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智是什么?有人会说它是一种堕落的行为,这种扭曲的精神沉溺不但会让人能懂得野兽的生活和话语,还会让人自身最终也几乎变成那样的野兽。然而,我对于它和原智运用者的研究却使我得到不同的结论。原智似乎是一种心智连结的形式,通常和特定的某种动物一同进行,开启这种了解该动物的思绪和感觉的方式,不像有些人所宣称的,会让人学会鸟儿或野兽的话语。一位原智者确实会对生命宽广的范围有更深的认知,这其中包括人类,甚至一些高大的较古老的树。但是,原智者却无法随意和一只偶遇的动物“交谈”。他能感觉到近处的动物,可能也可以晓得这动物是否警觉、不友善,或者好奇。但不像一些富于幻想的神话想让我们相信的那样,它并不能让一个人随意地指挥陆上的动物或天上的飞鸟。原智或许就是一个人接受了他内在的动物本质,因此对每一只动物内在所拥有的人性元素也有所知觉。受牵系的动物对于其原智者所感到的忠诚和一只动物对主人的忠诚不尽相同,它还会反映出原智者对于该动物伙伴所承诺的忠诚——一种将心比心的感受。
我没睡好,但这不完全是因为我已经不习惯在晚间睡觉。他们告诉我的那些关于被冶炼者的事情令我背脊发凉。所有的乐师都爬上厩楼睡在稻草堆上,我却替自己找了一个让自己可以背靠着墙,看清楚大门的角落。再度在夜晚置身于谷仓里的感觉很奇怪。这是一间搭建牢固的谷仓,由河里的石头、灰浆和木材建造而成,看上去挺好的。除了出租用的马匹和住客的动物之外,这间旅店还有一头牛和许多鸡。干草和动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和亲切声响,让我清晰地回想起博瑞屈的马厩。我忽然对它们泛起了思乡病,我从未如此想念我自己在城堡中的房间。
不知道博瑞屈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知道耐辛做出的牺牲?我回忆起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份爱,还有博瑞屈的责任感如何毁了这段感情。耐辛后来嫁给我父亲,而他正好就是博瑞屈宣誓效忠之人。那么,后来他有没有想过去找她?会想重新获得她的感情吗?不。我立刻意识到,骏骑的鬼魂将永远站在他们之间,如今我的鬼魂也是如此。
过了不久,我就从思索这件事情转而去想莫莉。她为我们之间的事情做了决定,如同博瑞屈当初为耐辛和他的关系所下的决定一样。莫莉曾经告诉我,我对于国王着迷似的忠诚,意味着我们无法互相拥有,所以她就找到一位她可以关心的人,如同我关心惟真一样。我痛恨关于她这个决定的一切,除了它曾救了她一命。她已经离开我了,也没在公鹿堡分担我的失败和耻辱。
我运用精技含糊地朝她探寻,却突然责备起自己。难道我真的想看到她今晚可能就睡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而且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疼痛至极。我无权偷窥她为自己挣来的快乐,但我却在朦胧的睡意中想起她,并毫无希望地渴求我们之间曾经拥有的那份情感。
故意跟我作对的命运让我梦到了博瑞屈,那是一场生动、鲜活但毫无意义的梦。他坐在炉火边的一张桌子前,像平日里的夜晚一样缝补马具,手边却没有盛装白兰地的酒杯,而是放着一杯茶。他正在缝补的皮件是一双柔软的短靴,这双短靴对他来说尺寸实在太小了。他将钻子推进柔软的皮革里,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它,却也刺到了自己的手。他因为手流血而咒骂着,接着忽然抬起头来,尴尬地请求我原谅他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粗话。
从梦中醒来,我既迷惘又困惑。博瑞屈在我小时候时常帮我缝制鞋子,但我不记得他曾因为在我面前说粗话而向我道歉,尽管当我还是个男孩时,如果胆敢在他面前说粗话,他就会打我。真荒谬。我把这个梦推到一旁,睡意却和它一同离去。
当我轻缓地向外探寻时,就只感觉到我周围沉睡中的动物们模糊不清的梦。除了我之外,一切都很安详。想到切德,我又开始烦恼和担心。从许多方面来说,他已经是一位老人了。黠谋国王还在世的时候,他对切德的照顾无微不至,好让他的刺客拥有安全无虞的生活,而切德除了执行他的“无声任务”之外,也鲜少从他的密室中走出来。如今,他独自一人在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而帝尊的军队也正在追捕他。我徒劳地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头。担心是没有用的,但我似乎无法停止担心。
忽然间我听到几声拖着脚走路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好像有人从厩楼的梯子上爬下来,跳过了最后一道梯格,或许是其中一位女孩要走到后屋去。但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蜜儿的耳语,“柯布?”
“什么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问她。
她朝我声音的方向转过身,我在一片黑暗中听到她朝我这里走过来。我和夜眼在一起的时刻让我的感觉更为灵敏,微弱的月光透过没关好的窗子透进来,让我在黑暗中隐约看到她的身影。“在这里。”我在她犹豫的时候告诉她,看到她因发现我的声音离她那么近而错愕,然后她摸黑走到我这个角落,迟疑地坐在我身旁的草堆上。
“我不敢回去睡,”她对我解释,“我做恶梦。”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一边告诉她,一边惊讶自己怎么如此有同情心,“如果你闭上眼睛,就会跌回那些恶梦里。”
“完全正确。”她回答,然后沉默地等待。
但我无话可说了,所以就在一片黑暗中坐着。
“你做了什么恶梦?”她平静地问我。
“糟糕的恶梦。”我冷冰冰地回答,不想因为把它说出口而重新唤回这些梦魇。
“我梦到被冶炼的人在追我,自己的腿却化成一滩水,无法奔跑。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尝试,他们却愈来愈接近。”
“嗯。”我应允了一下。这总比梦到反反复复地挨打要来得好……我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它。
“在夜晚醒来并且感到害怕,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我觉得她想要和你交配。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接受你加入他们吗?
“什么?”我惊愕地发问,但回答我的却不是夜眼,而是那女孩。
“我是说,在夜晚醒来并且感到害怕,是件很寂寞的事情。一个人渴望安全感,渴望受到保护。”
“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在夜里不做梦的。”我语气僵硬地回答,突然间希望她走开。
“有时候,一点点温柔就可以。”她轻声说道,伸出手轻拍我的手,而我不经意地将它甩开。
“你害羞吗,学徒小子?”她狡猾地问道。
“我失去了自己在意的人,”我直言不讳,“我没有心思找人取代她的位置。”
“我知道了,”她忽然起身抖掉裙子上的稻草。“很抱歉打扰你。”她的口气听起来不像道歉,倒像是被激怒了。
她转身摸黑走上厩楼的梯子。我知道自己冒犯了她,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缓慢地走上阶梯,我想她期待我叫住她,但我没这么做。而且,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没进城。
看来我们俩都一样。猎不到什么东西,还这么接近这些人。你还需要很久吗?
我恐怕得和他们一同走几天,至少得走到下一个城镇。
你不会和她作伴的,她不属于狼群。你为什么非做这些事情不可?
