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湖是冷河的终点,也是冷河沿岸最大城市的名称。在黠谋国王执政初期,围绕蓝湖东北面的地区以稻田和果树园闻名。这里生产一种用当地特有的葡萄所酿成的酒,香味无与伦比,不仅闻名六大公国全境,还经由商队出口到远至缤城的地方。然而后来,长期的干旱和雷电引发的火灾接踵而至,该地区的农民和酒商的生产作业也因此再也没恢复正常。于是后来蓝湖开始倚重贸易往来。现在的蓝湖城是个商城,来自法洛和恰斯国的商队在此和群山人民进行交易。在夏季,大型驳船还能在平稳的河上航行,但冬季从群山吹下来的强风会将船夫都赶离湖面,水上贸易也至此结束。
清澈的夜空上低垂着一轮巨大的橙色明月,清晰地散布着的满天星斗指引着我。我疲惫地意识到这些正是曾带领我踏上返回公鹿堡的星斗,如今它们带领我回到群山。
我整夜都在走,走不快,也走不稳。但我知道,愈早抵达有水的地方,就能愈快解除我的痛苦。我缺水的时间愈长,就会变得愈虚弱。当我行进时,我用波尔特的白兰地将一片包扎用的亚麻布沾湿,然后轻轻地拍在脸上,用镜子短暂地检查身上的伤;我毫无疑问地又输掉了一场打斗。伤口大多是挫伤和小割伤,我想应该不会留下新的疤痕。白兰地刺激了无数的擦伤,但湿气却缓和了一些结痂所带来的疼痛,也让我张开嘴时感觉不那么痛。我很饿,但又害怕咸干肉会加重我的口渴。
我看着太阳从辽阔的法洛平原升起,散发出一道道令人惊叹的彩色光芒。夜晚的寒气消退,我松开波尔特的斗蓬继续前进。日光逐渐增强,我满怀希望地扫视地面,想着也许能找到一些马儿走回水洼处的足迹,但我只看到我们昨天留下的一道道残破的马蹄痕迹,而且已经快被风侵蚀得消失殆尽了。
当我到达汲水区时,天色还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该地,但我的鼻子和眼睛告诉我,此地空无一人。我知道这样的好运并不常有,因为这里是车队经常停靠的地点。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个够,然后从容地升起自己的小营火,加热一壶水把扁豆、豆荚、谷粒和干肉放进去,然后把壶放在火上炖。接着我便脱去衣服在水洼中洗澡。水洼的一端很浅,阳光也几乎把水加温了。我左肩平坦的肩胛骨只要碰到或移动一下都会觉得很痛,手腕和脚踝的擦伤处也同样如此,还有我后脑勺的肿块,我的整张脸……我停止为自己的疼痛分门别类。我不会因为这些伤势而死,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
阳光在我发抖时将我的身子晒干,我顺便将衣服拿进水中洗干净,然后晾在一片矮树丛中。当阳光把衣服晒干的时候,我就裹上波尔特的斗蓬喝着白兰地,接着搅拌我煮的汤。干豆荚和扁豆仿佛要煮上个好多年才会变软,所以我必须多加些水才行。我坐在火边不时添加些树枝和干粪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再次睁开眼睛试着判断自己是醉了、被打败了还是太累了,却发现这和我将身上的疼痛进行分类一样,没什么用处。我喝下煮好的汤,但里面的豆子还是有点硬,接着我又喝了些剩得不多的白兰地。我很难说服自己去做接下来的这些事,但还是坚持把水壶洗干净然后加热更多水,清洗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并敷上药膏,把能包扎的伤口包扎起来。有一边的脚踝看起来伤势挺严重的,我可禁不起它受到感染所带来的后果。我抬头看到日光逐渐退去,似乎很快就要天黑了。于是我用尽最后一丝精力将火熄灭,捆好我所有的东西之后就离开水洼。我需要睡眠,但不能冒着被其他旅人发现的风险直接睡去。我发现了一个小洼地,散发出焦油味的矮树林替它挡住了一些风,接着我摊开毛毯,将波尔特的斗蓬盖在身上之后便沉沉睡去。
有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做梦,但接着我就做了一个令人困惑的梦,梦中有人叫我的名字,但却无法辨别是谁在叫我。风正呼呼地吹着,雨也下个不停,我痛恨风声,它让我感觉如此寂寥。接着门打开了,博瑞屈就站在门口,他喝醉了,让我感到既恼火又松了一口气。我从昨天就开始等他回家,现在他却醉醺醺地回来,他怎么敢这样?
我全身起了一阵寒颤,差点要醒过来,然后我就知道这些是莫莉的思绪,我正用精技梦见莫莉。我不该这样,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在无边的梦境中,我没有抵抗的意志力。莫莉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们的女儿正安睡在她的怀里。我看见一张粉红色胖嘟嘟的小脸,而不是我之前所见到的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脸。已经变了这么多啊!莫莉静悄悄地把她抱到床边轻轻地放在床上,掀起毛毯的一角盖在小婴儿身上保暖,然后头也不回地低声紧张地说道:“我很担心。你说你昨天就会回来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昨天就应该回来,但是……”博瑞屈的声音很沙哑,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但是你待在城里喝了个大醉。”莫莉冷冷地接口。
“我……没错,我喝醉了。”他关上门走进房里,走到炉火前温暖他那双通红的手。他的斗蓬和头发都在滴水,仿佛他走回家时没把兜帽戴上。他把一个装东西的麻袋放在门边,脱下湿答答的斗蓬后就僵硬地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然后俯身揉一揉他受伤的膝盖。
“你喝醉的话就别进来这里。”莫莉冷冷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昨天喝醉了,今早也喝了几杯,但是没醉。我现在没醉,我只是……疲倦,非常疲倦。”他俯身将头搁在他的双手里。
“你甚至坐都坐不直,”我听到莫莉语气中升起的愤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喝醉。”
博瑞屈疲惫地抬头看她。“也许你说得没错,”他如此承认,让我吓了一跳,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我这就走。”说完他起身要走,却因承受了体重的伤腿而畏缩了一下。此刻莫莉感到一股强烈的内疚。他依然浑身发冷,而晚上睡觉的棚子又冷又湿,实在不适合睡在那里。他责怪自己,因为他知道她对酒鬼的感觉。让一个男人喝一两杯也没什么,她自己也不时喝一杯,但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然后试着告诉她……
“我能看一下小婴儿吗?”博瑞屈轻声问道。他停在门口,我看到他的双眼里有某种神情,莫莉对他的认识不够深,所以觉察不出来,我却感到刻骨铭心的痛苦。他在哀悼。
“她就躺在那儿的床上,我刚刚才让她睡着。”莫莉利落地指出。
“我能抱她……一会儿就好吗?”
