们也为了自己的舒适铺上了杉树枝做的地板,所以我不会冷得太难受。我身上到处都很疼,并且感到十分疲倦,肚子里的食物也让我很想睡觉,但我还是努力保持清醒。我向外朝夜眼探索,对我将会看到的情景感到害怕。自从我交代它好好睡觉之后,我的心中只留下它一点点模糊的身影,但当我此刻朝它探寻时,却震惊地感觉到它离我很近。它仿佛走出一道帘幕般显现出它自己,而且似乎被我的惊讶给逗乐了。
你能那么做有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我已经思考过那位熊人对我们说的话,当我们分开时,我就明白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在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感觉到它思绪中的迟疑,它似乎以为我会责备它。相反地,我却拥抱了它,将它围绕在我为它所感到的温暖中。我怕你会死。
我现在也这么为你担心。它谦逊地说下去,但我活下来了,现在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位是自由的,而且可以救另一位。
我很高兴你安然无恙,但恐怕你不能为我做什么,况且如果他们看到你,一定会确认你被杀死才能罢休。
那么他们是不会看到我的。它轻松地承诺。那一夜,它带着我一同狩猎。
第二天,我得专注所有的心力来稳住脚步前进。一场暴风已经刮起,我们所走的小径满是积雪,刺骨的寒风也不断吹击我们,甚至就快要下雪了,我们却仍然如行军般前进。当我们远离河流走上斜坡时,树林和矮树丛就变得更为浓密。我们听见风在上方的树林间呼呼吹着,却不怎么能感觉到风吹过。我们走得愈高,夜里的寒气就愈干燥和刺骨。我得到的食物足以让我站稳并维持生命,除此却就没什么别的作用了。博力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他的骑兵队跟随其后。我则走在骑兵队后面的侍卫之间,被一般侍卫挟持的朝圣者就走在我们后面,队伍最后是载运行李的列队。
在每天的跋涉过后,我就被关在迅速搭起的帐篷里,吃饱之后就无人理睬,直到隔天早上。我的对话也仅限于接受我的餐点时,以及在夜间和夜眼分享的思绪。在河的这岸狩猎比起我们曾去过的地方收获更为丰富,它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找到猎物,稳稳地重建它原有的精力。它发现跟上我们的行进速度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还有时间狩猎。在我成为阶下囚的第四晚,当夜眼正对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兔子时,它忽然举头嗅着风。
发现什么了?
猎人。狙击手。它丢下肉站起来。它在博力帐篷上方的山坡上。在树丛间,至少有几十个黑暗的身影正偷偷摸摸地接近他的帐篷。有十二人左右的弓箭手。在夜眼的注视中,有两人正弯腰躲进浓密的灌林丛中。不一会儿,它那敏锐的鼻子就闻到了烟味。他们的脚边闪烁着微弱的火光。他们向其他人示意,然后那些人便如影子般无声地四散开来,弓箭手寻找有利位置,其他人则溜进下方的帐篷间,有些人则走向被拴起来的动物。接着,我自己的耳朵就听见了,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在我被五花大绑地躺着的帐篷外响起。那些人没有停下来。夜眼闻到烧松脂的臭味。不一会儿,夜空中就升起两道火焰。他们攻袭了博力的帐篷。过了一会儿,惨烈的叫声响起。当睡眼惺忪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奔出帐篷朝火焰前进时,山坡上的弓箭手就朝他们射出大量的箭。
博力跌出起火的帐篷,全身裹着毛毯,大吼着命令:“他们的目标是小杂种,你们这群白痴!不计一切地看好他!”然后一枝箭飞过他身边落在结冰的地上。他大叫一声,趴下来躲在装补给品的马车下,倾刻间又有两枝箭射中马车。
我这帐篷里的侍卫一听见喧闹声就跳了起来,我却完全忽略他们,宁可用夜眼的视角去观察事情。然而,当中士冲进帐篷时,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在他们烧了帐篷之前把他拖出去,而且要制伏他。如果他们想带走他,就割了他的喉咙!”
