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回到自己的Animus工作间,他对自己今天即将体验的经历感到激动万分。在爱尔兰的那段经历对他而言很难挨,甚至让他有点精神崩溃。他曾在半夜醒来,担心着鹰巢会被焚毁,而且他依然很想知道布兰登和他的家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但维多利亚和以赛亚提醒他,这些记忆只是发生在过去,几百年前的事情,你无法改变,唯一能改变的事情是未来。而肖恩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一个被狂野的暴徒以及混乱所主宰的未来?一个无辜之人受尽摧残的未来?还是一个和平而有秩序的世界?
肖恩甚至用脚趾都能想出这问题的答案。
他抵达他的Animus工作间,发现电脑几乎都是关着的。一名技术人员跪在地板上的一个控制台上,圆环的底部,在机器的内部摸索着。
“维多利亚呢?”肖恩问。
技术人员抬起头。“哦,他们让你去团体会议室。”
“在哪里?”
“在主楼,”技术人员说,“你要我推你过去吗?”
“不需要,”肖恩说,“我知道路。”
他倒出房间,将自己推向主楼的方向,那是他们被阿布斯泰戈带来鹰巢时所见的第一栋楼。路程很短,他穿过走廊来到玻璃通道,推着轮椅在树林中穿行。通道中的空气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斑斑点点,最后他来到了另一端。从那里,他进入了主楼,地板闪闪发光,天井在数层楼之上。
他推动轮椅,穿过平展的地面,去向团体会议室,四周都是忙碌的身影。维多利亚和以赛亚就在里面,他们正在说话,看起来是相当激烈的对话。肖恩在想他们在说什么。维多利亚的声音渐高,肖恩透过玻璃都能模糊听见,而以赛亚则一脸愤怒地俯视着她。他们俩都没注意到肖恩,所以他推开了门。
“这对他不公平!”维多利亚说,“我不喜欢你对待他的方式,你在利用他——”
“利用他?”以赛亚说,“我们难道不是在利用所有人吗?”
“但你通过义肢的研究给了他希望,他现在已经离不开Animus了。我不喜欢这样。”
“你们是在说我吗?”肖恩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
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维多利亚看起来很尴尬,低头凝望桌面或是墙壁,反正不敢看肖恩。以赛亚则直视着他。
“是的,我们在说你。”总监说,“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讨论呢?”
“你是认真的吗?”维多利亚问以赛亚,“在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以后——”
“很明显,他既聪明又成熟,他已经准备好了。”以赛亚打手势让肖恩凑近点,“维多利亚认为我在你肩上搁的担子太重了。”
“我能承受。”肖恩说。
“我就知道他这么想,”维多利亚说,“但他是个——”
“我就在这儿,”肖恩说,“不要把我当空气。”
维多利亚噘起嘴唇。“肖恩,在你这个年纪,你可能不会觉得使用Animus会有什么风险,可能会觉得生活没有极限——”
“抱歉,”肖恩举起手,“我要在这儿让你打住。”他指着自己的轮椅,“相反,我过去几年都在学习懂得我的极限在哪儿。我仍在努力思索,我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但是肖恩,你要知道,”维多利亚走向他,屈膝蹲了下来,“除了你的轮椅,或者说你的双腿,你是一个完整、可靠的人,你能享受任何一种你自己愿意过的生活。”
“我以前听过这话,”肖恩说,“有一天,格蕾丝跟我说过和这差不多的话。我懂,我真的懂,而且我很感激。但如果阿布斯泰戈正在研制一种能帮助我重新行走的义肢,那我会说,我想加入进来。而如果Animus能够对这个研究有所帮助,同时还能让我在其他人的记忆中行走,我也会接受。你不需要为我担心什么。”
维多利亚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转身走开了。
“说得好。”以赛亚朝肖恩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也正符合我对你的期许。”
肖恩很感激以赛亚对自己的信任。“技术人员说你们想见我?”
“对,”以赛亚说,“我想你可能会想来这边看看这个。”
“看什么?”
“我们正要和一名来自我们生物工程部门的首席研究员会面。”
“他正在研究义肢项目吗?”
“是的,”以赛亚说,“他一会儿应该就到了,带着他团队的其他成员。我想让他们见见你,让面孔和数据对应起来。”
以赛亚在桌子的一头选了个座位坐下,维多利亚在他旁边坐下,但肖恩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几分钟之后,五个人走进了房间,两个男人三个女人,都穿着刻板的白色实验室大褂,一如肖恩所想象的那样。其中一个男人,一头淡红色的头发,胡须浓密,朝以赛亚点了点头。
“总监,碧卜医生,”他说,“见到你们真好。”
“我们也是,托马斯。”以赛亚笑了,“欢迎你和你的团队。”
托马斯转向肖恩。“这就是那位头脑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吗?”
