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技的运用是会上瘾的。学习这项魔法的所有学生,在一开始就会收到这项警告。这力量有股令人陶醉的魔力,深深吸引它的使用者,然后引诱他愈来愈频繁地使用精技。随着使用者的技术和力量不断强大,精技的诱惑力也愈来愈强。精技的吸引力会遮蔽其他的兴趣和关系,而且使用者很难对任何不曾体验过精技的人描述这股吸引力。在清新的秋日早晨展翅高飞的一群雉、帆船顺利借助风力前进的气势,或是饥寒交迫一天后第一口美味的热炖肉。这些都只是徘徊片刻的感觉而已。只要使用者一直保持充足的力量,精技就能维持那份感受。
当其他人回到营地时已经很晚了。我的主人岱蒙喝醉了,还像是老朋友一样地靠在魁斯身上,而魁斯也喝醉了,看来很烦躁且浑身烟臭味。他们将毛毯从货车上拉下来裹在身上,没有人提议要接我的班来看守羊群。我叹了一口气,怀疑自己是否要等到隔天晚上才能睡觉。黎明像往常般很快到来,车队领队也毫不留情地坚持要我们起床准备上路。我想她是明智的,因为如果她任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呼呼大睡,早起的人就会又回到镇上,然后让她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些人找回来。然而这个早晨还是糟透了,因为似乎只有马车夫和椋音知道饮酒该适可而止。我们一同煮食麦片粥,其他人在相互比较头疼的程度,还一边抱怨个不停。
我发现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尤其是饮酒过量时,就会在众人之间形成一份连结,所以当我们的主人因为头太疼了而无法驾车时,就把这份差事分配给了魁斯。岱蒙在颠簸的货车上睡觉,魁斯则睡眼惺忪地驾着小马跟随其他马车。他们把系铃的公羊绑在货车尾,羊群也勉强算是跟了上来,于是我就在一团尘土之后快跑,尽可能地集中羊群。天空一片清朗,天气却依然寒冷,愈来愈大的风势也吹起了我们脚步踢上来的那团尘土。由于我一夜未眠,不一会儿就觉得头疼欲裂。
马芝在中午让大家稍微休息一下,大部分的车队人马都清醒得差不多了,也开始想吃东西。我从马芝马车上的水桶中舀水喝,然后把方头巾沾湿擦掉脸上的些许尘土。当我试着冲洗眼睛里的砂砾时,椋音来到了我身边。我以为她要喝水所以让到一旁,她却轻声地说话。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方头巾留在头上。”
我把头巾上的水拧干之后就将它重新绑回头上:“我会的,即使它一点儿也不能替我的眼睛挡住尘土。”
椋音平视着我,“你该担心的不是你的眼睛,而是你那撮蓬乱的白发。你今晚如果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的话,就应该用发油和灰烬把头发染黑,这样比较不引人注目。”
我满脸狐疑地注视她,试着不露出任何表情。
她狡猾地对我微笑。“帝尊国王的侍卫在我们抵达的几天之前就到了那个水镇,他们告诉当地居民国王相信麻脸人会横越法洛,你也会跟他一道。”当我注视她时,她的笑容就更开怀了。“或许是另一个断了鼻子、脸上有疤和有一撮白发的家伙,还有……”她指着我的手臂,“……他的前臂有一道新的剑伤。”
我突然重拾自己的说话能力并灵机一闪,我拉起袖子让她检查我的手臂,“一道剑伤?我只不过是被小酒馆门上的钉头刮到,在我不怎么情愿地走出来的时候。你自己看看吧,现在都愈合得差不多了。”
她乖乖地靠过来注视我的手臂。“哦,我知道了。嗯,是我错了。不过嘛,”她再度看着我的双眼,“如果我是你,还是会把你的方头巾绑起来,以防别人犯相同的错误。”她稍作停顿,然后朝我歪着头,“我是个吟游歌者,你知道的,所以我更愿意目睹历史,而不是创造或改变历史,但我怀疑这个车队的其他人是否也这么想。”
我无言地望着她一边吹口哨,一边散步离去。我又喝了些水,并且小心地不让自己喝太多,接着就回到我的羊群那儿。
魁斯在剩余的下午时光终于可以站起身稍微帮一下忙了。即使如此,感觉上这依然是这阵子较为漫长而疲惫的一天。我的任务一点儿也不复杂,不至于成为这种感觉的主导原因,因此我判断问题就出在我又开始想东想西了,我让对莫莉和我们孩子的绝望把自己拖下来,同时降低了自己的心防。我本来还不怎么为自己感到害怕,如今看来,若帝尊的侍卫设法找到我,就会把我给杀了,然后我就永远看不到莫莉和我们的女儿。不知怎么地,这似乎比我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胁还糟糕。
晚上用餐时,我坐得比平常更远离营火,即使这代表我得把自己裹在斗蓬里御寒。大家早已对我的沉默习以为常,其他人则比平日更热烈地谈论在镇上的最后一晚。我听到他们说啤酒很好喝,但葡萄酒却很糟糕。酒馆中常驻的吟游歌者也因椋音为他的忠实观众表演而没给什么好脸色。我们的车队则似乎因村民很喜欢椋音的歌,而将此视为个人的胜利。“你唱得很好,即使你只知道那些公鹿的歌谣。”连魁斯都有风度地承认,椋音则对那含糊其词的赞美点点头。
椋音每天晚上都会在饭后将她的竖琴拿出来,今晚也不例外。戴尔师傅则破例让他的戏班休息一个晚上不排练,我想除了塔丝之外,他对其他表演者都很满意。塔丝当晚连瞥都不瞥我一眼,反而和其中一位马车夫坐在一起,微笑地看他说出每一个字。我注意到她的伤只不过是脸上的一道小擦伤,虽然周围还有些小挫伤,但很快就会愈合的。
魁斯起身走去站夜班,照看我们的羊群,我则在火光照得到的范围之外,在斗蓬里伸展四肢,想马上睡着,也希望其他人尽快去睡。他们交谈的嗡嗡声逐渐缓和下来,椋音也慵懒地用手指拨弄她的竖琴弦,渐渐地这撩拨的声音转变为有韵律的弹奏,她的声音也在歌曲中扬起。
当我快要睡着时,一句“鹿角岛的烽火台”将我惊醒。我瞬间睁开眼睛,意识到她正在唱去年夏季的一场战争,也就是卢睿史号战舰第一次和红船正式交锋的那场战役。我对那场战争的记忆既清晰又模糊,就像惟真不只一次观察到的一样,我在任何的战斗中到最后都变成像是在打架一样,浩得对我的所有武器指导全被我抛在一旁,所以我手持斧头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凶猛参战。战争过后,人们说我杀了我们所包围的那队劫掠者的首领,而我从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根据椋音的歌曲,这显然是真的。当我听到“骏骑之子,目燃赤焰,虽未承其名,却承其血脉”时,我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这首歌继续夸耀我的攻击和我所打倒的战士。听到那些功绩被唱成是高贵的情操,且现在几乎成了传奇,然而这却令我感觉非常羞辱。我知道许多战士都梦想能有歌谣来传颂他们的功勋,但我却觉得这是个令人不安的经验。我不记得阳光在我的斧刃上闪烁火焰般的光芒,也不记得自己犹如纹饰上的公鹿般奋勇作战,倒是想起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踩在一堆从那些边蠕动边呻吟的人肚子里掉出来的肠子上。就算喝掉公鹿堡所有的麦酒,也不足以在当晚带给我一点点平静。
当歌曲终于结束时,一位马车夫嗤之以鼻地说道:“所以,这就是你昨晚不敢在小酒馆里唱的歌是吧,椋音?”