中士的命令倒被挺忠实地执行了。一个家伙跪在我的背上用刀抵住我的喉咙,另外六个人则围住我们,其他人就在我们身边的黑暗中攀爬吼叫。不一会儿又有第二声呐喊,原来又有一个帐篷燃烧了起来,博力的帐篷则陷入猛烈的火势中,连营地的尽头都照亮了。当我第一次试着抬头想看看目前的情况时,在我后面的年轻士兵用力把我的脸打回结冰的地面,我只得退回冰和砂砾中,透过狼的双眼观察一切。
如果博力的侍卫不那么坚持地将我制伏在地并保护博力,或许他们就会察觉到这次突袭的目标根本不是我们。当一枝枝箭落在博力身边和他那起火的帐篷时,沉默的入侵者就在营地尽头将走私者、朝圣者和小马放出来。夜眼的窥视向我显示,烧了博力帐篷的那名弓箭手和尼克一样有锦渥家族的长相。原来走私者紧跟着自己的人。当博力的手下紧看着他和我时,那些俘虏就像从麻袋的破洞中漏出的粮食般慢慢地走出帐篷。
博力对他手下的评价是正确的。每辆马车和每个帐篷都有一位以上的武装人员,埋伏在阴影中准备应对突袭。我毫不怀疑他们自身若遭到攻击的话,必定会迎头反击,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率领一支突击队去对抗山坡上的弓箭手。于是,我怀疑马克队长并非唯一和走私者达成协议的人。他们还击的火力毫无作用,因为起火的帐篷破坏了他们的夜视能力,反之这火光还制造了一道道剪影,让那些正站着还击走私者的侍卫也成为了弓箭手的目标。
这场突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山坡上的弓箭手一边溜走还一边持续朝我们放箭,而那场火则引开了博力手下的注意力。当如雨而下的飞箭忽然停止时,博力立刻把他的中士吼来要求知道他们是否有看好我,中士则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的手下,然后回头喊道他们没让突袭者带走我。
接下来的夜晚十分凄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脸朝下地躺在雪地里,衣衫不整的博力则在我身边愤怒地哼哼着并用力跺脚。烧了他帐篷的那场火毁了他大部分的私人用品。当朝圣者和走私者的逃跑被发现时,似乎已经成为了次要的事件,因为事实上营地里没有任何人的衣服尺寸对博力来说是合身的。
另外三个帐篷也被点燃了。除了走私者的小马之外,博力的坐骑也被带走了。尽管博力大吼大叫,威胁要发动凶猛的报复行动,却没有努力组织人手追捕,反而以踢我几下为乐。他在黎明将近时,才想到询问吟游歌者是否也被带走了。她被带走了。然后他就宣称那证明了我才是这场突袭的真正目标,然后增加了三倍的人手来看住我,在接下来前往月眼的两天中也是这样。一点都不意外地,我们没再看到攻击我们的人。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然后就消失在了山坡上。我不怀疑尼克在这边的河岸上也有避难处。但我对出卖我的这个人并没有好感,但不得不坦承自己有勉强地钦佩他在逃跑时没忘记带上朝圣者。或许椋音能以此编一首歌。
月眼看起来像个藏身在山谷中的小镇,只汇集了一些边陲的农庄,围绕城镇的木头栅栏外紧接着一片石板地。一位哨兵在城墙上方的烽火台正式地盘问我们,在我们进去之后我才欣赏起这繁荣的小城。我从费德伦的教导中得知月眼原是六大公国的一个军事重地,后来才成为前往群山另一边的车队停靠之处。如今贩卖琥珀、毛皮和象牙雕饰的商人经常往来于此,也因此带动了当地的繁荣。或者说,自从我父亲谈判成功,并签订开放通往群山道路的条约之后的这些年里,这里就一直是这样。
