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亚吃了一根格兰诺拉燕麦棒当早餐,然后坐在了Animus椅上。这台机器和她在鹰巢使用的那台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没那么舒适。格里芬将她和所有线路、连接器连接起来,她闭上了眼睛。
“我讨厌这个阶段。”
“哪个阶段?”他问道。
“进去的时候。”
“为什么呢?”
“顶叶抑制器。”
“噢。”他走到一旁他的电脑控制台前,“我们不用那个。”
“我们不用?”
“不用。而且你会一直在椅子上,你会发现这样一来进入虚拟进程就没那么费劲了。但如果你粗心大意,可能会更容易失去同步。”
“明白了。”娜塔莉亚舒了口气,很开心她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个令人难受的玩意儿了。
“现在,”格里芬说着,摆弄着控制台,“我们知道了蒙哥汗死亡的日期,我们该从他死后多久开始?”
“他们要经历长途跋涉,”娜塔莉亚说,“阿速台他们的行军速度大概是每天三十到四十英里,所以……一个月?五周?”
“我们从第四周开始,然后如果需要向前推进,我们也可以再调整。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我们开始吧。”
过了一会儿,娜塔莉亚躺在一片黑色的沉静中,然后格里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记忆回廊已经载入完毕,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娜塔莉亚说。
很好。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刺目的光亮打碎了黑暗,但这一次,娜塔莉亚并没有那种头骨被刺穿的感觉,而下一秒,她已置身于虚空之中。格里芬没说错,这种虚拟体验没有顶叶抑制器带来的那种真实感。娜塔莉亚的意识有一部分确信无疑地知道,她现在正躺在一座破旧老房子的地下室的Animus椅上,这也让她乐于接受虚拟体验。
我已经把所有程序都载入完毕。蒙哥汗死后一个月。
“好的。”
记忆回廊四散裂开,但大脑这次仍旧没有什么痛感,娜塔莉亚发现自己跨坐在一匹马上,和一列怯薛军武士们一起,他们之间是存放着大汗遗骸的四轮马车。娜塔莉亚差点失去平衡,从马鞍上摔下来,虚拟程序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哇哦,你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娜塔莉亚平静了一下心绪,“我应当举止得体一些。”
这更像是在门罗的Animus中。
娜塔莉亚渐渐明白了,这并非易事。但她逼着自己将身心的控制权交给伯颜,就像她和阿德丽娜那样,这样她就能好好骑在马上了,他们共享着思维和记忆。
他们这队人马向北行进,穿过黑水河流域,这里的气候凉爽宜人而且干燥,明亮的天空广阔而深远。自从治水者将河流改道灌溉平原之后,农田再度焕发生机。整个小腿沾满泥泞的农民们默默地看着蒙古军队通过,旗帜飘扬,号角轰鸣。陈伦,那个党项族的募兵,就来自这个地区。虽然这里和伯颜生活的大草原不尽相同,但也比宋朝那些该死的山谷更像家乡了。
他的肩膀和腰侧的伤渐渐愈合了,虽然仍有些许疼痛,而且他仍时时念起那个击败他的宋人武士。他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反而很钦佩她的勇武和技艺,他深深感到天父已经对他有些不悦,他甚至有点希望她能够活下来,有时他甚至会愧疚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
“伯颜!”阿速台向他招手,让他上队列前头去和他会合。
他轻夹马腹,跟上年轻的王子,向他垂首致敬:“殿下。”
“我们已经到了中兴府。”他穿着那件华丽的镀金铠甲,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当然,殿下。”伯颜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可汗的儿子对他如此宠信有加,关心备至,但出于必要的谦恭谨慎,他接受了这番好意。