“不,你喝醉了而且浑身发冷,你碰到她的话她会醒来的。你知道会这样的,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博瑞屈脸上的某种神情瓦解了,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因为蜚滋已经死了,而她是我仅存的他和他父亲所留下的东西,而且有时候……”他举起饱经风霜的手揉揉脸。“有时这看来似乎都是我的错。”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语气变得十分柔和,“我不该让他们从我身边带走他的。当他还小的时候,当他们头一次想带他回城堡的时候,如果我让他和我一同骑马到骏骑那里,或许他们俩现在都还活着。我想到要那么做的,也几乎要这么做了。但他不想离开我,你知道,是我逼他离开的。我差点就可以把他送回给骏骑,但我却没有。我让他们带走他,结果他们就利用他。”
我感觉莫莉忽然全身发抖,眼眶中也突然涌出泪水,但她却用愤怒保护自己,“你真该死,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就别用酒鬼的眼泪骗我了。”
“我知道,”博瑞屈回答。“我知道,他死了。”他忽然深呼吸,然后用以往那熟悉的方式稳住自己。我看着他收拾起深埋在心中的痛苦与脆弱,把它们深深地埋在心中。我想向前走去,伸出一只手安稳地放在他的肩上。但那只是我的想法,而不是莫莉的。他开始走向门口,然后停了下来。“哦,我有个东西,”他把手伸进衬衫里摸索,“这是他的。在他死了以后,我……从他的尸体上拿下来的。你应该替她保存它,这样她就能拥有她父亲的某样东西。他是从黠谋国王那儿得到这个的。”
当博瑞屈伸出手的时候,我的心就在胸口里翻动。在他手掌上的正是我的胸针,银线中镶着一枚红宝石。莫莉只是看着它,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是愤怒,也或许是紧紧压抑住她的任何感受,而这股严厉的压抑甚至让她无法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没有朝他移动,于是博瑞屈谨慎地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顿时恍然大悟。他又去了牧羊人的小木屋找我,想要告诉我有了女儿的消息。但是他发现了什么?如今可能只剩骨头的一具腐尸,穿着我的衬衫,衬衫的翻领上还稳稳地别着我的胸针。那位被冶炼的男孩甚至还有深色的头发,身高和年龄几乎都与我相仿。
博瑞屈相信我死了,真真正正地死了,他还为我哀悼。
博瑞屈。博瑞屈,求求你,我没死。博瑞屈,博瑞屈!
我在他身边惊慌失措地吼着,用尽我每一分精技知觉猛打他,却一如以往地无法碰触到他。我忽然颤抖地醒来并紧抓自己,感觉自己仿佛是鬼魂一般。他可能已经去找切德了,他们俩都认为我死了。那想法让我的体内充满一股怪异的恐惧。让一个人的朋友都相信这个人死了,似乎是太不幸了。
我轻轻地揉揉额头,感觉精技让我的头痛开始发作,不一会儿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心防已经瓦解了,因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对博瑞屈技传。我猛然关闭自己的心防,然后在黄昏中蜷缩着、颤抖着。虽然欲意当时没有闯进我的技传里,但我不能再这么大意了,即使我的朋友相信我死了,但我的敌人却是知道真相的。我必须时时刻刻竖起心防,千万不能心存侥幸而让欲意趁机进入我的脑海。全新的痛苦令我头痛欲裂,而我也因为过于疲倦而无法起身泡茶,况且我还没有精灵树皮,只有商业滩的女商人卖给我的那未曾尝试过的种子。我喝下波尔特剩余的白兰地之后又睡了,在清醒的边缘梦见奔跑的狼群。我知道你还活着,如果你需要我,我就会到你那里,只要你开口。这个探寻虽然是暂时的,但却是真实的,我仿佛握着一只友善的手般紧握着这思绪,然后便沉沉睡去。
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步行到蓝湖,一路上风沙滚滚,沿途布满岩石和岩屑堆,还有挂着坚韧树叶的残破矮树林和叶片肥厚的多汁植物。遥远的前方就是蓝湖了。这条小径起初不过是坚硬的平原地上的一条细缝,地上的马蹄印和狭长的隆起的马车车道在持续吹来的冷风中渐渐消逝。但我愈接近蓝湖,土地就愈翠绿,景致也更柔和。小径愈来愈像一条道路了。此刻雨开始伴随着风落了下来,啪答作响的大雨把我的衣服淋湿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从未感受到完全的干燥。
我试着避免和路上往来的行人接触,但在这平原上根本无法躲避他们,我只好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无趣并且令人生畏。有些骑马赶路的使者从我身边经过,有些人前往蓝湖,其他人则回到商业滩。他们没有因为我而停下来,但我并不完全感到安心,因为迟早会有人发现五名陈尸路边的吾王卫队队员,也会对那种情况感到疑惑。而对魁斯和椋音来说,小杂种在他们之中被逮个正着的八卦也太刺激了,很难让他们忍住不说。我愈接近蓝湖,来往的人潮也愈多,我大胆地冒险混进其他旅人之中。这片长满青草的牧地上有些耕地,甚至还有些小型的聚落。人们从远方就可以看到小小的房屋圆顶和从烟囱升起的一缕炊烟。地上的湿气更重了,矮树林此刻也变成了灌木丛和树木。很快地,我经过了果树园和有乳牛的牧场,路边还有鸡在扒土,最后我终于来到了蓝湖城。
蓝湖后方还有一片辽阔的平原,接着的是山麓丘陵,在这些之后就是群山王国了。在群山王国后方的某处,就是惟真所在的地方。
