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亚得承认,大卫的话让她心绪不宁。她对阿布斯泰戈和圣殿骑士一直都没有完全放心,但她以为他们还不至于杀人,尤其是杀小孩。或许在古代还好,但是在现代世界,这听起来实在像是疯狂的阴谋论。大卫听到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确实让娜塔莉亚自己心中的隐忧加剧了。当她在Animus工作间等待时,这些担忧开始相互纠结。
维多利亚进来的时候一脸的疲倦,眼睛发红,整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吧……娜塔莉亚。”她说,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似的。她盯着自己的便笺簿看了会儿。“我们在哪儿?哦,好。好的。”
“你还好吗?”娜塔莉亚问。
“当然,”维多利亚说,“你准备好进入虚拟现实了吗?”
“当然。”娜塔莉亚走进圆环,爬到系带系统上去。维多利亚走过去帮她绑缚好,这女人心烦意乱的样子更是让娜塔莉亚心中的不安越发严重,她决定试试水。“你们找到欧文和哈维尔了吗?”她问。
维多利亚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娜塔莉亚,问道:“你为什么会问到他们?”
房间里的气氛产生了变化,对娜塔莉亚来说,就像是伯颜闯入了敌军阵地一样,看样子她犯了个错。“我只是正好想到。我很担心他们。”
维多利亚闭上眼,点点头。“我也担心他们。我了解刺客们。”她继续将娜塔莉亚和Animus做连接,“不管你相不相信,虽然我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我曾经有段时间帮过他们。即使是这样,圣殿骑士仍给了我一次机会,他们指给我一条更好的路。我们也会帮助你的朋友们的。但现在,我们必须关注手头的任务。”她回到控制台。
“好。”娜塔莉亚说。她很高兴她们不再继续谈论那个话题了。
“你准备好了吗?”
“嗯。”
“戴上头盔吧。”
伯颜站在营地的边缘,为汪德臣的逝去而哀伤,整个部族因他们的将军的离世而士气低沉。大家都在想这意味着什么,似乎大汗也因为哀痛过度而一直待在自己的大帐里,听说他一直在睡觉。
就他们掌握的钓鱼城的情况来说,那天晚上的奇袭行动计划得无懈可击。在那之前,从未有宋军出城直接进攻他们,但这次,敌军在树林外出现,像鬼魅一般。这意味着某处必定存在一个秘密出入口,可能是个洞穴,否则说不通。伯颜决定找到这个洞口。
他去猛安的指挥官处说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请求允许他晚上去城墙四周搜寻,指挥官同意了。这一天剩余的时间伯颜都在休息和准备。上次他出去了一整晚,这次也一样。他想过带一两个自己的人,但终于还是决定独自侦察。
太阳下山了,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散去,伯颜穿上铠甲,带上他的剑和弓。他向天父祈祷,然后离开了军营,但直到走出西北边近山的壁垒,他才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在树林掩护下,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地通过,来到了护国门。他的动作惊扰了灌木丛里的蚊子,它们袭击着他的手指、耳朵,还有脖子,像大草原上的勇士。
当他来到战场之时,他发现焦炭的味道仍未散去,树木都被烧成黑色。这气味将昆虫都驱散了,让伯颜免受其扰。比起上次奇袭,此刻他开始更为冷静而审慎地观察着这片土地。
石拱门就建在山体的斜坡上,台阶和城墙大约有五十英尺那么高。城墙顶端燃着火把,伯颜一直在观察守城的士兵,对他们的防卫很是肯定,但对他们的反抗却不屑一顾。对这些人的愤怒渐渐转变成对汪德臣之死的仇恨,但娜塔莉亚知道伯颜恨意的深层次原因:宋人让他开始动摇自己的信念。
伯颜尽力从上一次大战的情绪中走出来,往西前往树林。打斗之声,血的味道,伯颜的身体反应就像是场景重现一般,他的血液在往上涌。
他找到了自己对抗那名断耳老兵的地点。那个人差点儿杀死他,要不是炮击干扰,这可能就会成为现实。当然,尸体早已不在了。伯颜站立在那名老兵曾经躺下的地方,然后开始搜查旁边的树林,这或许是找寻那个秘密洞口的好的出发点。他沉默着,听到远处有潺潺的水声,似乎来自上方。水流可能来自某个洞穴,这给了伯颜一条极佳的线索。
伯颜贴着树干,弓下身子,循着水声追踪下去。如果确有秘密入口,或许会有人看守,如果伯颜在回营汇报前被捕,那么他的发现将毫无意义。
水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但他此时听到小溪那边传来异样的声音:清脆的响声,还有轻轻的脚步声。
伯颜几乎整个人趴在地上,趴在黑暗中。他并没看到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但的确看到她穿行在树林中,在下山的路上,一身黑色行装。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打算将搜寻入口的工作搁置一边,先去擒拿她。在严刑逼供下,宋人的探子定能吐露不少秘密。
伯颜冲向她,却发现根本无法跟上她的脚步。她顺着山势疾行,仿佛与山彼此熟悉。山助了她一臂之力,与此同时却与伯颜作对,不断绊倒、撞击、纠缠着他,他最终完全失去了探子的踪迹。
他的失败让他明白了,开始这场追逐就是个错误。伯颜完全清楚如若这场追逐发生在开阔的大草原上,探子定已被他绑缚在马上了。但在这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被瘟疫和酷暑所包围,整个部队都拿这座捉摸不透的城池没有办法。