我不想为了跟它解释而把我的感受用言语形容出来。我只能说这是出于我强烈的责任感,但它无法理解我对惟真的忠诚何以让我有义务帮助路上的这群旅人。他们是国王的子民,因此他们也是我的子民,即使这是个荒谬而脆弱的关联,但它确实存在。我要让他们安全抵达下一个城镇。
我当晚又睡着了,但没睡好,仿佛我和蜜儿的对话开启了通往恶梦的大门。当我睡着后不久,就感觉到被人监视,于是我在自己的囚室中蜷缩起身子,尽可能地静止不动,祈祷没被发现。我的双眼紧闭,像个孩子般相信,只要自己不睁开眼睛,就不会被发现。然而,看着我的那对眼睛带着的似乎是我一种能感觉得到的眼神。我察觉到欲意在找我,好像我躲在毛毯底下,他的双手还时不时地轻拍它。他就是那么接近,这股强烈的恐惧感令我窒息。我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一阵慌乱之中,我抽身逃离自己的梦境,溜进另一个人的恐惧和梦魇中。
我躲在老人霍克店里的一桶腌鱼后面,燃烧着的火焰、被逮捕时或垂死挣扎时的尖叫声划破屋外的一片黑暗。我知道自己应该出去,因为红船劫匪必定会把店里洗劫一空,然后放火烧店。这可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已经没有别的好地方可躲了。而且我只有十一岁,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我连自己站不站得稳都怀疑,更别说逃跑了。霍克师傅就藏在某处,当第一波的惨叫声响起时,他就拿起自己那把老剑匆忙出门。“顾好店里,查德!”他交代这个孩子,好像他只是到隔壁和面包师傅交谈一样。我起先很高兴遵从他的吩咐,反正暴动远在城里,远在山下的岸边,而此时整个店看来也安全稳固地在我周围。
但这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情。现在,一阵腐臭的烟味从港口随风飘来,火把闪烁的微光让夜空不再漆黑一片,火焰和尖叫声愈来愈近,霍克师傅也一直没回来。
出去,我告诉自己藏身的这具躯体。出去,快逃,跑得愈远愈好,保全你自己。他听不到我说话。
我爬到依然敞开着的门旁边,霍克师傅并没把门关上。我透过门缝向外看,看到一个人跑过街道,于是又赶紧缩回身子。他或许只是一位镇民而不是劫匪,因为他在跑的时候没有回头,一心一意只想逃得远远地。我强迫口干舌燥的自己站起来抓住门框,俯视城镇和码头,只见镇上有一半的区域都着火了。温和的夏夜顿时浓烟密布,火焰燃烧的灰烬随着热风飘扬,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也被烧毁了。我从火焰的光线中看到人们四处飞奔逃窜以躲避劫匪,而劫匪却毫不畏惧,在镇上昂首阔步地走着。
有个人在陶工店里的一角出现,提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走着,这让我忽然大松了一口气。既然他如此镇定,战况一定有了转机。我稍稍起身,却在他毫无顾虑地把油灯摇晃到木制的店面时突然缩回我的身子,泼洒出来的油在油灯破裂时被点着,火势在易燃的干木上猛烈燃烧。我顿时意识到躲起来并不安全,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走,而我早该在警报拉响时就这么做了。这决定给了我些许勇气,足以让我跳起来站好,冲出门口绕过店面的拐角逃跑。
我立刻察觉到自己是蜚滋,但不认为这男孩能感觉得到我。而且我并没有向外技传,是他运用自身尚未成熟的精技感知朝我探寻。我完全无法控制他的躯体,却困在他的体验中。我藏身在这男孩身上聆听他的思绪,分享他的所见所闻,如同惟真曾藏身在我身上一样。然而,我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唐突地和这位陌生人连结。当查德飞奔到阴影中躲避时,突然有一只手粗暴地抓起他的衣领。他因恐惧瞬间瘫痪无力,然后我们同时注视着这张满脸胡须、露齿而笑的脸。原来劫匪抓住了我们,另外一位劫匪则在他身旁邪恶地冷笑着。被抓住的查德因惊恐而四肢发软,双眼无助地凝视那把移动的刀子,在刀子朝他的脸而来时,我们一同看着刀刃滑下的一道闪光。
当刀子划破我的喉咙时,我瞬间分担了他那股冷热交加的痛苦。当我极度痛苦地感受自己温热的鲜血从胸口涌出时,我就知道完了,已经太迟了,我死了。当查德无意识地从劫匪的手中摔落在满是尘埃的街道上时,我的意识就脱离了他的躯壳,在那儿盘旋,并在这惊恐的一刻感知到这名劫匪的思绪,我听到他的同伴一边发出嘶哑的声音,一边用穿着靴子的脚踢了踢这个已断气的男孩,他责备凶手不应该浪费这条原本可以冶炼的生命。只见凶手轻蔑地嗤之以鼻,还说这男孩太年幼了,这点小命不值得师傅花时间。我在一阵令人反胃的情绪漩涡中,发现凶手之前想做的两件事情:对一个小男孩大发慈悲,以及享受亲手杀人的乐趣。
我看透了敌人的心,却无法理解他。
我无躯壳也无实体地在他们身后的街上飘荡。上一刻我还能感觉到一股迫切感,这一刻我却想不起来。相反地,我像一片翻腾的雾气,目睹毕恩斯的古林斯米尔城陷落并到劫掠。我一次又一次被一位位居民所吸引,目睹一个个生命的挣扎和死亡,还有一些成功逃跑的小小胜利。每当我闭上双眼,我依然记得那个晚上,记得自己曾短暂分享过那些生命中许多可怕的时刻。最后我来到一名男子站立着的地方,只见他手持长剑站在燃烧的家门口前。他正和三名劫匪对峙,他的妻女也努力举起一根着火的横梁,好让困在里面的儿子逃出来,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逃跑。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遗弃其他人,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非常累了,他因为大量失血和坚持持剑守卫家门消耗了大量体力,根本没有力气再挥剑了。我还看到劫匪是如何玩弄他,引诱他耗尽体力,然后他们就可以把这家人全抓起来冶炼。我感觉到死亡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渗进了这个人的体内,突然间他朝自己的胸膛一点头。
一瞬间,这个被围困的人抬起头来,双眼透出一道异常熟悉的光芒。他用双手握住剑,大吼一声地猛然扑向攻击他的人。有两个人因他的突袭而死,临死时脸上还明显地留着惊异的神情,第三个人则和他剑抵着剑对峙,但敌人无法压倒他的狂怒。鲜血从这位镇民的手肘上滴下来,他的胸膛也泛着血光,但他的剑挡住了劫匪连续进击的剑,接着忽然像羽毛般轻盈地舞动前进,在劫匪的喉咙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他的袭击者一倒下来,这人就迅速转身跳到他的妻子身旁,抓住燃烧的屋梁,毫不在意熊熊火焰,然后将屋梁从他儿子身上举起来,接着最后一次注视他妻子的眼神。“快逃!”他告诉她,“带着孩子逃走。”然后他就倒在街上死了。
当这名面色凝重的妇女抓住孩子们的手,带领他们逃跑时,我感觉到这名死者的鬼魂从他身上升起。这就是我,我自顾自地想着,然后意识到这并不是我。这鬼魂也感觉到我了,于是转过身来,他的脸还真像我的脸,或者说他在我这年纪时长得跟我很像。想到惟真仍如此看待他自己,真令我感到震惊。
你,在这里?他面带责备地摇头。这很危险,小子,连我自己这么做都傻得很。但当他们把我们召唤到他们那儿时,我们还能做什么?他端详着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的我。你什么时候得到精技漫游的能耐和天分的?