当我想起自己已经徒步走了多么遥远的一段路,再把这和我第一次跟随为惟真迎娶珂翠肯的皇家马车队上路的情况比较起来,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安。此刻沿海地区的夏季已经结束,冬季的暴风也开始刮了起来。就连在这里,内陆冬季的严寒也将在大风雪来袭时席卷平原。我想群山的最高峰现在已经开始下雪了,在我抵达群山之前,积雪就会很深了,而我无法得知自己在攀登高峰前往后方的土地上寻找惟真时,还会碰到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他是否还真的活着。然而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仿佛与我的心跳共鸣般,我也发现自己正依照那节奏踏出每一步。我会找到惟真的,哪怕是他的尸骨。但我知道要等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生命才能完全属于我自己。
蓝湖城因毫无计划地扩张,所以看起来比其真正的规模还大。我看到一些一层楼以上的房舍,不过它们大部分还是低矮的房屋,建筑物也附带着一间间的厢房,好让结了婚的儿女能将配偶带回家住。蓝湖的另一边有茂盛的林地,比较寒酸的房子都以泥砖建造,而属于老道的商人和渔夫的那些房子则有用宽阔的杉木瓦钉成的屋顶。大多数的房子都漆成了白色、灰色或浅蓝色,让建筑物看起来更高大。很多房屋有窗户,上面还镶嵌着漩涡状的窗玻璃片。即便如此,我还是得经过它们前往我觉得更自在的地方。
这里的滨水区看起来有点像但又不太像海港城镇的滨水区。这里没有涨潮和退潮,只有狂风吹起的巨浪,有很多房屋和商家都建在深深扎入湖底的桩基上。有些渔民还可以把船系在家门口,还有一些人将捕获的鱼送到一扇后门去,好让鱼贩可以从前门出售。在空气中闻不到海水的咸味和碘味感觉很奇怪,湖周围的空气闻起来有种青草和苔藓的气味。这里的海鸟也不一样,翅膀末端呈黑色,除此之外和我所知道的海鸟的贪婪和做贼似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守卫对我来说也太多了,他们身穿法洛的金棕色制服就像被困住的猫一样四处徘徊,我不去看他们的脸,也不让他们有理由注意到我。
我总共有十五枚银币和十二枚铜币,这是我自己的钱和波尔特钱包里的盘缠的总和。有些钱币的样式我不认得,拿在手中却颇具分量,我估量着它们是会被接受的。我会用这些钱前往群山,如果还有剩的话就可以带回家给莫莉,因此它们对我来说更加重要,非不得已我绝不会花一分钱。但我也不会愚蠢到不准备粮食和厚衣服就前往群山。所以我会进行些必要的消费,但也希望在越过蓝湖时能设法多挣些钱,或许我可以一路工作下去。
每一个城镇都有比较贫穷的地区,也有商店和货车在出售遭人弃置的物品。我在蓝湖边商机最旺的滨水区晃了一下,然后走到街道上的商店区,大多数的商店即使有用木板钉成的屋顶,但整体结构依然是泥砖建成的。我在这里看到疲倦的焊锅匠出售补过的锅子,拾破烂的人也推着货车贩卖破旧的器具,在商店里还能买到奇特的陶器和类似的物品。
从现在开始,我知道自己的背包会更重,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买的首批物品之一,是个用坚硬的湖边芦苇编织而成的篮子,可以放进我目前的行囊之中,还有一条背带可以挂在肩上。在天黑前,我买了一条有衬垫的长裤、一件群山人民穿的有衬垫的夹克,以及一双像软皮袜一样的宽松皮靴。这最后一项物品还附有皮带,刚好可以让我在小腿上绑紧。此外,我还买了些颜色不搭但却非常厚实的羊毛袜,可以穿在靴子里。从另一辆货车上我买下了一顶紧贴着的羊毛帽和围巾,还有一双对我来说太大的连指手套,显然是某位群山妇女根据她丈夫的双手缝制的。
我在一个卖药草的小摊找到了精灵树皮,所以替自己弄了一小份。我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干熏鱼、干苹果和极硬的面包块,商人还向我保证无论我走多远,硬面包块都会保存得很好。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帮自己预约横越蓝湖的驳船。事实上,我走到滨水区的招募广场,希望能够一边工作一边渡湖,但却发现并没有雇用的需求。“听着吧,我的伙伴,”一位十三岁的男孩傲慢地告诉我,“每个人都知道,除非要载金子,否则大驳船在每年此时都不会航行。但今年没有金子可载。群山女巫切断了我们和群山的所有贸易,没东西可以运就表示不值得花钱冒这个险,就这么简单。但是即使开放了贸易,你也无法在冬季看到有什么货物往来。大驳船在夏季时能从这头航向那头,尽管风向不定,但全体船员只要技术够好就能照样扬帆划桨,让船渡湖,到了那里之后再回来。不过,在每年的此时渡湖可就很浪费时间了,因为暴风雪大约每五天就刮一次,其他时候风也只往一个方向吹,如果刮风时没有下雨,那风里就会夹杂着冰雪。但只要你不介意浑身湿冷和沿途砍掉船索上的结冰,现在就是从群山那边来到蓝湖城的好时机。不过直到明年春天,你不会发现有哪艘大型运输驳船会从这里航向那里。有比较小型的船只愿意载客渡湖,不过走这段水路很昂贵,而且要胆子大的人才敢尝试。如果你搭上其中一艘船,那说明你愿意为这趟旅程支付金子,也愿意在船长出错时赔上生命。你看起来不像有这么多钱的,更别提支付国王这趟旅程的税。”
他或许还是个男孩,但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愈打听,听到的也就愈相同。群山女巫关闭了所有通道,无辜的旅人遭受群山土匪的攻击和抢劫。为了他们的安全起见,旅人和商人都在边境被赶回去。战争正阴森地逼近,我为此感到寒心,却也更坚定自己一定要找到惟真的信念。但当我坚持要尽快抵达群山时,就听到了最好准备五枚金币旅费的建议,到那儿之后就祝我好运了。有一个人还暗示我,如果我有兴趣的话,他知道某种可在一个月内赚到这么多钱的非法方式,不过我可没兴趣,我已有够多的难题要应付了。