“和我一起上前去。”阿速台策马向前小跑了一段距离,伯颜跟着他,直到他们和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先遣的弓箭手和武士们还在十几码之前。“十八年前,成吉思汗的部下,伟大的速不台将军在和波兰王国的作战中取得了胜利。”
伯颜点点头。
“在莱格尼察的囚徒之中,有个年轻的武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圣殿骑士团的组织。”
“那是个武士团?”伯颜问。
“并不仅仅是个武士团,”阿速台说,“我们的目的和野心超越了我们军事上的成就,战争仅仅是个非常有效的工具而已。”
王子刚刚的话已经表明了他就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但伯颜克制住自己,不对此做任何评价,让阿速台继续说下去。
“在我之前,我父亲已经成为骑士团的一员。那就是他能够击败和压倒我祖父的兄弟——窝阔台的众多背信弃义的嗣位者,成为可汗的原因。现在我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一名圣殿骑士,虽然我并非大汗。”
“这个组织的目的是什么?”伯颜问道。
阿速台朝着前方的谷地点点头,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中兴府,从前的西夏国首都。”
伯颜看着这座城市,怯薛军渐渐走近,城市破灭的残迹依然可见。即使已经过去三十年,大段城墙依旧没有重建,被烧焦的宝塔依旧矗立在那里,像是对背叛者进行无声警告的黑色警示柱。
伯颜那时还是个男孩,但他也听过那些故事。部族将这座城池夷为平地,屠杀了这座城的居民,几乎将整个党项灭族。但那座被捣毁的城市如今已经恢复生机,农田开始重新种植起稻米。暂时,平静成为它的主题。
“我们带来和平,”阿速台说,“通过我们的治理,我们的货币,我们的道路,我们用秩序取代动乱,我们确保对不同神的信仰都能够得到容忍,我们的律法带来铁一般的正义。”
伯颜点点头,在他的脑海深处,娜塔莉亚再次感到恐慌。这个蒙古王子说的话听起来仿佛谋害数百万人的性命既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这就是圣殿骑士团的世界,这座城市便是明证,它的一切都被毁灭,花费数十年之久才恢复正常。
“为什么您和我说这些?”伯颜问。
“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阿速台说,“大部分怯薛都是圣殿骑士,虽然并非全部。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伯颜犹豫了,在这一瞬间,娜塔莉亚发现了他心中的道德准则。当伯颜开始相信上天是这场战争的主宰时,他觉得杀戮、死亡还有重建都是正常的,但现在他知道了,有一个秘密组织,由人组成的秘密组织在控制着所有的战争。他感觉自己像被从马鞍上扔下来一样。
“您已经赐予我荣耀,”伯颜说,“能否再允许我稍作考虑?”
“当然,”阿速台说,“我会在不儿罕合勒敦山再问你一次。”
“感激不尽,殿下。”
伯颜放慢速度,他的头一直低垂着,汇入大部队中。队列穿过中兴府,这个不像城市、更像是城市幽魂的地方。现在的伯颜看着它,却再也不认为这是天父的惩罚了。
他看到的只是死亡。
我想我们可以快进一点了。格里芬说。
娜塔莉亚同意。
我会先把你放回记忆回廊,这样转换起来会轻松一点。
“多谢。”
道路、装载着可汗遗骸的四轮车,还有成列的武士们慢慢融化,像是一阵奇妙的大雾席卷了道路,她的马也被卷了进去,然后娜塔莉亚发现自己就站在一片虚空上。
让我们来试试五周之后吧。他们离不儿罕合勒敦山还有七百英里的距离。
“六周吧。”娜塔莉亚说。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给我点时间来校准。