我没有回答。我没有答案,也没有自己的思绪。我感觉自己是夜风中飘动的一张潮湿的纸,并不比随风飘扬的叶子来得踏实。
蜚滋,这对我们俩来说都很危险。回去吧,现在就回去。
替一个人取的名字真的会蕴含魔法吗?许多古老的传说都坚持这么认为。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我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一无所知,更别说要如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我无助地凝视着惟真,甚至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我的请求。
但他知道。他朝我伸出鬼魂般的手,我感觉他在推我,他好像是用手掌下方贴着我的额头,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
我的头像从谷仓的墙壁上反弹回来似的,这股力道让我头晕眼花。我就坐在天平旅店后面的谷仓里,周围只有一片宁静的黑暗和沉睡的动物,还有令人浑身发痒的稻草。我缓缓地翻身侧躺,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席卷而来。那种在我使用精技之后常支配着我的虚弱感,犹如浪潮一般冲击着我。我想开口求救,却只能无言地叫喊,于是闭上双眼陷入遗忘之中。
我在黎明之前醒来,爬到自己的行囊边翻找里面的东西,然后蹒跚地走到旅店的后门,向那儿的厨娘讨一杯热水。当我把一条条精灵树皮捣碎加进热水里时,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知道这对你不好。”她警告我,然后畏怯地看我喝下这杯滚烫而刺鼻的饮品。“他们给奴隶喝这个,真的,就在缤城商人那里。他们把这个加进奴隶的食物和饮料中,好让那些奴隶能站得住。我听说这能让他们保持精力充沛,但也会让他们感到绝望。因为这会消耗他们反抗的意志。”
我几乎没在听她说话,只是静静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我从幼树上采集树皮,深怕可能会药效不够,但结果正是如此。我过了好一会儿全身才暖了起来,手不再发抖,视线也变清晰了。我在厨房后头的阶梯上起身感谢厨娘,然后把杯子还给她。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有这样的坏习惯。”她责备我,然后就回去烹饪了。我离开旅店在街上漫步,看到山丘上破晓的黎明。我一度期待可以看到燃烧的店面和破损的小木屋,还有眼神空洞的被冶炼者在街上游荡。然而,夏日的清晨与河岸吹来的风却扫除了精技的梦魇。在日光下,镇上残破的市容愈加明显。在我看来,这里的乞丐比公鹿堡的还多,但我不确定河边的城镇是否都是这样。我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昨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阵颤抖后将它搁在了一旁。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不管怎么说,它不会再度发生在我身上。尽管发现惟真是如何轻率地耗尽他的精技力量让我感到沮丧,但知道惟真还活着的确令我感到安慰。不知他今早身在何处,还有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满口精灵树皮地面对今日的黎明。如果我已精通精技,或许早就无需这般好奇了。这真不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想法。
当我回到旅店时,吟游歌者已经起床,正吃着麦片粥早餐。我走过去和他们同桌,贾许坦白地告诉我,他原本怕我早已不告而别。蜜儿则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但我注意到笛儿的双眼时不时地打量着我。
我们很早便离开了旅店,尽管我们没有像士兵行军一样快速前进,但贾许还是为我们设定了较快的步调。我原本以为他需要我引导,但他却用手上的拐杖来引导自己。有时他会把手搭在蜜儿或笛儿的肩膀上前进,不过看起来比较像是在找人作伴,而非出于需要。我们的旅途一点儿也不无聊,因为我们一边走,一边听他发表演说,这大部分是说给笛儿听的,多半是关于这个地区的历史,他渊博的学识也令我感到惊讶。我们在正午稍作休息,他们也让我分享了他们拥有的简单食物。接受他们的食物令我感到不安,也让自己无法离去和夜眼一同打猎。当我们远离城镇时,有一会儿,我感觉到夜眼正暗中跟随我们。有它在身边真令我感到安心,但我更希望只有我们俩同行。一路上我们经常遇到其他旅人,他们不是骑着马就是骑着骡子,我们还在树缝间看见逆流而上的船只。早晨过后,一辆接着一辆的防卫周全的货车和载客马车从我们身边疾驶而去,每次贾许都大声询问我们是否可以搭便车,但也被礼貌地拒绝了两次,其他的则根本对我们不理不睬。他们匆忙地前行,有一群人之中还有几位眼神傲慢、穿着同样衣服的人,我想他们就是受雇的保镖。
下午,我们一边行走一边朗诵《火网小组的牺牲献祭》,这是一篇长诗,叙述远见女王的精技小组成员如何不顾性命地支持她,让她有机会赢得一场重要的战争。我以前在公鹿堡听过。但是这天的白昼将尽时,我听了不下四十遍,因为贾许满怀耐心地教导笛儿,希望她能完美地把这首诗唱出来。我对于这永无止境的朗诵满怀感激,因为如此一来就用不着交谈了。
即使我们步伐稳健地前行,在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仍然离下一个城镇很远。我看到他们因为天开始暗了下来而感到不安。我终于掌控了全局。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在越过下一条溪流时远离道路,然后找个地方过夜。蜜儿和笛儿走在贾许和我身后,我听见她们担忧地窃窃私语,而我却无法像夜眼给我的安慰一样让她们安心,而且路上根本没有任何其他旅人的踪迹。我在下一个路口把他们带到上游,在河岸旁的一棵杉树下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
我假借如厕离开他们,以便花些时间和夜眼在一起,让它知道我一切安好。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它在岸边找到一个打着旋的溪水冲刷着溪岸的地方。它专注地看我腹部贴地趴下,小心地把双手伸进溪水中,缓缓地拨弄浮出水面的一片水草。我头一次就捕到一条肥鱼,几分钟之后又捕获一条小鱼。等到我停下时,天都快黑了,我留了两条鱼给夜眼,自己则带了三条鱼回营地。
捕鱼和搔耳朵,人类伸出双手的两个原因。它一边欢快地告诉我,一边准备吃鱼。在我把鱼肉清洗干净的同时,它就已经迅速吞食掉原本在我手中的鱼内脏了。
小心鱼刺。我再次警告它。
我妈妈是在鲑鱼游动的地方把我养大的,它回答。鱼刺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我留下正津津有味地啃咬鱼的身体的夜眼,自己则回到营地。吟游歌者升起了小小的营火,三个人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全都跳起来挥舞他们的拐杖。“是我!”我迟了些才告诉他们。
“感谢艾达。”贾许叹了一口气,同时沉重地坐下,但蜜儿还是怒视着我。
“你离开了好久。”笛儿解释道。我举起用柳树枝穿透鱼鳃串起来的鱼儿。
“我找到晚餐了,”我告诉他们,然后又补了一句,“是鱼。”为了让贾许能理解。
“听起来好极了。”他说道。
蜜儿拿出干粮和一小包盐,我则找到一块大石头将它挤入营火的余烬里。我用叶子将鱼包起来搁在石头上烤。烤鱼的香味强烈地诱惑着我,尽管我希望它不会把被冶炼者引来我们的营火边。
我还在看守,夜眼提醒我,我对它表示感谢。
当我看守正在烧烤的鱼时,笛儿就在我身边喃喃地背诵着《火网小组的牺牲献祭》。“瘸腿的阿嘘和瞎眼的忠固。”我心烦意乱地纠正她,同时试着把鱼完好无缺地翻过来。
“我唱得没错啊!”她忿忿不平地反驳我。
“恐怕是你错了,我的小姑娘。柯布说对了。阿嘘确实是瘸腿的,忠固一出生就瞎了。你能说出其他五个人的名字吗,柯布?”他的口气听起来可真像费德伦正在讲授一堂课。
我被煤炭烫到了手指,赶紧将手指塞进嘴里,稍后才开口,“炙烧,火网的领头,他周围的那些人嘛……像他一样虽然身体并不强壮,但内心都很坚强和真诚。所以让我来为你一一唱名。‘那是瘸腿的阿嘘、瞎眼的忠固,还有心神恍惚的卓圣、兔唇的接禾、耳聋的玢离,还有被仇敌残害,双手和眼睛都没了的矫夫。如果你认为自己鄙视像他们一样的人,就让我说……’”
“哇!”贾许愉快地惊呼道,“你小时候接受过吟游诗人的训练吗,柯布?你对字句的拿捏恰到好处,除了你的停顿有点太明显了。”
“我?没有。不过我的记性一向很好。”我很难不对他的赞美露出笑容,尽管蜜儿怒视着我,还不断对此摇头。
“你觉得你能朗诵完一整篇吗?”贾许下战帖似的发问。
“或许吧!”我避免直接回答他。我知道自己办得到,因为博瑞屈和切德经常训练我的记忆力,况且我过去经常听到这首歌,而且它至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么就试试看吧,但是不要用说的,试着唱出来。”
“我的歌声可不好听。”
“如果你能说话,就能唱歌。试试看,让一位老人家享受一下。”
或许顺从老人家是我太根深蒂固的习惯,让我无法拒绝他。又或许是蜜儿的表情明显地告诉我,她不相信我办得到。
我清了清喉咙开始唱,首先轻声地唱,直到他示意我提高音量。我一边唱,他就一边点头,还在我唱走音时脸上抽动了一下。当我唱到一半的时候,蜜儿冷冰冰地说道:“鱼快烤焦了。”
我停止唱歌,跳过去翻动石头,把鱼包好从火中移开。鱼尾已经烧焦了,其他部位倒还好,热腾腾的,还很结实。我们分享了这些鱼。我吃得很快,两倍的分量都无法填饱我的肚子,但我必须为有得吃而感到欣慰。干粮搭配鱼的味道真是好极了,笛儿在我们吃完后还泡了一壶茶。然后我们裹着毛毯围坐在营火四周。
“柯布,你做文书这行的收入好吗?”贾许忽然问我。
我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没有我想要的多,但还过得去。”
“没有他想要的多。”蜜儿用揶揄的语气模仿着对笛儿低声说道。
贾许没理她:“虽然你已经超过年龄了,不过倒还可以学唱歌。你的声音不错,你现在还像个男孩般歌唱,不知道你现在其实可以运用男人深沉的嗓音和肺活量。而且你的记忆力非常好。那么,你会弹奏什么乐器吗?”