椋音不以为然地笑了出来:“我怀疑是否有人会欣赏这首歌。关于骏骑私生子的歌谣应该没有受欢迎到可以让我在那儿赚到一分钱。”
“这是一首奇怪的歌。”戴尔说道,“国王用黄金悬赏他的头,侍卫也叫大家小心他,这小杂种拥有原智并运用它诈死,但你的歌却把他塑造成某种英雄。”
“嗯,这是公鹿公国的歌,公鹿境内至少有一段时间挺重视他的。”椋音解释。
“不过今非昔比了,我敢打赌。任何人都会因为那一百枚金币的赏金,把他交给吾王卫队的。”一位马车夫说道。
“可不是嘛!”椋音轻快地同意这说法,“虽然公鹿还有些人会告诉你关于他的故事不全然是真的,而小杂种也不像最近被抹黑的那么可恶透顶。”
“我还是不懂,我以为他已经因为运用原智杀害黠谋国王而遭处决了。”马芝抱怨说。
“是有人这么说。”椋音回答,“事实上,他在行刑前就死在了牢房里,后来被埋葬而不是焚尸。故事接下来是这样的,”椋音的音量降低到几近耳语,“当春天来临时,他的坟上连一根绿草都没长出来。一位年老的女智者一听到这消息,就知道那代表原智魔法还沉睡在他的骨子里,又或者他被任何胆大到敢从他口中拔下一颗牙齿的人认领了。于是她在满月时带着一名拿着铲子的男仆去那儿挖坟。但男仆才挖起一铲泥土,就发现小杂种被劈开的棺材木片。”
椋音戏剧性的停顿了一下,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棺材里当然是空的,那些看到的人也表示,棺木是从里面劈开来的,而不是从外面。还有一个人告诉我,被劈开的棺盖边缘还有粗糙的灰狼毛。”
又沉默了许久,然后,“不是真的吧?”马芝问椋音。
只见她的手指轻轻撩拨琴弦:“这是我在公鹿听说的,但我也听说埋葬他的耐辛夫人曾表示这都是一派胡言,当她清洗尸体并用裹尸布把尸体包起来时,他早就尸骨已寒且全身僵硬。至于帝尊国王相当惧怕的麻脸人,她宣称他只不过是黠谋国王的老顾问,是一位满脸疤痕的老隐士,从他的隐身之处走出来宣扬惟真还活着的信念,为必须对抗红船的人贡献一份心力。所以,我想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相信的部分。”
戏班的一位傀儡师悦音假装发了个抖:“哦,这样吧,现在唱些愉快的歌曲给我们听,让大家睡个好觉。我可不想在今晚回到被窝前再听到你的鬼故事了。”
椋音很乐意地唱了一首情歌,是一首旋律轻快的老歌,马芝和悦音也一同合唱了起来。我躺在黑暗中思索刚才听到的一切,不安地察觉到,椋音是刻意引起这话题让我听的。我也纳闷她是认为她自己是在帮我忙,还是只想试探看看其他人是否也怀疑我。以一百枚金币换我的人头,那些金币都足以引起一位公爵的贪念,更何况是流浪的吟游歌者。尽管我很疲倦,但当晚我还是躺了很久才睡着。
隔天的路途可以说是单调得令人欣慰。我跟在羊群后头并试着不去思考,但却无法像之前那么容易达成。每当我清空内心的忧虑时,我似乎就会听到惟真的“过来我这里”在脑海中回荡。我们当晚在一个中央有水的巨大水坑边扎营,营火周围的交谈断断续续的。我想大家对长途跋涉都已感到厌烦,渴望着见到蓝湖沿岸。而我只想睡觉,但我却必须先看守羊群。
我爬上山坡,爬到我能坐着俯视受我照顾的一群毛茸茸的羊儿的地方。如大碗般的水坑像杯子似的容纳了我们一整个车队,近水的营火犹如井底的一颗星般显现。无论什么样的风吹过,都能让我们在一片辽阔的寂静中受到庇护。一切是那么地安宁祥和。
塔丝大概以为她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我还是发现她悄悄地走过来,拉高身上的斗蓬遮住头发和脸,仿佛要经过我似的绕了一大圈。我没有看着她,只听到她走到我上方的山坡然后走下来到我身后。我在这静止的空气中都嗅得到她的气味,感到一股情不自禁的期待。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有意志力再度拒绝她。这或许是误会,但我的身体却跃跃欲试。当我判断她离我大约十二步之遥时,我就转身看着她,她也因我的注视而吓得向后退了几步。
“塔丝。”我平静地对她打招呼,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羊群。然后她就走下山坡站在离我几步之遥处,我也稍稍转过头无言地仰望她,只见她将帽子向后推好面对我,眼神和姿势充满挑战的意味。
“你就是他,对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语气透出一丝恐惧。
这可不是我期望她说的。其实我用不着假装惊讶,“我是他?如果你说的他是牧羊人汤姆,那我就是了。”
“不,你是他,就是吾王卫队要搜索的原智小杂种。椋音在昨晚说了那个故事之后,马车夫阿柱就告诉我他们在镇上说的话。”
“阿柱告诉你我是原智小杂种?”我谨慎地开口,仿佛因她颤抖的话语而困扰,一股骇人的冰冷恐惧在我的体内窜升。
“不。”她的恐惧掺杂一丝愤怒,“阿柱告诉我吾王卫队在谈论原智小杂种,说他有个被打断的鼻子,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还有一撮白发。而我那天晚上看到了你的头发,里面的确有一撮白发。”
“任何人都可能曾被打到头然后留下一撮白发。这是个旧伤。”我翘起头批判性地注视她,“依我看你的脸倒是愈合得挺好的。”
“你就是他,没错吧?”她的语气因我试着转移话题而更显愤怒。
“当然不是。听好,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剑伤,不是吗?看看这个。”我露出右手臂让她检查,事实上我自己割的刀伤是在我的左前臂后面。我打赌她知道为了自卫而引起的割伤应该在我持剑的那只手臂。
她几乎看都不看我的手臂。“你有钱吗?”她忽然问我。
“如果我有钱的话,为什么要在其他人进城时待在营地?况且,你干吗这么在乎?”