然而帝尊新发起的战争却改变了一切,于是月眼又恢复成我祖父时代的军事要塞。走在街上的士兵身穿帝尊的金棕色制服,而不是公鹿的蓝制服,但士兵毕竟还是原来的士兵。商人们的神情,正是那些拿着许多君主签发的收据、却怀疑最终是否能兑现的人们脸上那种疲倦而拘谨的神情。我们的队伍吸引了当地居民的注意,他们却只对我们显露出鬼鬼祟祟的好奇,我也很纳闷,对国王的职责感到十分疑惑从何时起变成了厄运。
尽管我很疲惫,却依然很感兴趣地四处张望。这是我祖父把我丢给惟真照顾的地方,惟真也是在这里将我交给博瑞屈。我一直想知道我母亲的同胞是否住在月眼附近,或我们其实是长途跋涉来寻找我父亲的。但我却看不到能唤醒我失落的童年记忆的地标或标志。月眼在我眼中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我曾走访的任何一个小镇一样。
镇上有很多士兵。每一道城墙边都有帐篷和披屋,看起来似乎最近增加了许多人口。我们最后来到一个庭院,载货列队中的动物也认出了这就是它们的家。我们以军队的精准度排列成队并解散,然后看守我的侍卫就把我带进一间没有窗户且令人厌恶的低矮木屋中。屋里的房间有一位老人坐在宽广壁炉边的矮凳上,壁炉中燃烧着欢迎似的炉火。但三扇有开着面向那个房间的小铁门就不那么具有欢迎的气息了。我被带进其中一扇门里,他们立刻将我松绑,然后我就没人来打扰我了。
这是我所待过的最好的牢房。我察觉到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咧开嘴露出不怎么算是笑容的表情。房里有个用绳子绑起的床架,上面有一袋稻草可以充当床垫,房间的角落还有个便壶。光线和暖意从铁窗透进来,虽然不多,却还是比外面暖和。这里没有真正的监狱那么森严,我推测这里是拘留酒鬼和违纪军人的地方。卸下我的斗蓬和连指手套放在一旁的感觉挺奇怪的,然后我坐在床沿等待着。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是,晚餐不单有肉和面包,甚至还有一杯麦酒。那位老人开门将托盘递给我。当他前来收走托盘时,留了两条毛毯给我。我向他道谢,他却吓了一跳。但他接下来说的话更令我大吃一惊:“你有你父亲的声音和双眼。”然后就匆忙地在我面前把门关上。没有人再对我说话,而我唯一偷听到的对话也只是赌博游戏的咒骂和嘲讽。我也从声音判断出前厅有三位年轻人和那位拿着钥匙的老人。
当夜晚来临时,他们停止赌博,开始轻声交谈。外面的狂风让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我静悄悄地从床上起身偷偷走到门边。当我透过铁窗偷看外面时,只看到三位值班的哨兵,那位老人则在他角落的床上睡着了,而这三名身穿帝尊的金棕色制服的家伙却挺认真地执行勤务。其中有一位是个脸上还没长出胡子的男孩,可能还不到十四岁。另外两人的动作就更像士兵了,其中一人脸上的伤疤比我还多,我推断他是个打手。另一人则蓄着修剪整齐的胡子,显然是这些人的指挥者。这些人都挺清醒的。打手取笑那个男孩的某件事,男孩则绷着脸。表面上看这两人没办法好好相处。取笑完这小子之后,打手就开始不停地抱怨月眼,说什么酒很难喝,女人也太少,而那些本地的女人也像冬季气候一样冷淡。他希望国王能停止对他们的约束,放他们去对付群山妓女手下的那群盗贼。他也知道他们可以走捷径到颉昂佩,只需要几天就能占领那林木茂密的小镇,等待有何意义呢?他就这么不停地嚷嚷,其他人只好点点头,仿佛这是他们所熟悉的祷文。我从窗边溜回床上思考。
真是个好笼子。
至少他们把我喂得挺好的。
但不像我把自己喂得这么好,你只需要在肉里的一点暖血。你很快就会逃跑吗?