过来我这里。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设法找到他的。
我找到一家非常便宜的旅店,有些破烂,而且挡不了什么风,不过至少闻不到什么熏烟的味道,因为这里的顾客负担不起。我付了床铺的钱,得到一般客房楼上的露天阁楼里的一席空地铺,楼下壁炉冒出来的烟还会飘上来。我把滴水的斗蓬和衣服挂在地铺旁的椅子上,这些天以来终于第一次可以完全晾干它们了。当我刚开始努力睡着时,喧闹声和轻声的歌曲和谈话声就不时在我耳边一同响起。我只好起身到距我有五扇门之遥里面的毫无隐私的蒸气浴室里,洗了梦寐以求的热水澡。我突然有种知道我晚上会睡在哪儿的一丝疲倦的喜悦,即使不确定是否真能睡得好。
尽管我无法预料,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探听蓝湖地区八卦的好方法。我在那儿的头一晚就得知了比自己想要知道的还多的谣传,据说某位年轻贵族让两位女仆怀孕,还有两条街外的小酒馆中打架事件的内部细节,这场打斗使得红鼻子杰克失去了他的名字中所对应的身体部位,因为文书弯臂把它咬掉了。
我住在旅店的第二晚就听到十二位国王的侍卫在离杰尼根泉半天路程之处惨遭杀害的谣传,然后隔天晚上就有人把相关事件连结起来,还说了有关尸体如何被一只野兽撕咬吞食的故事。我想食腐动物很有可能会发现并吃下尸体,但故事中却清楚地描述这是原智小杂种所为,他们说他趁满月时把自己变成一匹狼,挣脱冰冷的铁脚镣,然后以狂野的暴力攻击了整队的人。说故事的人就是这么描述我的,但我倒不怎么害怕在他们之间被发现。我的双眼不会在火光中闪烁着红光,我的尖牙也没有从嘴里冒出来。我知道还有很多关于自己的乏味的描述将散播开来。帝尊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难以隐藏的疤痕,我也开始体会到切德要隐藏自己满是痘疤的脸会有多么困难。
一度令我心烦的胡子如今对我来说似乎很自然。它坚硬且卷曲,让我想到惟真是否也是如此不修边幅。波尔特在我脸上留下的挫伤和割伤已经褪淡了,但我的肩膀在寒冬中仍旧永无止尽的疼痛着。湿冷的冬季空气把我胡子上的脸颊都冻红了,却也让我的疤痕不那么明显。我手臂上的伤早就痊愈了,但却对这被打断的鼻子还是无计可施,不过当我在镜子里看到它时,已经不会再被吓到了。我想,就某方面而言,如今的我也是帝尊的杰作,犹如我是切德的作品般。但切德只教导我如何杀人,帝尊却让我成为一位真正的刺客。
我在旅店的第三个晚上听到了令我浑身发冷的八卦消息。
“那是国王本人,没错,还有精技高手的头目。他们穿着上好的羊毛斗蓬,领子和兜帽上的毛很多,让你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骑着披上了金色马鞍的黑马,要多帅有多帅。还有二十位身穿金棕色制服的人骑在他们后面,侍卫们还清空了整个广场好让他们自行通过。所以我问站在我旁边的家伙,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告诉我帝尊国王要亲自进城听听群山女巫到底对我们做了些什么,然后准备着手解决这件事情。他还说,国王亲自追踪麻脸人和原智小杂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和群山女巫是一伙儿的。”
我从一位双眼潮湿的乞丐口中偷听到这些,他用乞讨来的钱买了一杯热苹果酒坐在旅店的炉火边喝了起来,而这个八卦又替他赚到了一杯酒,请他喝酒的人也再次告诉他原智小杂种如何残杀十二名国王的侍卫,还为了保持他的魔法喝下了他们的血。我发现自己的情绪一片混乱,因为自己的毒药显然对帝尊起不了任何作用而感到失望,也因为我可能会被他发现而感到恐惧,但还有一股强烈的希望,那就是期待在找到惟真之前有机会再度对付他。
然而我几乎不需要问任何关于此事的问题,因为在隔天早上我就发现整座蓝湖城都因国王的到来而活跃了起来。这是多年以来造访蓝湖的首位加冕的国王,每一位商人和小贵族都想好好利用这次出巡谋些好处。帝尊霸占了城里最大最好的旅店,毫无顾虑地下令旅店要为他和他的随员清理房间。我听说旅店老板对于中选感到既高兴又惊骇,因为尽管这的确替他的旅店建立了声望,但他们却没提到报酬这回事,只有一长串帝尊国王期待享用的食物和葡萄酒的名单。
我穿上新的冬衣,把毛帽拉下来盖住耳朵之后就出发了。这家旅店很好找,因为蓝湖的旅店没有一间是三层楼的,也没有这么多阳台和窗户。旅店外的街道充斥着想在帝尊国王面前亮相的贵族,许多人还拖着漂亮的女儿一同前来。他们摩肩接踵地与想要献技的吟游歌者和变戏法的人、携带着最好的货品当献礼的商人,还有运送肉类、麦酒、葡萄酒、面包、奶酪和所有想象得到的食物的人挤成一团。我不想凑热闹,只是注意听走出来的人们都在说些什么。“酒吧挤满了一群粗鲁的侍卫,一脸恶意地批评着本地的麦酒和娼妓,搞得好像他们在商业滩就有更好的货色一样。帝尊国王今天不会接见任何人了,在匆忙的行程之后,他累坏了,而且已经差人去拿仓库中最好的含笑叶,好解除他身体上的不适。没错,今晚会有一场最豪华的晚宴,老兄,但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受邀出席。还有,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有一只死鱼眼的人,竟然还对我大呼小叫,如果我是国王,就会找个更称头的家伙当我的顾问,不管他是否会精技。”这就是从前门和后门走出来的人们的谈话内容,我牢牢地记在脑海中,还注意到旅店的哪一扇窗拉起了窗帘以遮挡短暂出现的日光。他在休息吗?我可以让他休息个够!
