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芷一直坚持到蒙古武士确实跑远了之后,才放松下来,然后整个人颓然倒下。如果没有她为了应急而特意留下的那支弩箭,她觉得自己死定了。现在她只盼着她杀了那个人,但由于膝盖上的伤势让她难以掌控平衡和集中心神,她的利刃并未击中要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逃回营地。张芷现在要回到自己的大本营了。
箭矢从一侧贯穿她的膝盖,这个角度插入的箭杆将她的膝盖骨顶到了一边,而且那个蒙古人又踢了一脚箭头,让她的骨头进一步损坏了。她现在不能去想伤有多重,她还要爬墙。
每一步动作都让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她绷紧下巴,咬紧牙关,甚至都害怕会将牙齿咬碎,她一声不吭。在她的思维中,欧文能听到她在尖叫,她的意识快要被剧痛压垮了。
她试图跃入洞穴,拖着身下的残腿,直到她再也无法坚持,坠落到地面上。再爬上去已是不可能了,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拖动自己的身体,每当箭头触碰到地面上的石头和树根,就像炖牛肉一样,骨肉被搅动起来,极其痛苦。
最终,满脸汗水和泪水的她来到了洞穴的入口。她用尽全力回头看了一眼,在树林中搜寻探子或间谍的迹象,她欣慰地发现并没有她所害怕的东西出现,便扭动身躯进入洞穴。
手捧着冰凉的溪水,张芷感觉好一点了,她向脸上泼了点水并且喝了一些,在这里她感觉很安全。如果她不动弹,疼痛就像巨锤一样不断地击打着她。她突然感觉自己不如就藏在这里,像只受伤的动物找个地穴静静死亡。她只需闭上眼睛躺下来,让自己慢慢逝去。
但她的父亲不会同意的。她能感到他的精神,一如缚在她手腕上的护腕,它敦促着她前进。
她继续攀爬,穿过洞穴,听着自己的呻吟声在洞中回荡着,锤击般的剧痛就像铁匠锅炉里的赤焰,燃烧一切,吞没一切。断掉的箭杆在剐擦着骨头,让她身上的每块骨头都嘎嘎作响。
她停下多次,休息一阵子,让黑暗包围自己。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黑暗吞没时,就抽身出来,继续自己的征程。
几个小时过去了,于她而言好比好多个漫漫长夜。她瞥见头顶的一方亮光,便奋力冲了过去。最后一段恰是最艰难的一段,最终她探头出来,外面已是变化莫测的黎明前夕。
没有人注意到她爬向钓鱼台,然后翻过它,在康的棚屋前安静地休息起来。她等待着,在痛苦的浪潮中摇摆,直到她听到门在她身体上方打开,听到手杖击打地面的声音,然后她看到康就出现在她的头顶。
“我没迟到吧?”她轻声道。
“没有,”他说,“你准时到——”
欧文在张芷无意识的虚空中飘浮着,他深深叹服于她刚刚表现出的强大的力量和意志,她为了父亲的荣誉,竟然走得那么远。他敬佩她,他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
你还好吗?格里芬问道。
他的声音,来自虚拟现实之外,和门罗的声音大相径庭。格里芬就像是个911接线员,冷静而专业。门罗更像是甘道夫,声音亲切友善,理性而睿智,偶然还会揭示令人沮丧的谜底,但欧文几乎有点想念这一点了。
“我还可以。”他说。
太刺激了。
“还好没有更糟糕。”
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我可以继续。”
真棒。
于是欧文等待着,直到张芷在床上醒来,鼻子里全是鱼腥味。她睁开眼,发现康就坐在一旁,笔直地靠墙坐着,打着瞌睡。她抬头看向天花板,当她想要移动时,她的膝盖让她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切。但当她抬起头向下看自己的膝盖时,她注意到膝盖已经缠上了绷带,绷带上渗出一小块血迹,箭矢已经不见了。
她倒头陷入枕头中,这声音惊醒了康。
他哼了一声,揉着眼睛。“啊!欢迎回来。”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说完这句话,她感到喉咙在燃烧。
“差不多三天,”他说,“我一直让你保持沉睡,你可能什么也不记得。”
她向记忆深处搜索,发现洞穴外战斗之后的事情是一片空白。“好像是这样。”
康点点头。“没关系。”
“我杀了他,”张芷说,“蒙哥汗死了。”
“我猜到了,”康说,“然而蒙古大军还没有撤离。”
“会撤离的。”
老人笑了。“当我让你向我展现决心时,我可没想让你这么做。”
“我用他的利刃杀死了可汗。”她举起手腕,但是,护腕自然早已不在手上了,“你把它放哪儿了?”
康的笑容消失了,他皱起眉,显得有些伤感。“我拿走了。”
“拿去哪儿了?”