我一想到办法就逃。
我花了一些时间仔细探索我的牢房。墙壁和地板是用砍下来的厚木板铺成的,对我的手指来说像铁一般牢固且坚硬;一顶我的手指几乎能碰到天花板;还有一扇带着铁窗的木门。
如果我想溜出去,就必须得经过门。我回到铁窗边。“能给我一些水吗?”我轻声喊着。
年轻人可吓坏了,打手便嘲笑他。第三名侍卫看了看我,然后沉默地走去从角落的水桶舀了一勺水。他拿着水走到铁窗前,然后透过铁条把瓢子碗状部分伸进来。他让我这样就着喝,然后就把勺子收了回去并走开。“他们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我在他身后喊着。
“直到你死了为止。”打手信心满满地说道。
“我们不该跟他说话的。”男孩提醒他,然后他们的中士命令道,“闭嘴!”这命令包括我在内。我留在窗边抓住铁条看着他们,这让男孩非常紧张,打手却如同绕圈子的鲨鱼般贪婪而专注地看着我。只要一点小小的引诱,就可以让他想动手打我,尽管我纳闷那是否派得上用场。我很厌倦挨打,但挨打似乎是我最近做得挺好的事。于是我决定再刺激他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好奇地问道。
他们互换眼神。“离窗户远点,然后闭嘴。”那位中士命令我。
“我只是问个问题,”我温和地抗议,“跟我说话会有什么伤害吗?”
那位中士站了起来,我立刻顺从地后退。
“我被关起来,而且你们是三个人。我只是觉得无聊,难道你不能至少告诉我,你知道他们要如何处置我吗?”
“就是对你做他们头一次杀你时就该做的事情,把你吊在水面上切成一块一块,然后烧掉,小杂种。”打手告诉我。
他的中士忽然厉声对他说道:“闭嘴,他在引诱你,你这白痴。现在谁都不要跟他说话,任何人都不准。这就是原智者让你受制于他的伎俩,就是把你引入对话中,他就是那样杀害波尔特和他的军队的。”中士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瞪着他的手下,于是他们各自回到了岗位上,打手则对我轻蔑地一笑。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跟你们提起我的,但那不是真的。”我说道,没人回答。“这样说吧,我和你们没什么两样,如果我有某些强大的魔力,你们认为我还会被关在这里吗?不,我只是个代罪羔羊,如此而已。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每当出状况的时候,总是要归咎到某个人身上,而我就是陷入这滩屎里的倒霉鬼。这样吧,来看看我,然后想想你们听到的故事。波尔特在公鹿堡追随帝尊时,我就知道他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打倒波尔特的人吗?”我趁他们此番戒备中精神最好的时刻继续跟他们说,却不认为真能说服他们去相信自己是个无辜的人,不过至少可以说服他们相信我说的话和他们的回答一样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我述说往事和所遭遇的不幸,确定这些故事会被重复讲述并传遍整个营区,虽然我不知道这对我会有什么好处。然而,我还是站在门边紧紧抓住铁条,并且以细微的动作来回扭动铁条,却感觉不出来它们是否有半点移动。
第二天对我来说漫长无比。我感觉自身的危险随着每一个流逝的时刻而增加。博力也没来看我。我敢肯定,他把我留在这里,是在等待某人前来接手。我怕那人会是欲意。我不认为帝尊会信任其他人把我送回到他那里。我不想再和欲意碰头,同时也感觉自己没有力气来抵挡他。我在这天的工作包括撬开铁条并注视俘虏我的人,到了晚上我准备冒险一试。当我吃完奶酪和燕麦粥晚餐之后,就躺在床上让自己凝神静气地为精技做准备。
我谨慎地降低心防,害怕发现博力正等着我。我朝自身之外探寻,却没有任何感觉。我让自己静下来再试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我睁开双眼仰望一片黑暗,它的不公平令我生厌。精技梦境可随心所欲地过来然后带我走,但此刻当我寻找到那条精技河流时,它却全然地在回避我。我又试了两次,直到剧烈的头疼迫使我放弃。精技不会帮我逃离此地。