但随即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困境。在几个星期之前,我大可溜进去尽最大的努力持刀刺进帝尊的胸膛,一点儿也不在乎后果,但现在不光是惟真的精技命令啃蚀着我,我还知道有妻女正等着我。我不能再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杀害帝尊,这次我需要好好计划。
我在夜幕低垂时来到了旅店的屋顶。这是座有杉木条做成的天花板的屋顶,有很尖锐的遮檐,因为结霜而变得非常滑。旅店有几间厢房,我躺在两间厢房之间的斜屋顶上等待,心中十分感谢帝尊选择了这间最大最好的旅店。我所在的位置比邻近的建筑物还高出许多,没有人会不经意地看见我,他们必须花点时间才能找到我。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得等到天色全黑才半溜半爬地滑下屋檐边缘,然后躺在那儿片刻以让我的心镇定下来。这里没有东西可抓。屋顶的屋檐很宽敞,挡住了下方的阳台,我得在滑下去的途中用双手抓住屋檐,接着把自己摆荡进阳台上,否则我就会从三层楼高的屋顶上摔落到街上。同时我也暗暗祈祷自己不会落在阳台的装饰性尖刺栏杆上。
我计划得很详细。我知道帝尊的卧房和起居室在哪里,也知道他会何时和他的宾客用晚餐。我已经研究了蓝湖几栋建筑物的门闩和窗锁,并没有发现有哪种锁是我打不开的。我握有一些小工具,还有一条长长的轻绳索可以帮助我离开,如此我就可以不着痕迹地进出,而我的毒药也在腰带的小囊中静候着。
我拿着当天稍早的时候从制鞋匠那儿拿来的两把钻子走下屋顶,没有将它们刺进坚固的杉木条天花板中,而是刺进了它们的缝隙之间,好用钻子抓牢下方重叠的杉木条天花板。我在自己的身子悬吊在屋顶时最为紧张,因为我看不清楚下方的动静。我在关键时刻晃了几次腿以产生冲力,然后支撑自己跳下去。
陷阱,陷阱。
我僵在原地,我的双腿在屋檐下方弓起,同时抓住钻入杉木条天花板之间的两把钻子,不敢呼吸。这不是夜眼。
不,我是小白鼬。陷阱,陷阱。赶快离开。陷阱,陷阱。
这是陷阱?
蜚滋狼儿的陷阱。原血者知道的,大白鼬说的,去,去警告蜚滋狼儿。洛夫熊儿知道你的气味。陷阱,陷阱。赶快离开。
当一个温暖的小躯体忽然抓住我的腿爬上我的衣服时,我差点叫了出来,不一会儿只见一只白鼬用它那长着胡须的脸碰了碰我的脸。陷阱,陷阱,它很坚持。赶快离开,赶快离开。
回到屋顶上可比下屋顶困难多了,不巧的是我腰带还钩住了屋檐边缘。在一阵扭动之后,我缓慢地爬回到屋顶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稳住呼吸,那只白鼬于是就坐在我的肩膀上不断解释。陷阱,陷阱。它内心有着疯狂的掠夺性,我感觉到它心中的强烈愤怒。我可不会为自己选择这种动物牵系,但某位曾选择它的人现在已经送命了。
大白鼬被杀死,告诉小白鼬去,去。带着这股气味,去警告蜚滋狼儿。陷阱,陷阱。
我想问的问题很多。黑洛夫透过原血者的联络管道帮助了我。自从我离开商业滩之后,我就害怕我所遇到的每一位原智者都会对抗我,但却有人派这只小动物警告我,即使和它牵系的人已经死了,它依然没有舍弃自己的目标。我试着从它那里知道更多详情,但这个小脑袋里却没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有它的牵系伙伴逝世所带来的伤害和盛怒,以及要警告我的决心。我无法得知大白鼬是谁以及他如何发现的这个计划,还有他的牵系动物如何设法藏身于欲意的财物里,因为它才让我看到此人正在楼下的房里静静地等着。独眼人。就是陷阱,陷阱。
跟我来?我向它提议。虽然它怒气冲天,看起来却非常娇小和孤寂,和它互通心灵就好像看着被劈成两半的动物残骸。它满怀痛苦,却仍坚守心中的目的,此刻它的心里只容得下另一件事情。
不。去,去,去躲在独眼人的东西里,去警告蜚滋狼儿。去,去,去找到痛恨原血者的人,然后躲起来,躲起来。等等,等等,痛恨原血者的人睡了,小白鼬可以杀了他。
它是一只小动物,拥有一个小小的心灵,痛恨原血者的帝尊的影象却深植在这单纯的心里。我纳闷大白鼬花了多长时间将这想法深深地烙印在它心中,并且还让它念想了好几个礼拜。接着我就明白了,这是大白鼬临死前的愿望,这只小动物因为和它牵系的人的丧生而勃然大怒。这就是大白鼬告诉它的最后讯息,但是让这么小的动物进行这项任务似乎有些徒劳无功。
跟我来,我轻声建议。小白鼬要怎么杀掉痛恨原血者的人?
一眨眼它就爬到了我的脖子上,实际上我感觉到它尖锐的牙齿紧咬着我脖子里的静脉。在他睡着时喀嚓、喀嚓,像吸一只兔子的血般喝他的血。大白鼬去世了,没有洞也没有兔子了,只有痛恨原血者的人。喀嚓、喀嚓。它放掉我的颈静脉,忽然钻进我的衬衫里。好温暖。它那长着爪子的小脚在我的皮肤上感觉相当冰冷。
我口袋里有一条干肉,于是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屋顶上喂我的刺客伙伴。我原本可以说服它跟我来,却感觉它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如同我将不顾一切地走向惟真。这就是它仅存的大白鼬留给它的一切,痛苦和一个复仇的梦想。“躲起来,躲起来。去,去和独眼人在一起,闻闻痛恨原血者的人的味道,等他睡着以后就喀嚓、喀嚓,像吸一只兔子的血般喝他的血。”
是的,是的,我的猎物。蜚滋狼儿的陷阱。赶快离开,赶快离开。
我接受了它的忠告。有人已经费尽千辛万苦派遣这位情报员来,而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想面对欲意,即使我很想杀了他,却自知在精技上我并非他的对手,我也不想破坏小白鼬提供的大好机会。这是刺客之间的信用,得知自己并非帝尊唯一的敌人也使我感到安慰。于是,我如同那寂静无声的黑夜,静悄悄地走过旅店的屋顶,然后走到马厩旁的街道上。
我回到自己破败不堪的房间,付了一枚铜币坐在木板桌其他两个人旁边,我们吃着旅店的马铃薯和洋葱做的主食。当我感觉有一只手落在肩上时,我并没有吓到,只是感到一阵畏缩。我已经察觉到有人在我身后,却没想到他会碰我,于是偷偷地把手伸到腰刀上,同时在凳子上转头面对他。和我同桌的人依然继续吃着东西,其中一位还发出很吵的声音,显然旅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
我抬头看到椋音的笑脸,刹那间我身体里的肠子仿佛都搅成了一团。“汤姆!”她愉快地对我打招呼,然后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坐在我旁边的人也二话不说就让出了一个空位,他的碗在他移动的时候摩擦着肮脏的桌面。过了一会儿,我把手从腰刀上移开放回桌边。椋音对这姿势点了点头。她身穿一件上好的黑色厚羊毛斗蓬,还有黄色的刺绣镶边,她还戴上了袖珍的银耳环,对我来说她也显得太自得其乐了,这可一点都不适合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她看。她朝我的碗比了一个小手势。
“请继续吃,我不想打扰你用餐。你看起来似乎很饿。最近粮食供应短缺吗?”