“我会海笛,但吹不好。”
“我能教你把它吹好。如果你和我们一道……”
“父亲!我们几乎不认识他!”蜜儿反对。
“当你昨晚离开厩楼时,我可真该对你这么说。”他温和地回了她一句。
“父亲,我们只是聊天罢了。”她望了我一眼,好像我背叛她似的。此刻我的舌头仿佛变成了皮革,无言以对。
“我知道,”贾许同意,“盲眼似乎让我的听觉更加灵敏,但是如果你认为单独和他交谈很安全,那么我就认为让他加入我们也很安全。你说呢,柯布?”
我缓缓地摇头,然后,“不,”我大声说出来,“但还是感谢你。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即便我是个陌生人。我会和你们一起走到下一个城镇,也希望你们能幸运地在那里找到其他人作伴。但是……我真的不希望……”
“你失去至亲的人,这我了解,但是完全孤独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贾许平静地说道。
“你失去了谁?”笛儿直截了当地问。
我试着思考该如何回答,才不会招来更多问题。“我的祖父,”我终于开口,“还有我的妻子。”说出这些话好比撕开伤口一般。
“发生了什么事情?”笛儿问我。
“我的祖父去世了,我的妻子离开了我。”我简短地回答,希望他们就此打住。
“老人家时候到了就会离开人世。”贾许温和地说道,蜜儿却粗鲁地插嘴,“那就是你失去的爱吗?你欠了那个离开你的女人什么?除非你让她有离开你的理由?”
“倒不如说我没有给她留下来的理由。”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求求你们,”我直言无讳,“我不想再提起这些事情,一点儿都不想。我会和你们走到下一个城镇,然后我会走自己的路。”
“好吧,够清楚了。”贾许后悔地说道。我从他的语气得知自己失礼了,但却不想收回任何话。
接下来我们并没有太多交谈,真是谢天谢地。笛儿提议由她先来守夜,接下来是蜜儿,对此我没有异议,因为我知道夜眼今晚会潜伏在我们四周。没什么能逃得过那家伙的知觉。我在户外比较能入睡,当蜜儿在我面前弯腰把我摇醒时,我很快就清醒了。我坐起来伸伸懒腰,点点头让她知道我醒了,好让她能多睡一会儿。我起身搅动营火然后坐在一旁,此时蜜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你不喜欢我,是吗?”她平静地问道,语气相当温柔。
“我不认识你。”我尽可能机智地回答。
“嗯,而且你也不想认识。”她双眼平视着我说道。“但是自从我看到你在旅店里脸红的时候,我就想认识你。没有任何事情会像一个脸红的男人这样如此激发我的好奇心。在我认识的男性中,很少人会只因为他们被发现盯着女人看而脸红的。”她的声音变低沉了,同时悄悄地靠过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让你那样子涨红了脸。”
“只因为盯着别人看是件很失礼的事。”我老实告诉她。
她对我微笑:“当我回看你的时候,我可不是那么想的。”她舔舔嘴唇,然后猛移过来靠近我。
我忽然极度思念莫莉,心中感到十分痛苦。“我没心情玩这种游戏,”我直接告诉蜜儿,然后起身,“我想我该再添一些柴火了。”
“我知道你的妻子为什么离开你了,”她淫秽地说,“你说没心情,是吧?我想你的问题应该在下面一点儿的部位。”她起身回到她的毛毯里,我也因她终于放弃我而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收集更多干木柴。
隔天早晨当贾许醒来之后,我问他的第一件事情是:“我们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
“如果我们保持像昨天一样的行进速度,应该明天中午就可以到了。”他告诉我。
我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失望。当我们背起背包动身时,为了逃避和这群陌生人相处的现状,我回忆着自己已经远离的那些认识和关心的人们,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我纳闷有没有什么方式,能让我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却不会被他们的期望和依赖所控制?
白天很温暖,但还没有暖到令人不愉快的地步。如果我是独自行走,就会发觉沿路步行其实也挺惬意的。在我们身旁的树林中,鸟儿彼此叫唤。我们看到在路的另一边,河水流经稀疏的树林,偶有驳船经过往下游航行,还有缓慢地逆流而上的有桨船只。我们很少交谈,过了一会儿贾许又要笛儿再度朗诵《火网小组的牺牲献祭》诗篇。当她念错的时候,我尽量保持沉默。
我的思绪飘移着。因为当我不用担心自己的下一餐或保持衣服的干净时,事情就单纯多了。我原本以为自己挺擅长应付别人的,而且熟悉自己刺客的专业,但那时有切德与我共谋计策,也有时间准备要说的和要做的。可是当我的资源仅限于自己能带在身上的机智时,表现就没有那么好了。剥离去那些我曾不假思索地依赖的一切,我怀疑的不仅是自己的勇气,如今还甚至质疑自己所有的能力。刺客、吾王子民、战士、人……我仍拥有这些身份吗?我试着回想在惟真的卢睿史号战舰上划桨的那个毛躁小伙子,他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冲上战场挥舞斧头。我无法理解我曾经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蜜儿在中午时分将他们最后仅剩的干粮分掉,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女士们走在我们前面,一边彼此轻声交谈,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干面包,偶尔还会从皮制水袋里啜几口水喝。我冒昧地建议贾许,说我们今晚可以早点扎营,好让自己有时间打猎或捕鱼。
“这样一来,我们明天中午就赶不到下一个城镇了。”他沉重地说。
“明天晚上就能到了。”我平静地对他解释,好让他安心。他朝我转过头来,可能想要听清楚我说的话,但他朦胧的双眼似乎正看着我的内心。尽管他眼神中的恳求令我难以承受,我却没做任何回复。
当天气终于转凉时,我开始寻找可以歇脚的地方。夜眼已经在我们前面来回走动进行侦察,突然我感觉到它的颈部一阵刺痛。这里有人,还有腐臭的尸体味和他们本身肮脏的味道。我闻到他们了,也看得到他们,但我只感觉到这些。它在被冶炼者面前总会感受到的痛苦朝我飘过来,让我感同身受。我知道他们也曾是一个人,并且和每个生物一样,拥有同样的原智火花。对我而言,看到他们移动和说话,却感觉不到他们是活着的生物,这感觉相当奇怪。但对夜眼来说,这好比石头会走路和吃东西。
有多少人?老人还是年轻人?