“拿走了。”
他看上去因什么事情而感到十分悲伤,欧文感到肩上一股巨大的压力。“你在说什么?”张芷问道。
“你不能再拥有它了。”
“什么?”张芷抬起头,扬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将不会继承你父亲在兄弟会中的位置了,你不能成为一名刺客了,所以护腕并不属于你。”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名刺客?”膝盖上的痛楚随着她的怒火和困惑的增多而加剧,“因为我私自出去?我杀了蒙哥汗!难道我没有证明自己的价值吗?你至于这么怀恨在心恶意报复我吗?”
“不。”他抬起手,摇着头,“不,跟这些都无关。”
“那是因为什么?”
“你的膝盖,”他说,“你的膝盖……再也无法复原了。”
张芷再次瞥向她的伤处,她知道这伤很糟糕。爬回城内的那段路对膝盖没什么好处,但这伤肯定会康复的。“膝盖会康复的。”她说。
康垂下双肩。“不,张芷,它再也好不了了。时间足够的话,你能再度行走,但你没法再奔跑了。你没法再踢腿、跳跃或者攀爬了。”
张芷摇摇头,被新的伤痛压垮了,欧文也感同身受。“我不相信你——”
“是我给你接骨的,”康说,“我治疗过数之不尽的伤病人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生活和光荣被夺走了,父亲的精神也被夺走了。她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这些,她能变成什么样?欧文情不自禁地对这不公感到愤恨不已,不仅是为这伤,也因为这个似乎已经舍弃了她的老人。他通过张芷的双眼看着康,想着,他的腿呢?他要借助手杖行走。
“但你也是个跛脚的老人。”张芷说。欧文不禁在想,刚才的想法来自谁,他还是她。
“我现在是,”他说,“但在老年岁月侵蚀我并将我拖离这场斗争之前我也为兄弟会尽了多年的职责。”
张芷又抬眼看了看天花板,这间屋子现在就如同一座监牢。
“因为你所完成的事业,为了百姓,也为了兄弟会,我为你感到骄傲。”康站起身,他的手杖重重地戳在地板上以保持平衡,“只要你活着,兄弟会将会一直为你服务。”
“因为我现在没有任何价值了。”张芷说。
“不,”康说,“但对于兄弟会来说,你的确没有用处了。作为一个英雄,你是无价的,即便可能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
他的话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宽慰,没有什么能够填补他刚刚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片空虚。但当他说完再见,留下她一个人时,她躺在那里,意识到这个空洞并不是康挖的。自从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她就一直能感受到它,在她心里,它就像一座被掘开的坟墓。她将自己的复仇之心,将自己的意志和仇恨都投入进去,但那片空虚自然地吞噬了一切,并且贪得无厌地要求更多。
欧文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他心中也有那片空虚。他曾经试过填满它或是忽视它,但在张芷的悲伤的重压之下,他的防线被摧垮了,他的胸中一阵激荡。
“格里芬,”他说,“我想出来。”
出来?
“出来。”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但格里芬也没问。
给我一分钟。
欧文等待着。张芷开始啜泣。
好了,结束虚拟进程。现在。
这一次,离开虚拟场景的精神性应激比留在里面的痛苦要相对轻多了。欧文闭上眼,然后在记忆回廊里睁开,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谁。但要摆脱张芷的悲伤很难,或者说,那是他心里面重新开裂的伤口。
准备好出来了吗?
“准备好了。”欧文说。
又是一阵震动,然后他回到了刺客的藏身处,那栋容易失火的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头盔被摘下来了,格里芬将他和机器的联系切断。哈维尔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还好吗?”他的朋友问。
“我不知道。”欧文说。
“我们一直在观察。这太残忍了,伙计。”
格里芬走开了,欧文坐起身来,感觉身体异常沉重。“是的,的确是。”
“而且没有伊甸园碎片的更多线索,”格里芬说,“到目前为止。”
“你觉得还有必要再回去吗?”欧文问道,但他不想回去,“看样子张芷在帐篷里看到了它,但好像就到此为止了。”
“你说的可能没错,”格里芬说,“我们需要换个思路。”
欧文也需要换个思路,一些事情,所有事情。他现在脑中想的全是他的爸爸,他的思念是如此绝望,以至于他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然后变成一个人体黑洞,不停地吞噬和摧毁自己。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他的妈妈没有,他的外祖父母没有,他们请的心理咨询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这个过程的发生。门罗提醒他注意出血效应,看来他失败了。
“你饿了吗?”格里芬问。
“不。”欧文喘着粗气说,或者说他还没喘过气来。
“来。”哈维尔走到会议桌前去,“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欧文问,他的双脚仿佛在地面上生根了。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哈维尔说。
于是欧文勉强走过去,到哈维尔站的地方去。他低头看到了桌上的东西:文件和案卷,还有一些警用证据袋之类的。用记号笔写在袋子上的名字吸引了欧文的目光,那是他爸爸的名字。他回头再看文件,发现这些文件上面也有他爸爸的名字。
“这是什么?”欧文问。
“这是审判你爸爸时用的证据,”哈维尔说,“你可能想再看一遍,看看他们是不是漏掉了些什么。”
“怎么——”
“哈维尔做了回侠盗,”格里芬说,“他闯进警用仓库,把这些东西偷了过来。”欧文能看出来刺客对这件事并不是很满意。
欧文转向他的朋友。“你做的?”
