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的父亲站在银行门外,看着时间。他收到一些指示,如果他完成这些指示,就能冲出泥淖,重新见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如若他失败,他们就会丢掉房子,失去他努力为他们营建的生活。但是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会是安全的。有人笃定地向他保证了这点。
眨眼之间,数秒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是四点二十三分,他走进了银行。几分钟里,他都站在其中一个柜台前,看上去是在填写存款单,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恐惧。他已经满身大汗,嘴唇却干燥得开裂了。然后他步向盥洗室,选择中间的隔间,他关上大半的门,只留下一个小缝隙,之后坐在马桶边缘休息。
在此之后,他只需等待。
等待。
他的大腿火辣辣的,腿肚子很疼,但他待在那里,工业吸尘器刺鼻的味道和樱桃味的空气清新剂味涌进他的鼻孔里,缠绕着他的喉头。
到了五点零三分,他听到卫生间的门打开了,钥匙叮当作响,可以猜测,进来的人是个保安。按照一般程序,他会检查每个隔间,但因为每个隔间的门都开着,他便跳过了这个步骤,正如欧文的父亲祈祷的那样。
保安关掉灯,卫生间的门也关上了。
欧文的父亲从马桶边缘下来,在黑暗中,他摸索着从隔间出去的道路,唯一的光亮来自门边红色的紧急出口的字样。
然后他等待着。
到了五点十七分,他从卫生间冲出来转向右侧,往银行的后勤办公室奔去。他打开了紧急出口,让他的同伙进入,那人已经关闭了警报器。他穿着黑色的牛仔夹克,套着一件连帽卫衣,面容被遮住了,模糊不清。
然后他们两人走向银行前台,出纳员仍在数钱,他们要赶在晚间保险柜关闭之前结束工作。
在大厅里,欧文的父亲的同伙提高声音,挥舞着一把手枪。
他说的什么无关紧要,欧文的父亲没有认真听。相反,他在观察出纳员和其他职员,看看会不会出现任何麻烦的迹象,但他在这些人脸上只看到了惊讶和恐惧。他想过这点,在银行工作的人,对这种事或许早有准备,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更坚忍一些。但是他们都只是举起双手,畏缩着,除了那个往麻袋里装钱的人。欧文的父亲再次祈祷,希望这次这些人不要做什么傻事。
但随后那个保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不许动!”他叫道。
事实上,当他叫出那句话时,欧文的父亲就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事态的发展他感到深深无力。
那名同伙开枪打中了保安的胸部,所有人都在尖叫。其中一个往袋子里塞钱的人惊呆了,另一个职员咒骂着,从他手里扯过袋子,接着干他的工作。
保安躺在地上,他还在动弹着。大概过了一分钟,他身体下面已经积聚了一大摊鲜血,然后他就再也不动弹了。欧文的父亲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这本不该发生的,但事已至此,他尽可能多地拿上了钱袋,他的同伙也一样,然后两人一起从后门冲了出去,一辆车正等在那里。
你看够了吗?以赛亚问。
“嗯。”欧文说。
虚拟画面碎裂了,就像古老的卷轴被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之下瞬间化为灰烬的场景,欧文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记忆回廊。
“不是他做的。”他说。
他还是抢了银行,欧文。以赛亚说。
“是,但那是他们强逼的,他没的选,而且他也不是开枪打死保安的那个人。他没有犯谋杀罪。”
不管怎样,他都要进监牢的。
“可能吧。”欧文说。但这结论没有他刚刚看到的内容重要,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有了意义。他爸爸和那个保安一样,都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这一点,尤其是欧文的外祖父母,但这无关紧要。欧文知道真相了,而且他意识到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那个同伙是个刺客吗?”他问道。
或许。
“我准备好出来了。”
很好。三,二,一……
记忆回廊在一道灼热的亮光之下消失了,欧文在鹰巢之中睁开了眼睛,以赛亚站在他身旁,给他和机器解除连接。欧文甚至感觉他应该感谢这个圣殿骑士,但他说不出口,至少现在不行。
相反,他说:“我想要见门罗。”
以赛亚点点头。“当然,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他在哪儿?”
“在一间拘留室里。”
“你还没……对他做什么?”
“比如说?”