他们人数比我们多,也比你强壮。这是一匹狼对胜算可能性的预测。他们正在路上搜索,就在你附近的转角处。
“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我忽然提议,其他三人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我。
太迟了。他们闻到你们了,就要过来了。
我没有时间掩饰,也没有时间想出适当的谎言。“前面有两个以上的被冶炼者。他们一直监视着这条路,现在正朝着我们移动。”策略呢?“准备好。”我告诉他们。
“你怎么知道的?”蜜儿质疑我。
“我们跑吧!”笛儿提议。她不在乎我怎么知道的,那双睁大的双眼告诉我她有多么害怕这种情况。
“不,他们会追上我们的,到时候就会包围我们。而且就算我们这次能逃脱,明天还是得想办法摆脱他们。”我把行囊丢在路上将它踢远,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舍命保护。如果我们赢了,我就可以再把它捡回来,如果我们输了,我也不在乎了。但是,蜜儿、笛儿和贾许是乐师,他们的乐器就在行囊里。他们没有任何打算抛下他们行囊动作,我也不会浪费力气建议他们这么做。笛儿和蜜儿本能地在这位老人家的两侧掩护着,紧紧地抓住她们的拐杖,我则握好自己的拐杖,做好攻击的准备,然后等待。我顿时彻底停止思考,我的双手似乎知道该怎么做。
“柯布,照顾蜜儿和笛儿。别担心我,只要不让她们受到伤害。”贾许简单扼要地命令我。
他的话穿透了我的心,恐惧忽然席卷而来。我的身体失去了方才那轻松的准备姿势,我只想到打输会带给我的痛苦。我感到恶心,发起抖来,只想转身拔腿就跑,不管不顾这群吟游歌者。等待再等待,我只想为这一天哭泣。我对这个状况毫无准备,不知自己到时候会对抗、逃跑,还是昏倒在地,但时间毫不留情。他们穿越灌木丛而来,夜眼告诉我。有两个人快速前来,另一个人落后。我想他应该是我的。
小心,我警告它。我听到他们穿过灌木丛的噼啪声,也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臭味。不一会儿,笛儿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大声尖叫,他们便冲出树丛朝我们而来。如果我的策略是站稳脚跟迎战,那他们的策略就是直接冲上来攻击。他们俩都比我高大,看来自信满满,身上的衣服虽然肮脏,却几乎完好无缺。我想他们可能才刚遭冶炼不久,而且都手持棍棒,我一时之间也只能分析到这么多。
冶炼不会令人变笨或迟缓。他们只是不再察觉或感受得到他人的情绪,也想不出那些情绪会让一位敌人做出什么事来,这种特点常常使他们的行动让人难以理解。冶炼并不仅不会让他们变得比更愚蠢,也不会降低他们运用武器的技能,不过他们确实不会深思熟虑地出手,而是仅仅出于满足自身动物性的欲求。如果有一天他们偷走一匹马,或许隔天就会吃掉它,只因饥饿感是比骑马更迫切的欲求。他们在打斗时也不合作。在他们自己的团体中并没有忠诚这回事,而且他们可能会像攻击一个普通的敌人般自相残杀,以获取劫掠物。他们会结伴同行,也会一起发动进攻,但这并不是同心协力的作战。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以野蛮而残忍的方式,狡猾地努力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当他们想先越过我攻击其他比较矮小的人时,我一点也不意外。而让我惊讶的是,我突然感到一股怯懦的如释重负之感,如同我的梦境般令我动弹不得,我就这么让他们从我身边冲了过去。
蜜儿和笛儿手持拐杖,像愤怒和惊吓到的吟游歌者一样展开迎击。她们完全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就连像一个小团体般打斗的经验都没有,所以无可避免地会打到彼此或贾许,只因他们接受的是音乐训练,并非战斗操练。贾许在中央动弹不得,只见他紧握拐杖,却无法在出手时不打到蜜儿或笛儿。愤怒扭曲了他的脸。
我当时原本可以逃跑的,我可以抓起我的行囊沿路逃走,然后永不回头。被冶炼的人不会追我,因为最容易得手的猎物就足以满足他们。但我没这么做。我的心中仍残存着些许勇气,或是自尊。我先攻击两人中体型较小的那位,尽管他的棍棒技巧略胜一筹。我让蜜儿和笛儿用力打跑高大的那一位,强迫另一位直接和我对抗。我的第一击打到他的小腿肚。我试图打瘸他,或者至少打倒他。当他转身攻击我时,发出了痛苦的呼吼,但却没有因挨打而放慢动作。
我注意到关于被冶炼者的另一特点:痛苦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影响。当我惨遭毒打时,大多是身体上的伤痛令我胆怯。意识到我和我自己的躯体有情感上的连接,感觉挺奇特的。我会强烈地希望躯体能持续运作,这股渴望超越了单纯的躲避痛苦。人以自己的身躯为荣,当身体遭受攻击时,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身体而已。帝尊十分了解这一点,他知道他的侍卫对我挥出的每一拳,都会让我因为伤口的不断出现而产生恐惧。他会让我恢复成那个精疲力尽之后会颤抖并惧怕病发夺走自身躯体和心智的病态动物吗?那份恐惧和那些侍卫的拳头一样令我害怕。而被冶炼的人似乎没有那样的恐惧,或许当他们失去对一切的感知时,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感情。
我的对手在我周围绕着圈子,突然挥舞棍棒朝我击来,我用拐杖接招,感觉肩膀一阵冲击。有一点儿痛,我的身体轻声告知我这一击的份量,然后继续聆听接下来的讯息。他又朝我一击,我又挡住了。一旦我和他对上,就不可能安全地转身逃跑。他很会运用棍棒,或许他曾经是个战士,并且接受过使用斧头的训练。我认得这些动作,所以都能拦截、抵挡,或者让每个攻击动作偏转角度。我因太过害怕他而无法发动攻势,害怕如果我没持续保卫好自己,他就会出其不意地朝我一击,打落我的拐杖。如果我轻易地让出了自己的阵地,他可能会回头一瞥,然后放弃我转身去追击两位女士。我勉强而胆小地迎击他其中的一击,但他几乎没有退缩,也不感到疲惫,还不让我有足够的空间使用我较长的武器。和我不同的是,当吟游歌者奋力自卫时,他并不会因为她们的叫声而分心。我听到树林里传来模糊的咒骂声和微弱的吼叫,是夜眼在突袭第三名被冶炼的人,它冲上去想咬断他的腿筋。但它失败了。但此刻它围着他绕圈子,离他手上的剑远远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躲过他的剑,我的兄弟,不过我想我能和他在这里耗着,而且他不敢背对我过去攻击你。
小心!我只来得及对它说这些,因为我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这个手持棍棒的家伙。他不断对我出击,而且更加使尽全力地朝我挥棍。他不再觉得需要预防我可能发动的攻击,只管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溃我的防御。我用拐杖扎扎实实地迎接每一击,感受每一个震动,肩膀也呼应着拐杖所遭受的冲击。这股力道唤醒了我的旧伤,也震动了我几乎早就遗忘的已经痊愈的伤口。我身为战士的耐力已不如往昔,因为打猎和行走并不像划桨那般能让身体强壮、让肌肉更结实。这一阵席卷而来的困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自己处于劣势,并且十分害怕痛苦的到来,以致无法想出避开攻击的方法。拼命避免受伤和决心打赢是不同的,尽管我尝试远离他好取得挥动拐杖的空间,但他却残酷地朝我逼近。
我瞥了瞥这群吟游歌者。贾许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手持拐杖蓄势待发,但打斗却离他愈来愈远。被劫匪追赶的蜜儿一瘸一拐地后退,试着抵挡挥舞而来的棍棒,笛儿同时在后面追打着,徒劳地用她的细拐杖重击被冶炼者的肩膀。然而他只是弓着身抵挡她的攻击,依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受伤的蜜儿身上。我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情。“笛儿,打他的腿!”我对她大吼,然后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问题,这时一根棍棒掠过我的肩膀,我迅速但缺乏力道地反击数次,然后纵身逃脱他。
突然,一把剑划过我的肩膀,然后飞快地滑过我的胸腔。
我惊恐地叫喊,手中的拐杖脱手落地,接着意识到受伤的不是我。当我听到夜眼痛苦的吠叫声时,我立刻感同身受,然后头部感觉到靴子踩下来的力道。
惊恐,被困住了。救救我!