原智可以。夜眼说道。我感觉它非常接近。
我也实在看不出来原智能如何帮我。我对它坦承。
我也看不出来,但我已经在墙下挖了一个洞,如果你要逃脱这个笼子就能派得上用场。这可一点不容易,因为地面都结冰了,墙上的木材深深地插在土里,但如果你从笼子里溜出来,我就可以带你远离这座城市。
那真是个明智的计划。我称赞它,至少我们其中一方在做点儿事情。
你知道我今晚睡在哪里吗?这思绪里有股压抑的喜悦。
你睡在哪里?我顺从地问道。
就在你的脚下。这空间刚好够我缩在里面。
夜眼,这样的冒失是很愚蠢的。你可能会被发现,或者是你挖掘的痕迹会被发现。
一群狗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到这里了,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来去的。我会利用这个晚上好好地勘察了这人的房屋,所有的建筑物底下都有空间,在屋子之间溜来溜去是很容易的。
小心一点,我警告它,却无法否认自己因为它如此的接近而感到安心。我度过了不安的一晚,因为那三名侍卫总是小心地守着我们之间的那道门。第二天早上当那位老人递给我一杯茶和两片硬面包时,我就试着对他施展自己的魅力。“所以你认识我父亲,”我在他把我的食物从铁条缝隙塞进来时说道,“你知道,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因为他从来不花时间陪我。”
“那算你走运,”老人很快就回答,“认识王子和喜欢他可是两回事。他就像棍子般僵硬,总是给我们许多规则和指令,然而却在外面播野种。没错,我认识你的父亲,我对他的底细清楚到让自己都不舒服。”然后他就转身远离铁窗,也让我想和他结盟的希望幻灭,只好拿着面包和茶坐回床上,毫无希望地瞪着墙壁,又一个漫漫长日过去了。我确信这使得欲意在经过又一天的旅途后更接近我了,离被拖回商业滩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离死亡也又近了一天。
夜眼在寒冷的黑夜里叫醒我。有烟味,很浓的烟味。
我在床上坐起来,然后走到铁窗边向外窥视。老人睡在他的吊床上,男孩和打手在掷骰子,另一个人则用他的腰刀修着指甲。看起来一切都很镇定。
烟从哪里飘来的?
我应该去看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小心点儿。
我什么时候不小心了?
我花了一段时间站在牢房门的一侧注视看守我的侍卫,不一会儿夜眼又朝我探寻。是一栋大型建筑物,有稻谷的味道,有两处起火了。
有人发布警报吗?
没有。街上空荡荡的,而且漆黑一片,镇上这一边寂静无声。
我闭上眼睛分享它的视野。这栋建筑物是座谷仓。有人在屋子放了两把火,一把火只是默默地烧着,另一把火却沿着干燥的木墙向上燃烧。
回到我这来,或许我们能把这当做我们的优势。
等一等。
夜眼满怀决心地走在街上,同时在屋子之间溜来溜去,我们身后的谷仓逐渐增强的火势噼啪作响。它停下来嗅着空气,然后改变方向,很快就注意到另一起火灾。这场火猛烈地燃烧着一座谷仓后面一堆覆盖起来的干草,一缕烟缓缓地升到空中,转眼间一道火舌迅速窜了起来,嘶的一声巨响之后整堆草顿时就燃起大火,火花随着热气飘向夜空,还有几道闪烁的火焰延伸到附近的屋顶。
有人在纵火,现在就回来我这里!
夜眼迅速地返回,在回到我身边的途中又看到一间营房的角落下,有一堆泼了油的破布正一点一点地燃烧,一阵飘来的风增强了火势,火焰就窜上一根支撑着建筑物的桩基,然后热切地沿着地板底部蔓延。
冬季带着它的酷寒,犹如夏季的热气般让这个木造城镇变得无比干燥。披屋和帐篷环绕在建筑物之间的地方。如果火势持续蔓延却无人发觉,那么整个月眼在早上就可能成了炭渣。倘若我还被锁在牢房里,也会跟着成为灰烬。
有多少人在看守你?