“有一点。”我轻声说道。她不再说话时,我便把汤喝完,然后用最后两口随餐附送的粗面包把木碗擦干净。这时,椋音召来女侍,让那位女侍端给我们两杯麦酒。椋音喝了一大口酒,扮了扮鬼脸,把酒杯放回桌上。我喝了一小口自己的那杯,发现这还没湖水好喝。
“嗯,”当她还是没说话时,我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
她亲切地微笑,同时把玩着酒杯的把手。“你知道我要什么,我要一首能在我死后流传的歌。”她瞥了一瞥我们这桌的人,特别注意那个还在大声喝汤的人。“你有房间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我在阁楼有个打地铺的空间,而且我没有歌曲给你,椋音。”
她微微耸耸肩:“我现在也没法唱歌给你听,不过我有让你感兴趣的消息,而且我在一个比较远的旅店里有个房间。跟我到那里,然后我们可以谈谈。我离开的时候看到炉火上有一块挺好的带肩肉的猪前腿肉,等我们到那里之后应该就烤熟了。”
当我听到“肉”时,身上的每一个知觉都竖了起来,我仿佛能闻到它的香气,甚至几乎能尝到它。“我负担不起。”我坦白告诉她。
“但我可以。”她温和地对我建议,“去,拿上你的东西,我可以跟你合住一间房。”
“如果我拒绝呢?”我平静地问道。
她再度微微耸肩。“你自己决定。”她冷静地回我一眼,我却无法判断她的微笑中是否带着威胁。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走上阁楼。当我回来时,已拿好了自己的东西,而椋音就在阶梯底下等我。
“好斗蓬,”她挖苦地说道,“我似乎曾在哪儿见过,不是吗?”
“也许你见过,”我平静地说道,“你想看看搭配斗蓬的刀子吗?”
椋音只是笑得更开怀,用双手比出一个防御姿势,然后转身走了,也没回头看我是否有跟上去。那感觉又出现了,一股信任我和挑战我所混合而成的好奇。我走在她身后。
外头已是深沉的夜色,从街上吹来的刺骨寒风满载着湖水的湿气,虽然没有下雨,我却感觉湿气渗进我的衣服和皮肤里,肩膀也立刻痛了起来。街上没有继续燃烧着的火把,只有从百叶窗和门槛透出来的微弱光线,然而椋音却踏实而自信地走着,我也跟在后面,同时让双眼迅速适应这片黑暗。
她把我带离滨水区,远离镇上这较贫穷的地区,走上商店街来到招待镇上商人的旅店,这几乎就离帝尊的那间旅店没多远,而实际上他也没有待在里面。她打开刻有长牙公猪图案的旅店门口,点点头让我走在她前面,于是我先她一步准备走进去,但在进去之前我就谨慎地环视着四周,即使在我确定没看到侍卫之后,我也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正一头栽进一个圈套中。
这间旅店既明亮又温暖,窗户有玻璃和窗板,桌子也挺干净的,满屋弥漫的都是烤猪肉的香味。一名伙计端着布满一整个托盘的酒杯经过我们身边,然后看着我,又扬起眉毛看椋音,显然质疑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她则弯腰鞠躬回礼,同时潇洒地脱下潮湿的斗蓬,我则用较慢的速度跟着做,然后跟在她身后让她带领我到壁炉附近的一张桌子边上。
她坐下来之后抬头看我,对让我上钩这件事感到很自信。“让我们先吃再谈,好吗?”她热情地邀请我坐下,然后指着她对面的一张椅子,我也就坐了下来,并转动椅子好让自己背靠着墙好看到整个房间,只见她扭动双唇露出浅浅一笑,深沉的双眼神采飞扬,“你根本不用怕我,我向你保证。相反地,我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把你找出来。”
她瞥了瞥四周,然后喊了一位名叫阿橡的男孩过来,告诉他我们要两盘烤猪肉、一些新鲜的面包和奶油,还有苹果酒,于是他就马上把东西端来,他透露出的那股魅力和优雅的举止表现出他对椋音很有兴趣。他和她互相聊了一会儿,除了在经过我那潮湿的肩带式篮子时露出不屑的表情外,他几乎瞧也没瞧我一眼。然后他就被另一位客人叫过去了。椋音低头开始大快朵颐,我则在稍过一会儿之后才开始品尝自己的这份餐点。我好几天没吃到新鲜的肉食了,这热腾腾的脆皮油脂香得几乎令我晕眩。面包很香,奶油也很甜。自从我离开公鹿堡之后,就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了。有那么一刻,我只顾得上自己的食欲。然后,苹果酒的味道让我忽然想起卢睿史,还有他是如何因喝下毒酒而死的。我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放回桌上,重新提高警觉:“所以,你说你在找我?”