娜塔莉亚等待着,渐渐地有些焦虑。很有可能在下一次虚拟进程中她就将知晓伊甸园碎片的所在地。这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但这任务现在于她而言成为某种敲响世界末日之钟一样的东西。开始是以赛亚,现在是格里芬,他们一起计算着世界末日。和门罗一样,她不希望任何一方夺得戟尖,两派都只会带来死亡和破灭。但她不确定怎样才能预防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找到它。
我们准备好了。
娜塔莉亚叹了口气。“好。”
记忆回廊再次分崩离析,世界再次拼接组合起来,这是另一条道路。这次娜塔莉亚很容易就藏进后台,让伯颜掌握控制权。透过他的眼睛,她认出了成吉思汗长眠的那座圣山,那时候他还被称作铁木真,不儿罕合勒敦山的顶峰高高矗立在远方,白雪覆盖其上。
数日之前,蒙哥汗的葬礼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一小群他的近亲以及精挑细选的怯薛军正抬着他的遗骸去往他山间的陵墓,带着大量的黄金、丝绸,还有美玉、宝石。他们面前的道路空无一人,人们害怕如果他们看到葬礼,则必将被处以死刑,如同当年成吉思汗葬礼的目击者们一样。
伯颜在阿速台身后策马而行,后者率领着怯薛军进入山间,跟在他的叔伯们身后,最终他们走下山坡,进入平地,沿着河谷向北而行。松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青色的牧草和农田在向他们招手,圣地越来越近,不儿罕合勒敦山已在眼前。
随着伯颜的马扬蹄越过一英里一英里的路程,娜塔莉亚感到一阵阵不寒而栗。匕首就在可汗那里,和几副铠甲、剑还有弓在一起,而他们很快就要抵达墓穴了,她能目睹伊甸园碎片的安置之所。
我想我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格里芬说。
看来他也感觉到了。娜塔莉亚一言不发。
你准备好了吗?
“这重要吗?”
听起来你还没准备好。
“我没这么说。”
你也没说是。
“我只是在努力做好这一切,搞定它。”
好吧,我让你自己来。
怯薛武士们抵达山脚下一片小河谷,一条河流在此流淌着。起伏的山峦围绕着他们,也围绕着这个地方,让这里看起来像是接近神明的庇护所。队列涉水渡过浅滩,然后带着无言的虔敬,开始上坡。伯颜抬头,向他们前进的方向看去,他发现一个天然形成的形似牛角的岩石地带,他确信,那里就是大汗的长眠之所。
“伯颜,”阿速台骑马来到他身边,说,“我们就快到了。我很高兴你一直在这儿。”
“谢谢您,殿下。”
“如果你早点成为怯薛军的一员,或许我父汗还活着。”
伯颜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有没有好好考虑过我之前说过的建议?”
“我想过了,殿下。”
“那你的回答是?”
娜塔莉亚知道伯颜会接受的,他只能这么回答,否则就太失礼了。蒙古人不论是为天父而战,还是为圣殿骑士团而战,或者只是单纯地追求财富和杀戮,他们都是伯颜的同胞。他是草原上的汉子,是武士,是骑士,是弓箭手,他会如此而生,也会如此而死,和部族一起。
“殿下,我——”
娜塔莉亚的思维在干扰着伯颜,让他无法回答,虚拟场景变得倾斜而扭曲。
控制好自己。格里芬说。
娜塔莉亚不想控制好自己。她不想让伯颜成为圣殿骑士。
娜塔莉亚?你知道的,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她的确知道。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可汗即将被埋葬在何处,而格里芬不知道。如果她失去同步,就在现在,那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能搞定。”她说,然后转身面对阿速台,后者正坐在马上,凝视着她,在扭曲变形的虚拟画面中皱了皱眉。“不。”她坚定地告诉他,整个世界分崩离析了。
蒙古人像碎叶一般飘散开来,不儿罕合勒敦山轰然倒塌,牛角形状的地方也随之倾覆,顶叶抑制器挟裹着一阵愤怒的风暴撕裂了娜塔莉亚的思维。
当一切消退,她站在记忆回廊中,喘着粗气。
格里芬在她耳边咆哮。你在干什么?
“我失去控制了。”
不,你没有!这是蓄意怠工!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她的胃部因失去同步的负面效果而蠕动着。
我把你送回去。
“不。”她轻声说。
我把你送回去!