四个人,还有一道上了锁的门。
其中一个人会有钥匙。
等一等,让我们看看自己的运气够不够好,说不定他们会开门把我带走。
有人在寒冷的镇上某处大喊,第一起火灾被发现了。我站在牢房里用夜眼的双耳聆听,喊叫声逐渐增加,就连我牢房门外的侍卫都站起来互相问:“那是什么?”
有个人走去开门,冷风和烟味瞬间盘旋进屋里,只见打手将头向后移后宣布:“看来镇上另一头有大火。”其他两个人马上靠在门上向外看,他们紧张的对话也吵醒了老人,于是他也走过去看。屋外,有人在街上一边跑一边喊:“失火了!谷仓失火了!拿水桶来!”
男孩则望着他的长官:“我应该去看看吗?”
这人迟疑片刻,但这诱惑毕竟太强。“不,你留在这里,我去看就好。保持警觉。”他抓起自己的斗蓬就出门走进夜色中,男孩则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继续站在门边盯着这一片夜色。然后,“瞧,别的地方也起火了,在那里!”他惊呼一声。打手喃喃咒骂之后也抓起自己的斗蓬。
“我得去瞧瞧。”
“但我们奉命留下来看守小杂种。”
“你留下来!我一会儿就回来,只是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转头说出最后几个字,接着匆忙地走出去。男孩和老人互望一眼,老人便走回自己的床上躺下来,男孩却仍留在门边。我从牢房门口看见一小片街道,有不少人跑过去,然后有人带领一队人手和马车疾驰而过,每个人似乎都朝火灾处走。
“情况有多糟?”我问道。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只看到马厩后头有着火,飞起许多火花。”男孩的口气听起来挺失望的,因为他不能凑热闹。接着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于是急忙将头缩回来关上门。“别对我说话!”他警告我之后就坐下。
“谷仓离这里有多远?”我又问,他看都不看我,坐着用冷酷的眼神凝视墙壁。“因为,”我继续对谈,“我只想知道万一火烧到这里,你会如何处理,我不在乎会被活活烧死。他们把钥匙留给你了,不是吗?”男孩立刻瞥向老人,老人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扯扯身上的小皮囊,好像在确定他还有钥匙,但他们都没回应。我站在铁窗边看他,不一会儿男孩又走到门边向外望,我看到他咬紧下颌,老人则走过去越过男孩的肩膀看着。
“火势在蔓延,不是吗?冬季火灾很可怕的,因为每样东西都跟骨头一样干燥。”
男孩没回答,但却转身看着我,老人的手偷偷朝下伸向小皮囊中的钥匙。
“现在就过来把我的手绑起来然后带我走。如果火势蔓延至此,我们不会有人想待在这屋里的。”
男孩瞥了我一眼。“我可不傻,”他告诉我,“我不想因为放了你而丢掉性命。”
“就在你站的地方给活活烧死吧,小杂种,我才不在乎。”老人加了一句,然后又把脖颈伸出门外。即使离火势很远,我仍能听见一些建筑物因爆发的火势在突如其来的嘶嘶声中烧毁。此刻风将浓烈的烟味吹过来,我看到男孩的神态也紧张了起来。我看见一个人跑过敞开的门前,对男孩吼着在市集广场有打斗,然后接着又有更多人在街上跑,我也听到了剑和轻型盔甲的当啷声。这时,烟灰已随风飘散,肆虐的火焰也比刮着的风来得更大声,四处飘扬的烟把外面的空气都染成了灰色。
接下来,男孩和老人忽然跌进屋里,夜眼跟随他们进来,还露出自己的每一颗牙齿,挡在门口不让他们逃走。它的一声怒吼可比外面火焰的连续爆裂声还响亮。
“打开我牢房门的锁,它就不会伤害你们。”我建议他们。
男孩反而拔出剑来。他反应很快,不等狼儿进来就拿着手上的武器朝它冲过去,迫使夜眼退到门外,轻易躲过剑刃后它却不再能将他们困住。男孩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走进黑暗中跟随狼儿,老人一看到门不再被挡住就立刻猛地关上门。
“你要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活活被烧死吗?”我交谈似的问他。
他马上就决定了,“你自个儿被烧死吧!”他咒骂我一声就打开门冲到外面。
夜眼!跑掉的老人就是保管钥匙的人!