“我才不在乎,但是你会。你可以用钱收买我的沉默,要不然我可能会告诉马芝或马车夫我所怀疑的事情。”她挑战似的对我扬起下巴。
“那么他们大可像你一样来检查我的手臂。”我疲惫地说道,然后转回头看着我的羊群。
“你真是个傻呼呼的小女孩,塔丝,让椋音的鬼故事把你吓成这样。回去睡吧!”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对她感到厌恶。
“你另一只手臂也有伤,我看到了。有些人会认为那是剑伤的。”
“也或许是让你误认自己很聪明的那些相同的伤。”我嘲弄地说道。
“别取笑我,”她用很难听的冷酷语气警告我,“我不会被嘲弄的。”
“那么就别说傻话。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是某种报复吗?你是因为我不跟你亲热而生气吗?我告诉你了,这与你无关。你长得很漂亮,我也不怀疑抚摸你的感觉会很愉快,只不过对我来说并非如此。”
她忽然朝我身旁的地上吐口水。“好像我让你这么做似的。我只不过是找点乐子,牧羊人,仅此而已。”她从喉咙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这位先生,你怎么做到看着自己这副样子然后还能认为任何人都会看在你的份儿上而想要你?你浑身一股羊臊味还那么瘦,你的脸看起来就像每次都打架都打输了一样。”她向后转身,接着似乎想起自己为何而来:“我现在还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人,但等我们到了蓝湖之后,你的主子一定会付你酬劳的,别忘了分些给我,否则我会让全城的人都追捕你。”
我叹了一口气:“随你便,我确定你会这么做的。想把事情闹大就请便,等到人们发现根本没这回事而一笑置之时,戴尔或许又多了一个鞭打你的理由。”
她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下山坡,因为月光晦暗而差点被绊倒,她却迅速稳住脚步转身怒视我,仿佛看我敢不敢笑她,但我可没这意思。尽管我反抗她,但却感觉到自己的胃紧缩成一团。一百枚金币。只要散播谣言,这么一大笔钱就足以引发暴动。在我死了之后,他们也许才有机会思考自己是否抓错了人。
我不禁纳闷我该如何独自横越接下来的法洛平原。我可以在魁斯和我换班之后立刻离去。我可以从马车上静悄悄地拿自己的东西,然后遁入夜色中飞奔而去,反正离蓝湖也不远了,不是吗?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另一个身影溜出营地朝我走上山坡。
椋音静悄悄地走来。她举手向我打招呼,然后友善地坐在我身旁。“我希望你没给她钱。”她殷切地对我打招呼。
“嗯。”我说道,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因为你是第三个可能让她在这趟旅途中怀孕的人。你的主子很荣幸成为第一位被指控的人,马芝的儿子是第二位,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她替这个可能会有的孩子选了多少个父亲。”
“我没和她在一起,所以她几乎无法指控我让她怀孕。”我替自己辩护。
“是吗?那你可能是车队中唯一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了。”
那句话令我微微震惊了一下,然后我想了想,不禁纳闷自己能否到达一个不会让我发现自己多么愚蠢的地方,“所以你认为她有了孩子,才想找个男人买下她的学徒岁月?”
椋音嗤之以鼻。“我怀疑她根本没孩子。她并不是要别人娶她,她可能只是想要钱买堕胎的药草,我想马芝的儿子可能真的有给她一些钱。不,我不认为她想找个老公,只是想要些钱而已,所以才设法让自己出点儿差错,在这之后或许就会有人为此付她钱。”她动了一下,丢开一颗恼人的石头,“所以,如果你没让她怀孕,那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没事。”
“噢,难怪她把你讲得这么难听,但是只有在这一两天,所以我猜你在我们都进城的那晚‘没有’对她做什么。”
“椋音。”我开始警告她,她就求和似的举起手。
“我不会提到你没对她做的事情,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反正那不是我过来找你说话的原因。”
她稍作停顿,当我拒绝她问这个问题时,她又问了,“等我们抵达蓝湖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着她:“拿我的酬劳,至少有一晚要喝杯啤酒好好吃一顿,然后泡热水澡,找张干净的床。为什么问这个?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可能会到群山。”她斜眼看着我。
“寻找可以编歌的事件?”我试着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漫不经心。
“从一个人身上可比从一个地方更容易找到歌曲题材,”她如此联想,“我想你应该也要到群山吧,我们可以一起走。”
“你还是有我是那小杂种的傻念头。”我冷冷地指控她。
她笑起来:“小杂种,原智者,没错。”
“那你就错了,”我冷冷地说道,“就算你对了,为什么要跟他到群山?要是我就会趁机大捞一笔,把他出卖给国王的卫队。有了一百枚金币,谁还需要编歌?”