还有其他更深沉的记忆,埋藏在帝尊侍卫毒打我的痛苦回忆之下。在比那时更早的许多年前,我也曾感受过刀刃划过的感觉和靴子踩下来的力道,但那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曾经和一只名叫铁匠的小狗产生牵系,当时它还小。有一天当我不在的时候,它和攻击博瑞屈的人打斗,过了不久就因打斗受伤而死去,我甚至来不及回到它身边。此刻,我忽然感觉到比自身的死亡更加强烈的威胁。
我害怕失去夜眼,因此将自身的恐惧抛诸脑后,竭尽所能地准备进攻。我调整站姿,上前让肩膀挨打好进入打斗范围。撞击传到我的手臂,连着的那只手瞬间就失去了感觉。但我相信它仍然存在并坚持着。我把拐杖握得更短,猛然举起尾端抵住他的下巴。他对我突然改变的战略毫无防备,只见他下巴上扬、露出喉咙,我立刻用拐杖朝他喉咙底部的凹陷处猛刺,然后感觉到那里面的小骨断裂了。他忽然痛苦地呼气,吐出一团血,我迅速向后跳,将拐杖转过来,用另一端打他的头,在他倒下来后转身冲进树林。
怒吼和奋力挣扎的声音将我带向他们。夜眼已经走投无路,左前脚弯曲在胸前,血从它的左肩流下,在它身体左侧的护毛上形成一串红色血珠。它撤退到浓密的黑莓灌木树丛后面,尖锐的刺和折断的枝蔓曾是它的藏身处,此刻却围困着它,让它无处可逃。它尽可能地躲到树丛深处以避开剑击,我也感觉到了它的腿伤。扎进夜眼身上的刺同样也让攻击它的人无法靠得太近,当他奋力挥剑劈断荆棘好攻击它时,弯曲的树茎吸纳了剑击的力量。
夜眼一看到我就鼓起了勇气,忽然兜起圈子好面对攻击它的人,同时发出狂野的怒吼。被冶炼的人挥剑想要猛地刺下,好让我的狼儿吓退。我的拐杖末端没有尖刺,但我仍发出无言的怒吼,将拐杖猛地刺进被冶炼者的背部,凶猛的力道让它刺穿他的身体,刺进他的肺部,他怒吼一声,鲜血从嘴里喷洒而出。他试着转身对抗我,我却依然紧握拐杖,用身体的重量将拐杖压在他身上,将他跌跌撞撞地逼进纠结的黑莓树丛里。他伸手想抓东西,却只抓断了藤蔓上的刺,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压在拐杖上,将他压在弯曲的黑莓树丛里,壮了胆的夜眼也跳到他背上,撕咬那人粗壮的颈背,直到鲜血喷洒在我们俩身上。被冶炼者窒息般的呼声逐渐削弱,变成微弱的咯咯声。
我完全忘记了那群吟游歌者,直到一声深沉且极度痛苦的喊叫声唤醒了我。于是,我弯腰拾起被冶炼者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冲回路上,让夜眼独自疲惫地倒下舔舐肩上的伤口。当我冲出树丛,眼前就出现一幅恐怖的景象。那位被冶炼的人扑到不停挣扎着的蜜儿身上,正撕开她的衣服,笛儿则跪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紧抓住自己手臂无言地尖叫着,衣衫不整且满身尘灰的贾许勉强站起来,手上的拐杖不见了,朝着笛儿呼喊的方向摸索而去。
我迅速冲向他们,将那人从蜜儿身上踢开,然后双手持剑向下猛刺,只见他狂乱地挣扎,朝我猛踢猛抓。我用力将剑逼近他的胸膛。当他挣扎着抵抗刺在身上的那片金属时,伤口裂开了。他开口用无言的哭喊咒骂我,然后喘着粗气,一滴滴鲜血也伴随着喘气声流了出来。他伸手抓住我右边的小腿,试着在我身体下方猛拉我的腿,而我只是将更多的重量压在剑上,虽然我内心渴望将剑拔出来赶紧杀了他,但是他很强壮,我不敢轻易松开他。这时,蜜儿终于用力将拐杖末端刺进了他的脸中央,解决了他。这人突如其来的静止对我和他来说都是一种仁慈。我把剑从他身上拔出来,然后跌跌撞撞地退后,跌坐在路上。
我的视线忽暗忽明,笛儿的尖叫声听起来仿佛来自远方哀鸣的海鸟。一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而我似乎还停留在这所有事情发生的画面里。我在树丛里舔着肩膀,用舌头将浓密的毛舔到一旁,我谨慎地探索着伤口,用唾液覆盖它。同时,我也坐在阳光下的道路上,闻着尘土和血腥味,还有那人因肠子脱落而产生的排泄物的气味。我感受每一次的接招和还击,以及棍棒袭来的力道和伤害。忽然间,我凶猛的杀戮方式对我来说有了另一层意义。我知道自己正遭受着痛苦,也了解他们绝望地倒在地上挣扎的感受,唯有一死可以让他们逃离将会到来的更多的痛苦。我的心在杀手和受害者两个极端之间来回颤动。我既是杀手也是受害者。
孤单,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感到孤单。从前在这种时候,总有人会照顾我。同船的水手在战后相互扶持,或者博瑞屈可能会来帮我解围并把我拖回家。当时我还有个家在等着我,耐辛会大惊小怪地来看我,切德和惟真会告诫我要更小心地照顾自己,而莫莉也会在黑暗中悄悄过来轻柔地抚摸我。这次打斗结束了,我也活了下来,但除了狼儿之外却没有人在乎我。我很喜爱它,但我忽然明白自己也希望得到人类的关怀,明白自己经不起和我所关心的人分离。如果我真的是一匹狼,就会扬起鼻子仰天长啸。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下,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方式向外探寻。这不是原智,也不是精技,而是两者不神圣的结合,极度渴望地探寻着在任何地方某个可能想知道我还活着的人。
我好像有些感觉了。或许,博瑞屈在某处抬头环视自己所耕作的田地时,闻到了血和尘土的气味,而非嗅到他为了收割根茎农作物而翻动的肥沃土壤的气味?或许,莫莉正从她的洗衣劳动中挺直身子,将双手放在疼痛的背上然后到处张望,对一阵突如其来的寂寥和痛苦感到纳闷?我是否在拉扯惟真疲惫的意识,让耐辛把药草铺在托盘上风干时分神片刻,或者让切德在把卷轴搁在一旁时皱起眉头?我像一只在窗户上展翅猛拍的飞蛾,啪啪地发出声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渴望再次感受我习以为常的关怀。我想我几乎探寻到他们了,但却只能虚脱地退回自己的内在,独自坐在满是尘埃的道路上,身上还有那三名被冶炼者喷出来的血迹。
她把尘土踢到我身上。