我去拿。
此刻我独自在牢房里,心中还有一些期待男孩会回来,但他没有。我抓住窗上的铁条想把门闩摇开,门闩却没怎么移动。有一根铁条略微松开了些,于是我就猛扯它并且用脚抵住门以全身的重量拉开它。许久之后,终于有一端松脱了。我把铁条弯下来,不断前后移动,直到它掉进我手里。但即使所有的铁条都拔掉了,窗子的空间仍不够我钻出去。我试了,但我扯下来的铁条太粗,无法伸进门缝里撬开门闩。如今我可以闻到空气中四处飘荡着的浓烈烟味,火势已经很接近了。我用肩膀撞门,门却一动不动。我把手伸出窗子向下摸索,伸长的手指感觉到一条很粗的金属条。我用指尖滑过金属条,然后摸到了固定它的锁。但我只能用手指掠过它,然后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无法判断房间是不是真的愈来愈暖了,还是这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盲目地用金属条猛撞锁和它的支撑物,这时外面的门打开了。一名身穿金棕色制服的侍卫大步走进门喊着,“我来带走小杂种。”然后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屋里。
随后,她脱下兜帽,变成了椋音。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比我想的还容易。”她露出僵硬的微笑告诉我,这笑容在她瘀青的脸上显得挺可怕的,而且声音听起来比较像在咆哮。
“或许不,”我虚弱地说道,“牢房锁起来了。”
她的笑容转变成气馁的神情:“这间屋子的背面已经开始慢慢燃烧了。”
她用还没包扎的那只手抓住金属条。正当她举起它撞向锁时,夜眼出现在门口。它轻轻走进屋里,将老人的小皮囊放在地上。袋子皮的颜色因沾血而变深。
我注视它,忽然吓呆了:“你杀了他?”
我从他身上拿了你需要的东西。动作快,这笼子的后面起火了。
有一会儿我无法移动。我注视着夜眼,然后纳闷我让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它已经失去了些许纯净的野性。椋音的眼神从它身上移向我,又转向地板上的小皮囊。她没有动。
让你生而为人的一些东西也从你身上消失了。我们没时间谈论这些了,我的兄弟,难道你不会为了救我而杀了另一匹狼吗?
我无需回答那个问题。“钥匙在那个小皮囊里。”我告诉椋音。
有那么片刻,她只是低头瞪着小皮囊。然后她大步跨上前,将沉重的铁钥匙从皮囊中笨拙地取出。我看着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同时祈祷不会破坏这锁的结构。她转动钥匙,松开门闩,然后举起门上的金属条。我出来时她命令我:“带着毛毯,你会需要的,外面非常冷。”当我抓起毛毯时,感觉到牢房的背墙散发出热气,然后我抓起我的斗蓬和连指手套。浓烟开始从木板缝隙窜进来,于是我们急忙和狼儿逃跑。
外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火势猛烈到无法扑灭,烧遍了整个镇并且四处蔓延。我看到人们自私地抢救物品和求生。有个人推着一辆装满东西的手推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脸上露出警戒的神情。我很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他的。我看到下面的街上有座起火的马厩,慌张的马夫将马儿拖出来,但这群慌乱动物的尖叫比寒风还刺耳。街对面的一栋建筑物在一阵轰隆的巨响中倒塌,热气和灰烬朝我们这里猛烈地吹来。风将火势延伸至整个月眼。火势在房屋间迅速蔓延,风也将燃烧的火花和滚烫的灰烬吹到城墙后面上方的森林中,我怀疑厚厚的积雪是否足以扑灭火势。“快过来!”椋音愤怒地吼了出来,我这才明白自己正呆头呆脑地站着,于是抓紧毛毯二话不说跟上她。我们跑过燃烧的镇上迂回的街道,她仿佛知道方向似的。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儿发生了些打斗事件,有四具尸体横陈在街上,全都穿着法洛的金棕色制服。我停下来在一名士兵面前蹲下,然后拿走这位阵亡女子腰带上的刀和钱包。