哈维尔点点头。“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无聊,我必须找点事做。”
欧文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回头看了看所有东西,注意到有一个略小的证据袋被夹在其中一个袋子上,里面有一个药棉拭子。
“这是……”但之后欧文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就是DNA。”
“看着像是,”格里芬说,“唾液样本。”
“但这是在抢劫之后采集的。”欧文说。
哈维尔露齿而笑。“所以这里面有关于抢劫的记忆。”
“我可以进入虚拟进程。”
“等会儿。”格里芬来回打量着他们,“是的,如果用合适的设备,你是可以的,但我们这台Animus没有那个功能。这台机器需要一个生命体参与进来,只能读取使用者自身的回忆。”
“但有一台Animus可以。”欧文说。
格里芬冲他点点头,看上去不情不愿的。“是的,是有那种技术,我们叫它Helix。阿布斯泰戈在Animus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这东西。但我们需要先将解码后的你父亲的DNA上传到阿布斯泰戈的数据库里——”
“刺客们没有自己的Helix吗?”欧文问。
格里芬指着屋子里的那台。“我想你们大概没有意识到那边那台Animus有多么珍贵,兄弟会又没法用袖剑变出一台机器来。”
但欧文再次感受到了希望,当希望填满心中那片空白时,他感觉比胸中填满复仇和怨恨的张芷要好多了。虚拟体验带来的情绪影响渐渐消失了。欧文现在相信他掌握着一次让事情恢复正常的机会。向他的外祖父母证明,向世界证明,甚至向他自己的妈妈证明,他爸爸是清白的。他只需要找到一台能让他实现这个目的的Animus。
他看向哈维尔。过去几年里,欧文以为自己的朋友已经不在乎他了,但哈维尔冒着危险找到了欧文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举起证据袋,喉头一紧,说道:“谢谢。”
哈维尔耸耸肩。“别在放心上。正如我所说,我太无聊了。”
“这也不能改变你可能会被抓的事实,”格里芬说,“而且这也不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欧文将证据袋塞进他的口袋里。“对,伊甸园碎片。”
“的确。我需要向盖文汇报,这条虚拟现实的路已经走不通了。或许罗滕堡会有新线索。”
“谁是罗滕堡?”欧文问,“你知道吗?”
格里芬走向另一台电脑终端,而非操控Animus的那台。他点击了几个文件夹,选择了一个文件。这张图片是一个基因状的人体轮廓,甚至看不出男女。格里芬指着屏幕。“这就是我所知的内容。”
“但你相信他?”欧文问。
“还是她?”哈维尔补充说。
“是的,”格里芬说,“罗滕堡的聪明才智向来可靠。”
“但这个人会不会是双面间谍什么的?”欧文问。
“不会,”格里芬说,“罗滕堡从不要求回报。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盖文早就会终止合作了。”
“那么,如果罗滕堡没有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呢?”
格里芬转身面对电脑终端。“现在,我们可以等着瞧。你们俩都保持安静,我要联络盖文了。”
欧文和哈维尔溜到一旁,到放证据的桌子边去。欧文快速翻阅着一些文件,这里面基本都全了,还有子弹壳和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这就是指控他爸爸的所有证据,就在这儿,欧文已经等不及要翻它个底朝天了。
“这东西很难到手吗?”他问。
“没什么我做不到的,”哈维尔说,“我开了辆车,而且现在我知道手雷能把铁丝网破坏到什么程度了。”
“所以,不虚此行咯。”
“当然。”
“所以真的,你应该感谢我。”欧文说。
“或许吧。”
格里芬低沉的嗓音传到他们耳中。越过刺客的肩膀,欧文在屏幕中看到了盖文的脸。他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但却听不清,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屏幕变得一片漆黑。格里芬离开电脑,走向他们俩。
“罗滕堡保持缄默,”他说,“没有新情报。”
“所以我们该去哪儿?”哈维尔问。
格里芬双拳撑着桌子,弯下身去。“我们必须假设圣殿骑士还有你们的朋友在手上,没准儿其中一个,正好就有那段正确的基因记忆。你们的没有成功,欧文,但他们的或许能成。”
欧文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想要在戟尖争夺中击败阿布斯泰戈,刺客需要那个拥有正确的DNA的人。但是谁拥有正确的DNA?
“计划有变,”格里芬说,“我们的任务目标转变成了定位猎物。”
“定位伊甸园碎片?”欧文问。
“不,”格里芬说,“定位人。我准备渗透阿布斯泰戈的设备,就是你们的朋友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我要去把他们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