“不!”她说,“如果你送我回去,我还会像刚才那样做。”
为什么?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格里芬陷入沉默,很久很久,娜塔莉亚感到心中一阵寒意蔓延开来,就像记忆回廊里的暖气被某个人关闭了一样。
“让我出去。”娜塔莉亚说。
好。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提示,她的思维又颠簸了一阵。她已经跳出虚拟进程,回到了Animus椅上。她摘下头盔,开始咳嗽,这股力量在她的颅内敲打着她,像根缠着倒钩的球棒。
“你欠我一个解释。”格里芬说。
娜塔莉亚头晕眼花,还想呕吐,她没法解释。
“她不欠你任何东西。”她听到大卫说。
“别多管闲事,小鬼。”
“不,”大卫说,“我们离开圣殿骑士,是因为他们想要控制我们。现在你也要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这么做的理由不一样。”格里芬说。
大卫重重哼了一声。“你觉得这会让你更高尚?”
“是的!”格里芬喊道,“我们不——”
“停下。”娜塔莉亚感激大卫为她挺身而出,但她可以自己力争。“停下就好。”她说。
“这是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格里芬问道。
娜塔莉亚摇摇头。“不,我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
“只是什么?”
“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哈维尔说。
娜塔莉亚翻了个白眼。如果她不需要大卫,那她也同样不需要他。
“为什么我要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格里芬问,“根据我现在所知的一切,她还在为以赛亚工作,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因为据我所知——”
“我没有为以赛亚工作!”娜塔莉亚叫道,然后瞬间后悔了,因为脑部的痛苦开始汹涌起来。但她忽视了这痛楚,拒绝向后躺到Animus椅上去。“我也不是为你工作。我不是一个刺客,我也不是圣殿骑士。”
格里芬闭上了嘴,走到一旁,用一只手的掌心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指关节。“你听起来就像门罗。”
“或许他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娜塔莉亚说。
格里芬指着地下室的水泥地面。“这是一场战争!”
“但不是我的战争。”
“这不要紧!不管你是否喜欢,你已经被拽进战场了,而现在你就在战场的核心地带。你知道那些在战场上无所作为的人,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吗?”
娜塔莉亚有点站不住了,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站姿。
“他们会死,”格里芬说,“如果你不想变成那样,你就要选择和你一起战斗的同伴,你没法保持中立。门罗不是中立的,无论他怎么骗他自己。”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哈维尔问。
“他曾经为阿布斯泰戈工作,”格里芬说,“他曾是个圣殿骑士。你觉得这能轻易洗刷吗?”
娜塔莉亚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这没让她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却让她担忧起来。
格里芬继续说:“问问你自己,为什么门罗没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他不和你们一起上那辆车?”
大卫看着哈维尔和娜塔莉亚。“他说他是为了欧文留下来的。”
格里芬点点头。“或许他是,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
地下室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电脑风扇在嗡嗡响。
但娜塔莉亚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心情了。门罗做什么、为什么那么做都跟她没关系。她不是因为他才失去同步,也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格里芬不会这么容易就说服她的。
“那又怎么样?”她说。
格里芬昂起头。“那又怎么样?”
“嗯,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那又怎么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吧,”格里芬说,“你就和你的青春期叛逆做斗争吧,我要去不儿罕合勒敦山了。”他跺脚走向军火墙,开始往下拽武器。
“我们也去,对吗?”大卫问道。
“是的,”娜塔莉亚说,“他答应过我们。”
“我现在后悔了。”格里芬说,然后他咕哝道,“另外,说是交易的话,你也没履行承诺。”
“抵达不儿罕合勒敦山后,我会找到那座陵墓。”娜塔莉亚说着,斟酌着自己的语句。
格里芬又抱怨了一会儿,但她知道他会带他们去的。她其实不太想去蒙古,但她必须去,这样可以防止格里芬和以赛亚或是别的什么人找到伊甸园碎片,而她知道,自己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一幢废弃房屋的地下室里是无法做到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