欧文知道门罗手上有圣殿骑士和刺客想要的情报。门罗已经从欧文的DNA中解码出一些东西了,还有其他人的DNA,将他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还有伊甸三叉戟。欧文只是不知道以赛亚为了从门罗手中得到这些情报会做到何种地步。
“你伤害他了吗?”欧文问。
以赛亚嗤之以鼻。“拜托,我可能对门罗生气,但酷刑永远达不到预期的目的,酷刑只会对大脑造成伤害,而在我工作的过程之中,我发现保持大脑完好无损更有价值。你很快会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来吧,我陪你去休息厅。”
说完,他带着欧文步行穿过鹰巢的过道和走廊,来到格蕾丝和肖恩刚刚吃过早饭的地方。格蕾丝还在那里,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和那个叫维多利亚的女人交谈。以赛亚离开了,欧文远离格蕾丝坐下,让格蕾丝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然后他看着巨大的窗户。
昨天晚上的风雨让外面的一切都显得绿意盎然。树林、纤柔的灌木丛,还有生长在阳光地带的一簇簇小草。几个小时前他还在那些林木中飞奔,准备潜入这个基地,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看着外面,对他而言,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欧文。”格蕾丝说。
她和维多利亚都在看着他。
“有用吗?”她问。
“嗯,”他说,“有用。”
“你感觉如何?”维多利亚问,欧文感觉她应该是个心理医生。
“我很好,”他说,“你今天没进虚拟进程吗,格蕾丝?”
她摇摇头。
“昨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维多利亚说,“每个人都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排解它。”
她肯定是个心理医生。在他爸爸死后,欧文见过一些这类人。
“我现在去看看肖恩,你能行吗?”维多利亚问道。
格蕾丝点点头,于是这女人离开了他们。欧文起身走向格蕾丝的桌子。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
他抓了一张椅子拖了过去,然后他反坐在上面,胳膊搭在椅背上。
“所以,”她说,“是刺客给你爸爸下套了?”
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是那样。”
“我很抱歉。”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因他父亲的死怪罪任何人。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格里芬跟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如果真的有,那他该怎么办,这是最困扰他的部分。“我想这也算不上意料之外。”
“为什么?”
欧文告诉她张芷的故事,兄弟会是怎样在她受伤之后抛弃她的,即便她是那个凭借一己之力拯救宋朝于水火的人。“这看起来正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他说,“他们利用别人。”
“你说的不对。”格蕾丝说。
“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但至少她慰藉了亡父的在天之灵,不是吗?你正在做的也和这类似。”
这倒没错。欧文的确感觉他好像为此对张芷有所亏欠。他还亏欠哈维尔。没有那件偷来的DNA样本,欧文现在还在原地踏步,困惑,孤独,找不到答案。他想告诉哈维尔他刚刚得知的一切,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的朋友。
“所以你现在是个圣殿骑士了?”格蕾丝带着一丝嘲弄问道。
他哼了一声。“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说,“以赛亚是很有说服力的。”
欧文还是没法完全信任他,要想忘记像特威德老板那样的圣殿骑士在纽约的所作所为和他所带来的破坏是很难的,不管肖恩现在怎么说这个组织的好话。“我不是圣殿骑士。”
“但你也不是刺客。”
“嗯,但我想我已经开始走上这条路了。”
“我也是,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他还记得。他在纽约的祖先曾经训练过格蕾丝的祖先,使其成为刺客。维琉斯和伊莉莎常常待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很亲密。这种亲密关系依然残留在欧文和格蕾丝之间,只要他稍稍注意便能发现。
格蕾丝靠在座椅上。“这些事把你的脑子搅得很乱。”
“对,是的,”欧文说,“就像个大脑迷宫似的,很难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身份。你会迷失自我。”
“你必须找到一个真实的存在的东西,”格蕾丝说,“维多利亚刚刚这么对我说。你必须找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然后坚持下去。”
欧文想了想。“对我来说,就是我爸爸。你呢?”
“大卫。”她说。
欧文注视着桌子。他还是搞不懂格蕾丝和她弟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在这场冲突中走向了两个对立面,但他知道最好不要逼她说出来。如果她想要分享,她会主动分享的。
在这之后,鹰巢的几个工作人员送来一盘三明治和几袋薯片,还有一些水果。
“午饭,”格蕾丝说,“比我们之前吃到的要差。”
“没事,”欧文说,“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曾经藏在一间储藏室里?”
“真的?”
“嗯。”他站起身来,拿了一个三明治,烤牛肉馅的,“相信我,很好吃。”
他们正吃着的时候,肖恩回到了休息厅。他问候了两人,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但看上去既遥远陌生又心不在焉,和欧文几周之前在门罗的仓库里看到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
“你还好吗?”欧文问。
“哈?”
“你还好吗?”
“噢,我很好,”肖恩说,“我在一场维京决斗中获胜了。”
欧文挑起眉毛。“真的吗?”
肖恩点点头。“我掌握了乔姆斯维京人的控制权,现在我们要去丹麦的海岸劫掠了。”
“太酷了。”欧文放下了他的三明治,“但你还好吗?”
肖恩停止咀嚼,他看上去很困惑,就像是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似的。“我?”
