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张芷的父亲全然不同,她早已知晓这一点,随着训练的进行,两人之间的区别越发明显。康不原谅任何错误,不忍受任何缺点。欧文为她感到难过,随着记忆逐渐展开,感受到了她心中悲伤的重量。不只是因为她刚刚失去父亲,他葬礼上燃烧的灰烬依然温热,而且因为这个训练她的人还在不断地提醒她所失去的一切。这也是欧文的外祖父母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做的,尤其是他的外祖母。
“再来!”康说。
张芷按照计划持续练习着,跑步穿越丛林,躲闪,跳跃,攀爬,以袖剑刺击目标,用另一只手上的袖弩射击目标。
在她上方岩石嶙峋的悬崖上,康在观察着,一边用手杖重击地面以计秒数。当她做完所有训练时,康摇了摇头。
“再来!你必须加快速度!”
她站在那里,呼吸困难,她的肌肉在颤抖,她仰视着他,看起来更快地完成演习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康指着她身后的树林。“我看到有三个地方能让你各省去一些时间,你必须寻找新路径,运用新方法。”
“原谅我,导师。”她说。
“你可以去向可汗祈求原谅,因为你打扰了他的小憩,但要在他拷问和处决你之前。”
张芷低下头。
“这会让你的父亲感到自豪吗?”康问道。
“不。”她声若蚊蝇。
“所以,”他说,“再来一次。再快些。”
张芷用自己的指甲戳着掌心,然后大步走向训练起点。在路上,她捡起她的弩箭,将所有对康的怒火集中到训练中来。
从起点开始,她再次跃了出去,呼吸之间,翻过岩石、树根、树枝、树干,寻找着最好最快的路线。她的利刃如电光般闪过,她的弩箭嘶鸣着射向目标,但贯穿其间的还是响彻山谷的象征她失败的杖声。
“你只比之前快了一秒!”他喊道,“再来!”
张芷想要喊回去,她已经尽力了,但她克制住了,只是瞪视了他一眼。
“你恨我。”康淡淡一笑,似乎很享受折磨她的过程,“但我并非敌人,蒙哥汗才是。别忘了这点。”
这是很容易犯的错。
“我希望你能做好这一切,”他说,“我希望你能取代你父亲在兄弟会中的位置。”
“这也是我的希望。”
“那你必须配得上这个位置,你必须证明自己作为一名刺客的价值。”他用手杖的末端指向训练地点,“再来!”
张芷又进行了几次训练才达到康要求的熟练程度。他只是点了点头以示肯定。这个成果让她花费了许多精力,她已经没有丝毫成就感,只想倒下。幸运的是,康难得地允许她休息。
于是他们一起坐在钓鱼台上,沉默地吃着放凉的鱼肉和米饭。张芷能看到脚下三江汇流之处,还有周围被夏日的夕阳染成了橘黄色的群山。温暖的阳光让她前额生汗,没有一丝风,汗水就一直停留在那里。
“你会心痛吗?”康说。
“什么?”
“我们帝国的存亡,就系于我们坐着的这块寸土之上。”他敲击着台上的石头,“一座孤山,一片孤城。”
“一员孤将。”
“是,”他说,“但我也在想,我们是不是只是在向江水中扔石子而已。”
“你的意思是?”
“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我们中有人能有这个力量吗?或者说我们只是激起涟漪,然后自我安慰我们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
“你没法让我停下脚步。”张芷说。
“我并不打算这么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转向她,“你什么时候采取行动?”
“我在等待你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笑了。
尽管带着满身的疲倦,她的怒火还是被激发了。“你觉得很好笑?”
他摇了摇头。“我想你误会了,我在笑我们两个人。”
“为何?”
“因为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向我展示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又笑了,“看样子我们都得再等等了。”
她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准备好了,但她现在没心情和他玩文字游戏。她很累,这一天过得很漫长。她起身准备离开。
“比你想的要简单。”康在她身后说。
她停了下来,正要回答,但也只是摇了摇头。或许明天她能打起精神和他争执一番吧。
“晚安。”她说着,走开了。
“明日日出之时!”他喊道,“别迟到!”