伯颜回头继续他来到这座山头的初衷,没准儿他能找到那条通道。他回到自己发现探子出现的地方,顺着潺潺的溪流声,开始搜查。
他最终找到了源头,但并没有什么用处。水流自一条石缝中汩汩流出,石缝宽度仅能通过一只老鼠,再大点的东西就不行了。伯颜咒骂了一阵,弯腰喝水,发现溪水十分甘甜。征服钓鱼城如此之难的另一个原因也被证实了。如果说宋人任由如此大量的水流下山去,那就意味着在城墙之内他们的水源绝对充足。数周之前,他们也从山上往下倾倒了两尾巨大的鲜鱼,还有百余张蒸面饼,以证实他们充足的食物储备。
伯颜又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后脖颈,然后继续侦察。探子的出现已经证实了这附近某处必定有个入口。他沿着山坡到处巡查,跑上跑下。他的搜寻工作有条不紊,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找到洞穴入口。
最后,他想到,找到入口的最佳方式或许是等待那名探子回来。从她的身手来看,娜塔莉亚觉得她应该是个刺客,甚至有可能正在去刺杀可汗的路上。以杀止杀,就像乌洛波洛斯,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伯颜对这件事的看法完全不同。他抬眼看看天空,低头看看大地,他相信是上天派他们来这个地方,进行神之惩戒的。如果宋人束手就擒,他们就会得到宽恕。
下方的动静引起了伯颜的注意。
探子回来了。
她现在的行为看起来像个疯子似的。当她从下方掠过时,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伯颜意识到她很可能再度消失在树林中,带着通道所在处的秘密一起,但要活捉她似乎也不可能,他也没必要杀了她。他可以打伤她,然后逼她开口。她或许会尖叫,那样会吸引城墙上卫兵的注意,但他下手会很快的。
他取出弓,搭箭上弦,瞄准她的大腿,牛角、木弓和皮筋瞬间绷紧。娜塔莉亚都想叫一声来示警了,但伯颜松开了弓弦,一声轻响,羽箭飞射而出,击中了目标。她无声地倒下了。
伯颜爬出隐蔽之处冲向她,同时拔出了剑。当他靠近探子时,她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攥着一柄小刀,另一只手腕上则装着一件小小的十字弩,但伯颜估计她的弩箭应该已经用光了,否则她会果断地抬手射击他。
伯颜的羽箭并未射中探子的大腿,但射中了她的膝盖。剧烈的疼痛从膝盖上如爆炸般传来,但她只是低声地咆哮着。她双目紧盯着伯颜,一如那晚他所对抗的宋人老兵。
“秘道在哪里?”他用汉语问道。
她啐了一口,试图调整姿势抵御对方的进攻,但她的脚步趔趄。伯颜看得出来,她的一条腿已经彻底没用了。他还注意到她手上的那柄小刀是安装在手腕上的,正如她的十字弩。
“如果你告诉我秘道在哪里,”他说,“我会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罪。”
她向后退了几步,血从膝盖涌出,大量淌向小腿。她的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他向她走过去。“放轻松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你不用再守城了。天父把你带给了我。”
她眨了眨眼,摇着头。
他还需要再让她伤得更重一些,这个想法让娜塔莉亚感到害怕,但她什么也做不了。伯颜已经绕到了刺客的右侧,她也掉转身躯,一脸痛苦地面对着他。伯颜在思考自己进攻的方式,他在打量着她的腕刃,虽然这个女人受伤了,但她仍旧十分危险。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大声呼救。
他冲了过去,此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右肩,剧烈的疼痛穿透了他的整个臂膀,他的剑掉落在地,身体踉跄地向前扑了过去。探子放下手中的十字弩,两人撞在了一起,此时他才明白,她将最后一支弩箭藏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她从身侧一刀刺中了他。
他厉声惨叫着,忍痛向对方膝盖上插着的羽箭踢去。箭头折断了,她大叫一声,倒在了一旁。
他也退开了。他并不认为她的腕刃给了他致命伤,但那支弩箭有毒,他的手臂已经失去知觉了。他必须撤退,马上撤退,趁他现在还有知觉。
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了。身侧的伤势让他呼吸困难,而沉重的胳膊拖累着他。又走了几步,他一阵头晕目眩,翻滚在地。这一下让弩箭插得更深了,但伤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他连滚带爬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直到他来到山脚下。
从那里,他向前冲了一步,最终扑倒在地。营垒近在眼前,他爬也要爬过去。娜塔莉亚感觉到了一切,每挪一步,都是一阵剧痛,这时她终于钦佩起伯颜来了。他的意志和决心支撑着他穿越岩石和泥泞,让他回到蒙古人的阵线。
他的同袍们冲了过来,惊叫着。他翻了个身躺在了地上,不管是死亡还是昏迷,他都决定将命运交托给天父。
“他死了吗?”娜塔莉亚问,她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他不会死的,维多利亚说,他肯定活过了这段记忆,否则你也就没办法体验它了。
“也对。”娜塔莉亚说。她忘了这点。
他昏迷了,但我们知道他会醒过来的。
“这真是……”
太糟糕了。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娜塔莉亚说,“不太好。”
你想出来吗?