椋音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确定你和国王卫队接触的经验比我还多,但我也知道尝试领取那笔赏金的吟游歌者在几天之后就会被发现浮尸河上,而有些守卫却忽然变得很有钱。不,我告诉你了,我不想要金子,小杂种。我在寻找一首歌。”
“别那样叫我。”我严肃地警告她。她耸耸肩掉头就走,然后仿佛我戳了她似的颤动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我,笑得更加开怀。
“啊,我想我弄清楚了,那就是塔丝勒索你的方式吧?跟你要钱好让她闭嘴。”
我没有回答。
“你拒绝她是明智的,给她钱就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如果她真认为你是小杂种,就会把这秘密出卖给国王的卫队。因为她没有接触他们的经验,可能真会相信自己确实可以留下那些金子。”椋音站着悠闲地伸展四肢,“嗯,我要回去睡了,但记住我提出来的条件,我想你找不到比这更好条件的了。”她夸张地一挥斗蓬,然后把我当成国王般对我鞠躬。我看着她闲适地走下山坡,即使在月光下也仿佛山羊般步履稳健。有那么一刻,她让我想起了莫莉。
我考虑着从营地溜走自行前往蓝湖,不过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只会让塔丝和椋音确信自己猜对了。椋音可能会试着跟踪然后找到我,塔丝也会设法去领赏金。我可不想让那些情况发生,最好忍耐到底,像牧羊人汤姆那样坚持下去,继续跟着大家走。
我抬头仰望清朗而寒冷的夜空。最近的深夜都异常寒冷,等我到了群山之后,冬季的酷寒只会变本加厉。如果我没有浪费头几个月的时间来当一匹狼,现在早就到群山了。但那只是另一个无意义的想法。今夜的星空十分耀眼,低垂的夜空让整个世界看来更小了。我忽然觉得只要开启自己的心朝惟真探寻,就可以和他联系上。孤独感忽然在我的体内窜升,感觉像要将我撕裂。只要我闭上眼睛,莫莉和博瑞屈就在不远处。我可以去找他们,可以把对未知的渴望拿来跟无法触摸的痛苦交换。自从我离开商业滩后,我在清醒的每一刻都紧抓着的精技心防,但如今这不像在掩护我,而是让我窒息。我将头朝下靠在弓起来的膝盖上,紧紧抱住自己以抵挡夜晚凄冷的空虚。
这股渴求稍纵即逝。我抬头环视宁静的羊儿、货车和马车,还有毫无动静的营地。我瞥一瞥月亮就知道自己的看守时间已到,但魁斯却总是不擅于让自己准时起来接班,所以我便起身舒展四肢,然后走下山坡将他从温暖的被窝中挖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也没什么大事,除了天气变冷,风也变大了之外。在第三个晚上,我们安顿下来,在我值夜班的时候我看到地平线上的一团尘土,起初我并不怎么在意。我们在车队熙来攘往的路上,停在一个汲水区里,而且坐满焊锅匠一家子的马车也停在了那儿,所以我想无论是谁扬起那一片尘土,应该也是来找个有水的地方过夜的,于是我在愈发黑暗的夜色中望着那团愈来愈近的尘土。渐渐地,那团尘土消退,转变成在马背上的人影,规则排列地骑着马,他们愈接近,我就愈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吾王卫队。由于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那专属于帝尊的金棕色,但我知道那就是。
而我也只能接受现状,不让自己跳起来逃走。冷静的理智告诉我,如果他们是专程来找我的,不出几分钟我就会被发现,这片广大的平原几乎让我无所遁形;而如果他们不是来找我的,逃跑只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塔丝和椋音也将确信她们自己的怀疑是对的。所以,我咬牙待在原地,将棍子横放在膝盖上看守着羊群。骑士们从我身边骑过去,羊儿也直接去喝水,我则在骑士们经过时计算了人数,一共有六位。我认得一匹马,就是博瑞屈说有朝一日将成为一匹骏马的鹿皮色小公马,看到它也让我想起帝尊是如何在遗弃公鹿堡之前将珍贵的物品洗劫一空的。我心中燃起一丝愤怒的火光,不知怎么地这让我更轻松地坐着等待自己的时刻。
过了一会儿,我判断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是路过此地,停下来喝水过夜而已。魁斯步伐沉重地来找我。“你得回营地去。”他用感觉很糟糕的愤怒口气告诉我。魁斯总是喜欢吃饱就睡,我趁他坐在我的位子上时问他为何要改变我们的看守安排。
“吾王卫队,”他愤怒地说道,“他们把每一个人都推醒,要求看我们车队的每一个人,还搜了所有的马车。”
“他们在找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才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因为问这种问题而在脸上挨一拳,你自己找答案吧!”
我带着自己的棍子回到营地,我的短剑也还垂在身侧。我本想把它藏起来,后来又觉得没必要。任何人都有可能带剑,况且如果我需要拔剑的话,我可不想先和自己的裤子搏斗一番。
营地仿佛成了被刺激的大黄蜂蜂窝,马芝和她的人手看来又恐惧又愤怒。侍卫正在骚扰焊锅匠,其中一名女侍卫稀哩哗啦地踢翻一叠锡锅,然后大声喊着她将随心所欲地搜寻所有东西。焊锅匠站在他的马车旁,双臂交叉在胸前,看起来似乎已被打倒了一次,两名侍卫和他的妻小则退到马车尾。焊锅匠的妻子鼻子流出了一道血,但看起来仍是一副准备迎战的模样。我一溜烟悄悄地溜进营地坐在岱蒙旁边,好像我一直都在那儿似的,尽管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侍卫的首领不再和焊锅匠对峙,然而此刻我的背脊忽然窜起一阵寒颤。我认识他,他就是波尔特,因高超的拳技而受到帝尊的宠爱。我以前在地牢里见过他,他就是那位打断我鼻子的家伙。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还听到脉搏震动的声音,视线也快变模糊了。于是我奋力地将呼吸平稳下来。接着他就走到营地中央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们。“这就是全部的人吗?”他的语气比较像下命令,而非询问。
我们都点点头。他用眼神扫视我们,我低头回避,强迫自己稳住双手不去碰刀和剑,也试着不让自己的姿态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真是一群落魄得难以想象的流浪汉。”他的语气显然贬低了我们。“车队领队!我们骑了一整天。吩咐你的小伙子帮我们照顾马,准备好食物,并且多收集点油添在火上,还有帮我们热洗澡水。”他再度扫视我们,“我不想惹麻烦。我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这就是我们要知道的。照我们吩咐的去做,就不会有问题,你们可以像平常一样干活。”
有些喃喃同意的声音,但大多数人对此仍沉默以对。他用鼻子哼气表达对我们的不屑,然后转身安静地对他的骑士们说话。无论他下什么命令,看来都不怎么合他们的意,不过那两位包围焊锅匠妻子的侍卫仍按照他的吩咐,接手马芝稍早前升起的营火,强迫我们车队的人离开。马芝轻声地和她的帮手们说话,派其中两位照顾侍卫的马,另一位去打水回来加热,她自己便沉重地大步走着,经过我们的货车,走向她自己的马车和食物储藏处。
营地再度出现一副令人不安的秩序井然的假象。椋音升起另一个较小型的营火,傀儡戏班、吟游歌者和马车夫也重新围在营火边,喂马人和他的妻子则安静地去睡觉。“嗯,看来情况稳定下来了,”岱蒙对我说,不过我注意到他仍紧张地搓揉着双手,“我要就寝了,你和魁斯轮流看好羊儿。”
我动身走回羊群那儿,然后停下来回头环视营地。侍卫们此刻成了营火边的黑影,懒洋洋地坐着聊天,其中一位则站在这群人身后看守。他正朝另一个营火看过去。我跟随他的视线,无法判断塔丝是否也在回望他,或者只是对着营火边的其他侍卫发呆。无论是哪种状况,我想都自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转身走向马芝的马车尾,她正从袋子里舀出豆荚和豌豆,量好份量后放进煮汤的锅子里。我轻轻地碰她的手臂,她跳了起来。
“抱歉打扰你了。需要帮忙吗?”