她继续前行,穿过湖边的作坊,走进城里父亲的房子。她直接走进父亲的房间,从地板下取出他的护腕,自从他参与那次城下作战后,每天晚上她都会这么做。
她将护腕抱在膝上,闻着皮革和涂油的金属利刃的味道,向父亲的灵魂倾诉。她诉说着她的训练,还有她对康的恨意。她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还有成为刺客刺杀大汗以告慰亡父的想法。然后她准备入睡,但每每眼睛刚合上,就会被惊醒,辗转反侧,不觉已是清晨,她起床准备重复日复一日的训练。
欧文在这一切经历中和她产生了共鸣。他也曾受训,但他也很钦佩她。面对康的无由之责,张芷一直保持内心强大,她能够胜任,而且她的技术已经很好了。欧文甚至希望出血效应能将她的能力突破Animus的界限带到现实中的他身上,他已经在维琉斯的记忆中学到了一些技能,但他想要更多。
这又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张芷步行穿过城区。她停步买了早饭,并从他人口中得知自那晚之后蒙古人就再没试图发起进攻,许多人对她父亲感恩戴德,相信正是他带来了胜利,即便他们都不认识他本人,不了解他的性格。
当她抵达康的棚屋时,她发现他正坐在外面,等待着。她走近时,他抬眼看了看太阳。“你迟到了。朝阳已经升起。”
“我需要休息。”
“不用担心,可汗会给你足够时间休息的,他会将你身上涂满水牛油脂,将你钉在地上,任由你被苍蝇和蛆虫——”
“够了。”她说。
“够了?你以为可汗——”
“够了!”她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汗会怎么做吗?你以为我没有听过那些传说吗?你觉得那些对我来说重要吗?”
“那什么是重要的?”
张芷眯着眼睛,她既愤怒又厌恶。“不要嘲弄我,老家伙。”
“我没有嘲弄你。”他起身,蹒跚地走向她,“什么是重要的?”
她向他走了一步,近到足以闻到鱼腥味。“我父亲的荣誉。”
“还有呢?”
“还有?现在,我只在意这个。”
康摇着头。“这就是你错的地方。当你放下心中对复仇的渴望,当你像对你父亲一样对兄弟会忠诚,当你像维护你父亲的荣誉一样维护信条……那时你就算是准备好了。”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她说。
“哦,但是你说错了,这就是我能决定的。”他回到之前坐的地方,又坐在地上,“你的父亲跟你一样,他也把个人的荣辱置于信条之上。他选择不再隐藏自己。他去城下作战那晚我告诉他那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但他还是去了,看看现在发生的事情!他的死带来的影响微不足道。”
欧文感到张芷的愤怒情绪爆发了。她冲向老人,但在她发动攻击之前,他的手杖击中了她脑袋的一侧,将她打翻在地。她品尝着灰尘的滋味,脑中一片眩晕。
“你比过去的他更冲动。”康说道,他几乎一下都没动,“在我完成对你的训练之前,这件事你也得学会控制。”
张芷眯着眼睛,摇着脑袋,抚摸着伤处,那里已经起了一个包,但不管多疼,她也知道康是错的。“他的死不是白费的!”她说着,几乎气喘吁吁。
“我想这倒是实情。他或许打了胜仗,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本来能打赢整个战争。”
张芷不想继续待下去,听着别人贬低自己的父亲,特别是他还是她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她的脑袋仍然发昏,让欧文也感到晕头转向。她的荣耀是她自己的,而非兄弟会的,他们永远也不值得她像效忠父亲一样付出那片碧血丹心。她的复仇比任何信条都要重要,康没法阻止她,而且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他的许可。她转身准备离开。
“想想我和你说的话。”老人说道。
她无视他。
“明日日出之时!”他喊道,“不要迟到!”
但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天夜里,当被围困的城池辗转难眠时,张芷穿戴上她的黑色鳞甲、蒙面斗篷,再将袖弩和弩箭装备在手腕上。然后她进入父亲的房间,坐在地板上,和他的护腕共度了一会儿。
当夜幕完全降临,来到黎明之前完全黑暗的时辰,她将父亲的护腕套上手腕,用力系紧,勉勉强强还算合适。然后她离开房子,向飞檐洞进发。因为每晚例行的捕食,以蝙蝠为名的飞檐洞中的蝙蝠早已离穴远去,而她进入它们的岩洞,只为追捕自己的猎物。
一道石阶从入口处向下延伸。两边十分陡峭,下方则有溪水潺潺流过,因此山洞中可以听到水声。张芷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她点亮了一盏灯笼,灯光映照下,四周岩石黑影斑驳,昆虫四散飞舞。她闻到泥土的气息,这里十分潮湿,空气微凉。
这个洞穴对生长在这里的小孩,包括她在内,一直都是禁止入内的,听说一条巨蟒就住在里面。在攀爬下行的途中,张芷没有看到蟒蛇,最终石阶变为了平路。有人在很早以前就把这条天然小路拓宽了,以便士兵和信使能够秘密出入这座城池。她沿着路走下去,当她抵达刻着警示字样的石块,表示接近出口之时,她熄灭了灯笼,蹑手蹑脚地走着接下来的路。她的靴子踩到了水流,微微激起涟漪。溪水在前方落入一条沟渠,流向另一个方向,这样就不会暴露洞口位置了。她双手并用,一路摸索着光滑的石壁,直至一片银色的月光展现在眼前。月光微弱,只比漆黑的洞穴中亮一点点,她在那儿停住了脚步。