“是的,”以赛亚说,“肖恩,这位是托马斯·马歇尔博士。”
托马斯走了过去,握住肖恩的手。“我很荣幸。”
“我也是。”肖恩说。
“我都没法描述这有多么令人激动,”托马斯说,“迄今为止,结果——”
“为什么不展示给我们看?”以赛亚说。
托马斯点点头,来到桌子一头,向控制台插入类似数据条的东西。房间的灯瞬间就暗淡了,房间的玻璃墙开始逐渐成像,其中一些化身为巨大的屏幕。
一个大脑的三维模型出现,数千甚至数百万电子脉冲在细胞网络和脑回路之间穿梭。
“这是你,”托马斯说,“每回你进入Animus,我们的这副大脑地图就能获得许多细节,精准的细节。你的双腿做出的数以万计的各种各样的动作都能被转化为数据代码,然后我们再将其编程,输入为你双腿定制的机械支撑中去。”
“我们的时间计划表上还需多久能生产出一个可以正常使用的样品?”肖恩问。
“比我第一次估算的要快,”托马斯说,“因为有顶叶抑制器,我们得到的数据比预想中更加精准。大概六个月至一年,我们就可能制造出可供测试的样品了。”
“真的吗?”肖恩问。
托马斯点点头。“是,是真的。如果数据一直能更新,我们就能一直保持在正轨上。”
“那我们还等什么?”肖恩说,“让我进Animus吧。”
桌边的人都咯咯直笑。
“你有过比这位拥有更强烈的参与研究意愿的实验对象吗,托马斯?”以赛亚问。
“我想不起来。”托马斯说,“不用担心,肖恩。给我们时间,我们会帮你的。”
肖恩向下看着自己的轮椅,他瘦骨嶙峋的双腿,这双腿曾带着他驰骋于绿茵场上,观众们在球场边线欢呼雀跃。他怀疑义肢能不能带回那所有美好的事物,但他会接受他们提供的一切。
“非常好,”以赛亚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谈一些预算上和技术环节的问题。我想你会更愿意待在虚拟现实中的,肖恩。”
“我准备好了。”肖恩说。
以赛亚转向维多利亚。“你能去招呼一下吗?”
这时,肖恩才注意到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说话了,她只是点了点头,起身离椅。
肖恩看向托马斯。“谢谢你。”
“荣幸至极,”托马斯说,“真的。这就是我热爱的事业。”
肖恩点点头,向以赛亚致谢,然后推动轮椅,走过维多利亚为他打开的大门,回到大厅。维多利亚走在他身旁,怀中紧抱着她的平板电脑。她什么也没说,但看上去她的想法比行动要多。他很感谢她的关心,即便他认为那并不是必要的。
“我真的没事。”他说,想让她放心。
“没事是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没事,”他说,“你懂的,就是很好,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她说,“我们都有问题,肖恩。有问题很正常。”
“好吧,那就有点正常的困扰,但就是……没有你所担心的那些。”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是对的。”
他们一路走过去,穿过玻璃通道,默默地进入Animus回廊。当他们抵达时,维多利亚将所有设备打开,等待着肖恩将自己移进圆环中去。当他趴进系带系统时,她走过去将他和设备相连,她的眉头深锁,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让她不再那么纠结。
“我们再往回追溯一段,”她说,“线粒体DNA显示你的祖先曾生活于十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
“斯堪的纳维亚?你是说,像是维京人?”
“对。”
“啊,好,”肖恩说,“就做一次维京人。”
“很好。”她回到电脑前,“我们要花几分钟时间从你的基因记忆中载入那一节。”
“我可以等。”他说。
几分钟过去了,维多利亚从她的座位上转过身。“托马斯错了,他没法修好你,因为你本来就没坏。”
“这话你该对我背部的X光说去。”
“但你不是你的背部或是骨头。”
“或许不是吧,但我曾经是足球运动员,现在都成过去了,连带很多东西都失去了。”
维多利亚微微垂下头。“你身上发生的事是不公平的。”
“不,只是有个家伙按他的自由意愿撞上了我,轧过我的身体。”即使过去了许多年,他还能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愤怒。
维多利亚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他妈妈。“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是想为你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肖恩说。
她点点头,转向她的电脑。“虚拟程序载入完成了。”
“我听说维京人并不真的戴牛角盔。”
维多利亚笑了。“是,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戴。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们去见索尔。”
一开始,记忆回廊苍白的虚空仍旧是一片迷雾,但是不一会儿,肖恩就意识到自己置身于真实的雾里。他现在站在一艘长船的船头,一艘龙头战舰,为战争而生。木制的船头上雕着吐着芯子的蛇,在海洋中乘风破浪,激起带着咸味的水雾。在他们身后,三十排桨手正在劈波斩浪。
浪涛拍打着他脚下的船板,船身在晃动着。他的船员们随着晃动的节奏而划船,风将宽阔的风帆扯得很紧。海鸥、鸬鹚从头顶飞过,可闻而不可见。肖恩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虚拟体验都更加有活力,更自由,更加充满力量,包括那个巨塔一般的汤米·格雷林。