她朝我扬起了眉毛:“为什么我会需要帮忙?”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谨慎地思考该撒什么谎:“我对他们对待那个焊锅匠妻子的态度不放心,女士。”
“牧羊人,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应付不好惹的男人,否则我就当不成车队领队了。”她将量好的盐放进锅子里,又添了一把调味料。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她说得对极了,让我我无法反驳什么,但我也没离开,稍后她就递给我一个水桶要我帮她打些干净的水。我心甘情愿遵从她的吩咐,当我把水提回来之后就一直拿在手上,直到她接过去为止。我看着她把水倒进汤锅里,还是站在她的手边,直到她有些不客气地告诉我走开。我道歉之后就后退,同时踢倒了一桶水,于是我就提着水桶再帮她打来干净的水。
接下来,我就从岱蒙的货车上拿出一条毛毯,将它裹在身上睡了几个小时。我躺在货车底下装睡,两眼盯着椋音和塔丝看,而非侍卫。我注意到椋音当晚没有拿出竖琴,仿佛也不想让自己引起注意,我也因此对她稍稍放心了些,因为她大可拿着竖琴走向他们的营火,唱几首歌让自己讨他们的欢心,然后提议出卖我,不过看来她和我一样想看好塔丝。塔丝曾找借口离开,我没听到椋音轻声说出的话,但塔丝怒视着她,戴尔师傅也生气地命令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显然戴尔不希望和侍卫有任何瓜葛。但即使等到他们全都就寝了,我仍然无法放松。当我该和魁斯换班时,我不情愿地离开,不太确定塔丝是否会利用夜晚时分去找侍卫。
魁斯睡得很熟,我得叫醒他让他回到货车上。我坐下来,把毛毯绕在肩上,想着下方的六个人正围着他们的营火睡觉,而我只对其中一人怀有真正的怨恨的理由。我回想波尔特当时的模样,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揍我,并且因为帝尊谴责他打歪了我的鼻子而恼怒。帝尊之所以谴责他是因为担心公爵们想要见我,而我的样子却不怎么能见人。我想起他骄傲地为帝尊执行任务,在我奋力阻挡欲意和他的精技时,轻易地穿过我象征性的防御攻击我。
波尔特甚至认不出我来。他看了我之后就没再理我,连自己一手造成的杰作都认不出来。于是我坐下来思索着。我想我变了很多,不单是他在我身上造成的伤疤,也不单是我的胡子、工作服、身上的尘土和我憔悴的面容。蜚滋骏骑不会在他的注视下低头,也不会沉默地站着让焊锅匠徒劳地进行自卫。而且蜚滋骏骑也许不会为了杀死一名侍卫而毒死所有的六个人。我纳闷自己是聪明了还是累了,也许两者都是,但这可一点儿都不令我感到骄傲。
原智让我警觉到其他生命,所有在我周遭的生命。我很少被什么人吓到,所以他们的到来并不令我吃惊。当黎明刚要将天际的黑暗染白时,波尔特和他的侍卫们过来找我。我静静地坐着,先是感觉到他们,然后便听到他们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波尔特为了此项任务已经把他的五名士兵全叫了起来。
我沮丧地心一沉,纳闷我的毒药是出了什么差错。是因为长时间携带而失去药效吗?和汤一起煮就起不了作用吗?我发誓自己最先想到的是如果是切德他一定不会犯这种错误,但我可没时间多加思索了。我瞥着略微起伏的平原,只看见一些灌木丛和石头,连可遮蔽的沟渠或土墩都没有。
我可以逃跑,或许能在黑暗中短暂地逃过他们,但他们仍是最终的赢家,因为我还是得回来喝水。如果他们不在白天骑马在平原上追踪我,就只需坐在水洼旁等我出现,况且逃跑就表示我承认自己是蜚滋骏骑。牧羊人汤姆是不会逃走的。
所以我在他们来找我时惊吓而忧虑地抬头,希望不会因此泄露自己心跳如雷般的恐惧。我站了起来,当一名侍卫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时,我没有反抗,反而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另一名侍卫则从另一边走上来拿走我的刀和剑。“过来营火这里,”她粗鲁地告诉我,“队长要看看你。”
我平静且几乎无力地走着,不一会儿当他们在营火边重新排好队把我带到波尔特面前时,我恐惧地注视一张接着一张的脸,谨慎地不去看波尔特,因为我不确定自己在近距离直视他的整张脸时会不会露出马脚。波尔特站起来用脚踢了踢营火让火光烧得更旺,然后就走过来审视我,我看到塔丝露出苍白的脸和头发,在傀儡戏班的马车尾偷看我。过了一会儿,他噘起嘴对他的侍卫们露出憎恶的神情,轻轻摇头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他要的人,我也斗胆深呼吸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波尔特忽然问我。
我越过营火瞪眼看他:“汤姆,大人,牧羊人汤姆。我没做错什么事情。”
“没有吗?那你可能是全世界唯一没做错事情的人。汤姆,你听起来像公鹿的人。拿掉你的方头巾。”
“我是,大人。来自公鹿,大人,但是那儿现在时局困苦。”我迟疑地取下我的方头巾,然后站在那儿用力拧着它。我没听椋音的建议把头发染黑,因为那对近距离的检查不怎么管用。我反而照着镜子拔下了许多白头发,虽然没有全拔光,但现在我的额头上看起来只有稀疏的灰发,而不是一撮白发。波尔特绕过营火过来想看得清楚些,我在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抬起来端详我的脸部时退缩了一下。他和我记忆中一样高大魁梧,所有对于他的不幸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我发誓自己甚至能想起他身上的味道,恐惧的强烈恶心感充满了我的心。
当他低头怒视我时,我并没有抵抗,也没看着他的双眼,只是对他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仿佛求助似的瞥向一旁。我注意到马芝从某处走过来,双手交叉在胸前站着看我们。
“你的脸颊有一道疤,没错吧,你这家伙?”波尔特问我。
“是的,大人,这是小时候的伤疤,从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刮到的……”
“你当时也摔断了鼻子?”
“不,大人,不,那是在小酒馆打架所受的伤,大约一年前……”
“把你的衬衫脱下来!”他如此命令。
我笨手笨脚地抓住衣领,然后把它拉到头上脱下来。我以为他会看我的前臂,也为那道伤准备好了我的指甲故事,他却靠过来看我颈部和肩膀间的某处,那是多年前的一场打斗中被冶炼者咬下一块肉的地方。我的内脏都吓得几乎化成水了。只见他注视那儿粗糙的疤,忽然仰头笑了出来。
“真该死。我原本不认为是你的,小杂种,我本来真的确定不是你的,但那时我记得我曾看到过的一道疤,在我头一次把你打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看着站在我们身边的那些人,脸上依然显露处惊讶和喜悦的神色。“就是他!我们找到他了。国王让他的精技高手们上山下海地找他,他却像颗水果似的落入我们的手掌心。”他舔舔嘴唇,同时得意洋洋地用双眼端详我,我感觉到他内心一股奇妙的饥渴。他忽然抓住我的喉咙把我拖起来,我只能脚趾着地,然后他的脸就朝我的脸靠过来,嘶嘶地对我说道:“给我仔细听着。维第是我的朋友,我理当现在就解决你的。但我今天不杀你并不是为了那一百枚金币,我只是相信国王会想出更有趣的方式折磨你到死,这可比我在此的即兴创作强多了。绕了一大圈你又是我的了,小杂种,或许到时候国王还会将你残破的身躯留给我发落。”
他狠狠地把我从他身边推向火堆,我跌跌撞撞地经过它,对面的另外两个人马上把我抓起来,于是我慌张地一个接着一个地看着他们。“这是个错误!”我喊了出来,“一个严重的错误!”