娜塔莉亚想了一会儿。现在战斗结束了,她也的确很好奇伯颜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不担心,但她有种参与感,而且这片无意识的灰色虚空也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我会留下来。”她说。
很好,维多利亚说,如果你确定自己准备继续下去,我会稍稍加快虚拟进程。
娜塔莉亚叹了口气,放任自流,她很喜欢身周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她知道Animus中的时间是相对的,她不会在这种状态下持续太久,但她准备把握好这段时间,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伯颜已经这么强了,那名刺客或许还要更强,她膝盖上带着箭伤都能击败伯颜。娜塔莉亚都不敢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她在想,刺客是不是已经回城了。
我正在看记忆行动。维多利亚说。
虚空中飘起一些半真半假的影像,面孔、火焰、圆顶帐篷的框架、萨满的面具都一一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娜塔莉亚立马知晓了伯颜正在试图清醒过来,但现在还只是半昏迷的状态。当他完全苏醒过来时,大汗的儿子,年少的王子就站在他的床前,穿着丝绸镶金长袍,手里拿着一支短短的弩箭。
伯颜试着站起身来,但痛苦瞬间席卷而来,令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的肋部一阵刺痛,接着一阵抽痛,但这点不适比起他肩膀的伤痛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那痛苦简直就像有人拿烧火棍在伤口处乱捅似的。
“别动,”阿速台说,“你会撕开伤口的。”
伯颜停了下来,松了口气,躺了回去。他艰难地呼吸着,避免自己去凝视年轻的王子。
“这是他们从你身上拔出来的。”阿速台说,他的指尖拨弄着弩箭。
“我太大意了。”伯颜说,他的声音像个小女人似的,“她隐藏得很好。”
“你和她交过手?”
伯颜点点头。“但她此后再也没法逞凶斗狠了,我射穿了她的膝盖。”
“你比其他武士做得都要好。”阿速台用弩箭敲打着掌心,“我父亲死了。”
伯颜扬起头。“什么?”
“和你交手的那个女人趁他睡觉的时候谋害了他。”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想着,大汗死了?难道天父完全背弃了他们吗,在这片被诅咒之地?
“没有多少人知道,”阿速台继续道,“汪德臣已经死了,其他将军害怕消息传播开来的话会让部族丧失士气。”
伯颜将自己的疑惑放到一边,着手解决当下的事情。“你们怎样才能做到一直秘而不宣?”
“我们对外说他患了热病,身体不适。过几天,我们就会宣布他因热病发作而无药可医的死讯。”
这个计划的确可行。无论怎样,整个部族都难以承受可汗的死讯,而若是被宋人刺杀而亡,那就更加难以接受了。热病算是纯粹的不幸,但死于敌人之手,在围城期间,在自己的汗帐之中,这意味着大汗和他所代表的秩序被整个推翻了。
“明日,”阿速台说,“我们会按照他的计划,立起瞭望塔,装作战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还会吗?”
阿速台叹了口气。“不。一旦消息传到我的叔伯们耳中,权力之争在所难免,大汗的三兄弟之间或许会有一场战争,旭烈兀应该会支持忽必烈对抗阿里不哥。整个部族将会被召集起来。”
伯颜点点头,但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殿下?”
王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了弩箭。“被这种弩箭射中的所有其他的武士都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我已经对你有些了解了。你在以往战役中的英雄事迹,你在护国门和汪德臣并肩作战的表现,你想要找到秘密通道的努力,之后更是大战刺客,拖着自己半死的身体走了数英里路回到营地。”
伯颜皱眉道:“我没能杀死她或是找到秘道,殿下。”
阿速台将十字弓的弩箭装进腰间的袋子里。“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的。我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殿下?”
“我会任命你为怯薛,你会加入我的禁卫军。”
伯颜睁大了眼睛。“我感到光荣,殿下,万分光荣。但我还带着伤——”
“他们说你会痊愈的,而我需要你这样的人。宣布我父亲的死讯之后,他的尸身将会被精心护理,然后我们将护送他去不儿罕合勒敦,将他和成吉思汗以及祖先们安葬在一块儿。你将和我同行。”
在这种疼痛缠身、疲倦无比的状况下,伯颜甚至都没完全弄懂这些话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他缓缓点了点头,努力想要鞠躬,并说了句:“担此大任,诚惶诚恐。”
“可汗有功必赏,”阿速台说着,转身离开,“你已经表现得够好了。我知道你会很可靠的。现在,你必须休息。”
说完这句话,王子离开了。伯颜意识渐渐松散,他头脑发昏,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