椋音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咽下食物并擦了擦嘴巴之后继续说道:“而且你也不好找,因为我没向别人打听你的下落,只是用自己的两只眼睛注意观察周围。我希望你懂得感激。”
我半点着头:“那你现在可找到我了?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我贿赂你好交换你的沉默吗?如果是这样,你能拿到几枚铜币就该偷笑了。”
“不。”她啜了一口酒,然后扬起头注视我:“就像我曾告诉你的,我要一首歌。目前看来我似乎已经错过了一首,因为当你从……我们的队伍中被带走时,我没跟着你。不过我希望你能不吝啬地提供我你如何活下来的详情。”她向前靠过来,受过训练且有力的声音降低为秘密的耳语。“我无法对你形容当我听到他们发现那六名侍卫死掉时,我心里有多么兴奋。你知道吗,我原以为自己看错你了。我真的相信他们把可怜的牧羊人老汤姆拖走了,把他当成代罪羔羊。我告诉自己,骏骑的儿子绝不会那么安静地离去的。所以我就让你走,没跟着你。不过当我听到这消息时,我的背脊都凉了,身上每一根汗毛也都竖起来了。‘就是他,’我责备自己,‘小杂种就在那里,我却眼睁睁地看他被捕,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你无法想象我是如何因怀疑自己的直觉而咒骂自己的。但是我后来决定,这样吧,如果你活了下来,你就会来到这里。你就在前往群山的途中,不是吗?”
我只是注视着她,冰冷的眼神可以让任何一名公鹿堡的马僮逃之夭夭,也会让公鹿侍卫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但是,椋音是位吟游歌者,歌曲的演唱者从不轻易表现出不安,她继续用餐等我回答。“我为什么要到群山?”我轻声问她。
她吞下一口食物,啜了一口酒然后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重振旗鼓去帮珂翠肯吧?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怀疑这里面能产生一首歌,不是吗?”
要是在一年前,她的魅力和微笑可能会赢得我的心。一年前我或许会相信这位迷人的女子,会想让她成为我的朋友,但她此刻只能令我感到厌倦。她是个障碍,是个必须回避的熟人。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在这个时候想去群山也未免太傻了。这是一段逆风的旅程,而且驳船要等到春天才会航行。加上帝尊国王禁止六大公国和群山间的旅游和通商,没人还想要去群山的。”
她点头表示赞同。“我知道国王的侍卫在一周前曾强迫两艘驳船和上面的船员尝试渡湖,后来至少一艘驳船上的尸体被冲回湖边,有人也有马。没有人知道其他的士兵是否渡到了湖对岸。但是……”她满意地微笑,然后更靠近我,同时放低声调,“我确实知道有一群人还是要到群山的。”
“是谁?”我问道。
她让我等了一会儿。
“走私者。”她非常轻声地说出这字眼。
“走私者?”我谨慎地问道。这听来挺有道理的。只要贸易限制愈严,做成生意的那些人获利就愈多,而且总是有人愿意为了利润甘冒生命的危险。
“没错,但那不是我寻找你的真正原因。蜚滋,你一定已经听说帝尊国王来到了蓝湖。但这是个谎言,也是引诱你来的陷阱,你一定不能去那里。”
“我知道。”我镇定地告诉她。
“你怎么知道?”她问我。虽然她语气平静,但我却感觉得到她很懊恼,因为我在她告诉我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
“或许有只小鸟告诉我的,”我高傲地告诉她,“你知道这种事的,我们这些原智者会说所有动物的语言。”
“真的吗?”她像个容易受骗的孩子般地问我。
我对她扬起眉毛:“我对你是如何知道的更感兴趣。”
“他们追踪且逮捕每一个他们能从马芝的车队里找到的人,并质问我们。”
“然后呢?”
“然后你真该听听我们说的故事!据魁斯所言,有几只羊在途中走失,在夜晚无声无息地被拖走。接着,塔丝就说你那天晚上企图强奸她,还说她当时才注意到你的指甲就像狼爪一样黑,你的双眼也在黑暗中发亮。”
“我从来没想强奸她!”我惊呼一声,然后在伙计好奇地转头看我们时降低了音量。
椋音靠回椅背上:“但这个故事可编得太动听了,动听得令我落泪。她让那位精技高手看你在她脸上留下的爪痕,说要不是附近的地上刚好长出驱狼草,她根本不可能逃离你的魔掌。”
“这么听起来,如果你想找一首歌的话,应该跟踪塔丝。”我厌烦地嘀咕。
“哦,但我说的故事更好听。”她开始说了,然后在那位伙计接近我们这桌时对他甩了甩头。她把自己的空盘子推开,接着扫视整个房间,房里开始挤满了晚间的顾客。“我在楼上有间房间,”她邀请我,“我们在那里谈话比较隐蔽。”
这第二顿晚餐终于填饱了我的肚子,让我感觉很温暖。我应该保持警觉的,但食物和暖意却让我有些昏昏欲睡,我只好试着集中思绪。无论这些走私者是谁,他们都提供了前往群山的希望,也是我最近的唯一希望。我轻轻点头。她起身,我就背着篮子跟在了她后面。
楼上的房间干净而温暖,床架上有个羽毛床垫,上面还铺着一条干净的羊毛毯,床边的小架子上搁着一个装满水的大口陶水壶和洗脸盆。椋音在房里点燃几根蜡烛,将阴影赶至墙角,然后示意我进去。当她在我们身后带上门闩时,我已经坐在了椅子上。真奇怪,一间简单干净的房间此刻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奢侈品,接着椋音就坐在了床上。
“我以为你像你说的并不比我有钱。”我提出意见。
“我在那段时间的确没什么钱,但我来到蓝湖之后就大受欢迎,尤其当侍卫的尸体被发现之后。”
“为什么?”我冷冰冰地问她。
“我是个吟游歌者,”她回嘴道,“而且我在原智小杂种被捕的现场,难道你认为我说的故事不值一两文钱吗?”
“是这样啊!我懂了。”我仔细思考她告诉我的话,然后又问,“所以说,是你在故事中提到了我那闪亮的红眼和犬齿咯?”