“还有多远?”他的妹妹走过来,站在他旁边问。她紧裹在一件银灰色的皮草中,金色的头发用皮绳扎在脑后,蓝色的眼睛还有一些无神。
“你不该站在风口处,基莉徳,”他说,“除非你恢复精神了。”
“我想看看它。”她说。
在虚拟记忆里,肖恩知道她的意思,因为他的祖先现在的意识让他知晓了这些。她想看乔姆斯堡的海港大门,乔姆斯维京人的城堡。她想最早看到他们的目的地。
“还远吗,比乔恩?”她问。
“叫我斯泰尔比乔恩。”他说,他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你一直坚持?这是一种侮辱。”
“这就是我坚持的原因。这样就没有所谓的权威了。”
她摇摇头,几束头发飘散在风中,她的皮肤苍白。如果他知道她还这么虚弱,就不会把她带在身边了,为了她好。但他也知道她会闹着跟来的,可能最后还是会跟来。她并不比他更爱埃里克,可能还有点恨,即使他们的叔叔头上的王冠属于斯泰尔比乔恩。
“不远了。”他抱住她,让她保持温暖,“睁大眼睛。”
“我比你看得清楚。”她说,轻柔地将他推开。
雾气翻滚着,波涛汹涌,船吃水很深,终于,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灰蒙蒙中浮动。基莉徳向前走了一步,皮草大衣略微滑落了一点下来。斯泰尔比乔恩举起手,他的船酋大喊一声,桨手们停止划桨。船速慢了下来,斯泰尔比乔恩望着城堡的轮廓逐渐清晰。
最终,城堡的大门自迷雾中显现出来,一如尼福尔海姆的黑暗王国。大门的材质取自最高大的树木,用业已生锈的钢板覆盖,守卫着通往海港的入口。大门的石拱上耀武扬威地架设着高塔和石弩。
斯泰尔比乔恩向前走到船首处。
“我是奥洛夫之子!”他大声咆哮道,声音回荡在岩石之间,“我被称为比乔恩,理应继承瑞典的王统!我需要一个见证人,见证我和帕尔那托克战酋的谈话!”
高塔上无人回应,风吹之下,斯泰尔比乔恩的船向大门方向倾斜。
基莉徳看着他,无所畏惧,但也有点不耐烦。
“我要你打开海港的大门!”斯泰尔比乔恩大喊道,“如果你胆敢羞辱我,就等着看我的怒火吧!”
又过了一小会儿,远处传来金属和锁链摩擦的声音,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足够容纳一艘船进入。斯泰尔比乔恩命令船员降下风帆,恢复划桨。他们划过大门,进入乔姆斯港,一个天然的泊船处,足够容纳十二艘长船。城堡四面筑有石墙,还有木栅栏,在水湾的尽头处矗立着。斯泰尔比乔恩的船酋命令舵手调整方向,桨手们则努力划桨。
“你怎么解释我的事?”基莉徳问道。
“我不必做任何解释。”
“但乔姆斯维京人不允许妇女进入他们的据点。”
“到此为止。”斯泰尔比乔恩说。如果他来此的目的实现,他会改变很多这里的武士们必须遵守的规则。
当他的龙头战舰驶抵码头,斯泰尔比乔恩发现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待着他,每个人都是身材高大的巨人,虽然都比不上他,但这些人看上去都身经百战,就像所有其他的乔姆斯维京人一样。看到他们,肖恩想起了那个著名的纽约百老汇广场警署,汤米·格雷林就隶属于那个警署。
“你为什么来了?”其中一人在码头上说道。
斯泰尔比乔恩钻出他的船只,他的船员将船绑在码头上。“我需要一个和帕尔那托克之间的见证人。”
“如你所言,为什么?”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为什么你要带女人来乔姆斯堡?”另一个巨人说,盯着站立在船首的基莉徳。
“她是我的妹妹,”斯泰尔比乔恩说,“她是国王的女儿。”
巨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道:“帕尔那托克会决定她的命运。”
斯泰尔比乔恩点点头,回头帮助基莉徳走出船只。两人手挽着手,跟随着码头上站立着的众人,穿过城堡的防御工事,进入城区。这里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个军营。铁匠在铸铁,战士们在训练,木工在锯木和打磨。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在为战争、突袭、力量和光荣做准备。
这群人终于带他们来到了大堂,门户全部打开,好似欢迎斯泰尔比乔恩和他的妹妹。他们走进一间长长的、昏暗的房间,中间是一座装满通红的煤块的壁炉,两边是精心雕刻的木制门柱以及两排长凳,房椽上挂着旗帜。在房间的另一端,一个和斯泰尔比乔恩体形同样强壮高大的男人站立在那儿,他的头发和皮肤都是黑色的,身披一张黑熊皮。
“上前来吧!”那个男人喊道。
斯泰尔比乔恩和基莉徳向他走近。
“你因何事来到我的大堂,比乔恩?”
“帕尔那托克,”斯泰尔比乔恩说,他走上前去,站立在这名战酋的面前,“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叔叔背叛我们的事。”
“我听说他毒害了你的父亲,否认你继承王位的权利。”
“这是真的。”基莉徳说。
帕尔那托克没有理她,甚至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看她一眼。“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来,比乔恩?”
斯泰尔比乔恩凝神注视着这位战酋。“我来,是要带走你的军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