我抬头看。只见一个逆着夕阳的黑色剪影,我眨了眨眼,看见蜜儿脸上憎恶和愤怒的神情。她的衣服破了,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你逃跑了!”她指控我,我也感觉到她有多么瞧不起我的胆小,“你逃跑了,害他打断笛儿的手臂,又把我父亲打倒在地,还试图强奸我。你算什么男人啊?什么男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对她的问题我可以有上千个答案可以回答她,但同时也可以一个答案都没有。我内心的空虚让我确定,跟她说话根本无法解决任何事情。于是,我努力爬起来站好,她也在我走回我之前丢下背包的地方时瞪着我。从我一脚踢开它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我捡起背包,把它拿回贾许坐着的地方,只见他坐在笛儿身旁的尘土中试着安慰她。务实的蜜儿已打开他们的背包,贾许的竖琴成了破碎的木屑,琴弦也断了。笛儿则要等到伤口痊愈才能吹奏笛子,而且可能得花上好几周的时间。事情已经发生,我也尽力了。
除了在路边升起营火和到河边打水回来烧开之外,没别的能做了。我将随身携带的药草分好类,找出可以让笛儿镇定下来并止痛的药草。然后,我找到些干燥笔直的树枝,削平好当夹板用。而在我身后山丘上的树林里的那位怎么样了呢?伤口很痛,我的兄弟,但还好刺得不深。不过我只要试着走路,伤口就会裂开来。还有刺。我浑身都是刺,好像布满苍蝇的腐臭尸体。
我现在就过去帮你把每一根刺拔出来。
不,我可以自己来,你照顾其他那些人吧!它停顿了一下。我的兄弟,我们应该逃跑的。
我知道。
为何走到蜜儿身边,平静地问她是否有衣服可以让我撕下一些布,好用来把夹板固定在笛儿的手臂上会是如此困难?她没有回答我,但瞎眼的贾许无言地递来一块柔软的布料,原本是用来包裹他的竖琴的。蜜儿瞧不起我,贾许似乎因过度惊吓而麻木,笛儿则迷失在自己的痛苦里,几乎注意不到我,但我还是设法让他们移驾到营火边。我搀扶笛儿走到那里,用一只手臂抱住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则支撑她受伤的手臂。我让她坐下来喝我泡的第一壶茶。我开口说话,却不像是在对她说,反倒像是在对竖琴手贾许说,“我可以把骨头移正,然后用夹板固定住。我曾经替许多在作战中受伤的士兵做过这样的处理,但我并不会把自己当作医生。当我们抵达下一个城镇时,可能就得重新安置夹板了。”他缓缓点头,我们都知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他跪在笛儿背后扶住她的肩膀,蜜儿也紧紧捉住她的上臂。我咬牙抵抗她所感受的痛苦,用力把她的前臂拉直,她当然也叫了出来,因为单靠茶并不能完全缓解那种痛苦,但她也强迫自己不要挣扎。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当我固定和包扎她的手臂时,她的呼吸变得很不规律。我告诉她该如何把一部分手臂放进背心里好支撑重量,并且可以在移动手臂时稳住它。接着,我给她另一杯茶,然后转向贾许。
他的头被打了一下,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但这一击并没把他打昏。他的伤口肿了起来,我碰到伤口时他还会退缩,但还好皮肤没裂开。我用冷水给他清洗伤口,告诉他喝茶可能会让他舒服些。他谢谢我,我却不知怎地因此感到内疚。然后我抬起头,只见蜜儿透过营火用猫一般的双眼注视着我。
“你受伤了吗?”我平静地问她。
“我的小腿有块梅子般大小的肿块,这是他打我的地方。当他试着非礼我时,还在我的脖子和胸部留下指痕,但我可以自行处理伤口,还是谢谢你……柯布。对于我竟然还活着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谢你的。”
“蜜儿。”贾许以相当低沉的声音说话,语气充满疲乏和愤怒。
“他逃跑了,父亲,他把对手打倒之后就逃了。如果他当时能帮我们,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笛儿的手不会被打断,您的竖琴也不会碎裂。他逃跑了。”
“但是他回来了,就让我们别去想如果他没回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吧!我们或许受了点儿伤,但你还是得因为捡回一命而感谢他。”
“我才不感谢他。”她不痛快地说道,“那只是短暂的勇气,他原本可以拯救我们的生计。我们现在有什么呢?一位没有竖琴的竖琴手,和一位无法举起手臂握住笛子的吹笛人。”
我起身走开。我实在太累了,无法再继续听她说下去,也太过沮丧,以至于完全无法为自己辩解。我将那两具尸体从路上拉开,拖到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在天快黑的时候再度走进树林寻找夜眼。它早已处理好伤口,比我还在行。我用手指抚摸它身上的毛,上面处处纠结着裹着灰尘的刺和黑莓碎屑。我坐在它身旁,它把头搁在我的膝盖上让我搔搔它的耳朵,这就是我们之间所需要的一切沟通了。接着,我起身找到第三具尸体,然后抓紧他的肩膀把他拖出树林,拉到其他两具尸体旁边。我毫无愧疚地搜刮他们的口袋和钱包。其中两人身上只有一些小铜币,持剑的那位钱包里却有十二枚银块,于是我拿了他的钱包,把那些铜币一起放进去,也拿走他破损的剑带和剑鞘,然后把剑从地上捡起来。接着我从河边捡来些石头堆在他们周围,直到将他们的尸体全部覆盖住。这时天已经全黑了。做完这一切后,我走到河边冲洗双手和手臂,洗了把脸。我脱下上衣洗掉血迹,然后立刻穿上湿冷的衣服。我的伤口有一阵子因此而感到舒服,但稍后我的肌肉就因衣服的寒气而开始僵硬起来。
我回到微弱的营火边,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每一张脸。我伸手去握贾许的手,将钱包放进他手中:“也许这足以帮你度多一段时间,直到你可以换一把新的竖琴。”
“用死人的钱你能安心?”蜜儿讥讽着。
我绷紧的脾气啪地断裂了。“那么就假装他们还活着。根据公鹿的法律,他们至少应该付你们赔偿金。”我说道,“如果这样还不合你意,不妨把钱全都丢进河里,我才不在乎。”我彻底地忽略她,比她对我的态度还强硬。我不顾身上的酸疼和刺痛解开剑带。夜眼说得没错,这位剑客确实比我高大许多。我将这块皮带放在一片木头上,用我的刀在皮带上刺了一个新的洞之后,就站起来将它系在腰上。我的身上又有了剑的重量,这让我觉得安心。我拔出剑就着火光仔细观察。它不怎么起眼,但坚固实用。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笛儿问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从树林里第三个家伙身上拿下来的。”我简短回答,然后收剑入鞘。
“这是什么?”竖琴手贾许问我。
“一把剑。”笛儿说道。
贾许朦胧的双眼转向我:“上方的树林里有第三个家伙,还拿着剑?”