从这儿开始,她的任务才真正开始。她现在还没真正离开钓鱼城,但也快了。她低头看了看父亲的护腕,然后跨步前行。
出来之后,她闻到了火焰焚烧过的灰烬的味道,听到了森林生机勃勃的声音。在岩石阴影的掩盖下,岩洞的入口已经几乎很难看清了,她确实在担忧自己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入口。
如果她能再回来的话。
她当然希望如此,但这并不是任务的一部分。
蚊虫,炎热,潮湿,在峡谷中更加难以忍受,这也证明蒙古人的韧性很强。张芷穿过上次战役中烧焦的树木——那些草原人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
张芷向东南方前进,隐藏在阴影中,在森林中疾行。她仿佛能听到康的手杖在她头顶的城池上敲打着计时,但她用力将这个想法甩开,将注意力集中于眼下前往蒙古营地的秘密行动。
她很快就走过数英里地,抵达最近的蒙古帐篷。帐外有卫士巡逻,但他们很容易避开,这也比杀了他们更好,冒让整座营地拉响警报的风险不会带给她任何好处。
她停下来,聆听,观察。巡逻的线路是固定而有规律的,这意味着她只需要保持耐心,就能通过这段岗哨。帐篷的样式都一样,毛毡皮革覆盖在木制架构上。到处都是马匹,张芷听说蒙古人非常爱他们的牧群,但她怀疑马儿们并不喜欢自己的主人将它们带到这样一个到处是苍蝇的酷暑之地。
一开始,帐篷的规模让她印象深刻,后来的简直让她震惊,有些帐篷甚至富丽堂皇。千百棵树被砍倒,用来建造数千座帐篷,就像是可汗和他的贵族们将宫殿从北方搬过来了一样,这种爱慕虚荣的习性令张芷能更轻易地找到哪座帐篷属于蒙哥汗。她只需找到最大最堂皇者即可,而她很快便找到了。
有两名守卫守护着两个入口,张芷想不到法子进入。在阴影中,她用弩弓射出两支弩箭,两个卫兵几乎同时无声倒地。她跳过他们的尸体,冲进帐篷,潜身躲在一旁。她的头顶上粗大的木制框架上挂着灯笼,帐内焚着香,烟雾朦胧,高高的帐篷顶显得模糊不清。墙上垂着丝绸和挂毯,高大的木屏风镶嵌着精雕细琢的宝石和贵重金属,像一面墙壁般将帐篷分为厅堂和内室两个部分。
在外边的卫兵尸体被发现之前,张芷只有很短的时间。她移动到一根巨大的木柱下,像爬树一样顺着柱子往上爬,直到她抵达房椽这样一个有利的位置,大概是帐篷里最高的地方,这样她就能俯瞰下方内室的情况了。从那里她可以找到可汗。
这也并非难事。她很快就确定了他的餐厅、他的王座,还有他的卧房。帐篷里到处都是守卫,但她可以藏在这上面,木质的房梁非常宽,足以让她在上面爬行而保持隐蔽。
当张芷到达蒙哥汗上方之时,她停了下来,从高处观察着她的猎物。他看上去个子很高,很强壮。有多少逝去的生命可以算到他头上,以及他的先人头上?
远处响起一阵骚动声,拉响警报的声音。
张芷睁大了眼睛。她必须行动了,就现在。
她从房椽上一跃而下,直接跳到蒙哥汗的床上,她父亲的袖剑瞬间刺入他的咽喉。可汗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很大,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张芷直视着正在死去的蒙哥汗,直到他的力量随着流血渐渐减弱,直到他的身体失去了灵魂,变为一副空壳。待他死去之后,她从床上潜逃,再度爬上房椽。这时欧文注意到那柄匕首就和可汗的盔甲放在一起,就在床边。张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欧文知道。他在维琉斯的记忆中见过一柄和这柄非常相像的匕首,三叉戟上的第二段戟尖。
但张芷现在只想逃跑,她必须迅速行动,一旦可汗的尸体被发现,帐中就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了。
外面的骚乱声音更大了,许多帐内的守卫都走向入口,或是走向可汗的卧房,于是张芷朝着相反的方向潜逃。
她尽可能地在接近出口的地方跳了下去,然后走出帐篷。两名卫士瞬间就被放倒了,一个是被十字弓射倒,另一个则是从背后用小刀割断了咽喉。
但这次有很多其他的武士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叫喊着,指着张芷。她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她知道箭矢会在下一秒飞来,于是她开始逃跑,躲开一顶顶帐篷,有时从顶端爬过,毛毡在她的脚下略微发皱,木头架构嘎吱作响。蒙古人紧追不舍,这唤醒了整个营地。
在张芷的意识之下,欧文在为她担心着,默默地祈求她再跑得快一点,就像在康的训练中那样。她逃脱的唯一机会就在森林之中。森林在几百码之外,穿过这片极大的营地跑过这个距离看上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展开感知,沿着她的直觉告诉她的路线飞驰着。除却恐惧,每一步她都在微笑,每一次呼吸都让她大笑。她已经报了杀父之仇。他可以瞑目了,他的利刃用在了它应该使用的地方。
即使他们抓住了她,她也已经成功了。