她轻蔑地嗤之以鼻:“当然没有,那是街角的编曲者掰出来的。”然后她停了下来,自顾自地微笑。“但我承认我有润饰一些。我说骏骑私生子的肌肉强健,像公鹿一样打斗,是一位正值黄金年华的男子。尽管他的右臂确实有帝尊国王所留下的残酷剑伤,他的左眼上方也有一撮巴掌大的白发。光是要架住他就得劳动三名侍卫,但他也没有因此停止搏斗,就连侍卫队长用力打他直到把他的牙齿打落时也不例外。”她稍停片刻,见我没回应就清了清她的喉咙,“也许你应该感谢我,因为我这么编歌,人们比较不容易在街上认出你。”
“我是该谢谢你。魁斯和塔丝对那种说法的反应如何?”
“他们一直点头。我的故事只会让他们的故事更动听,你知道的。”
“我明白了。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是个陷阱的。”
“他们为了找到你而提供我们赏金,而魁斯想知道有多少赏金,于是我们都被带到了国王的起居室接受质问,我想,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重要。我们被告知国王本人在长途跋涉之后很累了,正在隔壁休息。当我们还在那里的时候,一名仆人拿着国王的斗蓬和需要清除泥巴的靴子走出来。”椋音对我微微一笑,“是一双好大的靴子呢!”
“那么你知道国王双脚的尺寸吗?”我知道她说得对。帝尊的手脚都很小,而且比许多宫廷仕女还要爱护它们。
“我从未到过宫廷,但我们城堡里的一些权贵人士去公鹿堡参加过重大庆典。他们对这位最年轻的英俊王子谈论得可不少。他的翩翩风度、深色卷发和一双整洁的脚,还有他的那双腿跳舞跳得有多好。”她摇摇头,“所以我知道在那房间里的不是帝尊国王,其余的都挺容易推论的。他们在侍卫遇害之后就匆匆忙忙来到蓝湖。他们是为你而来的。”
“可能吧!”我承认,也开始对椋音的机智给出一个挺高的评价,“多说些有关走私者的事,你是怎么听说他们的?”
她微笑地摇摇头:“如果你要和他们打交道,就得透过我,我也得掺和一脚。”
“他们要如何前往群山?”我问道。
她看着我:“如果你是走私者,你会告诉别人自己要走哪条路吗?”然后她耸耸肩:“我听到的八卦说,走私者有一条渡河的路,是一条古老的道路。我知道曾经有一条通往上游然后横越过河的商业道路。当河水变得难以预测时,这条路就失宠了。自从几年前的几场大火之后,河水每年都泛滥,泛滥的同时会让河床改道,所以定期往来的商人就开始更倚重船只,而非踏上可能受损了的桥梁。”她停下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我猜以前应该有一座通往上游的桥,但经过河水连续四年的冲毁之后,再没有人有心重建桥梁了。有人告诉我在夏季会有艘由滑轮操作的渡轮,人们在河流结冰的那些年也曾在冬季利用它横越冰面,或许他们希望河水在今年会结冰。我的想法是,当贸易在一个地方终止时,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总会有办法渡河的。”
我皱一皱眉头:“不,一定还有另一条到群山的路。”
椋音似乎因我怀疑她的说法而感觉受到了些羞辱:“你想要知道的话就自个儿问吧!或许你很享受与那些在滨水区昂首阔步的吾王卫队一起等,但多数人会告诉你等到春季再说。还有些人会告诉你,如果你想在冬季到那里,就别从这里出发,而是绕过整个蓝湖朝南走。我推测,那边有些通往群山的商业道路,即使在冬季也能通行。”
“等我走到那里都春天了,就算留在这里等也能同样迅速地抵达群山。”
“这是我得知的另一件事情。”椋音沾沾自喜地同意。
我靠向前用双手抱住头。过来我这里。“难道没有更近更便捷的道路可以横越这该死的湖吗?”
“没有。如果有一条容易渡河的路,就不会有大批侍卫出没在整个滨水区。”
看来我没别的选择:“我到哪里可以找到这些走私者?”
椋音开怀大笑。“明天我会带你去找他们。”她答应我,然后起身伸展四肢,“我今晚必须到镀金别针去。我昨天就收到邀请了,但我还没去那儿演唱我的歌曲。而且我还听说那里的顾客对巡回的吟游歌者一向很慷慨。”她弯腰收好小心包裹着的竖琴,于是我就在她拿起依然潮湿的斗蓬时起身。
“我也该走了。”我礼貌地说着。
“为什么不睡在这里?”她向我提议,“这样才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这房间的寄生虫也少得多了。”当她看到我犹豫的神情时,嘴角就挤出一抹微笑,“如果我要把你出卖给吾王卫队,早就行动了。蜚滋骏骑,在你现在如此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你最好相信某人。”
当她直呼我的名字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扭绞着。“不过,为什么?”我轻声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可别告诉我这是对一首可能永远编不出来的歌曲的希望。”
“那表示你有多么不了解吟游歌者。”她这么说,“对一位吟游歌者来说,没有比那个更强烈的诱惑了。但我想也许原因不仅仅是这些。没错,我知道还有别的原因。”她忽然抬头用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我有位弟弟叫杰,他是驻守鹿角岛烽火台的侍卫,他在劫匪来袭的那天看到你作战。”她用鼻子呼出一阵短暂的笑声,“事实上你踩到他了。你用斧头砍了打倒他的人,然后深入战场凶猛的砍杀,根本没回头瞥他一眼。”她从眼角注视我,“那就是我把《鹿角岛的突袭》唱得和其他任何吟游歌者都略有不同之处的原因。他告诉了我这件事情,我就按照他所看到的,把你唱出来。一位英雄。你救了他一命。”
她忽然别过头去。“反正只有一段时间。他后来因为替公鹿公国作战而丧生。但他却因为你的斧头而多活了一阵子。”她停止说话,然后把她的斗蓬披在肩上。“留在这里,”她告诉我,“休息吧!我很晚才会回来,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睡到那个时候。”
她没等我回答就迅速出门了,我则原地站立了片刻,凝视已经关起来的门。蜚滋骏骑。英雄。这都只是一些字句而已。但是,她仿佛用某种东西刺穿了我心,排出了一些毒液,如今我终于可以开始痊愈了。这是最奇妙的感受。睡一下吧,我告诉自己,事实上我感觉自己似乎真的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