“是的。”
“那么,你从他身上把剑抢过来,还杀了他吗?”
“是的。”
他轻轻喷着鼻息,自顾自地摇摇头:“在我们握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握着的不是文书的手。一枝笔不会让你的手留下那样的老茧,也不会让一只前臂变得如此健壮。你瞧,蜜儿,他没有逃跑。他只是去……”
“如果他先杀掉攻击我们的人,那会更明智。”她仍固执地坚持。
我打开行囊抖出毛毯,然后躺在上面。我很饿,但对此无计可施。我倒是可以做件事情好缓解我的极度疲劳。
“你要睡了吗?”笛儿问我。虽然她仍处于药效中,但她的脸仍反映着她尽可能表现出来的高度警觉。
“是的。”
“如果有更多被冶炼者来呢?”她又发问。
“那么,蜜儿就可以用她认为明智的方式,按照她想要的任何顺序把他们杀了。”我尖酸地说道,然后在毛毯上移动,直到我的剑在视线范围内并且触手可及,接着闭上了眼睛。我听到蜜儿缓慢起身替其余的人铺床。
“柯布?”贾许轻声问我,“你有没有替自己拿些钱?”
“我想自己应该不再需要钱了。”我同样平静地告诉他,没有解释我不想再和人类有什么瓜葛。我绝不想再对任何人解释自己,也不在乎他们是否了解我。
我闭上眼睛暗中向外探索,和夜眼短暂接触。他像我一样,虽然肚子饿,却还是选择休息。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自由地和你一同打猎了,我对它承诺,它也满意地叹了口气。它离我并不远。我的营火是穿过它正下方树林的一丛火花。它把鼻口搁在前脚掌上休息着。
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累。我的思绪模糊地飘移着,我放掉它,任其自由飘荡,远离那刺激着我身体的伤痛。莫莉。我渴望地想着。莫莉。但我找不到她。博瑞屈正睡在某个地方的壁炉前的地铺上。我看到他了,感觉几乎像是我在对他技传,但我无法守住这幻觉。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各个部位,他变瘦了,而且因为好几个小时的耕作而晒黑。我缓缓转身离开他,精技轻轻拍打着我,我却无法控制它。
当我梦到耐辛时,惊讶地发现她和铭亮爵士在一间私人房间里。铭亮爵士看起来像一只陷于困境的动物。旁边一名身穿美丽礼服的年轻女子很显然因为他让耐辛来打扰他们而感到吃惊。耐辛带着一张地图,一边说话、一边把桌上的一盘美食和酒移开,然后把地图展开在桌上。“铭亮爵士,我知道你既不愚蠢也不怯懦,所以我必须假设你对现状是毫不知情的。我的意思是,你所受到的教育已经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就像这张由已故惟真王子所绘的地图能为你证明的一样,如果你不赶快采取行动,公鹿所有的海岸都会落入红船的手中,他们可一点儿也不仁慈。”她抬头用锐利的淡褐色双眼凝视他,如同她曾期望我听话般地凝视我。我几乎同情起他来了,接着我就丧失了对这个场面的微弱掌握。我像一片随风飘扬的叶子般旋转而去,远离他们。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飞得更高还是更低,只感觉到一条纤细的线把我和我的身体绑在了一起。我在猛拉着我的漩涡中翻腾旋转。有一匹狼在某处忧虑地哀鸣。幽灵似的手指拉扯着我,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
蜚滋,要小心,回来吧!
是惟真。他的技传还不如一阵风有力量,尽管我知道哪怕是这一点点也已经花了他很大的力气。我们之间隔着个东西,是一层既顺从又抵抗着的冰冷雾气,如同刺藤般纠结。我试着小心翼翼地寻找足够的恐惧让我溜回自己的身体,但却感觉像被困在梦里,试图醒过来。我找不到挣脱这个梦境的方法,甚至连挣脱困境的意志力也找不到。
一丝狗崽子魔法的气味在空中发臭,瞧瞧我找到什么。欲意像猫爪般钩住我,把我紧拉到他跟前。你好,小杂种。他深深地重新唤醒我的每一丝恐惧,我也感觉得到他挖苦的微笑。他们都没死,拥有堕落魔法的小杂种和王位觊觎者惟真都没死。啧,啧。帝尊如果发现自己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成功,真不知会有多么苦恼。不过,这回我可会用我的方式帮他确认所有的事情。我感觉到他阴险狡诈地刺探我的防卫,那感觉比一个吻还亲密,仿佛他在揉捏一位娼妓的肉体,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处虚弱。我像只兔子般在他的掌控中悬摆,怪怪等着结束我生命的扭转和猛烈的一拉。我感受到他的力量和狡猾增长到了何等地步。
惟真,我在啜泣,国王却听不见也不回答。
欲意在他的紧握中掂了掂我的份量。你从未学会如何控制这股力量,它对你有何用?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但是对我来说,啊,对我而言简直是如虎添翼。你会使我强壮得足以找出惟真,无论他把自己藏在哪里。
我的精力忽然像被刺破的水袋般渗漏出去。我不知道他如何穿透我的防卫,也不知道该如何避开他。他贪婪地抓紧我的心贴着他的心,榨取我的力量,择固和端宁就是如此杀害黠谋国王的,他们让他像破掉的泡泡般逝去。当欲意强行压低我们之间所有的墙时,我找不到与之对抗的意志和力量。他胡乱翻找我的秘密时,那陌生的思绪在我心中形成一道压力,抽出我的本质。
但我心中的一匹狼正在等他。我的兄弟!夜眼大喊着,然后露出牙齿并伸出爪子扑向他。在很遥远的某处,欲意恐惧而惊慌地尖叫,不管他的精技力量多么强大,他对原智都一无所知。面对夜眼的攻击他毫无招架之力,就像我面对他的攻击时一样。有一次,夜眼曾在择固用精技攻击我时激烈地回应他,我也看着他仿佛真的遭到狼儿凶猛攻击似的倒地。他当时失去了所有对精技的专注和掌控,让我得以摆脱他。我不了解欲意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感觉到夜眼正猛咬着的嘴。我受到欲意强烈的恐惧冲击。他逃跑了,忽然切断我们之间的精技连结,使得我有一会儿没办法确定自己的身份,然后我就回来了,完全清醒,在我自己的身体里。
我起身坐在毛毯上,只觉汗流浃背,然后用我所记得的方式,在自己的周围猛然竖起每一道心防。
“柯布?”贾许带着些许警觉地询问,我看到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蜜儿则坐在她自己的毛毯上盯着我看,她就在那儿看守着。我压住一阵气喘吁吁的啜泣。
“做恶梦,”我声音沙哑地勉强开口:“只是一场恶梦。”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因为自己的虚弱感到恐惧,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周围旋转,我几乎没办法站稳。对于自身虚弱的恐惧刺激了我,于是我拿起我的小水壶,走向河边。我打算给自己喝点精灵树皮茶,希望它的药效够强。我改变方向绕了一大圈避开那堆覆盖被冶炼者尸体的石头。夜眼在我抵达河岸之前就来到了我身边,用三条腿跟着我蹒跚而行。我手一松水壶掉在地上,整个人也坐倒在它身旁。我伸出双手抱住它,一边小心地留意它肩上的剑伤,然后把头埋进它的颈毛里。
我好害怕,差一点就没命了。
我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把他们全都杀了,它镇定地说道。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他们就永远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一定要在他们的窝藏处猎捕他们,然后把他们全杀掉。
这是它唯一能给我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