“铐住他。”波尔特嘶哑地命令他们。
马芝忽然上前一步,“你确定是这个人吗?”她直接问他。
他看着她的双眼,领队对领队:“我确定,这就是原智小杂种。”
马芝的脸上露出完全的憎恶。“那就尽管把他带走吧!”说完她转身就走开了。
抓住我的侍卫看着马芝和他们队长交谈,反而不怎么注意在他们中间发抖的这个人,于是我逮到机会挣脱他们漫不经心的掌握朝营火冲过去,用肩膀把被吓到的波尔特推到一旁,像一只兔子似的逃跑。我迂回地穿越营地,经过焊锅匠的马车,眼前只看见一片空旷的土地。黎明已将这片毫无特色的平原染成了发皱的灰毯,毫无遮蔽处,也没有目的地,我只是一直跑。
我原本以为有人会徒步或骑马追捕我,却没想到是个持投石器的人。第一颗石头击中我的左肩,我的手臂都麻木了,但还是继续跑。我本来以为自己中箭了,接着我的后脑勺被狠狠一击,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手腕已经上了手镣,左肩也痛得要命,但没有头上的肿块那么疼。我勉强扭动身体坐起来,没什么人注意到我。我的脚踝上各有一个脚铐钩住一条向上延伸的一圈长铁链,而这铁链则和铐住我手腕上的手镣连在一起。在我的脚踝之间还有第二条短了许多的铁链,就算我可以站得起来,这长度也根本不够我跨出一步。
我没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既然被铐住了,就没有机会对抗六个武装人员了,也不想给他们任何借口来虐待我,但我仍用尽每一分意志力静静坐着思考自身的现状。光是铁链本身的重量就已经令人气馁了,还有夜晚的冷空气中冻得我肌肤发疼的冰冷铁块。我低头坐着注视自己的脚,波尔特也注意到我是清醒的,于是走过来俯视我,我将眼光停留在自己的脚上。
“说话啊,你这该死的家伙!”波尔特忽然命令我。
“你抓错人了,大人。”我怯懦地说道,明知那句话无法说服他,但或许我能动摇他部下的信念。
波尔特笑了出来。他走开坐回营火边,然后枕在自己的手肘上躺着,“如果我抓错人了,对你来说可真是太不幸了,但我知道自己没抓错人。看着我,小杂种,你怎么没死啊?”
我恐惧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人。”
这是一个错误的回应。他突然暴躁地快速起身,飞奔过营火朝着我冲过来。我挣扎着站起来却仍逃不过,只见他抓住我的铁链把我拉起来用力扇我巴掌,然后,“看着我!”他下命令。
我将眼神移回他的脸上。
“你怎么没死,小杂种?”
“不是我,你抓错人了。”
我又挨了他的手背一击。
切德曾经告诉我,在接受酷刑时如果集中注意力在可以说出口的话上,而不是一定不能说出来的话上,就能比较容易忍受质问。然而我知道告诉波尔特自己不是蜚滋骏骑是既愚蠢又没用的汤姆,因为他知道我就是,但我既然已经否认了,就要坚持下去。当他第五次打我时,他的一位部下就在我身后开口。
“容我说句话,大人?”
波尔特对这人投以盛怒的神色:“什么事?”
这人舔舔嘴唇:“大人,要活捉才能领赏金。”
波尔特转头看我。看出他内心的饥渴真令人恐惧,仿佛惟真对精技的迫切需要一般。这人喜欢让别人痛苦,喜欢慢慢地杀人,而现在却无法这么做,这只会让他更痛恨我。“我知道。”他粗鲁地对这个人说。我看到他的拳头又挥了过来,但我却无处可躲。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全亮了。疼痛。有段时间我只有这个感觉。疼痛,一侧的肩膀剧烈疼痛,还有同一边的肋骨下方也是。他可能踢了我,我如此判断。我不想动脸的任何部位,也不禁纳闷为什么在感觉冷的时候,疼痛就更剧烈?这好奇让我暂时忘了我身上的疼痛,用耳朵倾听着周围,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车队准备上路了,我听到戴尔师傅对塔丝大吼,而她哭着说那笔钱应该是她的,如果他能帮她要到,就尽管拿走买学徒的全部费用。他命令她回马车上。但我却听到她跨越干燥的土地那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原来她急忙地朝我这里跑来,用呜咽的声音对波尔特说:“我说得没错。你那时还不相信我,但我说得没错。是我帮你找到他的,如果不是我的话,你在看到他之后就会骑马离开了。那金子是我的,是我应得的,但我非常乐意和你对半分,这对你来说真是再公平不过了,你知道的。”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跟上那辆马车,”波尔特冷酷地回答她,“否则当它和我们都离开时,你就只能自己长途跋涉了。”
她尚且还知道不要和他争论,只是一路自顾自地喃喃说着脏话回到马车上。我听到戴尔对她说她只会惹麻烦,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蓝湖就能摆脱她。
“让他站起来,裘芙。”波尔特对某人下令。
有人对我泼水,我便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一名侍卫拉紧我身上铁链松弛的部分,这可引发了我全身许多较轻微的疼痛。“起来!”她命令我。我设法点点头。我的一颗牙齿松动了,而只有一只眼睛能用。我把手举到脸上想知道伤势有多严重,但铁链的猛然一拉阻止了我这么做。“他骑马还是走路?”握住我身上铁链的人在我跌跌撞撞地站直时问波尔特。
“我是很想拖着他走,但这会过度拖延我们的速度。他会骑马,你就和阿诺骑一匹马,让他骑你的马。把他绑在马鞍上,并且握紧你自己马身上的缰绳。他现在正装傻,但他很坏也很会耍诈。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原智把戏,但我可不想查明这些,所以抓好那条缰绳。阿诺跑哪去了?”