我们走近城门,一辆马车忽然从我们身后呼啸而来,拉马车的两匹马很不协调的并且汗流浃背。“上车!”有人对我们吼了一声,椋音也毫不迟疑地跳上马车。
“水壶婶?”我问道,而“动作快”就是她的回答。我爬上马车,狼儿轻快地跳到我身边。她等不及看我们坐稳就用缰绳鞭打马儿,马车就在一阵摇晃中前进。
城门就在我们前面,敞开且无人看守,门扇被铰链拽着随从火灾现场吹来的风摇摆。我瞥见城门的一侧有一具横尸,然而水壶婶却没让马车慢下来。我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城门,然后喀答喀答地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加入运货马车和手推车的逃难人潮。多数人似乎朝着外围的农场前进,今晚就打算在那儿避一避,水壶婶却让马儿继续前进。随着我们四周的夜色变得更深沉,人群也逐渐减少时,水壶婶就让马儿冲得更快。我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我察觉到椋音在我们背后往回望。“这原本只是个分散注意力的计划。”她用震惊的语气说道,于是我也回头看。
浓浓的橘色火光让月眼的木头栅栏成了黑色的剪影。火花仿佛成群移动的蜜蜂飘向栅栏上的夜空,火焰呼啸的声音好比猛烈的暴风。当我们注视这幅景象时,又有一间房子倒塌,另一波火花随之飘向空中。
“一个分散注意力的计划?”我在黑暗中凝视她,“那都是你干的好事吗?为了救我?”
椋音开玩笑似的地瞥了我一眼:“真抱歉让你失望了。不,水壶婶和我是为你来的,但那火灾可跟这没什么关系。大概是尼克的家族干的好事,对背叛他们的人进行复仇,他们到镇上把这些人都找出来杀了,然后就离开。”她摇摇头:“现在解释这一切太复杂了,就算我明白也说不清楚。国王派驻月眼的侍卫显然已腐败多年了。他们收受巨额贿赂,不找锦渥家族走私者的麻烦。走私者也确保驻守此地的人马能享受些生活中较好的东西。我推测马克队长尝到了最大的甜头。虽然不是只有他受贿,但他却吝啬于和别人分享贿赂。”
“然后博力就被派过来了,对这样的惯例一无所知。他带了一大批军队来这里,还试图在此强行军令。尼克把你出卖给马克,但就在尼克出卖你给马克时,又有人看见机不可失,便把马克和他的计划出卖给了博力。博力就把握住这个既可以逮住你又能顺便除掉一帮走私者的机会。但尼克和他的家族已收取巨额款项好让朝圣者平安踏上旅程。然而这些士兵却失信于他们,导致锦渥家族破坏了对朝圣者的承诺。”她又摇摇头,语气也紧绷起来,“有些妇女遭到强暴,一个孩子也冻死了,另一名男子则因试图保护自己的妻子而无法再走路。”有一会儿,唯一的声响只有马车声和远方火势的轰鸣声,椋音也以非常深沉的眼神回头注视燃烧的城镇:“你听说过盗贼的荣誉吗?嗯,尼克和他的手下已经在为他们的荣誉而复仇了。”
我仍然回着头凝视着毁灭中的月眼。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博力和他的法洛走狗,但是镇上还有商人、生意人、家庭和房舍,大火将他们全都吞没了。而六大公国的士兵竟强奸他们的俘虏,仿佛他们是无法无天的劫匪,而非国王的侍卫。六大公国的军队,效忠一位六大公国的国王。我不禁摇摇头:“黠谋会把他们全都吊死的。”
椋音清了清喉咙。“别责怪你自己,”她告诉我,“我早就学会不因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而自责。这不是我的错,甚至也不是你的错。你只不过是引发这一连串事件的催化剂。”
“别用那个字眼称呼我。”我恳求她。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将我们带进更深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