“是的,你。”
“我……我很好,”他说,“非常好。”
欧文看向格蕾丝,她耸了耸肩。肖恩看上去已经在大脑迷宫中迷失了,而欧文并不认为他想被人找到。
第二天一早,维多利亚单独来休息厅见他们。她在平板电脑上检查了一番,然后建议肖恩继续体验他维京祖先的记忆,那个据说名为斯泰尔比乔恩的人。格蕾丝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回到Animus中去,欧文也是。维多利亚说欧文可以在自己的虚拟记忆中做出贡献,这让人感觉他们只是在试图让他分心。
“除非我见到门罗,否则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你们。”他说。
“我不认为这是可行的。”
“为什么不行?以赛亚答应我说可以和门罗谈话。”
维多利亚看着她的平板电脑。“我不知道这回事。”
圣殿骑士的领袖欺骗了他。“那就去把以赛亚喊来。”
“恐怕以赛亚现在很忙。”
“很忙?”欧文略微提高声音,“忙什么?”
“这跟你没有关系。”她说,她的气急败坏打碎了心理医生的面具。
“他要走了,不是吗?”格蕾丝说,“昨晚的事情之后,他要去追寻戟尖了。”
维多利亚摇摇头。“我没有说——”
“所以他去了中国,”欧文说,“或者其他地方。”
“你们怎么知道的?”肖恩问,“你们又没和娜塔莉亚谈过话。”
欧文直视着维多利亚。“因为我也在那里。”
听到这句话,这个女人撇下了她所有的伪装,风度尽失。“你知道戟尖在哪里吗?”
“不,”欧文说,“我的DNA是一条死路,否则刺客们早就得到那东西了。”
维多利亚眯缝着眼看着他。“你要和门罗重逢,必须等到以赛亚回来了。与此同时,我将持续在此引导你更加深入地探索Animus虚拟记忆。肖恩,以赛亚想要我告诉你,他对你现在的这个祖先抱有很大的期望。”
肖恩抬起头。“真的吗?”
维多利亚再次在平板电脑上敲击着。“是的。我们相信托勒密戟尖就是你们所有人一起在纽约发现的那个,塞琉古戟尖则是我们希望在不儿罕合勒敦山找到的那个,这样就只剩下马其顿戟尖了。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对他们猜想的戟尖在历史长河中的流传路线进行了建模,最后一枚三叉戟碎片很有可能就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某地。”
肖恩咧嘴笑了起来,像个傻子。他看上去像个瘾君子。
“以赛亚什么时候走?”格蕾丝问。
维多利亚转身走向大门。当她开门时,她说道:“他可能已经走了。科尔现在接管指挥。”然后她就走了。
门刚关上,欧文就转向其他人。“门罗就在鹰巢的某处,你们知道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为什么?”肖恩问,但欧文无视他。
“总共有五栋楼,”格蕾丝说,“我们没都看过。”
“我想我昨晚见过其中三栋了,”欧文说,“我猜他们应该把门罗关在另外两栋之一了。”
“等等!”肖恩向前倾身,他提高声音,十分惊慌,“你们要做什么?”
“放松,”欧文说,“你就继续你的旅程好了。”
“什么?”
“没什么。”
欧文转向格蕾丝:“那你呢?”
她直直地看着欧文,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为什么?你想帮他逃脱吗?”
“我是这么想的,”欧文说,“如果以赛亚去了不儿罕合勒敦山,我也不会待在这里。”
她咬着嘴唇,欧文笑了。“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能合作无间。”他说。
“伊莉莎和维琉斯合作无间,”她说,“你和我?我可不敢肯定。”
但欧文能感到她内心也已经动摇了。当维多利亚告诉他们以赛亚可能已经离开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不想被撇下,”他说,“另外,机会很好,格里芬也在路上,大卫会和他一起去的。我知道你还在为他担心。”
“你太卑鄙了。”
欧文抬起手。“这是事实。”
格蕾丝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分钟,欧文就一直坐在桌边,把问题抛给格蕾丝,耐心地等待着。
“好,”她终于说,“我加入。”
欧文点点头。“好。”
然后他转向肖恩,肖恩已经沉默好长时间了。“那你呢?”
“噢,我要留在这里。”肖恩说。
“你当然要留下来。”欧文的确没指望过他说出点什么让他意外的话来,“我们能最起码相信你不会出卖我们吗?”
肖恩耸耸肩。“我不说出你的事,你也别说出我的事。”
欧文认为这样就够了。“行,就这样。”
格蕾丝活动了一下肘关节。“你有计划了吗,我们怎么闯出去?”
“我想有了。”
“你觉得我会对这个计划满意吗?”
欧文又笑了。“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