“到灌木丛里去了,大人。他今天肠胃不太好,一整天都在拉肚子。”
“把他找来。”波尔特的语气显示出他对此人的肠胃问题没兴趣。我身边这名侍卫匆忙离开,留下我一个人东倒西歪。我把手举到脸上,然后只看到一拳挥过来,很显然还有其他人在我旁边。忍耐,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活下来,看看还有什么机会。当我把手放下之后,就发现波尔特在看我。
“水?”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发问。
我其实不指望真的能喝到水,但他转头对另一名侍卫比了一个手势,稍后这家伙就给了我一桶水和两块小小的干面包。我喝着水并且将水泼在脸上。面包很硬,我的嘴也很酸,但我还是尽可能吃下去,然后突然注意到我的钱包不见了,我想一定是波尔特趁我失去意识时把它拿走了。我想到博瑞屈的耳环也因此不翼而飞,内心不禁一沉。当我小心地啃着面包时,不禁纳闷他对我钱包里的粉末作何感想。
波尔特让我们在车队离开前骑马离去。我瞥见椋音的脸,却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魁斯和我的主子则小心翼翼地避免看我,免得被我连累。他们表现得仿佛从不认识我似的。
他们让我骑一匹健壮的母马。皮绳紧紧地将我的手腕绑在马鞍的鞍桥上,我觉得自己像一袋破碎的骨头,根本无法舒适安稳地骑马。他们没有取下我的手镣脚铐,只卸下了我脚踝间的那条短铁链,我手腕上的长铁链则绕在马鞍上,根本无法避免铁链的摩擦。我不知道自己的衬衫下落在何处,但我非常想念它。虽然骑马前行多少能替我暖身,但还是一点儿也不舒服。当脸色发白的阿诺骑上他的侍卫同伴背后的马背时,我们就回头朝商业滩出发了。我懊恼地想自己的毒药只不过让一个人拉肚子,我真真是个差劲的刺客。
过来我这里。
我能那么做就好了。我在被带往错误的方向时疲惫地告诉自己,我能那么做就好了。母马每迈开一步,我的疼痛就被搅在一起一次。我怀疑自己的肩膀是断了还是脱臼了,也想知道自己是应该活着到商业滩,还是试着让他们在那之前杀了我。我想不出任何能够让自己脱离铁链的方法,更别提在这平坦的土地上逃跑。我低下头,一边骑马,一边看着自己因为寒冷的狂风而发抖的手。我暗中探索母马的心,却只让它觉察到我的痛苦。它没兴趣挣脱头部的束缚和我奔驰而去,而且它也不怎么喜欢我身上的羊臊味。
我们再度停下来让阿诺到一旁去拉肚子,波尔特便骑马后退,并且拉住缰绳停在我身旁。“小杂种!”
我缓慢地转头注视他。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明明看到你的尸体,你也死了。当我看到一个死人,就知道他死了。所以你怎么又能走来走去啦?”
即使我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嘴也不让我说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对我的沉默嗤之以鼻:“嗯,别指望这种事会再次发生,这次我可要亲自把你分尸。我家里养了一条狗,什么都吃,我想它会帮我咬下你的心肝。你觉得那样如何,小杂种?”
我为那只狗感到难过,但什么都没说。当阿诺蹒跚地回到他的马身边时,裘芙就扶他上马,波尔特则策马回到我们的队伍前方,我们也继续骑马前进。
当阿诺和他朋友第三度停下来时,早上都还没过一半。他从马背上滑下来,蹒跚地走了几步就吐了,只见他一边弯腰,一边摸着肚子,接着突然间向前倒下来,脸朝地倒在烂泥里。另一名侍卫大声笑了出来,但当阿诺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呻吟时,波尔特就命令裘芙下马帮阿诺取水。但阿诺却无法握住同伴给他的水壶,裘芙便上前将水壶口放进他嘴里,只见水从他的下巴流下来,然后他缓缓地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裘芙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他死了,大人。”裘芙说话的声音有些刺耳。
他们替他挖了一个浅浅的墓穴,并且将石头堆在顶端,另外两名侍卫在埋葬完毕前就吐了。大家以为是恶劣的水质搞的鬼,但我却看到波尔特瞇起眼睛注视着我。他们没把我从马背上拖下来,于是我便弓身假装肚子痛,同时垂下双眼。装病可一点儿都不难。
波尔特让他的部下重新骑上马,我们便继续赶路。到了中午,显然没有一个人是安然无恙的。有个男孩在我们骑马时就在他的马背上摇晃,波尔特让我们停下来短暂休息一下,没想到却变成了很长的休息。一个人才刚吐完,另一个人又开始吐。波尔特最后命令他们赶快回到马背上,不理会他们呻吟的抱怨声。我们以较缓慢的速度前进,我还嗅得到牵着我骑的母马的那名女子身上的汗酸味和呕吐的味道。
当我们走上一道较平缓的斜坡时,裘芙从马鞍上摔了下去,于是我用脚跟用力踢我骑的那匹母马,它却只是侧身斜向一边耳朵朝后,因为太过训练有素,以至于无法仅依照垂在马勒上的缰绳所指示的方向飞奔而去。波尔特让他的队伍停下来,每个人也都立刻下马,有些人吐了,有些人则只是痛苦地倒在马儿旁边。“扎营!”波尔特下令,不管时间尚早,然后他站到一旁弯腰干呕。而跌下马的裘芙再也没起来。
片刻过后,波尔特走过来把我的手腕从马鞍的鞍桥上松开,然后猛拉我的铁链,让我倒在他身上。我蹒跚地后退几步,便倒下来用双手抱住腹部,他在我身旁蹲下来抓住我的颈背紧紧握着。“你怎么看,小杂种?”他嘶哑地咆哮着问我。他靠我很近,呼吸和身体也散发出生病的臭味,“是恶劣的水质?还是其他东西造成的?”
我发出哽住的声音朝他靠过去,假装快要吐了。他疲倦地从我身边移开。他的侍卫之中只有两个人能勉强卸下马鞍,其他人都悲惨地倒在了地上。波尔特在他们之间移动,白费心机地斥责他们。其中一位比较壮的侍卫终于收集好生火的材料,另一位则横着走过马匹队伍,只能松开马鞍并将它们从马背上拖下来,波尔特则绑紧我足踝间的那条铁链。
又有两名侍卫在当晚死去。波尔特亲自将他们的尸体拖到一旁去,却没有力气再多做些什么。他们设法升起的营火也因缺乏柴火,不久就熄灭了。此刻平原上辽阔的夜色,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事物和黑暗中的干冷还阴暗。我听到人们的呻吟,有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肚子、他的肚子,我还听到没水喝的马儿焦躁不安地移动。我渴望地想着水和温暖,但身上怪异的疼痛却困扰着我。我的手腕虽然没我的肩膀来得疼痛,却已经硬生生地被手镣给磨伤了,这让我无法忽视这些痛处。而我猜我肩膀上的肩胛骨应该也断了。
波尔特蹒跚地走到我躺下来的地方,只见他双眼凹陷,脸颊也显露出他的痛苦,然后在我身边跪倒在地上抓住我的头发,我便呻吟了一声。“你要死了吗,小杂种?”他嘶哑地问我,我又呻吟了一声并试着假装衰弱地把他推开。这似乎让他很满意,“好,很好。有人说你在我们身上施行了原智魔法,小杂种,但我想污水的确能杀死一个人,无论他是拥有原智的邪恶之人,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是这次还是让我们确定你会实实在在地死去。”
他从身上拔出我的刀。当他将我的头发向后拉好露出我的喉咙时,我举起上了手镣的双手将铁链砸在他的脸上,同时用尽所有我能掌控的原智力量抗斥他,于是他在我面前向后倒下,然后缓慢地爬了几步,便侧身倒在沙地上。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就停止了。我闭上双眼聆听那片寂静,感觉他生命的消逝仿佛阳光照耀着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天色稍稍亮了一些,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然而要爬到波尔特身上却更难了,因为我身上的每一处疼痛比起昨日更加剧烈,我只要一移动就混合成令我尖叫的痛楚。我小心翼翼地搜他的身,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了博瑞屈的耳环。我立刻将它戴回自己的耳朵上以免再次弄丢。我的毒药也还在他的钱包里,但里头并没有我的手镣脚铐的钥匙。我开始从他身上取回自己的东西,阳光却恶狠狠地照着我的后脑勺,仿佛丢了一堆大钉子下来似的。我把他的钱包放进了自己的腰带里,无论他在里面放了什么,现在都是我的了。我回想起来,如果你可以毒死一个人,那你也就可以抢劫他。荣誉感似乎已和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了。
我推测,无论是谁把我铐起来的,钥匙应该就在那个人身上。我爬到下一具尸体边上,却发现他的钱包里除了熏烟药草外,什么都没有。我坐起来,同时察觉到蹒跚的脚步声在干燥的泥土上朝我走来。我抬头对着阳光瞇起眼睛,看到一位男孩缓慢地走过来,摇摇晃晃地一只手拿着皮制水袋,另一只手握着钥匙。
他在离我十二步之遥处停下来。“用你的命换我的命。”他嘶哑地说道。他摇晃地站在原地,我没有回答他,他便再说了一次,“我会给你水和铁链的钥匙,你也可以任选马儿骑走,我不会对抗你,只要你解除在我身上下的原智诅咒。”
他站在那里,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可怜。
“求求你。”他忽然请求我。
我缓慢地摇摇头。“这是毒药,”我告诉他,“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苦苦地地瞪着我。“那么我就得死?就在今天?”他的话仿佛干枯的耳语,深沉的双眼锁住我的视线,我发觉自己又点了点头。
“你真该死!”他燃烧仅有的生命力,尖声喊出这些字,“那么你也得死,就死在这里!”他用尽全力将钥匙抛得远远的,然后虚弱地蹒跚着跑起来,朝马儿大声地抱怨、槌打。
这群马儿一整夜都站着没人照料,甚至还等了一整个早上的稻谷和水。它们是训练有素的动物,但疾病和死亡的气味及这男孩难以理解的行为,让它们无法承受。他忽然尖叫之后脸朝下地倒在它们之间时,一匹灰色的大阉马抬起头来猛喷着鼻息。我朝它传送安抚的思绪,但它却有自己的想法,只见它紧张地跳起来走远,接着忽然觉得这是个好决定,于是开始慢跑,其他的马儿也跟随着它。它们的马蹄并没有在平原上发出雷一般的声响,倒像是暴风雨消逝般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带走了所有生命的希望。
这男孩再也没动了,但他也没立刻死去。我得一边听他轻微的啜泣声,一边找钥匙。我非常渴望能找到水袋,但又害怕如果我转身远离他丢钥匙的这块区域,就再也无法判断哪一片不显眼的沙地里会有我的救命宝物。我用双手和膝盖在地上爬,手镣脚铐不断磨伤我的手腕和足踝,与此同时我还得用一只没受伤的眼睛盯着地上看。即使他的哭声逐渐消失,但甚至就连他死了以后,我都能从心里听到他的啜泣声。直到现在,有时也还会听见。另一个年轻的生命毫无意义地结束了,没有带来任何好处,这是帝尊与我之间的世仇所导致的后果,也或许是我对他的世仇所导致的后果。
正当确信逐渐下沉的夕阳将永远埋藏钥匙时,我终于找到它了。这钥匙有些粗制滥造,在锁里转动起来也很费力,但还是能用的。我打开手镣脚铐,将它们从我肿胀的肌肤上撬开。在我左脚踝上的脚铐很紧,让我冰冷的左腿几乎麻痹。过了几分钟之后,疼痛犹如潮水般涌回我的腿里,但我却没怎么在意,因为我实在太忙着找水了。
大部分的侍卫都把水袋里的水给喝光了,仿佛我的毒药榨干了他们肠子里的水分似的。那名男孩给我看的水袋里也只剩几口水,于是我缓慢地喝水,把水含在口中许久再咽下去。我在波尔特的马鞍袋里找到一瓶携带型的白兰地,喝了一小口,然后盖起来放到一旁。从这里走回水洼只需不到一天的路程。我可以走回去,也必须走回去。
我洗劫尸体身上的物品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在马鞍上装满东西的马鞍袋和行囊里搜寻着,搜寻完后,我穿上了一件虽然长度及膝但肩膀却挺合适的蓝色衬衫。我有干肉和稻谷、扁豆和豌豆,还有那把最适合我的老剑。我还拿了波尔特的刀子、一面镜子和一个小水壶,以及一只茶杯和汤匙。我打开一条厚实的毛毯将这些东西都放上去,然后再放进一件可换洗的衣服,虽然对我来说太大件,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波尔特的斗蓬对我来说太长了,但是做工和质料都是最精细的,所以我还是拿了。另外我还拿了其中一名侍卫身上包扎用的亚麻布和药膏、一个空的皮制水袋,还有波尔特的那瓶白兰地。
我原本还可以从尸体上搜刮钱和珠宝,还可以背上一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来增加自己的负担,但我却发现自己只是想找些东西以取代自己原有的东西,而且想立刻远离这些肿胀发臭的尸体。于是我尽可能地把这行囊裹小绑紧,用马具上的皮绳紧紧绑好,然而即使我用没受伤的肩膀背它都觉得太重了。
我的兄弟?
这份探索似乎只是短暂的,不仅因为距离太远而感觉微弱,还因为我早已弃它不用了,仿佛一个人以多年未使用的语言说话。
我还活着,夜眼。和你的狼群待在一起吧,继续活下去。
你不需要我吗?我在它问这个问题时感觉它的一丝内疚。
我一直都需要你,但比起这个我更需要知道你仍自由自在地活着。
我感觉到它微弱的赞同,但似乎还有些别的意味。过了一会儿,在远离这群尸体迈向逐渐深沉的夜色时,我感觉出奇地有活力,我不禁纳闷自己是否曾想象过它会触碰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